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意 外   作者 花椒   乒乓球从墙上直直地掉下来,又弹起,碰到床框,滚进了床底下,乓乓乓, 沿着地面滑行几秒钟,停下了。雨花探头看去,并排三个乒乓球静静地躺在墙角, 纹丝不动。她用球拍够了几下都差一点。她躬身钻进去。床是1米2的钢丝床,钢 丝呈螺旋状,每一处都可以当抓手,床很低,雨花个子又高,身体半仰躺着,像 是引力上举,抓着钢丝的手里还捏着球拍,另一只手去够乒乓球。   就在这时,吱吜一声,大门开了,不像平常那样风风火火,而是有一瞬间的 静止,似乎在打量着什么,然后才走进来,步履轻捷,几乎可以用无声来形容, 但确实有人进来了,门又轻轻地被关上了,发出了那声低低的嘎嗒声。雨花也屏 住了呼吸,等待那人往前走,或叫一声她的名字,但没有。那脚步抬起来了,很 稳,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去了一趟厨房,清脆的金属声此起彼伏,像是在较 量谁更锋利一些,然后是哐啷一声,回归了原位。脚步移过来了,很悠闲,像是 在大街上散步,东看看,西转转,充满无限的新奇和乐趣,然后就停在雨花的门 口,门开着,屋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桌子上整齐地摞着几本 书和作业本,还有,球拍套。   雨花还吊在钢丝床的下面,一动不动,一外一内一静一动一明一暗,两人对 峙了几秒钟,似乎都担心对方的存在可又不确定,只是疑惑地互相张望着,雨花 能看到一双男式运动鞋,和蓝色牛仔裤的裤腿,是一个男人!然后,男人转过鞋 头走了,看了看相邻的卫生间,去了阿香的卧室。   雨花轻轻松开手,躺在地上,比刚才舒服多了。地是复合木地板,阿香总是 把地擦得很干净,雨花在家里总是光着脚,但这样直接躺在地上还是第一次。刚 才打球热了,抓钢丝床的时间长了,一旦躺下来,极其放松,地板又透着微微的 凉意,一时间,雨花竟感觉十分惬意,甚至想,如果可能,晚上铺个床单,躺在 地上睡觉,可比床上凉快多了。   可是,那男人却躺在阿香的床上。   阿香的床很干净,还有种玫瑰的香味。以前,阿香喜欢把苹果塞到被子里, 驱除被子里的异味,雨花发现后,和阿香大吵了一架,雨花喜欢吃苹果,虽然阿 香把除味的苹果随后都会扔掉,但雨花的心里仍很膈应,似乎家里的每一个苹果 里都沾上了屁味和脚气味,甚至街上的水果店里的苹果也受到了污染,从此就再 也不吃苹果了。阿香后来就改为放香皂了,玫瑰香型,清新、淡雅、芬芳,雨花 心里很喜欢,但并不说出来。偶尔乘阿香不在的时候,躺在床上嗅吸那种若有若 无的香气,不得不承认阿香的确是一个很美好的女人,漂亮,时尚,身上还散发 着这样好闻的味道。   记得刚来时,看门的李阿姨主动和雨花打招呼,说“阿香的女儿呀,长这么 高,这么秀气”。好像从前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模样,那个家属院里都是父亲的 同事,几乎每个人都认识她,都会这样问她,她都会热情回应。她寻声看去,却 是一张十分陌生的面孔,眼睛里全是新奇,根本没有一点邻居的亲切和温暖,她 转过了头,假装没有听见。   那晚,她拒绝吃阿香做的饭,还质问阿香:谁让你告诉他们的,谁让你说的? 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没有,给你说过多少遍了。阿香居 然在微笑,还带着讨好:好了,知道了,那位看门的李阿姨是我的闺蜜,我保证, 除了她,没有人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还让雨花安心吃饭,安心住在这里,就当这 里是宾馆,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雨花住过宾馆,跟父亲去北京玩的时候住的, 雪白的床单,整齐划一的家俱,每天都有人打扫房间,但都是在她出去的时候, 她回来后,那些走廊里的服务员忙碌着,他们彼此擦身而过,有时会点头打个招 呼,有时什么话也不说,就当没看见。这种方式挺好的,挺适合她和阿香的关系, 彼此每天相见,但视对方根本不存在,阿香给她做饭,打扫她的房间,都是在她 白天去上学的时候。她吃饭、睡觉,躲在自己的空间里,阿香几乎不来烦她,很 像宾馆里的服务员。住宾馆只要给钱就行了,而住在这里,只是因为她们之间的 血缘关系,说穿了,其实和金钱是一样的,彼此都很心安,谁也不觉得欠了对方 的。   即使如此,雨花的心里也不平衡,还是觉得阿香欠了她的,准确地说,应该 是欠了父亲的。   据父亲说,当初,阿香认识了一个裁缝,专门做丝绸衣服的,阿香在他那里 做了几件旗袍,两人就好上了。阿香跟着他一度去了南方,几个月后回来了,就 和父亲离了婚。但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嫁给那个人,一直单身过日子,也不跟 父亲来往,大概心里羞愧吧。父亲临了还叹口气,说:你妈妈是个好人,却遇人 不淑。那个不淑的人当然是那个裁缝了。雨花每次看到门口的裁缝店都会想阿香 喜欢的那个裁缝长什么样,一定帅极了吧,不然怎么连父亲和她都不要了。   父亲还说阿香是个好女人,心地很善良,非常爱雨花,临终前,让雨花无论 如何都要跟着阿香,还说,除了父亲,阿香是她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那个李律 师也这么说,她毫无选择。   屋子里寂无声息,那个男人大概躺在阿香的床上睡着了,像是在自己家里一 样,困了累了,先睡一会,静静地等阿香回来。阿香是个电焊工,据说技术很不 错,经常到一些私营企业干私活、挣外快,不能按时按点回家,有时,晚上都七 八点了。现在才四点多钟,厂里还没有下班,可以好好地睡一觉。雨花在地板上, 那个男人在床上,而且是那么干净、整洁、散发着馨香女人味的床上,雨花的心 里略略不适,隐约还有种嫉妒,似乎有第三者闯入了这个家,与她争夺阿香的爱。 最后一个字总透着几分陌生和距离,从来没有想过会与阿香发生联系,那是一种 遥远的近乎于灭绝的情感,此时,竟然隐约地在心底里升腾,打乱了往日的平静, 她心绪不安,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或情感正在酝酿。她决定从床底下出来,到 阿香的卧室里去,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凭什么堂而皇之地躺在阿香的床上, 他们是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大门又响了,哐啷一声,透着满不在乎和坦然自若,但充满疑问, 是阿香,穿着高跟鞋,还在自言自语:这门怎么开着呀?然后叫了一声雨花,雨 花没吭声,她来到雨花的房门口,看到了那只球拍套,这东西雨花从来都是随身 带着,她又叫了一声雨花,自言自语道:跑哪儿去了,东西都在这,人呢?   阿香向卧室走去,一个男人正躺在她的床上等她,她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惊 喜还是惊恐,雨花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阿香不认识那个人,那是一个闯入者, 一个不怀好意的人,对他们母女俩有所企图的人。她很想通知阿香一声,但没来 得及。   阿香在惊呼: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雨花从床底下平移出来,还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但已经能看到阿香卧室的门 口,那人背对着她,和阿香离得很近,有点像情侣,但又不像,因为能听到身体 碰到墙面发出砰砰的声音,一度,阿香的脚还离开了地面,但阿香只是发出哼哼 唧唧的声音,好像被捂住了嘴。这是一场角力,好人和坏人,家人和外人,阿香 和陌生人。他们不认识,这个男人闯入了他们家,图谋不轨。阿香有难,她得挺 身而出。   她抓住床框,一跃而起,手里紧紧地握着乒乓球拍,阿香看到了她,使劲地 摇头,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雨花犹豫了,她从来没有和男人做战的经验,何况 是比她高大、强壮的男人,她看不到他的脸,如果长得一副只有电视上才有的凶 像,眼神就可以杀人,怎么办?   她举起球拍,就在这时,那男人转过了脸,她看到了,异常清秀,还有一点 点笑意,那笑意不对,有点温情,还有点疲惫,什么意思,把她和她母亲根本没 有放在眼里? 她想也没想,球拍就砸了下去,像一记狠狠的扣杀,这是她的长 项。砰,声音沉闷、嘶哑,像是耋耄而至的老者,好不容易张开嘴,裂开没有牙 的牙龈,说出一句缓慢而又含糊不清的单音节。   然后是咔嚓咔嚓的开裂声,像一个慢镜头,球拍一分为二,慢慢地从她手里 滑落,掉在了地上,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她认出来了,是他们 家的菜刀,不锈钢制,轻薄锋利,削铁如泥,专门用来切割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 冻肉。它像切肉一般将球拍一分为二,一半还在雨花的手里。分量突然变轻,让 雨花一时不知所措,那男子却笑了,似乎一试锋芒,对结果十分满意,他对着刀 锋吹了一口气,又向她吹过来,还发出清亮的口哨声,一手还紧紧地掐着阿香的 脖子。   阿香努力发出声音,叫道:雨花,快跑。   雨花不跑,她的球拍被切断了,那是她参加全市比赛时父亲买给她的,已经 跟她三年了,就像她的右手一样,连着血脉和筋骨,怎么说断就断呢?她低下身 子去捡那半拉,将它们弥合在一起,手一松却又开了,她一时想不出用什么办法 可以修补得完好如初?   她恨这个陌生男人,忽地一下跳起来左右手同时开弓,连续击打出几个漂亮 的扣杀,砰砰砰,准确有力,男人像是被打蒙了,头一直晃来晃去,手里的刀咣 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松开掐阿香的手,身子兀自在原地晃动,头还掉来掉去。雨 花一边打一边骂:还我球拍,还我球拍,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她只是一气 将扣杀进行下去,像上了球场的运动员,只想着进攻、搏杀,将对手打得落花流 水,不给他丝毫的反击机会。刚才,乒乓球只有一个,只练了几分钟,球就掉进 了床底下,她还没有好好地开练,所有的气力、技术和劲道都攒着,现在全爆发 了出来。   那个男人很快就软了,像一滩泥委顿在地上,雨花还不依不饶,蹲下身子继 续用球拍拨拉着他的脑袋,但男人确实不动了,只是随着她的拍子晃了几下,她 停住了,仔细看着男子,还是那么清秀,好像还带着那种讥讽而温情的笑意,给 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是男人又是女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雨花使劲地 摇了摇头,咦,还抖了抖身体,似乎要抖掉刚才那种奇怪的想法。   阿香的手抚上她的身体,急促地叫她:雨花,你没事吧,受伤没,我看看。   雨花站起来,甩开阿香的手,阿香的手又扑了上来,直接摸她的脸:刚才吓 死我了,我看见那刀对你比划来着。   雨花往后退一步躲开了,她不习惯和阿香的任何接触,语言或身体,尤其此 时此刻,阿香看上去有点不大正常。她两只手握着两个半拍,使劲晃动着,可分 量骤减的球拍总是轻飘飘的,原先的手感一点都没有了,她踢了一脚地下躺着的 那个男人,心里恨恨地。   阿香还站在原地,嘴里喃喃地说:还好,还好,你没事。然后嘿嘿地笑了, 像中了邪。   雨花想起学校门口的一个疯女人,总是喜欢截住女孩子嘿嘿地笑,就像阿香 现在这样,然后跳着扑上来要拥抱,十分恐怖。她开始担心,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好像有无数小虫子爬进了身体,往每个毛孔里钻,阿香还嘿嘿地笑着,没完没了。 她又抖了一下身体,啪地给了阿香一记耳光。   阿香捂住脸,不相信地看着雨花,说:你干吗打我?表情十分委屈。   她好像真被吓傻了,雨花想到照顾重病父亲的那段艰难岁月,那时,她对父 亲有很深的情感,无论做什么,都带着满腔的不舍,父亲最后还是走了。可是现 在,要她照顾阿香,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只相处了两年多,并没有多少感情, 这也太不搭调了吧。她还想,等我考上大学,我就走了,我才不管你呢。   阿香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放下手,看着地下的那个陌生男人,问雨花:他 会不会死了,你刚才那几下太狠了,太吓人了。说着抖了一身子,好像真地被吓 倒了。   像一面镜子在眼前一晃,雨花心里划过一种奇怪的感觉。   阿香低下身子去看那个男子,半天了,这个男人一动不动,不是装死就是真 死,不会吧,就那么两下,他就死了,这也太唬人了。阿香仔细地审视着,雨花 也低下身子去,就在这时,男人睁开了眼睛,也看他们,说头疼,摸摸头又叫了 一声:头疼。   阿香赶忙让雨花去拿尼龙绳来,快。雨花还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想要证实 一下他到底是活着还是回光返照,男人动来动去,又在说话,眼睛还看着她,确 实活过来了。   她站起来去阳台找尼龙绳,结实点的那一根,更长更粗,捆一头猪都没有问 题。但是在哪,她明明记得每次阿香充完气,从瓦斯罐上解下来,让她盘成一条 蛇的样子,放在阳台的工具箱里,是绿底带小梅花的那种,很好认的。但是没有。 她转过头四顾,那条蛇却盘在墙上,小梅花白白的,素素的,看上去很安静,不 像是能捆扎一个人的样子。她半信半疑地把绳子扯下来,那根钉子也随之跟着来 了,仿佛跟绳子是亲戚,一时半会都不能分开。   墙皮也扯下来一块,扑簌簌地,掉在了雨花的头上、身上,她抖了一下,又 抖了一下,抽出钉子,仔细在手里端详着,猛然记起,这钉子上原来挂着一张相 框,是父亲的照片,本来是黑白的,后来才涂的颜色,看上去像敷了一层粉,透 着几分滑稽和无厘头。父亲这一生不爱照相,去世后想找一张他的照片都难,这 还是从和阿香的结婚证照上翻拍的,然后又涂了颜色。本来是想把父亲弄鲜亮些, 但是不伦不类的反而成了一个四不象,为此,雨花还跟那个相馆的人吵了一架, 可又有什么用呢?想来想去,有点颜色总会亮丽一点,看上去更热情、阳光、喜 庆一些。过来时,雨花带着唯一的这件遗物,本来是挂在床头的,阿香说不太好, 挂在阳台吧,这样,你还是可以时时看见他。阳台连着她小屋,只放着工具箱和 一个书架,里面有一些旧书,像是另一个小小的空间,父亲一个人住在这里似乎 更好更安静,对父亲应该也算是一个安慰。他生前不喜欢吵,只是爱看书,每天 晚上看到深夜,这里刚好有书,还有窗户,抬起头就能看见月亮。   可是,父亲去哪儿了,雨花的内心再次充满了愤怒,阿香为什么不经过她的 同意就将父亲拿走了,拿去哪儿了,藏起来了,扔掉了?为什么?雨花想跟阿香 拼命,如果阿香把父亲扔掉了,她也要把她扔掉,从这四楼上推下去,像纸片一 样,让她做孤魂野鬼!   她一手捏着钉子,一手提着绳子,甚至想要把这一对狗男女绑在一起,一起 交给警察,他们俩肯定是串通好的,故意在她面前演一场戏,他们是要把她赶出 去吗?先是拿走她父亲,然后是她?想到这里,她略略地有点害怕,手里的钉子 捏得更紧了,可是又一想,大不了一死,他们还能把她怎么样?   她来到客厅里,仿佛时光倒回,她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是的,阿香又被那 男人掐住了脖子,一手拿着明晃晃的刀,而她的球拍刚才放在阳台上了。那男子 晃着刀让她把阿香捆了,她迟疑了一下,男子的手使了使劲,阿香艰难地叫了一 声。   雨花就展开了绳子,问男人怎么捆?还说:这女人就是泼烦,捆上好,省得 她居心叵测,背后给你捅刀子。   男人不明所以,但也不想明白,只是不耐烦地说:让你捆你就捆,哪来那么 多话?   雨花就按着自己的理解,抓住绳子的中间,哗地甩了一下,绳子很长,又带 着梅花和绿格,一时像天女散花,有一种纷繁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感觉,三个人不 约而同地向空中望去。绳子又晃了一下,甩过阿香和男人的头顶,他们下意识地 低了一下头,绳子掠过男子的手,菜刀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有些慌了,使劲 地掐阿香脖子,对雨花狂叫道:你敢不老实,你不想要你妈的命了?   雨花张大眼睛,无辜地说:她不是我妈,她是我爸雇来的保姆,专门给我做 饭的,她对我不好,整天想赶我走,刚好,你把她带走,我保证不报警。   阿香被掐着脖子,可嘴里还在不断地催促:雨花,快跑。每一次声音都像在 呜咽,那男人手上就加一把劲,还威吓道:你们俩一个也跑不了,我今天就把你 们都做了。说着狞笑了一下。   雨花很害怕,指着阿香忙说:这个女人可阴险了,说是到别人家做保姆,其 实啊,老是乘着家里大人不在,欺负虐待老人和孩子。她就老打我,还拿钉子扎 我,你看,我这就是让她扎的。   她把左胳膊伸到男人面前让他看,男人将信将疑,似乎纠结了一下,不由自 主地低了一下头,她右手里的钉子却一下子扎在了男人的屁股上,男人嗷地大叫 了一声,松开了手去捂屁股,一手的血,钉子还在屁股上,另一只手指着雨花叫: 你,你,你。   一不做二不休,雨花想都没想,就将绳子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使劲地想将他 拽倒,男人没倒,反而更有力气了,几乎是一瞬间就从绳子中间脱开了,却把雨 花带倒了,他就扑了上来,一手掐住雨花的脖子,一边张开沾血的大手猛扇雨花 的耳光,雨花毫无反抗之力,人都快被打懵了。忽然,那男子惨叫了一声,松开 了手,从雨花的身上掉了下去。雨花看到,阿香手里拿着一只血淋淋的钉子,呆 呆地站在那儿,好像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男子挣扎着爬起来,向门口挪去,大概不想再恋战了,放弃这次行动,以后 等有机会再说吧。但屁股上的伤口让他很痛,连腿都直不起来了,每走一步都无 比艰难。雨花也爬起来,手里还拽着那根绳子,一把甩了出去,像套马一样牢牢 地套住了男子,男子一下子就被绳子带倒了,阿香快速冲了过来,和雨花一起将 男子五花大绑,并打了一个结实漂亮的活扣,像绑瓦斯罐一样。然后说:赶快报 警。   两人坐在沙发上,等待警察。男子被捆住手脚侧卧着,屁股那儿的裤子上有 一团湿迹,应该是血。   雨花想起不知所踪的父亲遗像,转过头看阿香,阿香不明所以,问她怎么了, 她不说话,又找那只钉子,掉在地上,离男子的脚很近,还血淋淋的,她手里拈 了一张纸,走过去俯身捡钉子。男子的脚动了一下,碰到了她的脚踝,她吓了一 跳,忙转过头看男子,男子还是那副不怀好意的笑脸,雨花甚至怀疑,这男的天 生长了一副笑脸,就连害人的时候也能笑得出来。她狠狠地踩了一下男子的脚, 男子皱了皱眉,拿眼神睃她,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但没出声,她也不出声,又踢 了他一脚,男子就彻底把脸转了过去,不再看她,脚也缩了回去。   阿香已经走了过来,问怎么了,还问她手里拿的什么。她还是不说话,拿着 钉子径直去了卫生间,洗掉上面的血,然后去阳台往原来的地方钉,墙皮松了, 钉子软塌塌的,总也固定不好。雨花就有点恼怒,使劲地拍打一下墙,手拍疼了, 抚着手站在那儿,怒气冲冲地。   阿香说:我来吧。拿过墙上的钉子挪在旁边的地方钉稳当了,边钉边说:我 给你爸又翻拍了一张,比那张好,颜色特别自然,尺寸也放大了,正在装框,明 天去取。   雨花心里恨恨地,我就要原来那张,凭什么你自作主张不经过我的同意,你 以为你是谁呀。   阿香还在说着:原来的那张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弄上了黑的,脏了,擦 不掉。她从书柜上拿下那张相框来,上面的玻璃裂了,父亲的脸上黑了一块,像 是被腐蚀掉的僵尸。   雨花摸了一下,手上有一抹黑,是墨,自己写毛笔字用的,墨汁瓶就放在相 框下面。但奇怪的是,那墨汁瓶好好地。   她拿着相框转身去了卫生间,打开相框,取掉玻璃,先用水冲了一下,又拿 毛巾仔细地擦,父亲的脸渐渐清爽起来,只是原有的俗艳也被洗去了,只剩下黑 白色,真地像一张遗像了。   就想起父亲在医院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穿着白衬衫,头发黑黑的,脸很干 净,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目光明亮,坐得端端正正的,手里拿着一本书,一点都 不像个病人。   但有一天,他给她讲起了阿香,以前,他说阿香死了,生她的时候难产。现 在,阿香没死,就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边,离他们很近,坐车也就1个多小时的路 程。   雨花不能接受忽然冒出来的母亲,甚至阿香这两个字像火急剧地烧灼她,让 她的内心一下子就被烧得燎泡四起,像一块烤坏了的猪皮。她一出病房就哭了, 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半天没有起来,她知道,父亲要走了,天要塌了。   阿香来到病房里,那是雨花第一次真正地见到她,以前应该有过交集,只是 没有人告诉她,所以被忽略了。阿香特意穿了一件碎花连衣裙,看上去很年轻很 漂亮,很有女人味,父亲灼灼地看她,像是心里着了火,那火熊熊地燃烧,整个 点亮了父亲,他像是完全康复了。雨花的心里还闪过对阿香的感激,还想,如果 父亲真地好了,她就认她,他们三个人一起过。只是一瞬,父亲让雨花去打壸开 水来。   水房很远,楼是个环形的连体儿,一幢接着一幢,有相似处有不同点,雨花 感觉在走迷宫,穿过一个又一个走廊,水箱们长得都一模一样,旁边围满了病人 或家属,抽烟的聊天的打电话的,没有人打水,水箱的水还没有开。雨花一直往 前走,她记得有一个地方,那儿很安静,病人很少,水箱面前总是空的。她走了 很久,开始产生一种恍惚的绝望,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起初微弱, 后来就响亮起来。她的运动鞋与大理石地面相互摩擦,不再干脆利落,而是变得 胶着粘滞,似乎地上有一层胶,正慢慢粘住她,让她不要再往前走。于是,她回 了一下头,长长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这是在医院,住院部,平日里穿梭的人流 似乎都消失了,或者他们都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生命即将逝去。她甚至 真切地听见了一种声音,嗬嗬,像是一个呼吸不畅的人正在努力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定定地站在那里,提着一个空空的水壸,望着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走廊。   她回到病房里,阿香已经走了,父亲半躺在床上,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衣, 在安静地看一本书,她试着叫了一声爸爸。父亲抬起头看她,说:回来了。顿了 顿说,他想回家,医生已经同意了。说着,轻轻地笑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当天晚上,父亲走了,很安静,没有叫一声痛,脸也很干净,像是睡着了一 样。就是在那一刻,雨花对阿香的恨迅速生长,并且刻骨铭心起来,如果阿香不 来病房,父亲不被燃烧,他不会这么快走的,是阿香夺走了父亲的命。   李律师把她领到阿香的面前,说阿香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了,而且是 合法的监护人,她当时只有十五岁。阿香看着她,用手摸她的长发,搂住她的双 肩,轻轻地叫了一声雨花。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心想,这辈子我都不会认你。   妈!   雨花几乎是脱口而出,疾步冲到阿香的旁边,阿香此时正跪倒在男子的身边, 抱着头兀自不知东南西北,对雨花的叫喊她是有意识的,但没法反应,头太疼了。 刚才,她一进入客厅,就看到男子的脚在动,他在挣扎,努力挣脱绳索。阿香担 心绳子松了,弯下身子去看他身后的绳结,好好的呀。正纳闷,男子一头撞了过 来,端端地碰在了她头上,一时她被撞晕了。她听见了雨花的那声叫,极遥远空 旷,像是在梦游,雨花起初像一个小黑点,然后慢慢变大了,越来越大,一下子 变得无比真实。   雨花正死命拽着她,往一边拉,她动了一下,又动了,然后彻底清醒了,说 我没事。头开始钻心地疼,她拽着头发像是要把脑袋揪下来。   雨花狠狠地踢了男人一脚,说:都这样了,你还不老实,想死怎么着?又随 手甩了他一个大耳光子,说:你老实点,再耍什么花招,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她转身拿起桌上的菜刀,向男子晃了晃,阳光射在刀刃上发出七彩旋转的光 芒,一时照得男子眼花缭乱,他闭上了眼睛,哼哼唧唧地:我身上的血快要流光 了,我快要死了。   阿香终于站了起来,拽拽雨花,说:算了,你别再理他,警察一会就来了。 说着夺过她手里的菜刀拿到厨房去了。   雨花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过去十分钟了,警察在干吗,吃饭去了吗,为什 么这么久?   男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也看了一眼表,阴阳怪气地说:警察没那么快, 一般接警后他们才开始穿衣服、照镜子、扎皮带,套枪,然后到院子里找车,没 车的时候就等,一直等到办完事的车回来,他们才能坐上车到事发地,处理各种 事故。   雨花不相信,问:你怎么知道?   男子不屑地说:我当然知道,中国的警察很穷,哪儿都一样,如果要抓的人 开一大奔,警察永远都追不上。   他的话隐含着某种危险性,警察来的时间越久,他们之间的战斗就一直存在, 他们得一直提防着他。   雨花也不屑:哼,哪有罪犯开大奔的,做梦呢吧,你有大奔吗?没有吧,你 只能靠两条腿,跑得再快,也没警察叔叔的枪快,啪地一下,你就得完蛋。   她食指前伸,作了一个打枪的动作,定格在男子的头上,啪地说完,还把指 头放到嘴边,吹去假想中的火药味,十分神似。   男子就说:你一点都不像个女的,我要知道你住在这儿,我肯定不会来。   这是夸人呢还是骂人呢,雨花愣了愣,手掌啪就抬起来,又要拍上去,但男 子忽然大叫起来:阿香,阿香。   雨花就愣住了,阿香则从厨房里跑出来,问怎么了。雨花指着男子问:他怎 么知道你的名字?   阿香也愣住了,茫然地摇头,说:我不知道啊。然后转过头问:你认识我吗?   男子淫邪地笑了,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的话透着十分的可疑,雨花看看他又看看阿香,目光在他俩之间转来转去, 阿香显得很无辜,更加茫然,毫无头绪地说: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男子就说,某一天看见阿香在菜店门口和那个高个子老板聊天,手里提着辣 子和西红柿,说要回家做西红柿鸡蛋面片,虎皮辣子,还教那女的怎么凉拌西兰 花。他说得活灵活现,还模仿阿香说话的语气和动作,嘴角轻轻上扬下抿,眉目 含情。阿香和雨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笑又觉得莫名其妙,恨恨地瞪着男子。 男子还说又某一天,下雨了,看见阿香打着伞站在雨地里和卖面条的人在寒喧, 说面条里加了盐,吃起来太咸,那个男的说你不说我不知道,还以为加点盐吃起 来有滋味,下次再不搁盐了。   别说了!阿香呵斥他,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了身体,好像有无数虫子在体内游 走,她不再看男子,转身要去厨房烧水,雨花叫住了她,指指男子的身后。   男子的裤子上渗出一大团血迹,地板上也有,像女人的例假。雨花斜眼睨着 阿香,说:他屁股在流血,你给他包扎一下。   阿香不相信,看看雨花,又看看男子,男子淫邪地看她,满脸含笑,阿香说: 这怎么包扎?   雨花认真地说:你没听他说血都快流光了吗,他死了怎么办,我就是杀人犯, 你愿意我坐牢吗?   阿香有几分迟疑,看看男子身后的地板,那块湿迹似乎有扩大的迹象。她迎 着男子的目光,男子也看着她,不知所以然,笑意和淫邪都没有了,反而显出了 几分无助和畏惧,似乎真地怕死。   她转身从抽屉里取出药棉、纱布和三七粉,走到男子身边,态度恶劣地说: 给你包扎一下。   说着,一把扯下男子的裤子,男子的身体使劲一缩,把“啊”字给咽了回去, 大概是伤口被撕裂了。殷红的伤口,流着一道像虫子一样的血拱,隐隐约约还在 动,阿香用纱布擦了血,露出伤口,撒上三七粉,蒙上纱布,用胶布贴好。又把 裤子拉上去,掖在皮带里。然后就跑到卫生间呕了起来。哇哇哇地,像是要把整 个胃都吐出来。   化疗的父亲时常也是这样地呕吐,只是更为剧烈和艰难,每一声呕吐都像是 在撕扯胃壁上的最后一块肉,任何药物都无法减轻,饭几乎进不到胃里,头发大 把大把地脱落,人一下子就脱了形,眼眶深深地陷下去,眼睛周围整个都是黑的 青的,嘴巴突出来,好像从坟墓里走出来的孤魂野鬼。有一阵子,雨花害怕见到 这样的父亲,他很疼,常常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整个人抽缩在一起,眼神里就 透着要吃人一般的饥饿和绝望,他抓向雨花的手也许本是挂着温暖和关切的,但 于雨花也变成了一种畏惧,担心手指里的病菌会抓进她的皮肤里,她也会那样, 多么可怕呀。她讨厌憎恨疾病,尤其这种肝癌,太可恶了。她又担心又期待,希 望父亲遭的罪能够感天动地,让他的病有一天慢慢好起来,完全康复,像从前一 样有说有笑有幸福,做好饭等她放学归来,听她闻着饭香说:今天是什么菜,排 骨是不是,羊肉,啊,太好了。   熟悉的味道再次飘起来,阿香每天早起给雨花把一天的饭做好,米饭、排骨、 鸡腿、鱼,各种雨花爱吃的美食,放在电饭锅里,中午回来,掀开锅盖,还热腾 腾的,晚上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照样鲜嫩可口。阿香的饭菜做得不错,也许, 当年,父亲也是胃先被诱惑了,然后才是心吧。   只是,雨花一直觉得,一个女人家家地,做什么电焊,如果当个老师或医生 多好,教书育人,救死扶伤,又高尚又体面;穿个工作服,拿个电弧,在火星四 溅的工场里汗流浃背,又粗野又没有风情。就这样的女人还出轨呢,那个裁缝真 是瞎了眼,雨花也恨那个裁缝,一个做衣服的,到底有什么好,居然能勾了阿香 去,害得父亲孤苦零仃一辈子,最后还得了肝癌。   雨花走到卫生间门口,阿香背对着她,蹲在马桶边上,竭力地呕吐出胃里的 最后一滴水分,从柔软的胃壁抵达纤细的喉管,只是单纯地张开嘴巴喊几声,根 本无济于事。雨花有点不安,刚才男子一叫阿香的名字,她的心里就空落落的, 还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所以才故意叫阿香去给他包扎。现在,她后悔了。   她抬起右手,慢慢地放在了阿香的背上,隔着薄薄的裙子面料,感觉到一丝 沁凉,像一块温婉的玉,雨花的手伸展、抬起又落下,并上下移动着。   阿香伸出左手搭在了她的手上,拍了拍,说:没事,我没事。说着又呕了几 声,比刚才圆润、平和多了,更多的内含物已经从胃里涌出来,滋养、饱和着刚 才的干渴和焦灼。她清了清嗓子,站起来对雨花说:我真地不认识他,我从来没 有见过他。   雨花点点头:我知道,他一直跟踪你来着,以为你一个人住。   阿香目光灼灼,一瞬又暗了,踌躇几秒钟,轻声问道:呆会警察来了,可以 说咱俩的关系吗?他们可是会查的。   雨花愣愣地看着阿香,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声“妈”,再一次清晰地响起。从 出生到现在,她一直对妈妈这个叫声感觉陌生而憎恨,当看到同学叫自己母亲时, 她总是感觉极不真实、异常遥远,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她跟着阿香两年多了, 他们很少对话,更没有一起外出过,即使在院子里碰上了也是装作不认识,可是, “妈”这个字却像颗种子,慢慢地生根发芽,她每天都能看到它的长势和状况, 她本能地抗拒, 扭过头不去看它,可下意识里它总是摇曳生姿,挥之不去。同 时,她会想到阿香,它们之间的联系,如果由她发起,会产生怎样一种奇妙的化 学反应。   她看见了,阿香被撞晕了,根本就没有听到她喊出的那个字,平生第一次, 两者相遇,却擦肩而过,她暗自庆幸,又略略失望,再喊一声却没有勇气。   她慢慢地点头,转身走开,客厅里的男子动了一下身子,她看他一眼,非常 恨他烦他,想打他,比如,踢他两脚。她往前走,男子往门口缩,她忽然发觉, 男子已经离门口很近了,只要再往前挪一步,就窜到门口了。   门一直半开着,等待警察,雨花打开门,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正匆匆地跑步 上楼,看门的李阿姨跑在最前面。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