◇◇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小木屋 张瀚墨   第一章  我是谁;以及我为什么要给父亲立传   为我的父亲立传,许久以来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心愿。尽管这个想法甚是折磨 人,以致于它终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但是至今我还是不得不犹豫再三。原因就 是我听人说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也就是说我称之为父亲的那个人其实不是我的 父亲。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人们是在跟我开玩笑。因为在我们这里,人们喜欢用 “你本来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或者“你是花大姐(花大姐是一个邋遢的不幸的 讨饭女人)的孩子”等来吓唬调皮的或者不调皮的小孩。逐渐地,我不这么想了。 这是因为随着我渐渐长大,我的知识丰富了,我的感受也不同从前地敏锐了。翻 开尘封的汉魏时期的《骨相学》,我掌握了始自尧帝的遗传学真谛;夜观星象, 我努力地搜求到千百年来东西方哲人与浩淼之天空的对话不是迷信之证据;为此, 我还广泛涉猎了近现代世界文明的精华,终于从形式到内容、从生理到心理、从 地理到天文、个体到整体、从信史和野史的角度自我论证出我可能真的不是父亲 的儿子。虽然我从这件不幸的事情里最终受益,即为此我成为一个学贯古今东西 的博学的人,但是我并非有意鼓动青年人为了求知的缘故都来怀疑自己的血缘。   当我这样坦白地告诉大家我要为父亲作传的时候,或许有人已经在嘲笑我了。 正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确实是这样,这个世界有多少无人能够解答的 黑暗啊,我们所感觉到的生存的空间,就象舞台上围着演员转动的舞台灯所照亮 的那一圈方寸之地,连这点光我们都难以彻底弄清楚它是什么,到底来自何方, 更何况对于除此之外的茫茫黑暗呢?孙悟空外出化斋的时候,总是用神奇的有法 力的金箍棒在地上划上一个圈,嘱咐唐三藏千万不要跑到圈外,因为圈外的事情 连他也搞不定,妖魔鬼怪数不清,还是圈里最安全。我想这两件事情是一个道理, 对一个写历史的人来说,这个道理就是提醒大家一定要写自己最有把握的事情。 所谓君子不语怪力乱神,说的就是这件事。可是人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呀,对于一 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不能提供不为众人所知的细节,那就没有记述的必要。这 就要求太史公们必须具有超人的本领了:对于笔下正在记录的事情,他必须既要 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东西,又要对这些东西有把握。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术业有专 攻。   那么为什么在我已经证明自己可能不是父亲的儿子并强调了写史之艰难之后, 还是要死乞白赖地为这个人作传呢?唉,当我说出理由,你或许会认为我是一个 相当主观的人。一般来说,为活人作传是一件相当难的事,因为人不死就没法盖 棺,不盖棺就不好定论,这是写传记尤其是写人物传记的常识。当然我是说一般 情况是这样,近年来许多活着的人都纷纷为自己作传,这说明不了问题,因为他 们这么匆忙地操作显然不是为了传记本身。我认为这种做法有欠严肃,另外依靠 隐私和黑幕故弄玄虚地演义所谓名流消息的做法本身就是小人物的行为,我认为 这种行为也不适合我那伟大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严肃的人,比如就《汉书》、《史记》而言,我的父亲就更 喜欢《史记》,因为《史记》是一部编年史书,而《汉书》则是断代。我没有理 由不认为父亲的观点是正确的,否则我就要吃苦头。所以从这个观点出发,将父 亲对编年和断代的看法发扬光大,用在一个人的传记的写作上,高下之分立见分 晓:那些不严肃的同行们其实是做了一件傻事,用父亲的话说他们是“不懂事”, 属于自断活路之举,也就是在做自己咒自己的事--你还没死呢,怎么就盖棺定 论了呢?至少,这会让人怀疑传记本身的真实性嘛!除了卢骚,谁有这个勇气! 然而考察《忏悔录》之所以成功的原因,我们对卢骚的尊敬也不免大打折扣:一, 卢骚的名气跟你我不同,那也是应归入伟人行列中的;二,忏悔录自始自终不都 是卢骚在自己为自己辩解吗?要知道,如果认识自己有那么容易,它就不会成为 神出给人的完不成的难题了,柏拉图也就不会成为最智慧的人。   我的父亲也是顶顶智慧的人。他不喜欢有人在他活着的时候对他品头论足。 因为一旦开此风气,那么多的人都来写他,谁敢担保没有胆大包天之徒造谣生事 呢?这个意思我不好表达得过于明确,因为至少在名义上这个人还是我的父亲, 我要维护他的名誉;再退一步说,为了我的生存,且不说吃好穿好住好,就说只 是单纯地活着,我也应该采用模糊数学的做法。聪明人可能已经明白我是什么意 思了,当然不明白那是对我的爱护,因为道理从来就是这么简单:他是我的父亲 嘛。   尽管如此,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如此坚持为他立传呢?我的第一个理由很简单: 我想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找到足以证明他一生所做所为的充分的证据,资以从第一 手和第二手、客观和主观的万能视角透视他的一生,力争写出一部传世而不是欺 世的权威传记。我不敢说父亲一生都在两面三刀,但他做的大不部分事情基本上 都有尚不为人所知的一手,而正是这不为人所知的一手使这个人本身大放异彩。 不将父亲这隐秘而辉煌的一面记录下来,恐怕也是整个人类历史人类文明的损失。 由于人的存在或者某种宿命的原因,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小星球每天都在流失,每 天都有若干的东西在灭绝,虽然我们无法证明地狱的门口到底朝向那一个方向, 但确确实实我们每天都在向那个地方靠近。我们已经损失了太多的东西了,因此 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使我不能再犹豫了,于是我拿起笔,竭尽全力搜集整理这一伟 大文明成果的碎片,以填充这个越来越空虚的世界。而在了解那些尚未公开的手 段和目的的真相问题上,尽管我是父亲名义上的儿子,我自信我还是沾一些近水 楼台之便利的。   我的第二个理由需要你帮我参谋参谋,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太大的把握解决 这一矛盾:矛盾一方的大前提是“编年是好的”,小前提是“父亲喜欢编年甚于 断代”,结论是“父亲的喜好是好的”,我认为这个三段论到目前来说还是比较 严密的;矛盾的另一方是一个事实,即父亲坚决不肯死去。我认为不管多么好的 三段论,如果不能变成现实的东西它就只能停留在三段论的水平上。父亲既然一 再声称编年是他喜欢的,那他为什么仍在固执地阻碍这一逻辑进程的实现呢?在 我看来,父亲自始自终都在拒绝着编年。我并非是在诅咒他快死,这都是他自己 说的,大家可以为我作证,他确实是这样做的。   当然有人会说:你的父亲不是不喜欢断代吗?他老人家或许正是以自身不屈 的生命力来实现编年至万岁的理想。你的理解或许是对的,我想提醒的唯一一点 就是:我的父亲虽然老了,但我想他至死都不会堕落到望文生义的地步--他从 来就是把编年当作历史来看的。我们最好都不要低估了他老人家的智力,现在下 结论未免为时尚早。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就请帮帮我,和我一道在整理父亲的 史料中争取找到答案。   请别忘了我这样做是有悖于父亲的意志的:老人家还没有死!但是我觉得我 总得做点什么,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的文明,我决心善意地违背父亲的旨意 去做。但有一点我必须强调,那就是我只整理材料而不编年,因为我考虑到这样 做还是有利于维护父亲的尊严的,而且从理论上讲,一堆未加剪辑的材料其意义 只是一堆材料,除此之外不应该人为地附加任何意义,连断代都谈不上,更何况 编年!   特此声明,别有用心者后果自负。   第二章父亲把找回驴子的那一日定为法定的永恒纪念日;驴子的伟大意义 以及“驴日的庆典”。   12司令闹哄哄的某一年,某一日,某司令袭击了我们的村庄。   在此之前,另一位司令驻扎在我们村,我们家的祖庙就是他们的司令部。   消息传来,大家纷纷逃命。母亲哭着喊着乞求父亲跟大家一起走,可是父亲 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家的那头驴子病了。它的左前蹄原本就 有遗传的硬伤,不巧前几天因试图踢倒一位大兵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位野蛮 的大兵不顾驴性地举起了枪,幸亏关键时刻父亲挺身而出,用银元挡住了枪眼。 然而在响当当的大洋面前,大兵尽管收起了枪,可是为了发泄驴子带来的脾气, 他还是绕到驴子的左前方,用枪托打击了驴子的左前腿。这个结果是驴子也没有 料想到的:自己的左前腿有什么过错呢?我本来是用右后腿踢的嘛!因此除了驴 子的左前腿雪上加霜之外,我们还应该明白“驴子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道理。   后来母亲抹抹眼泪独自跟随逃难的人群逃到大山里去了,勇敢的父亲则独自 留下来守候不幸的驴子。结果是,新来的司令征用了这头依然在病中的驴子:尽 管它瘸得厉害,在作战中可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父亲是否哀求过我不能说,这 涉及到我父亲的气节问题。反正是驴子被一瘸一拐地牵走了,这一次它没有再试 图踢倒谁,也就是说,驴子是聪明的,它没有再一次不识时务地发驴脾气。   值得一书的是父亲接下来的壮举:尽管新来的司令没有强行拉夫,父亲还是 坚持要求跟着他们去,原因是他实在舍不得那头驴子。司令颇为不解,因为他不 懂得这头驴子将来对于父亲的伟大意义。不过他最后还是答应了,并且按照父亲 的请求让他当了一名驴夫。这件事,我认为仅从保护动物的角度讲父亲就是了不 起的,当然其意义之深远远不止此,这一点接下来你就会明白。   但是该司令撤退不久父亲就又回来了。他是单独一个人回来的,人们没有从 他的背后看到驴子的影子。原因父亲没有跟任何人说,他只说了我前面提及的: 为了驴子他不惜舍身从戎。但是有传闻说该司令从我们村撤退出20几里地的时候 遭到了埋伏,当时是夜晚,情况混乱而惨烈。我们完全有理由谴责这种含沙射影 的说法,难道说我的父亲是个胆小鬼吗?但是退一万步说,我的父亲确实也没有 义务为任何司令卖命啊!所以这个传闻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是有一个事实令人 悲痛,那就是父亲的确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驴子没有跟在背后。   要弄清楚父亲那一夜是如何表现的,或许我们家那头通人性的驴子最理解, 但是那要等到驴子会开口说话的一天。在这里我只是斗胆总结一下,那一夜对于 父亲来说是具有无比重大意义的。尽管出自一个傻子之口,我认为不无可能。不 仅如此,简直就是真的:有谁还能比一个傻子更诚实呢?我想把傻子这个人物以 及他透露出来的材料放在下一章,这一章的材料是驴子的,我们一定要贯彻我们 开始所言的宗旨,否则就是别有用心了。   当时大家都认为驴子是死定了,虽然父亲并没有表示出多少伤感。然而就在 父亲回来的两三天后,我们的驴子也回来了。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我必须整理 得详细一些。   父亲的驴子脖子上拴着一个铜铃,人们至少可以从中进一步挖掘出我的父亲 喜欢音乐。那一天夜幕降临之时,父亲正在吃晚饭。忽然,父亲放下了筷子,侧 耳倾听起来。没有人敢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语道:我听到铜铃在响。可是 说完后他又拿起了碗筷,大家默默地在心里说:他确实是受了刺激。可是又过了 一回,这一次连大家都听见了,父亲一个箭步重出屋子,打开街门:天哪,我的 驴子回来了!   不仅父亲,这件事让全家人都兴奋不已。因为这一次回来的不仅是驴子,这 只可爱的一瘸一拐的驴子还驮回来两箩筐沉甸甸的银元!这简直是天赐!我这样 说一点都不过分,这是父亲最终奠定其一生伟大事业的基础。从这件事我们至少 应该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如果老天要成就一个伟大人物,驴子也会帮他。   当然还有信史的证据。别忘了我们是要用这些材料来写历史的,什么时候都 不要忽略了这一点。《12司令革命史》是一步不可多得的好书。我之所以说它好 不仅在于它记述之详尽,史料之丰富,最关键的是从中我们可以挖掘出我们需要 的证据。其中的一段我谨抄录于此,以作为我们将要撰写史书的一个重要材料: “忘年八月旦日,H司令从L庄转移至未可知处或许20余华里处遭遇B司令之埋伏, 血战当晚,惨烈昭彰,排以上干部损失怠尽,银元尽失。后有传闻一负银瘸驴火 线失踪云云。”我认为这一记载相当有意义,不用对号,即可入座,史书所书 “负银瘸驴”,其意自显。   接下来父亲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震惊,要不怎么说父亲如何如何了得,转 而深思,确实是,不得不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在白花花响当当的银元让我们 家豆大的洋油灯头也摇曳不已之际,父亲果断地作出了将银元埋起来的伟大决定。 银元埋在什么地方我不能冒然透露,父亲顶讨厌那些泄露机密的人。我不想作一 个父亲讨厌的人,所以我只提供一个事实:那就是第二天我们家的院子里有几条 新鲜的槐树根,连树根上的泥土都还透露着地底下湿漉漉的秘密。当然这颗槐树 只能是长在我家的院子里。   父亲的第二个决定也远远地超出了卸磨杀驴的范畴,因为这一次是白花花响 当当的银元。当我们评价一个历史事件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本着历史的同情心, 也就是微观上要将心比心,宏观上要承认历史的局限,失去了这个同情心,历史 就会沦落为娼儒乞丐之流。在父亲杀驴这件事上我们就应该这样理解。尽管前边 我们已经引申出父亲有一颗爱护动物的善良之心,我们仍不可以得出父亲杀驴这 一事实与之矛盾。为什么呢?我认为原因是非常明显的。仅从我们知道的情况来 看,至少可以总结出以下几条:一,它是头驴;二,它是头瘸驴;三,它驮回了 银元;银元是从哪里来的呢?四,此时它的存在,就成了解开这一秘密的钥匙。 这几条都是以银元为核心来解释的,当然有心者可以尝试变换其它的角度,这也 是一门相当有学问的科学,若干成功人士都以自己的名利双收证明了这一点。但 是结果却只能有一个,那就是驴子是必须死掉的,而且必须是死得其所,死得好, 死得对。   接下来是纪念这一伟大的日子,有关这一纪念日的豪华庆典我是亲身经历过 的,所以我比较有发言权。我的父亲是为了让全家人都不要忘本,要牢记这一来 之不易的幸福生活而设计这一庆典的,庆典之日就是驴子归来那一天。这一天成 为我们家法定的永恒纪念日,父亲亲自为这一庆典命了名。这个命名有其不为人 知的成分,所以我也不好断章取义。但是撰写历史者必须要有自己的声音,否则 其意义断然超不过一堆史料的价值。所以在整理材料的过程中我做一标识,以便 有朝一日别忘了发挥。   原本驴子回来那一天是有一个确切编年的,但是深谋远虑的父亲没有按照自 己的喜好来做,而是模糊了这一伟大纪念日的确切纪年,尽管他是喜欢编年的。 这不禁让我怀疑父亲打一开始就有自己的打算。然而尽管如此,父亲还是确定了 一个令人永难忘怀的名称:那就是为了让我们记住那头归来的驴,他把这个日子 命名为“驴日”,因此大家一般称这一豪华庆典为“驴日的庆典”。后来每一年, 每当“驴日的庆典”来临之前,我们这些作子女的都要去医院里卖血,以筹集这 一庆典所需资金。对此我们当然说不出什么来,其实我们也不能说,面黄肌瘦说 明不了任何问题,庆典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是我们这些吃水人纪念挖井者的最 好方式,我们都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从我们这些子女的表现可以看出父亲的觉 悟之高以及家教之严。   这时我想有人会问:搞这样大规模的庆祝活动,为什么不正好使用那些银元 呢?这里我先要向大家交代清楚的一点是,自从那头通人性知天命的驴子归来之 后,我们家没有遭到任何麻烦,尽管史书上是记载了这件事情的线索的。我们把 它归功于父亲的英明决策。至于那些银元,那是父亲和驴子用生命换来的,只有 他老人家才有处置的权力,而且我们也确实不知道财宝到底是埋在哪里的。另外 我想顺带记述一个我们家乡也就是L村的风俗:这里的老人有为自己攒下棺材本 的悠久传统。所以如果有什么人什么书讲述这里的老人是怎么怎么的吝啬,怎么 怎么残酷地掠夺,大家要给予充分的理解。要不,谁为他们掘墓呢?   至于是否记下“驴日的庆典”之隆重豪华之场面我颇为犹豫:这虽然是父   亲展示其风范权威以及丰采仪态的重要舞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如果 要详尽记述就必须牵扯到编年的问题,因为伟大的“驴日的庆典”每年都有新鲜 花样。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只言其隆重豪华,点到即可,反正我已经说过隆重 豪华到子女卖血的地步,想必大家都是聪明人,不会以为我是在夸大父亲的威仪。 此外我还要交代一个事情以结束本章:即虽然我前边整理的材料说明那头驮满银 元通人性的驴子是自己回来的,但是父亲已经在不同的场合警告过我们:即那头 驴子是他老人家亲自找回来的。   第三章 这一章有可能涉及风化问题;论证母亲为什么挨打;兼论傻子诚实 之不可靠。   就在父亲及其驴子从戎的当天夜晚,20里外鏖战正酣。从某月第一弯银线似 的上弦月或者下弦月模糊映射的某个草垛深处走出来一个人。可以想象这个人是 为了躲避战乱藏身其中的。但是问及他何以躲藏了这么久才敢战战兢兢地爬出来, 要么是这人小胆如鼠,要么这个人就是一个极其有谋而小心的人,非此即彼,二 者必居其一。这个从草垛里爬出的人首先象狗一样趴在地上听听动静,又象狗一 样抖抖身上的干草,然后蹑手蹑脚向村子里走去。   旧司令刚走,新司令还没来,这对村民们说是一件好事。从山里归来的人们 经过短暂的重建家园,村庄里早已复归平静。这个蹑手蹑脚的人走到某一胡同某 一家高大的门楼子下停住了,心情复杂地仰视华丽而威严的高门楼,侧耳听听动 静,直到终于铁定了心时才小心翼翼举起了手。   “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请大家记住这个神奇的仿佛天籁的节 奏,因为这个声音预示了这个村庄未来的命运)”如此有节奏而且循环往复地轻 轻地敲门声终于得到了回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女人好象故意的咳嗽声, 和着敲门的节奏,就象事先约好了一般。当男人正在思考这是否是入港的信息之 时,突然,大门偷偷地开了。原来街门根本就没有上闩。男人立刻嗅到了令他心 仪的气味,他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这座房子本身就是出给男人的一个难题。将沉重的街门轻轻地掩上,他 首先穿梭于迷宫一样的雕廊回檐之中,如此复杂的结构好象本身就是对他的智慧 的挑战。好在这确实是一个聪明人,最后他站在某排古老而讲究的正房前。或许 他闻到这里的气味最浓,他断定面前的这排房子的某个房间就是他的目标。但是 此时他面临着两个选择,因为一字排开的数间卧房的屋檐下有两道门。哪一道门 是应该推开的呢?过去在我们老家,公婆与儿子儿媳共爨是家庭和睦的象征。这 个情况男人显然清楚,他的犹豫就证明了这一点。还有一点也挺重要,我在这里 就不说了,因为它具有某种先验的成分,例如张三和李四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貂蝉曾同时对两人掀起过裙子,但只有张三才有能力闻到这诱人的气味而李四不 能,因此我们不得不说张三的这种能力是天生的。正在艰难抉择之时,一个非常 明显却貌似很不经意的现象启发了屋外彷徨的人,由此我们可见一个人的聪明才 智有多么大的潜力与可塑性:那就是男人在西一道门正对着的晾衣绳上发现了一 条女人的花内裤。感谢那一钩银色的上弦月或者下弦月,男人凭你才得以辨认出 只有年轻女人才钟情的那种时髦的红花内裤,这简直就向一个宝贵的路标。彷徨 者不再彷徨,他果断地摘下信物藏入怀中,轻推正门--内裤就是一把钥匙,门 无声地洞开了。走进屋里的人回过头心想:如果门轴没垫棉花,这就是一件怪事。   站在炕边,这时候他的视力还没有适应,突然件听到了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他很紧张。但是紧张不会持久,因为分明有一只女人的胳膊伸过来,揽住了他的 腰。那条黑暗中雪白的胳膊就象一盏灯,同时送过来温柔的话语。温柔的话就是 定心丸:“没关系,是傻子。”   女人的急促终于把男人的最后一丝惴惴不安也葬送了,于是事情进展得就象 大家想象的那样,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傻子被踢到了地下。   “是红色的花裤衩指引我找到你的。”男人这样回答了女人事后的询问,这 个回答是在黑暗中女人熠熠闪光的赞许的目光下进行的。   被踢到地下的傻子仍旧昏睡着,后来实在是冻得不行才醒过来。可是傻子的 清醒毕竟只是傻子的清醒,他摸摸眼睛爬上炕,好象数不过来屋里多出来一个人, 摸索一个被角继续昏睡。   这是父亲和驴子从戎的那个夜晚。此后的许多个夜晚都发生着与这一夜局部 的情节相同的事。   忽然有一天我的母亲挨打了。母亲挨打是因为她责怪了父亲。责怪的理由不 过是一条区区红花短裤。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父亲从来就没有过一条自己的花短 裤,而有一天早晨醒来,母亲惊异地盯着穿在父亲身上的这样一条花短裤,而且 比月光下看起来更为鲜艳而且刺目。母亲试图以混乱的思维和莫名其妙的眼泪征 服父亲,然而她打错了算盘。父亲揪住她的头发扔出门外,赤身裸体的母亲只好 站在黎明的雪地里瑟瑟发抖。如果不是被告知母亲快被冻僵,父亲是不会轻饶她 的。他是要她牢记这个教训。   然而因那次受寒大病一场的母亲终于勉强能够站起来走出门,她的苦难就降 临了。因为她固执地想弄明白那条短裤的真正主人。总起来说我的父亲是仁慈的, 虽然在稍稍违悖了他时他会变得出奇的严肃。他绝不姑息任何反对他的苗头,哪 怕这个苗头是生长在自家人的身上。从这一事实来看,除了证明父亲的至高无上 的权威、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确和防患于未然的老谋深算,还显示了反对他的人 的不自量力。我认为母亲的挨打就是一个例子,而母亲执着地寻找自己挨打的理 由本身就是一个充分理由。   注:我说的母亲的挨打并非局限于她发现红花短裤的那个早晨,我说的母亲 的苦难是在那之后。因为母亲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跟踪,而父亲是不允许有人跟 踪他的。父亲的做法是从不虚弱地象电影里甩“舌头”那样干,他总能及时地发 现背后的眼睛并当街追赶并拖走小脚的母亲,当然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夜间。不过 即使在白天母亲也讨不着便宜,即使再不聪明的村民碰上了也不会劝解,因为他 们都能深刻地领会并牢记“家务事清官难断”的古训。   针对母亲的致命惩罚是在傻子当街胡说之后。我之所以说傻子是当街胡说, 主要是依据傻子的智慧,并不是对傻子透露出来的事实有什么非议。有一天傻子 当街对众人说:我们家的被子总不够用,我真受不了整宿整宿的挨冻!   为什么呢?人们好奇问:你不跟老婆一个被窝吗?   开始是这样的,傻子变得愤愤不平:后来就不是这样了。   那就说明你老婆睡觉不老实,抢走了你的被子,应该好好教训她。   还怪不着咱娘们,傻子不喜欢人们把屎盆子扣到自己老婆头上:主要是×× 大哥。你们想,本来是两个人的被子,三个人怎么能盖过来呢?   人们相视而笑,有人立刻做出极为关心傻子的样子为他鸣不平:这可不好, 就算咱傻吧,是吧,总不能静让咱挨冻不是?   就是,就是,傻子认为这下子可找着替自己说话的人了,就是,他表示同意 这个观点。   那么你告诉咱们××是谁,我们一块儿劝劝他,谁也不能欺负咱,对吧?   咱可不敢,咱不敢,傻子一下子变得很狡猾地看着众人,耸着肩表示他很聪 明:万年大哥不让我说出来,他说了,我要说出来他就打死我。   哇--男人们既惊讶又羡慕,他们围住傻子,一定要傻子说出万年大哥抢他 被子的经过。有人还拿出一分油亮油亮的旧镍币:傻子,学学你老婆和万年大哥 的叫声,这个镍币就是你的了。傻子也爱财,可见这是个公平的世界。就在傻子 大呼小叫地学完万年大哥又学自己老婆的时候,有女人跑到我们家,神秘兮兮地 跟母亲戚戚喳喳了很久。   这时候母亲犯下了一个针对自身的致命错误,这个致命错误导致了父亲针对 她的致命的惩罚。母亲听完那个嚼舌头的好心女人的劝告,表情复杂地冲出门去, 真奔父亲和驴子从戎的夜晚那钩银线似的上弦月或下弦月映射的那扇没有上闩的 大门。同时那个嚼舌女人在最短的时间内通知了几乎全村的人,然后还能赶在第 一时间看到母亲举起砸门的石头破口大骂。   傻子的老婆自始自终没有露面,也没有还口,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这是一种 胜利者的姿态。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母亲如果有能耐就不会让男人变野,接纳 一个野男人是女人证明自己魅力的最好方式。这一点在母亲一边骂着一边偷偷用 眼角的余光观察熙熙攘攘的看热闹的人群时也觉察到了。只要那天看到她举着石 头骑虎难下的情形的人都能够证明这一点。因为没有对手,母亲的气焰很快就变 得难以振作了。而面对这样愈来愈显沉闷的场面,围观的人们也渐渐地不耐烦了。 终于还是通风报信的那个女人再一次出面了,她似乎在尽力劝说母亲罢休吧,这 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咱们自己没有本事呢?母亲则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个台阶, 但还是象征性地跟那个女人执拗了一翻,说什么这件事还不算完,然后就如释重 负地回家了。其结果,母亲把原先预备要投到别人家的石头带回了自己家。   后来父亲就是用这块石头打击母亲的。父亲阴沉着脸回家,从院子里拣起了 这块石头,抡圆了胳膊掷向母亲,母亲应声倒下。父亲走过去狠狠地踢了几脚, 因为他怀疑母亲是在装死。“我当时就想出来搞死你。”这是父亲当时自我解嘲 的一句话。这句话是如此的真实,没有留给人们任何怀疑他当时不在傻子家的余 地。   不久就证明父亲的怀疑是正确的,母亲确实没有死,这也说明一个人的生命 是没有那么脆弱的。不过母亲醒来是数个时辰以后的事,当时已经有人建议趁尸 体还没有凉透赶快给她穿上尸衣,否则凉了就来不及了。但是母亲还是醒来了, 只是从此再也没有康复的机会。母亲说父亲把那块石头砸到她心里了,一位颇有 令名的江湖游医后来证实这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母亲病痛的部位确实是一个有棱 有角的硬块。顺便提一下,母亲就是从那个时候丧失了生育能力的。不过即使不 是那块石头母亲也未必再有怀孕的机会,这个道理想必成年人都能想得通。   不过我从来就没说万年大哥就是我的父亲。这件事我请求大家谅解,原因就 是我非常尊敬我的父亲。我是自愿作这个声明的,父亲从来也没有逼我。不仅如 此,在本章剩下的篇幅里,我还想论证一下傻子诚实的不可靠性。如果你认为由 于我跟父亲的亲近关系而试图遮掩些什么,我劝你不要那样认为,这涉及到我父 亲的名誉,父亲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我愿意用一个手指甲跟你打赌,傻子的话 并不是那么可信的。下面就是我的论证。   我的前提是所谓傻子,就是那些脑子没长好或者干脆就是长错了的家伙,所 以那些脑子没长好或者干脆就是长错了的家伙就是傻子。西哲恩格斯说脑子是管 思维的,思维几是思考,思考就是想东西,而现代生理学的最伟大发现就是脑子 是管一个人的司令部,什么都是它说了算。那么结论就出来了,一个人的司令部 出了毛病,司令部指挥上下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发出来的声音能没毛病吗?这个论 证虽然简单,却很实用,很有说服力,我想没有人会对这产生怀疑,否则就是你 有毛病。注:“否则”这句话我是严格地遵循父亲的逻辑得出的,所以你根本用 不着怀疑它的正确性。   立论之后我还要针对“傻子口里吐真言”进行驳斥,有了这个驳斥我的论证 才算得上完美无缺。毫不隐讳地说,我真为那些持这种观点的人感到可悲,因为 这说明了持此观点的人对这个世界的极端不信任。所谓“傻子口里吐真言”,就 是说聪明人口里不吐真言,不是真言就是谎言,也就是说聪明人张口就在说谎。 我不想说别的,我只要反问一句:你是愿意做聪明人呢,还是愿意做傻子?如果 你愿意做聪明人,那么你就是在说谎,也就是说你所说的“傻子口里吐真言”是 谎言;如果你愿意做傻子,站在聪明人的对立面,你立刻就应该否认自己是在 “吐真言”:这样我们的结论就出来了,不论聪明人还是傻子,大家都在做着同 样的事,那就是自始自终都在说谎。   第三章简述黄家为保卫血统付出的不屈努力;我们为母亲只丢掉一个手指 头欠下了重   债;父亲的手杖及其它;特别推荐这一章的材料值得博物学家好好研究参考。   如果说因为我的父亲不是搞动植物基因遗传工程的就放弃我将要整理的该章 的材料,那就是不明智之举。既然大家都知道家花野花的内涵早已超越了植物学 范畴,那我就要郑重宣布,这一章非但不是多余的,反而是非常之重要,无论对 父亲还是历史都是这样。   自从傻子当街学过万年大哥和自己老婆是怎样叫床的之后,这件事情就算是 公开了。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只要事情一公开就好办了。此刻为了说明这件事情 如何变得既合情又合理,我简要地交代一下傻子的家族。   傻子本姓黄,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一个有名望的家族。因为这一姓氏乃我们民 族肤色乃至眼珠的颜色,所以仅凭这一表示民族性质的特征黄家就轻而易举地获 得了大家的尊敬。然而随着星转斗移,逝者如斯,黄家血脉的浓度在外侵以及内 耗之下逐渐变得稀薄,于是黄家便顺应历史潮流,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将得来的 东西一点点归还。当然这个过程是一个充满痛苦的过程,也并非黄家所有的子孙 都愿意这样被剥夺,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也曾经揭竿而起,为之冲冠一怒,以头抢 地,从而博得青史垂名。比如宋明诸世纪,黄家子孙心无旁笃,闭门修炼,纯化 血统,尽管最后依然悲壮地遭到外人污秽,最后满清入关,差点连姓氏本身都遭 取缔。从这一史料看来,黄家人恨透了吴三桂是可以理解的。   许多比较牛的人都这样认为,如果不是因为世界上公平原则的存在,黄家是 不至于此的。所谓父债子还,其深意或许就在这里;换个角度,从宗教学来看, 这也就是佛家以及经典物理学之立论--因果实践论的基础。由此可见这一原则 的厉害。如果允许我再为这个道理说几句,那么我就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预言一下 黄家的命运:在不可预知的未来,黄家是一定要吐出历史赋予他们的所有光荣的, 因为不如此,那些早已腐朽的光环就是套在他们头上的紧箍咒。只有在公平原则 把他们剥夺得一丝不挂之时,他们才有复兴的可能。要么生,要么死,这就是大 浪淘沙。   且说到了傻子这一代。不管怎么说,傻子毕竟也有在阳光与红旗下生活过的 光辉记录,尽管充其量只能是傻子的记录。从不确切那年那代开始,黄家闭门造 车的后遗症终于显现出来了:那就是普遍的生物原则逼迫他们实行了单传。单传 加近亲(当然是为纯化血统考虑的坚定策略),到了傻子这一代,一个无可奈何 的不幸终于降临了。傻子的父亲、祖父原本对他寄予厚望,这从傻子的名字就可 以看出:黄龙腾,一个气势磅礴的名字。不仅如此,为了振兴血脉,傻子的父祖 们还不惜厚礼,动用了军队,修建了神坛,为他娶了一房丰乳肥臀的老婆。能做 的都做了,只是天不随人愿,无辜的傻子既没有天赋的发扬家族的使命感,实际 上也不具备操作能力,遗憾得操尽了身心的老祖父不得不在唉声叹气之中恋恋不 舍地离开了人间,眼看黄家烟火不续。   万年大哥就是在这个紧要关头找到了红花裤衩的。不知道在父亲及其牲口从 军的那个夜晚,傻子的父亲是否听到了接头暗号,谁能证明那一晚银钩似的的月 亮底下的性感的路标不是傻子的父亲挂上的呢?这确实是一个迷,至今我都没有 发现有人从这个角度思考这一问题。在此我斗胆提供一个线索,以供方家参考: 假设因为耳聋眼花,傻子的父亲那晚确实没有发现什么,那么当母亲在人山人海 中手举石头大骂黄家养汉的时候,黄老汉是应该表个态的,即使不在当时也应该 在事后。但是从万年大哥后来愈发变本加厉地频繁出入的事实来看,如果他表过 态,也是一个相当积极的态度,尤其到有一天傻子有了自己聪明的大胖儿子时就 更是这样。   我决不说傻子的聪明小子跟父亲有什么关系,这是个名誉问题。听说这个孩 子是在一个血雨腥风的日子诞生的,他的生日凶险得就象迷信里说的那样。但是 L村村志在显要的位置以相当大的篇幅记述了这个孩子出世之时阳光是多么的明 媚,黄家的祖先在树林里显灵,亲自在粗糙的松树皮上刻下了小家伙的名字,另 外还有异香红光以及仙乐出现,总之传说中所有吉祥奇异的征兆他出生时都具备 了。生他的时候我的母亲彻夜未眠,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接生婆。尽 管她曾经想不开,认为傻子黄龙腾的老婆勾引了自己的丈夫,但父亲那致命的一 击给了她一个知错就改的机会。从她拖着残病之躯为莫须有的情敌端屎端尿擦洗 血污这一点看,她确实改造得不错。许多年后母亲没有力气再干这个活的时候, 她回忆说,自己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接生了傻子黄龙腾的聪明儿子。我认 为她不是介意当年被这个孩子咬掉了一个手指头,而是在说后来她不得不为之竭 尽了自己的膏脂。关于后一点,下一章我将尽力整理;现在有必要说明母亲的那 个手指头是如何被咬掉的。   其实我可以发誓母亲绝对没有歹意在那个时候蓄意怎么怎么着,她说,当这 个城府深厚的小家伙尽力往子宫深处躲藏不想出来的时候,她就伸进手去拽他。 她哪里知道这是小家伙诱敌深入的战略战术,结果就被这个小家伙咬掉了整个的 右手中指。许多人会说不相信这是真的,后来这个小家伙长大了,有一次他毫不 客气地让傻子向我们传达他的话:你们应该感谢我,当初我满可以把你妈的整只 手都咬掉的,咬一双我也能做到。由此可见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为的是让我们今 天欠他的。不这么想就体现不出傻子龙腾儿子的聪明。   父亲为这个孩子的作出的牺牲可歌可泣,我们必须从足够高的高度来看待父 亲在整个过程中的伟大功绩,希望我这么说你不会认为我是在夸张。孩子出生以 后,从表面上看是父亲搬到了傻子家现场办公,真实情况当然我们最清楚:如果 仅仅从表面上看问题,父亲的壮举肯定要遭埋没。事实上,自从那个孩子面世后, 我们全家都被命令投入到抚养事业上来。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他们的贡献 都是罄竹难书。我说过这些材料都将在以后整理,本章剩下的篇幅都要留给我那 至高无上的父亲。   在举例叙述父亲可歌可泣的功绩之前,我想提请博物学家关注这样一件事情: 一个傻子是如何将笨蛋基转变为聪明基的?如果能将此问题攻关,一则天下笨蛋 必将从此消失,二则从历史人道的角度也让吴三桂喘一口气。本着这种利国利民 的思想,从傻子黄龙腾的聪明儿子的事例,我谨提供以下索引:一,事情的第一 步,也是占意识形态之首的,是应该具备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和使命感。尽管许多 时候这是一个历史范畴,但具体操作中这就是现实,比如黄家历史上有名的纯化 血统案;二,这是紧紧衔接第一点的,就是在这种自豪感和使命感指引下的实践 不得不接受普遍的生物遗传法则的制约,即由人丁兴旺到精简,到单传,到傻子, 到……三,红色的花短裤,这是事情的最关键的环节。当然这个环节由若干因素 来决定,比如短裤的主人应该是象傻子龙腾老婆那一种的,比如到底是谁制造了 这样一个诱人的路标,比如由谁通知或者暗示万年大哥等等,也就是说,要注意 红色花短裤背后的那个人;四,这最后一个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实是我的父亲, 以及在他的率领下的我们一家。父亲自始自终的奉献自不必说,单说母亲以及我 的兄弟姐妹们,他们不用父亲举起手杖就知道怎样慌不择路地往血库的方向跑……   下面就讲讲父亲的手杖。关于手杖的事请大家参阅拙作《手杖大传》,一部 遭禁的手杖传奇。不过不要紧,其中的主要章节都是大家比较熟悉的,而且其断 章残简遍地都是,你只要稍一留神就会发现。当然我父亲的手杖也在其中。父亲 的手杖我们都见过,其威力之无穷,我不敢胡言乱语。只说一个事实吧:任何时 间任何场合,只要父亲举起手杖,就对我们的生命构成了威胁。也就是说,此手 杖具有天生的生杀予夺之权。开始时父亲也是这么说的,说这手杖乃上天所赐, 来自天堂;后来为了照顾到我们可怜的想象力,他老人家又把高度降至半空,说 这东西是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可惜我们可怜的脑筋竟连半空的高度也达不到, 仁慈的父亲就屈尊说这是我们给他的。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们感到很高兴,只是 有一样:只要看到悬在头上的剑一样的这东西投射到地上的影子,我们就会禁不 住两股战战,赶快抱头鼠窜到血库卖血。   总之就是这样一个威猛宝贵的东西,我们几乎连看一看的胆量都没有,更别 提胆敢(哪怕是“希望”--想想而已)要求拿在手中玩。虽然父亲一再声称这 是我们给他的,但我们所有的权利就是承受它施加在我们头顶和身上的威力。傻 子黄龙腾的聪明儿子就不同了,父亲在尝试了所有哄他笑逗他乐的方式之后,最 后发现这个东西是最有效的。当小家伙用胖乎乎的小手抓起手杖之时,就成了天 才的大力士;当他稚嫩的胳膊举起手杖在头顶挥舞,连父亲都要给他当牛做马。 “由此可见,”我曾经在《手杖大传》的某一章里也提到这个现象,“父亲的手 杖还是一件顶顶顶顶好的玩具。”   我在这里讲父亲对别人的孩子如何如何好,说实话,心中不无艳羡。尽管如 此,尽管小家伙的喜怒无常经常让我们遍体鳞伤,尽管这伤痕是他用父亲说是属 于我们自己的手杖留下的,我们都没有什么怨言。为了父亲的伟大我们必须承受 这一切,我们承受这一切就可以被人称作是一位“伟大的父亲的孩子”,这样无 论从看起来还是从听起来对我们来说都是相当荣耀的。为了这个荣耀我们当然要 付出相应的代价,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白菜汤。不过也从这件事情上既 可以看出父亲的大公无私,又可以看出他对我们要求的严格,更何况据说那根手 杖是我们自己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在用自己的手杖敲打自己,都是愿打愿挨的 事,所以我们的艳羡其实是既不合情又不合理的。   顺便提一件小事,其实说完父亲的手杖这件事已属多余,只是为了整理材料 的缘故,我把下面这件事也捎带上了。有人说材料越多越翔实就越有发言权,说 归说,你也可以不看。   说是在想当初,我们家也属于家口多的那一类,那时候还不兴计划生育,母 亲的肚子就是装满土豆的麻袋。当然土豆多了也是一笔财富,加上我的兄弟都是 种地能手,我的姐妹都是纺织能手,我家的状况也还算小康。这还不算父亲那头 通人性的驴子驮回来的横财。俗话我说破家还值万贯呢,何况我们家,请你不要 见怪。   可是自从傻子龙腾的儿子问世,我们就发现了手杖的影子总是指向一个方向, 它起的作用本质上就象父亲及其驴子失踪的那个夜晚指示万年大哥的红色花裤衩。 于是我们的财产发生了转移:哥哥送去了他视为第二生命的宝刀;姐姐丢掉了从 小丫头时起就梦想的那条原本打算出嫁时披的红纱巾;顶不懂事的是小弟,他在 上交了那只小云雀以后竟以绝食三天以示抗议。原因就是因为那只鸟是一位叫自 由的女孩临死前托付给小弟的,小弟答应人家一定会让小云雀长出翅膀;小妹的 名字叫大雁,而实际上实在是太小了,确实没有自己的象样的东西,只好叫那聪 明的孩子拔去几根头发;母亲呢?这个被家庭拖累的早衰的女人,只剩下一个从 小就挂在胸前的长命锁。当她摘下又挂上、挂上又摘下的罗嗦了半天之后终于交 上去的时候,还自我解嘲地喃喃道:快看啊,大家都来看,我实在是太瘦了,挂 这么个东西硌得慌!   第四章千万不要以为本章是在掉书袋: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文字本身 的历史逻辑   和文化含量是不证自明的,唯一需要我们做的就是发现,发现,再发现。   以上的道理是我在整理父亲光荣历史的过程中偶然发现的。我说是偶然发现, 就不是必然发现,也就是说不是刻意的。无论是性情,还是科学,自然流露的真 理都得说是伟大的。这里所说的伟大可不是什么惊天动地之意,而是针对现实, 有感而发。聪明人一下子就会联想到我们生存环境的虚假--虚假的空间和时间。 非常感谢,这样的话我们的观点就一致了。当然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说由我们祖 先创造由我们世代发展着的汉语语言,其本身的所包含的文化含量以及历史逻辑 乃非常之博大精深,而不是仅指我的发现,不是我自吹自擂自己有多聪明多么不 平凡。   为了傻子黄龙腾的聪明儿子的成长,在父亲的率领下,我们全家可谓呕心沥 血,鞠躬尽瘁。其间的事迹我在前面已象征性地提过,这里就不再一一例举了。 因为我搜集的材料主要要突出父亲,而不是试图将我们全家表彰为烈士。在这一 点上,虽然此前我已屡次强调过,这里仍想再重复一下:这一切都是我们应该做 的,我们做这一切心甘情愿。但是每当看到或想起我那瘦骨嶙峋、遍身疮痍的母 亲,当她那看似庞大其实三级风就能吹倒的身躯恍惚飘然而至我的眼帘,我就抑 制不住想写她几笔。从集中宣扬父亲的角度出发,这虽然有些离题,但好在确是 事实,料想父亲看了也说不出什么。   前边说过,在父亲挥起的手杖的阴影之下,我们的财产发生了看似自觉事实 上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大转移。当母亲一边自我解嘲地喃喃着“快看哪看哪我的 身体太瘦了”,一边解下了祖先传给她的长命锁交出去的时候,其实谁都明白, 更不用说父亲和傻子黄龙腾的聪明儿子。母亲交出去的只是她的身外之物,充其 量也只能算是祖先的精神寄托。既然是意识形态方面的东西,母亲的长命锁就可 能包含着祝福和诅咒两方面的涵义,也就是说,傻子的聪明儿子接收到的也就可 能是诅咒,也就是说接受着在接受机遇的同时,也接受了挑战。既然这个道理对 我等平庸之辈都不证自明,就更别说对那个聪明的孩子了。我们曾亲耳聆听了父 亲传达的指示:“小家伙说了,只有长命锁是不够的,他需要的膏脂。膏脂,你 们明白吗?”当时目光呆滞的母亲就站在父亲面前,尽管她神情麻木,听到这个 指示也还是即刻做出了打冷战的应有反应。我得说,接下来父亲说的话充分证明 了他有一副关爱孩子的软心肠,这使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感到确实应该铭记一辈子: 他指指站在母亲身后的我们,用无可奈何的声调说:“他们还太小,能有多少膏 脂呢,所以就从你开始”,父亲的眼睛看着别处,“就从现在开始!”   我不知道兄弟姐妹们怎样,反正当时我对父亲说的什么“高”啊“纸”啊的 一无所知。想想既然父亲说了,我们还小,还没有多少这个东西,也就不甚了了 地过来了。真正对这个东西有一个感性的认识是在长大以后,具体地说是到自己 确实有不少这个东西的时候。当然在这个漫长的求知过程中我也看到母亲一天比 一天更加地面黄肌瘦,虽然隐约感到这东西来自生命深处,然而愚昧和麻木的陷 井让我无从得知这个东西的真正涵义。今天为了给伟大的父亲立传,我一头扎进 了浩淼如烟的文字堆里,竟然从中发现了无处不在的投射了历史与现实规律的汉 字本身的逻辑,这实在应该归功于我的父亲。为了叙述和阅读的方便,我谨对故 纸堆里关于“膏脂”的知识去粗取精,作以下归纳。   就单个字字义来说,“膏”和“脂”的最基本的含意是相通的,即都作脂肪、 油脂讲,这里的油脂当然包括动植物的油脂。《诗经·内则》有“脂膏以膏之”, 孔颍达疏“脂膏”曰:“凝者为脂,释者为膏。”这个直观而笼统的定义似乎已 不太适合当今的科学精神。为了紧跟时代精神,也为了紧贴本文,我将在叙述中 将重点主要放在人的膏与脂上,正所谓依靠科技,以人为本。我们说一门语言成 熟与否的标志应该看其对能指和所指的挖掘程度及潜力,本章所揭示的“膏脂” 所浓缩的社会历史含量就是从这个角度而言的。当然,“油脂”和“脂肪”是这 一切的基础。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妈”即“母亲”的意思,“他妈的”(现在 有人称之为TMD)里面的“妈”虽然不能说不是“母亲”的意思,但总不能将 “他妈的”变成“他母亲的”,因为在汉语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妈”字已被赋 予了另外的内涵及外延。我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本着对事物负责的认识论,我们有必要对“膏脂” 的最基本和最核心的意义进一步认证:“脂肪”又被称为“真脂”或“中性脂 肪”,是现代化学大家族里“脂”类的一员,定义为“由甘油和脂肪酸构成的 脂”,学名为“甘油三脂”或“三酰基甘油”。再具体地说,就是一个非常漂亮 而抽象的化学构成式了:五个氢、三个碳以及三个脂肪碳酸链均衡地分布。从生 物功用的角度,它又被定义为“生物体的储能物质”,对动物有保护和支持的功 能。据说单位含量的脂肪所提供能量,超过蛋白质或糖类的两倍有余,因此膏脂 历来被人们看成好东西。当然这也要视不同社会的风尚而定,比如楚王好细腰, 就有一万宫女饿死八千的事情发生,这时候脂肪肯定是遭美人们诅咒的。不过诅 咒的结果大家都看到了,也写进了历史,那是以死亡为代价的。同样地,从这个 角度讲,唐王朝的强大也是跟它的崇尚肥胖的社会风尚分不开的。这是因为他们 确实知道脂肪是个好东西。比如杨贵妃之所以一回头就让六宫粉黛失色,就跟她 的肥胖有着绝对的关系。所以在唐朝,男人追女人时最流行的恭维话是“你多胖 啊!”或者“你又胖了!”“你比昨天我看到你时胖多了!”之类。但是对于脂 肪的褒贬,尽管风尚是一个很重要的参数,但并不起决定作用。决定作用有时就 是洪水猛兽,无论穷人还是富人,恐怕都不喜欢“面黄肌瘦”、“皮包骨头”之 类的字眼或形象,这是从价值论的角度讨论脂肪的价值。从形态学的角度来认识, 我们把它分成两类:一个是动物脂肪,含大量饱和脂肪酸,呈固态;另一类是植 物脂肪,因其含有大量不饱和脂肪酸,故呈液态。当然不要忘记我们的重点即动 物里的人:人类的脂肪除了具备动物脂肪的所有特征和功能,它还要吸收动植物 的脂肪以便更充分地让其保护和支持自己,无论液态还是固态。以此为出发点, 以下的讨论当然要偏向“膏脂”的功用方面,这也是我们的文字本身发展逻辑的 体现。   《千金要方》中有“薄贴”一词,那是“膏药”的古称。传统的制法是将药 物以食用植物油煎熬去渣后,再加红丹、白蜡等收膏后摊涂于纸、布、皮上,比 如大家都听说的“某某某卖狗皮膏药”中的“狗皮膏药”就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一 种。其用途根据所加药物的不同,可分为消肿止痛、咬头提脓、去腐生肌、驱风 湿、和气血、消痰痞、壮筋骨等,当然清朝还出了个名叫吴尚先的先生,他发明 了用膏药外贴医治内疾的方法。   类似的功用还有“膏摩”,这是一种将药膏制剂涂至人体穴位再实行推拿以 期达到疗疾目的的古代高招。汉代有一名医张仲景,他的女儿死于伤寒。那一日, 张名医眼睁睁看着小女儿撒手人寰而无计可施,精神大受刺激,暗中发下毒誓, 终于成了伤寒病的克星,并著术了《伤寒杂病论》名垂千古。就是这位名医,在 他的《金匮要略》里记述了“膏摩”这一高招。还有一书名《武威汉代医简》, 书中也有“膏摩”要旨,尚无人考证这是不是对张仲景先生的抄袭;但是熟读唐 代名医孙思邈名著《千金要方》的朋友当可断定:孙先生的“膏摩”术乃是张仲 景“膏摩”术的发展:“孙膏摩”开辟了膏药学若干前无古人的领域。   同样是中药,“膏滋药”便有了血腥味。原本它的制造方法以及核心构成与 “薄贴”近似,将中药煎汁去渣,加入冰糖、冻蜜和胶(膏)等物浓缩成膏,内 服以补虚疾。但是传到近古时代,随着中医式微,医学家竞相追逐起偏方怪方, 将注意力转移到配料的怪异中去。比如“膏滋药”中的胶原质,原本用驴皮就算 得上挺高档的了,而据无名氏遗书《膏滋药钩沉》,“宫中以人灯作引极而而”: “人灯”即包括人皮在内的人的膏脂,意思是说宫廷里的人们用人皮作药引极是 稀松平常。而且,在传统中医理论中,“膏滋药”本是特用于冬季,但近古以后, 据考证,有一支发展成为不分时令的春药“膏滋”。   尽管虚疾乃古今劳心者普遍之症,但膏脂的用处却不仅于此。《诗经·卫风 ·伯兮》有:“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征妇说:自从你 到东方打仗,我的头发乱如飞蓬,虽然我不缺润发油,可是你不在身边,你的老 婆我打扮给谁看呢?由此可见至少从春秋战国时代起就有用膏脂制成的润发油。 到三国曹植《求通亲亲表》,内有“妃妾之家,膏沐之遗,岁得再通”之辞,吕 延济注云:“膏,脂也;沐,甘浆之属。”而到了大清慈禧老佛爷,就发展成 “暮以童子阳膏面,以妇乳沐浴”。这一事实当然出自野史,因为信史是士大夫 门编纂的,讲经国方略可以,讲“童子阳”或“妇乳”之类,一则他们好象不好 意思,再者即使好意思,到新闻审查那里也通不过。   行文至此,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中国文字的“六书”,即象形、形声、指事、 会意、假借、转注。有人批评汉语的模糊与不确定性,我却认为这种模糊和不确 定性恰恰体现了汉语的智慧。如果这样批评汉语的人真正体会到“为学日增,为 道日损”的精神,他们就该后退一步想好以后再发言。这一古训应用到汉字的发 展上,就成了古代汉语简化的原则。一个小方块,古人却把天、地、人三才放置 其中,包含了一个整体的观念。千万别小觑了这方寸之地,有时一个小小的方块 字,通过假借和转注,能引申出层层的涵义。这一点,是任何表音文字所无法比 拟的。现代汉语也存在着表音化的趋势,或者至少是对古文字的这一真谛的蒙蔽 和弱化。我这样说的时候没有戴厚古薄今的帽子,这个道理正是我在整理“膏脂” 的过程中发现的。好了,接下来我们就会看到汉字的这一伟大智慧。   “膏露”、“膏雨”、“膏泽”原本只是滋润土壤的水,比如《礼记·礼运》 篇中有“天降膏露,地出澧泉”,《左传·襄公十九年》云“如百谷之仰膏雨 焉”,曹植《赠徐某》诗曰“良田无晚岁,膏泽多丰年”;然而《孟子·离娄下》 “谏行,言听,膏泽于下民”里的膏泽就不仅是水的意思了,这里的“膏泽”成 了“恩惠”,意思是“给老百姓点好处,好让他们感恩,记住国王的恩典等等”。   “膏梁”的原意是泛指“精美食品”,与“高粱米”里的“高粱”音同意异。 《孟子·告子上》说:“《诗》云:‘既醉于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 所以不愿人之膏梁之味也。”赵歧注“膏梁”为象油一样细的米,而朱熹则干脆 把“膏”说成是肥肉,“梁”就是好米。关于孟子对诗的解释,我想狄俄尼索斯 的解释肯定跟他不一样;事实上,那些从肚子里溢出的满口仁义道德之徒,却往 往比谁都更嗜好酒好菜。因此《新唐书·高俭传》就有了“右膏梁,左寒酸”之 语,意思是大家重视并趋附富贵之家,至于另类酸穷酸穷的人家,岂但没有人理, 简直是惟恐避之不及。这里的“膏梁”就超越了食品范畴,变成了财富与地位的 象征。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事实证明孟子所说的挺正确,而且劳心者一般都挺“膏梁”,所以就有了魏孝文 帝迁都洛阳之后对士族品第如下的拆分:“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梁,有令仆者曰 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天香楼偶得》的作者 有以下心得:“今人称富家子弟曰膏梁子弟,但谓知饱食,不谙他务也。”正是 从这个角度,有人得出了如下结论:最高贵者最卑贱,最聪明者最愚蠢。   到了“膏壤”、“膏腴”、“脂膏”,就涉及到国土的问题了。《史记·货 殖列传》有“膏壤沃野千里”,《汉书·地理志》有“九州膏腴”,《后汉书· 孔奋传》有“身处脂膏,不能以自润”云云,均指土地肥沃之地。既然“普天之 下,莫非王土”,谁还敢说这土地不是“膏壤”呢?至此,“膏脂”已上升到国 家政权的范畴,所以再谈下去,就成了讲不讲政治的问题了。值得提醒大家注意 的是,在领土完整的前提下,什么问题都可以谈,坐下来谈和站起来谈都行。只 是再一次重申:这里讲的是“前提”,而不是“议题”。   至此,汉语“膏脂”的发展并未止步,而是紧接着攀上了一个高峰:这个高 峰同时又预示了一个宏大的悲剧性主题,那就是“膏火自煎”。我不禁潸然泪下 了,因为我母亲的膏脂就是遵循的汉语文字的发展、涵盖了“膏脂”的所有涵义 而融入了这一宏大悲剧主题的:脂膏因能照明而招致煎熬。《庄子·人世间》云: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成玄英疏曰:“膏能照明以充镫炬,为其有用, 故被煎烧,岂独膏木?在人亦然。”结合庄先生的一贯乖巧的主张,就会得出: 有用招徕罪恶。   母亲的悲剧证明了这一结论。   第六章  介绍母亲的膏脂如何被榨取;汲取膏脂的神圣原则;阐述这个原 则的伟大之处。   说起我的母亲,你恐怕也认识。在农村,这个头上包着破烂头巾终日操劳的 农妇总是在日落以后才能回家。初春时风沙来的紧,傍晚时分母亲轻轻打开门闩, 疲惫的身子倚着门框,喘息着,乌黑的锄头无力地倚在她身上。这个时候谁都会 产生深深的忧虑:明天我们还能不能看到这个老妇人呢?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 有升起,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人们又看到了她:头上包着破烂头巾,脸上的皱纹 里埋着生活的沙尘,肩上是那把永恒的老锄头,就象套在老牛脖子上的轭。如果 你愿意跟这个操劳的妇人打声招呼,她就会抬起沉重的头,用无神的眼睛跟你笑 笑,表示对你的感激。   夏天来了,在干涸的河道中间有一个小水坑,全村的人都在这个小水坑里洗 澡洗衣服。我的母亲裸露着上身,跪在砂砾中使劲地搓洗脏衣,河床上留下她的 双膝跪出来的大坑。阳光无遮拦地直射我的母亲,水坑里有几个小孩玩水,他们 看到母亲衰老的乳房象布袋一样垂到水中,一个调皮的孩子竟然骑在母亲背上, 把松瘪的乳房甩过肩头,双手拽着乳头贪婪地吸啊吸。当然另一个乳房也没能幸 免,孩子们在这个夏天的正午,轮流撕扯着母亲的乳房,直到把乳头咬出了血。 唉,孩子知道什么呢,母亲木然地搓洗着脏衣服,有谁看到她满眼的泪水呢?可 是话说回来,你能否认自己也是那些玩水的孩子里的一个吗?   不知从何时起,土地变得贫瘠了,害虫却越来越多。秋天的时候,母亲站在 枯黄的麦田中央,蚜虫和蝗虫星星一样落满全身,你知道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为什 么忧愁吗?到那里去寻找饱满的麦穗呢?远方的田野里,希望是别人的,自己的 麦田撒满了汗水,而破牛车孤独地守候在田边,看来天黑的时候,它只能拉回去 一车麦秸,一车麦秸和被远远地落在牛车后面的母亲的蹒跚步履。   冬天母亲可以生活在城市。那里的冰冷不仅体现为寒风。母亲穿着露棉絮的 薄棉衣,在车水马龙之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深深感受到另外一种寒冷。母 亲没有混迹于那些真真假假的乞讨者的行列,这一点你千万不要模糊了。有人或 许在郊区的露天市场里见过这个沉默的老妇人,包着破烂头巾,瑟缩着双手收拾 着那些冻坏的菜叶子,腐烂的水果。如果没有醉醺醺的流浪汉的骚扰,她一般是 一个人住在那条污水河边的草棚子里,这个草棚子是秋天的时候菜农守护菜地用 的。母亲知足地认为这样就挺不错了,她认为有这样一个地方遮挡风雪,比流浪 街头要好得多。小屋里一般总有一些在母亲看来挺高级的垃圾,因为在废品收购 站,它们能换来钱。母亲就靠这些城市垃圾活着,无论清晨还是傍晚,总有成群 的花乌鸦降落在草屋周围,它们也是靠腐食为生的,其实包括菜地里曾经充满生 机的青菜,它们也是靠这散发着不详的腐臭气息的污水灌溉长成。   如果仅仅这样,用母亲的话说,那她还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母亲:因为世界 上这样生活的母亲还有很多很多。我在前面说过,父亲是要取她的膏脂的。傻子 黄龙腾的聪明儿子正嗷嗷待哺,父亲对此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当然还有他自己, 为了保持强健的体魄,他必须要摄入昂贵的滋补;还有花裤衩,她要挽救正日日 离她远去的青春。每当我们看到母亲从傻子家里回来,神情恍惚,面色煞白,浑 身颤抖着有如一片枯树叶,一头扎进被窝里不省人事,我们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了。   那一天母亲不停地央告父亲,她说这一次她有预感,担心被取完膏脂以后昏 死过去,“你知道死在别人家对你也不是一件光彩事。”   “你想怎样呢?”看起来父亲虽然不耐烦,可是如果真出现象母亲说的那种 后果,确实让他烦恼。他警告母亲:“我跟你说过一千遍了,不是你的身体扛不 住,根子还在脑子里,”他意味深长地指着母亲的脑门,“是思想问题!看看我, 胡子一大把了,不是还在为这一大家子忙活吗?这个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责任, 谁不想吃饱饭躺下来睡一觉呢?谁也不愿意干活!可是不干行吗?如果……我说 如果……每个人都只顾自己,只想吃白饭,不要纪律,那我怎么办?”   “可是我还是担心会死在别人家里……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母亲说。   这个时候我就站在母亲身边,父亲所讲的伟大道理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父亲用他那保养得挺好的有力的大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到时候你陪着你 妈!”他命令道。“这下子问题解决了,他陪你去……好了,就这么定了,你知 道问题的后果!”父亲根本不理睬母亲的辩解,他一边诅咒着什么,一边低着头 穿过低矮的门框。   “你答应过不让孩子们看到……”母亲还在申辩。   “好了,已经定下的事……”父亲停下来,好象想起来什么,回转身,把两 片中间穿孔的饼干塞进我手中,“记住,跟着你妈找我…记住了吗?”我不由自 主地点点头,事情就这样定了。母亲也没有再申辩,谁都知道这是没有用的。父 亲大步流星地穿过了院子,房门敞开着,我吮着这中间有眼的圆圆的饼干,长大 后我知道这东西是一枚纸钱的形状。   夜深了,我还在吮那枚饼干。母亲犹豫着,最后还是决定带我去。我一声不 吭地跟随母亲身边,巷子深沉而黑暗。我抬起头,看到小巷上面是捆在绳子上的 星星,绳子的形状就是小巷的形状,我和母亲好象是被绳子牵到黄家的。   黄家的油灯芯象一颗门牙那样跳跃。父亲和花裤衩坐在炕上,那个聪明小孩 郑重地坐在父亲盘起的腿上,花裤衩斜倚着父亲,傻子则在油灯下忙活着准备榨 取膏脂的工具。母亲让我躲进灯影里,好象这样我就看不见了。傻子卸下卧房的 门槛,据我所知,在我的家乡,所有的卧房的门槛都是活的,极便于装卸,只是 除了那天我看到的用途,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是否还有别的用处。傻子推着一个 黑乎乎的机器哗啦啦走进卧房。那是一架长得很象椅子的铁制机器,哗啦啦响的 是垂向地面的许许多多铁钩子,我看到母亲熟练地走过去,傻子还没有固定好机 器她就已经座上去了。   固定好椅子,黄龙腾抬起头,脸上是谄媚的愚蠢的笑,“万年大哥……”父 亲不等他说完,就熟练地扔过去一枚饼干。傻子象我一样贪婪地吮着饼干,从椅 子的背后拧过去两个喇叭样的装置,正好夹住母亲的耳朵。母亲说:“不用了, 我早就习惯了。”于是父亲吩咐正不知所措的傻子,“随她去吧,不用就不用。” 一会儿傻子从黑暗中拿出一个注射器,炫耀自己聪明似的讨好父亲,“不用它就 用麻药……”“也不用麻药,”母亲说,“我说我早就习惯了。”父亲说:“就 这样,照她的话做!”   于是傻子摇着机器上的一个把手,椅子背缓缓地降下来,最后变成了一张床, 母亲就仰卧在这张冰冷的床上。嘎吱一声,齿轮咬合了,这时候原先那些垂地的 铁钩子仿佛活了一般,自动地撕扯下母亲的衣服,同时,从铁床底下黑暗的地方 伸出来无数柔软的触角,噼噼啪啪把母亲缠紧。母亲双腿紧并,双臂紧贴腰际, 被黑色的触须紧紧捆扎,看起来象一个蚕蛹。母亲的头刚好落在灯影里我蜷缩的 地方,我看到她的眼睛空空洞洞的,从里面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接下来你知道怎么做,傻子。”父亲冷冷地吩咐。这时候我看到一个野心 勃勃的小孩和一个贪婪的女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傻子手中的尖刀,父亲高大的身 躯象一堵墙蹲踞他们身后,构成了坚定的背景,正在慷慨地微笑。唰地,傻子手 中的尖刀无声地落下去,刺进母亲心脏偏下一点的部位。母亲一声没吭,甚至连 身体也未抖一抖,空洞的眼睛依旧仰视着灯光达不到的黑暗的屋顶。我赶紧捂住 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一手攥着刀把,傻子熟练地用另一只手从屁股兜里掏出一个扁长的吸管,顺 着刀口插进母亲体内,然后迅速地拔出来。油灯就在身边,傻子把吸管里粘稠的 液体挤进灯碗,于是大家都把目光转向门牙一样的灯头。只见灯头跳了跳,忽一 下子向上蹿起,然后象舌头一样翻卷着落下,还原成门牙。大家松了一口气,于 是傻子换了一道透明的软管在刀口处插入,管子的另一端分出三个奶嘴样的出口。 功夫不大,我看到管子里流动着一道红白相间的粘稠液体,从母亲的心脏下方流 出,流进另一端的万年大哥、花裤衩和聪明孩子口中。当然人人有份,万年大哥 没有忘记从口袋里掏出那种纸钱一样的饼干再一次扔在傻子的脚下,我的脚下。   后来我知道傻子下刀的地方正是人体最重要的“膏”所在的部位,就是病入 膏肓的“膏”。它的实际位置在心脏稍微偏下,膏脂不多,然而弥足珍贵。那一 天被榨取了膏脂之后,母亲挣扎着从铁床上爬下来,还没有来得及穿好衣服就靠 在了我身上,父亲赶快把我们扫地出门,门闩咣当一声,我们就被赶进了黑暗之 中。天上的星星拴在一条曲曲折折的绳子上,晕厥的母亲高大而空空荡荡的身体 靠在我的身上,我感觉不到母亲的体重。而且后来也确实象父亲一针见血地指出 来的那样,母亲除了更虚弱外没出什么大事,属于完完全全的“思想问题”, “根子是在脑子里”。   由此可见在我母亲那温驯的外表之下也隐藏着小小的狡猾,从而反衬出父亲 的伟大之处,我在此忠实地记录,除了遵守一丝不苟的真实原则,主要是缘于对 父亲的深深敬意。而父亲似乎也喜欢我的沉默和软弱,因此我有机会在以后的许 多时间里陪同母亲前来捐献膏脂。如果冥冥之中或者父亲的潜意识深处希望我有 朝一日能为他作传,那么事情就算是对了头了,因为说实在的,我确实有着非凡 的记忆力。不仅如此,我还善于观察,勤于思考,擅长总结,比如就父亲汲取母 亲膏脂一事,我就发现了他老人家无时不在遵循这样一个神圣的原则。这个原则, 跟聪明地主征收地租时候使用的大斗进小斗出的原则近似,只是父亲岂止比他们 高明百倍。   需要指出的是,每一次傻子用利刃找准了膏的部位,为了确保从这里汲取的 确实是膏,采用扁管进行的试验从理论上讲是有必要的,尽管迄今为止傻子从未 失过手。判断扁管里汲取的是不是膏的方法十分简单,我想通过我在前面的描述, 大家也已猜个大概,其实父亲采用的就是“膏火自煎”的法则,具体地说,如果 火苗从门牙变成了舌头,必膏无疑。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对膏的净化提纯,因为就象人们从地底下打出石油一样,必须要进 行不同层次的提取开发,才能生产出供人们方便使用的煤油、柴油、汽油、柏油 以及糖精等等,这个原理的普遍适用性好象无须证明。我在前面的记述中提过一 根透明软管和它另外一个终端的三个奶嘴,请大家千万不要误会那三人吸取的就 是原脂,因为我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大家这根软管中间有一个神奇的装置。   简单说来这个装置类似于血液分离机。血液分离机的工作原理是留下血液, 拒绝水分,也就是把提纯后的部分重新归还捐献者体内,颇具打假意味。我要说 的这个装置基于同样的原理,只是父亲对此的表述不同。据说科学的献血量是每 次限制在400cc,当然有黑心的血霸和红了眼的红十字中心将私制的盛血袋偷偷 扩大到800cc甚至更大,但是总归有个限度,不会让你的血流干。父亲的装置不 但把提纯后的液体重新输入母亲体内,仁慈的他还把另外某种营养液一并输入母 亲体内。父亲保证,这个剂量和营养成分决不亚于从母亲体内所汲取的,用他的 话说,“你占了许多便宜还不知足啊,我的老伴。”于是事情最终变成了这个样 子:母亲捐献的膏脂越多,她欠下父亲、花裤衩和聪明小孩的就越多;为了还上 自己的债,母亲只有捐献更多的膏脂,而更多的膏脂就意味着更多更多的债务; 如此循环递增。我要说,这就是父亲的高明之处。那么父亲输给母亲的是一种什 么高级的营养液呢?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或许有朝一日父亲看到我整理 的这些传记材料会再一次善心大发,挥毫泼墨,大手笔地慷慨解惑。在这里我只 能告诉大家我的观察结果,那就是母亲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急迫地献出自己的膏脂, 事情渐渐变成是母亲主动要求或者干脆说她是在哀求父亲接受她的膏脂而不是父 亲在强迫她。   整理至此这一章已经结束,只是突然想起一位古人的话,禁不住想同大家共 享。这位古人当然是一位伟大的古人,否则我是不会把他附在父亲的传记材料里, 而父亲看了也必嗤之以鼻。这位古人名叫盗跖,是一位得道的人物,门徒三千, 其中的七十二名尤其了得;他的修道语录广传后世,为历世精英人物奉为圣典, 研究他学说的人数不胜数,靠它吃饭的人又何止千万;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凡间神 仙,有一天却倒骑青牛一头,西出函谷关去了也;数百年后,幻化成佛,又东进 点播苦海众生,自称宇宙之外之外之外之外等等的宇宙大智慧,无不在其法轮之 内;当然他精通无穷之变数,岂止是美猴王七十二变,又出现反对派纷纷声讨以 至发布通缉令等等,其实都是这位古人自娱自乐的小小游戏。说到这里大家或许 知道他是谁了吧?对,就是他!   且说有那么一天有一位徒弟问他:“亲爱的老师,学生斗胆向老师请教:偷 盗这事是不是也有道行?”老师狞笑道:“竖子啊竖子,老师是怎么教的你!道 可道非常道,人不知而不蕴,佛法无边,法轮常转,讲××就是讲××,这个道 理都不懂,吾不知你是怎么混的。”岂知厚脸皮的徒弟跪在那里,偏要听到老师 讲出个道理,于是伟人只有有教无类了:“仁义礼智信,圣勇义智仁,异出而同 名。比如在大街上看到一个人,如果你能象老师一样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值不值得 偷,这就是圣;行动的时候,如果象老师一样身先士卒,这就是勇;得手了,如 果象老师一样最后一个撤退,这就是义;当然判断该不该下手、什么时候下手是 无比重要的,如果能象老师那样料事如神,这就是智;最后剩下瓜分赃物了,让 所有人都觉得满意,就象老师那样把好处都分给你们,这就是仁。具备了这五条, 一个人才具备做伟人做圣人的可能。”   现在看来,这位古人还是留了一手。当然,老师嘛,圣人嘛,总得留点后手, 否则岂不就人人为师,个个成圣了!但是具体到我的父亲,我必须说,当然他要 比这位古人更牛拜。   第七章小家伙来我们家做客;每个人都收到了一件想都不敢想的礼物;一 些意想不到   的发现与微妙天机。   这些天,父亲的心情显得格外好,好得我们都不太敢相信:这是我们的父亲? 要知道,我们的父亲肩负全家的生活大计,用他的话来说,谁要是找不痛快,谁 就来当这一大家的家长。我们认为这样说是对的,因为我们都不是家长,尽管不 是家长我们也挺苦。所以如果有哪一天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准要有大事发 生了,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终于有一天,父亲决定为我们解下这个悬念,当然 不排除就连他老人家自己也终于忍俊不住,他说,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时刻, “高兴一点吧,小家伙明天要来我们家做客……你们听明白了吗?他说他要来咱 们家,做客!别显得那么傻……”父亲拍着正襟危坐的儿女们的脑袋,他们听到 这个消息都不自觉地张开了愚蠢的嘴巴,“这可不是人人都能想到的事,即使想 到了也不一定能得到,振作起来准备吧,这是大事,你们连想都想不到……”   这当然是一件大事,其实用不着父亲强调我们也知道。接下来我们所能做的 就是精心地准备,以迎接小家伙的到来。母亲不用上工了,哥哥不用砍柴了,姐 姐从织机上走下来,弟弟和妹妹负责采野花。具体的分工还有:哥哥和母亲负责 宰杀那头还未成年的阉猪,由我配合姐姐打扫屋里屋外并剪窗花:兵分三路,父 亲是总指挥,总设计师。无须我花开三朵一枝枝表述,也无须我咏叹伟大父亲神 奇的指挥创造才能,总之我们每个人都竭尽了全力,结果呢,看上去父亲比较满 意:深夜的时候,弟弟和妹妹采来了牡丹花、芍药花、黄菊花、木兰花以及红莲 花、白莲花、马蹄莲及野梅花等等,我们家房顶上、屋梁上、灶口、茅房等等各 处,凡是目光所及之处都摆插了鲜花;自从落日时分就在父亲重点监督下精心消 过毒的烧锅、炖锅、烤锅里加工的猪头、猪身、猪蹄以及猪下水等等也已接尽尾 声,其诱人香味早已迷漫整个村庄的上空,形成一个悬浮的扒不开的油脂层;一 直主厨的母亲显得红光满面,流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油水;我和姐姐如何利用有 限的工具清洗房梁、粉刷墙壁就不用说了,尽管干这些工作的时候看起来我们就 象是武林高手;仅从效果上讲,父亲雪白的手套触摸过我们打扫过的每一个角落, 硬是没有粘上一丝灰尘;姐姐的巧手还剪出来诸如“龙凤呈祥”、“五谷丰登”、 “太平盛世”、“民族团结”、“皆大欢喜”之类主题的窗花,剪出了汉、满、 蒙、回、藏、英、法、俄、拉丁文以及非洲某部落的图腾文字的“热烈欢迎”的 字样,这些窗花甚至贴满了茅房,让人看起来就象是贵宾接待室;最令父亲满意 的是我们全家用猪血油漆蘸水画出了一条红色地毯,就象国家元首们走在上面的 那种……最后,更交五鼓,父亲对我们的辛勤工作进行了总结,我们不仅吃上了 他赏赐的中间穿孔的小圆饼干,而且得到了他毫不吝啬的褒扬:就这个条件,小 家伙该满意了吧!   天亮的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经过精心的打扮,我们居住的这个家看起来 既象一个稍显简陋的宫殿,又象一个略显豪华的墓地。父亲的责任是重大的,在 验收了我们的劳动成果之后,他把经过母亲精心烹制的猪脑花盛进盘子里,又把 盘子锁进了一个密封的精制柞木匣,最后把匣子锁进了他的保险柜。天光未亮他 出发了,因为迎接的工作意义更为重大,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客人满意。 而在客人到来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们也不得松懈,父亲临出发前已经嘱咐过大 家了: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脸上要搽满胭脂,越鲜艳越好,尤其是母亲,最好 穿上棉袄棉裤,这样能显得略胖一些。“这是我们的传统,要知道,待客之 道……”尽管父亲离去很久了,可是他的话仿佛还悬在我们头顶,象一把剑。大 家忙碌着。   利用有限的时间,母亲组织大家排练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这当然是贯彻 父亲的指示。我说过我们家曾经很体面,虽然由于某些个方面的原因家庭财政出 现了莫名其妙的亏空,可是当年体面之时用来装点门面的道具还剩下一些,这正 所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家,尽管式微已久,但仍有花样翻新的驴日的 庆典,足以让人联想到它当年的奢华。我想这要归功于父亲的英明,能在艰难时 刻将这一大礼毫无保留地流传下来,而且每一年都有新的发展。设想如果我们家 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种礼法的训练,一旦出现象小家伙来访这样的重大事宜,仅 从场面上讲就差多了。所以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因为我们时刻准备着, 我们就拥有了这样一个机会。   我们排演的欢迎歌舞是大家以前也演过的,现在不过是温习温习,所谓“温 故而知新”。大体的形式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母亲和我一行六人在猪血 绘制的红地毯一端两排纵队排列,各人双手挥舞彩带,并击铙钹,唱着“猪啊, 羊啊,送到哪里去?送呀给呀那亲人好呀…好呀…家伙”的优美旋律,同时腰肢 臀各部连贯扭曲,紧凑着歌曲的节奏,并在客人走近之时不停地齐声欢呼“热烈、 热烈、热热烈烈、……”,以表示夹道欢迎。   一切事宜准备完毕,我们一家六口,翘首期盼着小家伙的到来并检阅。其间 母亲祈求儿女们能帮她想一想,看是不是迎接大礼中还有什么不妥之处,“这是 一件大事……”她模仿重复着父亲的话。哥哥说:“妈,你不要害怕,该怎么样 就怎么样,一个小孩,不要吓成那样。”母亲不再说什么了,但大家都发现了哥 哥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头。但他已经成人了,成人的想法当然跟小孩子不同,可是 不知为什么,我们都为他捏着一把汗。   突然听到小巷的拐角处传来激烈的狗咬狗的声音,我们的神经骤然紧张。 “来了!”领队的母亲挺直了腰板,我们都把彩带和铙钹举过头顶。   人果然来了。傻子黄龙腾第一个拐过了街角,他今天穿着簇新的对襟棉袄, 头上还戴一顶崭新的鸭舌帽;鱼贯而出的另一位是一个老头,他虽然佝偻背,我 们却一眼认出这是傻子的老爹瞽目先生,瞽目先生的长衫显然经过了浆洗,而且 压在箱底有些年月了,因为打老远就传过来一股浓烈的樟木味;再往后是两条狗, 我们听到的狗叫声正是这二位发出的,而此时这两个训练有素的畜牲似乎也懂得 人间之礼仪,竟然也人模人样地夹起尾巴,迈起了方步,鱼贯而出。这时候我们 都在猜想后面出现的会是哪一位,可是半晌也不见人跟上来,只有刚才的两人两 狗一列纵队小心翼翼地贴着猪血地毯的边缘蹩过来。有人嘱咐过,不准他们踏地 毯,这是肯定的了。   母亲的铙钹响了,彩带挥舞起来。因为事情跟大家预想的有差距的缘故,开 始的时候铙钹敲打得不够整齐,歌舞也略显零乱。最难办的是唱歌,大家唱着 “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呀给呀那亲人……”送给谁呢?小家伙没来,那 就只有送给那亲人“傻呀…傻呀…傻呀傻……”两人两狗规规矩矩地走过来,理 论上应该招待客人了,可是大家的队形都不敢散开,谁知道下一秒钟从街角闪出 的是不是主角呢?谁也不知道。于是先到的四位只好委屈一下,就暂时站在我们 身后等着吧。   “小家伙呢?”妹妹歪着头问正在用脚踢狗的黄龙腾。“不知道,”傻子说, “这是个秘密,万年大哥说了,’考虑到安全问题……‘”傻子模仿着父亲的腔 口,但是傻子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这里,愚蠢的嘴角滴着哈拉子,“能不能先 给我吃一根猪尾巴?万年大哥答应过了……”   谁也没有理他,他兀自嘟囔着“猪尾巴,猪尾巴”,他的年迈的老父亲显然 盲目已久,只是木然地盯着前方,两片硕大的白翳包围着眼球,而且我猜测他的 耳朵好象也聋了,象个入定的高僧那样动也不动一动,靠近他的那条黑毛狗正在 舔舐他的手指。   伟大时刻的降临总是采取这种不宣而至的方式。当我们正满腹狐疑的时刻, 突然听到母亲的铙钹震天般敲响。大家甩目前视,只见人人皆知的那三个人已经 走到了猪血红地毯上,三人具体的排列方位是这样的:小家伙居中在前,这是无 可置疑的;后退一步右手也就是小家伙的左手,是他的母亲花裤衩;后退一步左 手也就是小家伙的右手正是我们的父亲。整个队列的格局模仿了西洋宗教中的三 位一体。    这是一个多么庄重威严的小家伙啊!瞧他的深不可测的墨镜,瞧他那隆起颇 高的肚皮,瞧他那挺拔轩昂的器宇,还有油亮油亮的伟人风格的大背头,合身得 体的黑色西装,以及那柄至高无上的神秘手杖……刹那间我们全体都感觉到了自 己的藐小与寒酸,看一看这那里是什么小家伙!这样的人物光临寒舍真是百年不 遇,真是三生有幸,天哪,我们有何德何能,上天竟对我们如此垂顾,为什么我 们如此的幸运啊!我们舞啊舞,我们唱啊唱,我们喊啊喊,我们跳的是屈膝舞, 我们喊的是“热热热热烈烈烈烈”,我们唱的是“送呀给呀那亲人……老呀…老 呀…人家”……   时光啊,那无情的时光见证,我们事后追忆道,如果我们家有两头猪,如果 我们的巷子能再长一些,如果小家伙能走得再慢一些,那么,我们的幸福也就会 更长一些,我们的记忆也就会更丰满一些。但是话又说回来,“知足吧,你们,” 父亲亲耳聆听着我们的汇报,骄傲地回敬着我们:“小家伙去的毕竟不是别人 家!”所以剩下由我们分享的就是自豪,自豪,再自豪,这就够了!而事实上也 确实是这样,小家伙走后父亲就吩咐了:以后的几天里这是我们唯一的讨论话题, 还有就是总结出小家伙这次光临我家的重大意义,深刻体学其中深奥的精神,这 是一个任务。   现在让我们的记忆回到那无与伦比的一天。我们跳着、唱着、喊着,不知不 觉小家伙来到了我们的队伍中间,他挥挥手向我们致意,或许他还向我们说了些 什么,可惜由于当时铙钹轰鸣,我们竟什么都没有听到。小弟说小家伙什么也没 说,可是谁能保证他什么也没说呢?总之,只停留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小家伙就 走过去了,而我们仍旧在那里跳着、唱着、喊着;父亲向我们微笑,或许是出于 礼仪或许是表示赞许地点着头,我们忘情地跳着、舞着、喊着;小家伙在父亲的 导引下进了我们家了,花裤衩和傻子、老人与狗都进了我们家了,我们还在那里 跳着、唱着、喊着,就象机器人。   长大后我认为历史是公正的,因为它赐给我惊人的记忆力以及出席现场的机 会,我才得以把那一天瞬间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并在今天公之于众。比如说这样 一些细节:我发现了父亲在我们对着小家伙狂舞的时候嘴角那丝不易觉察的似有 隐衷的微笑,比如说花裤衩漾溢于面的既有惊讶又有得意的巧笑,比如傻子尾随 在父亲和花裤衩身后踏进我们家门槛时回头看我们的那种傻傻的、暧昧的、骄傲 的、带着讥讽的、颇为隐藏的窃笑,等等。其实谁不明白历史的真正内涵恰恰正 体现在这些微妙的细节上呢?象我们这些人敲锣打鼓、跳舞唱歌制造的轰轰烈烈 的场面,充其量算得上历史的点缀和背景,体现在我们这些小人物身上的时光的 残渣碎片只是在当事人的脑子里才偶尔闪现一下荣耀的光彩。我们在前台跑龙套 耍大旗,满头大汗,而主角只在幕后咿咿呀呀地唱,谁也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停止了早已失去意义的歌舞呢?黄家的狗出来了,它蛮 横地撕扯着母亲的裤脚,大家这才明白到了该停止的时候了,因为下一步,我们 还有招待客人的重要任务。   我们来不及卸妆,赶快拿出来待客的酒馔。猪尾巴当然归傻子,父亲确实向 他许过诺,属于傻子的还有一部分猪下水;傻子的父亲也分得了属于他的那一份, 一条粗壮的腔骨、猪下水的一部分包括两个略带尿骚味的猪腰子以及若干猪大油; 后肘和里脊是花裤衩的,另带一只猪耳朵;猪头以及剩下的那只猪耳朵归父亲, 属于他的还有两只猪前蹄;小家伙拥有的那部分我不说大家也猜到了,那就是早 已被父亲加密了的柞木匣子里的猪脑子;当然别忘了还有黄家的那两条狗,它们 贪婪地占有了主人们吃剩的所有残羹冷炙,当场吃不下的打包回家。   那么我们呢?我们得到是赞扬。没有人不夸赞母亲的烹调技艺,据统计,连 小家伙都在现场点了两次头。我曾经捕捉到他凝视母亲的墨镜后的目光,他肯定 是在将口中细细品味着的猪脑子的味道暗暗地跟母亲的膏脂作比较。席间,我再 一次发现了父亲嘴角的那丝令人不易觉察到的微笑,我甚至感觉到其中苦涩的成 分,当他看着小家伙的时候,我观察到他表情末梢的依赖和作为依赖之原因的恐 惧。   当然我们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小家伙亲自颁发的奖品,我们排成一列纵队,就 好象刚从战场上凯旋的等待嘉奖的勇士。姐姐得到是她那条逝去的红头巾,哥哥 得到了一个美人头,妹妹得到是从前她的几根头发,弟弟得到了一只名叫“服从” 的金丝小鸟,母亲得到了一小瓶那种让她上了瘾的药水,我得到了一支铅笔头。 不但我,当时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弄明白小家伙为什么送给我一个铅笔头,直到 今天,当我坐在这里记录这些史实,给我那伟大的父亲的传记整理史料的时候, 我才感觉到若干年前这朦胧的深意。当时我们没有得到猪肉,我们却得到了精神, 这是些多么有意义的奖品啊!我相信获奖的每一个人都会牢记这一时刻。   就在小家伙给我们授奖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近距离观察他的机会。首先引 起我注意的是一缕隐藏在众多黑发中的银丝,那是染发时漏掉的;进而我发现了 他脂粉下起伏的皱纹;露出的黄牙让我猜测他可能是一个大烟鬼;而墨镜里混浊 的双眼中则肯定是布满了血丝。   第八章  能不能在上帝一时看顾不到的地方钉上一颗钉子?发生在U形山 谷里的奇遇。   过去,这条凹凸不平的土路是一个长满松树的山坡,松林从深山延伸过来很 远,最远的时候连接着村庄。鉴于这是一本严肃的传记,我不会追溯那些没有把 握的事情,因为再往远说五百年还没有我们这个村子,谁能肯定或者否定我们的 祖先不是象松鼠们那样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地谋生呢?在这些细节上,我不想做什 么让父亲不满意的事。所以关于那片松林的规模,就以我记忆里的为准。我可以 负责任地说,在还没有目前这条癞癞巴巴的土路的时候,这里确实有一大片古老 的郁郁葱葱的松林,虽说那时候它没有连接着村庄,可是在深夜的时候我们会听 到松涛阵阵,声音就是从这片松林里传出的。那时候松林覆盖着山中的一切,我 们看不出那里是它的尽头,也不知道这山是一个什么样的形状。   这条土路是开发山区的纪念。开发大森林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我把它留 在后边专门记述。现在只说后来开发完了,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只剩下这条路带 不走,于是它就留下了。成就之一就是不管我们还是大山都应该心怀深深的感激, 因为这一下子好了,视野陡然间开阔,大山自己的身躯也终于可以晒晒太阳了; 过去它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子,现在它终于可以仰着脸在天空照照镜子,或许 一开始还有些羞涩,但是很快就会适应;而村民们也终于看见了真相,那就是原 来这是一个U形大山谷;从前的时候森林障目,现在它裸露着,刺眼的走势活脱 脱一个女人叉开的光秃秃的大腿。这里变成一个相当公平的世界了,不知是哪些 人带走了这些东西,让尚且留守祖坟的人们与自己的家园同样一贫如洗。谁都不 愿甘守贫穷,那条土路是人们满怀着对开发大森林的美好憧憬全体出动修建的, 最直接的希望是人们想象每个人都能吃上猪肉,这件事我在后面还要详细记录。 尽管如此,任何变化里也都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机变,谁也不能说一片贫瘠一准就 是坏事情,古往今来,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我们一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处变 不惊是我们共同的性格。   但是这一章并非记载父亲在开发山区的事业中做出的若干贡献。我提到那一 片早已逝去的松林,是因为在那里曾经孕育过一件美好的事情:很难说父亲那时 候是睡着了还是欲擒故纵,反正我觉得我们好象是在上帝一时看顾不到的地方钉 上了一颗钉子。我们这样做当然不是蓄意大逆不道。当时我和姐姐正在劳动,正 在采摘松果。秋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必须这样做,每一年都是这样,在太阳回光返 照的日子里提前积蓄冬天里的热量,否则大雪封山的时候我们家里就会象冰窖一 样寒冷。   当年听到开发U形谷的消息时,我一直担心会发生一些不详的事情,因为我 担心U形谷里的灵蛇会不答应。然而拓宽的山路一天天延伸进去,大气车开进来 又开出去,直到有一天突然露出了让年轻人遐想让老年人尴尬的U形山体,我都 没听说到任何关于灵蛇的消息。但是在森林还没有消失的时候,灵蛇是确实存在 的,这有村志里不厌其烦的关于灵蛇词条的记载可以证明。那时候我们就被卷进 了灵蛇事件,而且后来我在公开的场合声称我亲眼看见了灵蛇。具体说来,事情 的一开始就是我跟姐姐摘松果的那年秋天。我想这样说父亲未必就会介意的:虽 说事情发生在秋天,而且是在我跟姐姐摘松果的那年秋天,但是我同样说过,那 时候每一个秋天我们都做着这同样的事,所以我想这个时间同样也是模糊的,这 丝毫也不会违悖父亲对于“编年”一词的既嗜好又忌讳的精神和原则。   有了灵蛇的背景大家就不难想象当年我和姐姐在大森林里摘松果时忐忑不安 的心情。当然忐忑不安的不光是心情,姐姐举着木钩杆子大声地讲话,我爬在大 树上使劲摇晃着树枝。说到这里我的眼前就出现了那一大片松林:尽管松涛阵阵, 我们在松林里却感觉不到有风;地上长着没膝的茅草和盘根错节的无名灌木,踩 在厚厚的松针和腐土上有时让我们感觉脚下有东西在蠕动;我骑在树杈上往下看, 能看到姐姐小小的个子和我们扁扁的柳条筐,其实姐姐的个子并不矮而我们的柳 条筐也很高大;时不时从我们身边的草丛里会蹿出来山鸡和野兔,有时是灰鹰和 狐狸,当然还有蛇……当然这些东西并不可怕,我说的是当我们弄明白这是什么 东西的时候。我们最害怕的是灵蛇,灵蛇就是一条传说中有千年道行的大蛇;还 有马蜂,如果有谁胆敢冒犯他们那喇叭形状的宫殿,他们的进攻是毫无理智的。 我和姐姐遭遇过这样的进攻,那一次我还在树上,这些疯子的巢隐蔽在松针之间, 当我晃动树枝的时候他们嗡的一下就将我包围了。我抱着树干滑到地面,树皮蹭 破了我的肚皮。如果不是姐姐用衣服包住我的头,如果不是我们的柳条筐足够大, 我们是会没命的:我和姐姐蜷缩在倒扣的柳条筐里,那群疯子就在我们头顶嗡嗡 地寻找仇敌,真得感谢上帝没有赐给他们更多的理智,否则它们会钻进筐里把我 们蛰成猪那样的肥。但是我们最怕的还是灵蛇。   传说中有一天这灵蛇将会得道升天成仙。届时将会有一场大火,灵蛇将在火 光中羽化,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确切的时间。这个传说没有人不知道,据说很早 的时候灵蛇曾经给这个传说的传播者托过大梦。既然村志中还没有关于U形谷大 火的记载,这条灵蛇仍旧盘据在我们周围就是肯定的了。另外证明此事的还有一 些无名的白骨。这些白骨是人们在松林深处发现的,而且有些白骨的周围有大片 的草木枯折--L村里曾经莫名其妙地失踪过许多村民,而据说后来人们发现的 那些白骨就是他们的。有细心者对那些不幸的人们的失踪情况作过分析,结果发 现了以下两大规律:一,失踪者普遍比较年轻;二,大部分失踪者失踪之前都去 过松林。以这两条规律作前提来解释,一,青年人的肉比较的香,是灵蛇所喜欢 的;二,失踪者在松林里的时候,灵蛇就已暗暗揣好了他们的肥瘠。所以得出的 结论就是:一,这一切确实是灵蛇干的;二,灵蛇至今仍在U形谷。   只要小心,马蜂窝是能够不碰的;即使碰上了,姐姐还可以用衣服包住我的 头,我们还可以蜷缩在柳条筐底下;但是我们对灵蛇的恐惧却发自内心,渗透到 每一个毛孔,谁能知道它什么时候就看上你了,什么时候就想吃你的肉了呢?还 有既然这是灵蛇,它会不会变成别的什么形状--比如就是人样--来欺骗我们 呢?当这个恐惧袭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是冷的,而姐姐也并不比 我强些,这从她那就象是搭在满弓上的箭一样紧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一有风吹 草动,她就用手中的木钩杆子慌乱地拨着身边的草丛,而其实我们两个都明白: 如果灵蛇真在周围,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有一天姐姐拨出来一个大活人。那一天我爬上了树,正在用力摇晃一颗 长满松果的树枝,姐姐的木钩杆子晃动着,试图把它钩住。突然我听到树下姐姐 的尖叫,木钩杆子不见了。我赶忙拨开树枝往下看,姐姐正用杆子慌乱地拨着远 处的草丛。灵蛇!当我看到远处确实有什么东西分开草丛和灌木的时候,我的第 一个反应就我们遇上灵蛇了。“灵蛇!”我向姐姐大喊:“赶快爬树呀姐姐!” 姐姐手忙脚乱地仍掉了杆子,转身就往我的树下跑。   我忘了姐姐是不会爬树的。等我明白过来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远处的草丛 中走出来一个年轻人,手里握着木钩杆子的另一头,正要朝我们走过来。姐姐跑 到树下突然站住了,她转身面对这个突然冒出的不速之客:“你是灵蛇吗?”我 听到姐姐的声音在颤抖。   年轻人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只是盯着姐姐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如果你是灵蛇就吃我吧,”姐姐把我拉到背后,“我弟弟又瘦又小,没有 多少肉的。”   “我不吃人肉。”年轻人依旧那样笑着看着姐姐,他举起了钩杆子,我们不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们一动都不敢动,原来我们太害怕了,脚步都挪不动 了。后来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我们也只有绝望地等着,等着他变成狰狞的大蛇, 张开血盆大口把我们吞掉。   然而他没有变成蛇。他走到姐姐跟前,把钩杆子交到她的手中,又向后退了 几步。“我是人,不是蛇。”他说。   “真的吗?”我躲在姐姐胁下壮胆子问道。   “那你是谁?”姐姐看到年轻人点点头,紧跟着问。   “我是个过路的,在树林里迷了路……”说着他就在树下的空地上坐下来, “姑娘,你的钩子把我的衣服钩破了,”他举着自己的右臂让我们看,好象挺委 屈的样子,“我又没有惹你们,你们只管摘你们的松果,钩我的衣服干什么?”   我看到姐姐的脸有些红,她可能感觉到不太好意思。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只 要他不是灵蛇就好。怦怦乱跳的心开始平稳下来,我和姐姐站在那里看这个年轻 人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原来姐姐用钩子钩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的胳膊划破了,年 轻人的胳膊淌着鲜血。我注意到他的血是红的,也没有象人们传说的那样有一股 刺鼻的腥气。   “你们说的灵蛇是什么?是一条蛇呢,还是一个人?”这人一边用随手捋到 的草叶子刮着淌出来的血,一边歪着头问我们。   “是条大蛇,”我告诉他:“有一千年的道行了。”   “是吗,一千年的道行了?”这个人模仿我说话的口气,笑出声来了,“那 你们怎么把我看成蛇了?看花眼了吗?”   “你不是本地的吧?”姐姐问他,并背过身从贴胸衣兜里掏出她的红丝巾, 往前走几步递给那个年轻人。姐姐的做法让我非常吃惊,这条红丝巾可是她准备 出嫁时披的呀!   “不用了,”年轻人站起来,这时候我们看到他正用牙咬着一块手帕的一角 给自己包扎好了:“我是到森林另一边的地方去看一个朋友,有人告诉我,绕大 路要走上百里,穿过森林就近得多,你知道怎么走吗?”他问姐姐。   “没有人告诉你这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吗?”姐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没有…你是说鬼啊怪的吗,就象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的……什么一千年道 行的蛇精?”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在说“一千年道行”的时候还向我挤挤眼睛。   “可是人们都这么说……”姐姐回答他。   “那都是人们在吓唬你们,不让你们来摘松果……”他开玩笑说:“也许有 人在这里埋了什么宝贝呢,金银财宝,就怕来的人多了发现他的宝库……”   “不是的,有人在老林子里面发现了人的骨头……我们村里就有不少人失踪 了呢……”   “真的吗?”年轻人睁大了眼睛,“可是这么大的林子,难保不是豺狼干 的……再说,还有人呢,比如说现在我把你杀了,呵叱--”他朝我作了一个砍 头的姿势,“把你背到树林深处,人们就说你失踪了,再过几年,有人来山里, 正好发现了你的钩杆子,旁边就是你的骨头,人们就会说你是被灵蛇吃掉的。”   这确实是一个有见识的人说的话,我想,他这样解释那些白骨的秘密,我还 是头一次听说。有谁说过他曾经看见过真正的灵蛇?据我所知确实有两个人,一 个是大顺的爷爷的爷爷,人们传说他年轻时有一天在大森林里迷了路,转来转去 转到灵蛇窝前,他说灵蛇的脑袋有水缸那么大个儿,喘气的时候喷出来的气就象 烧开水的锅里冒出来的。幸亏那时灵蛇在睡觉,否则早就没命了;另一个是小波 子,大家“钵子钵子”地叫他,是一个比黄龙腾还要傻的五十多岁的老傻子,十 里八村没有人不认识他的,据他说有一次正好在森林里遇上了灵蛇路过,那灵蛇 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走了一准有一个时辰的功夫才过去,那蛇身象盛尿的大木桶 那样粗。有人问:灵蛇看见你了吗?钵子说看见了。那灵蛇怎么没把你吃掉?因 为我傻呗!灵蛇用红眼睛看了看我,没看上。钵子装着筛糠一样浑身哆嗦着吸着 凉气,好象灵蛇正从他脚下经过。于是人们都说:傻人有傻福哩。   大顺的爷爷早就死了,更不必说他爷爷的爷爷,可谓死无对证;关于钵子的 话,因为他是个傻子,人们从来就没有把他的话当真过。可是话又说回来,有谁 见过那个杀人的人呢?不过不管怎么样,站在我们面前正在跟我们说话的这个人 不是灵蛇变的,如果他是的话,为什么不立刻把我们一口吞掉呢,更何况姐姐还 把他给弄伤了?我们听说厉害的精怪都是残暴的,尽管有时它们会变幻成彬彬有 礼的形象,可那都是假的,它们的灵魂是粗暴的,只要你冒犯它,它就会把你撕 碎。   我回忆起姐姐当年的模样了。我说过看上去她个子小小的,可那是我爬在树 上看她的样子,其实她个子挺高的。姐姐那时二十岁左右(怎么说呢?其实我清 清楚楚记得那年她十八岁,但我想一直将父亲的原则贯彻下去,所以也模糊了姐 姐的年龄),虽然我们家实际上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而且碰上驴日的庆典,我们 这些作子女的还得去卖血筹办,但是仿佛贫穷的生活把所有的灵感都集中到了姐 姐身上,她的匀称的身材,温柔的眼睛,隐忍的面容,让年轻后生们指使的媒婆 们都踏破了我们家的大门槛。至今我还能想起姐姐那两条齐腰的长辫子,走起路 来生动地跳动,每当跟她疯闹的时候我们都拿她的长辫子开玩笑,好象直到现在 我的手指还能感受到它们的余温。姐姐手巧,好脾气儿,我从不记得她什么地方 什么时候对我们不好,她总是护着我们,帮我们干我们自己干不完的活。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年轻人也是一个长得挺好的人,可惜我从来就不知道他的 名字。我总能回忆起我们初次见面时他看姐姐的眼神,随后我就能想起姐姐把自 己的红丝巾递过去。或许姐姐知道他的名字吧。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她也没有问 过。当然名字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是一个爱情的故事,故事的 主人公正是这个年轻人和我的姐姐,在很多年以前的一个秋天,在传说中灵蛇出 没而现在已经消失了的无边无际的松林里。   我说过父亲可能当时就知道这件事,可是因为这么大的事情姐姐竟没有事先 汇报,那她的做法就是大逆不道。父亲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姐姐说不说又是一回 事,用父亲的话说,这之间有着“质”的区别。用父亲的话说的还有:因为我们 都是他的儿女,他早就把我们的前途作了安排,谁也不可以自作主张,这是老天 给他的权力。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父亲早早就爱惜自己的这份权力,他为什么 不在一开始就阻拦住姐姐的脚步,却让自己的权威蒙羞以后才采取不得不采取补 救措施呢?   由此可见,只要我们想,我们还是能够在上帝一时看顾不到的地方钉上一颗 钉子的。   第九章作为一件美好事情的见证者,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恩威并施之后, 我决定弃暗投明;是父亲,让我明白了做人处事的大原则。   第二天,我和姐姐又来到了那棵大树下。事实上,是姐姐带领我径直走到那 棵大树下的。她走得很快,脸上挂着朦胧的笑容,好象我们不是去摘松果,而是 去采蘑菇。灵蛇离我们远去了,或许它从来就不存在,我们一直都是在自己吓唬 自己。昨天夜里就是这样,我发现姐姐在镜子前照了很久,她的脸上飞着掩饰不 住的桃红,就连被生活的艰苦磨砺得最粗心的母亲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用询问的 目光看着姐姐,姐姐故作平静地帮着母亲忙活着手中的活计。我发现,我们全家 都被姐姐神秘的快乐感染着,大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来之不易的秘密,谁也不 想把它点破。   有人早就在树下等着我们了。开始他躲在树后,姐姐张望着,突然他从大树 背后闪出来,双手捧着我的头不让我回头,“我是大,大大大灵灵灵蛇蛇 蛇……”。姐姐面朝我开心地笑着,但是我知道她柔和的目光肯定是掠过了我的 头顶看着抓住我耳朵的那个人。我知道肯定是他,背抄手搔他的痒。啊,多少年 了姐姐都没有这么笑过!生活的重负挂在了树枝上,阵阵松涛把它们吹跑了。自 从我懂事以来,那种迷漫我们全家的悲哀的气氛,好象一下子都在姐姐美好的笑 容里消融了。   年轻人被我搔跑了。当他再一次从大树背后走出来的时候,推着一辆露着崭 新木茬的小推车。“小伙子,这个送给你了,开着车把松果送到家,再也不用姐 姐跟你抬了。”真的吗?我趴在地上检查着四个木头做的车轱辘,想弄明白它们 是否真能转动起来。“没有问题,”年轻人作示范推了推,那些轱辘真的能转动! “这块挡板用来卡住柳条筐,喏,卡得多结实……这两个轴的高度能够调节,你 只要扯一下右手边的线,左手的线管刹车,下坡的时候最好两条线都扯紧一点, 就象这样……”这个年轻人真聪明,他的手有这么巧!“你是灵蛇变的吧?”我 说:“你是拿什么东西做的?”“用这个,”他用手指一指自己的脑门,“还有 这个,”他又扬一扬双手,“你要是愿意动手动脑子,你也能做出来。”   我高兴坏了。我想好好研究一下年轻人送给我的小推车。这一天剩下的时间 里,利用年轻人送给我的刀和锯,我又给它补充安装上两根用来固定柳条筐的木 棍,这样只要小推车不翻倒,即使走在倾斜厉害的路上柳条筐也不会翻下来。我 注意到,在这个年轻人的大帆布包里,还有许许多多小巧的刀锯斧凿之类的东西, 每一样都对我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另外对我来说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就是不用 再爬树摘松果了,有人替代了我,这个人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我独自忙活着,几 乎试遍了他帆布包里的所有工具,丝毫也没有理会到他和姐姐的说话声越来越远。   回家的时候到了,这时候我已经得意地改装好小推车。我没有喊姐姐,而是 顺着茅草倒下去的方向寻找他们。我先是发现了装满松果的柳条筐,比任何时候 都要满;不远处的大树下,我看到他们两个挨得很近地坐着,年轻人正在小声地 说着话,姐姐的长辫子搭在年轻人的臂弯里。啊呀,他们俩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 了!   还是细心的姐姐最先发现了我,这是我们纪律严明的家族的遗传,我们不得 不随时提醒自己要小心翼翼。这时年轻人好象听到了姐姐的提醒,故意大声地讲 话:“小伙子,我想在这里盖一个小木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真的吗?我能帮你什么忙?”我从草丛中直起腰,作出刚刚看到他们的样 子,“我又在车上装了两根大梁,刚刚装上的……”   “那很好,”年轻人欠起了身体,径直朝我走来,“我来看看是什么样在大 梁……”真的,他不仅看了,而且夸奖了我,我看得出他不是在敷衍我。后来我 们三个人一起把装满松果的柳条筐固定在了小推车上,他再一次认真地问我可不 可以帮他一个忙:“能不能帮我弄一些大钉子?越多越好。”我答应了他。   那时我没有想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不亲自去弄一些这样的钉子。我点了点头答 应了他。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的难度,我不是那种轻易就答应别人的人。要知道 在我们家里,什么事情都是要跟父亲请示的,这是我们的传统。比如说我无意当 中充当了姐姐跟这个年轻人恋爱的见证人,我的心情就很复杂:要不要向父亲报 告呢?不报告,父亲总有一天会发现的,他的眼睛雪亮,揉不得沙子。等到父亲 发现以后再盘问起究竟来,任何坦白和借口都救不了我们了;立刻向父亲报告呢? 毫无疑问,姐姐的快乐马上就会消失,而且谁也不知道父亲会把什么样的家法用 到她的头上。那个年轻人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我们不行,我们的命运掌握在父亲 手中。   尽管如此我还是答应了这个年轻人,或许等森林里盖起了小木屋事情就会不 同,但是谁知道呢?在我们这个家里长大的孩子对未来本来有着无数的憧憬,开 始的时候我们都想象自己的脚下有一千条路,可是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具体地 说是我们不知道路在何方,因为父亲已经给我们规定好了。父亲给我们规定好一 条什么路呢?我们不知道。我们原本猜想肯定有一条路的,但是从父亲的牢骚里 我们发现连这条路也是渺茫的。父亲说:“摊上了无能的孩子真是倒霉,你们还 要我操心到几时呢?”然后他就对傻子黄龙腾的聪明儿子赞不绝口。但是长大的 不仅是那个聪明孩子,我们也逐渐地长大了。姐姐变成了大姑娘,哥哥长成了小 伙子,好象一夜之间,我和弟弟妹妹的衣服也短得不能再穿了。我们的心中都有 一个冲动,那就是想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尽管表面上大家还在忙碌着父亲指派的 干不完的事情,“驴日的庆典”时我们还象往常那样献着血,但是我们都有一种 想弄明白事情真相的冲动,仿佛过去发生的和现在正在延续的事情是假的一样。 这一点我们兄妹心照不宣,一个东西秘密地成长着,我们想象着总有一天它会炸 开,就象花蕾绽放那样。姐姐的秘密似乎也成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   我把弄一些长钉子的事情托付给哥哥,哥哥是值得信赖的。我还告诉他关于 森林小木屋的设想,没想到他立刻就被这个设想吸引住了。当然我没有把那个年 轻人的事告诉他,尽管当那天晚上我和姐姐用小推车把松果推回家时让所有的人 都大吃了一惊。但是我想大家心中可能隐隐猜到了小推车的来历,因为他们对我 吹嘘的我是如何充满了灵感发明了这个小推车的话并没有表示出应有的惊奇和敬 佩。但也没有人继续深究下去,我看出来了,大家都为我和姐姐暗暗捏着一把汗。 我还注意到,当天晚上,母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用柴草把小推车掩盖了 起来。   父亲表示他发现了这个设计制作均很精巧的小推车是后来的事情。这之间, 我和姐姐仍旧天天到那棵大树下赴约,每一天年轻人都在树下等着我们。他教我 学会了使用那些用来建筑的工具,“这些东西随时都会用得上,建小木屋用得上, 建大宫殿也用得上。”年轻人这样告诉我。他还带我和姐姐到森林深处去看过他 准备用来建屋的木料,那里有一道清泉。他说他准备修一个池塘,蓄起水,然后 就在这里长久地住下来。当然最多的时候他是跟姐姐在一起的,当他们说着悄悄 话的时候,我用他的工具,试验着把脑子里奇形怪状的想法都建造成模型。我完 全忘记了父亲的法则,让自己沉湎于“奇技淫巧”的快乐之中,直到有一天我发 现姐姐在森林里披上了她的红丝巾。   她从松林深处走出来,披着她的丝巾,脸颊红润而骄傲,隐忍里注入了坚毅 的神色。我们都知道姐姐的红丝巾是要在出嫁时披的,那一天,姐姐不仅在松林 里披着自己的红丝巾,姐姐还披着她耀眼的红丝巾回到了家。大家围住了姐姐, 姐姐拉着小弟和小妹的手,隐忍的脸上透露出果敢的神情。她鼓励哥哥到森林里 去,“美人头带不来爱情,要自己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真真实实的东西”;她 告诉弟弟自由的小鸟也在森林里,“笼子里怎么能养活自由呢”?还有小妹,姐 姐告诉她不要害怕,“森林里没有大灵蛇,那里有美丽的花,也有新鲜的蘑 菇”……于是我们约好了,明天,我们一起到森林里去,各人找各人的东西,并 一起来建造小木屋……   这时候父亲回来了。当姐姐披着她的红头巾回到家的时候,我注意到母亲枯 竭的目光里刹那间泪光盈盈,用她那粗糙的大手匆匆抚摸了一下姐姐的额头,然 而立刻又忧心忡忡地穿过院子,守在了街门口。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们听到街门咣 当一声响,等我出来看的时候,发现母亲空大的身躯正艰难地从地上撑起。父亲 阴沉的脸象灌满了铅,那时候妹妹正踩在堂屋门槛上羡慕地摩挲着姐姐的红丝巾。 小妹正对着父亲进屋的方向,她愣愣地从门槛上下来,躲在了姐姐身后。   姐姐缓慢地转过身,父亲冷酷地盯着她的眼睛,两道深不可测的目光象两把 闪着寒光的剑。然而姐姐没有低下头,脸上依然带着坚毅果敢的神情,谁也不知 道她这是从哪儿来的勇气。我看到她的红丝巾在父亲的眼睛里燃烧,燃烧着,终 于,父亲忍无可忍,举起了有力的胳膊。   一声巨响之后,姐姐的身体晃了晃,可是她没有倒下,而是逆着父亲的目光 仍旧坚定的站在原地,我们甚至看到她轻蔑地笑着。父亲早就扯下了她的红丝巾, 撕得粉碎。这时候我看到母亲努力地掩着哥哥,他似乎要扑过来。我想父亲肯定 也注意到了,因为他没有再一次举起胳膊,而是恨恨地把红丝巾的碎片扔在地上, 并用炸雷一般的声音吩咐我:“带上小推车,给我滚出去!”   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其实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我甚至没敢奢望 能等到姐姐披上红丝巾的这一天。我从柴草堆里拨拉出小推车,我知道隐瞒父亲 是没有用的,父亲发怒,总有他发怒的理由,这一点根本就无须质疑。也就是说, 在父亲那里,母亲想用柴草掩盖的小推车的秘密可能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他无 所不知,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们还在可笑 地庆幸着父亲没有发现那枚小小的钉子,那时父亲可能正琢磨着怎样把那枚倒霉 的钉子钉到我们的脑子里,那讥讽的目光似乎在说:“你们!知道自己是在跟谁 打仗吗?”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这样做,”父亲座在黄家的炕上伤心地说: “可真让我失望。”   傻子刚刚用蘸过尿的皮鞭把我打了个半死,傻子下手可一点情面也不留,每 一鞭子落下来都是实打实。父亲把没有发泄完的愤怒全部发泄在我的身上,当傻 子嚼着饼干死命抽我的时候,花裤衩给父亲揉着胸脯,头不抬眼不睁,而她的宝 贝儿子就那样毫无表情地看着我。在此之前每一次我陪母亲来献膏脂,小家伙总 是坐在父亲的怀里的,他的母亲总是斜靠着父亲,就象三位一体。但是这一次他 没有坐进父亲的怀里,他也长大了,那样子让人害怕。我知道叫喊是没有用的, 所以就象每次陪母亲来捐献膏脂那样默默地数着鞭子抽打的次数,好象那皮鞭是 在抽打一块木头。这中间我好象睡过去几次,所以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挨过多 少鞭子。这样当我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父亲就伤心地说了上面的话。   “你真让我失望……我原本是要栽培你的,”父亲指一指正在大口地嚼吃饼 干的傻子,傻子累坏了,满头大汗。“到时候你愿意吃多少就吃多少,可是你辜 负了我的期望,这么大的事情竟然瞒着我……你知道你姐姐跟别人做了什么事吗? 小推车是怎么来的?”   “小推车是我自己做的,父亲。”我说。   “你?”父亲冷冷地嘲笑我,“你不行,小子,连想都不用想,你没有这个 本事。不但你,你哥哥也不行……你的刀锯是从哪来的?说实话吧,这些我都知 道。”   “说实话吧,我都看到了……”让我吃惊的是,这是傻子在学着父亲的口吻 说话,“你用刀刻木头,你姐姐跟别人亲嘴,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了……”傻 子得意地摇头晃脑。   原来我们一直想隐瞒的事情父亲早就知道了,小推车,刀锯,红丝巾,甚至 可能还有小木屋。我说过父亲是万能的,任何人都别想骗过他。我说:“父亲, 既然你都知道了……”   “你想看到你姐姐断掉双腿呢,还是答应我一件事?我是说你想一想你姐姐 没有双腿是个什么样子,而我让你做的事情很简单……只有你,小子,能救你姐 姐的腿……”   我答应了。我不想看到任何人没有腿,姐姐更不能。当然还有服从父亲的命 令,这是明智的选择:在无所不知的父亲面前,我知道任何狡辩都是无济于事的, 不明白这一点简直很可笑。我甚至想傻子根本不必要干我一顿鞭笞,如果父亲愿 意跟我讲道理,我一定早就弃暗投明了。我知道父亲这样做是为了让我长记性, 他这样做有他自己的理由。跟着父亲混是要付出代价的,毕竟,这世界上并非每 个人都有机会跟着父亲混。除了培养我的自豪感,这一顿鞭笞还让我明白了在父 亲手下做人处事的大原则,那就是常请示,勤汇报,防患于未然;否则,就难免 会闹出象今天这样的乱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家要休息了,力大无穷的傻子挟起我象挟起一捆干草, 走到大门口,象扔一只赖皮狗那样把我扔出门外。我听到嘎答一声,傻子销上了 门闩,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重的销堂屋门闩的声音。不久,屋里就传出傻子如雷的 酣声。   我确实象一条饿扁了的赖皮狗那样喘息了半天,然后扒着墙蹭蹭歪歪地站起, 跌跌撞撞,把好端端一条小巷走成了万里愁肠。脑子里一会儿是姐姐的腿,一会 儿是长钉子,直到碰响了我们家的门环,母亲打开门,我才轰地一声摔倒在母亲 怀里。   姐姐还没有睡,我告诉她,小木屋的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我还告诉哥哥, 赶快把钉子送到森林里,如果可能,就把小木屋连夜盖起。   第十章  姐姐出嫁了;死者对生者的嘱托;我成了见过灵蛇的第三人。   傻子黄龙腾在我的背上留下了深刻的疤痕,这使我长久以来为身上这疤痕所 散发出来的尿骚气感到羞耻。父亲的责罚是清洗不掉的,我牢记这一点,这也是 父亲一直想达到的效果,他成功了。当然鞭伤结疤是我弃暗投明的那个夜晚以后 的事了。这之间,我听哥哥说他把那些钉子又带回来了,藏在一个保险的地方, 因为那天晚上他和姐姐没有找到那个年轻人。“那白天呢,他没有在树下等姐姐 吗?”“没有。”哥哥说。后来他们一直都在森林里寻找,可是除了那堆年轻人 说过用来建小木屋的木料,他们再也没有找到跟那个人有关的任何东西。“姐姐 的腿……我是说她没有累着吧?”“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要疯了……不过现在没 事了,挺了过来……就是干活的时候走神,要叫好几声她才能回过神来,她确实 是受了打击。”   承蒙父亲的惠顾--我必须这样说,否则我就是没良心的--在我养伤期间 没有分派给我任何重活;不仅如此,他还亲自看望过我几回,给我饼干吃。由于 我有一颗知羞耻之心,每次父亲来看我的时候我都闭着眼睛装睡。那时候父亲就 站在炕沿外,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感觉出他盯着我看时流露出来的讥讽与得意。 不能不说父亲深沉的目光具有着某种物质性的穿透力,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有同感。 我想父亲对自己的能力亦有充分的估计,因为在实践当中,父亲从来也不忘施展 自己的这一特长。然后他要离开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的能量从我的身上移开, 转移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我喜欢小三,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父亲故意大声 地说。这时候我感觉到兄妹们投过来疑惑的目光--父亲的目的达到了:我说过, 这个无所不能的人总是能随时随地地创造,无论是陷井,还是别的什么。   就这样,当我尝试着下床请求哥哥陪我到松林里去去一趟的时候,哥哥鄙夷 地对我说:“还是请父亲陪你去吧。”其实我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从兄妹 们的沉默里我就料到,只不过我不太甘心,这下得到了验证。那么我就一个人去 吧。我来到了那颗见证了美好的松树下,在那里我曾经发现过建造的乐趣。我梦 想着那个年轻人会出乎意料地从大树背后走出来,就象他推着小推车的那次,尽 管我明知那是不可能的。我曾经郑重其事地答应过给他弄一些长钉子,但是最终 我没有做到。在那眼冰凉的泉水前,我看到一个小水坑,水坑旁边是从地底抠出 来的石头。年轻人还没有挖好他的池塘。当然还有那堆木料,那是年轻人一棵一 棵精心挑选的:粗的是房梁,细的是椽子。唉,如果苍天肯假人以时日,这里本 来是不应该这么荒凉的啊!   所幸姐姐的双腿还在,而且--这个消息是在姐姐的红丝巾被撕碎之后两个 月左右由父亲发布的--她就要出嫁了。嫁给谁我们尚不得而知,但因为这事是 父亲决定的,我们知不知道新郎是谁就是无所谓的。慷慨的父亲不但为姐姐买来 了新的丝巾,而且还有别的更贵重的嫁妆。我说过小家伙生日的时候我们家的财 产已发生过一次莫名其妙的转移,那一次甚至包括了哥哥的猎刀,弟弟的小鸟, 姐姐的丝巾,妹妹的头发以及母亲的长命锁,当然最重要的是父亲的手杖;但是 这一次连我们都要被转移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母亲和我,都要成为陪 嫁品,因为父亲当着所有家庭成员已经宣布,我们的所有田产,连同我们现在居 住的房子,都成了姐姐的嫁妆。   消息发布后,最先有反应的是哥哥,因为古老的理论是长子拥有继承权。然 而哥哥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在鼻孔里吭道:“谁稀罕你这些破衣烂衫……”当 然,有识之士可以说他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最后才反应过来的是母亲,“这可怎么办……你们怎么办哟……”她兀自唠 叨着。其实我们早就知道,母亲早就不是她自己的了,我们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 是我们的,这一点想必大家都能体谅。然而正是这个早已忽略了自己是谁的千疮 百孔的老妇人还在惦记着我们,为我们的前途操心--好象她被人榨取膏脂正是 在为了我们的前途。   到最后也没有反应的是姐姐。当哥哥鼻孔里发出嘲笑,母亲正为此慌乱无主 的时候,她坐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我想姐姐可能也早就不是她自己了,她的灵魂 出窍,去寻找森林里的那个年轻人去了。他才是他的丈夫,因为她已为了他披上 了自己的红丝巾。还有尚未建成的小木屋,她可能想象小木屋已经盖起来了,在 那里她可以跟心上人相会。其实父亲宣布她要出嫁的消息时她也是这样,不说行 也不说不行。父亲表现出了相当真实的民主,他说你们看,有人说我专制,其实 我最民主了,就这么定了,她也同意了,因为“无声就是默许”嘛。谁说不是这 样呢?   那么谁是那位幸运的新郎呢?姐姐出嫁的那天,我们成了轿夫。当然按照本 地风俗我们应当是座上宾,但因为事先我们已经成为姐姐的嫁妆,所以新郎家这 么指派也不为过。姐姐坐在轿子里,剩下的兄妹四人正好抬起一乘轿子。母亲的 责任属于礼仪性的,她随轿过去就是为了向村人证明她已经把自己的姑娘送给了 人家。那一天我们都穿上了各自最好的衣服,抹了胭脂,画了眉,所谓鸟铳换炮, 看起来都挺精神的。姐姐上轿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笑,默默地坐进去。我们 把姐姐抬起来了!弟弟妹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是他们还是咬着牙站起来,因 为我们这是送姐姐出嫁啊!   可是迎亲的人呢?我们把新娘送到哪里呢?谁也不知道,没有人事先通知我 们到哪里去,可是因为我们已经成了别人家里的东西,人家指派的活计我们就要 做完。那就走吧!随便走到哪里,绕着村子转,或许新郎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 呢!于是我们兄妹四人就抬着姐姐绕着村子转,穿大街走小巷,村民们都说: “噢,这家的闺女出嫁了。”我们流着汗作着笑脸,好象在为姐姐的出嫁由衷地 高兴;而母亲的脸上也终于萌生出自豪,那意思是说:你们看,我不但把闺女养 大了,还为她找好了婆家!   就这样,从日出的时候我们就抬着姐姐穿大街走小巷,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 L村所有村民知道了这件事,当我们再抬着花轿走过他们家门口时,他们也不说 “这家的闺女要出嫁了”之类的话了,可是我们依然没有看到迎亲的人。我们也 没有发现那家有办喜事的迹象。不说弟弟妹妹,我和哥哥也早就精疲力尽了,这 两个小东西现在还能站起来简直就是奇迹。但是再苦再累也不能让我们的母亲挨 家挨户敲打人家的大门:“是你们家要娶我的女儿吗?”   我们只有把姐姐抬回家。母亲面露懊丧,因为她没有完成主人交给的任务, 没有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迈街门门槛的时候,弟弟和妹妹几乎是同时跌倒了: 为了嫁出自己的姐姐,他们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终于象一滩泥那样被压倒在 花轿的杠子下。姐姐呢?尽管从花轿里重重地摔了出来,依然不恼不愠,象个文 静的傻大姐,做梦似的站在我们中间。正在这时候堂屋的门打开了,父亲手里拿 着一纸婚书,微笑着告诉我们:“你们终于把新娘子抬到了!别忘了,这就是新 郎的家啊!”   原来是这样。可不是吗,除了我们家,整个村子有哪一家象个娶亲的样子呢? 我们转了一圈,从这里嫁出了姐姐,又把她娶回来,这一切就都成了别人的了: 不光我们的姐姐,我们的家,我们的田园,连我们自己都不属于自己了!如果说 在此之前这还只是逻辑上的归属,那么现在它就变成了现实:父亲以从未有过的 耐心把那纸婚书递给每个人仔仔细细地看,“这东西已经受到法律保护,”他说: “法律的公正是毫无疑义的了,这个规则就是人人平等。”他的神情庄严肃穆。   那么新郎到底是谁呢?是小家伙。   我们看得真真的,那婚书上写得清清楚楚。   多亏了姐姐,数九寒天的风雪中,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得以龟缩在她的婆 家(从前这里是她的娘家)家里而不是冻死街头。她怀孕了,肚子早就突出来, 脸上长满孕斑。这件事父亲当然知道,而且父亲知道了她的丈夫也应该知道,但 是她仍旧每天不得不干完自己的活。姐姐出嫁后,父亲让人在我们家院子里装上 一盘大石磨。只有姐姐一个人才有权力推磨磨面。父亲说这是她的权力,她必须 这样做,因为这个家是她的。而且随着姐姐的肚子日益显山露水,她的任务也逐 日增加。傻子送信来说,这是为孩子的出生作准备。   因为天气越来越凉,西风起了,雪花飘了,我们央求父亲把石磨搬到堂屋。 父亲不动声色,不置可否,于是姐姐只有在风雪之中推着石磨旋转。傻子作为监 工,穿着厚厚的棉猴,不分昼夜蹲在风雪中无比忠诚地监视着我们。他说:“万 年大哥说了,谁要是敢帮一个指头,谁就得滚出去……”当然,这是人家的权力, 因为我们这些人都是寄生者,我们没有理由不听从命令。于是我们只有拥在门口 伸长脖子看,看姐姐肿胀着双脚在风雪中旋转,磨心的漏斗里堆着小山一样的粮 食。后来姐姐的双脚肿得穿不下鞋子了,那就赤着脚在雪地上走,丝毫也不得懈 怠。然而姐姐仿佛感觉不到寒冷和疼痛,驴子都知道累,可她不知道,她木然然 而飞快地旋转着,磨不完任务决不会停下来。   哥哥再也忍受不了了。当我们透过堂屋的门缝或者破纸的窗棱看姐姐推磨以 打发漫长的冬天的时候,哥哥总是痛苦地背对着窗外。有一次我看到他拉着母亲 的手哽咽了,他问母亲:“妈呀,这是为什么啊?”母亲就揽过他的头劝他: “孩子,会过去的,会过去的……”是啊,我想每次我那看似高大其实弱不禁风 的母亲前去捐献膏脂的时候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吧。这位苦难的母亲,有谁数过 身上的累累伤痕,有谁知道她心中的伤痕有多深?但是她还活着,还在为子孙们 的生计操劳。在她心中,有什么样的灾难容不下呢?   母亲早就默默地为这一天作好了准备:她从冰河里涝出沙子晾干,拣去了粗 砾,并放进铁锅烘热;她洗净了攒起来的碎布片,用棒槌把步片敲得柔软,并分 好类;她磨快了剪刀,烧热了土炕,烧开了冷水等着姐姐分娩。姐姐是在磨盘上 昏死过去的。前一分钟我们还看到她在飞快地旋转,这时候傻子正在骂她装死。 母亲冲出门外,谁也没想到她有那么大的劲,竟把傻子推了一个跟头。然后她小 心翼翼地把姐姐抱到热炕上,招呼我们帮忙:“孩子们,把你们的姐姐弄醒,别 让她睡着了……”   姐姐是一直睁着眼睛来着,我们握着她的手,还听见她问我们的一句话: “生出来了吗?”“快了,姐姐。”我们这样鼓励她。我分明记得,姐姐听了我 们的话,还点了点头。不过姐姐好象快不行了,她的脸颊和手指象纸一样白,鲜 血很快淌遍土炕,她躺在竹席上,就象浮在血水中,她秋天里采来的松果的热量, 把整个屋子都温暖得雾气蒸腾。“妈妈……”我们把耳朵凑在姐姐翕动的嘴边, “小木屋……”这是姐姐留下的最后的声音。   我们都不知所措,母亲把一个血糊糊的东西交到我们手中,正在失声地喊着: “我的女儿啊,你这是怎么的啦?”然而她没有流泪,她转身下炕,盆里的水还 冒着热气,她教我们怎样把孩子洗干净,让我们把孩子包好,放在炕角还没有被 姐姐的鲜血淹没的地方。然后她用蘸湿的干净毛巾为姐姐擦去脸上的灰尘和汗水, 为她擦洗身上的血迹。“孩子们,你们的姐姐没了,你们都来看一眼。”血泊中, 我们好象又找回了自己的姐姐,她躺在我们面前,就象刚不久才醒过来一样。 “这是她不足月的孩子,她的儿子,你们的外甥……他的母亲已不在人世。”   “母亲,这是小木屋,姐姐临死前就这么叫他的。”我说。小木屋沉睡着, 母亲的死也没有吵醒她。窗外是漫天大雪,雪花渐渐覆盖了他的母亲还没有来得 及磨完的粮食。小木屋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把姐姐葬在森林里,那是当初她和心上人相识的地方。那年冬天的雪很 大,但是我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棵树。泥土冻得冰硬,我和哥哥用镐头使劲地 凿。母亲把小木屋裹在被子里带来了,我们希望他能为从未见过他的母亲送别, 我们希望他也能听到这邦邦的掘墓声。我还想用已被父亲砸碎的小推车作为姐姐 的墓碑,如果她的心上人还活着,有一天他路过这里,看到自己的作品,或许就 会回忆起我的姐姐,回忆起逝去的时光。   但是我始终有一个不详的预感。这个预感只是一闪念间,可是那已经足够了, 足以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因为我懂得自己的父亲,所谓“知其父莫过其子”。当 父亲伤心地看着皮开肉绽的我,问我想不想要姐姐的双腿的时候,这个预感蓦地 降临了。作为换回姐姐双腿的条件是如此简单,以至于我后来想这简直都不太象 我的父亲:需要我做的仅仅是承认自己在森林里看到了灵蛇!   也就是说,我成了自有灵蛇传说史以来亲眼见过灵蛇的第三人:第一人已经 死了;第二人比黄龙腾还要傻;第三人就是我。我那时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年年都在松林里摘松果。   第十一章  一样的天使,不一样的待遇;作为补充,叙述松林里的一堆新 发现的白骨。   那时候,母亲估计小木屋超不过四斤重,可是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 他长得很象姐姐,母亲说男孩长得太秀气恐怕不好养活,但他活过来了。只有我 见过他的父亲,那个匆匆而去的年轻人,我觉得小木屋也挺象他。具体什么地方 长得象我还不能确定,那得看他长成以后才能确定。他的父亲是一个活泼可爱的 年轻人,喜欢建造,心灵手巧,爱开玩笑,脑子里有数不清的灵感,我真心地希 望他的孩子长大后能象他那样。   小木屋出生那天,我们都在忙活他死去的母亲,就把他一个人放在炕角。我 说过那一天火炕烧得很热,姐姐的鲜血到处流淌。小木屋躺着的地方是在炕角靠 近烟囱的地方,相对来说,那里离姐姐躺着的地方较远,地势也比较高,姐姐的 血还没有把它淹没。就这样,我们在蒸腾的血雾中忙活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小木 屋的襁褓什么时候被烤焦了。直到把姐姐打点好了我们才想起这个可怜的孩子, 母亲一把把小木屋从襁褓里拽出来,我们在他的腰间发现了一块松果大小的烫伤。 可是这个孩子一直都没有做声,谁也不知道热浪灼烧他细嫩的皮肤时他在想什么。 他闭着眼睛,母亲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很长时间我们都以为小木屋是个哑巴。他幼小的心灵好象知道自己成了孤儿, 不会哭也不会闹。我们轮番抱着他,要么就把他放在炕上,母亲喂他吃东西的时 候他闭着眼睛吃,不喂他他也不叫。看着这个生来就沉默的孩子,你猜不出他是 在睡觉还是在思考,你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渐渐地小木屋睁开眼睛了,他也只是 看着某一个地方出神,或者看着你的眼睛,可是你看不透他,他不表现出对任何 东西的好奇。我们教他说话,他就盯着我们的嘴巴,或者看着别的地方。他的手 脚非常老实,即使泡在自己潮湿的尿窝子里也不动一动。好象他的身上唯一能动 的地方就是一双沉默的眼睛,他观察着身边的一切,并默默地记在心中。小木屋 说的第一句话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候他已经会走路了,在院子里, 他手扶着高他一头的大石磨--那是他的母亲生前劳动的地方--突然抬起头来 看着我们的母亲,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妈……”   “小木屋会说话了!”我们听到妹妹惊奇地说。从黑屋子里走出来,我看到 母亲俯身在小木屋的对面,流下了已经消失了很久的热泪。“这孩子什么都明 白!”母亲说。   母亲注定一辈子都要为她的孩子们操劳,奉献出自己的膏脂,血汗,和羞辱。 姐姐去世以后,父亲回家看过他的外孙,那时候看上去小木屋不象个能养大的孩 子:他集中了先天不足的孩子的所有弱点,不比一只家猫大多少,气息微弱,一 声不吭,好象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由于对姐姐的恨意还没有消逝,父亲板着面孔, 毫无表情地挥挥手,母亲就知趣地把小木屋抱走了。关于姐姐的死,以及如何养 活这个可怜的孩子,父亲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临走的时候,他语气冰冷地 警告我们:“都看到了,这就是不肖子孙的下场,你们……我希望你们不要学 她。”说到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父亲有目的地盯着站在我们背后的哥哥。   如果大家还记得花裤衩和傻子黄龙腾的聪明儿子出生时父亲的欣喜若狂,至 少就会发现事情表面的巨大反差。同样是孩子,是长翅膀的天使,可是往往从一 出生,他们就面临了巨大的不公。我相信父亲之所以采取迥然不同的态度,一定 有着不为人知的道理,我也相信这个道理的正确性。父亲无须列举一万个理由说 明他为什么对黄龙腾的儿子关怀备至,也无须任何一个借口说明他对自己的外孙 冷若冰霜,正象人一生下来就不平等一样,人世间所有的不平等都不需要谁来证 明;而且,即使有人证明了,哪又有什么用呢?   不仅如此,等待小木屋的还有更残酷的事情。有一天深夜,傻子带着他的狗 进了我们家门。自从那一天母亲把他推了一个跟头,再来我们家时,他总是带着 那两条衣冠禽兽。我之所以说傻子的狗是衣冠禽兽,是为了抬举那两个家伙极通 人性。父亲那一次前来看望他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外孙之后,以后所有关于小木屋 的消息都是由傻子来传递的。傻子喜欢这个工作,不仅是为了嚼饼干,我发现他 更喜欢模仿父亲的派头。比如他近来学会了说“不肖”,喜欢装出父亲那样酷的 面孔,喜欢用父亲“滚出去”的口头禅,等等。而傻子的那两条狗,这时候也令 人惊奇地作出相应的反应:傻子说“不肖”的时候它们面带讥讽;傻子嚷“滚出 去”的时候它们“呜呜”狞叫……   “不肖……”傻子板着面孔:“万年大哥指示,把孩子送到森林里去,黑天 的时候送出去……那孩子身上有……'妖粪',对,有'妖粪',’妖粪'……是灵 蛇附体,万年大哥就是这样说的……这也是……小家伙的意思,小家伙的,知道 吗?”傻子与狗面带得色,摇头尾巴晃,他是在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个聪明儿子: “你们看,小家伙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不想留下这个孩子吗?这也是他的孩子啊……”母亲在哀求傻子,她在 说小木屋也是小家伙的孩子。   “不是他的孩子!”哥哥立刻否认了母亲:“小木屋是我们的……”   “哈哈,”傻子干笑着,他得意自己为什么反应这样敏捷:“哈哈,是你们 的,是你们的,万年大哥这么说,小家伙也这么说,小家伙不认这个孩子……明 天,万年大哥说就是明天,你们不把孩子送出去的话……”傻子模仿着父亲的严 厉神情:“'那我来送!‘……’我来送!‘,万年大哥就是这么说的。到那时 候,你们,所有的,都得统统的……'滚出去'!”说完,傻子得意地点点头,好 象在等着别人的夸奖;衣冠禽兽们也点点头;傻子模仿万年大哥,它们模仿着傻 子;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   谁都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把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送到冰天雪地里!就算 灵蛇冬眠了--普通的蛇是有冬眠的,不能肯定灵蛇也是这样,因为它是灵蛇, 有着千年道行--森林里不是还有不冬眠的野兽吗?比如野狼,这些凶猛的动物, 现在大雪封山,正是他们饥饿无比的时候。但是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父亲的 决定肯定有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如果他认为小木屋有妖氛,也就是傻子黄 龙腾所说的“妖粪”,谁也无法反驳,因为小家伙是姐姐的丈夫,而他还只不过 是个孩子;再说即使这个不平凡的孩子具备了男人才有的生殖功能,人们也不会 相信这会是他的孩子,因为小木屋岂止是不足月!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那么小 木屋的父亲会是谁呢?L村的村民是现实的,他们绝不会相信圣处女怀孕这样荒 诞的故事,但是他们相信灵蛇,相信这个有着千年道行的爬行动物能使姐姐怀孕, 而那段时间里姐姐在森林里摘松果;于是小木屋就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妖粪”; 这还得说父亲的说法是仁慈的,这一点我们深怀感激,因为如果他说小木屋就是 妖怪的儿子,甚至肯定小木屋就是一个妖怪,一条投胎成人形的毒蛇,谁还能说 这是不可能的呢?   因此与其劳烦父亲--事实上我们从来也不敢这么做--还不如我们就按父 亲的指示去办,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可是我们即将送走的是小木屋啊!一个虽 然虚弱却活生生的婴儿,姐姐的儿子,我们的外甥!弟弟和妹妹抚摸着他的小手, 母亲抱着小木屋,我们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很久很久。傻子与狗一整天都在监 视大家,这是情理之中的,谁也不想这中间出什么差错,我们也不想被赶出这个 家门,所有的事情都按步就班地进行着。   天黑的时候我们出发了,母亲抱着裹在大红被子里的小木屋,因为据说野狼 害怕红色。当然还有傻子和他的狗。尽管包裹小木屋的全过程傻子都在现场,可 是在母亲包好小木屋后他还是再一次让母亲打开来看。小木屋沉睡着,什么都唤 不醒他,他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我猜想傻子本身是没有这个智慧 的,而父亲则既低估了自己又高估了我们,实际上我们从来就是连想都不敢想玩 什么花样。   村庄L的灯火消失了,我们走到松林的边缘。再往前走就是大森林,现在我 们站立的地方就是山路的尽头。“就把他放在这里吧,如果有哪一个好心人夜里 路过这里,这个孩子或许有救……”母亲不愿意把小木屋送到林子里,她抱着小 木屋在雪地上徘徊,象一个幽灵。   傻子的眼睛从棉猴里钻出来,在雪地里闪着光,“不行啊大嫂,这是万年大 哥的吩咐……万年大哥说,’把他送回他来的地方!‘万年大哥就是这么说的,’ 送回他来的地方'……”风吹着雪粒子打到我们身上,傻子的狗们也在“啊啊” 地叫,在雪地上打着旋儿。看起来不知是灵蛇还是什么别的东西,让傻子也感到 害怕了,他不再模仿着父亲的神情凶巴巴地说“不肖”或是“滚出去”,听他说 话的语气他好象还很害怕我们会把他甩掉。但傻子的忠实是可怕的,直到母亲们 相信即使被吓死他也不肯做违背原则的事情,她才终于迈出了进林子的脚步。   我走在前面为大家带路,不用说我就知道母亲要把小木屋送到哪里去。林子 里的风小,光线也暗,但是松涛的轰鸣就在我们头顶,我们都觉得那是苍天的震 怒。小木屋啊小木屋,我们都是有罪的人啊。在森林深处,我们都看到了闪烁的 绿光,野狼孤独而凄惨的嚎叫夹杂在破碎的风中,一颗树一棵树地缠绕。傻子的 狗们竖起耳朵,发出了几声不连贯的胆怯的尖叫,我们知道,如果野狼真的来到 面前,它们保护不了任何一个人。而傻子,我们只看到他拼命往我们的中间钻。   不知过了多久。但是我们找到了。“女儿啊……”母亲那令人心碎的喊声消 失在空荡荡的林野,“我们把你不足月的孩子送回来了!你看着……你在那千世 好好看着,你保佑他吧……”母亲跪在姐姐坟前,把头埋在雪中;我们也都跪下 了,把头深深地埋在雪中;还有傻子,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也下跪……在我们家 乡,如果活着的亲人没有完成死去的亲人的嘱托,他就没有颜面再在死者的面前 出现,我们把头埋进雪中,就是因为我们感到愧疚:我们对不起自己的姐姐,母 亲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母亲把小木屋放在姐姐的坟头背风的地方,用他父亲的小推车的残骸垫着身 子。小木屋啊小木屋,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但愿躺在父母的怀抱里你能得到温 暖!乘坐父亲的小推车,一直走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舒展四肢, 获得用来成长的能量,长成一个筋骨强壮、肌肉饱满的大写的人!“女儿啊,我 们把他交还你了,你就为他挡风遮雨吧!”说完,母亲转身离去,再也不回头。   傻子一直把我们护送回家。他站在街门口,一直到听见母亲销上了街门、堂 屋门,安顿好孩子们睡下了,我们还听到他的狗们在风中不知是哭是笑。终于,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傻子沉重的脚步声才渐渐地变远了。后来,懵懵懂懂之间, 我听到过轻轻拨开堂屋门闩的声音,接着是街门门轴“吱呦呦”转动的声音,我 想睁开眼看看怎么回事,可是终于没有睁开,狂风吹打着薄薄的窗户纸,什么声 音也没有了……   天还没亮我就听到母亲的尖叫,“你们快来看,小木屋回来了!”真的吗? 我们赶紧从被窝里跳出来跑到街门口:天哪,可不是吗!只见我们的那个红色的 包裹安安静静地躺在街门门楼底下,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这是谁把我们的小 木屋送回来的,是灵蛇,还是神仙?这时候母亲让我赶快去叫父亲,让弟弟妹妹 和我一块儿去,于是我们疯跑到黄龙腾家,使劲地拍打他家的门环,向父亲报告 着小木屋回来的消息。母亲事先告诉我们要大声叫喊,一直到喊醒左邻右居,要 是有人出来问就更好。   果然象母亲说的那样,好奇的邻居们好象老早就等在那里要听这个消息一样, 他们出来的速度真让人难以想象。“昨天夜里,”我如实地告诉他们:“小木屋 被送到森林里,早晨开门的时候,我们发现他又回来了,躺在我们家门楼下,盖 着一层雪……”是吗,早有脚快的人赶往我们家,这时父亲阴沉着脸躁急地出现 了,“快回家看看吧,父亲,神仙把小木屋又送回来了!”   当父亲在家门口出现的时候,那里已经围拢了好些人。没有父亲的指示,谁 也不敢打开包裹来看,村民们聚集在那里说三道四,红色包裹还躺在原来的地方, 覆盖着一层薄雪。“抱回家去!”父亲冷冷地吩咐。母亲早就等着他说这话了, 赶紧掸净雪花把包裹抱回家。脸皮薄的等在门外听消息,脸皮厚的也装作串门似 的跟着我们进了家:我想大家都在等待着类似的谜底:如果这包裹里果真是个孩 子,他是活的还是死的?如果这包裹里不是孩子,那是什么,是石块,还是妖怪? 有没有神仙、灵蛇或者别的什么送来预言?是不是黄金或者别的什么宝贝?是不 是咒语或者天谶?   一会儿消息传出来了:包裹里只有那个名叫小木屋的孩子。那孩子闭着眼睛 还在睡,在风雪中过了一夜也没有冻着,可见确有神灵保佑;如果没有神灵保佑, 大人也会被冻死,别说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再说了,如果不是神灵,还有谁能 从森林里把这个孩子送过来呢?屋里屋外的人们“啧啧”地发着同样的议论,父 亲再没说什么就冷着脸走开了。我注意到,从一开始父亲那双不揉沙子的眼睛就 狠狠地盯着母亲,扫着哥哥,心底泛着掩藏不住的狐疑。但是哥哥没有理他,而 从母亲无奈的目光里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就这样我们赢得了小木屋,人们都说这是神助。不知道古老的松林有没有记 住那双走遍田野又走过城市的大脚,它们闪耀着母性的光辉,自始自终都贯穿着 辛酸和屈辱,然而它们忍受着,艰难地跋涉着,默默地守候着,爱着,诉说着……   在这一章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想补充一件事情:那就是许多年后,有人在松 林深处发现了一堆白骨。我也到那里看过,并且在白骨中间找到了半块锈迹斑斑 的锯条。毫无疑问,这又是灵蛇干的,但是这一次没有人前去认领尸骸。   第十二章  描述一次秘密跟踪以及兄弟之间的对话;简单的对话里可能隐 藏着一把钥匙。   我注意哥哥很长时间了,他好象有事瞒着大家。由于大家已经知道的原因, 为了不至于露宿街头,我们只有拚命地干活,而母亲则更加频繁地捐献她的膏脂。 我要说父亲真是一个伟大的人,否则,一个普通人的脑子里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 的事情,而且还要把这些事情有条不紊地分配给我们,让我们得不到片刻休息呢? 因此每当日暮时分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没有哪一个不精疲力尽地倒头 便睡。但是这段时间里我发现哥哥就不是这样。   我们住的是坐北朝南的四间草房(从前这房子是我们的),两铺土炕。哥哥、 弟弟和我住西炕,姐姐活着的时候,她和母亲、妹妹住东炕,中间隔着堂屋,大 家由堂屋门共同出入。现在东炕上住的是母亲、妹妹和小木屋。每天收工后,当 我们吃完简单的晚饭,熄灯躺下后总能听到门外不时传来狗叫。这是傻子和他的 狗,我们都知道。自从小木屋神奇地失而复得,父亲就加强了对这所房子的警戒。 我们理解为这是父亲对我们的关爱,不这样想就是辜负了父亲的一片好意。   如果不是那一次起夜,我根本就不会半夜里醒来,也就根本注意不到哥哥的 被窝里是空的。具体说那一天我闹肚子,肚子疼得厉害。根据我们的经验,该病 的唯一疗法就是把肠子肚子拉空。结果我迷迷糊糊起身,迷迷糊糊地发现了哥哥 的秘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听听窗外有没有傻子的动静,第二个反应是哥哥可能 也起夜了。我披衣倚在炕边墙上,好象等了很久,没有动静。接下来我就睡不着 了,疾病和好奇心促使我一直折腾到天蒙蒙亮:我听到有人越墙进了院子,接着 来人不走堂屋门,而是从窗户里径直上了西炕(我们的土炕是跟窗户连在一起 的)。不用说,这是哥哥。   因为拉肚子而有所发现的在历史上大有人在。远的不说了,就说近代人所共 知的某元帅吧,当年占山游击的时候他跑了一次肚子,结果发现了敌人夜袭的灯 光。这个发现不仅救了他的命,也救了领袖们的性命,从此名声大振,连连高升, 直到那一年的那一天他乘坐的飞机失事。这一类事情不胜枚举,说明了老天要是 假人以机遇,往往是不择手段的。当然我这一次的机遇没法跟元帅相提并论,但 这毕竟是一个机遇啊。就象生活在波澜不兴的烂泥潭里的泥鳅,有一天不知是谁 扔进了一个小石子,溅起一圈波纹,泥鳅们一定会为这圈波纹兴奋挺长一阵子的。 我说的机遇就是这个意思。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哥哥这样有多久了;但是从那后,我观察了哥哥很长时 间。开始的时候,我把哥哥这一举动跟小家伙送给他的美人头联系在一起;当我 这样想的时候,我甚至隐约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气。但是不久我就不那么 肯定了,我发现那不过是我脑子里的脂粉气:我曾试探过哥哥,结果他的反应跟 美人头显然扯不上边。而且,我注意到哥哥的体魄越来越强壮了,身手也越来越 敏捷,有一次在山里他竟将一头撒野的耕牛制伏。一个夜夜纵欲的人哪会有这等 本领呢?当我遵循这样的逻辑思索的时候,那仿佛是从哥哥身上散发出来的脂粉 气就消失了。   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兄弟姐妹之间无话不谈,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 秘密可言了。虽然我们都是出自一个大家庭,在共同的屋檐下进进出出;虽然我 们有着共同的母亲、父亲,有着相似的童年,相似的成长历程和相似的命运;虽 然我们总因一个共同的理由哭或笑,在艰难的生活中为彼此伸出一只手;我们总 是有所顾忌,我们总是难以彼此间敞开心怀畅所欲言,总是把自己最敏感的那个 角落小心地封好,即使大家都知道那个角落里有什么也不挑明,有时观望着,作 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当然这不仅仅 是先天的自我防卫本能,小时候我们之间好象不是这个样子,我们之间好象也没 有秘密;但是或许那个时候就有,或许我们生下来就是不幸的;但我想这是后来 的事,后来我们长大了,我们彼此隔离了,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是什么时候发生 的。或许有些事情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于是大家索性打碎牙齿咽到肚里,让它成 为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更何况有些秘密是不能与人分享的,比如说我告诉了你 你将跟我一起没命?历史上这种例子多的是。   这种隔离状态我早就注意到了,但是促使我正视它是从那次我答应父亲的条 件之后。这件事我在前边已经记录了:只要我答应做亲眼看见灵蛇的的人,就可 以换回姐姐的的双腿。那一次的鞭痕一直都留在我的背上,母亲说我要背一辈子, 但是它们毕竟挽救了姐姐的双腿啊!我认为正是这些伤痕而不是父亲的那个条件 救了姐姐,谁能否认父亲提出来的那个条件不是在试验我的态度呢?我当时就是 这么想的,或者我不够成熟,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认为这个谎言多么有害。 但是哥哥好象并不这么认为。他当然不晓得这个过程,因为我答应了父亲要保密。 因此当他以异样冷漠和鄙夷的目光看着父亲前来对我的伤势问寒问暖,看着我痛 苦的样子,我没有责怪他。但是我分明象用手指触摸着似的感觉到了我们的距离, 这个距离促使我知趣地缩短了舌头,而哥哥似乎更是从中得到了验证。   需要我追诉那段时光吗?那么多人聚集在我们家门口打听有关灵蛇的事情, 以致于最后我不得不在父亲的催促下,背着被衣服掩盖的疼痛难忍的鞭伤,站在 黄家门楼前的空地上搭起的台子上为大家描述灵蛇的模样,它长着什么样的眼睛, 什么样的大嘴和牙齿,什么样的鳞片和尾巴,释放出什么样的毒气,精通什么样 的变化……如果说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紧张和不安,渐渐地我就习惯了,甚至连 我自己都开始相信了,分辨不出我说的话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当然来自各 方面的消息都在鼓励着我重复着这些谎言:姐姐的双腿确实健在,而且看不出有 谁限制她行动的自由;父亲惊诧于我的虚构能力,并为此延长了讲演的时间,赏 赐我饼干若干;村民们也七嘴八舌地提供出各种各样我所说的是真话的证据,他 们从传说里,从古老的线装书里,从狭窄的记忆的缝隙里,真诚地搜集着尽可能 详尽而可靠的细节佐证我的讲演;最有意思的是小波子,就是那位自称也见过灵 蛇的“傻钵子”,每当我在台上说一句,他就在台下连声喊“对对对,对对对!” 每一个时代都需要说谎的人,我瞅着自己的这位前辈,瞅着他一边喊着,一边忙 不叠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并时不时扭头偷窥站在人群背后的父亲,心想,他吃的 一定是那种饼干了。   这个时候我发现人群中不仅哥哥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就连弟弟、妹妹,连母 亲都为我感到不好意思。但是想到自己这样做确实有一个至少是实实在在的原因, 我对这种眼神就有了抵御能力。那里确实存在着一到无形的屏障,将我和大家隔 离开来,可是谁能想到这道屏障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崇高的目的呢?我当时就是这 么想,一种秘密的荣誉感让我兴奋,给我以灵感,我的谎言编得精彩极了。   可是谁不能为自己的谎言找到比我所有的借口美丽得多也感人得多的借口呢? 许多年后我似有所悟,可惜它来得有些迟了。首先过去的谎言以被当作现实写进 了历史,在新一版的村志里,编纂村志的老先生在“灵蛇”一条中加上了我的名 字。它不仅愚弄了当时的人们,它还将愚弄以后的人们。而我自己,除了当时得 到了若干饼干,我还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从此以后说任何谎话都能为自己找 到借口。更让人苦恼的是,即使我本人不想这样做都不行,因为谎言一旦出口就 有了生命,而跟随上一次谎言继续说谎总是顺理成章。   但是渐渐地大家也习惯了,好象忘记还有这么回事,因为他们也找到了类似 的借口,因为大家都变得差不多,在这件事上,分不出你我了。我是说,人人都 会说谎了,而且人人都在说谎,不这样就活不下去,尽管有时候看不出谎言和生 活之间存在着必然的逻辑。然而人们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了解事情真相的欲望 驱使知识的积累和增加。你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吗?你不能直截了当,而是先分析 猜测,再设计圈套,迂回至事情的核心,然后加以判断。对哥哥身上散发出来的 莫须有的脂粉气,我就是这样处理的。既然哥哥夜不归宿不是为了美人头,那会 是为什么呢?事先我没有向他露过任何苗头,我决定盯他的梢。   弟弟睡着了,发出均匀细微的酣声,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哥哥,同时竖起耳 朵听着门外傻子和狗的动静。终于,我听到傻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这时候哥 哥打开了窗户。紧跟着身子轻轻一纵,再把窗户轻轻掩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眨眼之间他就置身窗外了。到了院子里,他并没有立即翻出墙外,而是将一块小 石子扔向石子远去的方向。石子落地的声音我听到了,然而没有什么动静,傻子 和他的狗已经不在这条巷子里了。这时候一个敏捷的身影兔起鹘落,当我定睛看 时,哥哥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尽管我没有哥哥那样的身手,但我还是成功地盯上了他。我对他夜间的去向 并非一无所知。我早就注意到他沾满露水的裤脚了,我还注意到从他鞋里倒出的 松针,因而从前的脂粉气也就变成了松香。虽然他没有沿着去松林的大路走,而 是穿行在靠近村子的果园里,但是我已经猜中他要去哪里了。因此我沿着自己熟 悉的道路提早守候在他的必经之地,隐藏在大树后面。他果然来了,我猜中了。   但是哥哥每天夜不归宿就是为了来这里鞠个躬,然后静坐一宿吗?在姐姐坟 头,哥哥鞠了一躬就坐在了那里,背对着我躲藏的地方,仿佛入定了一般。过了 很久,我心里正嘀咕,还以为他就要这样呆一夜了,哥哥突然说:“出来吧, 你。”   既然他已经发现了我,我就从大松树背后走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问。   “除了看见灵蛇的人,谁不害怕被它吃掉呢?”哥哥的话锋透着讥讽。   “我从来就没有看见灵蛇。”我说。   “那你撒谎了,当着所有人的面骗大伙。”   “我是说谎了。不过我不是为了饼干,那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也不是怕 挨打,你看过我的后背。”   “万年大哥的孩子哪一个怕打呢?哪一个背上没有背着创伤?那是我们的粮 食。我不问你为什么,我只知道你说谎了。”   “你从来就没说过谎吗?”   “我不是问你这个……”沉默了一会儿,哥哥突然问:“你知道小木屋的父 亲去哪了吗?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呢?或许他到他朋友那里去了,或许他死了。当时我也 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养好鞭伤我到松林里找过多次,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是那 种玩弄人的人吗?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无论如何这二者对不上号。那么他在什 么地方呢?他不是还在等着我送给他一些大个的钉子吗?难道……这松林里真有 灵蛇,它吃了这个不相信它的年轻人?   “太便宜的事情总是让人心里没底,我就是这么想的。只要你站出来说一句 谎,所有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你不觉得有人太大方了吗?我有一个感觉,打你 从傻子家里回来的时候就有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我一有时间就到林 子里来找,如果我的感觉不错的话,我想我能找到一具尸体,或者一堆白骨,或 者别的什么……”   “那你找到了吗?”我说:“找了多久了?……你说的事情我也想过,我也 找过,可是没有往深了去找。哥……你说的事情……有这种可能吗?”   “没有可能我就不会找了,你也就不会找了……你不是也这么想吗?”   “可是这么久了还没找到……我担心即使找到了也证明不了什么,因为这么 久了啊,……人们会说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的尸骨,或者干脆说是猪的,狼的,或 者别的什么野兽的,没有人会相信咱们的。而且,即使能肯定是他的……你不是 也这样说吗,我已经欺骗了大伙,他们一定会认为这是灵蛇干的。”   “不管是谁干的,我们自己首先要弄明白,不管别人信不信。如果我们自己 都不想弄明白,恐怕就没有人想弄明白了。谁也不记得这件事,大家都这样活着, 真的假的都无所谓,可是等小木屋张大了,他问起来,他问:我的父亲哪去了? 你怎么回答他?你告诉他没有父亲,还是让灵蛇给吃了?你总得告诉他吧,接着 撒谎吗,把你的谎继续圆下去?或者说:我见过他,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我不知 他现在是死是活?然而当你这么说的时候,连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因为你明明知 道其中必有蹊跷,但你不愿负这个责任……我是说你有这个责任,不光因为你撒 了谎……要么继续撒谎,要么弄清事实的真相。”   “可是我撒谎是为了救姐姐的双腿,”我说:“不是我存心,我没有别的办 法。”我告诉哥哥,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是迫不得已。   “这就更可疑。……你知道小家伙为什么送给我美人头吗?”哥哥的话题忽 然转到了那次遥远的宴会,“我说过一个人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为什么好事情随 随便便就降临到你的头上?……美人头是好东西,可是只是一个幻影,他想让我 追求我得不到的东西,让我因此朝思暮想,心中又痒又痛……你只要动动嘴就救 下姐姐的腿,你还记得吗,小木屋因此就成了灵蛇的儿子,就要‘回到他来的地 方去'……”   “然后就是有一天人们发现一堆白骨,说'这又是灵蛇干的'……可是我们至 今什么也没有找到啊,你不是一直都在找吗?”   “你说得不对,老三……”哥哥拍拍我的肩膀,“你不是观察我很长时间了 吗?这么长的时间,总会有所发现的。我是还没有找到白骨,但是我发现了别的, 可能是你想都没想到的东西……”   第十三章  我走到一个绝对出人意料的地方;在这里我发现了另外一部历 史。   在此之前,我从未来过这么深这么远的地方。L村有一句俗语,叫做“你先 不用吹,走走松树林”,还有一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只有走不完的松树 林”,意思是说还从来没有人能够穿越这一片林海的。不知是因为有了灵蛇这松 林才变得不可穿越,还是因为这松林不可穿越才有了灵蛇,总之走着走着,我开 始有些害怕了,我怕在这松林里走迷路被困死。“哥,你敢肯定吗?”我问。   “已经到了,”哥哥停住了脚步,“这条路我天天晚上走……喂,小心了, 你会大吃一惊的。”   哥哥燃起两支火把,兄弟二人各执一支,照亮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借着火把的亮光,我看到面前有一个黑黝黝的山洞,两棵古松把门,洞前的 蒿草已经被踩平,成了一条小路的尽头。我想哥哥的发现就在这山洞里了。哥哥 在前面带路,我步他的后尘走了进去。哥哥说,我们可以先下到最深处,然后再 上来,看看一路能发现些什么。   可是我们还是没有下到最深处,因为下到某个深度,我们的火把熄灭了。不 是因为火把燃尽了,我们带下了备用的,而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已经不适于燃烧。 不但火把,我也早就感到窒息,很显然,到此为止,更深的秘密在拒绝我们。看 来也只有这样了,哥哥拉着我的衣襟上了几个台阶,重又点燃火把,我逆着下来 的方向往上看去。天哪,原来我们刚从走过的路是这样的陡峭,那些窄窄的台阶, 一级级垒上去,什么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地底下了!我不敢再往脚下看,因为家 脚下是一样的陡峭,踩下去一颗石子,我们侧耳倾听,怎么也听不到回声,只有 一阵阵寒气和莫可名状的声音回荡在耳鼓,如果开始时还认为是走在坟墓里,那 么现在就知道脚底下简直就是地狱。   “这个洞是你挖的吗?”   “不是我,它早就在这里了。”   “这些台阶是你砌的吗?”   “也不是,有人早就砌好了。”   那么这是谁挖的谁砌的呢?火把照亮的洞壁上突出一根歪倒的石柱,顺着石 柱歪倒的方向往下滴着水。仔细辨认,我发现这不是一根简单的石柱,因为柱子 上模模糊糊闪烁着两个大字:一个好象是“禹”字,另一个好象是个“大”字, 这是从我站立的方向看的。如果我的辨认不错,可以想象这是大禹治水时代的产 物,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定海神针。正是这枚神针让大禹走上了帝位,并由此 开创了中华民族农业社会的基础,我们的祖先不再四处流浪了。而如今它颓然歪 倒在洞中,头朝地狱的方向,不知滴的是河水还是泪水。   顺着水珠滴落的方向看去,再往下,离柱头不远处有一幅壁画,我说的壁画 是看起来好象是一幅壁画,因为我不能肯定这是否是人工斧凿的:一个无头长臂 的人正在舞动两件古代的兵器,一件象盾牌,一件似斧似剑。我正在疑惑是不是 因为年代久远他的头掩埋进废墟,突然发现那战士的肚脐原来是一张嘴巴,而两 个乳头则化成了眼睛,仿佛正活过来一样瞪着我。这肯定是刑天,就是那个“猛 志固长在舞干戚”的刑天,“刑天”就是脑袋被砍掉了的意思;不用说,再往下, 那块平坦如镜的地方就是轩辕台了。想当年炎黄争斗于逐鹿之野,黄帝水淹炎帝 七路火军,炎帝被擒;炎帝之后为复仇前赴后继,蚩尤、夸父相继起兵,又为黄 帝部下应龙所杀;相传刑天即炎帝之臣,曾经做过“扶犁之乐”,歌唱丰年,是 一个制造和平的音乐家,而终于一日揭竿而起,造了黄帝的反,结果被斩首于常 羊之山。然而心中不灭的斗志让这位音乐家复活了,这位无头骑士让乳头长成眼 睛,从肚脐长出了嘴巴,挥舞干戚,成为战神。   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我已经是置身于四五千年前的深处了。刚才火 把熄灭的地方,或许就是我们祖先起源和演进的年代,可惜的很,祖先拒绝了我 们的访问。我还想借这微弱的火光往下探头,突然间脚底打滑,一个趔趄,差一 点就回到古典里去了。我得感谢哥哥,幸亏他还拽着我的衣襟。他说,不看也罢, 有些秘密只能永远是秘密,你要是揭露它,恐怕连自己都要怀疑了。这就是我们 的足迹,我们无法记忆自己是胎儿或者成为胎儿之前在做什么,我们要是知道了 过去就会知道未来,我们也就不仅仅是我们自己了,或者说,我们就不能称作是 人了。好吧,那就往上走吧,想必沿途少不了秦砖,汉瓦,唐石,宋磁,说不定 我们一下子跌落到编年史里了。我说。你所说的都有,哥哥说,比如现在你左脚 踩的地方叫山,右脚踩的地方叫海,那个台阶整个就叫山海经。你要记住,现在 我们脚下踩的、手里触摸的、火把照亮的地方,都是历史。   我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不时辨认中前朝遗迹,手指触摸着一页页断章残简、 沉沙折戟;左一脚苍梧,右一脚垓下,深一脚秦淮灯影,浅一脚赤壁风云,并有 数不清的白骨与焚灰。我说过,我的耳鼓缠绕着莫可名状的声音,渐渐地我分辨 出这是战马的嘶鸣,那是宫廷的宴舞,那是思妇的哀怨,那是山河的怒号,那是 王朝登基大典上的钟鼓齐鸣,那是平常百姓的喧哗与呻吟……不和谐的音符,混 成了和谐的旋律,混成了一首民族演进与民族苦难的史诗。   你每天都在这山洞里进进出出吗?我问哥哥。   开始的时候是这样,我想找出古老的原因。后来……后来我就不这样了。哥 哥说。   你是说你找到了吗?我说。   我也不知道,他说,后来我厌倦了,我不想再这么找下去了,这时我觉得好 象找到了。   是吗?你找到了什么?   你看这儿。哥哥把火把举过了头顶,用手触摸头顶的洞壁让我看。   那里除了悬着一道长长的凹痕什么也没有。   你看到了吗,这里曾经有一柄宝剑,这道凹痕就是它留下的,这就是我找到 的。哥哥说。   剑呢?   我取下来了。   是好好的一把剑?   好好的一把剑。哥哥点点头,没有剑鞘,也没有锈渍,一把锋利的宝剑。   从那以后你就夜夜来这里舞剑吗?   哥哥点点头。我们走出了洞口。我说过洞口有二古松把门,哥哥扔掉了火把, 转到其中一棵的背后,从松树肚子里掏出了那柄宝剑。想当年干将莫邪剑也是藏 在一棵古松腹中,多年以后交给了剑客眉间尺,才开始其流血的征程。   我举着火把看哥哥舞剑,看他击、刺、格、洗、劈、砍、撩、捷、抽、带、 崩、点,闪展腾挪,盘旋跳跃。看得出,那已非一日之功。哥哥说,自从他找到 了这把剑,他就习起了剑术,终有一日,启示会降临。这使我明白,他说,历史 不仅仅是编年,不仅仅是过去,它更是启示,总有一天会象这把剑……忽一阵风 来,我举着的火把熄灭了。哥哥冷笑一声,原来那火焰正在哥哥的剑尖跳跃…… 就象这把剑,他说,在黑暗中醒来,或者永远悬在历史的回音壁上,或者活过来, 走出来,做点事情。   对于帝王来说,历史就是朝代更迭;对于草民,就是吃饱饭,活着,服从; 对于妓女是保持皮肉的弹性和纳税;对于文人是文字的减繁长短和体例;而对于 一个剑客,哥哥把宝剑掷向夜空,历史就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它让你四处奔 跑,奔向正义和不义,走遍乡村和城市,一个使命跟着一个使命,直到你横尸街 头,粉身碎骨,它仍悬在虚空,昭示着后来人,前赴后继……哥哥抛到夜空的长 剑剑尖朝下笔直地垂下,他伸手接住,倚剑而立。   火把熄灭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萤火穿行于松林之间,兄弟二人盘坐于历 史的洞口,偶尔有大颗的露珠从松针上滴落。我认为哥哥讲得有道理,如果说历 史就是编年,从那些空洞的年代里,我们能看出什么呢?除了一加一减计算出父 亲的寿命,我们什么也得不到。难怪父亲要拒绝编年,仅从永垂不朽的角度他老 人家也是不会答应的,所以当有人称他为万年大哥,我认为这个称号也是不恰当 的,事实上我一直都没有说万年大哥就是我们的父亲。其实历史是活生生的,属 于每一个人,正象哥哥所说的,属于帝王也属于草民,属于妓女也属于文人骚客, 同理,它也属于剑客,属于这些刺杀历史的人物。   然而传说中古代帝王们也皆有名剑,如大禹的铜剑,上面还刻有“二十八宿 文”,殷商太甲有剑名为“定光”,武丁有“照胆”,周简有“骏”,吴王阖闾 有“干将莫邪”,越王勾践更是卧薪尝胆,铸有“掩日”、“断水”、“悬剪”、 “惊鲵”、“灭魂”、“却邪”和“真刚”八剑,既雪国仇家恨,有能治国定邦。 庄子说,天下有三把剑,一曰“天子之剑”,二曰“诸侯之剑”,三曰“庶人之 剑”;而明朝俞大猷则把棍术也称为剑术,名之“长剑术”,比之四书,所谓 “钩、刀、枪、钯各习一经”,“四书既明,六经之理亦明矣”。可见我们的历 史,不就是一本刀光剑影的历史吗?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历史的 聚焦与长镜头尽在其中了。   天子之剑是用来匡诸侯、服天下的,用的是三山五岳的大气魄,诸侯之剑在 气势上略逊一筹,但那也是一旦出鞘,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 而听从君命”,所以到后来,始皇帝一统天下,两剑合而为一,从而开辟了另一 部帝王史。而庶人之剑呢?它从来就不曾拥有一寸土地,也不曾受封,他有的只 是上宾服和听从,只有贱命一条。所以仅从长相就不难辨认:蓬头垢面,胡子拉 茬,短衣歪帽,沉默而易怒,象个暴躁的奴隶。然而正是这庶人之剑,才是一把 具体的剑,短兵相接,“上斩颈领,下决肝肺”,饮惯了滚烫的鲜血,游刃于生 死之间,沾满血腥,却不乏公平。   我回忆起刚才在历史的洞穴里,天子剑与庶人剑此消彼长,交叉混杂在历史 的沉积物中。自从刑天成为战神,共工怒触不周之山,一股反叛的鲜血源远流长, 在历史的废墟之中,时隐时现,却从未间断。墨子师生“摩顶放踵”,腰配长剑, 苦行僧一样穿梭于纷飞战火;鲁国勇士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颜色不变, 辞令如故”;而当我坐在始皇帝用来修筑长城的大青砖上歇息,火把照亮了萧萧 易水,一叶孤舟飘到咸阳,“图穷而匕首现”,剑客荆苛追逐着始皇帝,始皇帝 绕柱逃命,继而皇帝拔出天子剑,剑客之魂仿佛火种在田野传播,照亮了陈胜的 大旗,点燃了三百里阿房宫;稍后,在厚厚的汉瓦下,太史公正孤灯伏案,奋笔 疾书,面对豪横的武帝撰写其不朽巨著《游侠列传》与《刺客列传》;酒后的诗 仙踯躅在深夜的朱雀大街,行至西城门处,忽然瞥见侠女秦氏飞檐走壁,剑尖上 滴下鲜血,起落处,数家朱门火起;那时公孙大娘人未老,一个五岁幼童正在看 她舞剑,袖口一抖狂风乍起,皇帝的干儿子乱了长安,蜀地的一间茅屋里,那个 五岁的孩子已经五十六岁了,他回忆起半个世纪前公孙大娘的宝剑,努力地思索 剑与剑之间的关系,回忆着人世沧桑,回忆着一个名叫张旭的人正以笔为剑,一 边看着公孙大娘狂舞,一边在盛世的天空泼墨狂草;而那位干瘦的贾岛诗人,月 夜下轻推寂寞的庙门,手抚剑匣苦苦追问:“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 示君,谁有不平事?”然而景德镇的官磁破碎了,天子剑迷失卞州城,一名青年 腰横龙泉,奋马斩杀逃窜于降金路上的叛僧义端,转回身,闯入五万大军的金营, 手擒叛徒张安国如探囊取物,随后,龙泉剑一挥,率千万义军南渡;可是南渡南 渡,南渡又能如何?王师北定中原遥遥无期,可怜放翁“十年学剑勇成癖”,也 只有在梦中看一看“铁马冰河”;万历十五年是既平安又平庸的一年,戚家军已 经把东洋鬼子驱逐入海,曾几何时,两百鬼子兵竟横扫了大半个江南;然而老丞 相已死,戚家军悉数迁往塞北戍边,最后七零八落;闯王挥剑进京了,皇帝煤山 上吊,公主长叹“缘何生入帝王家”,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长袍马褂大 辫子占领中土三百年;顾亭林喊过,暗地里磨过剑,也下过江南,可惜学生们也 留起了辫子,升官发财去了;相当年孤儿寡母怎样入关,而如今孤儿寡母还将怎 样出关,天子剑敌不过洋枪洋炮;而侠客大刀王五,正在策划营救法场上为变法 流血的第一人……   整个夜晚我们兄弟二人都在论剑,这是一个象剑一样自由的夜晚。在历史的 洞口,我们认识了历史。我们还谈到了冶炼青铜剑时铜与锡的比例,剑脊与剑身 应区别搭配比例,分数次冶炼;我们探讨了干将莫邪为什么以“断发剪爪投于炉 中”,为什么用“童男女三百人鼓橐烧炭”;我们还谈论了“炒钢”工艺,一致 认为“精钢”确须“百炼”,而“炒钢”工艺的成熟在剑史上不啻为一场革命; 我们也谈到了剑术,剑法,以致于剑道,谈到了越女的剑论和“以虚制实”、 “后发制人”、“短兵长用”的原则,谈到了书法与剑道的联系,谈到了“炼精 化气,炼气化神,凝神致虚”、刚与柔、动与静、虚与实、心与意,最后,我们 谈到了父亲。   谈到父亲我们便无话可说了。这是雷区,所谓“学术无禁区,宣传有距离”,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应该记录什么是不应该记录的啦,所以我赶紧叉开话头,问哥 哥:你的这把剑是秦皇汉武的,还是唐宗宋祖的?   是我们的,哥哥心领神会,答道:这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庶人之剑,没有年代, 也可以说写满了年代,昨天,今天,明天……   第十四章  听弟弟讲述什么是犯罪以及我的感触;描述一次集体行为的第 一部分。   这一天,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傻子已在屋里等候我们很久了。我 早就预料,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是迟早的事,今天果然应验了。我的预言不是 没有根据的。从姐姐出嫁陪掉我们的一切到小木屋被送到雪地里,从我们家的门 锁莫名其妙地丢失到傻子也拥有一把我们家的钥匙,我认为这些都不是什么偶然 的事。我相信当事情的发展方向明显地指向一个人的生存大计,任何人都不会无 动于衷的,这时他肯定会变得异乎寻常地敏感,并自发地滋生出异乎寻常的观察 能力,把所有从前忽略过而事实上可能确实毫不关联的事情联系起来,得出一个 惊人的结论。我的结论就是这样得出来的,也可以说是在活动和呼吸的空间受到 挤压,眼看着一点一点被蚕食掉的时候。这一点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所以我们更 加拚命地干活,以期如此就能感动上苍,就能感动脚下的土地和所有知道这一情 况的人们,而不至于把我们一丝不挂地抛向街头,或者眼睁睁看着我们如何走进 森林,退回去,乘历史倒退的小推车,变成野人;要么被吃掉。   我注意到家里有被翻过的痕迹,但是不管是有人授意的还是自觉自愿的,傻 子做的挺不错:我是说站在傻子的立场,如果他能知道倒腾个乱七八糟之后再把 它们一样样归位,这确实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正象鲁迅先生的狂人那样,我们 能嗅到狮子的雄心,狐狸的狡猾,兔子的怯懦……这一切都围绕着一个傻子做文 章,看着他不安的眼神知耻地故意避开他翻过的那些地方,却偏偏要拚命作出严 肃的样子,我们都很同情他。我们默默地打他身边走过,母亲收拾锅碗瓢盆,弟 弟往灶口搬柴草,妹妹踮着脚尖去够挂在门框上的火镰,我和哥哥教小木屋削一 把木剑……这时候傻子终于找回了自信,他仿佛受了侮辱般带着气宣布了上面的 命令:“万年大哥说了……”这是傻子固定的口头禅,然后他流利地宣布了万年 大哥的决定。   傻子在传达命令时清楚的思维和伶俐的口齿,是不容任何人怀疑的,因此当 我们听完傻子的话,我们丝毫也不怀疑它的内容。万年大哥的指示是这样的:因 为小家伙从来就没有承认小木屋是他的孩子,而眼下随着小木屋一天天长大,他 不得不考虑到自己以及黄家的名誉问题。这个孩子是哪儿来的?他算不算黄家的 财产?他在姐姐的财产中将占什么样的地位?为绝后患,我们也不能再收养这个 孩子了。鉴于从姐姐出嫁那天起我们作为陪嫁也成了黄家的财产,所以我们要听 从这个命令。否则的话,傻子说万年大哥说否则的话(当然这也是小家伙的意 思),我们就要被赶出现在住着的房子,象猪啊牛啊的一样满大街跑,还不能离 开村子半步。为什么?当然因为我们已经成了人家的东西了,如果我们跑出了村 子,那不就意味着人家的财产丢失了吗?对此我们给予了充分的理解,我们也只 能给予充分的理解,其实人家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我说过这个结局早就在意料之中,所以当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觉得惊讶。 母亲总是我们家最沉默最能忍受的一个,听到这个指示时却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 反应:什么?他们是说让小木屋离开这个家,一个人?那怎么行?这么一个半大 的孩子知道什么,他们是想饿死他吗?“万年大哥没有这么说,”傻子后退着, 转身走出了堂屋门,他的狗早就等候在院子里,“你们看着办吧,万年大哥就是 这么说的,这也是小家伙的意思……”   小木屋还在刻他那把木剑,好象傻子说的这些话跟他无关。严格地说那还算 不上一把剑,连木头的也算不上,因为我和哥哥只帮他刻出了剑柄,剑柄以下只 是一截圆滚滚的木头。我们看着小木屋一刀一刀用劲地削着,他现在的力气还很 小,谁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刻出剑的双刃,就象从圆木做的剑鞘里拔出来的那样 呢?母亲一筹莫展,但是傻子走后,她仍旧默默地为我们准备好晚饭。她心事重 重,勉强吃几口就坐在那里呆呆地发愣。夜里她把小木屋搂得紧紧的,惟恐有谁 会把他从怀里夺走。第二天她象往常一样起床,我看到她的眼睛布满血丝。   夜里我跟哥哥小声地商量,但是哥哥不置可否。我提议大家一起到黄龙腾家 门口请愿,让万年大哥和小家伙收回成命。弟弟也没有睡,他觉得我说的是对的, “至少能让他们知道我们都是不同意这样做的,”他说:“不这样我们还能怎么 办?”弟弟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好青年,他从来都没有惹过什么事,凡事喜欢讲道 理。   “你还记得姐姐临死前告诉你的那句话吗?”哥哥冷冷地问他。   “我当然记得,”他回答:“自由不能养在笼子里,养在笼子里的不是自 由。”   “知道就好。”哥哥不再说话,弟弟也沉默了,好象正在体味着姐姐的那句 话。   “那就先请愿,看看情况再说,你们说呢?”我说。   “我同意,现在是二比一……”   “不是二比一!”哥哥打断了弟弟的话:“不要算上我,我不支持,也没有 反对,你们愿意请愿就试一试吧,反正我是不会去的……我敢肯定这没有用!”   哥哥撂下这句话就走了,无声地翻过窗户,穿过院子,又翻过院墙,消失在 茫茫夜色。哥哥穿户而过的时候,弟弟透过窗棱往外看,过了一会儿,他从窗户 那里回过头,叹口气又靠在了枕头上:“哥哥这样能有什么结果呢?去杀,去砍 吗?”看起来弟弟也不是不知道哥哥的事,他问我:“你说呢?你知道哥哥在干 什么,如果他杀了他们,他不就变得跟他们一样了吗?”   “我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哥哥杀了他们怎么就能变得跟他们一样?”   “他们赶走小木屋这是他们在犯罪,他们不让我们活也是他们在犯罪,他们 已经犯了罪了;可是如果哥哥杀了他们,哥哥不也是犯了罪了吗?因为他杀了人, 而杀人就是犯罪。”   “可是哥哥杀的罪犯啊?如果不杀他,他就会继续犯罪!”   “那哥哥犯了罪怎么办?他们因为犯罪被处死,哥哥呢?自杀吗?以流血换 和平,以不义换正义?即使哥哥杀了他们然后自杀,和平和正义就会真的降临吗? 谁也没有办法重建,因为我们就是这样活过来的,我们还要这样活下去,这就是 我们存在的方式,从历史到未来,到不知道有多远。哥哥自杀后,留下的废墟怎 么建设?在犯罪的基础上重建吗?还不是又一个轮回,你或者我,仿照了过去, 犯罪,被杀,自杀,一个新的轮回,然后……”   “然后又是一个新的轮回!你的意思是在说我们都是罪犯吗?是罪犯在跟罪 犯打交道,罪犯在跟罪犯谈话,共同出入一个屋檐下,就想你跟我现在一样?”   “不这样也差不多。”弟弟冷静地说:“每个人都是别人潜在的罪犯,我是 说如果象假设的哥哥那样做,能不能变成事实完全是一个时间问题,这就是事情 的本质。”   “那我们都没有希望了!你我没有希望,母亲没有希望,小木屋也没有希 望……”   “幸亏我们还有希望,小木屋,”弟弟不再让我说下去:“那是我们大家的 希望。为了他,我们必须拒绝任何犯罪的借口,哪怕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我 们也不能拿刀去砍人,因为只要你让别人流血,小木屋就欠下了人家的血债,新 的轮回就会开始……我们应该想到,已经不义的人为了要大家都跟他一样不义, 他就希望着别人也能拿起屠刀,去杀人,甚至把他自己杀死也在所不惜,因为这 样别人就跟他一样了,也成了罪犯,而即使他死了,罪有应得或者寿终正寝,在 另外一个世界他也会为感觉到大家分担了他的罪恶而得意洋洋。这就是罪犯的阴 谋。所以我们都不要上了他的当。”   “可是如果屠刀真的架上了小木屋的脖子,我们就应该象母亲那样头不抬眼 不睁让他死在刀下吗?”   “你怎么知道母亲会头不抬眼不睁?母亲这样做过吗?谁知道母亲忍受了多 少的不义和罪恶呢?她的身体千疮百孔,为了驴日的庆典她要去卖血,为了保护 我们她被榨去膏脂,为了小木屋她在寒冷的冬夜一个人返回了森林,可是她从没 有想过杀人,她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自己的面前,她握着孩子的手跟她告别,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在院子里旋转,你不觉得姐姐是被那个大磨盘碾碎的吗?你知 道母亲是怎样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来吗?但是她从未想过去杀人,因为她不想让 自己的孩子们背上血债。”   冥冥之中,大自然赐给我们光阴,谁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长大了。我听着 弟弟的话,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们曾经象野草那样活着,冬天里并没有做春天 的梦,然而我们年年返青,年年长高,光阴赐给我们生命和智慧。终于有一天, 审视身边那曾经也是野草的兄弟姐妹,蓦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人人都完成了蜕变, 蛹化成蝶,草长成树。我听着弟弟说话,确实感觉到了这个家庭的希望。在这个 村庄,这个时代,毕竟还有人在思考。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我们还没有被隔离, 我们还没有被同化,思想生长着,每个人都在尝试着自己的路,自己设计,自己 走。   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和弟弟拟好了第二天请愿的具体事宜。“试试吧,”最 后我说:“但愿能起到作用,象你说的那样。”天亮的时候我对母亲说了我们的 想法,母亲没有说什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上工的时间到了,母亲也没有象 以前那样带领大家上工。用最快的时间,妹妹帮我们做好一条横幅,那是半条白 色的床单,上书三个大字:为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旗子,届时我将和弟弟一起打 起这面旗帜在黄龙腾的家门口静坐。标语也只有一条,写在薄薄的封窗纸上:我 们要小木屋!妹妹主动提出由她帮我们刷,就贴在黄龙腾家门口的墙上,让他们 一出门就能看见。这时候哥哥也回家了,他什么也没说,没有阻拦,也没有帮忙, 只是在我和弟弟出发的时候,他和母亲一起把我们送到大门口,远远地看着我们 拐过了街角。   黄龙腾的家有着光荣的历史,这一点我在前面有过记录,现在我想描述一下 黄龙腾家的大房子。既然黄家曾经出将入相,他们家的宅子就肯定错不了,因为 不如此就配不上他家的地位。尽管自从黄家显出衰相,几百年弹指一挥,可是古 语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所以他家当初极尽奢华之排场, 还是可以从屹立于时间长河之中的大宅上圈圈点点。据说黄家在大明几百年间曾 经关起大门大搞纯化血统运动,为此,黄家的祖先不惜最后的血本将门庭修整一 新,我们现在看到的黄家大宅就是那个时候的遗迹。这是L村的脸面,L村的所有 村民都为此自豪。有外乡人来我们村,如果他没有参观过黄家的大宅,村民们就 会为他感到遗憾,如果他看了以后没有什么反应,大家便会说这是一个没有修养 的人,除非来人赞不绝口,这才算给了我们L村一个面子。   据说从前时候,尽管黄家总喜欢把大门紧闭,人们还是能够看到院子里有一 棵高高的梧桐树,肥大的叶子能伸出墙外。梧桐树是先开花后长叶子的,五月的 时候梧桐树开满紫色的花朵,香飘四溢,整个村子都能闻见它的香味。据说这棵 梧桐是为了引来凤凰的,凤凰是一种瑞鸟,古语所云“凤鸟来朝”,说的就是这 种鸟。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天这棵梧桐树死掉了,从那以后,每年的春天 都没有梧桐花飘香,可是没有它大家也没感觉到少了什么,就这样活了过来。梧 桐树一倒,门里的破败之相就渐渐暴露在人们眼中,于是大家索性不看里面,于 是黄家大宅就抽象成一座高大的门楼子了。   黄家门楼子分两层,两层楼中间是一个豪华张扬的大看台,黄家鼎盛时期人 丁甚旺,门庭若市,这个巨大的看台可用来宴享宾客,仲秋佳节可用来赏月。那 时候门楼跟前还没有盖上房子,黄家的门前是一块空地,季节一到辄长满青草鲜 花之属;再往前是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河流,夜深人静之时,潺潺水声能一 直流淌到黄家人的睡梦中;站在荣耀的看台上,其视野之广阔,视数华里之外风 景如画的妙峰山如在眼前。惜乎后来世风日下了,旁人的房子占据了鲜花与绿草 的空间,那条河流也改道以至干涸了,站在看台上,别人家的屋顶挡住了视线, 妙峰山好象一夜之间消失了。可是没关系,当眼前的景物消失时,黄家的这座门 楼子就成了风景,它那走势绝妙的飞檐,飞檐上精雕细琢的麒麟兽和龙凤珠,下 垂的流苏,云纹的瓦当,别致的斗拱以及生动的避风怪、避火兽、避水龙,无不 在宏旨中体现精微,细幽处阐发大义,确为亘世之精品,不愧为其前无古人、后 无来者之誉谓。   我和弟弟就是在这样一座宏伟的建筑面前展开了旗帜,我们的背后,妹妹正 在刷着标语。阳光渐渐升起,先是照耀着我们的旗帜,后来照到我们身上,我和 弟弟静静地坐在黄家朱漆的大门前,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象所有的小山村一样,L村的村民们也是无一例外的好奇。我们的身边很快 聚集起一堆人,后来的向先来的打探着消息。开始时我们觉得自己就象怪物,人 们看我们的眼神就是看怪物的眼神,但是妹妹很快就对他们做了解释。于是人们 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小木屋身上了,他们议论着小木屋可能是谁的孩子:是小家 伙的,是灵蛇的,或者是过路的……哪个过路人有这么好的福分呢?有人不免心 中满是醋意地评判起那个过路人的不道德……她是一个多么好看的妙人儿,只可 惜……唉,谁能想到她是这样一个风流成性的娘们呢?要不她怎么能未婚先孕, 这可是一件不名誉的事情……不过她的妆奁,啧啧,那可是……对于一个野种, 那是怎么着也不会过分,可是不对,有人立刻反对说,孩子知道什么呢?他什么 也没做,不管怎么说,是结婚以后才生下来的,有继承权……更有好事者看着人 群越聚越多,而黄家的大门依然紧闭,我和弟弟只是一味地傻坐,他们干脆在人 群里起哄,喊着万年大哥的名字……   “请愿的人晕倒了……”因为外圈的人不知道里圈发生了什么事,就拚命往 里边挤,传播着谣言,有些人则干脆也打出了请愿的旗号,头上缠着绷带,象日 本浪人或者象哭丧的人,“又有人请愿来了,让开,让开……”人群分出一条缝, 新来的人也不问为什么,就围着我和弟弟团团而坐,甚至唱起一首古老的狩猎的 歌曲:“嗨,嗨呀--喂,喂呀--起来呀,饥寒交迫的人们,不愿做奴隶的人 们,把我们的血肉……”这首歌曲是如此有感染力,人群很快便取得了共鸣,歌 声响彻云霄。唱完之后有人大笑,有人扯着嗓子要大家一起喊:“一--二-- 三,我-们-要-小-木-屋--为-什-么--”然后又有人哄笑,有人带头 唱起了另外一首狩猎的歌曲:“郎君啊,你是否睡得香,你要是睡不香……”等 等,有人表示不赞成这种不严肃的行为,高声喊出了“小木屋就是我们的希望! 小木屋是我们大家的小木屋!”人们立刻回应,跟随着打着拍子齐声高喊,一会 儿又有人喊出了别的口号,包括“彻底怎么怎么着”,“打倒谁谁谁”,“我们 要什么什么”,“我们不要什么什么”,“我们坚决怎么怎么”,“什么什么不 能得逞”,等等,人们还唱了一些过激的歌曲,包括“可恨那财主……”以及 “耍正月,闹二月,呖呖啦啦到三月……”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黄家的朱漆大门一直没有打开,门前两只掉牙的狮子似乎正在嘲笑着所 有的人。人们等待很久了,希望能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人群中开始有人不耐 烦地骂上了,人们的火气开始变大。本来在这么小的空间,人又这么多,挤挤碰 碰是难免的,但是有人终于不干了……直到后来,那时候太阳直射头颅,人们看 到黄家门楼子的看台上露出两只狗头,象人一样低头看下边门外拥挤的人群。人 们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盼来了傻子那张扭曲的脸,它战战地从两个狗头之间挤 出,然后倏地退回去,再也没有下文了。   人们的要求本来并不高,他们来不过是图看个热闹。虽然有人喊出了许多过 激的口号,有人说出了许多过激的话,人们唱过一些过激的歌曲,这只不过是受 了现场气氛的感染:谁对现实没有个看法,谁肚子里没有点怨气呢?生活真的让 所有人都没有不满吗?因此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黄家太不给大家面子了, 这让所有的人都很失望:黄家不开门这一点,根本就是无视我们的存在!于是现 在问题的焦点转移到黄家的大门上了,许多人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大家都 觉得黄家这是在跟全L村的人作对,屈辱写在了每个人的脑门,大家的心开始汇 聚到一起。这时候有人气愤地打出了“××大哥滚出来”的旗子,立刻又有人打 出“小家伙滚出来”和“花裤衩滚出来”之类的旗子,火药味渐渐浓起来,人们 的矛头所指渐渐变得具体。   空间的狭窄和天气的炎热让圈里圈外的人都感到窒息,空气也变地不洁净, 经常有莫名其妙的气味袭来,不知是口臭还是汗臭。但是越如此人们的斗志越是 高昂,空气中传播更多的还是众志成城的味道。热心的人们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 持续多久,有人送来了开水,有人说天气这么热,应该喝绿豆汤,降温又防署, 于是绿豆汤来了;还有油汪汪的烙饼;远远地传来猪叫声,原来有人把猪宰了, 一会儿人们就大块地吃着猪肉,大口地喝着肉汤;有年轻的恋人抛弃了往日的羞 涩和传统的束缚,女孩子当众喊出了那句其实心里想了很久可就是没有喊出的 “我爱你”,而且飞快地亲了男青年的嘴……群情振奋,莫可名状的激情激荡着 每个人的心,“原来我们可以这样生活!”人们仿佛刚刚从炼狱中走出,脱胎换 骨。   “大块吃肉,大口亲嘴”,这句名言就是那天从黄家门楼子前穿出来的。无 论如何,它反应了当时请愿的人们的某种真实的心态。   第十五章  整合与对话,记录一次集体行为的另一部分。   当天晚些时候请愿队伍出现了严重的秩序问题,请愿的人群数量陡然间剧增, 不仅挤满了黄家门楼子前面的空地,有人说连黄家后面的小巷子里也挤满了人, 一会儿又有人说岂止是黄家的门前屋后,请愿的范围已经扩散到邻近的数条巷子 里,而且分割成若干中心;每个中心都发布着类似的而又有若干细节出入的消息, 传单和标语所显示的内容也各有千秋,有论政的“天下大同”、“归政于民”, 有尚武的“备荒备战”、“游击整编”,农夫小组打出的是“打土豪,均田地”, 做小买卖的和手工业者高喊“轻徭薄赋,出入自由”,最有特色的是“国粹麻 (将)派”,他们的口号是“东南西北风,发财对红中”……可是由于这些中心 都弄不太清楚这次请愿的缘起,我想大家也不想真正弄清楚,便各自猛浇自己胸 中之块垒,对于不合自己口味的其它中心便不乏敌意,甚至划地为牢,各自为营, 为给自己的集团争夺请愿地盘而彼此大打出手;更有“梁上君子七勇士”,他们 跳上了房顶,高呼“我们曾经在梁上,今天我们要上房”,极言其再也忍受不了 月黑风高夜的偷偷摸摸,现在他们扬言要走“有限”以及“拖拉斯”的路子了; 一时之间,诸中心纷纷模仿,个个飞檐走壁,争相爬到最高处,推销自己的主张; 时至黑夜,众人手持火把穿行于草房房顶,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尽管我们兄弟俩是此次请愿的始作俑者,但事实上我们俩早已失去了行动的 自由,我们已被困在了请愿人群的中心。从日出到日暮,兄弟俩根本就没有机会 从圈子里出来,也没有机会统一起请愿人群的步调,我感觉犹如乘上了一列飞驰 的失控的列车,我们本来是火车头,但是现在起作用的反而不是火车头,而是一 股嘈杂的难以抗拒的来自列车其他部位的力量,说不清是推动还是扯动,是前进 还是后退,往左还是往右,能操纵还是不能操纵。人的头脑里也这样乱糟糟的, 不知道下一步将迈向那里:火车象一条醉醺醺的黑色长龙那样有力地摇摆着。我 们喝过绿豆汤,也吃过烧猪肉,但是我们控制不了眼前的局势,事情的发展越来 越出乎我们的意料了。不祥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我看到弟弟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我们不是为小木屋而来的吗?现在我们是在干什么?弟弟站起来了,他说挤破脑 袋也要挤出去,挤进那些划地为牢的小集团,协调各中心的负责人,统一步调, 再也不能这样乱下去了。   火把照亮了黄家紧闭着的朱漆大门,摇曳的火光下,黄家的石狮子显得格外 狰狞,眼睛眨呀眨的,好象活过来一般。这时候谣言继续流传,真的假的消息闹 得人心惶惶。但是不久人们就习惯了,因为尚没有任何谣言得到证实。为什么黄 家的大门一直紧闭,难道他们不害怕人们点着他们家的房子吗?有人说现在黄家 门里根本没有一个人,他们早就通过暗道逃到外边去了;暗道通往妙峰山,立刻 有人接着道,暗道的出口在妙峰山的瀑布中间,从上面落下的流水挡住了洞口, 就象花果山的水帘洞那样;而暗道的入口,是在黄家火炕靠近烟道的第二块炕石 处,那块炕石是活动的,掀开这块炕石,进到炕道,炕道口的那块火道石也是活 动的,有一个机关,只要触动枢纽,这块石头就会自然收缩,这就是暗道的入口; 真的吗?有人表示惊讶,是谁说的?一个老石匠,不是我们村的,据说是他的师 傅设计的,暗道设计好了,他师傅就失踪了,后来有人在老林里发现了他的尸骨。   不久又传来了军队包围村庄的消息,站在房顶的人甚至立刻声称看到了远处 游动的火光,宛如一条长龙。哪里来的军队呢?黄家什么时候养了军队?请愿的 队伍开始骚乱,谁不害怕刀枪呢?谁不怕死呢?一会儿前去打探的各中心派出的 探马回来了,各个中心纷纷为自己的团体辟谣:那不是什么黄家军队,而是从外 村前来参加请愿队伍的,参加请愿的各中心都已在外面通往村子的各路口派驻了 纠察队,如果有什么动静,必定会通知大家早早疏散。但是问题既然提出来了, 谣言立即蜂起:据说黄家确实养过一支古老的军队,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打 过许多胜仗,也打过无数败仗,拥有锁子甲,关公刀,会摆八卦阵,火龙阵,戴 过红顶金盔,留过长辫子,打过绑腿,挂过胸章,冷兵器,热兵器,无所不通, 无所不晓。那么这支军队现在还在吗?答案是肯定的,确实有这样一支军队,那 么这支军队现在在哪里呢?没有人知道确切的位置。一会儿更令人不安的消息又 传来了,有人说黄家的这支军队就在我们当中,混在请愿的人群里,手枪和匕首 放在身上隐蔽的位置,只等进攻的命令下来就动手了。那么说我们已经被人监视 了!我们的队伍里混进了黄家的奸细,这可怎么办?于是一阵不信任的风迅速席 卷了请愿的人群,人人自危,彼此猜疑,有互相猜疑的人因此发生了口角,甚至 动了武,这便令混乱的请愿队伍乱上加乱。   所幸参加请愿的各方都保持了各自最大程度的克制,夜半时分了,这在平时 是L村最寂静的时间,除了某些边缘地带,也就是请愿队伍的这个集团和另外一 个集团的交界地带产生过几度口角以至拳脚相加,除了由于这种混乱造成的谣言 四起之外,尚没有酿成更大的混乱。有时候,局部的目标过于明确,就会造成整 体目标的模糊,我想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古人所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大道的起源。这就是发生在不同的请愿团体之间的冲突事件的性质。终于,在有 些人堕入疲倦的梦之乡有人仍在大摆龙门阵的时候,弟弟小心地跨过横七竖八躺 着的人们的头颅和肢体,回来了。   他说事情的进展基本顺利,通过正反整合,原来形形色色的请愿团体重新瓜 分了地盘,最后尘埃落定,敲定了一体四国八方十六角,作为整个请愿队伍的不 同组成部分。各个部分要充分担负起各自的职责,职责和权限是统一的,总体的 权力构成呈金字塔形:即一体,请愿总指挥部;四国,总指挥部之下东南西北的 四个分部;八方,每个分部下辖正反二分分部;同理,十六角亦即分分部下的二 分分分部。这样的结构最有利于在理论上统一口径,在实践中统一步调,从而整 顿整个请愿行动中的混乱情势,便于实现行动整体目标以及各个集团的利益。道 理就是这样讲通的,这一点上没有糊涂人,各中心首领很快达成一致,并进一步 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草案);而且,为了向黄家,也为了向请愿队伍的所 有人表明总指挥部的坚定信心,总指挥部就设在了黄家豪华的门楼子前,办公处 径对黄家门前古老而狰狞的的石狮子;有负责宣传的负责人正在连夜草拟宣言以 及公告,人们发明了传声筒,象布电话线一样环绕着请愿人群占据的所有巷道, 每条巷道都安装了从中接出的扩音喇叭,明晨这些喇叭将一齐轰鸣,人们将一从 梦中醒来就会发现一个新的队伍,因为确实,昨夜里诞生了一个新的请愿队伍; 人们还将通过这套装置得知其他地方的消息,得知同一时刻其他地方的人们正在 从事何种伟大的行动,而且一旦需要调节节奏,统一步调,这套装置将在尽量小 的时间误差内同时通知所有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通过传声筒,人们收听到一体四国八方十六角的通知,知道 自己已经成了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请愿队伍的一部分,从此自己的行动就要跟一 个整体联系起来,再也不能特立独行,无组织无纪律了。人们很自然地接受了这 个规范,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或许这个规范早就呼之欲出了,只是在过去的时光 里没有人站出来而已。群龙岂能无首,这个古训早已深入到L村村民的记忆深处, 在诸如请愿这样的大事中,没有人振臂一呼那怎么行?可是在到底由谁站出来这 件事情上,大家都没有怎么想过,如果不是弟弟站出来,大家还将这样持续下去, 保持着自相蚕食和一盘散沙的状态,最后自生自灭;可是如果最先站出来的不是 弟弟而是黄家的某智囊或者暗探之流呢?很有可能这次请愿行动会被对方操纵, 而请愿的人们会自相残杀到最后一个人。这就是革命的导向问题。历史上这样的 例子不乏其新,直到很多年后大家舔舐自己的伤口,才会体验到深深的被愚弄的 感觉,然后有人后悔,有人口诛笔伐,血泪控诉,每个人都成了受害者,无知者 无畏,无知者无过,无知者无耻。   统一步调后的请愿队伍提出的第一个呼吁是保留小木屋的合法继承权,我们 打出的旗帜是“要法制,不要专制”和“小木屋是我们自己的小木屋”等。其中, “要法制”是所有口号中的前提。总得有一条相对普遍的中间路线留给所有的人, 哪怕是理论上的,走在这条路上的所有人都不得有任何特权。或者说,法律就是 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妥协,而这个妥协是不简单的,它既是平等的铺路石,又 是自由的绊脚石。对铺路石的理解大概有这样两种:即形而上的平等与形而下的 平等。形而上的平等是绝对的平等,那是老天给的,是一个原则,如果人人都认 可了这个原则,那它就是绝对的,天赐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形而下的平 等是前者在人间的实现,即契约,是人定的。到此为止,其实平等仍然停留在抽 象的理论层面,因为如果有人问“契约是什么人定的”,答案只能是所有的人, 不如此就谈不上平等,忽略了所有人中的任何一位都意味着不平等的产生,这个 道理一点都不高深。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聪明人和傻子能不 能对契约有同样的理解?这个问题可以用归谬法证明:如果聪明人和傻子有同样 的理解,那就没有聪明与傻子之分了。也就是说,所有人制定一个契约,要么是 聪明人耍弄了傻子,要么是傻子耍弄了聪明人,或者二者互相耍弄。这就是平等 的形而上至形而下的实现。而踢开绊脚石也存在着两种方式,一种是走向森林, 在大自然中宣示野蛮的路线,或者象先哲所说的神人那样,绰约如处子,吸风饮 露,腾云驾雾,游于万物之外;另一种是专制,既鞭沧海,又鞭芸芸众生,老子 什么都不在乎,老子是老大。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由与平等就好象是搁久了 的走了味的生猪肉,熬成肉糜去去味杀杀菌还有的肉吃,否则就只有白水煮萝卜; 吃萝卜还能象兔子一样活着,最危险的是力气大的做梦时都在琢磨你的大腿肉。 说一千道一万是因为我们做不到喝风屙露,也没有一条神奇的鞭子,那就只好你 胡弄我我胡弄你,将就将就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弟弟说,不光是我们,全人 类都是这样,这是做人的缺陷;没有这个缺陷人就不是人了。人不是人还能是什 么?是神呗,或是别的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当然只有口号是不够的,弟弟从崇高的法理角度起草了一篇文采飞扬有理有 据的请愿书,经过了一体四国八方十六角代表们的多次审订修改,印发至请愿队 伍的各个角落,并通过请愿队伍自制的传声筒,十二个时辰循环播出,之间插播 请愿花絮以及辫子军之歌、走西口、流浪儿之歌和彩条旗永不落之类的歌曲;做 到这样仍然是不够的,烧火棍一头热是可悲的,光是请愿的人们嚷嚷有什么用呢? 契约契约,单方面无“约”而言,我们还必须让黄家知道并作出答复。管事的出 来跟大家打个招呼,解释解释,如果同意了,大家就会散去,如果不同意,再商 量以下的事情,这就是契约签订的过程:谁能说人们的要求太高呢?此时,似乎 人们都忘记了这次请愿是如何发展成当下规模的:人们最初的愤怒不就是因为黄 家的傲慢扫了大家的好奇心也就是求知欲的兴致了吗?   在如何通知黄家的问题上产生了两派意见:一派是干脆砸开门,把请愿书直 接送进去,属于激进派;一派比较温和,主张继续保持当前基本上的静坐状态, 总会有黄家人自己为自己惭愧的那一天,这是温和派。有了问题就要解决问题, 而不能总是停留在讨论的阶段,于是在经过了最激烈的争吵和最折衷的折衷之后, 一体四国八方十六角的代表们达成了以下共识,即一方面通知各方群众高呼“我 们要对话”和“快接请愿书”等口号,口号的间歇由人前和幕后两位志愿者适当 地叩击黄家的铜头门环,门环发出适中的神秘的声音,同时,请愿队伍里的一位 名叫封建的“国”(“体、国、方、角”中的“国”。“一体”是最高的,是理 论上的,指所有请愿的人,也就是没有具体的人;显而易见,“国”就是请愿队 伍事实上的最高领导层)字级代表亲自请缨,愿意带领自己的孙子现代化前去递 交请愿书,他慷慨表示他将不惜男儿之躯,实行“跪谏”。这样就形成了第三派 意见。它是激进派和温和派团结奋斗的结晶,也叫做中间派。我们走的是中间派 路线。虽然在“跪谏”的问题上大家同样又是争吵不休,但最后仍然不得不采取 与此前并无不同的折衷方案:祖孙二人可单腿点地,以有别于从前弯曲双膝唯唯 诺诺的软骨头形象,看上去颇似豪放的绿林人物。关于如何通知黄家当然还有别 的意见,诸如火攻派,在黄家周围点上火,把他们逼将出来;还有羽翎箭派,即 将请愿书绑在羽翎箭头射进黄家,与之类似的还有信鸽派,等等,但基本上不外 乎激进与温和二派。   于是一幕既古典又现代的戏剧上演了:前台是封建与现代化祖孙二人,背景 是黄家高大的门楼子和门口两只狰狞的石狮子,请愿的群众既在台下当观众又在 幕后做预备役演员,黄家人是尚未出场的另一半主角,他们出场时间的早晚和演 出时间的长短,成为这一出剧当前最动人心弦的悬念。当然,根据亦真亦假的传 言,不排除台下的观众或者幕后的预备役演员中,隐蔽着便衣的黄家军队。我们 说这一幕既古典又现代,不是因为这递交请愿书的祖孙二人的名字,或者这两个 名字下面老少年龄的差异,而是针对它的实质而言。事实上,我们正在做的事情 是下跪请求黄家接受现代法理的内容,绕过一个大圈子,最后达到归还小木屋继 承权的目的。其实这个要求也意味着我们已经退到了悬崖的边上,我们的后边早 已没有余地;否则,如果再往前追溯,是谁把我们当成了陪嫁的东西?毫无疑问, 提出这样明确的要求岂不就意味着战争,这个箭头指向的方向也显得太明显了! 所以我们一定要弄明白这一点,我们现在做的正是这样一件事:我们在跪着请求 平等。   但是如果仅仅下跪就能够达到目的我们也会深感心满意足。时间一分一分地 过去,太阳的光线开始是照射封建老先生和现代化小朋友的右脸,封建先生的胡 子在现代化小朋友的身上投下阴影;现在太阳照射他们的左脸了,现代化的影子 投射在封建老先生身上,仿佛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样,顽强而执着。几个时辰 以来,人们的耐心经过了一次又一次考验,黄家的死寂似乎正在老到而狡诈地探 索着请愿的人们的底线,而祖孙俩却象毒日头下流汗的雕像,绝食绝水,单腿点 地,手举请愿书,以某种沉默的巨大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充实着人们浮躁的精神, 自觉的思考开始象雨后的田野一夜之间纷纷探地而出的嫩草芽。人们变得认真了。   正午之前黄家的大门吱吱扭扭响过一次。开始依然是表情古怪的黄家的一条 狗,紧接着出现的是傻子那张惊魂未定的脸,探出手试图从封建和现代化的手中 接过请愿书。但是我们清清楚楚地听到封建先生一字一顿地大声说:“你不行! 我们等的是黄家的家长,一个说话算数的人!我们有话要对他说。你说话算数 吗?”傻子的手僵在空中,听着封建老先生说话,一直等听到封建先生问他才缩 回去,之后又楞了一会儿仿佛才回过神来。人群中陆续爆出哄笑:看起来傻子的 手比他的脑袋快得多了。于是傻子赶紧关上大门,重重的落闩声在大门里回响了 很久。之后就没有动静了,一体四国八方十六角告诫人们不要急躁,要给黄家充 足的思考时间,具体的号令等候传声筒的广播。   正午时分年迈的封建先生开始有些吃不消了:这本来就是年轻人干的事情, 是个体力活,他能坚持到今天早属超负荷。他的衣衫早就被汗水浸透,贴在了背 上,现在他的身体似乎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封建老先生快要坚持不住了,有人 说,应该把老先生换下来,找年轻人顶上去,可是也有人立刻表示反对。紧急召 开的“一四八十六”代表会议的意见也不统一,有建议换下封建先生的,理由是 保持有生力量,保持旺盛的斗志,人是铁饭还是钢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反对 者的声音是:“你知道什么是革命吗?你理解革命的手段吗?任何时候都要记住, 一个封建先生倒下了,立刻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顶上去;而现代化就是人们的眼 睛,有人要戳你的眼珠子,你怎么办?”那么好吧,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去 问问封建和现代化,听一听他们的意见。一会儿带来了二人的原话,“开弓没有 回头箭!”--封建先生和现代化倒很坚决。   谁也不知道祖孙俩用了怎样坚强的意志再一次等来了吱吱扭扭的开门声,这 一次走出来年迈冬烘的瞽目先生,黄龙腾的老爹。请愿队伍里发出了短暂的“嘘” 声,但立刻被制止了。人们发出嘘声的主要原因是瞽目先生不是他们期望的人, 他们原本以为这一次出来的会是万年大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人们早就认定 了万年大哥是黄家实际上的家长。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群众起哄的被制止也反应 出请愿队伍的行动开始得到规范,他们不再一味地持否定态度了,而是采取建设 的态势一步步争取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们看到封建先生和现代化站了起来。封建先生似乎晃了好几晃才在现代化 的搀扶下稳住自己疲乏的身体,他说:“你,我,都是土埋到六脖子的老朽了, 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谈。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彼此都能做到说话算数, 一个萝卜一个坑,摸得着看得见的,你认为怎么样?”   瞽目先生答到:“我们是一辈人,你说你的,我听我的,你的后面是千把父 老乡亲,我后面是谁封建先生你也清楚,该我说的我说,不该我说的我带回去, 这样行吗?”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封建说:“你把请愿书带进去,可以讨论,我们也 可以等,但我们希望答复是令人满意的,你看后就会明白,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 分,而且……”封建先生放慢了说话的节奏:“这是继续对话的前提,这份请愿 书上写得再清楚不过……谁都不想出什么事,可是这么多的人,谁也难保会发生 什么事,一个细节处理不好都会酿成灾难……你我都是过来人,可能你比我更明 白这个道理。”   “是,是,我明白,”瞽目说:“我会把话带进去,不过我想……不光是我 的意思,万年大哥,和小家伙,也这么想……大家能不能先散开,有问题好商量, 好商量,我们可以慢慢解决,你知道一个大家族,象黄家这么一个大家族,有它 自己的章法……”   “现在的问题是大家也有大家的章法,总得有一条解决问题的途径,不是大 家的就是黄家的,这事情黄家要听听大家的,要不大家也就不会聚集在这里了。 小木屋是大家的小木屋,这个问题还是当众解决得好,问题不解决就让我们散去, 恐怕没有人会答应。这不光是我的意见,也是大家的意见。”   “让他先表个态!”人群里有人喊:“他不是黄家辈分最高的一个吗?”   瞽目先生听到喊声,面露窘涩,“我,我,我……”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下文, 他不停地回头,似乎在等候来自背后的指示,可惜一直没有等到,最后人群中有 人替他解围,高喊:“我,我,我,我是笨蛋,我无能!”瞽目先生这才得以羞 愤地关上了对话的大门。   第十六章  继续对话以及对话失败;请愿队伍传出来零星的枪炮声。   多亏了一体四国八方十六角通过传声筒灵活地为大家安排了虽说形式简单内 容却不乏生动的曲艺节目,否则当夜振奋的群情说不定会将黄家门楼子点燃,因 为封建老先生和现代化在递交了请愿书之后晕倒了。请愿队伍临时成立的相当于 红十字抢救中心的“请愿医疗队”立刻对二位实施了紧急治疗,好在只是由于绝 食绝水加上过度劳累所致,用封建先生的话说,因为老头子坚信自己是块好铁, “还能再打两个钉”,硬是以乐观和勇气抵抗了心脏病的发作;至于现代化,他 还是个孩子,估计睡一觉就没事了,封建先生说了两个“事”:“长大不是一件 容易事,让他现在蹲蹲苗不是件坏事。”而事实证明也确实是这样。   但是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却走了样,不久就传出来东南二方和西北次西北一角 砸雕像和烧纸人的消息,因为那里的人们听说封建老先生和现代化小朋友死了, 死因是中了黄家老丈的毒计,误食了黄家送出来的小点心,也有说是被黄家人刺 死的,或者是被黄家的狼狗咬死的等等。那里的人们甚至披起了麻,带起了孝, 成立了复仇敢死队,并试图自制土炸药、燃烧弹、地雷和猎枪,准备血洗黄家。 总指挥部也吓了一跳,赶紧通过传声筒辟谣,封建老先生和现代化小朋友还亲自 讲了话,通过传声筒把自己的声音传了出去,以证实自己仍然健在。与此同时, 上述两个方位的代表也赶到了出事地点,百般劝说,晓以整体大义,并提高警惕 防止别有用心的人的破坏。   这件事情也给总指挥部敲响了警钟:如果这件事情真的闹起来了,不就给了 黄家军队进驻L村的口实了吗?总指挥部立即开会磋商成立一个确保请愿不被人 破坏的安全组织,事情很快有了结果,一个名叫“安全纠察队”的组织应运而生。 该组织参照了整个请愿队伍的组织模式,也是按照一体四国八方十六角的层次设 立的,它的主要任务是确保请愿队伍的安全以及辨查形迹可疑之人。安全纠察队 即刻高效运转,后来果真盘查出一名可疑分子,因为有人指认他四处打听请愿指 挥部各代表的名字以及家庭背景,并把打听来的情况记在了一张纸上。在指挥部, 人们从他身上没有发现这样的一张字条,但从他回答盘问支支吾吾的表情看来, 这个自称是从临村赶来声援的人的确有问题。因为没有证据,在弟弟的坚持下又 严禁请愿队伍刑讯逼供,最后只是将这个人驱逐出L村了事。可是这时候问题来 了:是不是这个人已将纸条秘密地传了出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以及我们的 家人是不是已经很危险了?有代表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并当面质问弟弟,作为总 指挥,他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各位代表的安全,同时对弟弟的请愿指导原则也 表示了怀疑,认为这书生气太重了,在实践当中也显得过于软弱。恰在此时,不 知是一些什么人在请愿队伍的各个角落散布了“警惕万家公子”以及“谁在引导 我们的队伍”、“指挥部的旗子还能打多久”的怀疑主义论调,利用公众对指挥 部温和的执导原则的不满,直接影射了我们兄弟跟万年大哥的关系。看起来这股 浊重的暗流有越来越凶险之势,象这样的暗箭冷枪我们防不胜防。   但是至少目前还没有什么危险,安全纠察队从现在开始又增加了一个重要任 务,那就是做好保护所有请愿代表及其家属的安全工作。弟弟表示,在即将到来 的谈判中他将承担所有的责任,并一定将把让对方保证不会秋后算帐作为解散请 愿队伍的首要条件。他还鼓励各位代表要有自信心,要坚信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 们的,因为我们代表的不是别的,我们的背后有L村百分之九十九的村民撑腰。 尽管站在他们目前的是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但代表们听完弟弟的话,似 乎心中又有了底,他们接着听完弟弟部署夜里以及明天的口号、标语和行动方案, 就各自回到自己所在的方位传达去了,对弟弟决定夜间通过传声筒表演文娱节目 的方案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或许还算精彩的曲艺节目对群众紧张的情绪确实起到了缓解作用,那一夜不 但没有暴力事件发生,有七对恋人甚者在曲艺节目结束以后举行了俭朴而热烈的 婚礼。传说中那一夜其实热闹极了,男人们喝了很多家酿的酒而没有向黄家交税, 人们还跳起了已经遗忘了许多年代的婚礼集体舞,年老的妇女声情并茂地为大家 演唱了近乎失传的哭嫁歌。那一晚所有参加婚礼的L村的村民事后都表示,他们 被剥夺这样的欢乐已经太久了,这样大规模的群众活动应该经常搞一搞,应当固 定成一种生活方式,时候一到就应该走出家门,走上街头,这对社会的正常运转 和清除一个社会的毒素大有好处。当然在讨论多久搞一次的时候爆发了激烈的争 论,有人说每十年搞一次就挺合适,有人跟上否定说那(一万年)太久了,应该 是只争朝夕,只要时候一到,倾巢而出即可。持否定意见的也大有人在,有人责 怪这太浪费时间精力了,“太折腾了”,比如一种最为流行的观点是“大家都来 请愿,谁去抓生产?”意即我们正在做的正是破坏生产的事;另外打一开始就有 一种悲观和宿命的情绪掺杂在请愿队伍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从来没有从根本上 从理性的角度思考这一次请愿活动,只是凭借三分钟热血在鼓噪,在慷慨激昂, 这些人甚至因为早已估计到日后必将受牵连而显得莫名其妙地冲动和绝望,仿佛 上了一条走不下来的贼船,他们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爆发出来的激情和能量令他们 自己也大吃一惊。   以后的几天里,也就是说,在等待黄家进一步对话的答复的过程中,人们的 耐心已被一点一点地磨穿,白天的炎热、声音嘈杂、环境恶劣、疲惫、愤怒、劳 累以及绝望情绪的蔓延,使得这支请愿队伍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从一些已经发 生的事情来看,不理智和易怒已经成为人们现在普遍的生存状态,人们在拨寻不 到出路的迷茫之中已经表现得越来越不耐烦。一件最明显的事情是人们对每天夜 里为放松情绪演播的曲艺节目失去了兴趣,有人在诅咒这是指挥部里出了内奸, 正在麻痹众人的斗志:难道革命是请客吃饭?听听相声,唱唱歌,做个鬼脸,革 命就会成功吗?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于是有人主张制造土枪土炮,大批量生产 地雷和燃烧弹,要做好打大仗打长仗的准备,有条件的国、方、角可适当地开展 练兵运动,而不是每一天只呼呼口号吃肉喝汤亲吻了事,革命的浪漫是残酷斗争 之前的一种致命诱惑,在狼的面前,羊群如果没有磨尖羊角的准备,那就等着被 糟蹋吧,这是刻在和平女神橄榄杖上的话。   人群的失控往往从失控之前的某些个不被人注意的细节上可以看得出来,比 如弟弟的和平与法制原则,也就是这次请愿的非暴力不抵抗的指导思想,已经招 来了越来越多的人的批评,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次提问发难,其问题的关 键最后往往就集中在“杀一个罪犯是不是犯罪”上。无论如何,人们都不愿意在 现实上接受这样一条法则,因为如果这条法则成立,那么这次请愿从一开始就是 被动的;人们所拥有的只有一个东西,那就是等待,除了等待还是等待,人们一 开始就只能准备着“被糟蹋”。弟弟年轻有为的光辉形象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润色 和修饰就遭到了人们的怀疑,指挥部内部也正在分裂成不同意见和不同利益的集 团。比如在如何处理捐助的钱和物资时,首先四国的争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其 次各方各角也都为此耗费了大量不必要的精力。不仅如此,彼此伤害感情的话语 和行为还造就了许多后来麻烦的隐患,比如后来当一部分请愿群众被包围时,就 出现过其他部分袖手旁观甚至打冷枪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有关弟弟的谣言也 就应运而生了。有人指责他昧下了相当数量的外来捐助的现金,其中有两颗写进 了世界钻石谱书的大钻石,弟弟把这两颗钻石中的一颗私下里送给了他正在追求 的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她也是这次请愿活动的积极分子,而且已经为他们两个 准备好了退路,一旦事发他们就会双双远走高飞的。   针对这些情况弟弟已经尽了全力,对于他正在谈恋爱的谣言他也只是一笑置 之,因为根据流言的描述来分析,所谓弟弟的女朋友可能正是我们的妹妹:请愿 的那一天早晨,是她帮我们刷了一条标语。钻石的事情更是子虚乌有,弟弟当着 所有“国、方、角”的代表以“体”的最高名义发下了毒誓,他从来就不知道还 有钻石这么回事,需要提醒的是大家一定要警惕敌人的离间之计,不要在行动还 没有任何结果之前自己先乱起来。因为当时“国、方、角”各级请愿代表事先撺 掇好了一样,一齐向弟弟质问钻石的事,那情势端的不善。弟弟最后几乎要流泪 了,他焦虑而无奈地说下了以下的话:我这个名义上的总指挥事实上一直充当着 大家的联络员,我从来就没有居高临下地命令过什么,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利用这 个位置为自己谋利益,小木屋是我们大家的小木屋,我只提醒大家不要做出那令 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我们现在就来争抢什么是可悲的,因为事实上,我们现在 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们连耐心、诚实和正义感都丧失了的话。   我还记得弟弟那次通过传声筒对请愿的群众讲话,那是他许许多多次对他们 讲述他的非暴力原则的最后一次。弟弟在当时的讲话中流露出来的隐隐约约的伤 感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反而,嘲笑他的理论的人越来越多起来,有些人 听着,鄙夷地笑着,不作理会,有些人则干脆通过传声筒反传着自己的声音: “住口吧,你这个软骨头!”或者“请拿出点新意,我们不要老生常谈!”等等。 但是弟弟依旧不为所动地讲完了他要讲的话,告诉大家警惕敌人的阴谋,千万不 要杀害任何人,因为只要你杀了人,哪怕是杀了一个罪人,你就会变得跟那些人 一样了,这就是那些罪人的圈套。他在众人的嘲笑之中坚持讲完了,好象又一次 尽了力,因为我看出来了,连他自己对自己都不满意,似乎也感觉到目前的斗争 太缺乏手段,或者是为未来的局面感到担忧。   就在这个时候事情有了转机:“梁上七君子”中的一位老兄忽然想起了那句 著名的“杀鸡骇猴”的古老谚语,便把一只正在滴血挣扎的大公鸡绑在一根长竹 竿上,以敏捷得令人不可思议的身手蹿上黄家高墙,把那只绑在竹竿上的死鸡一 直捅到黄家的窗户上。结果当天不久大门里便派人送出来消息,说万年大哥愿意 跟请愿群众对话,但是因为这些天身体不便,所以只好让请愿代表到大门里谈, 只要大家能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什么问题都可以谈,坐下来谈和站起来谈都可 以,并且声明在这个前提下,什么协议都可以签。这只带血的公鸡鼓舞起大家的 士气,仿佛流出来的鸡血都打在了众人的血管里,人们象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确实是,对待流氓怎么办?只能用流氓喜欢用的方法。”那君子得意地说。   我和弟弟本来是想避嫌的,在此之前,这一点当然也成了弟弟遭大伙攻击的 口实,诸如什么“打仗父子兵”、“警惕万公子”之类不得要领的话。但是当弟 弟表明了他的立场以后,代表们乱了套:他们不仅互相怀疑对方没有这个谈判的 才能,而且自己对自己也没有信心,自卑与自尊同时在一张脸上挤了出来,就既 有谄媚又有仇恨。人们认为这是弟弟在报复先前的不公平待遇了,可是人们似乎 更害怕万年大哥:人们宁愿在弟弟面前丢了面子,也不愿到万年大哥面前去冒险。 因此这一次对话,弟弟和我成了请愿队伍一方的主力。   当然还有别的代表,我们一共进去了六个人,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国”字 级的四位代表,这都是有影响有实力的人物。万年大哥依旧用他那中间穿孔的小 饼干招待大家。我注意到四位“国”字级代表看那小圆点心时的眼神,那是一种 共同的让大家既尴尬又心碎的神情:没有这种点心无疑显得英雄气短,贫穷而自 尊的心又使得大家不得不端起了“我不稀罕”的武器,一位代表甚至将一顶帽子 扣在饼干上,那帽子上的标签上写着诸如“××阶级的生活方式”之类显眼的字 样。我咳嗽一声希望大家能够注意,大家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端坐了身体,八仙桌的另一边是面无表情的万年大哥。在我们谈判的时候,整个 黄家我们只看到万年大哥一个人,瞽目先生,小家伙,花裤衩,以及傻子和他的 狗,统统不在屋子里,当然也没有在院子里,这么说暗道之说是确有根据的了。 万年大哥见到我们哥儿俩时,脸上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奇怪的样子,他没有倚老卖 老,没有倚仗古老的秩序告我们忤逆,而是象对待跟他对等的请愿队伍的代表那 样不动声色地对待我们,这确实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   对话是以单刀直入的方式展开并进行的,双方没有过多的客套。从怎样才能 解散请愿队伍入手,到大家提出的所有条件,包括保证大家安全的“决不秋后算 帐”,再到问题的关键,小木屋的权利问题,归根结底就是所有权的问题。“黄 家可以拥有小木屋财产的部分监护权,但只有小木屋自己才有权力处理自己的财 产;”弟弟说:“姐姐的陪嫁不属于夫家,因为她是带着自己的孩子嫁过去的, 她的丈夫事实上不是小家伙,这一点连小家伙本人都承认,你曾经命令我们把小 木屋送进森林,这就是证据;进一步说,我们,包括我,我的兄弟姐妹,我的母 亲,我们的土地和房子,怎么一夜之间都成了黄家的财产了?你凭什么可以买卖 这一切?头顶的蓝天和白云你能买卖吗?脚下的土地是不是我们的祖先开垦出来 的?在开垦出来之前,这片土地属于谁呢?属于你吗?属于一群人吗?还是根本 就不属于任何人,不是你的我的,也不是你我相加的?如果蓝天白云是可以买卖 的,如果脚下的土地是可以买卖的,如果我们自己也是可以买卖的,那么,谁是 这个买主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交易呢?   “土地在没有成为土地之前假设它是白云,后来白云落下来了,我们的祖先 从上面走过,祖先的阴影就将其覆盖了。有人说现在土地可以买卖了,因为那个 阴影就是劳动,而劳动从它诞生的那一天就是可以被出卖的。那么什么时候承载 劳动的土地竟变成了劳动的附属物,在劳动出卖的时候它被当作了添头?有一天, 这个附属物摇身一变,成了中介了,于是人的身分开始变得纷乱而模糊:大家互 相出卖着,原本浑一的人群既是主人又是奴隶;人自己也在出卖着自己,于是一 个人既是主人又是奴隶。终于有一天劳动爆发了革命,它独立了,背叛了自己的 主体,它把人们的双重身份分离了:主人和奴隶原本在一个人的身上得到平衡的 体现,现在这个平衡被打破了,有人成为主人,有人成为奴隶,主人举起了皮鞭, 奴隶夹起了尾巴;劳动的独立造就了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就是用来维系主人与奴 隶的地位的,而这种关系的发展,则正是作为劳动主体的人和作为劳动承载的土 地的异化过程。也就是说,我们成了机器上的一个零件,而这架机器就是维系主 人与奴隶地位的关系。一方面,我们要服从这架机器的命令;另一方面,我们被 送进机器的传送带上,被压榨,切割,加工成面条或者别的产品;我们还是自己 的消费者,吃着蘸满自己鲜血的馒头,喝着用自己的大腿骨头熬成的白菜汤;同 时,开动机器的人正在大嚼我们全身最肥腴的部位,吸食人体最宝贵的膏脂。这 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我们生下来时,脑门上并没有主人或者奴隶的标记啊, 如果一种关系是不公正的,我们凭什么还要维系它呢?我们为的是什么?就是为 了被你、被黄家吃掉吗?”   然而万年大哥似乎根本就没有听懂弟弟的话,尽管他倚墙靠在八仙桌的另一 端,一动也不动。对于弟弟的发问和他讲的道理,万年大哥没有作出应有的反应。 这时连我都觉得弟弟是有些书生气了,虽然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于是我干脆问 道:大家都不干活是不是都成了主人,谁来种地呢?谁来生产呢?告诉我,即使 父子又能怎么样?我们的生只是你追求快乐的结果,而我们的死则跟你任何关系 都没有。更何况我们跟黄家连这种关系也不存在呢?有这样的道理吗:干活的人 没有饭吃,不干活的人吸干活人的膏脂?我说完后,代表们连声附和着,各人表 述了各人的想法和主张,无不在强调这样做实属不得已,是生活的艰难和不自由 迫使它们走上了街头,尽管田野的杂草正在疯长,召唤着它们去清除。   万年大哥说话了,对于所有的问题,我注意到,万年大哥都以同样的姿势对 待,也就是说,他好象是在听,可是没有任何反应。等大家你补充一句,我补充 一句,七嘴八舌地都说完了,他还保留着原来的姿势。之后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四国的代表们似乎对这种沉默不安起来,这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空 气中充满了尴尬的气味,有人羞愤的脸色表明,他们感到自己被这种沉默愚弄了, 深深地伤害了,有人做愤怒的起身状,而此时的万年大哥似乎睡着了。终于,就 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从万年大哥的低垂的头颅里传出了说话声,就好象万年 大哥早就把答案录好了,现在只需有人在幕后按下放音键。声音说,这些事虽然 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但都是可以讨论的,可以研究的,只要有充足的时间,这 些问题是不愁解决的。但是小木屋的问题另当别论,历史的问题,几千年传下来 的问题,谁能仅凭一句话就解决得了?最后万年大哥似乎还板着脸郑重其事说出 了“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这类一句顶一万句的名言,彻底否定了这次请愿的 初衷。请别忘了,否定了小木屋的权利,就等于是否定了大家的权利,因为小木 屋是我们大家的小木屋。而一旦否定了小木屋,我们仍然只有做奴隶的份,即使 不是现在。主人什么时候不可以处置自己的奴隶呢?因此其他的条件即使答应了 也属有名无实,而且,这些问题还要被研究、讨论多久呢?充足的时间有多充足? 是永远的历史,还是一万年?这一点连傻子也看得出来。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万年大哥问。   “你说还能怎么办?”弟弟反问道:“主人只能自己做,做奴隶是给造化做 的,不能给任何人做,这就是社会公正的原则!我们要收回被人剥夺和滥用的权 利,我们要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问题是现在主动权不在我们手中,”我接过弟弟的话头:“小木屋的权利 既是我们这次请愿的目的也是我们进一步谈判的前提,要是黄家把属于小木屋的 权利归还给小木屋,我们这次的请愿目的也就达到了。如果你能代表黄家发言, 哪怕你只点一下头,事情就解决了,这就是问题的解决方法。”   这一次万年大哥的态度是坚决的,“我不能点这个头!”他冷冰冰地扔出来 这样一句话:“家有家法,村有村法,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几千年来我们也是这 样做的,我们的祖宗、你们的家人也是点了头的,当初,你们也是……”然后他 再一次庄严重申了“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这条大是大非的价值评判标准,并附 加了万年大哥一贯的“谁惹了乱子谁负责”等等类似这样强硬的收关话语,最后 仍不忘漏给大家一线光明,迷途知返,他老人家是什么时候都欢迎的,而不是这 样聚在一起吵吵嚷嚷,“这样只会增加麻烦,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人们期待已久的跟万年大哥的这次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六位代表当然表示了 最后负责任的应该是黄家而非请愿群众,但是双方没有达成以后是否继续谈判的 任何协议。万年大哥没有把大家送出门,哪怕只是欠一欠身子,他仍旧靠墙端坐 在八仙桌的一端,尽管低着头,但每个人都感觉到他深沉的目光,掠过我们的头 顶,我们也不知道他在看着哪里。我还注意到在整个谈判的过程中,都能闻到从 万年大哥身上透出的腐臭之气,而且在那漫长的两个钟头里,万年大哥一直倚墙 端坐在八仙桌边,动也没动一动。   早就有人事先做好了庆祝胜利的旗帜,只等一传出好消息就大肆庆祝。旗手 们候在黄家大门口,谈判代表出来了,但是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笑容。于是谣言 立刻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传播开去,有人甚至传出了黄家将于子夜屠村的消息。 这时候传声筒发布了此次对话失败的新闻,紧接着新闻的是一篇号召大家奋起保 卫请愿成果的声泪俱下的宣言。群情立即振奋,有人制作了万年、花裤衩和小家 伙等人的偶像并当街烧毁。火光炙烤着人们狂热的变形的脸,人们高呼口号,心 中充满了仇恨。   弟弟在“四国”代表的强烈反对下仍然发表了要理性不要狂热的演讲,警告 大家不要上了对方的当。但是弟弟的演讲还没有完,就有激烈的反对者冲进指挥 部,拔掉了他的话筒,同时宣布取消这个“黄色指挥部”,重新改选,并号召大 家各自以街垒为营,自制枪炮火药,誓死捍卫请愿成果,做好迎接敌人进攻的准 备。一片喧哗声中,新的指挥部很快成立了,枪炮火药也已出人意料的速度迅速 产出,各个方向都传来零星的枪炮声:有人说,那是某某某领导的敢死队正在试 枪。   第十七章  叙述谎言的若干种形式;附带告诉大家哥哥、弟弟和小木屋失 踪了。   开始的时候我怀疑哥哥也在冲进指挥部夺权的那些人当中,而且似乎我还看 到了他的身影;但是不久我就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从侧面看起来跟他长得很象的 年轻人。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也不是L村的村民,没有谁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 出来的,然而他们轻而易举就夺走了请愿的指挥权,“国、方、角”的群众还没 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愤怒的情绪占领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太阳下山的时候, 四面八方都传来枪炮声。只可惜事后没有人考证这些枪炮是如何以如此神速制造 出来的,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这样的生产速度可真应该载入L村的史志:从大炼 钢铁到模具车床,从秘密图纸到子弹上堂,从三八大盖到坦克飞机,那的确是放 了一颗大大的卫星。   很快,枪炮声的密集程度让人怀疑这不仅仅是在试枪了。我看到一位父亲疯 了一样在人群中寻找他的儿子,因为连孩子的外婆也听出来了--那是一位年愈 七旬的老太婆,据说近十年来一直出于聋哑状态--“那不是鞭炮,那是枪声,” 老太太的听说能力奇迹般地恢复,预言了一个不眠的屠戮之夜:“打仗了!”她 说。果然,在那位父亲从我们那里消失不久,就见惊魂失魄的人潮涌来,“西边 涌出来大片部队,密密麻麻,有上万人,一律是洋枪洋炮,刺刀雪亮,头带钢盔, 手执盾牌……”人们争相传递着消息,似在逃窜又似在呼吁人们赶快去增援。 “开枪了吗?”我问。“开了,”有人说,“不过可能是橡皮子弹……”“是真 家伙!”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橡皮子弹崩到石头上能起火星吗?”可是又有人 说先头部队是盾牌军,好象还没有跟敢死队交火,而是正在跟那里的请愿群众对 峙,因为据说敢死队现在正在东边,还没来得及开过去,而那里的群众现在手无 寸铁。这个人说他们刚从村西头的银杏树那里过来,他过来的时候那里还没有开 枪。   我和弟弟赶忙向银杏树的方向跑去,一路上,我们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消息, 人们象无头的苍蝇那样胡乱碰头,慌不择路。东面的人往西跑,西面的人往东跑, 南面的人往北,北边的人往南,纷纷诉说自己所在的方位出现了数不胜数的士兵, 他们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这么说村子已被包围了,我看着象大地震到来前 惊惶失措的动物们那样逃窜的请愿群众,心中有不详的预感。可是弟弟好象还挺 乐观,他认为部队不会那么轻易就开枪的,因为黄家毕竟还要靠请愿的这些人养 活。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请愿队伍里会有人轻举妄动,“只要我们不开枪,军队就 找不到开枪的理由。”他重复着自己先前的主张。“可是如果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纷纷逃命呢?”我说。“那是谣言在起作用。”他说:“大 家制造了谎言,传播了谎言,却又被自己的谎言吓着了。”   在村西口的银杏树那里,我看到了沸腾的一幕。一边是想推进入村的密密麻 麻的军队,一边是企图阻止军队实施这一计划的黑压压的请愿群众,军队黑色的 头盔和村民们黑色的头发拥挤在狭窄的小路上,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象是一 大片烧焦了的木炭,铺满了我的视野。我爬上了一堵高墙眺望军队的方向,确实 是一眼忘不到边,仿佛真是从日落的地方冒出来的。看得出来军队的推进极合兵 法,层次分明:最前面的是防暴兵,个个膀阔腰圆,手持齐人高的大盾牌,头带 高强硬度精钢制成的大头盔;那头盔将整个脑袋装进去,只漏出两只眼睛,因此 严格来说,与其说那是头盔,还不如说那简直就是防毒面具;而整个防暴兵推进 的阵形,是模拟了古代拐子马的布阵方式,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二者之间的承继 关系;紧跟防暴兵之后的是冲锋部队,呈方阵排列,清一色的超现实装备,子弹 连发速度是百分之一秒,也就是说,这种超现实冲锋枪每秒钟将怒射出一百发子 弹,能象剪草机一样完成对前方有机生物的地毯式清扫;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冲 锋部队所配备的坦克阵和装甲阵,我看到那貌似蠢蠢欲动的巨大的坦克车象一排 一排活动的大瓦房一样,喘息着,怒吼着,瞬间就把面前的所有障碍物轧成饼状, 为后继的大部队开辟出战场;看到昔日的小山包的消失,看着一排排长幼丛生的 榆柳槐杨以及别的乔灌木象被怪兽吃掉一样刷刷地从面前消失,我的后背上冒出 阵阵凉气;同样让我有这种感觉的还有那遍布枪眼的装甲车,当它发威之时,必 将超越旋转的古老兵器血滴子的杀伤能力,因此我听到身边有跟我同感的人们给 它命名为“飞去来”;这时候天空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抬头看见了愈来愈近的机 群,按其不同的性能功用,在空中编排起壮观的阵形,有对飞机颇有研究的人辨 认着飞机的型号:攻机,暮机,夹机,野机,斗机,以及直升机等等;当是时, 地上的军队有如群蚁大排衙,空中的集群酷似飞蝗大迁徙,毫不吝惜地向当时一 代人展示了一幅超现实立体作战画面。   然而即使这样,请愿的群众依旧执着地聚集在一起,顽强地阻挡着这支令人 触目惊心闻风丧胆的超现实的梦之军队。大部分群众站在路中央,与军队对峙着, 站在最前列大都是年轻人,其中有不少是年轻的女孩,他们手挽手组成人墙,与 军队约十米的距离。另有一部分群众聚在路边的小土包上,或者站在只剩下半截 的土墙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喊着零星的口号,尽量避免着口号的内容涉及到军队。 弟弟原本设想采取靠近军车以至横卧在车前用身躯阻挡军队的方式阻挡军队前进 的步伐,但是现在看来根本行不通,这支经验丰富的超现实军队的立体式布阵根 本不给任何静坐者机会。但即使这样,弟弟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清楚军队 出动意味着什么,而与他们发生冲突只会激化矛盾,并给对方提供动武的把柄。 弟弟从人群的后面挤到了前沿,与最前面的年轻人汇合并挽起了他们的胳胳膊。 我知道他在这最后的时刻依然心存幻想,仍然幻想着以和平的方式感化军队,最 终阻挡军队进村,保住请愿已取得的果实和请愿群众的生命。   但这一切显然是徒劳的。军队根本不为他们的宣传、呐喊甚至哭泣所动,远 远看去,似乎随着一声秘密的口令,防暴部队举起了坚硬的盾牌,铁一样向前推 进,直冲面前手挽手的青年男女。我想,肯定有人已经下达了死命令。这时我看 到在被防暴部队的冲撞所激怒的群众中,有人从人群的背后向防暴部队扔石头。 但在精钢钢盔和坚实盾牌的保护下,防暴部队根本受不到任何伤害。然而当部队 再拣起石头回击时,情况就不一样了,由于人墙后面黑压压的人群根本看不到前 面发生的情况,因此石头扔过来时,势大力沉,象落进了池塘激起千层浪,被击 中者甚众。前面的年轻人试图制止这种暴力行动,我看到弟弟回头向后面的群众 大声地喊着什么。但无济于事。混乱的局面使他显得那么单薄无力,他无法阻挡 住军队的前进,也无法制止后面的人扔石头,被夹在暴力的洪流之中,就象浪尖 上的一个无助的泡沫。防暴部队缓缓地向前推进。   这种胶着状态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突然阻挡军队的群众悉数散去,防暴部 队的面前漏出了一道石墙。说是石墙,其实就是一堆散乱的石头临时垒起的路障, 我看到一个农夫还在解着辕上的枣红马,他的马车刚刚运过来一车石头。从防暴 部队面前散开的群众迅速绕到了石墙背后,与军队隔墙相望,形成了僵峙局面。 这时防暴部队失去了作用,他们不敢在没有坦克和装甲车跟进的情况下越过石墙, 我猜测这或许也是为了使整个梦军队保持壮观的队形。但是很快,防暴部队接到 命令退到坦克和装甲车背后,一排坦克开足了马力向石墙撞来,企图冲开路障。 这时候我看到爬上了高树的弟弟,在坦克即将撞到石墙的刹那,他指挥石墙后面 黑压压的群众,喊着“一--二--三--”的号子也同时潮水般地冲向石墙。 石墙在肉与铁的巨大合力的夹击下,发出轰然的巨响,但仍然屹立在路中央,坦 克的撞击被抵消了,人们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声。接着是双方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较 量,每一次都是以坦克的巨大马达声开始,以双方同时涌向石墙的壮观景象而达 到高潮,最后在坦克的后退和人们胜利的欢呼声中结束。部队在多次撞击失败后, 开始向群众发射一种催人狂笑的毒气弹。笑弹越过石墙落在人群中爆炸,随着彩 色烟雾的弥漫,人们捂住鼻口躲开了,有躲闪不及中了毒的群众令人恐怖地狂笑 着,他们的身躯痛苦地痉挛着,而他们的声音则传播着某种令人惊悸的喜悦,笑 与哭争抢着一个个正在失去自我的人。据一位有见识的L村村民说,天亮的时候 这些中毒人的尸体留下,而灵魂将化成杜鹃,在另一个世界里仍然狂笑吐血,古 往今来的杜鹃都是这些中了毒的人变的。这时坦克乘机开足马力向石墙撞去,一 声巨响,石墙中间出现一个大约半个坦克车那样大的口子。然而当坦克车往后退 并准备再一次向前撞击时,无数群众冲了过来,硬是把撞开的口子重新“砌”好, 并用身躯顶住,挡住了坦克的再一次冲击。于是双方的较量进一步升级,黑压压 的人群随着笑弹的爆炸而散开,又随着烟雾的消失而汇聚,与坦克进行着西绪福 斯式不屈不挠的搏斗。   突然,坦克发动机的马达声停了。突如其来的寂静还没能让石墙另一侧的人 们反应过来--有人呆呆地立在那里,似乎正侧耳倾听坦克马达的再一次发动, 有人则早已适应了坦克冲击石墙的节奏,正喊着号子准备着再一次冲向石墙-- 这时候,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夜空。   黑压压的请愿群众忽纷纷抱头作鸟兽散,仿佛做梦一样,眨眼之间,刚才还 形态各异的请愿群众已经从石墙的一侧消失了。冲锋队越过了路障,呈半圆形散 开,愤怒地扫射。后面的坦克一字排开,同时撞击石墙,只消三五下,就将石墙 完全撞开,为部队前进打开了通道。然而正在此时,其中的一辆坦克车莫名其妙 地着起火来。士兵赶紧从坦克车里跳出来,拍打着蹿起的火苗。这时一名军官大 声地朝坦克兵嚷,该士兵似乎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然而士兵的痴呆没有持续多久, 他立刻顿悟似的将本已近扑灭的无名火重新点燃。   坦克和装甲车继续向前推进,空中的飞机产下照明弹,照亮了它们前进的方 向。簇拥在坦克车左右的是手持冲锋枪的士兵,他们边走边向前方及两侧开枪, 为后面的大部队扫除前进障碍。满载士兵的装甲车和卡车组成的浩浩荡荡的大军, 沿途路旁每隔几米便有数十名手持冲锋枪的士兵护行,他们也不时地向两边的可 疑目标开着枪。每辆装甲车、坦克车顶部都有士兵探出半截身子,手持冲锋枪或 机关枪左顾右盼,火眼金睛扫射着或许是敌人的东西。枪声象除夕之夜的鞭炮声 那样密集,空中机弹开花,大地亮如白昼。这时已没有任何人敢再在公路上阻挡 军车,偶尔有躲进树丛或躲在土墙背后不知死的人喊一声“法东斯!”但立刻就 会被密集的火力网封杀,空中地面火力的交叉让任何敢于出声的生物无处可逃。 连昔日精明而大胆的看家狗也吓傻了,躲在墙角大小便失禁;夜盲的公鸡哪里知 道这光明是虚假的,刚刚想探头报晓便被流弹击中;只有愚蠢的猪才发疯一般蹿 出猪圈,跑上街头,结果成为军队枪口下的马蜂窝。   机弹的爆炸不仅照亮了军队前进的道路,也为幸存者的记忆留下了一幅幅闪 亮的长卷。我亲眼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苗条身材是怎样在慌不择路的时候辗转倒 下的,我还看见接到命令的士兵怎样点燃完好无损的军车。一辆因驾驶不慎翻在 土包下的军车上已经空无一人,当部队快要过完时,几个步行经过该车的战士顺 手将车点燃,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就在他的背后看着。相距军车不远是一架燃烧 的马车,刚才马车夫还用它运过来一车石头。   我是躲在一个幸运的小土丘后面目击了这一切的,当时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被 打死。当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村庄,我跑到离我十步之遥刚才高喊“法东斯”的 树丛中看,看到五六具尸体窝在那里,尸首尚温。再回过身时,我被眼前的景象 惊呆了:从周围土堆和树丛的黑影里竟然一下子涌出那么多人,抬着尸体、扶着 伤员慌乱地奔向四面八方。他们肯定是吓坏了,因为尽管场面是那样的混乱,可 是我听不到任何人高声说话:死伤者的亲朋子女不敢哭泣,也来不及哭泣,就慌 忙消失在部队过后的尘埃与黑暗之中。我疑心这是在地狱的门口,因为传说中那 里的风景就是这样,人们大气不敢出地等待着粗暴的冥河之船的超度。我摸到刚 才弟弟指挥群众护卫路障的那棵树下,那里只有一堆碎石和一个水坑,借着冲锋 队点燃的军车的火光,我看到距离碎石三五米的地方有两具尸体,但没有一具是 弟弟的。再仔细看时,刚才所谓的小水坑其实是死伤者流出来的血,从那些散乱 的土堆和寂静的树丛背后缓缓地流淌出来的都是血,淹没了坦克装甲车的车辙, 向低洼处会聚。我仰头拢手作喇叭状轻声地朝树叶间喊了两声,又扩大了搜索的 范围,依然没有发现弟弟。这时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是一位被子弹扫断双腿的 求救者,他声音低促地央求我把他送回家。   我最终没能把这位村民送回家,因为在路上他就死了。把他送回家又能怎么 样呢?死在哪里都是死在了枪口下,而死在家中必将徒然增加他的家人的悲伤和 危险:我估计大军进村后必将展开地毯式大搜捕,那些当初闹得最凶的人及其家 人要倒霉了。我把死者从背上放下来,大约又用了一个时辰,在夜色的掩护下又 摸到了L村北边,我们的家就在那个位置。我猜想,如果那里也有部队,想必也 早就是死伤枕藉了。   岂知这里的景象一片和平,当我满腹狐疑地远远地闻着从各家各户飘出的饭 菜香味,突然耳边响起了锣鼓声。走近一看,家家灯火通明,从我们家的胡同口 涌出来一支敲锣打鼓的欢迎队伍,锣鼓点是我们万家在驴日的庆典才使用的节奏, 而走在最前面担任指挥的正是我们的母亲。再往前就是一群正在清扫路面的士兵, 他们搬开了路障,摘下了传声筒,而当初聚集在这里请愿的人们也混杂在队伍之 中,正满头大汗地帮着军队干活,看起来是心甘情愿。再往前的空地上就是密密 麻麻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阵形与装备跟刚才村西口银杏树下的军队并没什么 两样。万家歌舞使出了浑身解数愉悦这支子弹上膛的队伍,又有端着猪肉和肉汤 的慰问队慷慨地捧出一片爱戴,有老者举起了古老的鼎状三脚酒杯仰面朝天念念 有词,似在为即将出征的儿子壮行,歌声,肉香,酒香,以及年轻姑娘们暧昧的 目光混杂在一起;而同时,远处传来隐隐的枪炮声,机弹爆炸的火光还在夜空中 闪烁。一位肚子已经充满了猪肉、肉汤和美酒的军官握住了母亲的手,他满面红 光,隆起的腹肚就象一位将军,他慷慨激昂地发言:“母亲们,这是你们的军队, 这些士兵--”他拖长腔以掩饰抑制不住的酒嗝和肉嗝:“都是你们的儿子…… 请相信吧,我们就要从这条军民共建的道路进军,去问一问--问一问,理论理 论……你西路军到底干了些什么!”   话音甫毕,欢呼声与掌声雷鸣一片,数十架似乎有备而来的录影机一刻也没 有闲着,从各个角度摄下这感人的场面:母亲高高舞起的彩带,举杯祭酒的老人, 村民们紧紧握住士兵的手,请愿群众帮助清除路障的忙碌场面,群体及个体特写 的笑脸,军官的微笑,以及冒着热气的肉汤和血红的红烧肉等等。紧接着在自告 奋勇当向导的村民的带领下,这支已成功取信于民的军队迅速控制了沿途所有大 街小巷,静悄悄兵不血刃进驻了L北村。然后录影机撤走了,人们被劝回了自家 家门,并被警告说如果没有军队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门,原因是与西路军一旦 打起来,他们要保证所有人的安全,村民们只消躲在家中静候佳音,否则后果自 负。   乡亲们满怀着期望盼来了黎明。昨夜人们预计北路军与西路军激烈的交火没 有发生,因为人们没有听到两支正规部队交火时隆隆的炮声。哥哥和弟弟一夜都 没有回家,同时失踪的还有小木屋。在这个静悄悄的血色黎明里,我偷偷打开街 门,我想把他们两个找回来,不管是死是活。我化装成一个醉汉,一咕噜从门里 滚到了门外。当我扒着墙角爬起来的时候,乌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一个大兵用 枪管重又把我顶进门里,但是这个仁慈的人没有开枪。就在脑袋缩回街门的一刹 那,我看到整条胡同都站满了平端枪筒的士兵,枪口冲着大门。我心想,这一次 我们是真的被包围了。   不久天空下起了雨。开始时还淅淅沥沥的,一会儿就变得大雨滂沱。风雨之 中,我们被告知警戒解除了,高音喇叭里传出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声称东南西北 四路黄家军不但完成了胜利会师,控制了整个局势,而且消灭了企图进一步行动 的暴乱势力的隐患。黄家军又一次在危急时刻挽救了黄家门楼子,挽救了黄家老 小,挽救了L村。人们纷纷猜测这个讲话人的身分,这时候万年大哥熟悉的声音 响起来了。他表扬了在大军平暴过程中承蒙了L村村民的鼎力相助,控诉了请愿 队伍之中的“一小撮”(他着重强调只是“一小撮暴乱分子”)的罪行,指出正 是这“一小撮”阴谋不轨,利用了人们的激情,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恰似 “一块老鼠屎坏了满锅菜”。接着,他告诉大家雨停后都“必须”来观看昨夜军 民同仇敌忾之录影,“这是一个任务”,以便让所有规矩的人们都能“充分认识 到暴乱分子的险恶用心”。最后,万年大哥似乎猜中了大家的心思,告诉人们刚 才那个讲话的人正是黄家的新一代即第××代传人小家伙,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暴雨是及时停歇的,虽然山洪还没有爆发,但这已经足够了。雨停以后,天 空尚阴,L村村民被通知集体到村大澡堂子里洗澡。大家排着队鱼贯而入,进门 的时候,一人按一个手印,并有专人按人头给每一个进去的人发一块“一漂净” 牌香皂和一条干净的“忘忧”牌白毛巾。人们熟悉大澡堂子里各自的位置,各就 各位后,一声令下,滚烫的洗澡水象山洪一样从水龙头喷出,白雾立刻笼罩了这 个屋子,人们用力地搓洗,直到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人们从白雾里清醒过来,发 现澡堂里的景物已经发生了变化:头顶、脚下、四壁都被换上了拥军爱民的图片, 那是昨夜几十架录影机辛勤工作的成果。大家仔细地辨认着,或者装作是这样, 直到在图片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发出欢呼,或者装作这样。   从澡堂子里出来,人们走上街头。先前走出家门时看到的大兵端着冲锋枪的 景象不见了,村庄仍然是原来的村庄,人们沿着被暴风雨洗刷一新的熟悉的街道 走来走去。有人仔细辨认着墙上修补之后的弹孔,有人围着不知已被谁修剪过的 树丛转来转去,好象在努力寻找着,回忆着。一个失忆的孩子站在一个土堆上, 大声向人们诉说着夜里父亲就是在这里抛弃了他。当然有一个大家不认识而自称 是精神病院医生的人立即爬上土堆把这个孩子拉走了。大雨冲去了一些什么,可 是也冲出了一些什么:有些人在散步的时候发现了从地底下长出来的手和脚,继 而挖出一些被种到地下的类人猿;还有人发现一些凹陷的圆形大坑,发掘后考证 出里面黑色的焚灰是中生代某种生物的。   又过了一些日子,L村村民被聚集到一起参观一个临时搭建的博物馆。展品 是一辆黑色的坦克、一辆歪倒的汽车、两个内外胎被烧掉的马车轱辘以及一些辨 认不清是人还是猪的头盖骨。解说员向村民们描述了一场没有敌人的战斗,然而 为了L村所有村民的生命财产的安全,四路大军却损失惨重。这套解说词的本意 是告诉人们千万不要跟军方作对,因为那样的话军方的伤亡和损失将无法估量。   又过了一些时候,又下了一些雨,村民们说,麦收时节,最好多一些晴天。   第十八章描述黄花可以繁茂到何种程度;兄弟的重逢以及十年时间意味着 什么;弟弟为什么要背起大腿远行。   这天清晨,L村醒得最早的人肯定差一点给吓疯了,可惜谁是那个最早醒来 的人,没有人做过调查。但是醒来之后的情况向人们证明即使没有做调查也算不 上什么,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明镜似的:看看周围疯狂的黄花你就会明白即使有人 来做这个调查也属白搭。尽管这样,L村的村民们还是有可值得欣慰的事情,那 就是在醒来之前,大家都在做着同样的梦:即梦见一个柔软而不可捉摸的东西, 这个东西有时极象一个软皮鸡蛋,飞来飞去的,直往人嘴巴里钻。有饥饿的人真 想把它咬破充饥啊,可是怎么咬也咬不着,就象你自己的狡猾的鼻子,踩着桌子 也还是咬不着。当你终于累了,决定放弃了,它突然飞快地旋转,就在你眼花缭 乱的时候钻进了你的心中,爆炸了。类似蛋黄的东西流淌开来,堵塞了玲珑之心 的所有孔窍,你觉得胸口憋闷极了,你明知那不是块石头,因为如果是块石头的 话你会把它推开;你自己反而变成了一块生锈的铁块,被磁场牢牢地吸引住了: 眼睛不得转动,不得不呆呆发愣;嘴巴半张,不得张大也不得合闭;呼吸停止, 不得呼也不得吸;最要命的是你的心跳,生命的钟摆悬在空中,不得飞升也不得 堕落……你难受极了,你找不到一丝丝用来使用的力气,于是不得不醒来。   醒来时便不得不被吓一大跳。为什么?因为你会发现你身上以及你睡觉的床 上、台前灶后、碗架子、房梁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灿烂的黄花;你会有强烈 的恶心的感觉,因为盛开黄花的藤蔓打着旋儿往你嗓子眼里钻,试图在你的心中 扎根;你慌忙跳下床,具体地说是狼狈从黄花丛中钻出来,跑到院子里,院子里 也早已被黄花占领;天哪,这时你抬头看天,天空晃晃悠悠垂下无数长满黄花的 缨子和须子,微风徐徐撒播着花粉雨;蜂群遮天蔽日,嗡嗡声震耳发聩,来不及 运回蜂房的金色花蜜流满大地,你只需在微风中伸出舌尖,滴下来的蜂蜜就甜得 蛰人;地上早已是狼藉一片,只要你稍稍活动,花粉和蜂蜜就会将你包围;蜂拥 涌入你眼帘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疯长的黄花,这时如果你要走动,你就得留神脚下, 那里的藤蔓盘根错节,只要你在一个地方驻足五分钟,就得有人帮助你解开缠绕 住腿脚的藤蔓和缨须,只有这样你才能够迈出下一步……   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我也做了同样的梦,醒来时也看到也经历过了上述被 黄花围困的一幕。或许有人说他没有做那样的梦,那也是可能的,但黄花的包围 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来不得半点虚假。更为致命的是,黄花的生长是如此之快, 哪怕你一个人能同时挥舞一百把镰刀,收割的速度也还是比不过黄花生长的速度。 因此这是铁的事实,任何试图否定这一事实的人都不能得逞,哪怕具有再高超的 破坏现场的能力。一大早,人们从遍布每一个角落的黄花丛中三三两两搓堆,一 边不得不拍打着蹿到身上的黄花缨须,一边小心翼翼淌着险恶的黄花河,脚步不 得停下,象蜜蜂那样跳着摇摆舞,以摆脱缠绕的黄花藤蔓。人们呼吸着浓得化不 开的黄花粉,纷纷议论着昨夜奇怪的梦境,以及这一夜之间长满天空和大地的烂 漫黄花。   然而议论总是没有结果的,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习惯,习惯,再习惯。黄花 丛中,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烦恼,生活总是以不变的压力驱赶着人们的脚步: 人们要继续开垦黄花覆盖着的土地,要播下种子,除草,耕耘,收割,晾晒,然 后继续播种,除草,耕耘,收割,晾晒,一个轮回接一个轮回。这不仅是可以预 见的,而且是一定要变成事实的事情,因此人们不仅要习惯这铺天盖地的黄花, 还要善于在这铺天盖地的黄花中学会生活,吃,喝,拉,撒,睡,以及婚,生, 老,病,死。这就是生活的文学,哲学,历史学和物理学。   就是在这样一个和平而纷乱的早晨,在母亲乞求的目光中,我离开了家。母 亲的眼睛告诉我,只有我才能找回她失去的亲人,那意思好象正是我把他们藏了 起来。开始我还表示不放心只把她和妹妹扔在这屋里屋外遍布的黄花中,但是母 亲说这没有什么,黄花是不会害人的,这些善良的黄花只是要让村民们习惯,让 大家习惯在黄花中生活,不是至今还没有听说谁被花粉呛死吗?不是还没有听说 谁被花蜜甜死吗?我想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历史上确实也有开这种黄花的时 候,赵高为乱的时候咸阳城里也开满了类似的黄花,史书上没有记载黄花杀死了 多少长安百姓,只记载了大秦帝国的灭亡;而且,后来咸阳城里血流成河是楚霸 王项羽干的,他用的是刀枪,而不是黄花。于是我真的放心地拨开黄花丛,走出 了家门。   无庸讳言我是怎样走出村子的,我要说,最终逃出黄花的包围简直是一个奇 迹。临出发前,母亲用最后的面粉为我烙好三十张五寸厚两肘直径的大面饼,每 一张大饼都象我们家院子里的大碾盘一样。母亲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还不理解, 因为事实上,从我们家到松林,这段路不是长得不得了。但是这一次母亲没有听 我的话,而是挥汗如雨加紧工作,最后我不得不面对着耸立在面前小山一样高的 干粮。我说,我把干粮都带走了,你和妹妹靠什么活呢?我们还有黄花,母亲说, 但是一个外出寻找亲人的人不能靠黄花活着。虽然出门在外尚轻尚俭,最后我还 是从了母亲的话。因此当我出门的时候,背上不仅有小山一样的烙饼,还带上了 五十双草鞋,带上了镰刀、斧头、切菜刀等几乎家里所有的利器,二十张备份的 L村地形图,因为繁茂的黄花已经模糊了L村的版图,这些黄花占据了所有街巷, 我必须依靠记忆画好过去L村的地形图,并凭借这张地图找到走出村子的出口。 我不得不面对现实作好最坏的打算,我就是这样出发的。   事实证明母亲的经验要多么宝贵就有多么宝贵,因为仅仅穿过两条黄花覆盖 的胡同,就耗尽了我随身携带的将近一半的物资,尽管我本就不是一个铺张的人, 我的饭量不大,镰刀斧头切菜刀我总是砍钝了磨,磨了又磨,而每次看地图我总 是俯下身,尽量用弯曲的身体把它遮住,以遮挡腐蚀性卓越的花粉雨。我是日夜 不停地做出上番努力的。我不是超人,我也需要休息,可是我不能,因为只要手 脚一停我就会被缠住。相反我注意到那些吃黄花喝蜂蜜的人就要好一些,因为如 果他们一举一动都要象我这样艰难,谁来种地打粮食呢?但是母亲已经有言在先, 出门寻找亲人的人是不能靠黄花活着的。总之就是这样,我早已忘记在黄花之中 跋涉了多久,最后我终于弹尽粮绝了,镰刀斧头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柄,地图也用 完了,一张张详细的地形图都是在被花粉雨腐蚀得面目全非不得辨认的情况下不 得不扔掉的。我迷失在这无边无际的黄花之中。   我精疲力尽地站立在四周疯长的黄花之中,不知往哪里回头才能看到来时的 路,因为从前我奋力开拓出来的路已被黄花淹没。我呆呆地站立,脑子里一片空 白。我能感觉到黄花的蔓缨象蚕丝一样一点点缠住了我的身体:先是脚和腿,那 是我用来站立的;渐渐缠到了我腰,我的胸口,胸膛是用来呼吸的;之后迅速缠 绕了我的脖颈,喉头,堵塞了我的用来说话的嘴巴,识别香臭的鼻孔和用来辨别 方向的眼睛;黄花做茧,我成了一个被黄花缠绕的蚕蛹。包裹在黑暗之中,我无 可奈何地沉睡了,沉睡在黄花之中,无声无息。然而冥冥之中,有一息化蝶的意 志尚存,忽一日,仿佛梦中插上了翅膀,我穿越了恰似霏霏雨雪的黄花粉蜜,径 直飞到了丛林之中。尘埃落定,我重重地跌落在地,挣开眼睛,发现这竟是一个 事实。身后黄花的芳香尚能阵阵袭来,而我自己,确确实实还是先前的那个自己, 没有蝴蝶的翅膀也没有神仙的羽衣,我的面前正是参天的大树。   当我鼓足勇气重新想起寻找亲人的使命,对灵蛇和怪兽的恐惧被置之脑后。 虽然先前洗澡的时候顺便也被洗过了脑子,可是你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容易 就被洗掉的。传说中有一位高明的哲人把人的脑子比作水,只有越洗越黑越浓的 水,而没有越洗越清越淡的水,由此可见洗脑子的确不是很可靠。我觉得这很有 道理,因为我就是一个例子。那天晚上哥哥带我穿山越岭,我并没有刻意作上标 记,可是我仍然不费多大周折重返历史的洞口。因此对那铺天盖地的黄花以及它 们那盘根错节的围堵,我无须再说什么大家也会明白。否则的话,为什么我在弹 尽粮绝的情况下变成了茧蛹却仍然能够化成蝴蝶飞出重围呢?   哥哥还在洞口练剑,看得出来,他的武艺更精更熟了。看着他有意无意击刺 的剑花,你猜不出他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你猜不出他挥舞的是现实之剑还是 梦之剑。我说,第一个我已经找到了,你最好亲自到母亲那里签个到。哥哥收敛 剑气,用剑尖指着背后的洞口说,另一个也在这里,他的伤几年前已经养好了, 只是现在我不知道他正站在那一个历史的坑道。你说的是弟弟吗?我问,哥哥点 了点头。那么小木屋呢?他不在你这里吗?哥哥摇了摇头。这时候弟弟走了出来。   这个年轻人长高了,脸也变黑变长了,只是脸上的执拗之气一如从前。看起 来他见到我挺高兴,赶忙从洞口的阴影迎出来,你来了!他向我打着招呼。我这 才看到他拖着的右腿是一条瘸腿!我的弟弟变成了一个瘸子!蓦地,我回忆起一 个被爆炸的机弹照亮的夜晚,一个年轻人爬在高树上指挥众人跟坦克搏斗,肉与 铁之间只隔一道石墙……我想紧赶几步抱住他,可是弟弟立即打手势让我止步。 我能走!他说,一瘸一拐地走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你来看,我承认我的腿跟大 家不一样,可是它们还能走路,在使用的功能上我们大家的腿都是一样的。不是 吗?说着,弟弟卷起了右腿的裤管,他说,过来摸摸,你说,是不是木头做的比 肉做的还要结实?   原来弟弟早就彻底地失去了自己的右腿。弟弟说,那天夜里,梦部队的第一 枪正是朝他开的,而且击中了。他从树上跌落下来的时候,还在拚命想怎样说服 部队停止开枪,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发现已经站不起来了,原来那一枪打断 了他的右腿腿骨。眼看的冲锋队越过了石墙,弟弟坐在那里,把眼睛闭上了。   后来呢?后来我就睁开了眼睛。因为有一个比子弹还要快的身影挟起我,就 象挟起一个铺盖卷那样把我挟到了这里。他用烧红的剑为我止血,骨头和肉一起 腐烂的时候他索性把它剁了,手术了,换成一个木头的。不过我很高兴它换成了 木头的,弟弟使劲拍打着他的假肢说,感谢那颗子弹,打断了我一条腿,我却有 机会找到了一百条腿,比一百条还要多。他指一指挂在树枝上晾晒的一截截木头: 这些都是我的腿,哥哥不光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也是一个艺术家……他拉着我走 到一堆假肢面前看,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腿:登山的,涉水的,平地用的,下坡用 的,等等。弟弟指着这些腿说,看到了吧,这些都是我的,我还会有更多更多的 腿,因为我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我背着我的腿远行,是肉的还是木头的并不是 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走什么样的路。他说。   那么小木屋呢?你知不知道他的消息?   我为什么要带那么多腿远行?十年了,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什么十年?我的脑子象钟楼上年久失修的大钟的齿轮,不知道那个地方脱节 了,钟摆激烈地摇摆,钟锤无止休地敲打,指针飞快而混乱地转动,时间失去了 控制。什么十年?黄花中的十年?还是蚕茧里的十年?   对于我是学习走路的十年,对于哥哥是磨炼剑气的十年。弟弟说。   我跟你一样,哥哥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我也一直在寻找小木屋。找着找着, 十年过去了,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没有结果。你不用怀疑是不是十年,在黄花里 过生活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因为它长开不败,或者常开常败,常败常开,你会觉 得总是生活在一个季节里,日子过去了你也感觉不到。   你知道,我必须找到活过了十年的感觉,否则,我拿什么来添补这十年的空 虚呢?于是我想起那满天飞舞的花粉和蜂蜜,想起母亲绕着锅台满头大汗地烙着 磨盘一样大一样厚的面饼,想起背着一座由镰刀、斧头、切菜刀、草鞋和面饼堆 积起来的小山,想起黄花中跋涉的迷茫,想起黄花的菁蔓是怎样缠上了我的身体, 缠住了我朝天举起的胳膊和双手,塞住了我的耳朵,嘴巴,眼睛……那么小木屋 呢?我问:我们是不是还要这样找下去,一个十年不行,再找下一个十年?   你知道弟弟为什么要准备那么多的腿吗?他为什么要背起自己的腿远行?他 也要出去寻找小木屋,他学会重新走路就是为了小木屋。为了小木屋他失去了一 条腿,为了小木屋他长出来一百条腿。   可是小木屋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大家一直有意地小心地回避着这个问 题,好象是共同维护着一个薄皮的梦幻,谁也不想首先捅破它。可是这毕竟是问 题的关键啊,如果小木屋不在了,给我们再多的十年,给弟弟再多再舒适的木腿, 给我们撅地三尺的本领把我们居住的星球翻个个儿,那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对 弟弟说:在你出发之前,是不是确定小木屋一定……   在,他肯定在!弟弟还没等我说完便斩钉截铁地肯定说:小木屋,这是我们 大家的小木屋,只要你在,我在,大家在,小木屋就一定存在。   你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我是说,要是小木屋已经死了呢?比如说死在 流弹下,或者慌不择路的人群的脚底下,被捍卫他的人们踩死,或者……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弟弟摇晃着身体,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们也要……重 新造出一个来!他用力地拍着自己的木腿,既坚定又透着焦虑。可是十年过去了, 当年小木屋一声不吭地刻着那把木剑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如果他活着,现在也 该是个大人了,他长成什么样子了?他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呢?他能够长成什么样 子呢?   但是弟弟铁定了心要背起大腿远行,这是他的选择,他说他必须这样做。我 和哥哥没有拦他,这是他的自由。当年那个名叫自由的小女孩把折断翅膀的云雀 托付给他时,他就答应一定让小鸟飞起来。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回忆起小家伙 夺去那只小鸟时自己悲痛的心情,想起姐姐临终前告诉他自由不能养在笼子里, 弟弟拍着自己的木腿说:我多象当年的那只云雀啊,可惜我没有实践当初许下的 诺言;不过小云雀已经被人家夺走了,我再也不能在笼子里呆下去了。   我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说先翻山越岭吧,走完山,找不到,再渡海,还 是找不到,那就……再造一个!   弟弟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出发的。他背着他的腿,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之 中。   第十九章  听傻子讲述面罩鼻套与公有制之间的关系;妹妹莫名其妙地羞 红了脸。   站在胡同口,我看到母亲正在张望。黄花中的岁月既飞快又难熬,听妹妹说, 这些年以来,自打我背着小山一样的行礼出门的那天起,母亲每天都要站在门口 守望。谁都知道她在守望什么,谁都不知道她在守望什么。苦难把秘密深藏起来, 从她脸上毫无表情的皱纹里,没有人能看出什么。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看到我们 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让母亲习惯了失望,我多想喊一声:母亲,你的儿 子回来了!但是我没有,我没有说什么,哥哥没有说什么,母亲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当我和哥哥终于走到家门口,母亲抱住了我们的头。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 母亲松开了胳膊,仍旧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问起弟弟和小木屋,然后我们走进家 门。   我惊异地发现母亲胖了,连皱纹间都闪着油亮的光,似乎这十年不见,当她 的儿子们远游的时候,她的生活好起来了。妹妹立刻否定了我,她说这是浮肿。 母亲脸上泛出的油光也显示在她的脸上。妹妹说,这是一日三餐大食黄花菜的结 果。母亲现在仍然每天都要奉献自己的膏脂,小家伙的胃口比过去大了,因此母 亲要献出的更多。但是看起来母亲的确是发福的样子,由此可见浮肿具有多么大 的欺骗性。我还注意到她穿着一件黄色的制服,胸前挂着一个牌子,上书醒目的 红字,分外耀眼。母亲胸前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产奶模范”四个大字,我们家什 么时候养起了奶牛,或者奶羊?其实我们家既没有饲养奶牛,也没有饲养奶羊。 妹妹说这是印花税,虽然我们家既不养牛也不养羊,但是只要被挂上这样的牌子, 就要缴纳奶牛税、牛奶税、牛棚税、奶瓶税等等,凡是跟“牛”字和“奶”字沾 边的东西,都要收税。妹妹转过身,我看到她奶黄色的T恤上也印着字,她被称 作是“纺织能手”。不用问,她少不了要负责缴纳丝税、麻税、蚕税、桑税以及 与丝麻沾边的别的名目的税种了。   据说这就是许多年来人们努力的结果,许多人死了,也许从没有死一个人, 就象弟弟或者瘸腿或者没有瘸腿一样。黄家采纳了大家的意见,自上而下地进行 了稳妥的改革,于是黄花之中,完成了一场静悄悄的革命:“租”变成了“税”, “仆人”变成了“主人”,“衙门”变成了“办事处”,“黄家”变成了“共和 国”;相应地,“农奴”变成了“纳税人”,傻子变成了“公仆”,小家伙变成 了“领头人”。然而当人们的要求果真变成了现实的时候,他们对过去的时光又 充满了无限的怀恋,因为“不管怎么说,”老年人聚集在一起对着冬天瑟瑟的夕 阳共同缅怀着过去,“那个时候带着黄家的狗外出打猎,虽然猎物不归自己,大 家却可以喝到免费的白菜汤。”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能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 年轻人,当年他通过传声筒向人们宣讲什么叫小木屋,告诉人们什么是自由,什 么是平等,什么叫法制,嘿嘿,现在什么都实现了,这就是小木屋,是自由,是 平等,是法制,这就是他要人们追求的东西。   为了庆祝我们回家,母亲特意为我们烙了黄花饼。母亲说,有规定,吃什么 东西都要掺黄花,这个东西“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滋阴补阳,延年益寿,增强 记忆,补充体力,男欢女爱,老少皆宜,乃家居之常备,馈赠之佳品,……”母 亲盯着墙壁郑重而虔诚地背诵着,我回头看贴满墙壁的宣传画,原来母亲背诵的 内容跟宣传画上的一模一样;其实母亲这样做我们并不陌生,虽然离家十年,那 也不过是个别词句的差别,正所谓我方唱罢你登场,有时或者连招呼也不打,祈 祷词偷偷换成了其他的面孔,或者在舞台上大打出手,斩了郑贤弟了,斩了也就 斩了,唱一句“悔不该”或者“千真万确”便万事大吉;对此隔壁老庄大爷说得 最实惠:这算得了什么呢?对于狗来说,只要有的屎吃,管它黑屎白屎,有得屎 吃,什么不好说?庄大爷说的不错。当他脸上泛着跟母亲脸上同样的光说这话的 时候,指一指面前拔地而起的幢幢高楼,你想象不出,这些高楼正是嫁接在黄花 之上的。“这才是现在L村村民的追求。大家都这么想,只要这遍地的黄花开着, 这楼房就不会倒掉,你得承认,现在的人比以前聪明多了,因为大家都想到一块 了。”   我们正在吃黄花饼的时候傻子来了,后面自然跟着他的狗。十年不见,傻子 还是老样子,唯一的不同是换了一身制服,头戴大盖帽,因为他现在是“公仆” 了。看到我和哥哥,傻子没有任何吃惊的表示,仿佛是以“事情都过去了,过去 就过去了”似的大度跟我们说话:“啧啧,长成大人了!”然后看着桌上的黄花 饼说:“好啊,黄花饼,黄花饼,好东西,好东西。”不过傻子并不是闻着黄花 饼的香味来的,他从腋下的狐狸皮公文包里掏出两张白纸,一张递给我,一张递 给哥哥,他笑眯眯地说:“没有别的,只要签个字。”“签什么字呢?”我问。 “名字,”傻子说:“写上张三,李四,就行了。”“为什么要签上名字呢,看 模样认不出来了吗?”“当然认得出来,”傻子打哈哈:“例行公务,例行公 务。”“例行什么公务呢?”“签证,这是新规定,大家都要办的。”“我们一 直都是L村的人啊,为什么还要办签证呢?”傻子解释说这是因为L村现在实行公 有制。“签证跟实行公有制有鸟的关系?”哥哥说。这时候傻子拉过来一个小矮 凳坐下了,看起来,他要给我们上一课。当然,黄花饼的确也是个好东西,傻子 卷起一大张滴油的黄花饼大嚼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许多年前黄家自动出让了土地的所有权,并邀请了最著名的 土地专家和所有权专家制定了最公正的土地所有权法则。按照规定,法典的解释 是按照最能代表L村所有村民的意志的原则,L村所有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出产均 归大家共有;鉴于人也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要靠土地里出产的东西活着,所以 人也是共有的;从而从人身上出产的东西包括人本身也就是共有的,这是法典的 基础,同时也构成了法典的内容。那么什么是“共有”,什么是“公有”呢?有 绕口令为证:“共有”也就是“公有”,“公有”也就是“共有”,“共有”和 “公有”都是“归大家所有”,也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的也就是我的, 我的也就是你的。在公有制的面前,无所谓你我,无所谓你的我的,因为根据法 典的内容原则,连你我都是公有的,你我的出产连同我们的孩子也都是公有的, 同理,我们的孩子的孩子也是公有的,并依此类推。   原则是有了,然而生活就是无数的细节,总不能张三打掉了李四的门牙却说 张三打掉了自己的门牙吧?当然理论上这是绝对讲得通的,可是牙疼的那位永远 是李四而不是张三,这时候问题出现了:疼痛的感觉是不是公有的呢?它是土地 上的产品还是人身上的产品?土地没有付出肥力人也没有付出劳动,可是疼痛产 生了。这个问题的出现无疑是对公有制的巨大挑战,谁来战胜它呢?最著名的土 地专家和最著名的所有权专家都迷惑了,他们设计问卷散发到L村每一个人手中, 并设下重奖悬赏,他们还在天地之间设下祭坛,等待大能的神谕。当然,最著名 的专家虽然也是人,别忘了在“人”的背后还有一个“专家”的称号,连他们都 解决不了的问题,其他的人就不用说了,所以说发到村民手中的问卷算是白瞎了, 有人拿它揩了屁股,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就得说神毕竟与人不一样,它与人的 不一样之处就是没有它回答不了的问题。虽然它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它 指明了回答这个问题的方向。那么神谕上是怎么说的呢?传说最著名的巫师用掉 了漫天星斗,五十头牛、一百头驴、一百五十只羊和二百只鸡的心、肺、肝、肚、 胰、脾、肠以及数不清的五色毛发等最能通神最有说服力的东西才求得了这一神 谕,结果正象古希腊德尔福神庙里的女巫师告诉人们的那样,“认识你自己;柏 拉图是最聪明的人。”L村请来的神不比柏拉图请的差,它告诉所有L村的村民, “你们统统都不懂,只有黄龙腾的聪明儿子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于是阐释解 答这一问题的沉重负担就不得不压在了小家伙的身上。有能力的人不得不承受重 负,没能力的人永远也不会拥有阐释权,这是多么神圣的道理。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个道理连猪狗都明白。   上天欲将降大任兮于小家伙,事先并未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 乏其身,也没有行弗乱其所,让他红着眼睛,滴着涎水,象疯狗一样到处咬人; 上天让小家伙出头,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事,神让他接班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因 此小家伙不费吹灰之力就具有了解释这个L村谁也解释不了的问题的能力,而且 他确实这样做了,而且做得让所有人都非常满意。小家伙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的 呢?他巧妙地回避了“牙疼”的出处,而是从避免“牙疼”的角度找到了答案。 怎样避免呢?下面就是小家伙寻找问题答案的推理过程:李四牙疼,李四为什么 牙疼?铁锤敲打牙齿,张三用铁锤打击李四的牙齿;张三为什么打击李四的牙齿? 李四咬了张三的鼻子。李四为什么咬了张三的鼻子?张三的鼻涕擤到李四脸上了。 张三为什么把鼻涕擤到李四脸上?张三有鼻涕。张三为什么有鼻涕?张三有鼻子。 好,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了,小家伙解释说,问题就出在张三有鼻子上,而张三 的鼻子是公有的,不但张三的鼻子,连同张三的鼻涕,李四的脸,李四的牙齿以 及大铁锤都是公有的,这一点法典上有最明确不过的规定。按照公有神圣的原则, 按照村民们所认可的公有无矛盾的原则,鼻子和牙齿本应和平共处的,可是现在 两个却发生了矛盾。那么因噎废食,取消公有制吗?当然不,取消它无疑就象我 们取消神圣一样。但是我们设想如果李四戴一个面罩怎么样,或者张三带一个鼻 套?这样既使公有制保存下来,张三的鼻涕也跑不到李四的脸上,李四的牙齿也 就不会被铁锤敲掉了。   小家伙说到这里时,人群里开始传出“噢,噢,噢”的类似恍然大悟的声音, 有聪明人说:面罩和鼻套,这确实是公有制的里程碑,应该写进L村村志。紧接 着,小家伙向村民们阐发了“管理”以及“管理者”的观念,而且大家很快就弄 明白了:“管理”就是面罩和鼻套,“管理者”就是处理面罩和鼻套的生产、发 放以及回收再利用等所有细节的人。生产这两样东西是需要人,需要机器,需要 钱的,因此大家都要交点税,这就是“纳税人”;谁来发放面罩和鼻套呢?谁来 收税呢?从前缴租的时候村民们都说是向土地的主人简称地主缴纳,替地主收租 的人虽然被称为狗腿子,但因为狗腿也是狗身上的一部分,所以严格说来也是主 人;但是现在变了,现在土地连同土地上的东西都是大家的了,连大家也是大家 的,所以大家都成了主人,而发放面罩鼻套收税的人是为大家服务的,所以就成 了“仆人”;公有制下的“仆人”就是“公仆”;以前的收租的地方被称作是衙 门,“有理没钱莫进去”,现在也改了,改成“办理发放面罩鼻套以及收税诸事 宜的地方”,简称“办事处”;以前是地主说了算,整个村子都是地主的,所以 被称为“地国”,也就是“帝国”( “帝” 通“地”,见《古为今用大辞典》 第1页);现在土地都变成“共有”的了,有粥大家一起喝,有西北风大家也一 起喝,所以叫“共喝国”,也就是“共和国”(“和”通“喝”,见《洋为中用 大辞典》第1页);对于“管理者”这个名称,可惜L村的民众死活也记不住,只 好用一个L村人能听得懂的词--羊群里的老大叫领头羊,人群里呢,就是“领 头人”;需要澄清的一点是,人群里的老大并不比其他的人高多少,法典里说, 大家都是平等的,不分你我,因为连鼻子都是大家的了,故“领头人”充其量也 不过是一象征符号而已;那么这个领头人是谁呢?谁有能力谁就解释,谁能解释 谁就有权力,反过来亦成立,这是神谕里说的;所以小家伙理所当然成了L村的 “领头人”。   紧接着在公有制原则下的一系列条款均被制定出并载入了法典。鉴于面罩鼻 套对于实行公有制的重大意义,关于面罩和鼻套的相关条款整整占了两层楼,约 占整部大典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当然这些条款并非只针对哪些人或者哪个人 的,比如仅仅对张三或者李四,或者对张三和李四,象庸医所做的“头痛医头, 脚疼医脚”那样;而是针对了所有的人。比如法典之中有这样一条规定:凡是不 购买面罩鼻套的公民就是破坏公有制,因此所有公民必须购买面罩和鼻套。为了 保证这一细则的实施,L村所有的人都得量好自己面孔及鼻子的形状、面积、凹 凸程度,并连同自己的姓名、性别、年龄等等一并记录在案,以谋求生产、发放 以及回收再利用等各个环节的高效有序进行。这就象一份契约一样,而且事实上 这也确实具有法律效力。为了能够保证契约的切顺利运作,除了需要设立生产、 销售、税收等机构,根据法典,还设立了防止一旦出现差错的纠正机构,诸如军 队、警察、监狱等机器。根据法典,这些机器当然是L村公有的,共有的,但是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使用那就得由办事处负责了。而傻子,正是这个包罗万象的办 事处的执行者。   “这么说我们不光要签名字,还要登记脸盘的大小和鼻子的尺码了?”我问。   “是这样,”傻子抹抹吃完黄花饼的油光光的大嘴,“是这样,大家都这样, 都是这样做的。”他指指母亲和妹妹,我仔细观看,发现她们的耳边确实耷拉着 一个肉色的面罩,因为要腾出嘴吃饭,所以不得不摘下来挂在一边的耳朵上;而 且正如以上所描述的,她们的鼻子上也确实有一个肉色透明的鼻套,紧紧贴在鼻 子上,将两个鼻孔严实合缝地牢牢罩住。“这两个东西就是L村的通行证。”傻 子说,象广告里说的那样:“你是L村的人吗?你想住在L村吗?你们你就签字。”   看起来不签是不行了,否则就得破坏L村的公有制。我接过白纸,签上了自 己的名字。可是脸的面积和鼻子的凹凸程度怎么计算呢?我从没戴过面罩,也没 有戴过鼻套,只有请教公仆。公仆说:从对面罩和鼻套的设计史就可以看出小家 伙是一个多么称职的领头人。最开始的时候,办事处聘请了最权威的数学测绘人 士作导师,小家伙亲自授课,紧急培训了不计其数的面孔和鼻子测量人员,深入 千家万户,一一进行测量。虽然耗费人力物力无数,根据测量结果制作出来的第 一代产品却并不理想,这主要是因为测绘人员的素质和村民的面孔鼻子良莠不齐 所致。结果,不但大大加重了村民们的负担,也给维修和回收再利用带来了巨大 的麻烦。法典规定,对于丢失面罩或鼻套者要处以重罚,这主要是为了防治有人 蓄意破坏公有制。而现实生活中确实有那么一些无心破坏公有制却丢失了面罩鼻 套的人,怎么办呢?大家为了避免惩罚而又表示对公有制确实拥戴,就发明了偷 盗和仿造,于是黑市里开始出现了罪恶的洗钱行为和假冒伪劣产品。又因为一个 人的面孔和鼻子总是处于永不停止的变化之中,所以根据当初登记的型号进行普 查也没有结果,因为第一批面罩鼻套产品使用的也不是很过关的材料,材料本身 就有缺陷,所以那次普查还造成了不少冤假错案。这些问题的出现对刚刚诞生的 公有制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而且直接关系到办事处和领头人的信誉。为 此,小家伙率领一大批理论技术人员连续攻关了无数个昼夜,终于研制出高精度 材料的智能面罩鼻套,每一个产品里面都装上了隐含着高科技成分的“无形的触 手”,意即办事处设置了一台容量巨大的具有高速高效处理数据信息功能的电子 平台,能监听监视到所以面罩和鼻套的运行和下落,因为这些面罩鼻套统统被输 入了相关的电子识别数码,因此从某个较高的程度上打击了假冒伪劣的行为。当 然,并不排除有高科技作案手段的村民依然逍遥法外,但这毕竟好多了,这说明 办事处确实没有糟蹋纳税人的钱。并且,为了简化整个从测量到生产到使用到回 收的程序,办事处还依次设计出手动型,半手动型,手动加自动型,半自动型, 全自动型,自动加智能型,半智能型以及完全智能型等数代产品。这些产品不但 在使用功能上进一步挖掘了潜质,尤其是全智能产品的问世,不仅使得跟踪服务 成为可能,而且产品本身也具有了细胞分裂的功能,使得产品能够伴随着生命的 发展代谢而发展代谢,也就是说,面罩和鼻套能够随面孔和鼻子的改变而改变, 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村民和办事处频繁更换面罩和鼻套的烦恼,也节约了原材 料。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现在,从摇篮到坟墓,一个人一生只使用一个面罩和 一个鼻套就够了,而在开始的时候,以一个人的预期寿命为70岁、每年更换一个 面罩和鼻套计算,一个人一生需耗费面罩鼻套各70个。因此,不能不说,这是一 部进一步将面罩鼻套工艺跟公有制的千秋大业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历史;不能不说, 这确实体现出以小家伙为核心的办事处的杰出智慧和非凡才能。“那么是你来测 量我们的面孔和鼻子吗?”“NONONO,”傻子很内行地说:“有签名就足够了, 面罩鼻套自动识别系统是一条龙,有了当事人的亲笔签名就什么都有了。别忘了, 现在什么都是高科技。”   我忽然明白办事处的反应为什么这么迅速:怎么我们前脚刚迈进家门傻子后 脚就跟来了呢?看来事情不是偶然的。庄大爷说得对,现在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 了,不仅想到一块儿,在公有制下,连你和我的界线都模糊了,大家也都变得一 样了。只要一个面罩,一个鼻套,不,甚至这也不需要,只要你在白纸上签上了 自己的名字,就什么都有了,甚至更进一步,只要你接触到L村的任何一个人,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你就是L村的面罩和鼻套了。“看不见的手”,这确实是个 好东西,只要你签了字,你的腰间,你的手脚,你的脑子,你的心,不知什么时 候从什么地方这只小手就会伸出来,抓住你,向你问寒问暖,关心你的身体,关 心你的思想,把你还原成最简单的信息代码,遵循着设定的程序运行,从而让你 变得跟大家一样。   那么我们已经上了生产线了。我们的名字将被输入机器,出来的时候变成面 罩和鼻套,完全智能型的,等于是被盯了梢。看来这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从现 在开始我们将无处可逃。这就是L村的村民为什么要抱怨我那可怜的弟弟的原因。 从以后的观察和朝夕劳作的日常生活里,我深深体验到村民们的抱怨。其实公有 制就是这么回事,老庄大爷以及别的许多人都这么说:什么都是公有的,什么都 是你的,什么都不是你的,因为连你自己都不是你的了;我们辛辛苦苦地工作, 播种,除草,收割,晾晒粮食,然后又是播种,除草,收割,晾晒粮食,周而复 始,年复一年,都是在忙活这副行头:老牛犁了一辈子地,就是为了挣一条缰绳, 为什么呀?我们现在最害怕的事情是,没有了面罩和鼻套,不但不得住公店,走 公路,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寸步难行,连L村的村民都不是了,连你自己都不是 了,因为没有这两样东西就没有公有制,没有公有制就没有L村,没有L村就没有 你我。   不过好在事情还在运行着,我指的是面罩鼻套的生产,使用,回收,再利用, 黄花饼芳香依旧,嫁接在黄花上的楼宇鳞次栉比,黄花继续疯长。我还记得当我 们登记好名字后,傻子“顺便”告诉妹妹有人仍然在老地方等着她;而妹妹听到 傻子的话外之音后,则在我们的面前极力掩饰羞红的面颊,并迅速戴好面罩和鼻 套,在我和哥哥疑惑的目光中,匆匆地走出了家门。   第十九章通过这一章我们可以认识一位妙人儿,可以认识到纯化血统的最 高尚的原则和 依据,以及许多别的事。   大禹采取了跟父亲迥然不同的治水方略,结果成功了。庆功宴上,当时的皇 帝舜一边吃着水煮花生米,一边教训大禹说:“革命者要戒骄戒躁,千万不能邀 请自己的朋友在家里淫乱。”大禹或许早已听到些关于舜要禅让地位的风声,并 且他向来就是一个谨慎的人,于是必恭必敬地向舜帝信誓旦旦:“主人啊,那不 关我的的事,她过门两天就生下一个杂种,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不认那小 杂种作儿子,我一心一意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哎,禹,你不用说了, 我全明白。外边风言风语你是因为生老婆的气才几过家门而不入的,这我也理解。 不过呢,你是个聪明人,革命者要珍稀自己的名声啊,你是能成就大事的人,我 想你能明白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呢,我的意见是,既然老婆是你的,就把 儿子也认了吧,管他什么种,把夔喊来,写个歌让大家唱,就说这个孩子是从石 头缝里蹦出来的,名字就叫启,启是开的意思。因为你不辞劳苦满世界治水而不 能回家,你的老婆涂山氏之女十分想念你,天天跑到东山上张望,结果化成一块 石头,后尾你治水成功了,回家了,听说老婆变成了石头非常难受,站在这块石 头面前高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然后那石头就自动打开了,一个婴儿呱呱 啼哭,这就是启。禹,你认为这个故事怎么样?”大禹赶忙诚惶诚恐叩头道: “主人啊,你的这个故事连我都感动得不行,我小禹还有什么说的呢。您什么都 替我想到了,这个故事什么都包含进去了,您的话真是一句能顶一万句啊!”不 久,一首由一条腿的国乐大师夔创作的名为《忘夫崖》的歌曲风靡全国;又过了 不久,国人被告知帝舜把王位让给大禹了;又过了不久,大禹举贤不避亲,《忘 夫崖》歌中所唱的那个神奇的孩子就当上了皇帝。正是这个想当初被大禹成为杂 种的孩子建立了夏朝。   帝喾高辛,是黄帝的曾孙,生而神明,在位七十年,活到一百零五岁。而在 他一百零六岁那年,他的妃子中,有一个叫简狄的,是有狨氏的女儿,怀孕了。 怀孕的过程是这样的:有一天,简狄与姐妹们也是帝喾的另外两名妃子一起到小 树林里洗澡,洗着洗着,忽然有一只黑鸟掠过头顶,并且扔下来一个东西。黑鸟 扔下来一个什么东西呢?史书上说是一个鸟蛋,简狄和她的姐妹们也一口咬定那 确实是一个鸟蛋,而且简狄还把它吞到肚子里去了,而现在她肚中的胎儿就是这 个鸟蛋变的。尽管有人批评说她们这是在撒谎,那只黑鸟其实是她们的姘夫饲养 的,他是一个有名的无赖,喜欢养鸟。他养的鸟经过训练后,能辨人,能送信, 还能给他拉皮条,而黑鸟扔下来的那个东西正是裹了信物的小泥球。说这话的人 还提供了一份列举了一百个目击者的名单,而他自己就曾在同一地点亲自目击过 三次。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并不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为了维护祖先的名誉,帝 喾的继承者还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把这件事情做了低调处理,让简狄生下了这个孩 子。这就是契,契帮禹治过水,禹当了王之后就给了他一块地,这就是商。契是 汤的祖先,汤建立了商朝。   然而当年英明的帝喾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确实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 的子孙后代会口含仁义道德手中挥舞刀戈,为了争夺王位而大打出手。周灭商就 是对这一问题的注解。周的祖先是后稷,后稷是封号而不是一个名字,是帝舜封 的,意在奖励一个名叫弃的很会种地的人。弃就是丢弃的意思,也就是没有人要。 周朝的祖宗怎么能是没人要的弃儿呢?这是一段神奇的传说。弃的母亲叫姜原, 是有邰氏的女儿,帝喾的元妃。姜原是一个敏感而内向的女人,自从被御医断定 不仅连人而且连蚂蚱也生不出来一个的时候,她就暗暗发誓一定要生出个什么来, 但她这么想的时候,并不从外表上表现出来。帝喾有的是漂亮女人,知道姜原是 一只不产蛋的鸡后,也就不在她身上浪费精力了。可是忽然有一天,姜原表现为 极为不安的样子附在帝喾的耳边说她“有”了。高辛这个人脑子是好使的,他才 不信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姜原的瞎话呢。可是高辛不动声色地告诉姜原,只要你 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理由,你就可以把孩子生下来,算我们高辛家的人。岂知理由 早就准备好了,男人的自大使他低估了女人的智力,姜原敢于蹋进房门把这件事 端出来,这本身就说明她是有备而来的。姜原说:自从我的主人您把我赶出卧房 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为您生下个仨瓜俩枣。我当然不能去干偷鸡养汉的事, 那多对不起您啊。于是我就求天,求神,我去拜混沌,给女娲氏烧香,终于有一 天,当我拜完送子观音出庙门,您猜怎么着,我在庙门口看见了一对大脚印。不 知为什么,贱妾我看到这对大脚印心中就快活得发抖,于是我就踩上去了。这时 候我听到天空中一个渐去渐远的声音告诉我:你已经受孕了……帝喾击掌打断了 姜原的话说:啧啧,编得真好,我都快听入迷了,姜原,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个才 能啊……那么不管是人是蚂蚱,你就生下来吧,算我的。   可是等到姜原分娩的时候,帝喾忽然又回过味来,变卦了:他妈的,当了王 八还要养龟儿子,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以不吉祥为由,打发人把新生儿 扔进了一条牲口巷子里,让牛马驴骡踩死算球。哪知不久派出去的人又把孩子抱 了回来,告诉帝喾他把这个孩子先后扔进了奔跑的马群和牛群,可是这些奔跑的 动物都绕开了孩子跑,没办法,只有再抱回来。帝喾将信将疑地看了办事员一眼, 又唤另一个进来,这次他吩咐将野种扔到乱葬岗完事。不久第二个人也回来了, 说他已经把孩子送到了全国最乱的乱葬岗,帝喾想这次可以放心了。岂知第二天 一大早,帝喾还没睡醒呢,就有人告诉他,王宫门前围了一部分人,他们正在议 论一个孩子。帝喾睡眼惺忪出门一看,可不是吗,那小杂种正躺在襁褓里对他笑 呢。当然这件事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帝喾一边赶紧命人将孩子抱到屋里,一边 向围观的人解释说孩子的母亲回屋取东西,暂时把孩子搁在门口放一放,大家这 才散开。   返回寝室,修养仞好的帝喾也有些气急败坏了:怎么着,讹上老子了不成? 这一次他喊来自己最亲近的心腹,吩咐在冰上凿个洞,把小丫挺的扔进河里,这 次看他怎么办?这可是帝喾拧着蚕眉思索了一天一夜的结果,但是不大一会儿秘 密出宫的心腹慌慌张张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您老人家亲自看看去吧,见 了鬼了,我凿开一个大冰窟窿,刚把孩子扔下去,哪知河水立刻又结冰,把孩子 托住,而且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大鸟,用翅膀盖住孩子,温暖他。什么?有 这种事!帝喾不相信,他决定亲自去看一看是什么样的异鸟。就快到河边的时候, 他看到冰上黑压压的都是人,不用说,大家都在看那孩子。忽然,人群一阵喧哗, 有人喊“飞了,飞了!”帝喾寻循声望去,只见确有几只鸟在空中飞翔,但他不 知道哪一只是庇护野种的那只,再说这下事情有些不妙了,因为太多的人知道这 事了。圣洁的英名在上,作一回王八又能如何!帝喾赶紧命令轿子掉头,他决定 还是不露面的好,一边又让人把孩子抱回宫里。不久当满月的姜原依旧虚怀若谷 地前来请安,帝喾自我解嘲道:你有种,姜原,说出来我不会怪罪你,你是怎么 安排好那一切的呢?帝喾说这话的时候,元妃姜原睁大了无辜的眼睛:主人啊, 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你是在说什么呀?   谁也说不请何年何月何日,我们姑且名之曰从前的时候,黄家望族在L村最 好的风水宝地修建了祖先的阴宅,而且,为了守灵及祭祀的便利,黄家人还在那 一片坟地中间修了一座适合自己身分的庙宇。这一天,正当黄龙腾的父亲和祖父 为黄家烟火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报告了一条消息,听完这个消息,祖孙三代来 不及备鞍备马,一遛小跑就往祖先的坟地赶去。   祖孙三人气喘吁吁地从小山包上俯视祖坟,只见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我的 天哪,莫不是全世界的光棍汉都赶来了不成?再仔细观看,哪里只是光棍汉,L 村里那么多有儿有女的男人也混迹人群,有知道羞耻的还以手遮面。那是一个大 热天,男人们大都打着赤膊。从现场的情况推测,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排队来着, 可是因为后来人越来越多,又没有人现场维持秩序,就难免出现了加塞的行为。 祖孙三人在小土包上就听到有人在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无论动口动手的都 在互相指责对方一点公德都不讲,那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由于年久失修,黄家 祖庙如今已是千疮百孔,男人们将庙宇层层包围,人推人地透过孔眼往里看,不 时爆出高声的喝彩。当是时,外圈的人往里拥,里圈的人扒孔眼,人潮声一浪高 过一浪,黄家的庙宇俨然十二级风时浪尖上的小破船,随时都有倾圮的危险。   祖孙三人风一样地自小土包而下,老太爷把拐棍都戳断了,可是那有什么用 呢?男人们似乎发疯了,而且看起来没有人能阻止他们的疯狂。有人搬出了神灵 的法典,声称谁也不能阻止他们,这是神灵的旨意,他们是崇奉的就是神的意志。 而且,男人们进一步强调,这钱我们付得义不容辞,砸锅卖铁也得付,我们以此 来敬奉神明。老太爷一时语塞了,他老人家是那样的皓首穷经,当然不会不知道 这一道古老的法令。传说古时候,当然是很久很久模糊了年代的时候,做这种事 是神圣的,因为这意味着五谷丰登,人丁兴旺。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写过一本精 装帛本的家书,里面详细记述了这一令所有人心中暗自向往的宏大场面:在一个 祭神的盛大节日里,田野里树起一尊高大的神像,神像下,男男女女均脱光了衣 服性交,或立或坐,或仰或卧,姿势和对象均任你选择,没有人会指责你道德败 坏。那时候的人是敦厚纯朴的,其主要标志就是对性交一事很随便,而不是象今 天这样如饥似渴且诲莫如深。那时候人们天天都象过节一样,直到后来有人觉得 自己的老婆别人碰不得了,于是出现了血统论,比如大禹那时就已经是这样了, 他的老婆怀了别人的孩子他就不高兴,让他的老婆变成了石头。不过尽管自己的 老婆不给别人使,象大禹那样地位的人还是喜欢使用别人的妻女的,于是就出现 了一群专门舍身于神灵的女人,她们住在庙宇之中,在神像前与所有走进门来的 男人交合。这种活动开始是免费的,收一点手续费那是后来的事。再后来就出现 了宫廷,最漂亮的女人侍奉天神的儿子们去了,民间的女人只有抽掉了这一活动 中神灵的内容而片面强调了手续费,这就完成了从信仰时代到经济时代的过渡。   老太爷的拐棍再硬也硬不过神以及其它,黄家祖庙里,淫声大作,祖庙外混 乱一片,大有返祖归宗之势。这时,拄着半截文明棍的老太爷突然郑重地对儿子 说,这关系到黄家血脉的大事,他必须先过过目,还没等儿子明白过来点点头, 老人家早已扭腰踮步蹿如人群之中,眨眼之间就消失了身形。半晌,儿子木呆呆 楞在那里,天那,这那里象一个耄耋之人,简直就是归隐山林的武林高手嘛。但 见老爹迟迟不归,心急如焚的儿子也只有如法炮制了,他钻进了人堆,只告诉傻 子原地留守便倏地身形一晃不见了,所谓“找你爷爷”去了。只剩下可怜的黄龙 腾忠实地守在某个祖先的坟头上,困了睡,睡了困,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月 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傻子一觉醒来,先看到了爷爷。 只见老人家兴致勃勃,目光炯炯有神,握着傻子的手一个劲儿喋喋不休:宜男之 相,宜男之相啊,孩子,你有福了,黄家有福了。又过了不知多少时间,父亲也 回来了,嘴里象他的父亲嘴里喋喋不休的那样:宜男之相,宜男之相啊,孩子, 你有福了,黄家有福了。说这话的时候,老父子俩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眼神,尽管 似有尴尬,可最后还是硬头皮彼此心照不宣地布置起怎样动用黄家的部队驱逐这 越来越多蜂拥而至的人流。   黄家大军总能在诸如此类的重大时刻起到扭转乾坤挽救大局的作用,这就是 黄家虽然败落却总也不肯割舍这支武装的原因。关于这次用兵的始末,黄家作了 低调处理,村志上只提及“为护黄家祖坟及祖庙,不得已用兵××万”等字样。 事实上村志遗漏了许多珍贵史实:比如当大军包围这些同样舍身神灵的男子汉们 的时候,有人就曾以胸膛对着枪口说过这样的话:士兵们,这庙宇当中有一个妙 不可言的妙人儿,你们也是男子汉,这妙人儿也有你们一份,难道你们没有敬神 的心吗?谁说不是呢,其实士兵们按照预先设计的战略战术合拢包围的时候,早 已从四面八方听到了那摄人心魄的古老而现实的呼唤,听到有人这么一鼓动,大 兵们着实失去了斗志,顿做枪口朝下状。这时候黄家主人看到事情不妙,立即提 议召开了军以上干部会议,会议似乎没有经过激烈的讨论而终于达成一致意见。 这个意见没有形成正式文件,或许即使形成了也得以及时的销毁,就以口头传达 的方式一直传达到连一级。据当年一位死活也不愿说出自己姓名的连长透露,那 天他们得到的许诺是每人可以进庙礼拜神灵十五分钟,当然这是以驱散面前疯狂 的男人们为前提的。至于比他们官大的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们可以进去多少分 钟,他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这是军事秘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进庙礼拜的 时间只能是超过而决不至于少于一刻钟,这是军队的惯例,干任何事情都是按照 级别来的。冲锋打仗还可通融,瓜分战利品则来不得半点马虎。而对排在连以下 的排长、班长和兵蛋子们,黄家则许诺将予以升迁、加饷不等,这要视每个人的 具体表现来定。当然,这一风波也使部队本身遭受了损失,因为就在军官们召开 层层军事会议的空当,不少士兵实在熬不过致命的赛壬的歌声一般的诱惑,偷偷 脱下军装钻进庙宇前的人群中,开小差了。开小差的士兵及班排长的具体数目至 今仍旧是一个谜,但该当年这支军队的司务总长临终之前贴着儿子的耳朵透露了 这样一件事,他说那天仅逃亡的雄性军马就逾三百匹。   当这支终于重新振作起来的部队采取行动之时,鉴于庙宇周围的男人们象牛 虻一样吸在那里不肯离去,而且由于不能殃及庙中的妙人儿,部队投鼠忌器,不 能使用洋枪洋炮,最后不得不动用了古老的兵器勾镰枪,象割麦子一样从外圈开 始一圈一圈地收割,而整个过程又象剥玉米,直到露出这庙宇的无数天然的或是 人为的孔眼。据说此时黄家老爷子不顾脚底下流血漂起的断胳膊断腿,以常人难 以想象的敏捷和力量,硬是飞檐走壁一般给庙宇罩上了一层黑幔,挡住了官兵们 心急火燎射向孔眼的目光。这时候夜幕也降临了,士兵们把庙宇周围象收割完的 庄稼一样的神的祭品打捆搓堆,运到黄家祖坟的对面挖好了的万人大坑,并在坑 上修建了雄伟的祭神坛,一应花费全都取自男人们的手续费,军长师长等大员们 的捐赠另外立碑树传。军队办这些事情用去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连 以上干部们都在黑幔之中举行过时间不等的秘密会议。会议当中,传说某某军军 长和几个师长还受到了降级的处分,崩掉了十多个旅长、营长、连长,这都是因 为他们居功自傲,贪心不足蛇吞象,违背了会议章程所致。   这样一位信仰、经济头脑兼备的“宜男之相”的妙人儿,在检阅了军官也经 过了军官们的检阅之后,最后被领进了黄家的大门。在黄家,她舍身神灵的职能 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而且在黄家老小的眼中,她的这一职能反而被大大加强了, 祖孙三代为此精疲力尽。先前身子骨仞地硬朗的老祖父不久得了暴病,含恨并恋 恋不舍地离开人世,黄龙腾的老爹也因内腑亏虚,不得不检点保命,因此黄家一 脉,完完全全系于傻子一身了。为此,黄龙腾的老爹犹豫再三,还是拿出祖传 《黄家房内参》,手把手点播傻子,可谓费尽了心机。然而许多年过去了,这妙 人儿空有丰乳肥臀之“宜男之相”,肚子里连个人芽儿也不落不住,而傻子反倒 愈来愈傻了。   此时的黄老爹心急如热锅蚂蚁,他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解决好黄家的香火问 题。他这样想有着充分的道理,还能指望傻子什么呢?那样宝贵的秘笈都传授给 他了,可是这只能使傻子更傻。于是他一头扎进了故纸堆,遍览黄家经典所藏, 没成想在人生晚年竟做成了独家大学问。可惜外人不懂这至学臻境,在他们看来 似乎这老爷子书读得越多,就越象他的儿子,而且视力也越来越坏了,总是指鹿 为马,于是背地里都称他为瞽目先生。其实不然,黄老爹心里明镜儿似的,本章 开头所录夏商周三代之祖先血统,就是黄老爹家学之心得大成。因为这个学问了 不得,它对于黄家数代人在为续香火梦而迷惘求索的漫漫征程而言,无疑象点燃 了一盏史无前例的灯火,而且是带玻璃罩的那种挺先进的气死风灯。   这一天,黄老爹走进了儿媳妇的卧房,一反常态,跟她谈起了天理人欲。老 爹柳下惠般谈到了纯粹血统的重要意义,谈起了他皓首穷经的心得,谈到了仁义 礼智信,谈到了三从四德,因为,黄老爹说,因为这些是我们黄家的立家立身之 本。儿媳妇虽然感觉脑子浆糊一般,还是似懂非懂地应诺。但当黄老爹进一步讲 到涂山氏之女,讲到简狄妃子,讲到姜原元妃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黄老 爹简直太熟悉儿媳妇的这种洞穿人体的神奇目光了,因此他不得不再给儿媳妇讲 一个故事,他要告诉她,在这件事情上,不仅要遵循快乐原则,最重要的还是它 的终极价值和目的,他想通过这个故事将二者紧密联系在一起,就象后来人将婊 子和牌坊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样。   黄老爹讲得是虞舜年轻时的故事,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帝王,不仅他,由他上 溯五代,都是很普通很一般的农民,尤其是他的父亲,不但穷,而且坏,是个独 眼龙,人称瞽叟。舜的母亲早死,瞽叟就给舜找了一房后妈,他的后妈给他生了 一个弟弟。这三位对舜都好象前世有仇似的,不但舜老大了也不想给他娶房媳妇, 还总想把他弄死。可是舜这个人是要出人头地的,因此这三个人对他越不好,他 越要孝顺他们。古人就是有这个拧劲儿,谁拿他也没办法。他的努力终于有了结 果:尧帝看上他了,就把自己的两个女儿许配给他,而舜呢,也没有跟家里人商 量,就笑纳了。这个时候问题来了:有人质问,既然你舜是这么一个孝顺孩子, 象这等婚姻大事,怎么能不跟父母商量呢?虽然大家都能体谅你这么多年光棍汉 的难处,可是你不能只图快乐就忘记人伦了呀!舜是一个老实人,他如实地回答 说:我这个人最会说老实话,尧的女儿确实解风情,那快乐你们当然是体会不到 的啦;不过我舜并不只是贪图快乐,你们难道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 你们不是讲人伦吗?这才是最大的人伦啊。你们想想,象我爹妈那样的混…… (瞽目先生注:“……”当为“球”或“蛋”,因为舜快要成为有身分的人了, 而且他后来果然成了有身分的人,而有身分的人是不会说粗话的,故隐去)我如 果跟他们商量要不要娶妻,他们能答应吗?当这话传到了尧的耳朵里的时候,尧 就让他当了帝王。   那个时候,恰巧万年大哥牵着他的驴在黄家祖庙附近瞻仰遗迹。说是恰巧, 其实更象蓄谋。至今谁也弄不清楚当年舍身扒墙眼的人群当中有没有万年大哥的 身影,因为那个时候太乱了,连自己的事都忙活不过来,谁还顾得上别人的事情, 再说黄家祖孙三人那时候均没有想到后来还能用得着万年大哥。但是有一件事颇 值得方家研讨,那就是打那以后,万年大哥几乎每天都牵着他的毛驴到黄家祖庙 前吃草。L村地大物博,膏壤沃野千里,哪里没有丰美的水草,万年大哥为什么 偏偏执着在一棵树上上吊?或许他有着虞舜的意志也未可知,而瞽目先生就长着 一双帝尧一样善于发现的眼睛。千万不要把上面的话当儿戏,但这仍是谁也说不 清楚的事情,谁能肯定万年大哥不是长着虞舜一样的重瞳子呢?传说中虞舜龙颜, 准鼻,重瞳子,六尺一寸身高,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瞽目先生或许也看重了万 年大哥这一点,不过反正现在对他来说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了。   传说中黄老爹充当了儿媳妇的皮条客,传说中是妙人儿自己下的网,传说中 是万年大哥自己找的道儿,等等。围绕此事形成了历史上著名的不解之谜,无论 正史还是野史都用上了脚指头列举其数不清的考据,以佐证自家之说的可靠程度, 也因此培养出一大批抱金饭碗的学者名流,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不白吃闲饭的专家 及图书馆员,不啻为开发出一无本万利之无烟产业。反正后来就有了花裤衩,再 后来就有了小家伙,黄家纯正之血脉得以延续,再后来就有了公有制,有了面罩 鼻套,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事。   总之,就是这样一位集神话时代和经济时代之博大精神与一身、在最关键的 时刻挽救了黄家挽救了L村挽救了历史的最最最富有魅力的伟大而神奇的女人, 有一天死了。   第二十一章  描述一个奇妙的葬礼,并讲述葬礼上许多奇妙的事情。   一个人生命中最确定的一件事是肯定要死,最不确定的一件事是什么时候去 死。因此我们必须时刻准备着死神的降临,认真完成生命中的最后一件事情。关 于死后的事,活着的人无从知道,所以对于从生到死我们知道的这一段,确实一 点都马虎不得。花裤衩死后去哪里我们一无所知,但她活着的时候对黄家及L村 所做的一切我们已经有所记述,现在我们要记述她隆重的葬礼,所谓善始善终, 给她光荣的历史划上一个闪光的句号。   死神降临花裤衩的时候,传说中有异象昭示。那是一个抽象的黎明,有诗为 证:从星星的弹孔里,流出血的黎明。无数的家鼠、仓鼠、田鼠倾巢而出,挈妇 将雏,佩戴黑纱,或许还吹吹打打奏着富有地方特色的哀乐,云集黄家祖坟,据 当时目击者转述,黄家祖先的所有坟头站立得密密麻麻的都是老鼠,操各地方言, 何止以千万计。也就是那一天,传出来黄家祖庙的偏梁被老鼠压断了两根。这两 根偏梁也是当初花裤衩初到贵地的目击者,它们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有幸见证 了这位非凡女性制造快乐的本领,见证了她的阅兵,见证了她的受命于危难,因 此也顺理成章地预言了她的死亡。当然类似的异兆还发生在其它有代表性的地点, 一位村民在花裤衩死后的许多天里都不得不疲于应付那些络绎不绝的好奇的人们, 因为据说在花裤衩死前的一个血色黄昏,成百只鹌鹑在和平的日暮时分纷纷撞死 在他家的西山墙。这是一件非常确实的罕见的事情,当场的许多村民都可以作证, 每个人都能向你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沉默的鹌鹑是怎样毅然地有秩序地集体自杀, 而大家是怎样张着嘴巴一动也不敢动地观望着这一幕恐怖的景象的。还有一些事 件虽然没有这么典型,可大家依然把它们合并归类在花裤衩死亡的异兆上,比如 天降怪鸟,吓死了张三家七只母鸡的事,比如李四家的老黄狗忽然打出了人的喷 嚏,并说了几句谁也没听懂但确实是人话的事,比如猎人王五在村西边第八道山 梁上捡到了一只死狐狸,比如在花裤衩死之前的那个晚上,L村许多人都感觉到 大地有震动,麻子六家的油壶被震倒因此油洒了一地,等等。很明显这里面有大 量的事实是粗制滥造的,甚至有一些是混水摸鱼的赝品和谣言之类,但大家普遍 认为,花裤衩的死是有异兆这一点,确实是可以肯定的。   对于花裤衩的死,有什么样的异兆都不过分,因为即使她不死也会有地震, 麻子六家的油壶也会倒,王五也会捡到死狐狸,李四家的老黄狗也会象人那样打 喷嚏,鹌鹑们也会在张三家的西山墙上集体自杀,更何况花裤衩确实是死了呢。 既然人都会死,我们就要面对,尤其是象花裤衩这样一位非凡的人物,我们就要 为她举行一个符合她身份的隆重的葬礼。为什么说是我们呢?因为葬礼的花费都 是我们纳税人的钱,所以要说是我们而不仅仅是黄家或者小家伙。来自黄家的消 息是因为现在是公有制了,根据法典,花裤衩是我们大家的花裤衩,花裤衩是小 家伙的母亲,所以也是我们大家的母亲,是傻子黄龙腾的老婆,所以也是大家的 老婆,是黄龙腾老爹的儿媳妇,所以也是大家的儿媳妇,所以发丧花裤衩,也就 不仅仅是黄家的事,而是大家的事。   我们都是土地上的出产,最终我们还要回到泥土里去;花裤衩是从黄家祖坟 走进L村的,所以她也要回到那里去。而且那里也确实是一个好地方,因为若干 大师早已证实那里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正适合花裤衩这样身份的人死后居住。 死去的花裤衩在黄家祖宗的牌位前挺到了足够的时间,一直挺到日夜排队奉送祭 礼瞻仰遗容的最后一个人也终于在半梦半醒之间尽到了义务,黄家仪仗队才抬起 了花裤衩全套的棺鹑,紧随的喇叭唢呐吹破了天,L村全体村民倾巢出动,仿佛 群蚁排衙一般布满了送葬的旅途。有时悲痛是一种强制性的悲痛,因为欢乐被禁 止,这是公有制的一个著名的优点。对于那些天性乐观的人,他们或许早就盼望 这次葬仪能够早一天结束。至少有三十人因在为花裤衩举丧期间有意或无意地以 笑声活歌声娱乐自己而被办事处拘禁,这些人的行径确实与普天的悲悼气氛极不 协调,因而从另一个角度讲也属于破坏公有制的范畴。   虽然理论上花裤衩是大家的花裤衩,但由于主客观的原因,很遗憾我没有亲 历花裤衩葬仪的全部;而且即使我亲临了,恐怕也没有能力记录下花裤衩葬仪的 全部。但是由于对于记录或转述这一宏伟壮观的事件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因 此我必须尽我所能把我所亲历的可信的事件有选择地呈现在大家的面前,如果这 对大家能有所启发,或对历史能提供点滴素材,对父亲的传记能有所裨益,那是 我最大的心愿,至于再大的作用,那是我想也不敢想的。   花裤衩死前或者死后,我们家均没有异象出现。我们家的生活从来就是这样 平淡无奇,象一潭死水。唯一一件聊可记述的事情是在此期间我们家的猫下崽了, 一共下了六只,一只脚有问题,一只是独眼,三天上还有一只被大母猫给踩死了。 不过我不想把这件事跟花裤衩的死联系上,因为我们家的这只母猫风流成性,恐 怕自从她在我们家落户以来,没有人能记得她这是第几次生产了。且说就是在这 样平庸的一天上午,公仆傻子来到了我们家,他传达万年大哥和小家伙的指示 (当然现在是以办事处的名义),要母亲为她的亲家母撰写悼词及挽联。正是利 用了这样的契机我们才得以较早地知晓花裤衩去世的消息。我必须说我们全家都 很震惊,不这样说就表示我们至少是表现得不够悲伤,尤其是对母亲而言,我如 果说她面露喜色,那简直是在害她,原因是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原因,还因为她必 须要随叫随到地为黄家人包括花裤衩在内提供膏脂。因此我要说我们都被这个噩 耗惊呆了,尤其是母亲,她简直是痛不欲生,因为如今少了一个汲取她膏脂的人, 她感到十分伤感。可是悼词怎么写呢?弟弟是我们家最有学问的,他早就扛起自 己的腿寻找小木屋去了,母亲斗大的字不认一箩筐,更别提写作,而以我和哥哥 那粗浅的文墨恐怕又不足以表达出母亲的悲伤。事实证明我们这是在杞人忧天, 因为接下来傻子从袖口掏出一份早以拟好并誊写得清清楚楚的悼词并一份挽联, 署名自然是“万年糠糟”。傻子说,对于这样的大事,黄家向来是要用通稿的, 通稿就是由办事处的笔杆子们创作以公有制的名义统一通知及号令每一个人的新 闻稿件及讣告之类,这是遇大事行大礼发大丧的规矩。我们展目观看,挽联有 “应怜失膏孤飞雁,脂落风低一影单”等字样,极尽信雅达之能事;悼词也写得 极符母亲的身份和悲伤程度,内有母亲缅怀花裤衩“孺人之性,宽裕温良,治家 勤俭,御众慈祥,克全妇道,誉动相邻;闺阃之秀,兰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 鸾凰;抚夫血脉,以义以方,效颦大德,以柔以良,蓝玉已种,浦珠已光”等等 字眼的美好品质,以及花裤衩死后,母亲是如何如何的悲伤,惊呼“正期携琴瑟 于有永,享弥寿于无疆,胡为鸟疾,梦断黄梁?正所谓善人之刈,孰不哀伤?” 最后一再请求花裤衩能屈尊接受她如此虔诚的祷告,所谓“悠悠脂膏,寓此一觞, 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云云。”如此说来,傻子交待给我们的主要任务人家 早就完成了,需要我们做的只不过是怎样把这份东西送过去。我们当然不会仅仅 把人家送来的东西再悉数送还了事,因为这是不符合大礼规格的,跟挽联悼词里 的杜鹃啼血般的深情也不般配,公有制下的L村村民从来不会做出自己打自己嘴 巴子的事,不管怎么穷,我们也不能落给人家空手套白狼的嫌疑,因此按照大礼 的规格,母亲备了一份祭品:猪羊祭牲,吃看桌面,高顶簇盘,五老锭胜,方糖 树果,金碟汤饭,五牲看碗,金山银山,段帛彩缯,冥纸炷香,并电灯电话,冰 箱彩电,摩托汽车,飞机大炮,等等一应俱全,在我的陪同下亲自送到黄府。当 然如今是公有制,用来购买制造以上祭品的彩纸的费用,母亲只卖了两次血就凑 够了;尽管不实行公有制母亲也须要卖两次血才能凑足以上费用,但那感觉毕竟 是不同的,公有制就是公有制嘛,它之所以是公有制,就是因为它不是私有制。   在花裤衩的葬礼上,万年大哥将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这是大家都很关 心的问题。其实这本来算不上是一个什么问题,因为现在都是公有制了嘛,什么 你的我的,花裤衩是我们大家的。我们从前不也是姐姐陪嫁到黄家的物品吗?但 是因为英明的小家伙带领大家走上了公有制,我们就沾上了公有制的光:可以说 我们是黄家的,是小家伙的,当然也可以说我们是我们自己的,这样我们既是我 们自己又不是我们自己,在表述的空间上就出现了相当大的弹性,所以由于我那 死去的姐姐的原因,母亲有幸得以亲家母的身份把傻子送来的挽联及悼词再送进 黄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是由于历史是割不断的原因,谁忘记了 历史就等于是背叛,也由于公有制下拓展出来的弹性空间,由于万年大哥在历史 现实中特有的身份和地位,他在这场葬礼上的角色就倍受世人瞩目。   但是我和母亲前往黄家吊孝的时候没有看到万年大哥的身影,或许这是黄家 在有意淡化这一历史背景,或许是出于别的安排。不仅如此,在整个葬礼过程中, 不但我没有,我也没有听说过L村别的人看见过万年大哥。万年大哥退隐到幕后, 小家伙就站在了舞台中央,这个趋势早在若干年前小家伙光临我们家时就显现出 来了;后来是在大喇叭里宣称黄家四路大军的胜利大会师,万年大哥向L村所有 的村民介绍了小家伙的声音;再后来是伟大的公有制,小家伙在所有的方面都表 明了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不可多得的天才。因此,恐怕不会有人对小家伙担当的 主要角色感到吃惊,而万年大哥不在葬礼上露面尽管在客观上造成了若干遗憾, 但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而真正出乎我们的意料,在花裤衩葬礼上放卫星爆炸原 子弹的,竟是我们的妹妹。   当初我和母亲去黄家吊孝时看到妹妹时并没觉得大惊小怪,她是姐姐的妹妹 嘛,是小家伙的小姨子嘛,我们两家是亲戚嘛,而且,现在是公有制嘛。我们完 全有理由相信她这是奉父亲之命前来忙活葬礼的。但是渐渐地我发现事情不是这 个样子了,我发现她在这场葬礼上扮演了一个顶顶重要的角色,而这个角色是粗 心的我们从前和当时都没有想到的。事后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天,当我拿起 笔记述这段历史的时候,我的脑海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我想到了从前有一天当傻 子当着我们的面“顺便”告诉她有人在“老地方”等她时,妹妹羞红的面颊。这 或许是在葬礼之前我们得以揭开这个秘密的唯一一块红布,可惜我们当时都没有 怎么在意。   在笼罩黄家的那种有秩序的悲哀气氛中,我还注意到数位长发披肩络腮胡子 的艺术家,他们都是L村最富盛名的画师,正在为死去的花裤衩画像。他们时而 沉思,时而奋笔,以试图让笔端流出血来的精神,用最富魅力最富表达力的线条 和色块来描绘横陈面前的死尸。我还注意到在另外一个房间,印刷工人们正在忙 碌着赶制丧葬商品、礼品和纪念品,从一件件挂出来晾晒色彩的精美T恤上我不 难判断这些都是画师们辛勤劳动的结晶。画师们搜刮脑海里所有的灵感,创造出 诸如“马槽里诞生的圣女婴”、“乞立马扎罗山的圣女泉”、“十二月贞妇连续 守贞图谱卷轴”、“莲池里的莲花圣女花裤衩”、“玉皇大帝、灵山圣母、送子 观音与花裤衩”、“小家伙与圣母在一起”、“花裤衩论公有制”以及“花裤衩 灵返人间”等“贞洁的花裤衩”系列作品,印刷工人们于是夜以继日地把这些充 满灵感的作品印在T恤上,刻在图章上,压进像章里;而录音师们则忙碌着把花 裤衩生前对L村、对整个世界的终极关怀话语制成盒带和影碟,饰演花裤衩的演 员、配音演员、摄影师、灯光和场记以及剪辑制作人员均熬红了眼睛乱作一团; 许多大公司的经理和营销策划人员也精疲力竭地等候在生产线上,他们打出了 “将所得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五捐献给葬礼”的公益广告,决不浪费掉任何一个赚 钱的机会;每一位主持人均手执数个话筒跑前跑后,既不忘渲染整个葬礼的悲悼 气氛,又兼顾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的艺术家、工人和开发商们,中间穿插气氛适度 的恰到好处的广告,并及时提醒人们莫忘哀悼、节哀及化悲痛为力量。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铺设在大厅上的坛场。坛场上设三清四御,中设太乙 救苦天尊,两边为东岳、酆都,下设十王九幽,阴曹地府,监坛护坛为神虎两位 大帅,桓刘吴鲁四大天君并太阴神后、七真玉女以及倒真悬司提魂摄魄一十七位 天兵神将。整个坛场,从里到外铺衬得一丝不苟,香花灯烛摆设得灿烂辉煌,日 照香炉,焚烟袅袅的是百合名香,周围高悬吊挂,经筵罗列,幕走销金,法鼓高 张,架彩云仙鹤旋绕。L村虽弹丸之地,毕竟也是五脏俱全,儒释道群仙毕集, 那么黄家为什么偏偏选择了玉皇观来为花裤衩做道场呢?据说花裤衩娘家姓李, 这跟道教尊崇的大师李耳朵是一个姓,所以人们就认定不请和尚请道士是超度她 亡灵的最佳方式。此事当然最后还得由小家伙拍板,从他口中传出的理由还有 “无为而无不为”以及“复兴本邦本土文化”等等。这确实是一桩大买卖,签单 数额之大竟让国门寺里平日淡泊而高傲的法显主持因未竞得标王而伤心万分,他 在扼腕痛惜的同时竟阐发幽微,雄辩地论证了佛道本一门同出的骇世宏论,最终 办事处不得不因此支付了若干银子才收购到该文的著作版权,只可惜似乎从来没 有人看过这样一篇绝世妙文。   然而那玉皇庙里的黄道真人也是端地了得,L村有幸目睹黄真人丰采的村民 无不认为,象这样的大买卖还得人家黄真人承办。为什么?首先人家黄真人生得 貌美,三十左右岁,仪表妆束起来,俨然一个活神仙,有诗为证,说那黄真人长 的是“神清似长江皓月,貌古如太华乔松。长髯广颡,修行到无漏之天。皓齿明 眸,吞吐化阴阳之气。”“广颡”就是“大脑门”的意思,相书里也称作“印 堂”。黄真人就是这样一位五体透着仙气的本土人士。说起黄真人在花裤衩的坛 场上那呼风唤雨招财进宝的本事,L村人更是赞不绝口。且说那天黄道真人头戴 王冠,套以乌纱,踢黑靴,身穿血红斗牛大斗篷。登坛之时,乌纱换作九阳雷巾, 血红斗牛斗篷变成血红金边白鹤法氅。黄道真人做法制造天地亭,天降两把纯金 伞盖,金童扬烟,玉女散花,观众掌声一片;瞬间又现幢幢鬼影,原来那监坛护 坛之天兵神将均活转过来,并四直功曹城隍社令土地公公土地婆婆,都载歌载舞, 做出各种媚人形状愉悦黄真人。黄真人袖口一抖,面前顿现一香案,上列天皇号 令、招雷白旗、天蓬玉尺、七星宝剑以及净水法盂五件法宝。真人口中念叨“急 急如令令”,令人眼花缭乱地连翻三十几个跟头,众人定睛看时,黄真人手中已 满纂阴钞,撒向众人,众人哄抢到手一看,原来却是黄家那种酷似纸钱的饼干, 于是众人大啖其饼干,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良久,道众升坛,发擂,上朝,拜忏, 观灯,解坛,送圣等精彩纷呈的节目就在村民们的嗝屁连连中过去了,再看那黄 真人,依旧神采奕奕,口中宣偈:“太乙磁樽降驾临,野鸡家鸡次第开;赤身趟 过男人河,美人自有神来爱。”接着吁请东极宫中大仁慈者、寻声赴感太乙救苦 菩萨、青悬九阳上帝、十方救苦诸真人、天仙地仙、三界官属、五岳十洲以及水 府罗酆等圣众,前来接引花裤衩升天。并高声有表情朗诵朝玉清、上清、太清 《五供养》,朝拜的虔诚程度乃办事处帮扶村民时所遵循之判断标准;宣讲敬让、 克勤、不杀、不淫、不盗、不嗔、不诈、不骄、不二等九戒,因为这是既利于公 有制又有利于来世的好事情;最后,道众狂奏仙乐,幕后有人高颂《挂金锁》, 招揽那战死鬼、饿死鬼、客死鬼、刑死鬼、药死鬼、产死鬼、屈死鬼、病死鬼、 溺死鬼、烧死鬼等包罗万象的十类鬼魂都来沾一沾花裤衩的光,吃点饼干,喝点 甜酒,以示黄家泽被每一角落的博大胸怀。据说这是万年大哥的主意,也有人说 幕后的那个声音也是万年大哥的,但是既然万年大哥不肯亲自走上前台,自有他 不肯这样做的理由,其中的原因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万年大哥不说,谁 也不知道。当然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在坛场大戏之后,黄家送给黄真人天才表演的 大批谢礼。小家伙说:这是区区微礼,聊表寸心。黄真人道:我有何德何能来往 于人间天上?全凭办事处给我这么一个好机会,收此大礼,汗颜之至。小家伙道: 真人汗颜何有?这还只是表演费,转播费和影响费按合同所说的提成,日后见银 行帐号,今天的不用收据。随着黄真人一再声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两大 卡车猪牛羊肉轰隆隆驶向玉皇观。   出殡那天,黄家聘请的歌手恰到好处,据说所有歌手乐队均出自高等学府的 丧葬专业。事后有评论者高度赞扬了学院派在重大礼仪中必不可少的重大作用, 他们的歌声高中有低,抑扬顿挫,歌声所传达出来的内涵切中肯綮,哀而不伤, 他们的服饰恰好符合他们的职业本质,皂素搭配,错落有致,尤其是他们的表情, 那是不经过严格训练绝对表现不出来的,既紧张,又活泼,既放浪,又严肃,在 不和谐中谋求到了和谐之美。圣洁悠扬的音乐与歌声萦绕在漫长的送葬队伍上空, 寰宇充斥一片肃杀之气,L村史志记载,那一天,万物无不黯然神伤,“天空有 九只小鸟在哀鸣,地上有若干露珠,模拟小草的眼泪,足足有几桶的样子,由此 可见,天人合一,发毫不爽”云云。   参加花裤衩葬礼的人数之多,好象村志作者最终也没有弄到一个详细的数字, 只好用诸如“无数”、“如云”、“密密麻麻”之类的模糊词汇。传说中对于送 葬人数的说法虽然也无确指,却是比较形象。有人说,如果排成一列纵队,花裤 衩的棺材走到坟头的时候,黄家门楼子前的广场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没有动窝; 因此最理想的队形是三列纵队,那样从黄家门楼子到花裤衩坟头,就形成一条默 哀的河流。这也是演示了若干次之后方得以采用的最佳方案,其训练程度之辛苦 类似我们家“驴日的庆典”。当然任何方案都有不尽人意之处,比如站在送葬队 伍的角度,必定有相当数量的村民要错过许多节目,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 在我们发挥的充其量只不过是背景的作用。既然是背景,放在那里都是一个作用, 这个道理很简单,并不需要论证,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很庆幸自己能被编入第一梯队向花裤衩的坟头进发,我想或许因为沾了我 们两家是亲戚的光,尽管这一想法有违公平原则,事实上也不符背景性质,纯属 自作多情。关于在坟头学院派乐队进行了什么样的表演,花裤衩下葬之时黄家人 如何表示出难舍难分,送葬的队伍流出了多少的眼泪,又有多少只小鸟哀鸣,草 地又迸溅出多少桶眼泪,L村史志有详细的记载和统计,这里我就不一一赘述, 我只交代几件不见于史志的事。   一是送葬的途中不得不更换了数支仪仗队。为什么要更换呢?我在前面提过, L村的人是怕鬼怕神的,虽然我们口头上奉行的是无神论。其实送葬的仪仗队里 个顶个都是挺拔俊秀的好小伙,他们的优点数不胜数,当然敬怕鬼神也是其中之 一。据说当这支仪仗队沿着通往阴间的道路行至一半路程的时候,棺材里突然传 出不祥的响声,似乎花裤衩又活了过来,正在用脑袋撞击棺材板子。仪仗队那整 齐而符合礼仪的步伐顿时被打乱,有两个可怜而可敬的年轻人当场被吓死。幸亏 办事处养活着数支仪仗,正可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立刻有另外一支备用的仪 仗队替换下这一支。那么新上来的这一支就不怕鬼神了吗?当然不是,早有随行 的儒释道诸大师前来占卜做法,平息了棺材里不安灵魂的躁动。然而由于相同的 原因,当新的仪仗队又走到剩下道路的二分之一时,棺材里又闹腾开了,于是又 有人被吓死,又更换仪仗队,大师们又占卜做法,并如此反复,不绝于途,仿佛 永远也到达不了墓地。虽然我距离花裤衩的棺材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我还是看 到仪仗队走马灯一样的更换,只是当时我弄不明白是为什么。后来我终于发现了 更换仪仗的那个规律,我想起了惠施的“日取其半,万世不绝”的理论,禁不住 忧愁万分:莫不是我们命中注定永远也到不了墓地,因此要永远作为背景处在送 葬的过程之中?然而花裤衩的棺材最后好象还是走到了墓地,这得感谢诸位大师 的大法,如果仁慈的神灵不至,我们要等到何日方能到达啊!   第二件事情是关于坟头上的仪式。在叙述这个仪式之前我想先向大家介绍一 个数学公式,说的是排列组合的最简单的道理。我们先假设顺时针的方向为A, 也就是右,逆时针的方向为B,也就是左,那么,选择一个点O,从这一点出发走 完一个圆周的路径有且只有两条:要么OAO,要么OBO,也就是AB,或者BA。根据 这个原理,我曾经设想过就我们有限的汉字而论,天下的文章总有写重的那一天, 到那个时候,什么版权不版权的,抄袭就是我们的自由,而我今天所讲的故事就 是对过去的重复,是老掉牙了的千篇一律。然而几千年过去了,这种事情好象并 没有发生,而且版权已被写进了法律。我们的理论当然没有什么错误,原因是我 忘记了每一个汉字又是可以被无限次重复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前边只有两 条路径的推论就必须要被修正,比如就会出现ABA、BAB、AAB、BBA、AAAB、 AAAABBB等无数的路径,也就是说,右左右,左右左,右右左,左左右,右右右 左,右右右右左左左,等等,我们或许永远也转不出那个圆圈。这可不是什么无 聊的游戏,因为同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花裤衩的坟头。按照L村永恒的习惯,花裤 衩的棺材必须要绕着坟头转一周才能入土的,我所说的一个大圆圈就是指早就为 花裤衩准备好的大坑而言的。于是送葬队伍就在花裤衩棺材的带领下开始绕圈子 了。由于送葬队伍的无限漫长,丧葬司仪不得不指挥着仪仗队抬着花裤衩的棺材 开始了无休止的左右摇摆的兜圈子运动,其结果,路越走越漫长,人越来越拥挤, 而且总也走不上正路,送葬的人们距离大坑越来越近,花裤衩的棺材距离大坑越 来越远,那架式倒好象是花裤衩的棺材来埋葬送葬队伍的。这或许是办事处当初 演练送葬阵形时忽略了的问题,或者是有意所为,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出现了人 与人互相践踏的局面,许多人因此被踩死,或者被挤进了深不见底的大坟坑,再 也没有上来。在一片混乱之中,最后还是办事处的公仆们有经验,操起铁铲铲两 下土,就算把死者埋了。或许花裤衩的棺材在混乱之中被扔到了坑里,或许没有, 反正最后是埋了,谁被埋谁没有被埋看起来是无所谓的事。   就在这场混乱的结尾,当时的大部分人都以为这次声势浩大的葬礼就要结束 的时候,发生了一个绝对轰动却没有得到流传的通灵事件,将整个葬礼推向了高 超,并以此寓言了相当长的未来秩序的趋势。这件事情同样是史志里找不到的, 这就是我要向大家讲述的第三件事情。   第二十二章描述一个葬礼如何变成了婚礼,其中有通灵事件,有历史,有 神奇的药水,   神秘的手杖,以及万年大哥在婚礼上的演讲。   人们在私下里纷纷传播着这样的消息,即在走向坟墓的途中,花裤衩棺材里 发出响声的不是花裤衩本人,而是万年大哥!这个消息来自于一位胆大的隐瞒了 姓名的仪仗队队员,他在那场仿佛梦魇般的事件中始终没有被吓破胆,硬是咬着 牙挺了过来。在L村,有谁不熟悉万年大哥的声音呢,况且那不祥的声音几乎是 无休止地折磨着那些可怜的仪仗队队员们?而且,据他说,儒释道各大门派的大 师们也根本没有施展什么呼神引仙的手段,他们装模作样的占卜和做法,事实上 不过是往棺材里灌注一种无比自由的气体,类似催泪弹的那种发酵气体,只不过 其毒性超过了催泪弹的一百倍而已。这个消息可靠吗?万年大哥为什么会在棺材 里,是他自己跑进去的呢,还是有人给他钉进去的?如果万年大哥不同意,谁能 把他钉进棺材里呢?那么就是万年大哥自己跑进去的喽,就象古代有一个为爱殉 情的好男人,与相好的女人约定在蓝桥下相会,然而等啊等,相好的女人没来而 洪水却来了,结果这位义士硬是宁可抱着桥墩子被水淹死也绝不失信?很显然, 无论从那个角度作文章,这都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在此我不敢枉下论断。   我要重点记述的是上一章里没有来得及讲的事情,那就是轰动一时的通灵事 件。通灵就是活人能够跟死人交流的高超能力,在L村,它又被称作是灵魂附体。 灵魂附体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办事处掌管公检法的分支机构最善于以此断案,其 灵验程度不亚于著名的施公施不全大人。当然不排除某些狡猾的村民反过来也采 用这一高尚的手段行凶作案,并以此摆脱自己的罪责。比如有一位抽羊角风的老 兄,有一天他口吐白沫宣称自己才是花裤衩的好儿子,而他的父亲是天神,天神 派他来人间如何如何。然而许多人都相信了,尽管办事处采用了各种高科技手段 分阶段地与之展开激烈的争夺,考证该老兄是在抽羊角风,而这毛病是他祖宗八 辈传下来的,而且他抽风的时候还吞下了若干制造泡沫的肥皂水等等,可是老百 姓还是趋之若鹜,怎么办呢?办事处不得不动员了公有制的武装,以消灭肉体相 威胁。然而这也不能阻止羊角风掀起的狂热,最后办事处不得已以其人之道还制 其人之身,只好也喝肥皂水,也抽羊角风,宣称小家伙才真正是花裤衩的后代, 而小家伙的父亲比神还神,这才挽救出一大批不明事实真相的村民,如今在公共 场合,仍然可以看到为办事处所雇佣的某些村民,声泪俱下地表示自己正在为曾 轻信过坏人的谣言而悔恨不已。   这就是灵魂附体的厉害。在我们村,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是这一回灵魂 附体的是我们的妹妹。我在前边说过妹妹是要放原子弹的,她这一放果然厉害, 绰绰有余地掩盖了人们对父亲为什么没有在葬礼上露面的猜测,当然,也掩盖了 棺材里万年大哥的喊声,人们对走不完的送葬路的思考,以及那些被踩死的和挤 死的人们。当时,我可能正在心中暗暗庆幸没有被踩死或者挤进无底的墓穴,这 时候妹妹的尖叫声响起来了。村民们瞬间就安静下来观看妹妹的表演,他们开始 的确也是这么认为的,认为这是办事处为大家安排的一场压轴戏。我也看到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妹妹在尖叫声中扯散了盘起的长发,撕碎了皂色长裙,赤 身裸体,风一样奔向不远处黄家的祖庙。送葬队伍里有老人蓦地沉湎至数十年前 的回忆中去了,因为他们仿佛听到了当年花裤衩那神女一般狂野而深情的呼唤, 有人脱口高声道:灵魂附体了。   很显然附在妹妹身上的是花裤衩的灵魂,历史的幽灵徘徊在黄家陵墓的上空, 终于找到了它的接班人,人群潮水一般涌向黄家祖庙,再现了当年花裤衩祭神的 盛况。黄家祖庙依然是千疮百孔,人们通过墙壁上的孔眼窥视着庙里的秘密。只 见妹妹赤身露体在泥塑的黄家祖宗面前搔首弄姿,愉悦他们并放声狂笑着,高声 地传达着花裤衩的灵言。花裤衩说,她寻找自己的接班人已经很久了,正所谓苍 天不负有心人,今天,她找到了,找到了自己,并找到了自己的好儿媳。蓦地, 妹妹似乎是羞红的脸浮现在我的面前,我仿佛又看到傻子“顺便”的面孔,我猜 测他说的“老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这黄家祖庙。谁在那里等她呢?是花裤衩吗? 这时候人们看到事情肃穆的小家伙,他抡圆了胳膊举着皮鞭抽打赤裸的妹妹,葬 礼上的司仪高声颂唱祭神的神秘歌谣,而妹妹就在这神秘的歌谣和响亮的皮鞭声 中辗转着,爆出淫浪的笑声和哭声。从孔眼里窥视的人们各怀心事,不知道他们 是沉浸在回忆还是在现实之中,歌声,笑声,哭声,皮鞭声,超越了时空,变成 可以触摸可以攀援的东西在人群之中生长,并在人们的眼中和心中扎根,汲取着 无尽的酸甜苦辣的滋味,无比悠长而短暂,无比庞大而渺小,是深处又象是眼前, 是浮云又象是铁一样坚硬的现实……   紧接着,葬礼的司仪变成了婚礼的司仪,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什么时候更换 了礼服,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什么时候变换了歌谣的旋律,小家伙的皮鞭仍然高 举着,黄家的坟墓变成了祭神的婚床。此时的妹妹象一条被驯服了的野兽,象一 只被放干了血的羔羊,谁也分不清她永恒的呜咽是快乐还是痛苦,她滴血的肉体 抽搐着,皮鞭带着她的血肉飞上黄家祖宗们的嘴角,黄家的血脉还固执地在她的 体内寻找着延续的温床,司仪还在不知疲倦地往她的身上抛撒不知是金箔还是纸 钱……终于,祭神的锣鼓震天动地地奏响,妹妹精疲力尽地缓缓地瘫软在黄家祖 宗们跟前,小家伙终于提起裤子,面对祖先,流下了说不清什么含义的泪水。人 们冲进去,有人将妹妹卷进白被单背走了,就象当初黄家人背走花裤衩那样把她 背回黄家去了,众人将小家伙举在头顶,欢呼着,流着泪,仿佛这是刚刚把他们 从苦难之中拯救出来的英雄,仿佛他刚刚打了个大胜仗,浑身沾满了敌人的鲜血, 虽然遍体鳞伤却终于心满意足地凯旋了。   母亲自始自终都无言地观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花裤衩的葬礼上,她排在 死者的亲属之列,因为她是花裤衩的亲家母,她是自己死去女儿的母亲,她无私 地奉献出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膏脂以及自己的血泪;现在葬礼变成了婚礼,她仍 在新人的亲属之列,她还是花裤衩的亲家母,她的第二个女儿也成了黄家的儿媳。 母亲不动声色地观看着这一切,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些,似乎早就麻木了,笑声、 哭声、皮鞭声、欢呼声、锣鼓声,嘈杂地交织在耳际,也憾不动这位沉默的母亲。 没有人听到她说一句话,也没有人能看出她是喜是忧,当女儿就在她的眼皮底下 因灵魂附体而狂奔,赤身露体被皮鞭抽打,辗转返侧地呜咽,她没有象众人一样 的惊奇,没有着急也没有慌乱,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看着, 就好象她根本不存在。但是很显然,以后,她的女儿将接过花裤衩汲取膏脂的吸 管。这件事,或许她早就料到了,或许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默默地等待并忍 受着任何降临到头顶的命运,充当着背景的背景。   这就是花裤衩葬礼的高潮。这不仅是我的想法,背地里,L村的人也都这么 说,因为无论当下实行的是什么样的制度,事关黄家血脉的历史又重演了一番, 我不明白修史者为什么没有将这么一个重大的轮回写进村志里。太史公说,历史 也是一样,人们不能苛求任何东西,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但常常不见于经传,也 常常被经传之外的经传所遗漏。人的记忆是一个多么奇妙而怪异的东西啊。史志 里没有把某某事件定为某次活动的高潮,这里边的原因太多了,哪一个笨蛋会一 无所知呢?可是话又说回来,历史是什么呢?是一个老太太,还是一个小姑娘, 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呢?庄子说,大道存于屎溺。如果我说,灵魂附体就是花裤衩 葬礼的高潮,肯定会有人反驳说我有故意抬高自己妹妹知名度之嫌;如果送葬的 人群里有人说这就是高潮,人们也可以提出反对的意见:如果说这话的人是一个 老男人,人们就会说他这是过于沉湎于对花裤衩往事的回忆了;如果说这话的是 一个年轻人,人们就会说他有窥淫癖;对于老女人人们会说她人老心不甘;对于 年轻姑娘人们会说她是充满了忌妒;等等。总之,我们谁也没有决定一件事情的 能力,哪怕只是动动嘴,这就是我们生存的缺陷。不过好在我们还有办事处,它 有这个能力给我们拿主意,就象我们用来支撑身体直立的脊椎骨,帮助我们站立 并思考,否则我们将寸步难行。我们已经习惯了依靠这块骨头,所以我们只有将 高潮的事埋藏在记忆深处,这是最保险的。   那一天在仪式上已经登峰造极的小家伙是被欢呼的人群抬着回家的。送葬的 人群是一条黑色的传送带,他们把悲哀传送到坟墓,又传送着振奋满载而归。悲 哀和快乐都是长翅膀的东西,飞翔着并占有着人们的心灵,人们就象一截木头那 样等着被占有。就象今天,人们刚刚被悲哀收割,连夜又被写进了狂欢的时间表。 欢庆的场面似乎早就有人准备好了,需要人们做的就是欢乐,欢乐,再欢乐。当 然欢乐是不能没有内容的,办事处有的是酒与肉,有的是欢庆的节目单,人们吃, 喝,狂笑,这就足够了。当然,一般来说比如宴会一类的东西是不大容易写进历 史的,这一次狂欢也不例外。但是历史记载了狂欢中间发生的一件事情,由此可 见历史极象巡航导弹,单单瞄准那些够量级的事情进行手术刀式的解剖。   谁也说不清悲哀的翅膀是什么时候融化掉的,墓地中间的某些个犄角旮旯里 或许还残存着花裤衩葬礼上所奏哀乐的死燕子似的最后几个音符,黄家门楼子里 却早已是莺歌燕舞。写历史的人似乎是有意模糊了悲哀与欢乐的时间间隔,独独 在史册间奏响欢乐的乐章。这是小家伙的新婚之夜。婚礼上的礼炮声声似乎勾起 了人们对往事的诸多回忆,但是那毕竟好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村志中说: 那一夜的黄花分外灿烂,分外香甜。人们将所有的不幸都解下,浸在酒缸里,搅 臭发酵,再喝下去,很好,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欢乐的效果。   万年大哥的声音就是这个时候在大喇叭里响了起来。万年大哥确实不可以消 失得太久,否则民间流传的花裤衩棺材里的响声就会成为永远的不解之谜。人们 在心灵深处刚刚隐隐感觉到万年大哥该出现了,这时候响起了万年大哥的声音。 关于万年大哥的全部讲话内容,L村村志里有着详尽的记载,但是鉴于这一次讲 话精神之重要无比,这里还须不厌其烦地重复它的主要精神。   万年大哥首先祝福了这个美妙的狂欢之夜,他列举了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夜晚 跟这个美好的夜晚作比,但它们都比不上这个夜晚的伟大,因为数论风流,还看 今夜,今夜星光最灿烂,今宵月亮最团圆。接着,万年大哥指出了他之所以不遗 余力地歌颂这个夜晚的原因。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这是有史以来办事处最伟大的领 头人的洞房花烛之夜。而他本人的兴奋在今夜亦得以登顶,因为领头人的新人即 是他万年大哥的小女儿。在这里,万年大哥似乎忘记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女儿 也嫁给了小家伙,他不但只字不提这件能勾起人们无限回忆的往事,而且言之凿 凿地论述了一夫一妻制的伟大秩序即使在无所不在的公有制中的伟大意义,称赞 了小家伙以如此的聪明智慧竟能做到如此的坚贞专一,称赞这次婚姻乃天作之合, 乃爱情女神的特意垂青,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与楷模,并号召L村所有 的人都要认真地学习。   对于这次婚姻的重大意义,万年大哥还从血统论的角度进一步阐发。他历数 了黄家人前仆后继为纯化血统所做出的不朽功勋,并重点突出了花裤衩的功劳。 因为花裤衩是在黄家血统最危急的时刻降临的,她的降临,不仅挽救了黄家,也 挽救了L村。为什么呢?万年大哥的逻辑是,如果没有花裤衩,就不会有小家伙; 如果没有小家伙,就不会有公有制;如果没有公有制,就不会有L村今天的好日 子,举一个最现成的例子,就没有今天夜里L村的狂欢。不仅如此,花裤衩的降 临还体现了神的意志,万年大哥说,抬头三尺见神灵,神要想让黄家子孙不绝, 神就会为花裤衩引路,神就让黄家接纳花裤衩,还举一个最简单最有说服力的例 子:神为什么不让花裤衩到别人家的祖坟上去呢?小家伙的婚姻同样体现了神的 意志,万年大哥在论证这一点的时候,不仅引用了花裤衩葬礼上神奇的灵魂附体, 而且雄辩地论证了灵魂附体这一最能体现神灵意志的形式的可靠程度和有效性, 并对小家伙在黄家祖庙里进行的仪式赞不绝口,因为这是当着祖先和众人的面完 成的,神人作证,说明了永恒与现实共存,体现了人间天堂的合理合法,体现了 庄严的天人合一。   万年大哥的谦虚精神必将令所有村民感慨不已,因为他在论述黄家尊贵的血 统之时,不仅丝毫没有阐发自己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救亡运动中所发挥的至为关键 的作用,他还淡化了自己在小家伙的婚姻中所起的作用。他说虽然自己的小女儿 确有“宜男之相”,虽然自己早就有撮合这段姻缘的良好心愿而且确实跟当事人 双方都提及此一想法,但真正让这一对新人相爱并走到一起的是办事处的领头人 所发明的一种药水。这种药水不仅能培养出服用者对公有制的伟大感情,还能让 服用者自发地产生为公有制献身的行动。也就是说,这种药水本身的性质就是高 尚的。不仅如此,该药水还能激发人体的潜力,最大限度地展露神灵赋予人体的 快乐本能,使人达到欲死欲仙的至境,舒筋活血,降低血脂,祛百病,除脓疮, 有万利而无一害,老少皆宜,越多越好。目前这一产品已获得办事处福利保健机 构颁发的专利批量生产,数量有限,欲购从速。特注:从小家伙婚礼之夜子时开 始,实行七十二小时八折优惠配给,一次购买超过配给数量一倍以上者,可享受 半价,同时有机会得到精美赠品,并有机会赢得超级大奖。说完,谦虚的万年大 哥敲响了铜罗,那就表示从现在开始优惠政策就生效了。   接下来,由于狂欢的人们都去抢购小家伙发明的神奇药水,万年大哥的讲演 被迫打断数个钟点。药水现场销售处就在黄家门楼子底下大门两边的石狮子跟前, 醉醺醺的人群立刻将这两个地方层层包围,人们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有人甚至 脱光了衣服作抵押。办事处对人群的混乱局面似乎早有准备,也想到了那些确实 想买却没有现钱或者根本就没有钱的人们,还专门为此设置了一个现场医疗急救 小组,两个专门用于销售处的防暴防患小分队,十几个贷款按揭帐号营业点,这 样既救助了那些因拥挤而受伤或者发病的人们,又为用户排忧解难,体现了办事 处领导下公有制高效的运转及其莫大的优越性。据说这种神奇药水在当天夜里就 发挥出不同凡响的功效,L村的老光棍汉们首先打出了“神农复活”和“扁雀再 生,华佗再世”的旗帜,因为这种药水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心上人,这 在从前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当然他们不忘表示对办事处的无限忠诚,尝到了甜 头的光棍汉在几个主要人群聚居地带着火药味亮出其鲜明的旗帜:谁反对公有制, 我们就跟谁拚命!L村年轻的后生也终于把追逐了若干时日而没有结果的姑娘们 搞到手了,初尝禁果的他们表现得最革命也最彻底,他们用咬破十指写血书和穿 鼻孔切耳朵割乳头以及在皮肤上刺青纹刺各种图案等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办事处的 坚贞。这些青年男女还自发地成立了“誓死捍卫公有制敢死队”,后来的许许多 多打砸抢革命事件都是他们干的。总之,不同的人们都从这种药水里汲取到了相 同的营养,虽然也导致了许许多多类似家庭破裂以及失足、透支、精神分裂、吸 食上瘾等行为,这些都是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关系。后来办事处有一份最权威 的调研资料详细论证了该药水的功效,得出的结论是,利弊对比是九十九个指头 与一个指头的关系。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讲,这都是大好,而不是小好。进而, 这份报告最后声称,是不是可以考虑将这种药水视为公有制的重要标志,而将是 否服用该药水作为评判个人是否衷心拥护现有政策的标准,而服用剂量的大小就 是判断对办事处拥护的程度。   ……万年大哥的声音终于再一次响起,当然等得最为心焦的是那些写历史的 人。当时人们正忙于抢购和使用那种万能药水,万年大哥手扶话筒站在黄家的门 楼子上,话筒固定在一个制作精美的铁架子上。没有人看到那话筒是什么时候固 定在那里的,也没有人看到万年大哥是什么时候走到那里的,尽管那一夜黄家门 楼子上灯火通明,尽管万年大哥已经演讲了那么长的时间。难道万年大哥一开始 就是站在那里讲话的吗?关于这个问题,L村史志里没有给予明确的阐释,因此 这就成了历史上著名的“万年大哥手扶话筒之谜”,许多人殚精竭力试图以解开 这一谜底而名垂青史,但至今未果。当时人们还忽略了万年大哥的另一只手,直 到万年大哥说起了他的手杖。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万年大哥祝福了那些抢购和 使用药水的人们,接下来由衷地赞扬了这种药水的发明人。万年大哥对于自己的 功绩始终是谦虚无比的,仿佛“上善若水”,而对于小家伙,则竭尽语词华丽之 能事。我们说事实上小家伙也确实配得上那些词语。   万年大哥是从小家伙还没出生时就讲起的,他提醒人们回忆起那些血雨腥风 的象神话里传说的那样的凶险日子,而花裤衩在那时受孕正是体现了神的意志: 神让小家伙降临人间,就是要让他救民于水火的,他的降生就好象是雨后之霓虹。 接着从异兆到公有制,到神奇药水,万年大哥一一例举了小家伙的聪明和智慧, 例举了他举重若轻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杰出才干,之后,万年大国提到了他的手杖: 如果小家伙愿意接受这个礼物,我将不甚荣幸之至!谁不知道万年大哥神奇的手 杖呢!直到这个时候有反应快的人才看到万年大哥贴着裤缝的那只手里的手杖, 与此同时,小家伙出现了:他趋步来到万年面前,向万年深施一礼,然后迅速地 举起了原本贴着万年大哥裤缝的手杖。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行云流水,令人眼 花缭乱,人们一直都没弄明白他是从万年大哥手里接过了手杖呢,还是夺了过来? 因为细心的人发现,万年大哥扶话筒的那只手似乎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话筒,而他 紧贴裤缝的手似乎也一直都没有抬起。万年大哥不吝说出了那样的赞辞,并心甘 情愿将这样重大的东西交给小家伙的时候,即使不拥抱,难道不应该拍拍手以表 示祝贺吗?这也是一个著名的历史之谜,被称作“万年大哥手贴裤缝之谜”,与 “万年大哥手扶话筒之谜”并称为“万年大哥双手之谜”。这两个谜颇令众人费 解,人们为此伤透了脑筋,人们认识到解答这个问题是如此重要如此之难,不啻 为哥德巴赫猜想之于数理逻辑。   小家伙迅速举起了神奇的手杖,大多数人都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呢,他就垂 下手,转身搀扶起正在话筒前聚精会神的万年大哥。人们原本想象象这样重大的 场面一定会持续相当长的时间,一定会有欢呼声如潮水般情况的出现,但是没有, 看到了这一场面的人都会认为小家伙是故意地让这一切早早结束,这在不明真相 的人们看来似乎是有意草草收场。而万年大哥似乎有些年龄大了,行动有些呆滞, 或者是因为花裤衩的逝世伤心过度也说不定,人们看到他依旧一只手扶着话筒, 一只手下垂贴着裤缝,象个木偶一样听从着小家伙的摆布。不仅如此,当小家伙 终于搀扶万年大哥转身脱离话筒的时候,话筒里还传出来他清晰而掷地有声的话 语:我希望,话筒里的万年大哥说,大家都能认真领会这个夜晚的伟大意义,因 为……有人正在感到纳闷:这是万年大哥在说话吗?万年大哥不是已经离开话筒 了吗?这时只听“喀喳”一声,好象有人切断了电源或者关闭了录音机,人们再 也没有听到万年大哥的下文。   然而就在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具体的时间是当人们还没有从万年大 哥的讲话中回过神来,当小家伙搀扶着万年大哥刚想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 一条黑影似乎是从天而降,双手抱剑作“一”式,飞一样直刺万年大哥的后心。   第二十三章  本章给出了人们关注的某些问题的不完整的答案。   其实在万年大哥演讲的整个过程中,即使那些象醉猫一样的村民也闻到一股 越来越浓的腐臭的气息。感谢办事处醉人的美酒,感谢人们的好胃口,否则人们 真不知道怎么来忍受。那一夜微风拂面,恰好将这股恶臭均匀地散布开来,将人 们的鼻孔塞得满满的。但是没有人追究过这股恶臭的来源,人们各自忍受着,彼 此都在怀疑这臭味是从对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人们似乎是在有意回避着这个敏 感的东西,历史学家们在其浩如烟海的卷帙之中也没有提及这个问题。当然比较 科学的解释是这可能是人们刚刚从坟场上归来的结果,可是如此刺鼻的臭气人们 又何尝在坟场上闻到过呢?科学家们称这种现象为心理暗示。即心理这个罪魁把 本不存在的东西强加给身体的某些个器官,这一次它把臭味强加给了鼻子。但愿 这个解释能让所有的人满意,否则,人们将如何评价领头人的婚礼呢?不负责任 地宣称这是一个臭气熏天的婚礼吗?L村是一个崇尚礼仪的村庄,因而充满了禁 忌,在诸如婚丧嫁娶这样涉及到重大礼仪的重大场面上,尤其需要注意自己的言 行。于是人们只有拚命暗暗缩紧鼻子夸赞今宵的酒肉如何美味,模仿万年大哥那 句形容美好天气的著名的话声称今夜的星光如何灿烂,今夜的月亮如何如何圆满。   突然间发生的意外使人们全然忘记了空气中的恶臭,人们张大了嘴巴,大口 地呼吸,愣愣地盯着黄家门楼子上正在发生的一幕,连门楼子底下抢购药水的人 们和防暴防患小分队都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人们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条迅捷无比 的黑影结结实实地把闪着寒光的宝剑插进了万年大哥的后心。但是没有人听到万 年大哥的任何声音,惨叫或者呻吟,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一夜黄家门楼子上灯火 通明,亮如白昼,当刺客从万年大哥神上拔出剑时,人们也没有看到喷涌而出的 鲜血;万年大哥也没有瘫软,或者倒下,人们看到的依然是他一手扶住话筒一手 紧贴裤缝的姿势。那刺客紧接着又向万年大哥连刺数剑,这时候,还是小家伙最 先从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中反应过来,谁也没有看清他是不是按动了那一个按钮, 只见灯光忽然旋转起来,警笛大作,人们再看门楼子,万年大哥和小家伙不见了, 只有那刺客似乎正在为他们的忽然间消失而百思不解,可是这也只是一刹那,只 见那刺客在无物之阵中似乎是朝着鬼的影子又劈又刺,结果是节节败退,最后不 得不卖一个破绽,在天罗地网撒下之前溜之大吉。   黄家门前的广场上忽然枪声大作,防暴防患小分队瞄准了刺客逃跑的方向一 阵猛烈的排枪。这时候就连泡在酒缸里的人们也惊醒过来,炸蜂窝一样纷纷逃窜, 人们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很久之前的那个血腥的夜晚,人们惟恐那黑洞洞的枪口再 一次对准自己的脑袋,于是小家伙豪华的婚宴就在慌乱之中告一段落。   人们原本以为连夜就会出现大搜捕,紧接着是无穷无尽的学习、洗澡、再学 习、再洗澡,但是那一夜剩下的时间里一切平安无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段 时间里,黄家门楼子顶上的高音大喇叭里甚至播放了《春江花月夜》优美的旋律。 但是人们仍旧不敢出门,人们的记忆被许多年前那个拥军爱民的夜晚深深刺痛了, 纷纷猜测着优美旋律背后的圈套。但是接下来确实什么也没再发生,最懒惰的公 鸡也叫了三遍了,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高音喇叭里依然是那曲悠扬的《春江花 月夜》。   终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小家伙的声音。人们紧张地竖耳倾听,试图从小家伙 的声音话语之间捕捉到话语声音以外的信息。与人们最初的估计大相径庭的是, 小家伙丝毫没有提及昨夜的恐怖事件,而是以慵懒的似乎是刚刚享受完一个无限 温存的夜晚那样的口气,象一个谦虚的新郎那样,首先感谢村民们捧场,这让他 既幸福又感到肩上的担子之重,所谓“我有何德何能,能让大家对我如此垂青?” 所以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会牢记村民们的嘱托,发奋工作,同大家一道为L 村的繁荣稳定发展鞠躬尽瘁。为了表示领头人的轻松幽默,小家伙还以那种大家 都心照不宣的语气褒扬了自己的新娘,他说她让他非常满意,满意到再也不能更 满意的地步,他并祝愿L村所有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都能象他昨夜那样“春梦了 无痕”。最后他例行向大家道歉,表示 “多有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云云。   小家伙的讲话到此为止,高音喇叭里开始循环播放万年大哥在婚礼上的精彩 演讲。人们听着,回忆着,尤其注意万年大哥讲话的结尾部分。很显然这个讲话 经过了处理,因为昨天夜里万年大哥并没有把话讲完:万年大哥已经离开了话筒, 转过身,这时候话筒里依旧传出“我希望,大家都能认真领会这个夜晚的伟大意 义,因为……”的声音。现在播放的录音将万年大哥没有讲完的话补充完整了, 人们得以听到了昨天夜里万年大哥没有说出的话:“因为……不久的将来大家就 会看到这一点。”有昨夜留意万年大哥讲话的人注意到这个问题了,他们在心中 不停地打着问号,作着各种各样的猜测。   那么关于刺客的消息呢?昨夜的枪声怎么解释?终于,日上三竿的时候,高 音喇叭里传出了这样一条消息:防暴防患小分队非常抱歉昨夜开枪惊扰了大家, 好在肇事者已被小分队乱枪击毙,那是一只迷路的怪鸟,体大,黑羽,长喙…… 怎么?难道是酒喝得太多了?人们纷纷涌到黄家门前,卖药水的零售点仍在,在 零售点的对面,人们看到了一只乌鸦模样的黑鸟吊在高高的木桩上,地下有一片 血迹,想必这肇事者刚被处死不久。人们仰头看它在空中荡悠,就象看着一具死 于绞刑的僵尸。不过不管怎么说,昨夜毕竟是虚惊一场,有惊无险,皆大欢喜。 科学工作者在村志里的这个地方下的注脚是:幻视幻听有时是一种集体行为,有 理由证明这种行为属于心理疾病的某个亚传染范畴。根据这个理论,人们看到的 行动敏捷的刺客就是这只黑鸟,而刺向万年大哥后心的就是鸟的长喙。当然最完 美的解释还得用上声、光、电的某些原理,有关科技人员已经得到了办事处的资 助,正在尽力攻关这一课题,村民们有望在不久的将来看到这一成果。   然而那股恶臭似乎在黄家的门前扎了根,并随风扩散,渐渐地遍布了L村的 每一个角落。这股恶臭是滞重的,属于浓得化不开的那种,它随风扩散并且下沉, 密度越来越大,以致于可以触摸到它正在粘稠地流动,淤堵着低洼地带。这时候 人们发现了鼻套的另一个好处了:它不仅是公有制的胜利标志,不仅把人们彼此 隔离,它似乎还能将人们的鼻孔和这股恶臭隔离,于是人们发自内心地感谢小家 伙,事实又一次验证了他的天赋是多么的卓而不群,他的见识是多么的高瞻远瞩。 太史公及时地捕捉到了村民们的这一思想火花,并饰以文辞注脚写进了历史。他 们在村志中写到:从这件事情不仅可以看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是多么的知道感恩, 更有价值的是,它说明了人们可以在真空的状态下生活得很幸福。科学工作者以 严谨的科学精神注解了太史公的这一发现,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香臭 之分,正是缘于个体感觉的自私性本质才产生这种虚假的幻象,领头人的卓越才 能就是以小小的鼻套还原了事物的真实本质,因而从客观世界证明了公有制的巨 大优越性。   母亲似乎没有感觉到这一切。我说过,她老人家现在情形不妙,正出于麻木 向痴呆过渡的过程中。从葬礼到婚礼,她象一块木头似的任人摆布,不说一句话, 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某个地方,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在看什么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她 在看什么想什么。万年大哥在灯光的掩映下发表着热情洋溢的讲话,她没有什么 反应;刺客出现的时候,连连击中万年大哥,她也没有什么反应;枪声响了,人 群乍乱,纷纷作鸟兽散,她还是没有反应;裹挟在混乱的人流中,她似乎听不到 人们惊惶的呼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但是第二天当黄家的高音喇 叭号召人们前来瞻仰刺客的时候,人们看到她早就站在绞刑架下,仰着脖儿,呆 呆地看着风中摇荡着的黑鸟的尸体,好象要从那黑鸟中看出什么秘密。   母亲没有换下丧服,昨夜女儿的婚礼上她也穿着这身丧服。花裤衩已经入敛 了,没有人知道她还在为谁服丧,也没有人知道她要穿多久。母亲本来就是一个 沉默的人,她什么都能承受,她什么都在承受。如今家中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妹妹在一个葬礼之后出嫁了,我们不见哥哥已多日,他没有参加花裤衩的葬礼, 也没有人看到他出席妹妹的婚礼。我是在人群散去之后才把母亲领回家的。那时 候,人们似乎接受了刺客就是这只黑鸟的事实,他们没有议论纷纷,因为他们都 戴着面罩和鼻套,他们仰头看着那只倒霉的鸟,一忽儿迅速地散开,惟恐再过一 会儿就会发现那只可怜的鸟就是自己。黄家门前的广场陡然间显得空旷起来,只 有母亲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仰着头,并一直保持着同那只黑鸟一样的姿势。   今天晚上有一枚黯淡的月亮,红色的,照着天底下黑栩栩的山,黑栩栩的树。 没有风,河水无声地流淌,母亲身着丧服,敲着招魂鼓蹒跚地走在旷野之中。我 不知道她是在为谁招魂,她凄厉的喊声传播得很慢,从一棵树缠绕到另一棵树, 从一个山头缠绕到另一个山头,她的声音游移不定,她漫无目的地游荡,看上去 她自己就象是一个幽灵。她踏在荆棘路上,不时地摔倒,再爬起来,继续喊着, 她希望飘泊的灵魂不管附在那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听到为他们引路的 孤独的鼓声。   母亲象这样游荡已经很久了。每天夜里,她都要在我们家门前燃起一堆火, 等火燃尽的时候,她就用一顶草帽盖住灰烬,然后抱着招魂鼓,漫山遍野地招引 孤魂野鬼。母亲还在祭鬼的笊篱上系上一个铃铛,笊篱上摆的是贡果和奠酒,插 在屋檐下面的门框上。从前母亲告诉我,门前烧的那堆火是给鬼魂照路用的,可 是鬼魂是怕光的,那顶草帽就用来遮挡他们的脸。如果他们来了,他们就会吃笊 篱上的东西,铃铛响几下,就表示来过几个。自从母亲夜夜招魂,我们家屋檐下 的铃铛就一直响个不停,而同时母亲凄厉的喊声和孤独的鼓声夜夜在山野里回响。 有人说,招魂的人是危险的,如果他们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灵魂,连自己的灵魂也 要丢掉,而母亲现在召唤的正是自己的灵魂。   今夜黯淡的红月亮下,我跟随着母亲。母亲一边敲着鼓,一边跟耳边的微风 对话,仿佛那些可怜的游魂就拥挤在旷野的风中,穿梭在我们呼吸的空气中。母 亲的喊声撕开这夜的一角,并通过这个缝隙传递着她的声音:你们这些游荡的魂 魄啊,你们可曾到过十日之国,那里流金烁石,身高千仞的巨人捕食着无家的野 鬼;你们可曾到过九尾狐和腹蛇蟒蛇盘据的国度,在那里,黑牙的野人与九头蛇 共舞;你们可曾经过千里的流沙,那里的土地就是不安的涌动的大海,有毒的蚂 蚁能长成大象,那里的灰尘都长着吃人的牙齿;你们可曾到过飞雪千里的冰之国, 在那里,灵魂也会冰封,在等待翅膀融化的季节里,饥饿的怪兽会把人们脱进海 底撕碎;当然你们可能也到过天堂,那里的景象跟传说中的不一样,豺狼虎豹把 手着重重铁门,九十九头的恶人张开渔网一样的大手捕捉着过往灵魂,然后用舂 臼一样的牙齿把他们咬碎;而地狱里肥胖的魔鬼从来就是以鬼魂为生,正是那些 柔弱可怜的灵魂把他们养得肥肥大大,他们个个身壮如牛,长着老虎的脑袋和牙 齿,三只眼,目光会拐弯,决不放过任何到手的好处;你们听到我招魂的鼓声了 吗?招魂的火堆照亮你们的道路,草帽用来遮盖容颜,你们只要摇一下铃铛就能 找到粮食和酒,这是一位可怜的母亲为你们准备的。但是我要问你们,你们去过 那么多的地方,可曾看到过我的孩子们?虽然他们有的还活着,可是作母亲的已 经感觉不到他们了,母亲看到的只有行尸走肉,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灵魂出窍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能不能帮我捎个口信,告诉他们赶快回来?荒山野岭不可 以久留,天堂地狱不可以久留,母亲夜夜举灯,夜夜守望,谁能告诉我,失去了 孩子的母亲还是不是母亲呢?……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母亲跌跌撞撞走进无边的松林里。姐姐的坟墓早 就被荒草埋没了,如今人们已经忘记这里面还埋葬着一个美丽的故事。母亲在女 儿的坟前彷徨着,喃喃低语,好象正在辨认扑面而来的鬼魂中有没有她的身影。 终于,她又一次失望了,她离开女儿的坟墓继续向森林深处走去。她好象看不到 还有一个儿子跟在她身边,她鬼魅一样飘然前行,眼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 找回自己失去的儿女。她完全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我无望地看着母亲的身 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她现在生活在别处,而我们生活在她的别处,除非找到一个 我们可以共处的地方,否则她将一直这样走下去,谁也没有办法把她唤醒,唤她 回来。当人们被彼此隔离,或许招魂就是团聚的唯一方式。   有人轻轻拍打我的肩头,我转过身,原来是我的哥哥。我不见他已经很久了。 他说他不习惯被人象对待一头驴子那样戴上面罩鼻套,于是L村就没有了他的容 身之地。公有制就是这样一种完美的制度,它的完美在于它的纯粹,它的纯粹在 于它的无尚权威。你都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的母亲,她就快崩溃了,我说。哥 哥不说话。他遍身黑衣,背上负剑,不用说,他已经变成了那种身手敏捷飞檐走 壁的人。是你干的吗?我问。   父亲可能早就死了。他说。   哥哥这样说当然有他的理由,我想起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一条黑影抱剑作 一式飞身尽力刺向万年大哥。这时一只夜鸟从草丛中飞起,忽见哥哥腾身拔剑, 兔起鹘落,就象传说里第一流的剑客,再下来的时候,那只飞鸟已经死在了他的 剑尖上。他说:人跟鸟比怎么样?以我这样的身手,杀死一个人是不是易如反掌?   当然,我说,你早就能这样。   可是我杀不了小家伙。哥哥沮丧地把宝剑插在了地上:我的剑原本是刺向小 家伙的,可是……   可是却刺中了万年大哥,小家伙的守护神。   你说的对,不过那不是万年大哥,那仅仅是一具腐臭的行尸……所以我说万 年大哥早就死了。   你是说一具腐烂的尸体也还能保护一个活人吗?   你要是知道我是怎样聚集了毕生的力气刺出那一剑,你就会明白。我明明看 到宝剑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而忽然做梦一样,吃进我的利剑的却是一具僵尸, 它不叫喊,也不流血,只是散发出阵阵恶臭,我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流毒;而 当我拔出宝剑,连这具腐尸也不见了:罩住我的是一团墨黑墨黑的黑光,我的周 围空无一物,只有空气中会聚着越来越浓的臭气,云一养地翻卷,再细看时连卷 云的形状也不见了,这时我感觉每一束黑光都似一柄利剑,看不见的黑手在黑暗 之中挥舞着,每一柄利剑都喂足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这是一个圈套:人们在歌舞 升平之中饮酒做乐,看着熟悉的面孔,听着热情洋溢的讲话,那知道在灯火掩映 的背后随时都有一团恶毒的杀气呢?   送葬的那天,我听说花裤衩的棺材里传出来万年大哥的声音,大师们各摆门 户装作做法的样子,其实是忙着往棺材里灌注毒气。人们说这是办事处把万年大 哥活埋了。   这又是一个圈套。小家伙要走到前台,万年大哥就必须退到后台,可是如果 不借尸还魂,过去的一切怎么能和平地过渡到今天呢?为了前者,万年大哥必须 要死掉,可是为了后者,万年大哥又必须要活着,也就是说,这要求万年大哥必 须既要活又要死,既不能活又不能死,所以送葬的那天人们听到棺材里有万年大 哥的声音和夜里万年大哥出来演讲并不矛盾,要知道这是必须的,而且在黑匣子 里很容易做到。   那么从花裤衩的棺材里传出来的也不一定就是万年大哥的声音了;站在黄家 门楼子上的也不一定就是万年大哥的身体;声音可以录下来,形体也可以是被人 操纵的玩偶;万年大哥或许早就死了可是人们不知道;当然他也可以活着可是人 们同样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以活着的面目存在在大家的生活中的。   你相信一个人的灵魂和身体是可以分离的吗?哥哥问我。这时候母亲已经远 离了我们,但那招魂的鼓声隐隐地传来,仿佛正敲击着我们的心脏。   就象母亲正在做的那样吗?我说,我宁愿信其有。   那么我们不妨假设在花裤衩棺材里叫嚷的是万年大哥的灵魂,而出现在妹妹 婚礼上的是万年大哥的尸体,因为这样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包括L村越来越令人 窒息的恶臭,包括万年大哥把接力棒当众传到小家伙的手上:无论对万年大哥还 是对小家伙来说,还有比手杖这件事更重要的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里的 目的是让所有人都能看到,看到手杖到了小家伙手中,看到万年大哥还活着,这 二者缺一不可,否则就会让人产生怀疑。   当然,如果小家伙不是在万年大哥活着而是死了的时候接过接力棒,人们会 说有可能这是一桩谋杀案。   可是现在我怀疑小家伙就是万年大哥,我也说不清楚这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宝剑,也就是说,我确实刺中小家伙了,可是当我拔出剑来 的时候,面前出现的却是万年大哥。但是我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我也不敢十分 的肯定,因为再后来我就被困在了无物之阵。   你是说小家伙也死了吗?那么说吊在黄家门前的黑鸟和小家伙的讲话都是一 场戏……   只是一出戏的一部分。这是一出死人扮演活人的长剧,就象给花裤衩送葬的 队伍,人们才刚刚出发,坟墓远远没有到达,送葬的路还很长很长。   这时候我们听到招魂的鼓声越来越近,母亲回来了。她的手中举着一个早就 坏掉了的沙漏,沙漏里的沙子早就不知道流到那里去了。母亲的眼睛空空洞洞, 她以不变的节奏敲击着皮鼓,另一只手高举着古老的沙漏,好象那里面盛的就是 她要找的东西,枯干的身体从我们面前飘然而逝。   其实时间早就停止了,只有恶臭在生长。   第二十四章  举例介绍一项伟大的发明及其使用情况;办事处开发大森林。   傻子从前就有我们家的钥匙,现在实行了公有制,我们就更没有什么秘密可 言了。因为现在L村所有的人家用得都是一把锁,而钥匙种子就在办事处。据说 办事处这样做既便于统一管理,又能节省下大笔的银子。为什么呢?办事处公布 的具体计算方法指出:过去每家每户都有自家的锁,每一把锁都有自己的钥匙, 这造成了多大的浪费啊!办事处的理论是,如果你心中没有鬼,为什么要把自己 锁进屋子里?由此可见,门锁就是破坏公有制的一大敌人。何况,所有人家都用 一把锁有着不可比拟的优越性,过去是一万家一万把钥匙一万把锁,现在是一万 家一把钥匙一把锁,那一样更有利于节约原则呢?是一把钥匙一把锁呢,还是一 万把钥匙一万把锁呢?这是一个连猪都明白的道理:仅此一项,办事处就为大家 节约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把锁和九千九百九十九把钥匙的重金属。公民们,这个道 理不可不察啊!当然,最彻底的公有制是连一把钥匙一把锁都不要,但是领头人 考虑到这之间有一个不可避免的过度阶段,请公民们注意,我们现在所处的阶段 是一个过度阶段,所以仍旧在形式上保留了旧体制的某些东西。办事处有理由相 信在不久的将来,在L村,人们将看不到一把钥匙或一把锁,这两个词将会变成 历史仅存在于村志当中,其意义仅仅是两个词汇而已。此时,我们是不是已经欣 喜地听到了大同的脚步声了呢?   所以当我们发现家里有限的东西终于也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时候,我们没有表 现出应有的惊奇。母亲白天劳动,夜里招魂,种地和招魂就成了她的职业。当然 她还要定期地献出自己的膏脂。但据说现在办事处专门开发研制出一种先进的提 纯储藏保鲜设备,因为先前的较为原始的吸取膏脂方式看起来与公有制不相协调。 我还记得过去的三位一体式的吸食膏脂的方法,只不过现在花裤衩的位置已被我 们的妹妹取代,先前是万年大哥和花裤衩相拥而坐,现在是小家伙和妹妹相拥而 坐。但是谁知道呢?由于采取了先进的技术,母亲只管献完膏脂领取让她上瘾的 药水完事,至于她的膏脂被谁吸食,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只要有办事处,什么 都可以在公有制的名义下进行。   我也注意到我们家变成了某个重点搜索的对象。刚开始的时候,搜索完之后 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位,渐渐地搜索人的记忆变得麻木起来,炒菜勺由灶台挪到 了鸡窝,粪叉子却占据了堂屋最显耀的位置,那里本是张贴祖宗脸谱的地方,后 来祖宗的脸谱不见了,换上了万年、花裤衩和小家伙三位一体的挂像,再后来增 加了办事处的章程和宣传画。从屋里东西挪动的频率和趋势我看到了搜索者逐渐 恶化的情绪,终于有一天,他暴怒了,打掉了我们家的土灶台,掀翻了厚厚的石 炕板,砸断房椽,挖地三尺……那天我跟母亲从山里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不忍卒 睹的一幕。   我们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我们连夜砌好灶台, 铺好炕板,把挖开的大坑重新填上,把粪叉放回茅房,把炒勺放回灶台。之后, 母亲依旧敲着鼓,满山遍野地游荡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夜里独自面 对空荡荡的四壁。我隐约感觉到某种严峻的时刻即将到来,因为任何搜查者都不 会屈服于无功而返的结局。果然,正当我睡意朦胧之际,我闻到一股幽香。此时 我的意识处于极端矛盾的状态:我想醒来,因为我感觉任何香味都不是没有原因 的,这恐怕是个阴谋;但我最终还是没有醒来,因为那香味好闻极了,并伴随着 妙不可言的幻像。   我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我睁开眼,四周是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黑暗,我 不知道那盆冷水是从那一个方向泼来的。我努力地寻找,拼命适应身边的黑暗, 但我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我一节一节地将自己撑起来,我怀疑这是梦魇,自己被 抛弃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但是没有风,当我刚想尝试着挪动自己的脚步,忽然一 个趔趄,身体前倾,脑袋重重地撞在硬梆梆的东西上。我一摸,很光滑,是一堵 墙壁。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身前背后,最后我估计出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这大约 是一个两米见方的密封的屋子,或者是盒子,没有一丝光,六面墙壁质地坚硬光 滑,而我就是被人象塞一截香肠那样塞进来的。你在哪儿?我背靠着墙壁对着面 前的黑暗喊:泼水的人,你在哪儿?你要干什么?我醒了!   然后我闭住呼吸静静地等候着对方的回答。我渴望听见屋子或者盒子的外边 能传来脚步声或者说话声,但是我等了大约两顿饭的功夫,什么反应也没有。有 人吗?有人吗?我连喊几声,静耳倾听,仍然什么回音也没有。莫名其妙的恐慌 在黑暗中越聚越浓,莫非我被人钉进了棺材?可是为什么还要给我泼凉水呢?凉 水是从什么地方泼进来的?我挥拳猛击四壁,希望能敲出砰砰的声音,但是墙壁 很厚,除了手臂传来钻心的疼痛,根本敲不出任何声音。时间消失了,没有任何 参照,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已被砌进了坟墓。不知道过了多久,盒子里的空气变 得稀薄而粘稠,窒息,恐慌,绝望,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把我抬出了屋子,放在一张类 似L村的杀猪床一样的架子上。L村的杀猪床是由九根圆木做成的,四条腿,每两 根固定在一根横木上,然后由三根横木在固定这两根横木,权当是床板。无数的 猪猡就是被捆在样一张床上被屠夫捅刀子放掉血的。我现在就是被扔在这样的一 张床上,不同的是我感觉到腰下坚硬而冰凉的不是木头而是铁条,我的头耷拉在 床面与地面之间,正象一头等候被放血的猪。这时候有人扔过来一块破布盖在我 身上,我隐约闻到了布上的血腥味和其它乱七八糟的味道。看来这张床是带滑轮 的,因为随着哗啦哗啦的响声,我被推进一间亮得刺眼的房间。我试图睁开眼, 但我做不到,好象有人事先已经用胶水把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沾牢了。好在我的 耳朵还能用,但这也是一件不幸的事,我听到了手术刀和手术钳相撞的声音,有 人粗暴地往手术盘里扔东西。他们要干什么?我的心紧张得要爆炸,我想动,可 是动不了,我想喊,可是喊不出声。这时候有人揭开了盖在我身上的破布,接着 又扒光了我的衣服,用抹布蘸着粘稠冰凉的液体擦拭我的胸膛。他们要将我开膛 破肚了,我想。   果然,一会儿有人问:动手吗?另外一个人回答:动手。有人立刻走上前固 定好我的手脚和我的头。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手铐和脚镣,而喀嚓一声扣在我脖 子上的铁环也是类似狗项圈一类的东西。然后铰链嘎吱吱地收紧,那架式好象是 要把我五马分尸。一切准备停当,主刀的人动手了,锋利的手术刀先是在我的胸 膛上比划了一会儿,我知道,那是在找下刀的位置。那冰凉的刀锋终于停住了, 停在离我的心跳最近的地方。他好象是在故意考验我的意志,薄薄的刀片不紧不 慢地一片片削着我的耐心,然后又不紧不慢地把削完的薄片切成细细的肉丝,把 肉丝再切成肉丁,再切成肉末。蓦地,他的呼吸加重了,冰凉的手术刀向蛇一样 滑进我的体内,穿过了皮肤、肌肉和胸膜,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一起一伏的心脏。 容器!导管!电源!监视仪!那人老练而急促地吩咐着,我的心脏于是就被有条 不紊地取出,放进一个模拟心室环境的玻璃容器里,然后是一阵音乐一般的噼噼 啪啪的开关电门的声音。脚步声离我远去,好象走去了另外一个房间,我知道, 他们忙活我的心脏去了。不过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我可以休息一会儿,虽然手 术刀还颤巍巍插在我的胸腔。   此刻我成了空心人,但是我仍旧活着,我的大脑还能思考。我回忆起先前办 事处公布的一项科研成果。研究人员说,人体最诚实的器官还是心脏,这是因为 它是人体最忙碌的器官,因而没有空闲耍心眼。一个经常说谎的人,如果他的这 些谎话都是有意说的,那他的心脏就会受到损伤,说一次谎就损伤一次,因而他 注定短命。有人提出异议说某某某谎话连篇却活到了九十九,研究人员经分析得 出结论说他本来可以活更长的时间,可以活到一百九十九,因而对他来说他还是 短命的。在这一问题上,研究人员经过苦战攻关取得了两项重大突破:一是什么 是谎话的判断标准,二是从物理的角度验证了一颗纯粹心脏的诚实程度。关于前 者,研究人员以理论联系实际的思路,并运用排除法得出了办事处才是最最最准 确有效的标准。因为在具有无比优越性的公有制下,办事处才真正体现了它的精 华,因而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以人、鬼、兽、植物、无机物作为判断标准的可 能性就被一一排除;后一个命题是运用当今最先进的技术手段解答的,研究人员 通过对一颗活着的心脏进行扫描、切片、分层、局部打孔、射线交叉、拆分、整 合等等细致的处理之后,以办事处作评判标准,终于得出了一颗纯粹心脏的诚实 度为百分之百的结论。当然,这份研究报告还盖有办事处的权威认证印章,并附 有专门文件证明整个研究过程的严密性和科学性,因而得出的结论是无懈可击的。   此项成果的副产品是一份证明人体其它器官顽劣邪恶的报告。他雄辩地论证 了正是其它器官的不高尚的本性破坏了心脏的诚实本质。根据环境决定论,研究 者发明了纯粹的模拟心室器,这样在分析或检验心脏官能的诚实程度时,就排除 了人体其它器官不高尚的本性造成的不高尚的心室环境。虽然这项研究造成了人 体各个器官的彼此隔离乃至仇恨,造成了许多人因试图努力做到不说谎话以达到 长寿目的而自残或者残害他人的身体,它仍然是了不起的,办事处花了大力气降 低实用成本并得以在各个部门推广使用这一科研成果。我想现在的我就是一个例 证。此时我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我仔细辨认,原来正是我的心跳。说句实话, 因为这毕竟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不用担心跟它联系不上。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究 竟是身体的哪一个器官、采取了什么样的方式跟我的心脏联系上的,但我毕竟听 到了它的声音,我听到它正在接受审讯。   审讯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是谁?   我的心脏答道:心脏。   你是谁的心脏?审讯者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   我自己的。心脏答道。   第三个问题:炒勺在哪里?   鸡窝里。   第四个问题:粪叉在哪里?   堂屋。   第五个问题:二者有什么联系?   炒勺就是粪叉,粪叉即是炒勺。   第六个问题:你认识黑鸟吗?   认识。   第七个问题:你认识剑客吗?   认识。   第八个问题:二者有什么联系?   剑客就是黑鸟,黑鸟即是剑客。   第九个问题:黑鸟在哪里?   绞刑架上。   第十个问题:剑客在哪里?   森林里。   很好,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答案。我听到审讯者满意地说道。紧接着我又听到 手术刀碰手术钳的声音,臭虫!一个声音吩咐道,手术刀敏捷在心脏的某个部位 拉了一个小口,果然,一个臭虫一样大小的东西象吸血虫一样紧紧地盘据了心脏 的创口。你得救啦!审讯官朝着心脏大喊的声音。一会儿,脚步声杂乱地走到我 躺着的房间里来了,一只手把插在我胸腔里摇晃的手术刀拔出,又是手术刀碰手 术钳的声音,钝钝的一声响,心脏被人从玻璃器皿里倒进了胸腔,有人象缝纫工 人缝合裤缝那样麻利地把我的胸腔缝合。完工后,有人说试一试机器的灵敏度, 立刻,我听到了从胸口传来的嘟嘟嘟的声音,我想,这是安家在心房里的臭虫的 叫声。   有人就是以如此科学如此唯物的手段对待我这颗诚实的心的!凭借先进的技 术,他们不仅审讯了它,而且组装了它,还给它留下了记号和伤痕。当然这不是 全部,在一个人的心脏里放进一只臭虫,这难道是无缘无故的吗?除了需要我用 心血来养活它,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别的事情呢?我正在浮想联翩,这时候有人 去掉了手铐脚镣和狗项圈,那块破布又盖住了我的身体,杀猪床的滑轮转动了, 吱吱呀呀,吱吱呀呀,我有人把我从亮得刺眼的屋子推出来,我重新进入黑暗之 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醒来时,我看到母亲正愣愣地盯着她身边 唯一的儿子胸口的疤痕。我说,我被人象杀猪那样给宰了。母亲没有说什么,她 扶我下炕。当我从炕上坐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胸口极端不适,说不清是疼还是痒。 我摸一摸,确实有一个臭虫一样大小的东西硬硬地盘据了我的心脏。看来不是梦 魇,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被人宰过一回了。而且,在L村,谁不知道臭虫意味 着什么呢?所以从此我就不敢再动任何念头了。不过这可不是一件象张开口说说 话那样容易的事,产生一个念头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怎样不让一个念头产生就没 有那么容易。从此我时刻小心地监视着自己,连睡觉的时候都随时保持警惕,一 但有念头试图偷偷萌芽我就会及时醒来,以最残忍的手法狠狠地将其扼杀在摇篮 之中。因此我的心房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里面堆满了数不清的念头的碎 片,彼此毫无关联,没有逻辑也没有任何价值。当然制造这些垃圾费尽了我的心 力,每一片垃圾的产生都意味着我杀死过自己一回,这里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战场, 我端着锄头,虎视眈眈着自己每一个新生的东西,随时准备着锄却那些防不胜防 的思想的萌芽。   那一天村口马达轰鸣,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已经养成了麻木面对 一切的习惯,习惯了听从总部设在黄家的办事处的大喇叭。果然,马达声停下来 的时候喇叭里传出了全体村民集会的消息。人们走出家门才发现了那条不可思议 的运输卡车的长龙。卡车从村口一直排到了黄家门楼前的广场上,这是排头。站 在房顶向村口的方向眺望,卡车密密麻麻,一辆接着一辆,根本看不到它的尽头。 这时候喇叭里传出了万年大哥的声音,他的高瞻远瞩的声音告诉人们,乡亲们想 更富有吗,想穿绫罗绸缎吗,想顿顿吃猪肉吗,想什么什么吗,那就开发我们身 边的资源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就来吃森林,怎么样?大森林里的千年 老柏是建筑宫殿的栋梁,香木可以提炼香料香精,松木可以制作蜡烛火把,更何 况,谁能肯定这森林的底下没有埋藏着几辈人也开采不完的黄金白银呢?如果说 大森林是一碗肉,那L村所有的村民人人有份,都能吃到肉。感谢我们的领头人 吧,他领导下的办事处已经为大家做了那么多的事,这一次也不会例外,跟着他 前进吧:向前进,向前进,向前进,向钱进,向钱进……于是村民们也跟着万年 大哥有节奏地喊:向前进,向前进,向钱进……   当然办事处也替大家考虑到人身安全的问题,因为森林里是有灵蛇的,灵蛇 吃人,灵蛇在过去的岁月里已经吃掉了许多人。这是小家伙的声音,象万年大哥 一样,鼻音很重,言语之中透露着逻辑的力量,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讲话的速度: 小家伙的的速度略快于万年。他说,我代表办事处可以自豪地告诉大家,我当然 不会让村民们冒着生命危险开发大森林,需要大家做的仅仅是修一条通往森林的 公路,至于怎样在伐木的过程中时刻警惕灵蛇的袭击,那是办事处的通灵专家、 灭蛇专家、捉灵打灵敢死队、灭蛇敢死队和伐木工程队联合进行的工作。因此, 办事处带给大家的是最小的奉献和最大的利益,就象万年大哥说的那样,人人都 能吃到肉;需要我补充的一点是,不仅是人人都有肉吃,办事处还保证让大家都 能大吃特吃饱吃,直到吃腻为止……   这就算是开发大森林总动员吧。小家伙演讲完毕,立刻有人踊跃在大喇叭里 表忠心,其声调慷慨激昂,群情立即振奋,不多久就出现了千军万马齐上阵的豪 华场面,男女老少个个都是劳动模范,又不知涌现出多少个不怕苦不怕死的动人 故事,不知道涌现出多少个彪炳史册的楷模榜样。这之间出现过泥石流,出现过 隧道塌方,有搭桥时被淹死的,有失足跌下悬崖的,有病死的,有累死的,但是 卫星一颗颗上天,捷报频传,纸钱与奖状齐飞,夕阳共鲜血一色,总之是一派和 平的田园牧歌和一派轰轰烈烈的人定胜天的协奏曲。就这样,不久之后,一条虽 然不够宽阔却有往返两个车道、虽然崎岖却不会翻车、虽是土石铺就却也相当平 整的路面通进了大森林,而办事处也信守诺言,尽管村民们劳动的热情依旧,纷 纷写战书下战表要求办事处能够继续留用从事伐木的工作,小家伙还是委婉地拒 绝了大家的好意,他说,无论如何他也不能食言,事情一开始就分好工了,而计 划则不是说改就改的。就这样,当村民们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离开工地的时候, 伐木机、推土机、轰炸机、喷火机、汽车、卡车、装甲车、坦克车以及改装成伐 木工的成队成队的士兵尘土飞扬地进驻大森林,一场规模宏大的大开发由此拉开 了序幕。   村民们在马达与枪炮的轰鸣中等待着吃猪肉。白天飞扬的尘土恰可以充当黄 花的肥料,人们能用肉眼清楚地看到黄花是怎样疯狂地喷吐着花蕊;夜里,人们 常常从睡梦中被惊醒,隆隆的枪炮声似乎在传递着森林里的凶险。人们纷纷猜测 森林里的情况,但无一例外都坚信办事处注定取胜,这不仅因为开发者装备精良, 还因为这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虽然一直没有传出灵蛇被消灭的消息,村民们 每天都能听到大喇叭里及时播出的推进情况,某甲队每天伐掉几颗参天大树,某 乙队端掉多少马蜂窝和黑鸟窝,以及今天的劳动带来了多少经济效益,能够折合 成多少头三百斤重大肥猪。于是人们就在想象中又往自己的菜碗里多夹了几片肥 猪肉,并在睡梦中铸造着美好的希望。   开始时村子里最老的人去世的时候大家都为他惋惜,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吃 上开发大森林的第一片效益的猪肉就死去了。渐渐地人们不再为死去的人惋惜了, 因为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已经耗尽了自己的同情心。自大部队开进大森林, 没有人知道多少个春秋逝去了,他们的父辈早在期盼的岁月里熬干了心血,他们 的孩子也长大成人。但是白天尘土依旧飞扬,黄花照样疯长,夜里枪炮隆隆,大 喇叭每天公布着开拓者最新的进度,没有人记得办事处已经给人们换回多少头三 百斤重的大肥猪了。人们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人听后往心里去,或者人们 可能根本就没有听见,人们也习惯了在枪炮声中睡眠、惊醒,仿佛这一切均已成 为生活本身的一部分,而对于在开发大森林期间出生和长大的孩子来说,他们认 为这就是生活。   忽一日,有人走出家门爬上了高山。他忽然发现自己迷路了。办事处不是正 在开发大森林吗?哪里有穿梭的卡车?哪里有飞扬的烟尘?哪里有茂密的森林? 他眺望远山,眼见的是仿佛女人裸露的大腿一样的U形深谷;他眺望山村,山村 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黄花绽开花蕊的噼啪声。我这是在哪儿?我是从墓地里钻 出来的死人吗?看不见飞扬的尘土,听不到隆隆的枪炮声,听不到大喇叭传递的 喜讯,这个人一下子疯掉了,他惊惶地奔跑,象是追逐着自己影子,他感觉自己 一下子被抽空了,他掉进了一个陌生的陷井。终于,他精疲力尽,从山坡上滚落 下来,死掉了。这是L村第一个醒过来的人的悲惨遭遇。   第二十五章  大洪水以及洪水过后。   我心痛得厉害。摸着胸口那道蜈蚣一样的伤疤,我知道这是心脏里的虫子醒 来了。每一次发病都是这样,虫子用尖锐的爪子心不在焉地撕扯心肌,并用两颗 铁打的牙齿从爪子撕扯的伤口处咬进去,在适当的地方释放针一样的吸管,贪婪 地吸取我的心血和心中杂乱无章的秘密。母亲看着我从炕上滚到地上,象抽羊角 疯一样口吐着白沫,说着不连贯的天书一样的昏话,痴呆的目光里透着不安。开 始的时候她还把住我的手不让我把胸口抓得血肉模糊,渐渐地她发现不让我抓烂 胸口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就帮我用针刺,我告诉她要象纳鞋底那样,尽量地刺, 要刺透、刺穿,把黑血全部放干。其实这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做法,我知道, 那臭虫不吃饱是决不会罢休的。   近来发病越来越频繁了,而且每次发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初是两个月发 一次病,发病时间大约半个时辰;漫漫地变成了半个月发作一次,发病时间也由 半个时辰增加到一个时辰;现在的发病间歇则更短了,最长不过一个礼拜,甚至 三两天,发病时间也由一个时辰到两三个时辰不等。母亲尽管已经明显地跟这个 世界隔离开来,在招魂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但她还是发现了这个规律。或许我 是她跟这个世界的最后的联系,但即使是这样这个联系也是非常脆弱的。如果母 亲是可以分割的,我也看出来了,她是一点点地丧失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理 由的,就象我的发病间歇越来越短而发病时间越来越长,母亲离开的速度也越来 越快。据我估计,她留在这个世界的清醒意识绝对不会超过她本身的五分之一; 也就是说,她全身的百分之八十已经象小鸟的羽毛一样飞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这时候,母子俩有着同样的感觉,即既感觉到自己也感觉到对方在L村的时间不 会太长久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U形谷的。共同的依恋让母子俩均不完整的自我互 相搀扶着走在招魂的路上。这一夜月色绝好,L村睡得死沉,母亲招魂的鼓声传 播得很远。自从母亲敲起皮鼓招魂,有多少孤魂野鬼来L村落户啊。没有人统计 过挂在笊篱上的铃铛响过多少下,但是母亲每天都要往笊篱里添水添粮。传说中 鬼魂的饭量是极小的,他们光顾祭品只是想回味一下人间烟火;而我们家的笊篱 极大,母亲总是把酒水和粮食摆到鼓尖。我对母亲说:这个村里现在住满了鬼魂, 满大街行尸走肉。母亲说:他们本来就是住在这里的。好象她现在做的就是让这 些鬼魂复活。人们说,招魂是一个危险的职业,因为作为最平等的交换,招魂的 人能够召回飘泊的灵魂是以交出自己的灵魂为代价的,因此招魂者最艰难的一件 事是怎样召回自己的灵魂。历史上L村出过许多杰出的招魂人士,但都因最后丢 失自己的灵魂而不能名垂史册,有的甚至被作为精神病患者归入非正常死亡者的 黑名单里。   我清清楚楚记得母亲带着我是往大森林的方向去的。中间母亲在一个光秃秃 的土堆面前莫名其妙地又叫又跳了大约一个时辰,我们才又向前走去。同第一个 觉醒的迷路人一样,走着走着,我也忽然发现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隆隆的枪炮 声怎么突然听不见了?那长龙一样蜿蜒的车队呢?开发大森林的鼎沸人声呢?我 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刚才我和母亲走过的正是村民们为了能够吃上猪肉开发大森 林而抢修的那条充满希望的山路,银色的月光下,我回头看,原来我们已经站在 这条苍白的土路的尽头,而刚才母亲围着又叫又跳的那个土堆就是姐姐的坟墓!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往前看,原先那莽莽苍苍的松林不见了,一个巨大的U 形山谷裸露出来,原来这里早就被人开发完毕,这里早就变成了一片废墟。象L 村第一位醒过来的那人一样,我也突然间感觉到自己被抽空了,原来我们一直生 活在虚构之中,我们虚构了自己的生存空间,虚构了自己的生活内容,我们想象 着办事处能为我们做一切事,我们想象着有一天碗里盛得都是香喷喷的猪肉,我 们虚构了隆隆的炮声,或者被包括这隆隆的枪炮声在内的开发大松林的喧嚣所虚 构,被自己虚构,被希望虚构,感觉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充实……然而突然间支撑 自己的支柱被抽掉了,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成了自己唯一真实的可以依赖可以追求 的东西。我想抓住它,拚命也要抓住它:我后退着,它也后退着;我猫下腰,它 也猫下腰;我蓦然腾身而起,它也腾身而起,躲避着我的手,我的身体……终于, 我在恐慌和焦虑之中绝望了,发疯般追赶,仿佛不赶上它把它抓在手里,自己就 不存在。   奔跑的时候,我心中的虫子肯定捕捉到了“历史”、“山洞”、“哥哥”、 “宝剑”之类的字眼,但那只是一瞬间,因为另一种本能迅速地将这些字眼击成 碎片,最后呈现在心中的格式是“历山哥宝”或“屎溺肥皂”之类不可理喻的东 西。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鬼魂还是疯子,是人还是牛马驴骡,脑海中昔日的形象 象是雨夜的闪电,瞬间将一切映得苍白,又瞬间容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时候母 亲将手中古老的沙漏掷过来,击中了我的后脑勺。沙漏的碎片在黑夜中飞溅,我 仆到在地,无数的幻象立刻消失了。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里我都躺在光秃秃的U形谷里。招魂的鼓声不时传来,母 亲的喊声格外凄厉。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隐去了,天空布满乌云,接着下起了 滂沱大雨。我静静地卧在那里,大雨浇在身上就象浇着一片破布。雨越下越大, 夜越来越黑,好象黑夜才刚刚开始。我在雨中做起了梦,梦见了秋天,阳光暴晒, 松球开裂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我梦见一个肩头抗着自己大腿的人正在跋山涉水, 他一路打听,寻找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还有一位飞檐走壁的剑客,胁下挟着古老 的宝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梦见了小木屋,一个沉默的小孩,正在挥 舞斧头砍伐一棵大树,斧头起落出,白色的木末飞溅;忽而一间白色的小木屋从 白云深处飘下,四脚系着铃铛,丁丁铃铃飘落到松林深处,从前的那位年轻人走 出来了,掮着背包,背包里是小巧而神奇的建筑工具;紧跟在后面走出来的是姐 姐,她依然年轻,油黑的辫子垂到腰际,她腼腆地微笑,向大家招着手……   我不知道黑夜在孕育着什么,母亲的招魂鼓还在雨中响着,莫非她真是在召 唤自己的灵魂?我在雨中挣扎着站起,闪电从头顶降下,劈入我的身体,通过我 站立的双腿传到了地下。不久,地底传来了隆隆的雷声,我的双脚感觉到剧烈的 震颤。透过雨帘,我看到一个瘦弱的黑色身影正在谷底跌跌撞撞地前行。那是我 们的母亲,她正在往U形谷的顶峰攀登,一边走,一边用力地敲打胸前的招魂鼓; 她声嘶力竭的喊声招来了闪电和惊雷。母亲啊,是谁驱赶你离开养儿育女的土地, 又是谁羁留了你苦难的灵魂啊?   L村的史志里没有记述这个漫长的雨夜,没有人确切知道那一夜到底有多长。 我一直都站在闪电之中看着脚下谷底的母亲怎样往对面U形谷的顶峰跋涉。山谷 的溪水暴涨,有许多次我看到母亲象一株枯树被愤怒的溪流翻卷,但是她招魂的 鼓声一直都没有停下来。她终于从浊浪手中挣脱,继续艰难地往高处爬;然而不 久她又跌落到水中;她又爬上来;好象她的灵魂在高处等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 小草发芽了,钻透了我的脚骨,并继续生长,一只在惊雷与闪电之中同样焦灼的 长喙的鸟儿攀在我肩头,象检查一棵树那样啄击着我的胸口,传出邦邦邦的回声。 终于,它啄开了我的胸口,透过鲜血淋漓的洞口它敏捷地捕食了那只吸血的臭虫。 母亲终于爬到U形谷的弧顶了。   她站在弧顶大声地诅咒着,祝福着,鼓声越来越急促。闪电在她头顶闪烁, 惊雷炸响,山洪暴发了,洪水越涨越高,U形谷很快就要被淹没;然而母亲还在 那里大声地说话,敲着招魂鼓;洪水淹没了U形谷裸露的身躯;洪水舔舐着母亲 的脚底;洪水舔舐着母亲的眼睛;洪水把眼前的一切全部淹没了;然而母亲找到 自己的灵魂了吗?我匍匐在地,耳朵贴紧将要沸腾的大地仔细倾听:母亲招魂的 鼓声仍然震耳发聩,神秘的鼓声与我的心跳有着秘密的约定与和谐的旋律,仿佛 连我的心脏也沉入了水底,仿佛母亲的鼓棰就敲在了我的心上;通通的声音在水 底扩散着,仿佛小鸟张开了翅膀,声浪追击着水浪,跟地底下惊雷的炸响遥相呼 应。洪水时代再一次降临了,U形谷沉沦了,我的母亲沉沦了。   洪水在半夜涌进了L村,那时候村民们还在睡梦中,许多人来不及醒来就被 不速而至的山洪席卷而去,或许有人还正在做着吃猪肉的梦。洪水的呼啸掩盖了 人们的哭嚎,幸存者象蚂蚁那样抓着稻草努力地靠岸。可是哪里才是岸啊?当天 光终于大亮的时候,我在山尖上看到了滚滚浊流,不时泛起人与动物的尸体,瞬 间又被混浊的泡沫代替;有人爬在树梢上,慌乱地抓住身边的树叶枝杈,大声地 祈祷着,惊惶地注视着四周一忘无际的汹涌的波涛;有人拖儿带女站在房子的山 脊上,他们的房子已被洪水冲垮,只剩下一堵孤独的山墙,而这堵山墙也在洪水 之中飘摇着,没有人知道哪一个浪头什么时候就会把它击溃;还有人抱着房梁和 木椽疲惫地随波逐流,他们的嗓子早已嘶哑,四周已没有可以辨认的景物,他们 早就绝望了,只有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浮出水面,不知道自己将在那一个地 方停泊……   L村的史志虽然提到了这次大洪水,但没有一笔是描写这些不幸的人们的。 太史公以相当的篇幅描述了办事处的损失,并记录了办事处拟定的修复黄家门楼 子的所有公文细节。对于开发大森林时对村民们许下的诺言,似乎被这场洪水冲 刷得一干二净,史志里仿佛故意地绕过这一问题,只是有意似的提到一个神奇的 天然湖,就在原先大森林的位置,科学工作者解释这是地质沉降造成的。而对于 从湖底传来的通通的鼓声,太史公面向后人发明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大致跟天堂 里的雷公和乐工有些关系,而破旧除新科学小组则以雄辩的逻辑再一次证明这是 人们幻听的结果;当然地质构造声学学派保留了他们的不同意见,他们认为这种 声音跟天然湖的自然构造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必然联系。   洪水确实起到了冲刷人们记忆的效果,但是从人们狐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 人们对太史公和科学工作者们的解释不尽相信。而且,每当夜深人静的夜晚,从 湖底传出的鼓声在人们的耳际一直不厌其烦地响着,鼓声的节奏和着人们心跳的 节奏,敲得村民们的心脏好象要爆炸。有人建议派人到湖底去勘察,看看到底是 什么样的东西在作怪。但是办事处强调维修黄家门楼子才是当务之急的大事,因 为黄家的门楼子是L村的标志。在洪水过后的人们脑海和心中残存的记忆里,办 事处的词条虽然遭到些许浸泡,仍然是人均保留最多的东西,因此门楼子的修复 工作还是如期开工了。感谢太史公们在描述黄家门楼子方面所做出的不朽努力, 新的蓝图很快制定出来,并附有小家伙和万年大哥的亲笔批示,大洪水过后残存 的人们被悉数迁到了工地,一场旷日持久的的艰巨工作全力以赴地展开了。   然而修复工作并非一帆风顺。首先是因为洪水冲走了大批的能工巧匠,这样 许许多多最为细致的工作不得不一再地返工;最让人头疼的是那永不停止的鼓声, 敲得人心惶惶不安,常常是因此不得不中断手头的工作。为此在人们的强烈要求 下,办事处不得不屡次选派L村现存最好的祭典大师前往湖边献祭,共计献出宝 贵的纯色杂毛牛马驴骡50多只,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香烟缭绕,终日不断。其实这 么几只牲口在洪水之前本来的不足称道的,但是洪水之后就另当别论了。当然, 为了鼓舞士气,万年大哥和小家伙还亲自出马,举行了数次奠基剪彩仪式并象征 性地参与了实地考察劳动。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他们参加劳动的日子里, 工程的进度不但没有加快,反而落后了。盛大的仪式必须要有周详的准备,而且 为了迎接领头人的检阅,一些本来没有完工的地方必须要草草收拾,装作已经完 成的样子,等大人物检阅完毕再扒掉重建。在以前,这种双重的耗费根本算不了 什么,也早就成了对于献礼的司空见惯的注脚,而且村民们也乐意在这双重的浪 费中渔利。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失去了亲人的村民们渐渐地从记忆深处挖 掘出对于猪肉的刻骨铭心的回忆,每每看着面前的白菜汤,想着被洪水冲走的时 刻都在憧憬着吃猪肉的亲友,他们的眼睛便会淌下莫名其妙的泪水。再就是领头 人出面时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洪水不但没有把恶臭冲走,还增加了洪水泛滥 之后所产生的特有的臭气。尤其是在两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开口讲话的时候,许 多体质稍差的民工因抑制不住袭上的恶心,连肠兜肚地狂吐大泄,最后不得不导 致脱水休克。因此办事处所采取的这些措施均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修复工作依 然以蜗牛爬行的速度进行着,没有人知道这项耗资巨大的工程什么时候能够完工。   普遍的怀疑论迅速弥漫了L村的上空,并渗透了厚重的臭气层。在雷雨的日 子里,闪电有时劈开云层对大气进行切片剖析,人们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怀疑论的 成分。在工地上,人们纷纷传播着各自对这些成分的理解,各种各样的学说应运 而生,并象酵母一样膨胀,每一种学说周围都聚集了大量的信徒。这些消息很快 就被反映到办事处,办事处组织了专门的研究机构进行研究,具体的研究结果至 今仍然是一个谜。但是人们从研究机构建成不久办事处所采取的对怀疑论的高空 绞杀看得出来,这种怀疑论似乎是某种细菌。办事处的飞机连续多日高空作业, 喷洒大浓度灭菌灵,甚至设想用一块巨大的透明胶布将L村封闭起来。看来这些 措施最后都没有取得应有的好效果,最后,办事处不得不将修复门楼子的工程暂 时搁置,对建筑工人们进行分点分片的地毯式消毒杀菌,以防止毁灭性的瘟疫流 行。   那三个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L村村口的。一个阴天的傍晚,先是有人 看到从河上游远远地飘过来一只木船,不久木船驶近靠岸,从船上走下来这三个 男人。这条河从前没有这么多的水,河床狭窄,所以不能行船。但是洪水爆发以 来它变成一条大河了。村民们看到走下船的这三个人手执斧凿,三下五除二地将 船凿沉,然后迅速地穿行在L村又深又曲折的小巷中,不见了。人们看着他们的 背影,暗暗猜测着是谁家的客人。三人当中有一个腿有残疾,人们看到他扛着一 条木腿,一瘸一拐地走路;另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是一个黑大个儿,身体强壮, 但是满脸的伤疤(有人估计是烧伤),秃头,背上有一柄用破布裹着的武器,象 剑;第三个人比前两个都要年轻,长得很秀气,脸皮白净得象女孩,略显苍白, 有一双敏感的眼睛,嘴唇习惯性闭得紧紧的,背上背着一个看起来停重的旅行包。   那个傍晚之后不久L村就传出了一个重大的消息:那个被太史公们写进神话、 经科学工作者们严密论证系由地质沉降造成的巨大的天然湖一夜之间干涸了,出 现了一个象女人大腿一样的巨大的U形谷。这个U形谷就是昔日大森林的所在地, 人们还在裸露的山谷里发现了大火的余烬。这么说我们的森林早就被人砍光烧光 了,这是怎么回事?办事处到底干了些什么?所有的问题都涌现出来,人们的记 忆渐渐恢复了,关于大人物的讲话,关于承诺,关于公路,关于猪肉,关于…… 臭气以及其他,这些问题谁来给我们解释?   怀疑论渐渐变成了人们胸中燃烧的怒火,我回忆着,过去的某些事情似乎又 要重演。站在愤怒的人群包围着的山顶,我忽然发现谷底有几个人在活动。人们 飞快地跑下山去,原来正是那天傍晚沉船的三个人,他们正在植树,弱不禁风的 小树苗即将在黑色的灰烬里扎根。谁能想象这样一株小树有一天能长成参天大树 呢?谁能想象有一天人们将用这些小树苗长成的大树建筑房屋呢?三人当中两个 年纪较大的把小树苗栽进树坑,扶正,再把树窝踩踩实,而那个年轻漂亮的则捧 着一面大洪水留下的招魂鼓,还在默默地想着什么,这时只听见那个瘸子招呼年 轻人说:喂,小木屋,把鼓放在一边,把水桶提过来,给树苗浇水!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