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4/09(第三六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inyusi.org           ※ ※※※※※※※※※※※※※※※※※※※※※※※※※※※※※※※※※※※                  § 【卷首诗】            §    好吧,既然如此                  § 尤其拉:好吧,既然如此      §   ·尤其拉·                  § 【牛肆】             §  好吧,既然如此                  §  我也就这样决定,坠入深渊 黄明红:“笑哈哈”对峙“川犯犯” §  我厌倦了生命的沉浮 silxirt :美国老片:       §  哪怕它充满了偶然的幸福      城市英雄观后      §  坠 王庆民:边缘、包容、多元     §  落                  §  一个动荡的湖泊 【丝露集】            §  一列极速行驶的列车                  §  一颗子弹猛烈打出的轨迹 刘振墉:我的故乡         §  如春天的桃花花瓣一般随风飘出去 平静幸福:日本五日游       §  不要为我的影子祈祷                  §  白噪声们                    § 【网里乾坤】           §  你们真不明白暴雨侵袭                  §  街上的树木在狂风中颤抖 方舟子:杜甫《宗武生日》考    §  星光在空中变成利刃的感受 周 宏:李白《将进酒》的将    §  坠      究竟应该读何音?    §  落                  §  是你的灵魂发不出萤火那么小的白光 【网萃】             §  你的山川在满地游走                  §  你的日月在深沉的叹息中泯灭 王先鞭:父亲(四十~四十一)   §  你只能在暗处谛听鬼神的声息                  §  吸取你柔弱的细微的活力                  §                  §  好吧,既然如此                  §  你要紧紧贴住悬崖绝壁                  §  随手抓取藤蔓把自己裹住,扯牢                  §  在高空中任意飘荡                  §  你生来就是如此一副模样 【网讯】∽∽∽∽∽∽∽∽∽∽∽∽∽∽∽∽∽∽∽∽∽∽∽∽∽∽∽∽∽∽∽ ◆ 我们不发表用人工智能帮助撰写的文章。 【牛肆】∽∽∽∽∽∽∽∽∽∽∽∽∽∽∽∽∽∽∽∽∽∽∽∽∽∽∽∽∽∽∽ ◆           “笑哈哈”对峙“川犯犯”   ·黄明红·        早上在办公室和几个新加坡同事一起开会。在等总经理到来的当儿,大家谈 起了最近在美国发生的大事:拜登退选,推副总统哈里斯竞选美国总统。几个同 事之前都认为川普必胜无疑,发生了这件事,他们依然持一样的观点,理由主要 是美国社会歧视黑人,歧视女性,哈里斯比拜登更没有希望赢得总统选举。我不 以为然,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果哈里斯更没有希望,拜登就不可能退选了。 后来,总经理来了,大家就开始开会了。   这些同事在工作上都是有所作为各有所长,但是离开了他们熟悉的领域,你 会发现他们的评论也常带着自己认知的局限和一些偏见,当然大家只是闲聊说说 就算了。如果想要了解事实真相和靠谱言论,我自然总是去读方舟子。方先生对 他深入了解的问题总是理解非常透彻,深入剖析,抽丝剥茧,娓娓道来。同时, 以他逻辑推理的强大实力和对世事的洞察,他总是料事如神,每每成为“预言 帝”。关于美国大选的系列推文和YouTube节目,更是精彩纷呈。   开完会后,我就去看方先生推文。先看到这一条:   “拜登在上星期日上午通知哈里斯他决定退选,哈里斯立即叫来几个贴身助 手,拟定她需要联系的民主党大佬和竞争对手名单,然后订了披萨等着。拜登在 1:46发出退选信,哈里斯立即开始打电话。最早分别打给克林顿和希拉里,希拉 里告诉她要迅速让民主党团结起来,并最早表态支持她。她十小时打了100个电 话,一直到半夜。她的助手则给各个州的代表团负责人打电话争取支持。两天内 民主党就团结在哈里斯周围,迅速完成过度,没有丝毫混乱。从这事可知哈里斯 很能干,如果能当上总统是美国之福。否则一个老年痴呆的重罪犯当总统,美国、 全世界都要完蛋。”   看完我就不禁写下自己的感受:“哇,这段描述很振奋人心。聪明能干勤奋 的女性领导世界,是世界之福。”   接着又看到方先生的一些关于川普的视频和评论,摘取几则如下:   1)川普转达哈里斯的竞选讯息:“我是检察官,他是重罪犯。”怎么好像 川粉听了有些尴尬?川普以后要像每次必讲“已故的伟大汉尼拔·莱克特”一样 必讲“我是检察官,他是重罪犯”,不断提醒选民他是重罪犯。”   2)川普今天的演讲还在说“已故的伟大汉尼拔·莱克特”。顽固的老年痴 呆,越嘲笑他他越要说,每天说一遍:“他们说我为什么要提到汉尼拔·莱克特? 我一定是认知有问题。不。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羔羊的沉默》的汉尼拔·莱 克特,他是个可爱的人。他想请你共进晚餐。”   3)川普说:“美国是一个由愚蠢的人管理的愚蠢国家。”川粉和小粉红都 深表赞同。   4)川普又在吹捧普京、习近平、金正恩:“普京、中国的习主席、金正恩, 看我们就像一群小宝宝。这种事在他们的国家不可能发生。”   5)川普又在吹捧习主席、普京“既聪明又强悍,还爱国”。   这些评论都是基于事实,关于川普的这些言论完全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我 很难想像正常人听一个人在公开场合说这些话后,居然还会觉得这个人是个正常 人,要让他来当自己的国家领导。如果在日常生活中碰到像川普这样的人,我一 定会退避三舍。因为他说的话和神情让我感觉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病人,心里充 满恐惧,而且把他的恐惧都讲出来。当他说着“重罪犯”时,其实他心里是知道 他自己是重罪犯的,他是恐惧检察官的。川粉常说他们喜欢川普的真实,或许也 是有道理的。川普撒谎成性,但是他的话里是有真实成分的,他的恐惧是真的, 他的自以为是是真的。我常想,那些支持他的人是不是多少都有跟他一样的毛病, 喜欢撒谎,心里充满恐惧,觉得自己不好又怕让人知道,所以当他们看到川普居 然敢说出来,居然还受到这么多人的欢迎,就觉得找到了知音,就喜欢他,觉得 他真实,同时心里也给了自己肯定和信心。当你喜欢一个人到了痴迷的程度时, 有时就会失去理智,或许川粉就这样失去了理智。   从另一个角度看,我有时会觉得川普很可怜,成天生活在恐惧中,靠攻击别 人刷存在感。那些支持他的人其实也很可怜,狂热得失去自我,成天生活在幻想 当中。这样的人的内心极为封闭,无法接受新的信息或者反应特别慢,你瞧,在 拜登宣布退选后,方先生发了一条推文:“川普一觉醒来继续骂拜登,认为拜登 并没有真的退选。看来他会一直把拜登当竞选对手,就像有时他把奥巴马当竞选 对手一样。川普竞选总部墙上骂拜登的标语可能也不用换了。”川普就是这样反 应迟钝,搞不清状况。   世界局势朝夕万变,像川普这样无法接受新信息的人,你怎么能指望他能够 洞察局势,领导国家做出正确的决定?他顽固,懒得动脑,又蛮横专制,不愿意 听别人的意见,他做决定就会基于他的偏见,这会把国家置于多么危险的境地? 他让人一想到就浑身不舒服,充满恐惧。   反观哈里斯,订披萨,10个小时打100个,迅速把民主党团结在她周围,这 是多么敏锐而行动力极强的人,她的行动本身就会带给你一股向上的力量,你的 感受是美好的。我也喜欢她的笑容,很真实很有感染力。但是川普却给她起了个 外号“大笑卡马拉”,嘲笑她“发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嘲笑的,这是她的 特点,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嘲笑她的人本身自己就显得Low了, 因为你自己身 上一定也有什么特点是别人不喜欢的。   带着恶意给人起外号是让人厌恶的,但如果你并无恶意只是澄清事实或者为 了好玩,倒是无妨。所以,针对“Laughing Kamala”, 我试着用中文给哈里斯 起个外号“笑哈哈”。而对于川普呢,因为他是一个重罪犯,跟“笑哈哈”相对, 就给他起个外号“川犯犯”,谐音“窜犯犯”,意为“逃窜的罪犯”,这是基于 事实。   Michelle Obama有句名言:“When they go low, we go high.”“川犯 犯”无底限地go low, 川粉盖住眼睛捂住耳朵不看事实都还在支持他,他们封闭 自己,自愿地跟着犯人往下沉,要拉他们往high 走是没有指望的。只是对于那 些左顾右盼还在观望的人,他们的眼睛还在看,耳朵还在听,心还开着,他们就 有希望go high。当他们被”笑哈哈“的笑声感染,被她的朝气吸引,被她向上 的力量牵引,被她的行动力推动,相信他们就会go high。   所以, “笑哈哈”对峙“川犯犯”的美国总统大选,美国人民会做出什么 选择呢?我相信美国人民会go high。看了方先生的这条推文:“哈里斯今天在 休斯顿美国教师联盟年会上的演讲,现场气氛就像参加者都是支持者的竞选集会, 比较少见。当年奥巴马演讲的现场气氛也是这样。她昨天不见内塔尼亚胡,在黑 人大学兄弟姐妹会联会上演讲,有200万会员。她应该马不停蹄地到处演讲,重 复相同的话,增加曝光率,反正副总统也没啥事干。”让我对美国人民更加充满 信心。   希望我也跟方先生一样,当回“预言帝”。“笑哈哈”对峙 “川犯犯”, 哈里斯会笑到最后,哈哈笑! ◆       美国老片:城市英雄 (Falling Down)观后    ·silxirt·      这是个老片,偶见片段,没看过,就找来看了。1993年的。道格拉斯主演。   这个片子说的是什么呢? 个人感觉是对社会不公平的控诉,或是(中国观点) 对黑暗面的揭露。电影原名没有城市英雄的意思,这么翻译就知道立场了。   感觉三十年来好像美国现状没什么改变,如果不是变坏的话。贫富差更大了。 枪更多了。   刚从国内回来,有些对比之下的感慨。   中国环境变美了,公园多了绿树多了博物馆多了,还大多免费。还有丰富的 (户外)夜生活。   北京雾霾也没了。   如果有一定的收入,生活也方便了,付费用手机,甚至刷脸。午餐也可以网 购,不比楼下去买慢,不比实品店买贵。   也安全得很,恐怕世界上没几个比中国(大城市)更安全的地方了。   再加上媒体不断地报道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之混乱贫穷,让普通中国人不爱国 都难,即使短期出国旅游,看到洛杉矶之设施之文化之脏乱,没有几个人会羡慕 了。   当初“西方”敌对势力以为互联网和国际贸易能解放中国,使之民主化,恐 怕是不能再错了。   美国落到如此地步,不是民主和制度的错,是民众的错:你有权选好人和监 督制定好政策,没做到,别怨别人。当然,大众是愚蠢的,等着被人忽悠。   中国达到如此水平,不是民众的对与错,是制度的好与坏,因为民众只能被 牵着走,现在即使高层次明白人知道习之独,也没办法。   如果没什么太高的思想境界,中国是个好地方,只要不在乎隐私,不在乎自 由,不在乎弱势群体,听党的领导,不去想特权阶层的存在,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猪权还是有保障的。   警察社会下的安全,剥削“无产阶级”(外卖、速递小哥连10元人民币的单 子都接,还要平台提取费用)前提下的廉价与方便,你要吗?   不好回答,尤其是跟美国的现状比。   回到电影这个主题,这样的片子能有中国版吗?说明了什么?   没喝酒,但有些语无伦次,能看出什么算什么吧。 ◆       边缘、包容、多元:观新加坡“酷儿”导演影片有感     ·王庆民·     6月5日晚,笔者在柏林SINEMA影院,观看了新加坡跨性别女性(Trans Woman)导演奎恩·王国旌(Quen Wong)及其团队拍摄的影片《一些女人(Some Women)》。影后,在现场的Quen Wong还回答了包括笔者在内多位观众的提问, 还有场外交流。   影片讲述了导演Quen Wong自己作为“酷儿(Queer,即性取向非异性恋或/ 和性别认同非传统男女二元的群体)”,在新加坡从隐藏“酷儿”身份,到大胆 “出柜”、突破困境、彰显自我、获得爱情的故事。影片还展示了同样是“酷儿” 的她的“丈夫”及其他LGBTQ群体成员的生活与声音。   笔者并非“酷儿”/LGBTQ,性别认同和性取向均属于社会多数派。但我看到 影片,仍然颇受触动。Quen Wong和她的同伴们,因其性别认同与性取向的特异, 长期以社会边缘者身份生存。在数十年前,同性恋和变性人普遍被视为“有病” 的时代,他们只能隐藏自己的性向,为此不得不与没有情感、无法唤起情欲的 “异性”结婚,日常也不能表达自己真实的、符合自己意愿的性别认同。许多人 就这样忍受着痛苦、隐瞒真心,浑浑噩噩度过一生。   Quen Wong是幸运的。她生在一个比较开明的家庭,生活条件也较优渥。即 便如此,迫于社会压力,她仍不得不长期隐藏自己真实的性别认同与取向。她直 到46岁,才鼓起勇气、向周围的人们展示真实的自我认同。之后,她用镜头记录 下自己从生理男性变为女性、公开穿着女装、与爱人步入婚姻殿堂的历程。尤其 Quen Wong和她丈夫Francis Bond的爱情故事,颇为感人。   而新加坡的LGBTQ群体,也逐渐从边缘走向大众舞台,从私人空间走向公共 社会,并勇敢表达自己的身份与诉求。他们希望在教育、医疗、公民权利、社会 福利等方面,能够获得与社会主流群体实质平等的权利与保障。这几十年,新加 坡公私机构和社会大众对待LGBTQ群体,已越发开明包容。   影片中还展示了Quen Wong和她父辈组成的南洋华人家庭的生活侧影,例如 拜年时讲的华文祝福语“新年大吉、龙马精神”,反映的是东南亚华人对传统文 化、民族认同的坚守,也让我这位中华人听起来倍感亲切。新加坡是多元的国度, 新国华人既是新加坡多元族群共同体的一员,又有独特的认同与文化传承。   放映结束后,笔者向Quen Wong导演提问了关于新加坡、中国大陆、香港、 台湾四地,LGBTQ处境的异同问题。Wong女士回答说,相对而言台湾的LGBTQ群体 更多权利自由,已实现同性婚姻合法化。而香港对LGBTQ的歧视较多,但LGBT维 权人士活跃。而中国大陆和新加坡各自有不同的问题。   之后的场外讨论,Wong女士对笔者说到,在新加坡,虽然并没有公开的制度 性歧视,但体制和社会对待LGBTQ,仍然有诸多隐形的歧视与压力。如在一些学 校,学校的心理医生不愿为LGBTQ人士提供心理辅导,当事人被迫寻求昂贵的私 人机构帮助。而在求职时,也会受到较保守机构的婉拒。   听到这些,笔者知道,虽然如今新加坡已颇为多元与包容,但一些特殊群体 仍面临各种困境。而这些困境,往往为官方和大众所忽视。这些忽视,有社会文 化原因、体制原因,以及不同身份的人之间缺乏互相沟通与了解的原因。   华人社群一直有着重视家庭、传宗接代、遵礼守序等传统文化意识,往往将 一男一女的结合作为命定的生活方式。这样的文化,确是让华人得以顽强生存、 传承文化、生生不息。但它也有保守的一面,和21世纪的多元社会、尊重不同性 别认同、性取向、生活方式的新文化、新思潮、新新人类,有着分歧与摩擦。   在传统与现代、秩序与人权的碰撞下,LGBTQ群体的权利问题,也越发浮出 水面和引人思考。其实,华人文化并没有强烈的反同性恋、反变性人传统,中国 古代一些帝王和名人,如“秦皇汉武”中的汉武帝刘彻,就是双性恋者。史书频 繁记载上流社会“男风”盛行,也指同性恋的普遍。这说明华人并非一直排斥同 性恋,只是由于后来体制僵化、理学盛行等因素,桎梏增多、自由减少,逐渐形 成了压制不同性向的文化形态。   相对于民族、宗教信仰、政治观点的差异易导致冲突纷争乃至流血暴力, LGBTQ群体只是希望能够有独特的私人生活、在公共空间不受顺性别异性恋者的 歧视、更自由表达自身认同和爱好,并不希望与主流社会对抗(而更多希望在保 持自身性别和性向认同同时,融入主流社会)并不会产生社会安全危机。   一些人担忧LGBTQ群体冲击传统家庭结构和社会秩序,且不说家庭和社会本 就需与时俱进,LGBTQ也并不会损害传统家庭的存在和利益,也无意破坏社会。 倒是对边缘人群不合理的限制与各种歧视打压,导致怨愤与不满,反而增加了不 安定因素。LGBTQ也是国民、公民、人民的一部分,尊重和维护LGBTQ的尊严与权 利,才更利于国家稳固、社会安宁。   所以,无论在新加坡还是中国大陆、香港、台湾,无论是华人社群还是其他 族裔,无论体制还是大众,都不必以有色眼镜和警惕乃至敌视态度对待LGBTQ群 体,而应更为包容和体贴,起码以非歧视原则对待LGBTQ。 这既符合现代人权理 念,也合古时自由包容之风,更利于社会多元和谐。   新加坡在经济发展和法治领域已取得惊艳的成功,还实现了华人、马来人、 印度裔、欧裔等不同族群的和谐共处、多元文化共存与交融。这些都令人赞叹和 敬佩。那么,如果新加坡能够在LGBTQ权利自由的保障、体制和社会对性少数的 包容领域,再有更多进展和突破,那就更好了。一个和谐的社会,应包容每一个 无意损害他人和社会的成员,无论其族群、信仰、身份认同、性取向如何,是否 是“主流”,皆尊重爱护。   Quen Wong作为一位跨性别女性,成为在世界上都颇为耀眼的导演、艺术家, 还获得了多项大奖,也证明了LGBTQ群体有能力做出不亚于顺性别异性恋者的成 就。国家和大众对于这些不得不处于社会边缘、但努力彰显自我的奋斗者们,应 予以更多褒扬与鼓励。对于那些默默无闻的LGBTQ人士,也不应待以冷漠和隐性 歧视,而要理解与包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样多元多彩、充满爱的狮城, 才是所有新加坡人温暖的大家庭,也是华人世界的榜样。 【丝露集】∽∽∽∽∽∽∽∽∽∽∽∽∽∽∽∽∽∽∽∽∽∽∽∽∽∽∽∽∽∽ ◆              我的故乡    ·刘振墉·   在学生时期,我得过作文比赛第三名,试题就是《我的故乡》。   一九四七年夏,我小学毕业,考入江苏省立如皋师范学校简师班。入学不久 举行了一次全校作文比赛,分成高师(相当于高中)、简师与初中两大组。 我 丝毫想不到自己有可能得奖。我家在农村小集镇上,是头一回进县城。虽然七侠 五义、隋唐说岳、西游封神等看过不少,进城后发现别的同学有《中学生》、 《升学指导》等书,才晓得还有另一片阅读天地,所以有些自卑,觉得知识和见 识都不如人家。更何况上面还有高年级简师二、简师三,大部分同学的年龄都比 我大,有的要比我大六、七岁。   等到作文比赛结果公布,我在初中与简师组的三百多人中是第三名;但自己 却一直不认同这一结果,在这么多参赛同学中,我的作文水平不可能达到这样的 名次。过了一段时期,待我借阅了几本“模范作文”后,终于省悟出自己这次能 中“探花”的原故。在所有指导作文的书里,都收有描写故乡的示范性文章,其 写作手法也差不多,全是山清水秀、物产丰富、邻里和谐、父母慈爱等等。但我 遇到这个竞赛题时,脑子却是空空的,没有任何范文的影子,所以就随着自己的 兴致写下去。我说我住在乡下小集镇上,家里没有人做生意,单靠着一亩半薄田, 以及祖母和母亲终日摇着纺车,仍旧度日艰难,忍饥挨饿。本来有几间店房可以 出租的,但是年年打仗,也没有人承租了,家里物品卖的卖、当的当,已经一贫 如洗。因为穷,也就常遭邻人的白眼,常要依靠亲友接济,内心甚感屈辱。我还 知道有些邻居做生意时在秤上和斗上做手脚,欺侮乡下农民;还有土豪、劣绅、 地痞,任意打人、捆绑人。所以我的家乡充斥着黑暗、势利、混乱和贫困,我宁 愿浪迹天涯,也不想回到故乡去。这一篇思路独特的文章,可能被某位对现实不 满的阅卷老师看到,产生了共鸣,于是就给了个高分。   也就是从这时以后,我在命运的浪涛里沉浮漂流,很少回到故乡去;离最后 一次回乡,又过去了三十多年。现在我已经是步履蹒跚、背驼眼花的老人,深深 地为少年时的偏激而内疚。我的邻居们只是些农民、单帮客和小商小贩,在动乱 的年代里为生存而挣扎,对他们做任何道德诉求都是不切实际的。更何况在我家 遭遇特别困难时,多次得到邻人帮助,比如我祖母去世时,就是靠众乡亲协助处 理后事的。关键还在于我们自己。我家是破落户,祖上做过小官,“回避”、 “肃静”的开路牌还收藏着,四盏宫灯仍高高地挂在堂屋里,桌椅每天擦拭得一 尘不染,有种冷淡、高傲的气氛,所以我的同学都不到我家来,只有我到他们家 去玩。破落户们神经敏感而又脆弱,尽管穷困潦倒,却羞于接受“小户人家”的 帮助;在社会大变动中,又往往一腔愤懑,渴望变革。我当时小小年纪已经有了 这种“阶级烙印”;从乡下到县城后,视野变大了,更感到战争连绵,民生凋敝, 生存困难,前途无望,古人所说“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是我当时精神状态 的写照。于是,在作文比赛时,正好得到了一次情绪宣泄的机会。   故乡本无所谓美或丑,无所谓可爱或可憎,它只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 存在我的记忆和睡梦里。遗憾的是,对于那些善待过我甚至帮助过我家的乡邻们, 我没能给他们丝毫的报答。小镇的中段有一座坚固的石桥叫“丁公桥”,也许是 从前某位丁老先生所捐建,镇上早已没有姓丁的人家,可见这桥龄至少百年以上。 多年前我曾想过,有一天发了大财,也为家乡修一座桥,或一段路。可惜的是, 一辈子始终是在温饱线上挣扎,看来是没有实现的希望了。 ◆               日本五日游   ·平静幸福·      从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一日,我们全家在日本东京。此次旅行的攻略是孩子 们自己找的,去哪里游玩也是她们定的,我和孩子妈妈只是负责陪同她们。这几 天东京非常热,早晨七八点时的室外温度都在三十六七度,所以我们每天都会收 到极端天气警告。   七月二十八日:做面条   二闺女喜欢吃日本拉面,所以她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在横滨的一家可以亲 手做面条的面条博物馆。从东京去横滨要坐轨道交通。日本东京的轨道交通非常 复杂,有很多家公司都在运行自己的系统,有私人公司也有国家公司,这些公司 的车票不能通用,而且买车票的时候大多时候只收现金,这让我们出行非常不方 便。宾馆的前台告诉我们可以买一张可以通用的公交卡,但我们买的时候却被告 知公交卡已经断货了,原因是疫情期间供应链断了。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我们取 了一些现金带在身上。   去横滨虽然只有一条轨道交通,但似乎有两家公司在运营。一家公司运营快 速列车,一路上只停靠几个站;另外一家公司运营慢速列车,所有的站都停。我 们应该坐慢速列车,但是快速列车和慢速列车在同一个站台上车,结果我们就上 错了车。车开出半个小时后我们才发现我们坐的那辆车不在我们要去的车站停。 孩子妈妈问坐在旁边人我们该怎么办,那人就建议我们下车再重新回到我们上车 的车站:新大久保站。我们想了想这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小时,就问她还有没有别 的办法,她帮我们查了一下说我们可以坐到某个车站后再往回坐一站,然后再转 车。   顺便说一下,这次出行我们手机上的卫星定位不能用,所以带来了很多不方 便。如果手机里的谷歌地图能用,我们估计也不会坐错车。   到了那人告诉我们的车站下车,我们却找不到要换乘的那辆火车。在站台上 问一位小伙子,那小伙能听懂我们,但我们却不能听懂他的英语,最后他领着我 们去了那个站台。经过周折,最后在十二点之前终于到了横滨站。   地铁站位于一座大购物商场的下面,我们一出地铁站就遇到一所高中的乐队 在演出。我们家两个姑娘都喜欢乐队,于是我们就驻足听了一会。高中乐队的名 字都是汉字,各种各样的横幅也都是汉字。按说日本用的汉字都应该是繁体字, 但是这些汉字中很多是简体字,不知道当时汉字简化的时候是不是借鉴了日文里 的汉字。   虽然我不知道日文里这些汉字怎么读,但我知道它们的意思,感觉出行要比 在韩国方便很多。   因为谷歌地图不能用,出站以后我要找太阳来决定东西南北。正是中午,我 发现太阳也不能告诉我东西南北。还是孩子妈妈预备得齐全,她说车站广场上有 一只狗的雕塑,在雕塑的地方往左拐就可以找到路。我们果然找到那条只的雕塑, 也果真找到了要找的路。   我们沿着路走了一段,孩子妈妈不放心又向一位推着婴儿车男士问了一下, 那人告诉我们方向是对的。   那家面条博物馆就在一家大型游乐场的边上。博物馆的入口处排着长长的买 票的队伍,大多数人都带着孩子,很多人说汉语。售票厅很大,靠墙一面有很多 阶梯座位,供游客们坐下来休息。孩子妈妈去买票,我和孩子就坐下来等她。   她买了两张票,孩子们自己进去看,我们两个在外边转转。我们不陪她们进 去,孩子们非常高兴,因为这样她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孩子妈妈把信用卡 给二闺女,另外还给了她一些钱,告诉她博物馆餐厅的位置,让她进去后先和姐 姐买中饭吃。每次和姐姐一起买东西,二闺女是掌握钱财的那一位。   面条博物馆边上就是海岸,海岸上有很多供人烧烤或者吃野餐的小亭子。孩 子们进去后我和孩子妈妈本来想买点饮料去海边的小亭子里喝,但天气实在是太 热了,而且没有找到买饮料的地方,于是我们就改变主意去马路对面的一个购物 商城的美食广场里去吃中饭。   美食广场在购物商城的第一层,那里只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所有的餐桌前 都有人排队等座位,所有的餐馆前都有人排队买食物。幸好我们是两个人,我等 座位孩子妈妈去买吃的。我坐下来不久她也买好食物来了,她给自己买了鸡肉盖 饭,给我买了小笼包和豆腐脑。   这几天我的身体不太舒服,一直有点低烧,所以吃啥都没有味道也没有啥胃 口,最后还是孩子妈妈把豆腐脑喝完的。吃完了中饭,孩子妈妈说她去商城里逛 逛,我说我去星巴克买一杯茶在那里喝茶等她。星巴克里座无虚席,我转了几圈 也没有找到空位置于是就只能回到美食广场。可能是过了饭点,这一次我一下子 就找到了空位。我边喝茶,边等孩子的妈妈,边观察来来去去行色匆匆的人。   看着每一位从我身边过的人,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再次遇到他们,即便能遇 到,那也不可能认识他们,我突然很想知道他们都从事什么职业,今天为啥要到 这里来。   男男女女,每个人都是沧海一粟,你永远不知道你在下一刻会遇到哪颗粟, 也不知道为啥会遇到那颗粟。   我喝完一杯茶,然后就去加了一杯热水,于是又喝了一杯茶,然后又去加了 一杯热水,于是又喝了一杯茶……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就有些迷糊, 感觉自己喝茶喝醉了。孩子妈妈给我发信说她已经回到面条博物馆了,问我在哪 里,我说我还在喝茶。   我回到博物馆没过多久孩子们也出来了,看上去她们玩得很开心。她每个人 都背了塑料包,里面装着一盒她们自己做的杯面。塑料包是密封的,里面充满了 气,这样可以保护杯面不被压扁压碎。   我们刚准备走,发现她们把水杯忘在博物馆里了,二闺女就自告奋勇地去找, 不一会她就拿着水杯出来了。   回宾馆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一出地铁站孩子们就说饿了,非常非常地饿。新 大久保车站是美食一条街,好多中国餐馆。我说找一家中国餐馆吃晚饭,孩子们 说等不及,于是我们就在地铁站出口处日本餐馆,二闺女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日 本正宗拉面。我也吃一碗面,感觉还没有我们镇上那家中国人开的日本餐馆卖的 拉面好吃。   正宗的不一定好吃,好吃的不一定正宗,所以只要好吃就行,管他三七二十 一还是东西南北风。   七月二十九日:摸猫和明治神宫   今天去玩的地方是大闺女挑选的。我们家的猫猫寄养在别人家里,大闺女天 天问猫猫怎么样了,我就告诉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对猫猫的思念转换成出去 玩的动力,因为她找到一家专门养猫猫的店,据说店里有很多只猫猫。   我们住在新宿区,那家店在涩谷区,而且离我们住的宾馆只有几站路。出门 一切顺利,我们按预定的时间到达涩谷地铁站。涩谷地铁站每天都有几百万人出 入,据说是日本东京最繁忙的车站。可能因为人流太过稠密,地铁站口有六条人 行道,当绿灯开启,六条人流同时涌向地铁口,从高处观看那如蚁群的人流,非 常壮观。   从涩谷站出来后大概走了十几分钟我们就顺利地到达了目的他。人家十点钟 开门,我们正好十点钟到。这里按人收费,前半个小时是一个价,然后半个小时 后每十分钟是一个价。孩子妈妈说她不进去,于是就给我们三个人买了票。   那里大概有二十几只猫,只只与众不同。有的猫猫是纯一色,有的猫猫是花 猫。有的猫猫是圆脸,有的猫猫是尖脸。有的猫猫脸很平,有的猫猫脸凸凹分明。 有胖有瘦,有大有小,有的灵巧有的慵懒,有的对人友好有的面露凶光。   大概十点半左右,饲养员开始给猫猫喂饭,那二十只猫猫围成半个圆圈,头 朝一个方向吃饭。吃饭的姿势相同,抬头的频率相同,看上去如久经训练的猫兵。   店里还有各种各样免费的饮料,但要自己调味。我们家二闺女到任何一个地 方都喜欢自己动手,看到可以自己调制饮料,自然很高兴,然后就兴致勃勃地调 制起饮料来。饮料虽然免费,但超过半个小时后就会按分钟收钱。边喝饮料边看 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五十几分钟。和我们同时进来的人都走了,我就吆喝她们 走,这时进来一家三口,他们说着粤语。大闺女轻声地对我说:“他们说广东 话。”虽然她的声音很轻,但依然被对方听到了,于是那位妈妈问:“你们说哪 里的话?”大闺女用汉语回答说:“英语!”   有的时候我总觉得孩子们语言混乱,但愿她们长大以后思想不混乱。   孩子妈妈在附近的星巴克喝着饮料等我们。猫猫店在涩谷区政府的对面,出 了店往右拐顺着区政府前的大路朝前走就是代代木公园,穿过代代木公园的中央 广场就是明治神宫。明治神宫也是大闺女要去的地方。   中央广场里有好多银杏树,有些银杏树粗到要两人合抱。因为我们小镇上也 有很多银杏树,孩子们看到银杏树非常高兴,看到很粗的树她们就抬头看树叶来 判断是不是银杏树。穿过中央公园可以走大路,也可以走小径。每条小径的入口 处都标有:某某小径。孩子妈妈把“小径”读成了“小怪”,于是我们把所有的 小径都称为“小怪”。我们是沿着“小怪”穿过中央广场来到明治神宫的入口的。   在代代木公园里我们还看到一个日美友好纪念碑。那碑身很矮,而且是斜着 立的,远远地看上去如一只伸着脖子的乌龟。想想日美两国二战时相互厮杀得你 死我活,战争结束后二者成为了友邦。成为友邦并不难,哪怕过去有深仇大恨, 只要现在有共同的敌人,那就可以成为友邦。   明治神宫入口处有个巨大的“鸟居”。所谓的鸟居,就是那个非常出名的 “开”字牌坊。鸟居里并没有鸟,是人界和神界的分界线。据说过了鸟居就到了 神的地方。   世界上哪有什么神,只不过活着的人创作出来骗自己罢了。   明治神宫的神道很长,天气又热,所有朝神宫方向走或者从神宫方向来的人 满脸都是汗水。孩子们走得有气无力,如果不是她们自己计划来参观这个神宫, 我估计今天我们连神宫的影子都看不到。过了入口处的鸟居,又过一个鸟居才到 明治神宫。神宫前有水池可以洗手,要把手洗干净据说祷告的时候才会有成效。   正殿广场两边的厢房的门廊下有长凳供游人坐下来休息。她们三个看到长凳 就坐下来休息,连正殿的门口都没有去。其实正殿是进不去的,祷告的人只能在 殿门口隔着栅栏祷告。先要投钱以表诚心,然后站直,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击掌 两次后开始祷告或者许愿。你如果不想参拜,也可以直接抽签。签筒就放在栅栏 前的桌子上,轻轻地或者使劲地摇上几下,属于你的签就会出来。我从来没有试 过,也不知道灵不灵。我想应该是灵验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信呢?   殿前有一处挂着各种木片,日本人叫“绘马”。绘马上写着各种心愿和祈愿, 各种各样的语言都有,但大多数是中文的,当然这些“中文”也许就是“日文”。 不知道这些绘马会在那里挂多长时间,也许就一天也许两天。写绘马的人实在是 太多了,如果不运走,那里最多两天就会挂得满满当当。也不知道那些被运走的 “绘马”会被运到哪里去。写绘马的人仔细写,然后再仔细地挂上去,至于挂上 去以后会怎么样,那是写的人管不着的事情了。   我转了一大圈回来,她们三个还坐在长凳休息。孩子妈妈说孩子们饿了,还 说就在神宫前的饭馆里吃,我说走到神宫大门口的大路上有很多小餐馆。孩子妈 妈对孩子们说:“爸爸要到大路上的小餐馆里吃饭,让他自己去好不好?我们走 不动了,我们就在这里吃了。”孩子们都应声说:“好!”我腆着脸说:“我和 你们一起吃。”   在我看来,她们三个不过是神宫里吃了一顿饭而已,但毕竟还是来过了。   因为有了人的无奈,才有了神的万能。   七月三十日:小区见闻   这几天一直低烧。孩子们今天要去做寿司,那家店离我们住的宾馆还很远, 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孩子妈妈就建议我留在宾馆里休息,于是我就没有和她们 一起去。对我来说,休息就是无事可做,无事可做就是一种折磨。我这人似乎从 来就没有过“不痛苦”的休息,所以她们走了以后,我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我们住在大久保,虽然是个商业区,但附近有很多居民去。我出了宾馆沿着 大久保路往西走,大概十几分钟后就到了一条河。那条河似乎是新宿区和中野去 的分界线。河道很深,河水很浅,所以清澈见底。河两边是居民小区,沿着河岸 有人行小路,于是我就沿着这条小河走进居民小区。   居民小区内的高层建筑不多,穿梭于楼与楼之间的路都很窄,仅仅能容一辆 车通行。小区内非常安静,偶尔有人骑自行车匆匆而过。我出来的时候还艳阳高 照,我在小区里逛的时候零星地飘起了小雨。雨虽然很小,但依然可以淋湿衣服 和头发。我看到一位骑车打伞的妇女。就见她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打着伞,身体 向前,轻松地蹬着自行车。她让我想起在杭州读书的日子,杭州多雨,似乎所有 的人都会边骑车边打伞。离开杭州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骑车方式, 谁曾想二十几年后我竟然在日本的居民小区里看到了。   我们的骑车技术至少领先日本二十年。   我还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一身黑色正装的司机站在车门边。车是 黑色的,司机衣服是黑色的,让我感觉到有些压抑。虽然我没有看到失去亲人的 哭,但我依然怀疑那是一辆灵车。我往前走了几十米回头看时,发现那辆车那位 司机依然在。在稀稀拉拉的小雨中,在空无一人的小河边上,那静静泊着的车, 那有点焦急的司机,那轻轻流淌的河水和回头的我形成了一个定格。   想到那副定格之后我人的心情突然变化,我不想往前走了,于是就拐弯离开 那条河。小区内的居民楼和河边的居民楼没有什么差别,路上也没有什么人,只 是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我想抬头看看天,赫 然见到一幢居民楼外墙上贴着日本共产党的宣传画。我虽然不懂日文,除了认识 “日本共产党”这几个字,宣传海报的内容我还是基本能看懂。宣传画说的是驻 日美军的种种罪行,以及日本共产党的国会议员的种种抗议。   不知道日本共产党已经抗议了多少年,美军依然驻扎在日本。一大滴雨点打 在我的额头上,看上去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宾馆了。   我在回去的路上并没有下雨。眼看着就要发生的事其实并不一定会发生。   我回到宾馆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正准备出去吃饭,孩子们和孩子妈妈回 来了,我说正好一起去吃饭,孩子妈妈说:“孩子们吃了她们自己做的寿司,应 该不饿。我虽然很饿,但没有精力去吃饭。”   新大久保车站附近国际氛围浓厚,到处都是韩国餐馆和中国餐馆。我们是从 韩国来日本的,我对韩餐已经彻底地失望了,于是我就找了一家叫“小魏鸭脖” 的中式餐馆。虽然名字叫鸭脖,餐馆里菜单上啥都有,我点了一根油条一碗豆腐 脑,我还要了蒸饺打包带给孩子妈妈吃。油条和豆腐脑非常正宗。最近被韩餐里 的豆腐砂锅折腾得对豆腐失去了所有的味觉,喝了这碗豆腐脑,我对和豆腐有关 的食物重新燃起了希望。   吃完饭付钱的时候发现这家店只收现金和支付宝,不收信用卡,而我既没有 现金也没有支付宝,我问服务员可不可以白吃,服务员说:“先生,你真会开玩 笑。你还是回去拿现金吧。”我就说我回去拿现金,说完就要走,服务员赶紧拦 住我说:“先生,你得拿个证件押在这里。”于是我把驾照交给她。   回到宾馆拿现金,然后回到餐馆取回驾照。   我觉得我的长相不像吃霸王餐的人,但吃霸王餐的人也不会把凶煞恶神写在 脸上。如果没有约束,我们是无法相信任何人的。   我再次回到宾馆,孩子们和孩子妈妈已经休息好了。孩子妈妈预约四点钟去 一处可以摸猫头鹰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大闺女选的。正在下雨,于是我们就叫了 一辆车。摸猫头鹰的地方在新宿地铁站附近的一处居民小区里,我们是最后一批 顾客。店员是一位男士,会说几句英语,但不流利。孩子妈妈本来只给两个闺女 买了票,我看了看那狭小的空间里除了十几只飞来飞去的猫头鹰,就是那位店员, 我可不敢把两个闺女放在这个房子里一个小时,于是要求孩子妈妈也买票进去。   她们和猫头鹰们玩了一个小时,我在门口站了一个小时,出来后我们找了一 家披萨店给孩子们买了披萨。吃完晚饭,天已经彻底黑了,新宿区最繁华的地方 灯光烂漫,人流如织。   我们路过红灯区入口,那里的灯光鲜艳而昏暗,那里的故事光鲜而龌龊。我 很想知道在红灯区里人与人之间有没有最基本的相信,也很想知道是先付钱再吃 还是吃完再付钱。   七月三十一日:秋叶原和东京塔   大闺女喜欢日本漫画,所以秋叶原是必去的地方。昨天我逛居民小区的时候 看到一家药店,就买了一种看似板蓝根的药物,吃了两次后,不但烧退了,咳嗽 的症状也明显减轻,所以今天我和她们一起去秋叶原。   秋叶原是名副其实的动漫产品的圣地。我们一出车站,眼睛所到之处都是动 漫产品的广告和卖各种产品的小摊,大街上更是各种店铺林立,让人有些眼花缭 乱。我们跟着人流走进一家店铺,刚进店铺,大闺女就说她和妹妹不能进,这时 我们才发现是一家卖成人动漫产品的店,赶紧逃离。   她们喜欢动漫,可能就是喜欢动漫里的人物形象。每家店门口都有动漫人物 的巨幅画像,看到这些画像,孩子妈妈就问大闺女是不是她要找的人物,她总说 不是,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找到了卖她要找的漫画人物产品的店。产品很多,但资 金有限,她挑来挑去给自己买一个她喜欢的人物的塑料模型。我问二闺女要不要 买点啥,二闺女说她的钱已经花完了。   大闺女还找到了她的朋友要求她帮忙带的东西,不过那个商品有点贵,已经 超出了她的经济能力。我问她她是准备送她朋友这个礼物还是仅仅给她朋友带, 然后我给她解释说:“如果是给她带,她是要付钱的,你要先问一下她能否接受 这个价格;如果你送给她礼物,按你现在的经济能力,这个礼物就有点贵了。” 她说:“是给她带的。她知道要付钱给我的。”付账的时候孩子妈妈再次向她确 认,大闺女有点不高兴了。   买到了自己要买的东西,我们就在大街上闲逛。看到一幢建筑特别漂亮,大 闺女就向她妈妈要手机说要拍照,孩子妈妈这才发现把大闺女的手机忘在刚才那 个店里了,然后急吼吼地往回走。手机并没有丢,店员把它保存了。看到我们急 吼吼地赶来,那店员就知道我们是来拿手机的。   拿到手机,孩子妈妈说:“这次出来,除了你们的爸爸,我们都丢过东西 了。”在韩国坐地铁的时候大闺女丢了自己的公交卡,刚到日本二闺女就把自己 的小包丢在地铁上,不过公交卡和小包都没有找回来。我虽然好忘事,但很少丢 东西。   刚才走得有点急,全家都汗流浃背,现在找到了手机,心情一放松,大家都 不想走了。我提议找个冰淇淋店吃冰淇淋,孩子们立刻说好。转了一圈,没有找 到专门卖冰淇淋的店,但找到一个餐馆里也卖冰淇淋。可能是天气太热了,有我 们这种想法的人很多,我们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服务员才给我们找到桌子。坐下来 看菜单,孩子们就说她们饿了,于是除了冰淇淋,她们还各自为自己点了一份主 餐。   今天的早饭我们吃的是那家有豆浆和油条的店吃的,两个姑娘点了很多各式 各样的面点。我感觉就坐了一下地铁,然后她们就饿了。孩子妈妈总说孩子的肚 子里有牙,要吃那么多东西。长牙就长牙吧,饿了就吃。我和孩子妈妈啥也没点, 因为我们一点都不饿,于是我们就看着她们吃。   看自己的孩子吃饭,其实是挺好的。   吃完了饭,她们又吃了冰淇淋。吃饱喝足了,孩子们也就不想在去大街上走 了,于是孩子妈妈说那就去东京塔。东京塔离秋叶原很近,坐地铁也就几站路, 但是出了车站后要走十几分钟的路。今天大闺女也有点感冒,出了地铁站走了几 分钟就说她不想去东京塔了,其他三个人当然不会同意,虽然大闺女心里有一万 个不乐意,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到东京塔下。   东京塔非常壮观,感觉和埃菲尔铁塔差不多的结构。东京塔的主体被涂成了 橙色,只有观景台和塔顶被涂成了白色。东京塔的塔坐有三层,第一层和第三层 可以购物和购买纪念品,第二层有美食广场。我们先到第二层,大闺女找一个长 凳坐下就说她不想上塔。大闺女不想上塔,二闺女想上塔,于是我们就兵分两路, 孩子妈妈就得陪着大闺女,我陪二闺女。   第一层观景台离地面大概一百五十几米。坐电梯的时候二闺女说她有点头晕, 我就建议她闭上眼睛不要往外看,等到了观景台,我问她还头晕不,她说不头晕 了。在观景台上看着那些原本高耸入云的建筑都如侏儒一般,闺女不停地说: “太震撼了!”   别以为你很高大,别人站在高处看你,你就是侏儒。   观景台的地面上有几段还是用玻璃做的,人踩在玻璃上低头就可以看到塔底。 我自己有恐高症,心里明明知道那玻璃不会碎,但依然不敢上去。二闺女走在玻 璃上,一点都不怕,我说给她照张照片,她说:“你走上来,我就让你给我照照 片。”为了能给二闺女照张照片,我胆战心惊地走了上去,当然玻璃完好无损, 只是我两股战战。闺女给我竖起了大拇指!   只要有动力,即便懦弱的人也可以勇敢起来。   上边还有两层观景台,但要重新买票。我问二闺女还要不要上去,她说: “姐姐一层都没有上,我上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们又转了几圈,又听闺女说了 很多次“Amazing”,然后我们就下去了。   下来后闺女又说她们饿了,孩子妈妈说饿了就吃。塔里有卖日本拉面的,有 卖汉堡的,有卖披萨的。大闺女买了一个小披萨,二闺女和孩子妈妈各自要了一 碗日本面条,我本来想吃一个汉堡,但犹豫不决,最后还是买了一碗日本拉面。   我虽然很喜欢吃带皮猪肉,但我不喜欢日本拉面里的带皮猪肉,而且今天的 拉面非常咸,我吃了几口就说不吃了。孩子妈妈吃完自己那碗,觉得我那一碗全 部倒掉有点可惜,就硬着头皮吃了几口,然后接下来直到睡觉她都后悔多吃了那 几口,因为吃完后她一直恶心。   千万不要太勉强自己,因为后果是自己不舒服。   除了上塔,东京塔也没有啥好玩的了,吃完饭后她们三个就说回去。回去的 地铁站离塔要近一些,大概只走了五分钟就到了。这几天天天坐地铁,也就感觉 不到地铁系统的复杂了,我们很快就坐上了回去的地铁,轻松地回到了宾馆。   回到宾馆打开电视准备看看有关奥运会的新闻,但是每个台都在报道突发新 闻。新闻里说刚刚东京某些地区突发暴雨,雨水灌入地铁站,很多线路都已经停 运。新闻画面里显示东京塔附近的地铁站积水很快到了膝盖,大水沿着扶梯和台 阶哗哗往地铁站里灌,人们到处躲雨水。看着新闻,我们很庆幸我们早点离开了。   有些决定可能让人正好远离灾难,有些决定也可能让人正好赶上灾难,不过 在看到结果之前,人永远不知道那个决定是好的。   八月一日:新大久保车站附近   连续几天的游玩,孩子们累了,今天说啥都不出去了,于是我就一个人出去。 我出去玩,无论在哪里我都很少去那些知名的景点,因为我更加喜欢贴近地面的 生活,于是今天我就在新大久保车站附近转了转。   大久保路上有两处车站:新大久保和大久保。这两个车站离得非常近,我估 计因为线路不一样才有了两个车站。沿着大久保路,以这两个车站为中心向东西 延申出一片繁华的区域。据说这片繁华的区域很具有国际性,到处都是说韩语和 汉语的。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五天了,说韩语的人没有遇到几个,但到处都是说汉 语的人。   大久保路上饭馆林立,各式招牌都有。不但有鸭脖子还有煎平果子,川菜, 湘菜,鲁菜,东北菜和韩菜应有尽有。我在几个韩菜馆驻足,看了一下他们的菜 单,发现好多家不但卖韩式的各种煲,还卖各种中式的炒菜。我看这些菜单的时 候,有服务员会给我打招呼,说的都是东北话。   我觉得这些韩国餐馆其实是中国人开的。   很多年前我去水户开会,遇到从国内来的同行,于是我们就一起去附近一家 韩餐馆吃饭,结果那家餐馆的从老板到服务员全是我山东的老乡。当时我开玩笑 说一帮中国人在日本吃中国人开的韩餐馆。写到这里,我要说中国人在美国开日 餐馆,韩餐馆,越南餐馆,泰国餐馆其实是非常普遍而且这些餐馆的食客大多也 都是中国人。   中国人在国外开餐馆卖给中国人吃别国菜,不知道这算不算出口转内销。管 它内销还是外销,好吃就行。   前天我是顺着大久保路往西走的,今天我就往东走。离地铁站越远,也就越 不繁华,那街面也就变得很冷清。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虽然电视上天天警告不要 外出,但我是不能待在宾馆里的人,为了防止中暑,我遇到便利店就去买一瓶水。   我没有目的,只是转转,所以看到好奇的就想去看看。一路上我遇到好多寺 院,什么常乐寺,京王寺,积德寺,等等。遇到第一个这样的寺院,我就想进去 看个究竟,我发现那个寺院非常小,而且似乎没有和尚,但有各种各样的墓碑。 给我感觉是那不像个寺院,倒像个墓地。我遇到第二个寺院的时候也进去看了看, 发现和第一个寺院一样,除了墓碑,我没有看到其他的。   日本的寺院也许就是中国墓地,或者在日本寺院和墓地融为一体。   我还到了一处叫户山公园的公园。在炎热的夏季,喧闹的城市里突然看到一 片绿树成荫的去处,是一件非常让人激动的事。公园的入口处写着这是一片避暑 胜地,于是我沿着林荫路往公园里面走。公园里起起伏伏,有些小山坡看上去有 几十米高。我爬了几处比较矮的山坡,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虽然被称为避暑胜 地,我依然汗流浃背。   再往前走就是早稻田,那里有一个漱石山房纪念馆。我之所以要去这个纪念 馆,因为漱石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天妒英才,他只活了四十几年。他从三十几岁 开始写作,到死也就十几年的创作,但他在日本文学史上却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我常常想什么人的才能当文学家。我觉得文学家首先应该是哲学家,对人对 社会要有独立的思考,并且在思考的基础上能够建立一种思想;其次他应该是个 敏锐的观察家,能够观察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而且能把这些细节与人和社会联系 在一块;再次他应该很会组织,能把观察和思考有效地组织起来呈现读者面前。   那个纪念馆在一个居民小区里,因为我手机上的谷歌地图没有信号,我穿了 好几个小巷子都没有找到,最后我在公车站边上问一位小姐姐,她就让我跟着她 走,三转两转就把我领到纪念馆前。我本来以为她也是来参观纪念馆的,于是顺 便带我,其实她是特意把我带过来,到了纪念馆她就走了。   纪念馆不大,主要讲述作家短暂的一生和各篇作品的创作过程。只要挚爱自 己从事的事,即便最后不能成功,那心依然是安然的。   在纪念馆里,我遇到一位和我年龄相仿人,他也是一个来参观。我们坐下来 休息,相互聊了几句。他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来旅游,我说我们全家都来了,不过 因为今天天气太热,孩子和孩子妈妈不想出来。他说他的情况和我相仿。听他这 么说,我突然觉得原来每个家庭都差不多。   我走回宾馆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她们三个都在宾馆里玩手机。时代不 同了,过去读书人足不出户可以知天下事,现代人只要时刻捧着手机同样可以知 天下事。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人都会窝在某个洞穴里看手机,天下也就太平无事 了。   我问孩子们要不要吃晚饭,她们目不离手机,当然对吃饭不感兴趣。我可以 决定自己要不要出去,也可以决定自己去哪里玩,但我却不能决定孩子们能不能 玩手机,不知不觉我对她们玩手机这件事上已经彻底无能为力了。当我发现我无 能为力的时候,已经晚了。   如果按我的想法,只要对某种事物有挚爱,就可以安心。她们对手机如此挚 爱,不知道将来她们会不会安心。   孩子妈妈放下手机说她想吃晚饭了,于是我们两个就出去吃晚饭。我们吃的 是一间湘菜馆,两道菜都奇辣无比,我和孩子妈妈都没有办法下咽,于是就打包 给孩子们带到宾馆里。   那么辣的菜,两个闺女吃得狼吞虎咽。看着她们吃饭的样子,我觉得她们不 是不饿,只是不想放下手机出去吃饭。玩起手机来都可以把“饿”忘掉,这怎么 能不让我担心。孩子是要“管”的,如果啥都由着她们,她们就不能称为“孩子” 了。   明天就要离开日本了,那些知名的景点我们都没有去。我的旅游和别人的旅 游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不喜欢去名声在外的景点,但却喜欢带孩子们去看 看那些名川大山和名胜古迹。孩子们自己想去的地方都去了,只是在最后一天才 窝在宾馆里,对我来说应该知足了。   知足的人是有记忆偏差的,因为很多年后他只记得一些快乐的事。 【网里乾坤】∽∽∽∽∽∽∽∽∽∽∽∽∽∽∽∽∽∽∽∽∽∽∽∽∽∽∽∽∽ ◆            杜甫《宗武生日》考              ·方舟子·   杜甫《宗武生日》通行版本有六联十二句:   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   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   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   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   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   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倾。   《杜甫全集校注》在该诗后有备考云:   曹慕樊谓此诗后四句与前八句并非一首。说后四句“或是残句,抄者以其韵 同,附缀在此,后混入正文。”“但这首诗前八句表示不在家,后四句说自己断 了酒。把不同时期的事合在一起算作一首诗。”“疑此四句是《季秋苏五弟缨红 楼夜宴三首》的第一首的异文。”   《季秋苏五弟缨红楼夜宴三首》第一首为:   峡险江惊急,楼高月迥明。   一时今夕会,万里故乡情。   星落黄姑渚,秋辞白帝城。   老人因酒病,坚坐看君倾。   《宗武生日》后四句与之相比,除了都说自己参加宴会因病未能喝酒,以及 用韵相同,并无别的相似之处,认为是其异文,过于武断。但《宗武生日》后四 句的确与前八句不是一首诗,只是曹慕樊所论未详,未能服人,进一步考证如下。   《宗武生日》为杜甫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孤身一人在梓州时所作,写给 在成都的次子宗武。当时宗武大约13岁,尚未成年,所以前八句写得明白如话, 让初学者也能看懂。但后四句则用到僻字、僻典,不是写给小孩看的。从文字风 格看,不像是同一首诗。   前四联已是一首完整的五律,加上后两联,就成了五言排律。排律中间各联 都需对仗。但第四联“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不对仗,不像排律的中间联, 更像五律无需对仗的最后一联。所以从格律上看,后四句和前八句也不像是同一 首诗。   前四联的主旨是逢儿子生日写诗训戒,第一联写儿子生日想念他;第二联写 儿子诗作已因自己在成都出名;第三联提醒儿子,别人传读你的诗作是因为你有 家学渊源的光环,未必是因为写得多么好;第四联训戒儿子要精读《文选》,继 承家学,才是真孝顺,胜于老莱子靠穿彩衣娱亲。这四联起承转合,结构完整。 后两联却是写自己去参加宴会,内容与前面四联脱节,实属多余。所以从内容上 看,后四句和前八句也不像是同一首诗。   传统的说法,认为后四句是写杜甫为宗武开生日宴会。但当时杜甫在梓州, 宗武在成都,人在外地却为不在身边的儿子过生日大宴宾客,不合常理。而且, “流霞分片片”一句,以仙人饮用的“流霞”比喻美酒,即使自己因病断酒也想 分一点尝尝,明显是指参加别人的宴会。   后四句说自己因病断酒,但杜甫在梓州时并未断酒,他在这段时期写的诗多 处提到喝酒,乃至喝醉:“小驿香醪嫩,重岩细菊斑。”(《九日奉寄严大 夫》),“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九日登梓州城》)“射洪春酒寒仍 绿,目极伤神谁为携?”(《野望》)“狂歌遇形胜,得醉即为家。”(《陪王 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汉中王途经梓州,与杜甫相见,因病断酒不饮,杜甫写 诗笑他不敢喝酒,以美酒诱惑,声称自己要喝醉了让他羡慕:“蜀酒浓无敌,江 鱼美可求。终思一酩酊,净扫雁池头。”(《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如果杜甫 自己也因病断酒,就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可见,后四句应是杜甫晚年因病断酒后所做,或为五律残句,或为五绝失题, 后人整理时放在《宗武生日》之后,被错当成是同一首诗。 ◆         李白《将进酒》的将究竟应该读何音?    ·周 宏·   这个问题在我读书的时候并没有成为问题,因为耳之所闻大家伙儿都读“ji āng”,心无所疑自然就无从问起,无从问起自然就没有问题。后来教书,提到 李白名篇《将进酒》,一直都念作jiāng。不曾想到后来的后来出了问题,那时 各地都在创建古诗词之乡,那时出了一个叫周啸天的,因附庸《将进酒》作《将 进茶》获了个大奖,好像就在那时听到有人说将进酒的将字应读“qiāng”,过 去我们都念错了。再后来又听说中学语文课本里也把这个字的读音改过来了。记 得有人采访总设计师在长征途中都做了些什么,总设计师曰:“跟着走”!多么 富有智慧的反应啊。在李白《将进酒》的将究竟应该读什么音上,我们都自觉不 自觉地“跟着走”了。   一日刷抖音,刷到叶嘉莹先生谈这事: 有一个错误。李太白的《将进酒》, 那个字念jiāng进酒。所有的我们古代的传统都念“jiāng”进酒,现在有些个 人不知道古代的传统,去查书,“将”字念什么呢,于是就查到诗经,诗经有 “将(qiāng)仲子兮”,还有“将(qiāng)子无怒”。那两个地方,诗经的十三 经注疏说是将(qiāng)有请的意思。你要注意到“将仲子兮”,“将”字底下对 着一个人,而且是她所爱的人,这是两个谈恋爱的人,这个“将”字是一个口气 的婉转。意思等同说“啊~,仲子呀”,你说成“请”也可以。至于“将子无怒, 秋以为期”也是对一个爱人说的,这两个都是女子的口吻,“哎呀你不要生气 嘛”,这个“哎呀你不要”什么,也是一种口气的委婉。可是将进酒的将,不是 女子对男子的嗯哎之辞,不是为了口气缓和而说的。你看看将进酒的口气:君不 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明镜高堂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都是滔滔滚滚下来的,所以将进酒“啊,来喝酒吧!”不是“哎呀,来喝酒”这 个意思。   徐晋如教授回应云:有一位著名的学者说将进酒的将应该念jiāng,这个说 法我是不能认同的。为什么不能念jiāng?因为qiāng进酒的qiāng是请的意思, 而请呢在上古音当中就是念qiāng的,我们的汉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语音现象, 叫做通假(上声)字,其实应该念通假(去声)字才对,那是假(去声),假(去声)借 的意思。那么什么才是通假(上声)呢,通假(上声)的最核心的原因是音相同,所 以我们说叫以音通假。很多的字之所以成为通假字,就我们从语音的这个时代来 讲,先秦时期一直到汉代,这是上古音的时期,它的读音是一样的,所以为什么 像诗经里面出现“将子无怒”,出现这个“将仲子兮”,这个将,古人的解释很 清楚,将就是请的意思,为什么将是请的意思,因为将是对于请的以音通假。因 为请在上古音当中就读qiāng,一直到今天,你去看一看,与上古音最接近的闽 南话,它还是读qiāng,客家话里还是读qiāng,客家话它虽然并不是最接近上 古音,但它也保留了一些。所以这里面qiāng,因为它在上古音当中这个请念将 (qiāng),所以当时的人以音通假,通写成了这个“将”字,而汉代的时候,人 们是懂的,所以汉代人就说将就是请,并不是说将这个字有请的意思,而是说将 这个字以音通假了请。同样的道理,将(qiāng)进酒,将(qiang)进(zin)酒 (ziu),三个尖字,就是请喝酒,如果你把它理解为即将喝酒,这意思上是完全 不通的。但是最后,“呼儿将出换美酒”里将是拿出来,那个就念jiāng了,那 就不能念将qiāng了。这就是不明白我们的以音通假而造成的错误。   听了徐老师的以音通假课,居然还有人不明白,向徐老师提了两个问题:为 什么“请君为我侧耳听”用的是“请”不用“将”?如果“将”和“请”通假, 那么“呼儿将出换美酒”的“将”也可以读为“qiāng”。   看来徐老师的以音通假是时通时不通啊,这又是什么现象?   我们来看看古人对文字“以音通假”现象的部分记录,就会明白什么是以音 通假,它能否用来反敲出后人某个地方的文字应该去读上古的什么音。   帅当作(从行率声)。《行部》曰:“(行+率)、将也。”二字互训。《仪 礼》《周礼》古文(行+率)多作率,今文多作帅。《毛诗》率:“率时农夫。” 《韩诗》作帅,说详《周礼汉读考》。帅者佩巾。汉人假为率字。率亦(行+率) 之假也。许造《说文》,当是本作将(行+率)也以自伸其说。经转写改窜而非 旧矣。后人谓将帅二字去声,与平声之将、入声之帅别者,古无是说也。毛诗将 字故训特多。大也、送也、行也、养也、齐也、侧也、愿也、请也。此等或见尔 雅。或不见。皆各依文为义。亦皆就叠韵双声得之。如愿请是一义。将读七羊反。 故释为请也。   什么是“以音通假”?不就是音同或音近的字互为借用嘛,造成这一现象的 原因要么是当时没有其中某个字,就是徐教授强调的“将就是请,并不是说将这 个字有请的意思,而是说将这个字以音通假了请。”要么就是古人写别字,而写 别字的原因可能另有表达,如有人把天朝的“天”愣是写成“兲”。酒喝高了想 不起本字用音相同或相近的字代替的可能不是没有,只是可能性太小,姑且忽略 不计了。正因为徐强调“将就是请”才有人向他请教“请君为我侧耳听”咋不用 “将”?又因为徐将古音通假这种文字借用现象胡说成“重要语音现象”,才有 人认为“呼儿将出换美酒”的“将”也可通假成“qiāng”。同一首诗里面, “将进”“将出”,“将”字不能同音同义吗?还有徐老师你不就李白的《将进 酒》谈这个“将”字读什么音合适,跑到上古的《诗经》里去抓人家小姑娘的辫 子捋来捋去什么意思?你认定了李白写《将进酒》不是酒酣耳热的时候跟人家要 酒喝,而是殷勤劝客:“请喝酒,把个面子嘛……”不知道李白是什么人啊,只 要有酒,他一个人都能喝出“对饮成三人”的气氛出来,他之所以说了那么多话, 还不是因为酒喝着喝着,没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果 你觉得这里的“金樽空”还不足以为证,你再来看“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 对君酌。”这是“金樽空”的原因,主人怕他喝高了而以酒资不足忽悠他,他连 “会须一饮三百杯”都喊出来了,还没醉呀,真依着他朝三百杯的方向冲锋,他 不要像老顽童贺知章那样喝得一脚踩空掉进某口枯井里去呀。主人以酒资不足来 止酒可谓用心良苦,李白不知道吗?他知道,所以闹着闹着就结束了,临了还向 主人解释:“你以为哥喝的是酒啊?不是!哥喝的是愁,那万古未变的愁啊。”   再看人家叶先生谈“将进酒”的“将”为什么要读“jiāng”时,就没像徐 教授那样从青菜地里跑到萝卜田里去乱扯一气,她只用了一句话:“所有的我们 古代的传统都念jiāng进酒。”一目了然且霸气侧漏。你徐大教授要么别接话, 接了话就不要跳到上古去胡扯什么“以音通假”这个时通时不通的“重要语音现 象”,不能直接上点干货比如某朝某代某本权威读本就有李白《将进酒》对“将” 字的读音标注“七羊反”或“刺羊反”?还有人满世界去找“将”这个字有没有 “qiāng”这个读音,搞得好像人家叶先生否认有这个读音似的。人家不是说了 嘛,有的,那两处都有一个共同点:“qiāng”字底下对应着个人,表示这愿那 请要突出一个口气,委婉祈求甚至还有一点撒娇,呵呵,强摁到李白身上不妥。   话说到这儿,哗啦啦一声响,一块棺材板从地下飞了出来,同时半空里响起 一声霹雳:“哪个孙子给老爷爷我乱涂水粉胭脂?我连‘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谋 生手段都不屑一使,竟然妄议老夫点头哈腰请人喝酒?”一身唐装宋裤大清靴的 徐教授拔腿就跑,只听得“刺啦”一声,赶紧俯身低首朝后一瞟,就看到十步之 外有一须发皆白的老翁横眉竖目持一把如霜似雪的吴钩,直指其腰间颤颤巍巍挂 着做摆设的大宝剑,不由得亡魂大冒朝着灌江口方向大呼:“啸天兄救命啊……” 一道身影狼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叫:“太白仙翁手下留情!他误把仙翁的《将进 酒》当拙作《将进茶》灌水了。”   老仙翁怒斥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就是在朋友家喝酒,喝得正高 兴,酒没得了。原来是朋友怕我喝高了,转请我喝酸梅汤,我就做了首《惜罇空》 解嘲。到你这儿就变成我跑人家府上鸠占鹊巢,慷他人之慨,修我好客之名? ‘将’一定就是请吗?‘进’一定就是喝吗?‘进香’就是‘喝香’? ‘进表’ 就是‘喝表’?‘进爵’就是‘喝爵’?‘进’只能解释为‘喝’,那么‘出’ 呢?是‘拉’吗?‘将进将出’就是请喝请拉?”   徐教授一边藏起大宝剑,一边低声嘟囔:“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这个既是 著名诗人又是著名词人的古文专家眼里,宋诗就是比唐诗好,今诗又比古诗强, 像啸天兄的《将进茶》有思想有文化有品位,比你那个纯情绪化的《将进酒》高 大上的多了!”   老仙翁叹了一口气:“果然圣贤死尽屑小上天。我看由叶先生来教这孩子端 正一下学习态度正合适。叶先生,请。”   于是叶先生开始用穷举法来证明她说的“所有的我们古代的传统都念‘jiā ng’进酒”,一个是什么港台吟诵专家的录音,一个是有着三代诗书传家背景的 范曾大师的吟诵录音,还有一个是演康熙大帝的焦晃也念“jiāng”进酒”……   穷举法固然具有很强的直观性,但一个一个举下去要举到猴年马月,也很难 做到严丝合缝。耐心稍差一点的会跑来抬杠,说我们那里有一个四代传家的就读 “qiāng进酒”,你都没法去验证他说的是真是假。最有说服力的是什么呢?自 然是具有最大影响力的工具书了。   网上传言,把“将进酒”读为“qiāng进酒”,始于1970年编纂的《汉语大 词典》。其实该书编写时间始于1975年,至1994年才大功告成。该典第7卷第810 页“将进酒”词条的“将”字旁边注了一个小小的数字3,意为该字读“将”的 第三个读音,即“qiāng”。其依据“将进酒”是“汉乐府铙歌十八曲之一”, 而宋代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解题说:“古词曰:‘将进酒,乘大白。’大略 以饮酒放歌为言”。乃认为“将”字有请的意思。真是不可思议!“以饮酒放歌 为言”不取有“大,行”义的即羊反的将,倒取了委婉柔和的七羊反的将?我手 上有四本不同版本的《现代汉语词典》,待我一本一本翻将来看:   1983年第2版《现代汉语词典》“将”字读音有三,其中qiāng这个读音, 注释为愿和请,无举例。可见《汉语大词典》“将进酒”词条关于“将”字的注 音尚未获当时的词典专家组认同。   1993年《现代汉语词典词补》“将”字读音有三,其中qiāng这个读音下列 出一个词语:将伯之助,解释:请求长者的帮助,多用做求人帮助或谢人帮助的 敬辞(语本《诗经小雅正月》:‘将伯助予’)。这是明显不认同《汉语大词典》 “将进酒”词条关于“将”字的注音啊,否则绝不会再次无视,且另择它词。   1996年修订本第三版《现代汉语词典》“将”字读音有三,其中qiāng这个 读音,注释为愿和请,剔除“将伯之助”词语项,举例“将进酒”。两年前,也 就是1994年5月11日,《汉语大词典》上了《人民日报》,被誉为“中华民族五 千年文化的结晶,中国辞书出版史上的壮举”!如此高调,谁敢当道?《现代汉 语词典》果断停止“将伯助予”的呼叫,紧跟《汉语大词典》“qiāng进酒”了。   2014第6版《现代汉语词典》“将”字读音有三,其中qiāng这个读音,注 释为愿和请,举例是“将进酒”。不争不吵,岁月静好,以至于我顽固地把这个 拔qiāng劝酒的责任挪移到了周啸天的头上,其实他哪有这么大的能量?   现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古代汉语词典》第二版,《辞源》第三版, 内地语文教材等均把“将进酒”的“将”字注音为qiāng 。   那么,李白《将进酒》的将究竟应该读何音?自然应该读“jiāng”啊,除 考试外,任何场合下都可以读“jiāng”。别怕别人来跟你争论,真理总是越辩 越明。至于考试嘛,那就“跟着走”好了,胳膊拗不过大腿那可是事实。 【网萃】∽∽∽∽∽∽∽∽∽∽∽∽∽∽∽∽∽∽∽∽∽∽∽∽∽∽∽∽∽∽∽ ◆           父亲(四十~四十一)    ·王先鞭 ·   第四十章   父亲的安葬   父亲落实政策后,我有时也进城。那时进城多是坐火车,二块四角钱,从桃 子凼的谷口河坐到重庆菜园坝;那时南桐去重庆的客运火车一天两趟。早晨五点 从万盛的东林起点站发车,下午十七点从菜园坝终点站返回。进城时,火车一过 “小南海长江大桥”, 铁路左边的大崖壁上,密密麻麻凿有许多30—40厘米见 方的孔穴,有的孔穴做得很讲究,知道的人讲,那是城里人的“崖墓”。 那时, 我市殡葬也许很贵,人们才想到这个简便的花钱不多的方法。   一九九七年,大表哥(已退休)从成都来溪源看我们,我就带他先去工人村、 晋林厂看过三妹、四妹,然后进城去看母亲。在客车上,他说我们去南温泉住一 晚,再进城。大表哥很爱游泳,且还坚持冬泳,他去游泳我就拎了他的包在公园 玩。碰巧一行退休老工人也来温泉玩,他们人很多,男女都有,也许是单位组织 的退休工人旅游团。只听一对夫妇在那里讲话,女人声音挺大:“……将来是死 无葬身之地!”我想,这人肯定是从农村蹦达出来的,只有这类人才会想到“埋 葬”,农村已经没有亲人了,“落叶归根”回不去了,所以要出口怨气。其实, 她很可以算大度点,既然年轻时“拼博”出来当了工人,何必还要计较什么归宿?   于是,我也想到父亲骨灰的安葬问题,早先我已给李沂卫去了封信,大意是 说,溪源是父亲的“流放”之地,生前也没有问,愿意在哪里“安息”,后来落 实政策又已经回城,现在没有再回“伤心地”之理。小弟并未给我回复,反正骨 灰盒搁在家里也不碍事,也可能工作忙,也无心思想骨灰安葬一事。   一天我读到《明清故事》,说顺治帝来到马兰峪,将一颗扇坠丢在一处地里, 这就是他亲自确定的清孝陵位址,也是清皇室在遵化建的第一座皇帝陵墓,因遵 化县在北京城以东,人们习惯称:清东陵。   福临有什么想法只能猜测,但至少他自信“中原乃朕征服之地”,理所当然 应该在此营建陵墓。此刻,我从积极的小市民的层面思考:溪源这方水土,不也 是我的“征服之地”么?一九五八年,既然你“上面”已经将我家“分封”在此、 既然“游戏规则”早已确定,如今“土地下户”我已成为“土地的主人”,可以 说我这辈子是把这方土地占定了:我十四岁来此边远山区,不单学会了所有农活 技术、技能,而且还学会了农活以外的不少技术、技能,也就是说,本人不单生 存了过来,而且还娶妻生育了后代、说得上来溪源已历三代,现在虽然家庭还不 算富裕,但也还算生存得有滋有味!从七九年担任生产队会计起,文学协会会员、 生产队长、区政协委员、村民委员会主任、乡人大代表,且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 党,这些职位、职务、荣誉我都“经历了、摸了一遍”,卫(卫淑珍)老婆子说 我“过了把瘾”也好,群众说我办了些实事也好,不都证明了我的能耐么?所以, 我讲溪源这方水土是我的“征服之地”,一点不为过。   于是,我立马又给小弟去信,当然我不会对“城里人”讲自己脑海里自编、 自导、自演的“大话”,这些只不过使自己心里边舒服些罢了。我说,我认为父 亲的骨灰还是运回来安葬好,南桐有我们四兄妹,城里只有你一个,父亲葬在 “下面”,我们“上面”的四个每年都得下来祭奠,父亲葬在溪源,每年只须你 一人回乡。况且,听说城里的墓地贵得很,溪源是我家的“分封”之地,我们不 占谁占!云云。此外,任万山叔叔患癌症,先父亲两年去世,他的骨灰也是运回 天地罡,挨他母亲、儿子坟墓安葬,并且还用青砖砌了坟茔。这就更加坚定了我 运回父亲骨灰安葬的信心,这正是“老天有眼”, 将“流放” 地变为了“分封” 地,当年留在城市,没被“流放”下乡的家庭,现在还得不到这样的“政策优惠 享受”。   实际上,李沂卫也想把父亲骨灰运回安葬,他找不到驳斥长兄的理由。如今 说不运回的是我,说运回的也是我,他自然满口应承了。   就这样,修建父亲坟茔就提到议事日程。既然要在这一方水土修建坟茔,就 要依这方民俗的规矩:人,生老病死原是极平常的事情,谁又能超越这个自然法 则呢?但是,在我们这个边远山区,死人却是一桩极隆重的大事。假如某家死了 人,不通过道士先生“测日子”、“开灵”、“指路”就安葬了,那简直是不可 能的事!“测日子”、“开灵”、“指路”是最最筒单不过的“手续”。这也是 为保一方水土平安,不得不作的最起码的事情。要不然,犯了“红沙”(1)、 “重丧”……谁负得起责?所以,尽管前些年“文化大革命”搞得轰轰烈烈,死 人办丧事这件事情却革不了,乡、村干部睁只眼闭只眼也要让人们履行这种前人 留下来的传统文化“手续”。   既然要依规矩,就得请阴阳生看地、请“先生”择下安葬日子、请道士护送 父亲入土为安了,当然,还要请石匠砌坟墓。那时砌坟墓无非是敲两块片石,用 点水泥、石粉泥下缝隙,不像现在要专门购买条石,请真正的石匠用錾子凿石修 墓,且什么大理石、花冈岩、石灰岩、砂岩等坟墓建材,应有尽有,打个电话就 可以跟你送来。   砌片石自然不用雇人了,我们兄弟俩就是内行,不过按规矩,哪有孝子亲自 动手之理,团邻四近帮忙的人中有的是片石匠,主人只须吩咐,自有人去操办。 此外,砌坟墓也有规矩,山民称挖墓穴叫“开井”,先由正孝跪下挖三锄,余下 由帮忙者挖掘,主人只须检查、清理就行。   我与二弟商议,还是打算为父亲立块碑,那时没有石碑卖,只有自己开采块 石料来錾磨、凿字。石厂弯没有薄石料,我们采了块约1.1米高、0.9米宽、0.16 米厚石料,运回家(因学校占地之故,李沂建已将房子修建在学校大门外)后慢慢 凿磨。我们计划修建成父母亲合葬墓,父亲的碑文就用赵老师提写的挽联,母亲 的碑文只有现拟。我想到母亲追随父亲来到荒野山村,想到灾难岁月母亲分配食 物的艰辛——丈夫和幼子稍多吃点净粮,余下的合上许多野菜,老大老二下重体 力多,稍吃多点,自已和两个女儿少吃点——这是唯一使家人不至于散伙的合理 分配……想到这些我眼泪掉下来了,即刻拟定了碑文。   一位作家曾经说过:“要把对于自己来说最珍贵的东西留给自己;一个作家 总要有完全属于个人的私有精神财产;在一生的情感与一生的遭遇中,有些东西 是和自己整个生命紧紧相连的;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对此我也有同感, 所以请读者原谅本书不留下我母亲姓名,也不留下我为母亲拟的碑文。   由于原先的挽联已经丢失,只好再请赵老师重书,然而寄来的重书字体太大 了,墓碑排不下,又没办法缩小比例,只得请张永钦直书在碑上。张永钦习惯书 正楷,赵老师的“美术体”字只得割爱了。   既然要土葬就要选墓址,这在我们这个山区是很讲究的。因为我同二弟先已 协商好,他葬父亲我葬母亲,所以墓址就由他找人选,其实也不用找人,亲家王 开富会看地,李沂建大姨夫也懂风水。李成薇(二弟女儿)与同学王元春恋爱订 婚,王元春是王开富幺儿,所以我们是姻亲。王开富住大坝村天地罡队(社), 早年是“工分教师”,后来转为正式教师,现在中心校负责总务。大姨夫姓邝, 大坪村耳厢坪队(社)人,他老婆与华丹明是同母异父姐妹。   农村知识分子大多爱看点堪舆方面的书,以“会看地”为另一“本领”。其 实,如今的地摊,这类封建迷信的石印(或油印、铅印)书,可说比比皆是,不 过我对此不感兴趣,因为我不相信,更不想借此“挣”两个闲钱。   王开富却是专研过“堪舆”的,他弟弟王开贵在乡府财税所(2)工作,是 王元戒将他“招至麾下”的,我修鱼塘的无息贷,正是王开贵发放给我的。他们 也在南峰山买有“风水”好的林地(乡府、村委为落实“山林管理责任制”,将 南峰山上林地划片分户管理,年限五十年。管理户自然要付点钱给村委,但地价 定得不高,因高了无人要。于是,不少乡、村干部便购买了林地管理权。),打 算在林地里修造坟茔。   尚世彬在测绘队工作很爱专研,没念过几天书的他已能绘图、制图,并且也 会“看地”。现在他退休在家,为“供献余热”,通过熟人到区国土局揽制图活 做。于是,为了林地今后界畔扯皮,王开贵特意找尚世彬制图,从“卫星航拍” 图上分出林地,绘制好图后复制多份,送区林业局备案。   他们这样热心的目的,是怕坟茔界畔扯皮。据王开贵讲,他父亲是补锅匠, 泥水匠活及很多“杂巴垄怂匠”(3)活也会做。他家是从青羊市搬来溪源的, 解放后分了土地,就安家落业下来了。他父亲原是当年的乡(解放初的大坝乡) 干部之一,一九五八年成立集体食堂,地点定在王家嘴这向“三合院”,队长叫 他父亲打两眼大灶头,这本是轻车熟道显身手的好营生,但集体却无建材。他父 亲与帮手先运来石头和黄泥,帮手合泥,他父亲用石头砌灶,但石头砌烟冲却不 好办,最好是用砖砌烟冲,但是集体、个人家里都无砖,那时的溪源山民只知用 瓦,不知用砖,瓦窑也只烧瓦,不生产砖。最后他父亲想到个代替办法,用瓦做 烟冲,将三块瓦用篾箍成筒形,若干瓦筒相连接就成了烟冲。然而瓦筒却叠不高, 必须用辅助材料做支撑架,最好用三块废旧长角铁靠在瓦筒外,烟冲方可伸出屋 顶(约4米高)。但那时农村找截废旧铁丝都难,更莫说找块废旧长角铁这类高 档建材了。于是,他父亲想到用苦竹(4)剖开做支架,即先将灶头上第一截瓦 筒周围糊上泥,再插上四块半边苦竹片,外面上一道箍后再糊上泥。又砌一个瓦 筒糊上泥后,竹片外围又加道箍和糊上黄泥,依此内推,烟冲就靠着木板壁墙升 上房顶,烟冲和板壁墙之间隔有约12厘米厚泥灰。整个烟冲砌出房顶后,外面与 灶头一样,再糊一道白灰便大功告成了。   显然,这种黄泥、竹筋结构的烟冲不耐高温,虽然泥、瓦不是热的良导体、 虽然直立烟筒能很快排烟、排热,但公共食堂大锅大灶几乎不熄火,房子又是过 去那种“金包银” 的板壁墙,加上“大跃进”、“炼钢铁”、“军式化生产”, 人们忙的丢下饭碗就想靠倒睡觉,哪里有心思、时间思考烟冲这些“小事”。况 且灶已完工交付使用,你生产队长应该知道“盘灶”用了什么建材!你集体又有 什么建材!如果每月检查一次烟冲,也许不会发生火灾。然而,现实就是现实, 第二年四月的一天上午10点左右,也就是“盘灶”完工十个月后,我们农中学生 正在上课,只见对面半山的王家嘴房顶冒起浓烟,紧接着浓烟中又冒起火光,刘 老师说:“遭了!王家嘴走水了……”同学们都跑到阶檐坎观看,因为距离太远, 不可能跑去抢救。   事后自然要追查责任,且直接追王开贵父亲之责,因为灶是他砌的。他有意 用竹子做烟冲,是蓄意搞破坏,并定性为“坏分子”,在公社派出所存了案。那 时王开富兄弟俩很小,也无人帮他们父亲辩解,即便有人辩解也不行,那时只要 干部认定了就算数。   2008年后,王开贵在乡府工作已退居“二线”,乡党委书记喻长林叫他写 “乡志”,没限时日,所以人很空闲。此期间,乡派出所想“浓缩”档案,请乡 党委指派名老干部帮助清理。于是,喻书记又叫王开贵去帮几天忙,因为他曾任 过我乡副乡长。这样,他看到了他父亲的档案,也知道了当年的处理,但他没动 这些材料,他不想改变历史,让其永远保存。他父亲已于六一年去世,即便是 “坏分子”也早已不复存在,档案留着却别有“意趣”。   他们兄弟俩由“坏分子”儿子爬升为:人民教师、副乡长,是很多贫下中农 子女办不到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祖坟冒紫烟”。所以,他们很笃信“风 水”,且不遗余力寻找“风水宝地”,让“既得利益” 永远延续。   如今葬人,也只能葬在自家承包地里,或自家山林地里。假如自家地里没有 “穴位”(这点也是山民们的理智,他们从不妄想“龙脉”,家庭能出个“小官” 已是奢望,所以只谈“穴位” 不谈“龙脉”),有钱的可花钱买块地,无钱的 只有将就了。所以,我们一行四人就只能在我和二弟的承包地里将就选墓址。李 沂建有块承包地在石厂弯“塌鼻”山脊处,亲家和大姨夫看好的“穴位”, 正 是三十多年前,我和张永金、陈正秀守望包谷搭窝棚之处。   这个坟址我很满意,满意的不是什么风水好孬,而是坐南(稍偏西)面北 (稍偏东)这个方向——南桐区在重庆东南面,坐南面北有凭眺故土之意——父 亲能够坐在盆地边沿看到孙子不久将重回故土感到欣慰呢,还是见孙子的拼搏不 逊色当年的自己感到够意思?只有鬼才知道!   墓址选好就准备动工,先运来一方石粉,片石到处可打,砌石头墓只须砌三 面,中间用泥土填,且越到坟尾砌得越低,前面还要嵌块大墓碑,一方石头满够。 母亲说老坟砌得不好,后人的鼻子将不好看,尽管纯属意会,毕竟坟冢很像人鼻, 所以我还是安排坟冢砌高大些。   小弟护送父亲(骨灰)到谷口河(火车站),已是晚上十点,李成飞就叫了 朋友的货车去迎接,按规矩“父亲”不能进堂屋,只能暂时搁在大门外的小桌上, 桌下点一盏菜油灯。待道士做完法事,方可请进屋,且需用竹席将小桌四周围上, 据说此刻父亲是裸身,他有些害羞。   那时做道场,一般最简单都要做“假三天”,即道士用一天一夜时间,把三 天的“法事”做完,为主人家节约点开销。当然,如果家庭有钱,即所谓“来得 起数”,做五天、七天、七七四十九天也随你的便。华丹明坚持要做“正三天”, 李沂建自然也同意,免得你道士“偷功减料”,少唱几句敷衍了事。溪源这一方 的风俗是:任何家庭亲人去世都有许多人站拢来,亲亲戚戚务必到齐是不必说了, 不是亲戚关系的左邻右舍,活儿再忙,丢下活儿也要站拢来帮忙,曰:“吃硬脚 杆饭”。看着道士穿了道袍,敲锣打鼓拍铙钹、唱经拜忏超度亡魂、拿了司刀、 令牌开灵、发丧、除魂……是人们精神上的一种满足;看着孝男、孝女披麻戴孝 流涕痛哭,跟着道士磕头作揖、赴(破)狱、撒花、清棺下葬……是人们精神上 的一种需要。总之,丧家和道士配合场面办得越大、亲戚朋友站拢来的人越多, 死者家庭的人及生活在这一方水土的人们心里都感到一种慰藉和荣耀。华丹明要 的就是这种慰藉和荣耀,况且你团邻四近的人站拢来也得送“情”,亲戚务必到 齐更不用说,还必须送大礼。所以,现代婚、丧或生日做酒,是包赚不赔。像 《红楼梦》里贾珍倾家当产办儿媳丧事,我们这一方水土是没有的。因为山民们 懂得因陋就简,譬如,六一年李友渔、李友斌母亲去世,请佘家坪的王开甫(道 士,王开良堂长兄,王元海父亲)“开个灵”、“指个路”、“除个魂”, 然 后就清棺下葬了。伙食也简单,煮一大盆玉米菜粥,就把送葬的人打发了——棺 木是自家山林伐木早备下的,菜、玉米是自留地里种的。如果再向前推,我岳父 去世,大姐给王开甫二元钱(按两天工计),再帮补几斤饭票,请几个人抬去挖 个坑就埋了。   现在没那时寒碜,人们的肚皮也早已有了油水,帮忙图吃的时代也早已一去 不复返,伙食办来一般,人们便满意了。可恨的是,道士敲罗打鼓唱一段又要 “苦主”方安排人磕头作揖,幸好李成飞他们几兄妹(姐弟)人多,他把兄妹分 成四组,每组磕头作揖二小时,依次轮班。   道士名叫李复仁,大坪村半坡队(社)人,是李永禄幺爹,所以我也跟着喊 幺爹。李复仁父亲名叫李兴隆,一九五八年公社粮食加工厂竣工后,就请他来筛 吊筛,因为整个溪源乡只有他过去帮过米店老板,筛过大吊筛(5)。我常去看 “土机器”工作,所以就认识了。当他知道我爷爷名李兴盛后,就什么龙门阵也 愿同我摆了(有些龙门阵,是后来我跟李复仁做家具时摆的,此处一并叙述)。 他原是綦江扶欢坝人,早年迁徙来溪源桑树坪,租地耕种,由于年年风调雨顺, 庄稼做来有起色,就落业下来了。那时他无子嗣,就抱养了李永禄父亲来“押长” (6),取名李复荣,后来他(与老婆)又生了一女四子。解放前他就为李复荣 娶了媳妇,后来就分家,李复荣夫妇过两河口来做这股田土,另立了锅火。解放 后他家庭被评为地主,养子家庭却被评为中农。   李复仁年长我一岁,与张永钦是同学,唱道士手艺是他三哥传授给他的。由 于李永禄的关系,我和他很早就认识了,并且还为他做过家具,所以我们也谈得 来。溪源的道士主要职务就是埋葬死人,就像外国小说里信仰基督教(新教)的 牧师,主要职务也是为快死者涂“圣油”、死后主持下葬仪式。道士“捉鬼”是 “四清运动”听白花大队的张道士“登台演讲”过,但我没见过“捉鬼”过程, 且现在虽然医疗条件好了,但还是有患了绝症的山民家人请道士捉鬼,或同鬼谈 判协商条件。若鬼愿意放过病者,病家愿送“银钱”若干;若鬼非得要病者性命, 道士也无办法,只好同意病者与鬼去阴曹地府打冥府官司。于是我问:   “幺爹,为啥子人死了非得要道士来埋葬?那些患了绝症的家人来找你们, 又是啷个回事?我不懂这些,但又很想知道,能否请教一下。”   他说:“主要是一方一俗,有些地方是和尚、端公……溪源就只有道士和 ‘先生’(儒教徒)。埋人(葬死人),通俗点讲,道士的职务就是把死者阳间 的户口下了,再把阴间的户口给他上起,就是这样回事,‘前人兴,后人跟’。 患绝症的家人来请,我们做的是这个职业,自然是按道家程序做法事,至于病人 是否好转,打卦碰运气而已。总之,起个安慰病人的作用;埋葬死者起个教育人 尊老爱幼的作用。当然,前提是要病家相信,‘信神则如神在’。像你这些不信 神的人,就不起作用了。”   “那,幺爹,啥子又叫‘破狱’、‘撒花’、‘发丧’、‘指路’呢?”   “我只能按道家说法简要解释,道家认为:万物皆有灵魂,人有三魂七魄, 三魂是:胎光魂、爽灵魂、幽精魂……道家还认为:是人皆有罪,人死只是‘躯 壳’死了,亡魂已被‘无常’锁去关在冥狱;阎王根据亡魂在世间犯的罪孽轻重, 或判‘转投人生’、或判‘转投畜生’、或判‘变蛇虫蚂蚁’、或判‘下十八层 地狱’……这就是‘善恶有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破狱’, 就是把冥狱房顶打破,把亡魂提出来超度,你看道士在阶檐坎敲破瓦片,就是这 个意思;‘撒花’就是说怪话,逗狱卒笑、分散注意力,帮亡魂过十二阎王殿, 这时的道士又起律师作用,帮亡魂打鬼官司;‘发丧’,就是叫亡魂随尸体走, 当然要做法事;‘指路’,就是你没钱做道场,免费给亡魂指引个路,道士没收 你的钱,你各人去下户口、上户口。”   我们有时也开玩笑,这次为父亲做道场,他是撑坛师,休息时我就说:“幺 爹,我出生不久就当道徒,那时候你最多只会‘沿板凳’(7)。 如今,你一天 到晚就叫那些侄孙、侄孙女磕头作揖,好辛苦哟!你那些‘神弄弄、鬼弄弄’的 经忏、经书紧倒唱做啥子嘛!你不会偷功减料少唱几段吗?谁晓得你念些啥子、 唱些啥子?”   “你幺爹我,是最讲诚信的!你不闻,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吗!亏你还在耍 笔杆子!”   就这样,第三天上午,在两拨锣鼓唢呐的护送下,我端了父亲灵位走在前面, 李沂建擎幡、李沂卫端骨灰合紧随,乐队、擎花圈、牵挽幛的送葬队伍跟随其后。 队伍从“河的”(7) 起身,过桥后顺公路经张承模地坝外、供销社收购门市部、 乡府大门口、张吉成院坝下、木器厂厂房坎上、供销社百货门市部当门、农机厂 厂房坎上,然后上张家嘴,左转三百度拐,经中石厂弯公路(上大坝、猪行、南 天门公路),过“塌鼻”山脊不远,再右转三百度弯,向上拐上小路回“塌鼻” 山脊,不远就到父亲归宿住地。自然,送葬队伍行走不远已安排有人放鞭炮、随 行也有专人撒“买路钱”, 所以,虽然送葬队伍行走很慢,但一路的鞭炮声不 断,这就是边隅山民的传统文化风俗,办丧事也要弄的热热闹闹。   注:   1,犯了“红沙”、“重丧”: 溪源迷信风俗,山民们认为,人死后不选好 安葬日子,若是下葬日犯“红沙”、“重丧”,还要另外死其他人。当然这是迷 信说法,可以说毫无根据,但是山民相信。据说,甲子、乙丑年死了许多害“寒 气病”的人,山民因此惧怕。其实,山民讲的“寒气病”,就是“伤寒”,属传 染病。旧社会医疗条件差,时有痢疾、霍乱、伤寒等传染病流行,山民误会,用 迷信说法解释传染病流行。   2,乡府财税所:那时乡财政、税务未分开,所以叫财税所。   3,杂巴垄怂:溪源方言、俚语,杂巴垄怂匠,就是杂七杂八的活儿都会干 的匠人。   4,苦竹:竹的一个品种,性硬、直、高,顺破很方便,适宜作大型竹器, 如装粮食的“竹囤”、铺楼当“楼板”等,不适宜编背篼、箩筐之类。   5,大吊筛:一种用竹篾编制、过去用于筛米的直径约1.2米的大竹筛,这种 筛当中有一横杠,装上米很重,只能在高处横梁上用绳吊了竹筛横杠筛米。   6,“押长”:溪源风俗,山民认为,家里无子女的夫妻先过继一个儿子来抚 养,下面自己生的孩子好养育,这就叫“押长”。   7,沿板凳::溪源俚语,三岁以下的小孩刚学走路,但走不稳,只有摸着板 凳学走路,手又不能离开板凳,只有沿板凳转圈。你最多只会‘沿板凳’,,这句 话的意思是:你最多只有二、三岁。板凳:溪源的板凳大至分三种,即高板凳、长 板凳、小板凳,高板凳一般做1.05米长、0.15米宽、0.45米高,用于配方桌吃饭, 小孩一般沿这种板凳;长板凳一般是看料做,1.5——2米长、0.25——0.3米宽、 0.35米高,过年杀猪多用这种板凳,又名“杀猪凳”;小板凳大小不一,轻巧方 便坐就行。   8,“河的”:山民一般称两河口地区,公社、供销社、学校都是“河的”。   第四十一章   成治与成亮(一)   我们第一个孩子是女儿,一九七三年腊月出生,是母亲接的生。我为女儿取 名:红线。有仰慕女侠之意,希望女儿今后成为女侠式的人物,山民不知“红线 传奇”(1),误以为我“政策跟得紧”。自然,孩子出生后我立马煮了红糖米 酒(岳母早备下的)鸡蛋与老婆吃,然后杀了母鸡,遵母亲叮嘱加当归、黄芪、 党参炖下。家务忙完我就去张永金(大队会计)那里给女儿上了户口,并领了糖 票。那时我的房间(分家前后我家住房格局前文已交待,这里不再重复)还未配 幺檐(厦),一间屋前半截打了一眼灶,煮饭、吃饭、会客均在此,后半截隔为 两间,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房。一天晚上,我在客房睡得正香,忽然听娄碧玉 呼唤,“李沂睿,你起来看看娃儿啷个啰!”我穿着裤衩就跑过去,见她抱了孩 子坐在床上,看女儿面部紫红、嘴唇乌红,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用嘴做人工呼 吸。我连吹了几次,见孩子没有反应,就撑起身说:“不行的个!”突然感觉很 冷,眼前一黑就昏倒了……床前只有1米宽空间,但摆的圆角立柜是:长0.95米、 厚0.45米、高1.2米,靠后平墙小窗搁有张1米长、0.5米宽的写字桌,自然身子只 能顺床倒下。但是我马上又苏醒过来,站起身仍然觉得冷,见娄碧玉仍坐在床上, 就揭开她脚的另一头被盖,横躺到床上了。嗣后她说我把她吓惨了,下床来抱我 又抱不起,刚坐回床上我就爬起来了。   她是为暖和孩子,将女儿紧靠右侧而卧,显然孩子是被捂住窒息而死。追究 责任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要追责,只能追李沂睿这个大男人没做个保暖婴儿床! 说实话,当时我没想到这些事,母亲没想到、岳母没想到(岳母悄悄责怪过女儿 睡得太死,但没让我知)、所有溪源山民家里都没有准备保暖婴儿床,多数家庭 是婆媳互换为孩子取暖。不过,现在回头想来也许这就是“缘”,假如“红线” 姐姐不去,两个傻小子就不会来,或者来的也是另外两个傻小子,这就是所谓 “阴差阳错”,也就是所谓“偶然性”。记得一本书(2)上曾说,“任何人来 到人世间,也是一种偶然”,成治、成亮两个傻小子,正是偶然来到这个人世间。   先讲李成治。红线夭折,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处于悲痛和自责之中,因为我 太想有个“后人”了——不管是儿是女都想要——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静 观当前“革命”形势,我将永远不能回故土;永远作农民虽然驾轻就熟,但人将 会逐渐老去,当一个人行动不便的时候,能有个女儿在身边端茶递水,那也是天 大的幸福。我脑里又浮现出朱秉云打点菜稀饭汤汤回家的情景——国家永无休止 的“继续革命”,再成立公共食堂、再打菜稀饭汤汤,并非不可能……李永禄、 梁正华、陈正文年龄都比我小,他们的二孩都可以到处走了。老天,为什么女儿 来了又离去?我作过什么“过恶事”吗?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我这辈子也算够 辛苦的了,为什么非要惩罚我这个落难人……   听说星台大队长刘盛忠跟某姑娘“办”了个娃儿,某姑娘是“青头姑”,其 娘屋人自然不依,家族出面告到公社,刘盛忠被免去大队长职务。他二哥刘盛贵 是我农中同学,一天我对老同学说,我想抱养那个孩子做女儿,请他帮忙协调下。 后来老同学告诉我,实在对不起,娃儿被卫生院唐医生要去了,她是本大队人, 不好帮我争。后来该孩子在唐医生手里夭折了。   不久娄碧玉怀上了二胎,但是几个月后她“下身又见红”。我忙将此事告诉 母亲,妈妈说这叫“胎漏”,立即煎“阴阳艾叶蛋”保胎。所谓阴阳艾叶蛋,即 掐七棵艾叶嫩梢,加适量清水煎好,再打两个鸭蛋、两个鸡蛋在艾叶汤里煮熟后, 叶、汤、蛋全服。果然,一剂服下就见效,接着我又煮两剂给她服下,加强巩固。 后来我查中医书,“阴阳艾叶蛋”与“阿胶艾叶汤”功效相似,这就是中药的神 奇。   李成治于一九七五年五月八日出生,那时公社卫生院还在碾场横面,“六二 六医疗队”(3)还未返城,娄碧玉晚上“发作”后,母亲就陪伴我们去医院。 成治出生后医生批评我,说这套接生用具原是为我妹妹(李沂聆)准备的,娄碧 玉从未去她们那里做产前检查,她们不知预产期;农村妇女只知忙活儿,出了危 险才忙着往医院送,云云。其实娄碧玉去过一次区人民医院,她先去鱼田堡,叫 三妹陪她去的万盛。那时不通公交车,走一趟万盛单程要三个小时,很麻烦。幸 好“六二六医疗队”下到农村,要不然老婆将去万盛生孩子了。于是我连忙说, 实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明天我将弄脏的垫布拿到河里去洗,你们再清洗 消毒(医院用山沟水,久晴后只有下河挑水用,所以后来还是搬迁到张家嘴)。 医生的预产期果然很准,第二天晚上李沂聆就生下刘盛军,他们表兄弟刚好相差 二十四小时。   李成治未出世,我就叫梁正华(徒弟)编了个“竹摇床”,又叫四妹打了个 小蚊帐,竹摇床下面搁两截穿绳竹筒,就是简便婴儿床了,如果是冬天,加两个 “高温瓶”(4)便可保暖。但是成治的肚皮却不那么“听话”,经常腹泻,其 粪便就象鸡拉的“白痢”,医生开了很多药吃都不见效。一次赶万盛逛国药店, 见玻璃柜里“人参精”可治腹泻,价虽昂贵,我还是为儿子买了一瓶。后来孩子 可以吃饭了,但腹泻仍未全好,我想到白胡椒可治鸡白痢,就一次用两粒擂粉合 在小半匙饭里,告诉儿子这种药很辣,但是能治病。儿子很听话,似乎强烈的生 存欲望也愿意配合治疗,就像我小时候怕苦不喝药,婆婆说“不喝要死人”,我 就痛痛快快把药汤喝了那样。当然,我也准备有白糖,待他第一口饭几乎是囫囵 下肚后,先让他吃点糖缓解后再吃饭。就这样,李成治的腹泻终于在我们父子的 配合下根除了。   那是我家庭困难的时期,吃红苕的时候家里没米吃,娄碧玉合点包谷沙沙蒸 在红苕上面,三岁的孩子吃沙沙饭,我和老婆只有吃红苕。当然,比六0、六一 年好,六0、六一年是连红苕、包谷沙沙也没有多余的。   最让我担心的,是李成治读二年级的时候,他突然患了“黄疸肝炎”,学校 令其休学。也许我从小到大,家庭、学校卫生条件都还不错,所以从没听说过什 么黄疸肝炎。由于每天活儿又忙,也没注意孩子的身体及起居,直到他被责令休 学,才把我吓懵了。   唯一的办法是带儿子去治病,交通工具只有自行车方便,那时他很瘦小,我 将他放在车杠前面骑行。我们早晨五点就起身,直截去找老中医吴昌怀诊病,他 原是公社卫生院中医师,后调区人民医院。吴老师是万盛场人,祖辈行医,六十 年代初奉调来我们公社。他曾请我去他家做过木器,我们交往已有十几年,所以 信得过。他说孩子的病不要紧,吃几副中药就会好,因考虑路程远,一次就开了 三副中药和西药针剂。自然我也放心了,就载了儿子去鱼田堡三妹家吃午饭,回 家就超近路,推了自行车步行翻挞斗垭,到鱼塘角后再骑行。一路看着儿子瘦小 的身体,我负疚的泪水流出来了,忙避开儿子的眼睛。我太对不起儿子了,每天 只顾忙活儿,对他关心太不够了。同时,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前不久才看的露天电 影《父子情深》,父亲桑蒂带着患白血病儿子卢卡玩游乐转轮那摧人泪下的画面, 深深印在脑际。确实,我生怕儿子像卢卡那样夭折,心里边有一种说不出的、不 好受的、难过滋味。   回家后,我立马遵照吴老师吩咐,将一副中药连续加水煎三次,将三次药汤 相混后用瓶装好,每天按时、按量给成治服;西药针剂是维生素B12,带他去张 家嘴注射一次后,他自己也能去了。为避免传染,除开让他单独使用碗、筷外, 我又将剩下的药渣加水再煎一次,得到的药汤归我和老婆、小儿子喝——以为可 起点预防作用。此时,小儿子成亮已五岁,虽然在上幼儿园,但还是怕被传染, 就写信向父亲求救,想将成亮送渝中区住一段时日,信寄出不久碰巧有熟人下重 庆,没等老爸回信,就托该人将成亮带去了。   由于精心护理,成治的病终于痊愈,我又跟父亲去信,小弟才将成亮送回。 两个孩子继续上学,家庭也恢复正常,但生产队却“不正常”了,人们的要求也 很简单,就是要求肚皮吃饱。接着是分队、分田下户,前文已交待,不再重复。   一次我进城去购鱼网和水裤,见四妹的老大刘盛勇在父亲那里学技术,就向 爸爸请求,如果成治今后考不上高中,也来爷爷这里学点手艺。那次是我们父子 间最长的一次谈话,父亲讲了许多事,也举了不少例,也说到成飞、盛勇学艺不 主动,最后点明,学艺最关键的一点是孩子本身要对所学的手艺感兴趣。后来的 情况是:李成治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高中,刘盛勇还未入门,外公就去世了。   李成治在四十九中学习二年后,《重庆电子工业学校》到该校招生,条件是: 学子交4200元钱,毕业后校方给中专文凭、包分配工作——我因活儿忙未去开家 长会,成治周末回家才告诉了以上情况。我说:   “全区每年只有一、二个名额能考上大学,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读个中专也 算不错了。当然,主要看你自己,愿意去我就支持你!”   成治回答愿去闯一闯,第二天下午又回学校去了。   因为李成治、林文生、刘盛军是好朋友,他们同期考上四十九中,高二的时 候又同期加入了共青团。这次家长会,李沂聆同卫阿姨都去了,于是我就游说二 位,想让盛军、文生也去读中专,今后他们也有个伴,然而四妹同卫阿姨却不置 可否。这有点像“炒股”,你看好的股,人家不一定看好,我就不再相劝了。   周末李成治回家又讲,已经报名,明天交学费,同时随车去学校。我叫老婆 立即准备行李,自己打算明天同儿子一道去交费。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们到学校 后,见聚了不少学生,我想四千多元钱也不是小数,即便有想去的学生,家庭未 必拿得出钱来。我就先陪儿子去交了学费,并要了收据。李成治讲,有几位相好 的同学在校门口饭馆预定了午饭,为他们去的几位同学饯行,叫我也去吃饭。 “席”间听儿子讲,昨天都有十五名同学报名(报名费伍元),今天只有四名愿 去,其他同学都放弃了。我知到,放弃的未必不想去,就立即当同学的面给儿子 打气,说:   “哪怕所有的同学都退了,只剩你一个,这条路你也应该坚持走下去!开初 我修鱼塘、种葡萄,不也是只有我一个(当时全乡只有我一户)么?一个人就不 能干了?你看我现在的情况又怎样?”比种粮户还是要好许多,这句话我就不点 明了。   《重庆电子工业学校》在江北松树桥,校车下午返城,我本可以随儿子一道 去学校看看,但是我没有去。去了学校也不会有改变,最好是让孩子自己去闯自 己的世界。   这次去的四名同学是二男二女,女同学石娟是青羊市城镇居民(母亲在做小 生意),女同学霍春兰是青羊市镇四楞碑人(家庭情况不详,但无钱肯定是去不 成),男同学张春全是桃子凼镇金銮坝人(父亲是大队支部书记,家里有二十多 亩鱼塘),待他们上车、起行后,我就去申家栋宿舍小坐。他五年前奉调来四十 九中教高中数学,我葡萄投产第二年(正是他奉调后第一学期暑假),曾请他们 一家人到两河吃葡萄,他女儿未来,却邀约了文友谢老师(教英文)同行,并在葡 萄园楼上住了一晚。   章正兰随他到四十九中后,也不再卖油炸粑,他为老婆在伙食团找了帮厨工 作,自然家庭收入也比以往宽余许多,狭窄小客厅里也摆上21寸大彩电。他问明 我来意后,即刻埋怨:   “老兄,你啷个不早点问下我嘛!现在办学校,目的只有一个,骗钱!”   我不想同他争辩,孩子已走,说什么为时已晚。我心想,如果情况真像你说 的,为什么学校要召开家长会?难不成堂堂四十九中学府也“为虎作伥”?无怪 老于世故的卫老太太同李沂聆要不置可否?但是我换个位思考,又觉得不可能, 四十九中不可能为虎作伥,重庆电子工业学校不可能是“一锤子买卖”。   后来李成治假期归家,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校舍修建得很好,教学很正规。”儿子如是说。于是,我每学期搁两块腊肉在 妈妈那里,叫他星期六过人民公园婆婆家玩(小弟一家三口每天在母亲处用餐, 晚饭后回两路口住),星期天下午返校;他学习所需开销,自然也是满足需要。   一九九六年暑假后,李成治要去广州实习,工厂在广东番禺,据说是港资企 业,主要生产“对讲机”。这是孩子第一次真正出远门,我们自然要为他准备一 番、也要忠告一番。半年后他将正式毕业,也将在广东工作,今后的一切,都将 由他自行思考处理了。就像小鸟长大将要飞走,老雀的责任虽然已经尽到,但小 鸟如何飞翔、如何觅食,老雀们依然会担忧——这就是父母对儿女的爱,也是我 国传统文化的亲情延续——这种亲情是与生具来的,不是简单用几句言辞就可以 描述的。   李成亮面世,纯属偶然。娄碧玉过门后并未立即怀孕,而是两年后方有红线, 待生下成治后,我已满足了——我想从事文学创作,不想多拖孩子;我觉得爸妈 拉扯我们五兄妹很辛苦,且并未享受到我们的福。所以,尽管那时还未实行只生 一孩,成治下面的一胎我就叫老婆做了“人流”。但是,不久她又“有了”,我 想早先想你生你不生,现在不想你生你又怀上了,莫非像母猪那样,生起“串串” 吗?于是又同她协商,说明我不想多拉扯孩子的理由,最后还是打算“刮宫”。 母亲就说这样连续刮宫不行,子宫壁将会刮薄,大人承受不了。这样,一九七八 年七月八日,李成亮就“荒诞”来到这个世间。   他比成治幸运,因为我已能“自由”外出打工,家庭收入也比以往好许多。 待他满三岁时,爷爷婆婆已回城,开始他不习惯,学校又未办幼儿园,我们上坡, 哥哥上学,他一个人只能待在阶檐跟猫、狗玩。一天娄碧玉下班,肩了锄头刚走 近院坝,见他坐在阶檐,怀里抱着母亲留下的黑猫自言自语:“猫儿,猫儿,你 们婆婆走了,你还不‘惯适(音:是)’哈……”老婆的眼泪快掉下来了,她知 道,是婆婆走了李成亮自己不“惯适”,反说猫儿不“惯适”(5)。   母亲也回溪源,牵了成亮仍然去缝纫店耍,回来从陈正文院坝过,就同陈幺 娘拉家常,当说到还要进城时,李成亮却说:   “婆婆,你不要走嘛!你头回走了我好‘遭怜’(音:造孽)哟!”   母亲则说:“没得志气!你有娘有老子,‘遭’啥子‘怜’!”   其实根本没人教他,母亲未走前在缝纫店锁扣眼挣工分,只好带他去玩,母 亲走后他自个也去玩,王汝芳见了就对李沂聆和钱明兰说:   “你们看那个娃儿,婆婆走了好‘遭怜’哟!”   以上细节是娄碧玉提供,本人并未亲见、亲闻。但是,孩子无人照管,确实 是个问题,那时学校没办幼儿园,当门的河坎又高,横面猪圈的粪坑也深,任何 一处跌下去都有生命危险。大人做活又不可能带他上坡,陡坡高坎本身就不安全。   想不到母亲走了几个月,他竟奇迹般“全须全尾”生存过来;想不到他小小 年纪竟然会思考、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会运用脑子、说明他听得懂大人的 话。于是我就同他交流:   “亮亮,婆婆进城有婆婆的事情;妈妈上坡有妈妈的事情;爸爸上班也有爸 爸的事情。我们都不能带你玩。我们不做事,你和哥哥吃什么?我们一家人又吃 什么?你看哪家没人上坡做活?要吃饭、要穿衣都要去做活儿。你在家里不晒太 阳不淋雨,随便你去裁缝铺、供销社、学校、晒谷房玩,要不去栗子林外婆家, 同哥哥、弟弟、妹妹(舅兄、舅弟均有小孩,岳母要照看四、五个孩子)们玩, 饿了就回家吃饭;还要注意,坎坎高了别走拢去,粪坑旁边也别走拢去,掉下去 就没得亮亮了!”   然而母亲走时却说,准备带李成亮进城。早先我也考虑过,最好不要让成亮 拖累爸妈,父母在山村“落难”二十多年,辛苦了一辈子,应该享点清福了,有 个小孩在身边毕竟分心、毕竟拖累大人,所以并未请求母亲带走成亮。现在,既 然成亮已说出这样的话,母亲也愿意带他进城,我们当然也同意,毕竟世间没有 “后悔药”卖。   陈正文姐夫的三弟住青山公社,夫妇俩做活将孩子留在家里,两个儿子有点 淘气,被立在阶檐的挞斗扣下来,扣死了;在溪源山民家庭里,有的小孩被火堂 的火烧残,有的小孩被水塘或粪坑淹死,或其他原因丢掉了生命。例如,据说张 永金上面还有个哥哥,被张大娘背了摘四季豆,从背篼里爬出来跌到石头上,竟 跌死了;早先大岳母也生有个长子,也是从背篼上跌到石头上,丢掉了性命。   就这样,李成亮随婆婆进城两年后,我们才留他在家,因为学校已开办了 “学前班”。   李成亮从北碚回来后,我就叫他随我管理葡萄和饲养鱼(去北碚前文已有交 待,此处不重复。去前我曾为他做有画架和马扎),空了愿去写生也行,或想学其 他感兴趣的手艺也行,就是不能待在家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我区教委在建设 乡办有职业技术学校,专收中考落榜生。李成亮去北碚前,我原也打算让他读职 中,他有好位同学也在该校学习。现在我又问他还愿不愿去职中,他答:“好马 不吃回头草!”   很快又是七月,母亲同八姑姑回溪源避暑,八姑姑说给成亮找有份工作,不 知愿不愿去。我问是什么工作,八姑姑说她同学的儿媳妇开了家香烟店,在弹子 石影院旁,位址好、生意俏,想雇用个小伙计。我问成亮愿不愿学做生意,他说 愿去,于是就去了南岸弹子石,时年一十六岁。烟店主人是陆嬢嬢(八姑姑同学) 的老七媳妇,名叫岑容,有个七、八岁的女儿。李成亮的工作主要是守店,有时 也同岑容去烟市进货。   一天接八姑姑信,叫我立马去弹子石。原来李成亮被骗了:一陌生人来到烟 店,问岑容哪儿去了,着急要拿二十条红塔山结婚喜筵用,软磨硬泡一阵,顺手 撕下一方烟盒纸片写下姓名住址,李成亮就让他将烟拿走了。岑容来后问:“你 认识他吗?”成亮才知受骗,想出门追,又怕老板误以为想跑,便站住不动。   我到弹子石的当晚,八姑姑就陪同我到岑容家协商善后。老板的要求是拿钱 领走人,因为开初已向成亮交待:见钱出烟原则。我想,就这样领回,成亮今后 怎么办?人不经过搓磨、不经过锻炼,就能成长么?于是说没钱才出来打工,能 否用做活的方式抵损失,即每月扣部分工资,直到扣完损失,再议今后是否继续 工作。岑容看八姑姑面子,只得同意我的方案。我们父子当晚住八姑姑家,我看 出成亮已不愿在这儿待了,就耐心同他讲道理,分析回去与不回去的得和失、今 后人生道路如何走等问题。最后他答应继续待在烟店,哪里倒下哪里爬起来。   不久村委将换届,考虑自己已是五十岁,除了葡萄、鱼塘还要经常下队,想 抽时间练笔也无从谈起。于是就向乡党委书记喻长林、乡长罗世福请求,下届不 想干了。此时我没有想到二舅弟也想“过把瘾”,书记、乡长也看好他这个专业 大户,且他的人缘可以说是全乡共知,他同村支书娄义文不单年龄相近,更是真 正的“意气相投”,所以选举只是走形式,娄必廉是高票上任。   李成亮的打工生涯结束已年满十八岁,此时正是冬季征兵,我问他是否愿去 部队锻炼,自己年轻时想去而不可能,现在他却碰个正着。我为他分析今后的出 路,说趁现在人年轻,能去部队学习、锻炼几年,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并说一个 人做什么事情有时也要凭机遇,只要身体健康,眼前村委这一关很容易通过。他 似乎对做生意已有兴趣,说万盛正在修建农贸市场,想去租间门面学做生意,也 可卖葡萄、也可卖鱼、也可以经营其他商品。我说经商我是一窍不通,你可以考 虑一下入伍得失,且经商最关键是本钱,目前我最多能给你凑二万元钱,又能做 多大生意?你如果从部队回来,不单见了世面、与乌七八糟商界相比,则又是一 番天地了。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入伍,一切程序按部就班,然而就在此时,政审这一关却 遇到了麻烦,他必须去西师和弹子石拿当地派出所的政治鉴定。于是我说,一个 人的历史是自己书写的,你应该自己学会思考问题、解决问题,你只有走趟西师, 去找赵伯伯和刘嬢嬢;去趟弹子石,找岑容嬢嬢。他果然会用脑子,三天后就将 两地派出所的政治鉴定带回。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一日,接区征兵办入伍通知,几天后,李成亮终于走进军 营。   注:   1,红线传奇:唐朝袁郊所作传奇故事,改偏为戏曲又名“红线盗盒”。   2,一本书:即《青年文摘》(珍藏版-绿版)2013年8月出版。   3,六二六医疗队:六十年代,根据毛主席指示,把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 村去,组织的下乡巡回医疗队,即六二六医疗队。这对当时农村患病者求医,确 实帮了大忙,也是卫生工作的大普及。   4,“高温瓶”:那时医院用的“输液瓶”、“酒精瓶”都可装沸水。   5,“惯适”:重庆、溪源地区方言、俚语,这里是指习惯的意思。不惯适, 就是不习惯的意思。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程鹗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inyusi.org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