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久美的唐卡   简默   像许多中国夫妻一样,我和妻子回到家里不大说话,单等上了饭桌再说,仿 佛饭桌是各种话题的孵化器,没了它就无话可说了。我们俩像两只淘气的喵星人, 踩着各自爪下一团麻线,剪不断理还乱,不是我将我的线头丢给她,就是她把她 的线头抛给我,我们俩隔着饭菜接住对方的线头,越扯越长越远,漫无边际,直 至这顿饭结束。我们俩显然是将老祖宗“食不语”的遗训扔到了脑后。我们俩的 话题随着兴之所至迅速展开,天上地下,穷古通今,杂七杂八。   下了饭桌,我们俩继续争论谁洗碗,谁擦桌子和扫地。然后,我们俩一头扎 进各自的房间,她看她的电视剧,我写我的东西,吝啬得不再说一句话,似乎所 有的话都在饭桌上说尽了。   在这顿晚餐上,第一个话题是唐卡。我先将线头丢给了她:“说到唐卡,你 首先想到了什么?”   她的表情像回答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有点儿兴奋,眼睛一眨不眨地脱口 答道:“唐三彩。”   我哑然失笑,右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一丝鄙夷,这叫我的嘴看上去有些歪。唐 卡与唐三彩,哪跟哪啊?!尽管它们都姓唐,却风马牛不相及,不是一家人,就 进不了一家门。   “你说!”她觑出了我的鄙夷,命令的口吻中带着任性。   这个问题其实我早考虑过了,因此我张口即来:“我想到了远方一位美丽的 女子,像楼兰新娘一样惊艳,她的名字叫唐卡……”   她打断了我,不耐烦地说:“行了,别拽了,说点别的吧!”   大概是我的鄙夷激怒了她,她此刻的表现不像是一个好听众。我们俩马上转 移了话题,唐卡真的像一位女子,被我们俩联手打入了“冷宫”。   饭后我回到我的书房,这儿是我的避风港。书桌上的手机扯开嗓子开始焦灼 地歌唱,同时抖索着身体在振动。我探头扫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北京座机,现 在骚扰电话多如牛毛,接多了叫我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个好人,便决定不理会它。 手机又一次歌唱加振动起来,我开始不确定它是不是找我的,根据我的经验,骚 扰电话一般只打一遍,你不接听便不会再打了。我接了,对方是个女人,自称叫 田欣,是西藏网的工作人员。她的声音听上去比较年轻,但不清脆,也不好听, 我穿过信号想象着声音背后的她,结果她的面孔像她的声音一样模糊。她告诉我, 她们网站组织了一个到西藏过藏历新年活动,问我愿不愿参加?这一瞬间,我竟 想到了晚饭桌上的唐卡,根本没考虑自己从未去过西藏,也没预想到会遇见什么 困难,就应道:“我愿去。”   临出门前,妻子突然对我说:“记得带幅唐卡回来。”   女人真是个好奇的动物,她居然还记得。   我的左脚已迈出门,头也不回地说:“好。”随后,电梯垂直的速度将我吐 到了地面,高铁抻长的速度又将我一溜烟地载到了北京。   此刻,坐在这间敞亮但有些压抑的会议室里,耳边飘过形形色色的声音,我 走起神来,又想到了唐卡,它就像我小学课堂上的那幅壮锦,被一阵大风刮上了 天空,稳稳地铺在雪白的云端之上,太阳撒下万千道金光,彻底镀亮了它,它变 得透明了,像一个婴儿,吹弹即破。直到那个叫田欣的女人开始读着身份证号码 分发卧铺票,它才跳下云端,不知去向了。我努力专注地捕捉着从田欣口中流出 的每一串数字,对照着烂熟于我心的那一串数字,但她读到最后,也没有我的, 我的心头泛起了失落。   田欣来到我跟前,悄悄地告诉我,他们是委托旅行社买的票,由于旅行社的 疏忽,没买我的票,而买成了旅行社一位工作人员的票。我傻眼了,我的第一反 应是我被排斥在了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团队外头,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没有票 意味着所有的门将对我关闭,我也将灰溜溜地独自一人打道回府。   我想发火,指责田欣她们是干什么吃的,耍我白白跑了一趟,但看着田欣一 头的汗水,我强忍住了。我主动提出我不去了,现在就买票回家。田欣安慰着我, 说这事千万别闹得叫她领导知道,她马上跟旅行社交涉。她转身走了,转眼来了, 说:“离开车还有仨小时,退票再买票肯定是不行了,旅行社的人答应找关系将 你送进站。”我反复地质疑这样做的牢靠性,再次提出到了车站,他们去西藏, 我买票回家。田欣哭丧着脸说:“你就别再说回家了,咱们试试看吧。”   不管是去西藏还是回家,我都要到火车站,从这儿坐上火车去我能去的地方。 我像一个黑户,尴尬地拖着行李箱尾随在队伍最后头,怀中揣着一个陌生人的票。 天色渐渐地黑了,其他人有说有笑地走向检票口,我们的领队田欣和我在寒风中 等候着旅行社的人。他来了,还带了一个当兵的,听口气就在车站上值勤。当兵 的领着我们来到检票口前,我掏出了那张票,坐在里面的女检票员接过去,说: “身份证。”我的心一紧,回头看了看那当兵的,他像是没事似的。女检票员不 耐烦了,凑近话筒近乎喊道:“身份证拿出来。”当兵的拥上前,说:“我们给 他买的票。”女检票员像没听到,仍然在强调:“身份证。”当兵的抬高了声音: “我们帮他买的票。”他反复说的这句话仿佛是一个保证,潜台词是你就放心吧, 我们已经验证过这个人了,他不是坏人,而是一个可靠的好人。女检票员一句话 没说,缓缓地将票递给我,这意味着我可以进站了。我如获大赦,快步过了安检 通道。   我扯着行李箱,穿行在站台上,箱子的两只胶皮轱辘滚过地面,发出亢奋响 亮的喘息,像是我无法止息的心跳,又像是实现某个“阴谋”后按捺不住的激动。 我捏着一个陌生人的票,在3车厢找到了它,这是一个上铺,稍起身坐起来,都 会碰到头,却足够长和宽,平躺下恰好容纳得了我的身体和梦境。接下来近两天 的时间,我将在这张别人的床上,做着自己的梦,直至抵达拉萨。   我说过,我们这是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团队,说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也行。除 了那些西藏网的工作人员,之前我们都互相不认识,我们来自全国各地,都是因 为怀着对西藏的好奇、向往与热爱才走到一块的。这其实也大致代表了我们十三 个人中的三类人:对西藏一知半解者怀着的是好奇,了解足够多了但没去过的有 的是向往,去过多次念念不忘的是热爱。同时这也是一支奇怪的团队,我们当中 有网站记者、纸媒记者、作家、玩户外的、职业旅行家、业余摄影师、大学教师、 公司职员、动漫设计师、在校大学生,甚至还有入殓师。我们统一被集合到了 “网友”的麾下,这让我们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只蜘蛛,从不同的方向爬过来,攒 聚在一张叫西藏的网上。我不知道西藏网是依据什么标准,又是如何将这些“蜘 蛛”临时抓到一起的,在未来的十天里,西藏网收养我们的目的仅仅是带着我们 到处走马观花,记些流水账似的文字和拍些浮光掠影的图片吗?   作家就是我。昨晚我差点儿成了“漏网之蛛”,也许我从头就是被忽略的, 可有可无的,否则,怎么解释单单买错了我一个人的票呢?我是这么认为的。天 亮了,太阳在山背后等待着掀开红红的盖头,但昨晚不愉快的经历带给我的阴影 仍像浓雾飘在心头。我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眼儿的人,拿得起,放不下,心事重, 自虐狂。   我们睡的是硬卧,我这边上中下三个铺,对面三个铺,都是我们的人。其余 五个人分别是:网站记者小唐、纸媒记者老杨、职业旅行家老于、业余摄影师老 燕,还有一位中年女人老朱,是个公司职员。他们中老于和老燕都多次入藏,累 计至少晒了一年以上拉萨的阳光,老燕走到哪儿用的都是拉萨的手机号。我和剩 余的仨人都是第一次进藏,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仨兴奋地与老于谈论着他们想象 中的西藏,老于来自甘肃,他很健谈,黏稠尖细的嗓音说着他在西藏的经历,老 燕则盘腿坐在铺边刷他的平板电脑。据有经验者介绍,高原反应猝然袭来时,有 人会产生莫名的兴奋,坐卧不安,我们目前离能够发生高原反应的海拔还远着呢, 他们又是从哪儿来的兴奋呢?   老杨从辽宁来,是一家地市级晚报的记者,他一口“二人转”的腔调,此时 他的故乡正沉浸在冰天雪地之中,他是穿着大棉裤来的,车厢里暖气很充足,不 久他就喊热了,脱得只剩下了睡衣。他坐在铺边,跟身边和对面的几个人闲聊, 由于之前大家都互不相识,似乎大家聊起来都有意拣些自己与众不同的东西来说, 譬如老于聊他一个人的西藏,说天葬,说转经,唯一有发言权的老燕继续头也不 抬地刷平板电脑,其他人静静地听着,不时地插嘴问上些有点儿弱智的问题。我 仰面躺在上铺,下边的声音热闹而嘈杂,像群蝇嗡嗡地涌飞上来,我插不上嘴, 也不想插嘴,又没法制止,不得不被“听”着。老杨说上了他自己,他说他获过 “韬奋新闻奖”,我没听错,他就说他获过“韬奋新闻奖”。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也许有人在意,也许有人不在意,也许有人压根儿就不知道“韬奋新闻奖”是什 么。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家伙。不幸的是我在意并知道“韬奋新闻 奖”是什么。我当时是不是一刹那闪过叫他当场出丑的念头,事后想一想,也许 是有的。动机呢?也许是瞧不起他,也许是看不惯他,也许是他们几个热烈的交 谈影响了我的清净,我正无计可施,恰好老杨撞上了我的枪口,我决定杀一儆百 地亮亮他的丑。我侧过身子,微扬起头,俯瞰着下边的老杨说:“哟,韬奋新闻 奖?那挺难的,在我们省,获过这个奖的也没几个人啊。”大概是我的语气里含 有质疑和不友好的成分,老杨好像心虚了,忙改口道:“是我编辑的新闻获的 奖。”我仍在强调:“那也不容易。”口气听上去有些咄咄逼人。老杨沉默了, 其他人也不说话了,纷纷埋头摆弄起手机,难得的清净回来了,我为这效果而暗 暗得意。其实大家都有手机,都能够当场上网,老杨的“奖”是真是假,上网问 问度娘就知道了,大家不愿或想不起来去核实,只有我口无遮拦地问了出来,让 老杨出丑了,难堪了,他或许因此记恨上我了,但我不后悔,我就是瞧不起他说 假话,看不惯他的做派。   老朱接了个电话,是她儿子打来的。她也是东北那旮旯儿人,微胖的身材, 大大咧咧的性格,似乎毫无城府。她从上车坐下就大呼小叫自己在北京咋样咋样,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说北京是自己永远的家,自己是北京永久的市民。现在她 远在东北老家的儿子打电话了,要到北京来过春节了,她起身快步走到车厢接合 部去接电话,肯定是不想让我们听到什么。像她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她爱北 京,北京却不爱她,她拿自己当北京市民,北京却视她为流动人口,舍不得给她 一纸户口。说穿了,她就是一个寄生在北京这棵大树上的“北漂”。我固执地坚 信自己的判断,但这一次,我只在心里想,没当面揭穿她。   根据田欣的要求,小唐将以“拍客”的视角采访这支团队的每一个人,我们 将面对他的镜头做自我介绍、说自己对西藏的向往和感受等等。除了老燕和我, 其他人都爽快地同意接受采访。小唐找到老燕时,老燕正躺在他的下铺闭目养神, 他睁开眼睛听小唐俯下身子讲完,马上拒绝了,小唐问为什么?他答不为什么, 就是不想。小唐直起身,无奈地耸耸肩膀,仰头问我,我说我从不接受采访。我 拒绝的口气好像我是一个大腕,我在江湖中的传说和地位叫我有资格如此说,也 这样做,但其实我就是一个三流作家,在不大的圈子内小有名气而已,真的有媒 体来采访我会乐得屁颠屁颠的,只是面对小唐,和老杨这些人,我得摆足谱,不 能掉价。小唐试图说服我,我不为所动,舌尖上翻来覆去滚动的就是“我从不接 受采访”,这句话让我像一只防御良好的刺猬,他无从下手,又不甘心,继续纠 缠着我。我同样看不惯这个在车厢里也戴顶牛仔帽的年轻人,似乎觑见了他瘦高 身体上忽开忽合的某条缝隙,心怀恶毒地问他:“你是哪儿毕业的?”我当然指 的是大学。小唐说了南方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我实话实说:“没听说过。”小唐 收敛起笑容,默默地转身走了。我再次兴奋于我的直觉,像小唐这样的人,来自 滇南山区,不是出身于名校,没有背景,也没有钱,仍然摆脱不了“北漂”打工 的命运。   表面看上去,在对待采访问题上,老燕和我都坚定地拒绝了,我俩仿佛不自 觉地结成了同盟。但只有我清楚,老燕和我不是一类人,外表冷漠、不苟言笑的 他固守着自己内心孤傲的疆域,瞧不起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在车厢接合部,我碰到了田欣,她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拒绝采访?”我回 答她的仍是一句“我从不接受采访”。她是一个高个子女人,看上去比我高了半 头,她站在这半头的高度上盯着我,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据说这次活动是田 欣出的点子并负责实施的。我忍不住了,脱口而出:“你看你都招了些什么人?” 她反唇相讥:“不是还有你吗?”我无言以对。   我有点儿后悔来了,真不如当时在检票口被拒之门外,我就死心塌地地买票 打道回府了。   全列密闭的火车攒劲奔跑,前方是拉萨,我又想到了唐卡。   终于到拉萨了。明晃晃的阳光照在玛布日山顶上,照在布达拉宫的五色经幡 上,也照在我们的身上和脸上。   在博物馆,我第一次与唐卡猝然邂逅。它们悬挂于墙壁上,外头罩上了玻璃。 贴近玻璃我看到它们在漫漫数百年时光的拂面下,渐渐地显出了陈年旧态,但沉 落于色彩底下的华丽、姣美与明亮仍然点燃了我的眼睛。惊艳之余,我决定去寺 庙看唐卡。那儿的唐卡离佛最近,也是自由的,没有玻璃束缚着它们。   第二天是藏历新年初二,田欣给我们放了假,随便我们自由活动。我独自一 人出了饭店,远远地看到马路正对面有一列长长的队伍蜿蜒向大昭寺方向,他们 都是等待朝拜大昭寺那尊佛祖12岁等身像的藏胞,我加入了队伍里。我被夹在了 藏胞中,尾随在他们的信仰身后,看着原本相互陌生的他们笑吟吟地打招呼,听 着吐字快而清晰的藏语,恍若置身于一个大家庭中。他们的手中拿着哈达,提着 暖瓶,里面盛着清亮的酥油,正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他们的脚步深深地扎根在 了这片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你可以说他们的双脚如犁铧,缓缓穿过播种和收获希 望的土地;他们的脸上留下了太阳的印记,那是与阳光亲吻、辛勤生活的细节, 也是被信仰虔诚煨过的肤色。   进入大昭寺前的广场,已是正午。太阳像一个火辣辣的项圈,悬在我们的头 顶上,从里向外扩散着绵绵的热量。在我的面前和身后,藏胞们左手攥着念珠, 口中不停地念着经文。这些带着热情和诚心的经文凝聚在一块儿,席卷成了强大 的气场,流淌在空气中,环绕着我,洗涤着我,我仿佛身心透明起来,脚步不自 觉地追随着他们的信仰前行。   我终于近距离地看见大昭寺了,它的双鹿法轮被阳光洗得通体发亮,晃花了 我的眼,我陡生一种隔开尘世的感觉。在寺前手工打磨的千年油石板路上,一些 藏胞头顶太阳,铺开卡垫,面朝寺庙,面朝佛祖,一遍一遍地双手合十,举至额 头,默默祷告,五体投地,磕等身长头。队伍绕过大昭寺,上了八廓街,自西向 东画那个圆满。耸立在寺庙外墙边的白色煨桑炉,靠近炉口处已被烟雾熏黑了, 此刻桑烟弥漫,如梦似幻,炉内火苗通红,映亮了大半个炉子,还不断地有人添 桑,边念经边洒上青稞酒、糌粑和青稞粒。我从桑炉边悄然走过,像掠过梦境, 飘然欲仙。   队伍拐到了寺庙的背后,路上接踵有转经的人走过,他们脚步匆匆,神色平 静,右手攥着转经筒,边走边转,嘴里念念有词,旋转声与风声额头相碰,使他 们的内心单纯似水,脚下坚定如石。一路上都不断地有人从身边的空儿或翻越栏 杆,加塞进入队伍中间,他们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概是站不了那么久, 也可能是捺不住性子,又迫切地渴望朝拜佛祖,选择了抄此捷径。叫我奇怪的是, 大家仿佛理解他们渴望尽早朝拜佛祖的心情,对这种公然的加塞行为保持了容忍 和默许,甚至热情地支持。这在内地是不可想象的,我和我的同胞们仿佛都有一 个火爆脾气,会站在某个所谓高地上,异口同声地予以谴责,一致认为他们妨碍 和影响了自己,直至瞪大眼睛盯着他们灰溜溜地退出。我身后是一个藏族小伙子, 他身材瘦削,头发凌乱,满面黢黑,双眼凹陷,穿着黑色羽绒服,洗得泛白的牛 仔裤依稀辨得出蓝色,软塌塌的没了形,瞧上去已很久没洗了。他抬腿走路,右 腿一瘸一拐的,明显是个残疾人。他站在我的身后,我有点儿不放心,就借口方 便跟他说话,主动换到了他的后面。他的汉语说得不好,主要是不流利,磕磕巴 巴的,仿佛憋着劲一颗字一颗字地挤了出来。这叫他从一开始,就与我的交流有 障碍。他说他叫久美,来自那曲的一个牧民家庭,父亲去世后因家境贫穷,高中 没毕业辍学到拉萨打工。后来骑摩托车出了车祸,腿落下了残疾,没法继续打工 了,经人介绍到色拉寺学画唐卡。久美竟然是个画唐卡的,想不到我到处寻觅唐 卡,眼前就出现了个画唐卡的,对此我半信半疑。没等我问久美唐卡的事,他自 来熟似的不停地回头跟我说话,一会儿问我随身背的包里装的是不是电脑,惹得 我慌忙紧紧地捂住了包;一会儿见我掏出钱包准备布施,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钱 包,吓得我另一只手捂紧了钱包。   我们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尾,一条找不到家的黑狗,也可能是一条放生狗, 在拐弯处追随上了我们,它孤零零的一条狗,在我们的身旁和脚下,一会儿昂头 冲着我们嘹亮狂放地吼叫,一会儿频频摇头像在固执地否定着什么,一会儿从这 头跑向那头又折返回来,这些表演似的举动溅起藏胞们一片轻松的笑声。它挨近 队伍,先蹭蹭那个中年妇女,又靠靠久美。凡有牧民处必定有藏狗的身影,它们 忠实地跟随着牧民放牧和看家,作为牧民的后代,狗是久美从小到大的玩伴和帮 手,现在他离开了草原,来到了拉萨,但对狗的感情却无丝毫改变。他探出手逗 它,它接收到友好的信号,当作了喜欢和鼓励,伸出两条前腿,扒上久美的手, 站立像一个人,亮晶晶的眼睛里映出一张张微笑的脸,久美腾出右手轻轻地抚摸 着它的头,那一刻,它闭上眼睛,温驯极了,仿佛睡着了。   趁这空当儿,一个头发花白、身穿普通藏装的老年妇女走过我身边,站到了 久美的前头,久美放下了狗,直起身用藏语笑眯眯地招呼着她,像对待自己的母 亲一样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她也面露微笑地与久美热烈交谈。我一点儿都听不懂 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得出他们的心情是愉快的,交谈是融洽的。我插空问久美: “你认识她?她是你什么人?”久美摇了摇头。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不认识意味 着从未接触过,初次见面就有那样亲密的举动,身为内地人这同样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磕长头撞击石板发出的声音唤醒了我。我循声望去,一个康巴汉子头系 鲜红的英雄结,打卷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的右裤管空空荡荡,像是一 只空洞无物的蝉蜕。他挣扎着起身,栽晃着站住,双掌间套着两块厚厚的木板, 缓缓并拢合十,举过鼻尖,至额头,一脸庄重,又一次以俯冲向下的姿势,一头 扎入大地的内心,一只脚承受着整个身体的重量,身体与大地紧贴为了一体。他 黝黑如锅底的脸,额头正中央新伤摞着旧疤,鲜血淋漓,像是洞穿了一个伤口; 他咸涩的汗水,从额头从脸上,一滴一滴地串成线,打击如注到石板上,淌成一 条小小的河流,很快被滚烫的石板烤干了,腾起一缕看不见的尘雾……他起身, 俯身,再次扎猛子似的冲下去,双手拨开一切,口中默念六字真言,内心无比宁 静,却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的眼睛湿润了,模糊中我看到了他艰难挺直的 脊背,他肩头横插的单拐,他胸前拴着的帆布围裙。久美双眼潮了,慢慢弯腰, 隔着栏杆小心翼翼地将布施递给他,他伸手接了,面目严肃,继续向前。   久美看见了一个熟人,他用藏语跟他说了几句话,站在街上的他立刻跑进店 里,买来了两听可口可乐塞给久美,久美大方地递给我一听,排了六七个小时队, 我正口干舌燥,但我不敢喝,以不渴婉拒了,他也不客气,随手递给了前头的一 位中年女人,她打开仰脖就喝,还让跟随着她的儿子喝。她和久美,他们素不相 识,但她能够坦然放心地接受他的可口可乐,我却不敢,是长期在社会上养成的 警惕之心叫我像一张弓绷紧了自己,轻易不敢放松,而这些在久美真挚好奇的笑 容下,面对他一颗纯正未被污染的心灵,显得多么可怜和可笑。   喝着可口可乐,久美终于跟我说到了唐卡——   我们藏族早期以游牧为生,我们在广袤荒凉的高原上逐水草而居,虔诚信仰 佛教的我们不可能随着游牧到处盖起寺庙,需要一种既方便随身携带,又可以随 时随地供奉的圣物来皈依和瞻仰佛陀,唐卡这种卷轴画就在画师手中应运而生了, 能够裹成一卷的唐卡成为随身携带的寺庙。我们赶着牦牛走到哪儿,就把唐卡带 到哪儿,系挂在帐篷里,甚至天底下、头顶上一根普通的树枝间,供我们祈祷、 膜拜和观想。渐渐地,唐卡的身影延伸进了寺庙和家庭,成为我们的修行依托和 心灵日记。   我今年二十三岁,五年前还在社会上奔波打工,三年前车祸发生后,右腿残 了,曾经健全的身体没了,重体力活干不了了。我觉得天要塌了,这个年龄所拥 有的美好的一切都要离我远去了,禁不住万念俱灰,度日如年。就在这时,有人 介绍我到色拉寺跟着喇嘛学画唐卡。你知道像藏传佛教一样,画唐卡也是以师徒 传承的形式一代代地延续的。按照我们藏区传统沿袭的规矩,拜师学画唐卡是免 费的。我八岁那年曾经被阿爸送到一位老师家里学画唐卡,我吃住在老师家,每 天练习画《度量经》,严格按照各种造像的造型特征和身体各部位的度量比例来 画,老师在我们身边踱来踱去地看。十天后,老师说我的手很软,有天赋,可以 留下来了。但阿爸改变了主意,给我报了名,领我回去上学了。现在,我的腿残 了,梦想之门向我关闭了,我幼时向往亲近的唐卡却向我发出了召唤,那些画中 的佛陀和度母仿佛活了,昭示和引领着我拿起画笔。   我第一次推开色拉寺印满沧桑的木门,迎面扑来我熟悉的酥油和藏香的气息, 还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的时间的尘土,重重地呛了我一嗓子。寺庙里的画室很安 静,我和其他人每天早上盘坐在氆氇毡毯上诵经,诵完经洗净手才开始画。我弓 起身子从学习画黑白线稿起步,每天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目不 转睛地盯着面前粗疏的画布,一遍一遍地练习,就怕线走歪了。最初我的心浮躁 如拉萨河上升起的暮霭,手也不听使唤,拉线条时常常拉歪了,废掉了一张张画 布。慢慢地,我的心平了、气静了、坐住了、手稳了、专注了,整个心灵都投入 了一笔一笔之中,那些粗细不一的线条也有了生命,它们调动起柔软的身体跳舞, 我快乐地追随着它们的节奏,忘了痛苦和绝望,丢了落寞和忧伤,越画越开心, 重新获得了心灵的慰藉和安详。   接着我要学习研磨、调配颜料,从几种基础颜色中调出一百多种颜色,这完 全得靠手工操作。我眼前所有的颜料都取自大地,像藏红花这种植物,就是我从 小看惯了的,也闻惯了它的气息,如今却越来越少了。这真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 因为颜料是唐卡的根,最珍贵的就是颜料。配制颜料的过程缓慢而复杂,像我这 样的年轻男人有力气,适合打磨白色和黄色,蓝色和绿色就需要体弱无力的人慢 慢地研磨。熟练掌握配制颜料的过程,也是深入了解颜料的过程,随后才能跟老 师学习涂色和晕染。我的面前是用绳子绷紧在木框上的画布,脚下是大大小小的 白瓷碟,里面盛着各色颜料。我左手托碟,右手拿画笔,每画一笔都是在与神灵 对话,身意语都在每一个笔划中了。绘制流程复杂的唐卡是一种不容出错的艺术, 一笔画错再去补救就像一个伤疤一样,只能换张画布重新起稿。这就要求绘制者 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之外,在所有画唐卡的时间中,都要秉一颗虔诚之心, 保持清净和平静,心无旁骛地一直画下去,这个时间可能需要几个月甚至一年。 我曾花费五个月画了一幅唐卡,仅画天空就用了十天时间,而那些细如头发丝的 线条更要盯准了一笔一笔地细细勾勒,一天下来,眼睛生疼,只想紧紧地闭上, 仿佛有泪水就要溢出。   画唐卡对我们藏族人是一件神圣而有功德的事,也是我们礼佛和研习佛法的 一部分。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漫长的修行。   “你是说画唐卡是一种漫长的修行?”我吃惊地问。   “对,再大的画布也有限,再长的人生也有尽头,画唐卡是在自己有限如画 布的此生中,画出心中无限的佛,为来世求得福报,这和我们转山转湖转佛塔、 磕等身长头、念六字真言都是一样的。我们画一幅好唐卡一般都需要三个月以上, 耗时费神,对体力和毅力都是严格的考验,这难道不是漫长的修行吗?”久美有 些自豪地反问我。   我没回答他。久美又说:“你知道吗?我们藏族人把唐卡画师称为‘拉日 巴’。”   从头到此刻,久美就这个“拉日巴”说得最流利、最顺溜。“‘拉日巴’,” 我重复道,“什么意思?”   “画佛或神的人。”   “哦,你也是一个‘拉日巴’。”   “不,我差得远呢,厉害的‘拉日巴’能够做到不看线稿或唐卡,仅凭记忆 就将整幅唐卡的草稿画出来。”   “你迟早也能够做得到。”   “谢谢。”久美咬着舌头说。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像久美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曾经空洞和浮躁的心灵,在 日复一日地画唐卡中变得充实如成熟的青稞,平静如八月的纳木错水。终有一日, 他们会让梦想开花,成为一名真正的“拉日巴”。   眼看着一步一步地接近大昭寺内,久美浑身战栗,不能自已,随之手舞足蹈 起来,瞧上去有些滑稽。我拍了拍他的背,问道:“你怎么啦?”   他双手合十,满面含笑,兴奋地说:“我要领受佛祖摸顶赐福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竟然激动起来,仿佛脚下有一波一波不安分的潮水, 在脚与脚之间来回地冲击,像电流传遍了全身。   终于迈过了那道又高又厚的木门槛,进入了寺内,沿着顺时针方向来到一个 宽阔的露天庭院,继续向前走,迎面是一排排跃动的火苗,数百盏燃烧的酥油灯 点在数百只铜碗中,无声地表达着信徒们的虔诚和祈祷。藏胞们次第上前,端起 暖瓶,小心地向下倾注着酥油,一滴不漏地注入了碗中,不紧不慢地注入了佛的 内心。有的火苗被折断了飞翔的翅膀,但他们马上双眼注视着它,轻轻地帮它们 接上这些明亮轻盈的翅膀,使它们能够最终飞抵他们心中的佛。   我也终于看到了那些悬挂于墙壁或柱梁上的唐卡,它们高高在我的头顶,必 须仰望,佛陀法相庄严,度母神态安详,我竟觉得他们正凝视着我,一眼洞悉了 我的内心,引领着我卑微的灵魂,沿着那一缕笔直的微光向上飞升。   直到进入佛堂。值班的僧侣手捧佛祖金身穿过的圣衣,我忙学着藏胞的样子, 弯腰探头,僧侣在我头顶轻敲一下代替摸顶赐福。现在我来到了佛祖面前,他盘 腿趺坐,姿势优雅,眉眼慈善,端庄亲切。我仰视着他,双手合十,弯腰闭目, 垂头默祷。他,不语,但对我想说的和所说的都已洞悉于胸;我,默默,从他的 指间、表情中已获取力量和信心。有僧侣布施给我一只香蕉。离开佛堂时另一个 值班的僧侣手捧佛祖金身穿过的圣衣,我忙弯腰探头,僧侣在我头顶轻敲一下代 替摸顶赐福。   自进至出,我的头顶向下汩汩传递着他的体温,我觉得浑身温暖幸福。   看看手中的这只香蕉,它又长又大,面目金黄,如一钩弯月,像是从寺内壁 画中走下来的,让这个下午始终保持着安静。   我和久美出了寺重新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中间,已是下午三点半。我执意要请 久美喝一碗冷面,就在我们坐在那儿等面的工夫,久美又跟一位打扫卫生的妇女 说上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跟谁都有话说。他俩说的是藏语,我听不懂,但看 得出久美很兴奋,那个妇女也很高兴。说着说着他慷慨地分了一半香蕉给她,与 她分享着这份来自佛祖的荣光和祝福,妇女兴奋得满面红光。   我看着自己手中那一只黄灿灿的香蕉,它比久美的要大许多。我忽地想到, 各人有各自的活法,无法一概要求,老杨的谎言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老朱的表现 不过是女人正常不过的虚荣而已,我何以庸人自扰地非要戳穿它们呢?静静地聆 听,会心地一笑不是更好吗?还有小唐,他的采访也是事先安排的活动内容,既 然我加入了这个团队,就有义务配合采访。这样想着我浑身轻松起来,决定精心 收好这只香蕉,回到我的团队当中,与大家一同分享这份来自佛祖的祝福。   我和久美都饿坏了,我俩大口扒着冷面。贴身衣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妻子, 她提醒我道:“别忘了带幅唐卡回来。”   我答:“错,不是带,是请,请一幅唐卡回家。”   说完,我和久美相视一笑。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