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姚 姐   作者 花椒   凌晨3:50,他醒了,每天都是这个时候,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妻子,浑沌幽 暗的轮廓,隔开了他与她的,他伸出手去,在空中停了几秒钟又缩了回来,忧伤 渐渐涌上了心头。   他下了床,穿好衣服,喝水吃东西,拉门,妻子出来了,头发披散着,眼睛 半睁半闭,好像还在睡梦中,含糊地说:小心点。他嗯了一声,门拉开了,寒风 呼地一下扑了过来,好冷,又好开阔,忧伤瞬间化开了,心底腾起一丝喜悦。下 雪了,地上已经有一层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像是一只被踩到脚的小 老鼠。   开着出租车从家属院里出来,到处都是雪,白茫茫的,透着某种静谧和洁净, 他喜欢开夜车,路上车少人稀,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一个人的,自由自在。雪从 空中不停地落下,遮挡了视线,也掩住了那些东奔西跑的人们的欲望,估计这个 晚上没什么生意了。他索性停靠在一个家属院门口,打开暖气,点燃一只烟,靠 在椅背上,雪突噜噜地落着,快而猛却无声无息,他闭上了眼睛。   “当,当,当。”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贴在车窗上,他拉开窗户,那个人问: 拉不拉人,我要去雁沙大桥。   是个女人,他打了个手势,让她上车。   半夜三更地,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不想让她害怕 或担心,就主动问她去哪,怎么一个人,老公呢?怎么没陪她一起来。   女人摇摇头,问他要烟抽,这倒不错,烟的确可以缓解各种纷乱的想法。一 只烟后,车里气氛似乎就协调、安静了,女人甚至靠在椅背上,身子侧了侧,睡 着了。   女人所要去的地方其实很远,还有些绕路,那地方在建一座新桥,每次都会 塞很久,本以为夜里车少,会过得快一点,但到了才发现,桥下停了好多的车, 把整个路都堵死了,看这样子,天亮也走不了。   女人醒了,问他这是哪儿,干吗把车停下来?   他说:走不了,你没看这么多车,得等天亮,这些车都开走了,才能动。   女人有些焦急,看看表,自言自语地说:迟了,来不及了。   他奇怪地看着,问她什么来不及了?   女人摇摇头,忽然指着车前方,说:看,清洁工开始扫地了,4:50了。   他看了一眼,前面没什么人,全都是车,即使有人也看不见,这么大的雪, 这么早,这么偏的地方,哪来的清洁工。   他拉开车门,说:我去看看。他一直走到了桥下面,那儿有工地,但工人们 都没了,只有几个看场子的人,这会儿还睡呢。一辆水泥车停在最前面,它不走, 所有的车都走不了,但驾驶座里没有人。他只好转回来,沿途的车上有人拉开窗 户问他:哥们,前面怎么回事,能开吗?他摇摇头:走不了,这么大的雪,天亮 再说吧。   他打开车门,女人并不在车上,他吃了一惊,女人跑哪儿去了,这儿前不着 村后不着地的。他迟疑了几秒钟,还是决定去看看。沿着地上的脚印一直追到了 河边,那儿,有一堆明亮的火,女人蹲在火光中,脸色一亮一暗地,带着几分诡 异。他走近了,听到女人在诉说着什么,然后猛地站了起来,笑嘻嘻地问道:你 来了。   他一时惶惑,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答应,好像是女人把他当成了别的什么? 比如……,他没想下去,指了指火堆,问她干吗烧纸。   女人看着远处的车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咱们回去吧?   他怀疑地看看火,又看看她:什么时间?   死亡的约会,这听起来有点恐怖,但女人两眼发光,好像在初恋。大概有病 吧,他不再问,这年头,有病的人太多了,他不也时常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吗?   回到出发地,她伸手掏口袋,却没有一分钱,她慌了,说:对不起,你在这 等着,我上去拿钱。   这种女人见太多了,到处蹭,看病、买菜、吃饭,现在连打的也来蹭了,真 让人郁闷。他不放心,说:把身份证押这,不然我怎么相信你呢?   她更慌了:没有身份证,什么都没有,我出来得急,钱和身份证都在包里。   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我跟你一起上去。   她也怔了怔,说:好吧。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   家属院里朦胧黑,偶尔有亮光从某个窗户里射出来,狭窄虚弱地掉在路上, 黯黯地,仿佛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打开门,邀请他进屋,灯光下,精致、考究的房子,吧台、壁炉、油画, 高脚椅、沙发,像极了外国电影中的酒吧。他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着,最后, 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有些破损的羽绒服,有几粒羽毛正从肩头的 缝隙里飘出来,一动一动的,脸冻得通红,跺着脚,双手伸到壁炉那儿取暖,还 招呼他:你也过来,暖和暖和。他走过去,壁炉里的炭火红艳艳的,但很安静, 并没有张牙舞爪的感觉。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在火的上方来回挪动着。   她问他:多少钱来着?   100。他闷闷地说着,低下头专心看着炭火。   她直起身子,说:你等着,我去取。   她走进里屋,一直没有出来。   他的手已经很暖和了,直起身子来,看着里屋的门,但并没有动静,仿佛那 里没有人。他慢慢地挪动脚步,在客厅里转着,看墙上的两幅油画,一幅风景, 草地上,一些红色尖顶的小房子,远处的山上白雪皑皑,整个画看上去很美,安 静和谐。另一幅画是个男人,有着长长的大胡子,像外国人那样,眼睛很深很大, 鼻子高挺,目光温和,有一点微微的笑意,让人感觉很暖和。他不由地也咧了一 下嘴。   里屋的门还是关着,他慢慢地向那边踅去,站在门外倾听着,并没有声音, 好像里面没有人。他不相信,下意识地推开了门,果然没有人,而且不是屋子, 是个阔大的阳台,上面晾了几件衣服。他仰着头看那几件衣服,女人的,胸罩、 内裤,还有几件毛衣,看上去颜色陈旧,仿佛用过好多年了。奇怪的是,那个女 人并不在阳台上,她仿佛凭空消失了,偌大的屋子里居然只有了他一个人。他四 处张望,看到阳台的右边有个铁门,他推了推,纹丝不动,又拉一下,门动了, 好像锈住了,他一使劲,门吱扭扭地响着,像是一种难听的音乐,又像是一个警 铃,但门还是没有打开。他转头却看到就在阳台门的旁边有几级台阶,慢慢地通 向上边。   他走上去,台阶很长,还拐了两段,然后才上到二层,站在那儿,他愣住了, 还以为是来到了大街上,刚铺了沥青的柏油马路,黑乎乎、油光光的,平整、光 洁,但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个大游泳池,亮光来自于水面的反射,一闪一闪 地,透着某种静谧和幽暗。   正在这时,一种声音由远及近,突突突地向他奔来,他猛地转过头去,没有 一个人,只是游泳池旁边有供休息用的桌椅,桌子上摆着咖啡壸和杯子,响声来 自咖啡壸,正冒着热气,咖啡好了。   他大喊了一声:喂!声音被水全都吸走了,他的喂声听上去干裂嘶哑,像是 一个快断气的人发出的最后一声救命。那个女人没有出现。   天花板上昏黄的筒灯,在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下,漫射出若有若无的喑哑的光 斑,间或折射在水面上,一闪一闪地,仿佛狼的眼睛。他站在那儿犹疑不决。   忽然,刚上来的台阶旁有一个人影,正快速地向他移来,那个人比他高得多, 身材笔直,移动得很快,像踩着滑板车上,眨眼间就飘过来了,站在了咖啡桌前。 那个人的身后忽然冒出了另外一个人影,端起咖啡壸往咖啡杯里倒,加糖和奶精, 抿了一口,说:嗯,真不错。   然后对着他咯咯地笑了,是那个女人:让你久等了。   她看起来表情欢愉,与刚才判若两人,他疑惑地看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然后再看看那个人,那个人还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他又定晴看了看,才发觉这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木偶,穿着人的衣服,在昏暗的灯光下还真有人的感觉, 脚下踩着一块滑板。   女人指着木偶说:这是我男人。顿了顿,接着又说:他七年前被车撞死了, 我爸就帮我做了这个木偶,怎么样,挺逼真的吧?他的手会动呢,你看。   木偶果真举了一下手,好像在向他打招呼。   他静静地看了女人几秒钟,说:你刚才是在给你男人烧纸?   女人哦了一声,说:是啊,他死在一座桥下面,跟雁沙大桥很像。   哦。他顿了顿说:你把车钱给我吧,我该走了,一会该交班了。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急什么,既然来了就坐一会,暖和暖和。   司机一时有些纠结,走与不走,好像并非十分迫切。咖啡冒着热气,很香, 像一杯放了盅的毒酒,女人鼓着嘴角咕嘟咕嘟地咽了下去。   女人放下杯子,给他也倒了一杯,说:来,喝杯咖啡,马上就舒服了。   他摇摇头:我从不喝这些东西,会影响开车的。他不喜欢那种无端的兴奋。   女人倒了一杯,强硬地递给他:喝吧,不会影响的,又不是酒。   他只是接过来,放在桌上,不喝,眼睛看着女人,想要说:你把车钱给我吧, 我该走了,一会该交班了。   女人也看着他,认真地问:你知道是谁撞死了我老公吗?   这个问题过于突兀,他愣了,下意识地说:我怎么知道,七年前,我还是厂 里的一个工人,我们厂倒闭了,我才考的驾照。   女人思索着:是啊,谁都没有责任,我老公就白白地死了,警察查来查去, 说肇事司机逃逸,凌晨四点多,大街上一个目击者都没有,你说,那个司机现在 在哪藏着呢?   他的心一震,眼神飘忽起来,就开始迟疑,那100块钱还要不要了?天越来 越亮,有一束光打在他俩坐的地方,女人的脸看上去青红腊黄,头发蓬乱,表情 专注、亢奋,不像个正常人,像个,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病人。   他试探着问:司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   可以吗?女人的脸立即闪闪发光:那太好了,我就说嘛,你是个大好人,你 一定会帮我的,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他更加迷惑了:你知道司机是谁?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报警,让警察帮你?   女人一挥手:警察帮不了我!他们只会说天太黑,路上没人,车太少,没有 目击证人,他们不找,怎么会有,难道那个人会自个跑出来说我是罪犯,你们把 我抓起来吧?   女人的两眼熠熠发光,眼珠子剧烈地往外突出,快要掉出来一样:当然不会, 你说是吧?   会与不会,其实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他只想拿钱走人,越快越好。   他不耐烦地说:你钱给不给,我要去交班呢,再晚就迟到了。说着,抬腿就 往外走。   女人哎了一声,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女人的手里甩着一沓钱,哗哗地,充 满了诱惑,他伸手去接,钱攸地一下缩了回去,他的手乍在空中,一时茫然。   女人却咯咯地笑了,指着椅子,说:你再坐一会,陪我说会话,我给你讲讲 我老公。   她把钱很随意地放在桌上,离他很近,伸手可及,他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坐 下了,看着面前的泳池,水波微兴,现在是冬天,跳进去一定很凉,想到那些冬 泳的人们,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天雪地里,或跳进冰冷的水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 个冷战。   女人描述起了一个大雪的早晨,北方的某座城市,4点多钟,老公急切地想 要抽一根烟,出去寻找24小时营业的小店。她睡不着,也起了床,看到窗外的雪 越下越大,真地像鹅毛一样,骆宾王的那首诗渐渐浮上心头:鹅、鹅、鹅,曲项 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轻波。她反复念诵着这首诗,觉得很美。想像穿着 厚厚的衣服在大雪里奔跑,或者像鹅毛大雪从空中徐徐地降落,降落。   说着,她突地打了一个冷战,像看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惊惧地望着前方,并 非游泳池或其上方,而是一个别人无法看见的地方。   他的心里微微发毛,身上越来越冷,仿佛被人倒了一桶冰,从头到脚,渐渐 被冻住了。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又动了动,四肢有了反应,缓慢滞重,仿佛不属 于他的,没有血肉,机械地动作,与他的意识毫无关联。他又动了一下,很重地, 跺了一下地,脚的确着地了,的确是重重地,但依然木木的,与他无关。   他转过头去,看那个木偶,木偶正看着他,黑眼珠亮晶晶的,大概是小时候 玩的黑色玻璃球,在昏暗中闪闪发光,十分逼真。那个木偶抬起手仿佛在跟他打 招呼,说嗨。他十分惊疑,揉揉自己的眼睛,果然,那木偶的手一直举着,仿佛 随时准备出击,打人或者抓人。   女人说她有种不好的预感,马上就跑了出去,到那家小店里,店确实开着, 有人在买东西,但店主不记得有这么一个男人。天已经完全亮了,路上行人越来 越多,个个都行色匆匆,车也很多,都走得很慢,雪已经停了,但积雪很深,清 洁工在扫雪,垃圾车在铲雪。可是她老公在哪儿呢?   “他被雪埋起来了。”   他忽然冒出来一句,这句下意识的话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并马上意识到其严 重的后果。他有点害怕地看着女人,女人果然转过头来看他,怀疑地问道:你怎 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女人站了起来,冲到了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提了起来,一个女 人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而他像是被冻住了,一点反抗都没有。   他战战兢兢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当然是我想的,那么大雪,人倒在地上, 当然一会儿就被雪埋住了,傻瓜都知道。   不可能!没有亲身经历,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说,是不是你撞死了我老公?   不,不不。他连连摇头,衣领被女人揪得很紧,呼吸也有点紧,说出来的话 哆哆嗦嗦地,透着十分地不确定。他需要一种力量让自己说出的话变成真相,他 需要,需要,他用力地大喊了一声:啊。那力量回来了,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挣 脱开了女人的两只手,反其道而行之,他掐住了女人的脖子:你这个神经病,变 态狂,居然敢动我,是不是不想活了?   他把女人重重地摔回到地上,然后从桌上拿了100块钱,快速地往楼梯口走 去。他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真他妈是个梦魇,怎么会遇上这么一个人,真正是 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再呆下去,自己也会疯了。   他听到那女人在后面绝望地叫了一声:你回来!他没有回头,加快脚步,但 是,旋即听到背后滑板车的声音,眨眼间就到了他跟前,两只手牢牢地箍住了他 的双肩,粗声粗气地说:回来!   他不由自主地倒退,像个木偶,双腿僵硬,两只手垂立,整个身体似乎都不 是他自己的了。他慢慢地转过头,是那个木偶,他看着他,轻声问道:你是人吗?   木偶定定地看他,目光严厉,他哆嗦了一下,又不甘心,不相信这个木偶真 会有人的意识或人的思维,对付这种木头,他应该智取而不是力敌。于是,他讨 好地笑了,说:我的意思是你比真人力气大,能干。木偶的目光还是那么严厉, 丝毫不为他的讨好所动,箍他的双手依然很紧,像是上了螺丝。他忽然想到,也 许这是个机器人,里面有集成电路板,所以才这么智能。   他又被带到了那女人面前,女人还坐在地上,伸出手来让他拉她,他指使那 木偶干,但木偶严厉地看着他,他知道他惹不过这两个人,一个装疯卖傻,一个 铜墙铁壁,他真是倒霉到家了。他满心不情愿地伸出手去,那女人没有搭他的手, 拽住了他的袖口,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笑嘻嘻地说:怎么样,你还是没我老公厉 害吧?   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到底要怎样?有完没完?   女人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将他按回了椅子上,指着桌上的那一摞 钱,说:100太少了,我想多给你点,半夜三更地,拉我去那么远的地方,辛苦 你了。说着,把钱往他面前推了推,仿佛那些都是他的了。   天上掉馅饼了,他不相信地看着女人。   女人使劲地点点头,说:是真的,都归你了。还说:我老公死了,单位赔了 好多钱,因为是单位的技术培训,算是因公牺牲,好玩吧?   说着她挤了挤眼睛笑了,神情诡异,他转过头去,努力不看她的脸,他想, 别看,一定别看,会做噩梦的。   女人还在说:很多钱,可有什么用,钱能换来一个真心对你的好男人吗?哼, 哼哼。   女人似乎在冷笑,可带着呜咽腔。   换不来!可他不想附和她,什么话都不想说,也不想走了,似乎有什么无形 的力量将他牢牢地定在了椅子上,像个木偶,没有思想,没有情感,只能静静地 听着。   他的目光滑向眼前深不可测的泳池,心想水里会有鱼吗?鲨鱼,呼地一下跳 起来,把人吃了,然后再潜回水里,平静得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这个念头让他心惊,又有点兴奋,他注意观察泳池,水面确实在动,不停地, 小幅度地,应该是有鱼,天越来越亮了,已经能看清水是深蓝色,像大海,广阔 无垠,这女人真他妈奢侈,搞这么大个泳池,还一个人住。胆子真他妈大,她不 怕给人打劫了呀?打劫两个词忽地一下冒出来,像雨后春笋,嘎吱嘎吱地生长, 眨眼间就长成了一片茂密的草丛,那碧绿的颜色直晃眼,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虚了, 甚至有汗了。他使劲摇了摇头,抹了一把脸,仿佛要让自己清醒一点。   女人说:“其实你说得根本不对,我的男人不是被雪埋了,而是变成雪了, 从空中慢慢地飘下来,一片一片地。”   女人的语气缓缓地、抒情地,双手停在空中,眼神亢奋,深情地望着空洞的 前方,语气轻柔地说:“你见过一片一片的人吗,像雪那么轻、那么软,哗哗, 哗哗地落了下来,真地,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垃圾车在清扫雪的时候,把他 铲起来了,从四面八方像雪一样扬起来然后落进垃圾车里。开始,所有的人都以 为是雪块,后来,有人感觉不对,喊出来了,那不是雪,那是什么,好像是人的 手、胳膊、腿、还有脚,薄薄地,像照片一样,刷——刷地,落了下来。我站在 那儿一动不动,所有的人都往前涌,连车上的司机也下来了,层层的人群挤在那 里,我被人群拥裹着,不前不后,刚好能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垃圾车上那个七 零八落的人。   我看到他已经拼成了我的男人,穿着那件天蓝色的羽绒服,牛仔裤,跑步鞋, 还有一只黑色的袜子,脚指头前方有个洞,瘪瘪地塌着,他的脚从里面伸出来, 前三个指头一样长,足弓很深,稳稳地踩在地上,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我扑到了 垃圾车上,使劲地翻捡起来,捡拾每一样我熟悉的东西,把它们归拢在一起,紧 紧地抱在胸前,拼命地喊着:谁也不许动,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他被女人的喊声所惊醒,转过头来,女人像患了失忆症一般地,目光涣散, 两只手抱在胸前,紧紧地,有几分痉挛,像要把心掏出来一样。   忽然,他略略地理解了女人的神经质,大概她以前和老公的感情很深吧,其 实,女人的岁数应该不是很大,四十刚出头的样子,如果收拾一下的话,还是有 点看头的,她的双眼皮很宽,眼睛很大,嘴唇薄薄的,只是两眼无神,肤色很暗, 神情极度地憔悴,她需要好好的保养一下,比如多吃点,或者找个男人。他不由 得嘿嘿地笑了,笑出了声。   女人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几秒钟,忽然也笑了,“呵呵,哈哈 哈。”她的笑声开始只是小声地哼哼,像是冷笑,慢慢地,就变了,开始放肆, 后来就站起来,脱去了那个破旧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烟灰色羊毛衫,看得出质 地不错,虽然很旧了,但依然很出彩,女人一下子就显出几分女性的温柔。   她像跳舞一样,胳膊、手、腿,慢慢地伸出去,攸地缩回来,真地有种仿佛 瞬间从肢体剥离的感觉,他好像从电视上看过,类似的一种舞蹈,女人将它演绎 得更加逼真、生动。可以看出来,女人的肢体十分柔软,到了一种可以随心所欲 的地步,她的两只手快速地甩出收回的时候,哗哗地,让人眼花缭乱,确实有点 漫天大雪的感觉,她倒立起来,两只脚舒缓地辟开、缩回、绞拧在一起,令人心 碎。   他真地有了一种悲伤的感觉,仿佛结婚那天,人们笑得越欢,他的心里越难 过,凌晨5点20分去世的父亲就躺在院角那个小屋的床上,那只门锁着,谁也不 知道门背后的秘密,直到晚上,所有人散去,他拉着新娘打开那道门,一起站在 父亲的床前,新娘哭得死去活来。他当时的心里就涌满了这种悲伤。   所以,他没有动,定定地看着,漫天大雪中,一辆重型大卡车缓缓地驶过, 一个男人身着蓝色的羽绒服在过马路,茫茫的雪雾中,那个男人的轮廓不是很清 晰,蓝色在白雪中泛起淡淡的银光,像是遥远的一缕尾灯,闪了一下就忽地灭了, 快地像是一种幻觉。他甚至疑惑地探出头看了一眼外面,后车轮那儿什么也没有, 雪白茫茫地,车还在缓缓地往前动,他停不下来,也没必要。前后都没有车,两 旁的人行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那家24小时营业的小烟店打开了门,主人正在拉 卷闸门,刺耳声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辆车或刚才的银光。   于是,他站了起来,往楼梯口的方向走,背后的木偶似乎在盯着他,他听到 了喘息声、脚步声,像是有好几个人在黑暗中慢慢地向他聚集,他没有回头,继 续往前走。女人正在全神贯注地舞蹈着,他们俩擦身而过,似乎有意无意,女人 碰了他一下,他也碰了女人一下,两者力道相比,他的更有力一些。女人离泳池 边很近,轻轻地这么一拨,女人就滑进了池子里,她没有叫。只是听到扑通一声, 眼角的余光看到水波在瞬间蜂拥又渐渐散去,他的脚步没有停。   他慢慢地走着,快要走到楼梯口,就要出去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就在 这时,他终于忍不住回过了头。   天台里很安静,木偶站在桌边,一动不动,水面上看不到女人,大概沉到了 水底,她一定会游泳,这么大的泳池不可能当作摆设。她在闭气,过一会儿,重 新飘浮上来,搭着这个木偶的手上岸。一个人,一根木头,长期生活在一起,已 经有了感情,何况是这么智能的一个东西,比一条狗或一只猫强,至少他具有人 的外形、动作和声音,他可以让她时时刻刻想起过去。   他下了楼梯,来到阳台,通向客厅的门关着,推了推,拉了拉,纹丝不动。   绝望瞬间而至,他抱住了自己的头,使劲地摇了摇。他望向窗外,天已经完 全亮了,外面车水马龙的声音清晰可闻,院子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他站在11 层的高楼上,一间空旷的屋子,一个孤寂的女人,一只会说话的木偶,一个偌大 的泳池,长久以来,这个女人一直独自生活着,本来很安静,很好。他却阴差阳 错地来到了这里,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梦魇始终挥之不去。   他想,如果不要那100块钱,或者不进屋子,或者不上楼,只坐在车里等待, 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时光不会倒流。他坐在了楼梯上,脸垂在双手里,追悔莫 及。   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永远都无法挽回,而且还要继续朝着那个方 向不停地滑过去,他慢慢抬起头来,站起身向天台走去。这是一个轮回,本来是 无意,是误打误撞,但现在,是必须,他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木偶还站在木椅旁,两手垂立,水面很平静,看不到女人的身影,他走到岸 边,池边有一个细细的出水口,缓缓地往游泳池里注水,天台寂静异常,细细的 水流声清晰可闻。   女人好像藏起来了,他喂了一声,声音很快被水声吸走了,听上去干哑、断 裂,有一种被人紧扼住咽喉发不出声音的绝望感。他又喊了一声,依然如此绝望, 他几乎要被这毫无生机的声音击倒了。   他转过头去,木偶一动不动,好像没电了,他走过去拍了一下,还是不动, 他问道:那女人去哪儿了?木偶不动也不说话,像是一堆真的木头,先前的力道 和动作更像是一种臆想。他不相信,没见到女人对这东西施什么手脚,怎么突然 就不动了。   他使劲地拍了一把木偶,木偶应声而倒,他看到其后面果然有一块拼接上去 的木板,打开来,里面是一块集成电路板,有几根电线连向四肢和大脑,他取出 电池,扯断那几根线,把电路板从里面拿出来,扔在一边。然后把木偶翻过来, 面朝着他,嘲讽地说:这下你不行了吧,让你牛,让你牛。   他扑打了几下木偶的脸,木偶的眼珠忽噜忽噜地动着,好像不服。他把眼珠 从里面掏出来,发现竟然是一个小型摄录机,刚才他在天台上的一切被事无巨细 地录了下来,他碰撞女人时的力道和角度因为在正面,无形中给放大了,看起来 像是他有意把女人撞到水里的。   他把摄录机扔在地上,使劲地用脚踩碎,哐,哐,哐,空寂而单调的跺地声 像是一种无聊的发泄,然后,他慢慢想起还没有找到开阳台门的钥匙。   他沿着泳池边走着,仔细地搜寻着水底,女人会去哪儿,这么久,一点动静 都没有,她难道真不会游泳?这怎么可能,这个巨大的游泳池是用来炫耀的吗? 可是,他真地看到了水底的女人,一动不动,宁静、安祥,仿佛睡着了。   哈,呜,他笑了又哭了,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他慢慢地低下身去,跪在池 边,手指着池底的女人开始咒骂:你这个神经病,你这个疯女人,给钱就给钱, 干吗装这副样子吓人,还把我哄骗到这种鬼地方来,这下好了,你死了,你又死 了,又死了,哈,呜。   他说话的声音低弱无力,更像是喃喃自语,仿佛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连说一 句话喘一口气都十分费劲,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身体也越发无力,慢慢倒下去, 几乎要滑向水池的那一瞬间,哐地一声,好像是阳台门开了,有人从那里上来了。   恍惚中,他看到好几条人影围了上来,他们扶起他,喂喂地叫着,还问他: 你是谁,也是来游泳的吗,你怎么了?看泳池的姚姐呢,她去哪儿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