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橡树与木棉 　　梓樱 　　春风渐暖，花儿竞相开放，鹅黄的报春花，浅粉的樱花，雪白的梨花，加上 风情万种的柳枝。因着她们，春意盎然的校园，更加活泼美丽。 　　从来都是一阵风一阵雨的北美新泽西，连续两天，飘起了只有江南才能遇见 的绵绵雨丝，温润、清新，诗意??????她突然有一种冲动，要到雨中去散散步， 去橡树路走走。 　　趁着午餐休息，她来到由18棵橡树排列守卫的橡树路。这直而短的橡树路， 一直是她最爱的风景。一块铜牌嵌在第三棵橡树旁，告知这些橡树栽种于1976年， 并说明，这棵橡树被评为橡树之王。四十年的橡树，两人合抱的大树了，放眼望 去，齐刷刷的铁杆铜枝。春天，橡树枝头抽出黄绿色的花，印在碧空的枝桠，格 外刚劲有力。夏季，树叶茂密得隔路牵手，搭起大大的拱门。只有树干，一年四 季都那样斑驳、粗糙与深灰，那是经历风霜的阅历，是虚怀若谷的深沉。今天， 她照样缓步走过一棵棵橡树，依序抚摸它们的树干，轻轻吟着“你有你的铜枝铁 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三十多年过去了，没有怨恨，没有悲伤，没有遗憾与后 悔，有的只是存在心底的温暖和春季的思念。是啊，春季的思念。 　　1 　　也是一个飘雨的春季，他突然来访。同室的班长在一百八十个座位的阶梯教 室找到她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快去，你的中学同学来看你了，在宿舍等着。 她一头雾水：谁会来找我？后天有实习前的最后一次综合考试，还没复习好呢， 真不是时候。 　　她匆匆收拾书包，回到宿舍。一位健壮高大的年轻人，从她的铺位上站起。 她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他突然红了 脸，伸出手与她握了握：怎么，不欢迎啊？她忙说，坐坐。转身找杯子给他倒水。 不知是慌乱，还是心情复杂，她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他冷静点：意外吧？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他们都是高考制度改革后的第 一批大学生，他学工，四年制，她学医，五年制。 　　你为什么每次回家路过南昌都不来看我？他又开腔了，含着埋怨。什么，我 不来看你？你邀请过我吗？哪有女生主动去找男生的？这么多年，你从来不给我 写信，我让闺密转给你的地址你又不是没收到。她的声音高了八度，她也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对心仪暗恋已久的男生是这个态度，是激动？是失望？是等待太久后 的怨怼？唉，何苦呢，他毕竟从南昌来到南京看自己啊。 　　你考出了省，我没出省，我哪敢主动啊？我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学习，争 取最好的成绩并留校，留在省城。我想，只有这样，才能与我想给你的幸福更接 近一些。如今，我终于达到了目标。 　　她感动了，眼泪溢满眼眶，赶紧背过身，装着去找另一只杯子给自己倒水， 声音也柔和下来：那你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写信？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是我不好， 是我的自尊心作怪，其实，我数不清写过多少封信，多少首诗，但都没有勇气发 出，每一次，都是自卑感占上风。 　　“为什么自卑？我们俩的成绩不相上下啊。”“你下乡当知青居然考出了省， 我留城当代课老师，居然失手，我能不自卑吗？” 　　喝水吧，她不忍看他陷入自责，有意转移注意力。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不甘心，虽然风闻你谈恋爱了，但我不愿相信。这 么多年，你的眼神，你的笑容给我动力，总让我想起中学时，暗地里较劲争第一 的乐趣，还有排球场上猛打猛杀的畅快。 　　沉默，再度沉默，她不知自己居然在他心中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胸中涌动 着江河，却化不成口中的句子。她能说什么呢？突然想起，时间不早了，同学该 下晚自习了。你这次来？我是刚刚办完留校手续，系里让我配合一位年资高的老 师，带同学来南京见习，会待一周。他看出她左顾右盼的意思，接着说，好了， 我该走了。这些天，我可以再来找你吗？她能说什么呢？心里五味杂陈，想到考 试在即，她未置可否。 　　她一夜无眠，这位同班同学，排球队长，共青团委干部，她心目中的第一棵 橡树，搅动了她深埋心底的眷恋，懊悔、自责、遗憾一一涌来，这个不多言的心 上人，今天居然说了比高中同窗两年还多的话。然而， 不知一切会不会太迟， 毕竟她的感情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暴的洗礼。 　　2 　　不许谈恋爱，不许谈恋爱！从入学第一天的学前教育，年级指导员就这么换 汤不换药地吼叫着，持续快四年了。每当这时，压抑的空气就在大礼堂弥漫。第 一年，乖乖听话的新生鸦雀无声，各自有着不同的想法。那吼叫声一再重复，就 变成了苍蝇的嗡嗡声，令人厌烦。 　　这种压抑的气氛，让她突然有了反叛的心，学习、学习，考试、考试，有完 没完啊？在这批从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大学生中，她再也成不了尖子生，虽然当 了干部，进了学生会，挫折感和自卑感一直伴随着她。 　　他便是在学生会的会议中进入她的视线。来自江南的他，高挑的身材，白皙 的皮肤，优雅的举止，加上刚劲有力的一手好字和文采飞扬的文章。当然，他近 视眼镜后那双不大的眼睛，闪硕着智慧之光，更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才子出 江南”，这话真不假。 　　一次次会议，一次次出彩的活动，令她佩服，让她心动，她终于鼓起勇气给 他写信了。在以往的阅读中，她发现了一个规律，那些千古流传的爱情故事，都 来自女方的主动，比如白蛇传中的白娘子，比如天仙配里的七仙女，还有梁山伯 与祝英台。于是，她把自己对他的欣赏写满了两张信纸.。当然，关键部分在结 尾。她写道：如果你还没有女朋友，我希望与你交往。很快，她收到了回信：明 天，在火车站对面的花圃见面。花圃，多么浪漫，只是走路加乘车，要40分钟才 能到达。 　　第一次见面，有些生涩与尴尬。他打破僵局：我收到了许多女生的信，只有 你的信没有错别字，所以，我选择与你交往。她一阵窃喜。 　　第二次约会，谈到了志向。你对自己的今后怎么设想？他问。毕业后当临床 医生。你呢？我想从政，只有从政，才有可能参与改变一些政策和制度。可我父 母说，政治和社会科学风险大，而且有时代局限性，只有自然科学方面的贡献可 以流传。我不这么认为，现行的制度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们要去改变它。 “我们都还是学生，好好学习是我们的本份。”结果，还没拥吻，就起了硝烟。 　　接下来的约会就更不愉快了。他建议，分别去看电影《天云山传奇》，之后 讨论。她看完，脑子里尽是宋薇惊马被罗群解救，两人在花园里散步，互表心意 的浪漫镜头。而他，却大加赞赏冯晴岚。他说，她才是令人敬佩的伟大女性，为 了家庭和丈夫，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她无语，原来，他对爱情和爱 人的期望，只是一个愿意为他奉献的助手？她困惑了，难道我十几年编织的恋爱 梦、温情梦，就要在“国家利益重于个人利益，丈夫利益重于妻子利益”的旗帜 下破灭？难道相知相爱，比翼双飞的理想，就是牺牲和奉献？她乱了，全乱了。 那段时间，正值一门重要考试，她失手了。 　　3 　　她被击倒了，自卑的浪潮把她淹没。这个从来昂首挺胸，毫无感激接受无数 钦慕眼光的她，第一次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第一次发现，有自己不能 掌控的局面。 　　“十个农民供养你们一个大学生，可不能辜负国家与人们的期望啊。”这是 入学教育时老师殷殷的教导。 　　“你从农村考上大学不容易，只有加倍努力，才不至于落后，千万要专心 啊！”这是父母送她上车时谆谆的嘱咐。 　　“如果只想过安稳的日子，是无法理解我的。”他的话更坚定和执着。 　　是啊，就是学成当个医生，在他眼里，也是不能理解他的庸人。何况再失手， 就不能顺利毕业。如今，如今我还有什么颜面见父母？ 　　整整一周，脑海一片混乱，她无法入睡，无法听课，食不甘味，她不知道自 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天，她走出校门，乘车来到南京长江大桥桥头。面对宏 伟的大桥，她感觉自己多么渺小与微不足道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今天我一定要做一个决定，不能再这么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两个选择摆在面前： 生，或死。她沿着大桥的人行道漫步，心灵经历着狂风暴雨。秋雨潇潇，湿了她 的头发她的脸，她辨不清是泪水多过雨水，还是雨水多过泪水。 　　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困难打倒过自己，父母在最艰难的时候，为我们遮风挡 雨。被批斗时，让保姆带我们兄妹去看电影或逛街，不让我们看到残忍的现场。 农村五七干校，一家住在滴漏的瓦房，用上了所有瓶瓶罐罐，床上铺着塑料布。 可是，当我埋怨春雨为何还不停时，爸爸说，春雨贵如油；妈妈说，我们来唱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当知青的日子，母亲的白发增添了无数。如今，终于进 到了让他们放心的大学校园，四代医家有了传人...... 　　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等待一个爱她、她也爱的人吗？是有一份 自己喜欢的职业吗？是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吗？是顺利走完为人女，为人妻，为 人母的路程吗？这个路程多么漫长又多么坎坷，我能走下去吗？母亲刚刚来信， 说今年找熟人买了十斤上好的五花肉，准备一半做香肠，一半做腊肉，让我这成 天念叨的女儿春节回家时好解解馋。风风雨雨中过来的一家人啊，就要在今天骨 肉分离吗？就要断送在我的一念之中吗？不，绝不能。一定要活下去！ 　　生或死的答案找到了。那么，我该怎么走今后的路呢，爱情是什么？我追求 的是什么？ 　　爱情是什么？ 　　我追求的是什么？ 　　她反复自问这两个问题，苦苦地、苦苦地思索着。 　　秋雨绵绵，一阵秋风过，她打了个冷颤。脑子却感觉清醒了一些。 　　首先我是个人，是有思想、有个性的独立体，我必须自己先立起来，有自己 的事业，有自己谋生的技能，不需要依附别人，甚至是今后的伴侣。没有自尊就 不会自强，没有自强就不能自立。对，首先自立，再谈其他。 　　在朦朦的秋雨中，她走到了大桥的另一端，转身，桥灯在朦朦的雨雾中，如 两条钢轨，并行延伸。对，两个人的关系，伴侣的关系，也应该是平行的，谁也 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亮；应该彼此晖映，共同前进。 　　这时，舒婷的《致橡树》从心里冒出来：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唱/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 相触在云里。 　　这首诗，像火种，燃起了她心中重生的火炬。 　　雨渐渐停了，东方发出一线亮光，由白转红，天上的云还很厚，在光的驱逐 下渐渐散开。 　　回到宿舍，她铺开信纸，给橡树二写道：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希望你找 到合适的另一半。顺赠《致橡树》。她毅然决然把信扔进邮箱。 　　4 　　整整四个月过去，过完了寒假，新学期又开始了，她基本上从伤痛中恢复。 不时想起橡树一，他应该毕业了，不知分配到哪儿了？不知他心里还有没有我？ 　　据说，当你想念一个人时，那个人一定也在想念着你；当你梦见一个人时， 那个人的梦里也一定有你的造访。 　　他果真来了，来找她了。 　　他说还会来，算算一周都过去了，他们的实习队应该已返回南昌了吧。她知 道，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没有她爽快的应允，不会冒然造次。 　　隔天，她收到他寄来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把浅蓝碎花折叠伞，与一封厚 厚的信，感觉心中一阵温暖。一定是那天他注意到自己没带伞，头发被细雨打湿 了。可是，伞就是“散”啊，是忌讳送的礼物啊。 　　她匆匆回到宿舍，急忙打开厚厚的信。“对不起，”她急急看下去：“请原 谅我，上次在宿舍等你时，偶尔发现你枕头下露出日记本一角，我快速地偷看了， 满纸满页，都是你痛苦的失恋和失恋后对人生的思考，一点儿没有我的影子。见 面交谈后，我鼓足的勇气再次被自卑取代。毕竟整整四年没有沟通了，我们之间 似乎有无法跨越的鸿沟，当年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送上一把伞，不要再淋雨 了。从今后，我会把你埋藏在心中最圣洁的角落。” 　　信中还附了一首小诗：“......只愿他真正地爱你，忘了那条曲曲弯弯的小 路。”她的眼睛湿润了，心突然空了，是歉意？还是后悔？说不清。她拿出信纸， 写下：章水长贡水长/淌到八景古城旁/但见赣水茫。思断肠想断肠/无缘伴君枉 惆怅/泪花不觉扬。 　　一阵揪心的痛，让她差点儿晕厥，她扶着桌子，竭力让自己站稳，心里默默 地唸着，让我们俩都能顺利找到安放感情的地方吧。 　　实习分配的名单和所在医院的通知已经下达，全国近三十个实习点，留附属 医院实习的同学是从各个班级抽调出来，学习或文体方面的尖子，也是留校考察 对象。她有补考记录，自然无缘。 　　行装准备好了，第二天就要上路。她收到橡树二的信：对不起，收到您的信 没及时回复。然而，想告诉您，其实我内心一直不平静。您的来信与《致橡树》 令我震惊。这几个月，我反复读了无数遍，明白了你所要表达的意思。在父亲强 势主导的家庭，我一直认为女性的角色应该像我母亲一样，是个辅助者。然而， 时代不同了，女性的独立和能力，实在是可以与男性并驾齐驱。我钦佩您的决定 和选择，如果您愿意，让我们重新开始；如果您不愿意，让我们以“自强不息” 共勉。 　　一年过去了，她以全优的成绩，完成了各科实习，顺利拿到学位证书与毕业 证书。她被分配到年年木棉花盛开的大城市。在那里，她遇见了属于自己的橡树， 第三棵橡树。那是允许她平视、允许她任性，允许她尽情发展个性的橡树。 　　尾声 　　三十多年过去， 橡树们都成长为行业的栋梁之材，也找到了匹配的木棉。 他们遥遥相望，彼此祝福。 　　她继续在橡树路徜徉，轻抚着一棵棵粗糙、斑驳的树干。她承认，在三十多 年的人生旅途，她遇见了不少对她生命和品格有影响的橡树。她敬仰、钦佩、赞 赏、尊重他们，在合适的距离里与他们互动，汲取智慧和精华。她多次感叹，上 帝居然创造出这么多高智商、高情商的聪明人。是他们，让她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是他们，鼓励她去尝试和探索未知的领域。她渐渐长成与橡树齐高的木棉，绽放 出一朵朵火焰般的花朵。她不再自卑，也不再自傲。 　　她在雨雾中抬起头，那橡树的生命活力，正从刚劲有力的枝桠端往外散射。 不远处的樱、梨、柳，更衬托着橡树的伟岸。 　　美好的季节，美好的回忆。她 捋了捋被春雨打湿的头发，心满意足收回自 己的思绪。 　　（全文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