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相逢》   顾霞   第一章、慎重地历险   一、   阳光被一团淡灰色的云挡住了,百叶窗缝隙透出的光线里不见了柔暖的黄, 连攀上床头斜斜的那几簇,也暗淡着,没有暖意。仍旧是慵懒至极的午后,慵懒 之下却不生惬意,倒是意兴阑珊。屋里不凌乱,除了起床就没动过的、揉皱了的 被褥和床单。   浅浅的阳光下依然能看见尘土翻飞,唐湄用手兀自在半空中抓摸了一回,顿 觉无味。她走进客厅,抬眼看了看墙壁上的钟盘,早过了午饭时间。她又走到厨 房,拉开冰箱门倒了杯牛奶。唐湄有喝冰奶的习惯,冰凉如同尖利匕首,从喉管 往下滑,到达胃之后,两种不同温度才开始一丝一丝融合。   楼道里响起了一片吵嚷,唐湄知道对门两口子又起了争执,他们成日将“离 婚”支成一面大旗拿出来扬,又拉拉扯扯、磨磨合合地过着。走下去、改了道、 又或者散了……都不见得不为难。冰奶的凌冽此时使知觉锐利,冷的环境能够让 心和头脑都更加清醒。她喝完剩下的最后一口,冰冷的一线滑落割得破喉管壁, 几乎是对自己身体不怀好意的刺激。   从离开家乡小城的那一刻起,唐湄就发誓要把生活过成自己的,对于唐湄来 说,能做到不容易。这对谁来说,也都不容易。   唐湄和李默结婚之前,有个约定——婚后不要孩子,丁克。唐湄不想要。李 默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在唐湄提出的时候默认了,也没让父母知道。   李默和唐湄的开始,缘于偶然,缘于一支烟。偶然不可轻视,因为拾起偶然 就如同冒险。   俩人是同学,大学时代的爱情,常有实验戏剧的格调。语言、表情和动作都 等不及要表达、要极致。而一旦到了极致、力用得太猛,也就到头了。爆发和持 久所需的力,不能兼具。李默和唐湄却一路走了下来,这样的例子不多见。   唐湄误以为李默燃的那簇星点火光里有她想要的温度。那不以为意中淡然且 激越的成分,让唐湄觉得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的,等待迎接生命的光和热。   唐湄的名字被拉成横幅悬在两棵树中间的那天是2月14号西方情人节。唐湄 照旧上课、下课、饭堂、水房,一次次路过横幅,从不侧目,一切都像与她无关。 这种张扬并显得有些笨拙的方式,唐湄不为所动。而陌生人的议论和同学的玩笑、 怂恿总还难免,她有了些反感,反感那个不太聪明的追求者、反感他精心策划的 这一出滥俗闹剧。   李默站在阳台上,看着横幅上唐湄的名字,抽烟。   “嘿,走啦,打球去!”球飞出个弧度,随这一声吆喝砸向李默,李默转身 接住的一刹那,手上的烟弹了出去,就弹在了横幅上。等他们走到楼底下,横幅 上已经煨蔓出一个不小的窟窿。   沮丧变相成一拳头愤怒,攥在拉横幅那个人的手掌心,李默说:“没错,是 我的烟。”再没多余的解释,剑拔弩张。   传到唐湄耳边的是李默和他打了一场,事实上不是,后来李默告诉唐湄他们 没打,被劝开了。   “你是故意的!”唐湄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和李默恋爱了。李默笑着否认, 而唐湄直到和李默婚后几年,才发觉那支烟不过真的只是个偶然。   二、   “我打算毕业后留下来工作。我有男朋友了。”这是唐湄在电话里对父母说 的。她永远记得考上大学离开小城的那一天,她轻盈得想要飞,她甚至从那时起 才大口呼气吸气,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在李默身边,唐湄觉得放松。如此,安全感成了覆盖在唐湄最初憧憬的那些 理由之上、最贴近皮肤的慰藉,唐湄渐渐离不开了。当父母问起来的时候,唐湄 毫不犹豫告诉他们,她已经打算结婚了。话说出之后,唐湄才想起来应该让李默 和父母见一面。父母知他们已经伸手不着,也就不再管束了。   唐湄毕业后留校,李默则找了份与专业对口的工作。结婚就如同不渴的时候 喝杯37°的白开水,也是寻常的、健康的维持。   领证之后,唐湄随李默回了他的一趟老家。长途车一路颠簸半夜终于到站, 是一个镇子的马路站台。阒寂的浓重夜色里,只有一盏昏黄路灯,搪瓷灯罩下营 营飞着些蛾虫,灯与罩之间,居然还有蛛丝牵扯,罩底蒙着层厚厚的灰,灰上有 斑斑点点飞虫撞火,撞进不归路的印迹。唐湄一下子怔住了:这是什么地方?她 怎么会来这里?尽管李默近在身边。   开机器三轮的和衣而卧,趴在路边专等夜班到站的乘客。李默叫醒了其中一 个,说了村子名,几乎是架着唐湄,托住她的屁股把她塞进了车厢。在接下来李 默推进来一包行李也用同样的姿势和手法时,唐湄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狼狈, 她也像是件行李,被推着赶进了因为启动而浑身战栗着、散发着浓重柴油味的、 周边都用铁条焊得结结实实的厢笼里。黑黢黢的四周,因为眼睛起不到作用,听 觉、嗅觉这时候就更敏感。唐湄听见李默和司机对话,用的是方言,忽然间,唐 湄觉得李默十分陌生。唐湄努力不听,越努力那音调越清晰,机油味充斥着唐湄 整个鼻腔,她捂住口鼻,呼吸得费力。厢笼里只有靠司机的那边架着一排座椅, 唐湄和行李一起,被“拉”着向后行,一路坑洼颠得她直想吐。忽然,车陷在一 窝淤泥里出不来,停住熄了火。戛然而止的噪嚷过后即刻引起一阵耳鸣,唐湄开 始眩晕,太阳穴两边的神经打着节拍跳动,一紧一松一紧一松,整个脑袋涨裂般 痛。坐在司机边上的李默也下了车,隔铁栅栏和布帘子朝唐湄说了声:“你坐着 别动,我帮忙把车推出来。”   没有月亮,照不到李默的身影,唐湄坐在车里,被司机和李默摇晃着,车子 在泥窝里动弹,发出嗫喏黏湿的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唐湄忽然想起李默脚上 穿的,是早上她特地让他换上的那双,刚给他买的新皮鞋。车子还在摇摆,摇着 摆着一个趔趄升高了十来公分,听车外俩人对话:“出来啦出来啦!”语气中还 能听出些兴奋。突突突,机油味又浓重地充满在空气里,唐湄一摇一晃向后行着 行着,泪水夺眶而出。   床、被褥和屋子,所有的一切都让唐湄不习惯。李默拿盆、打水……安顿下 来之后,他抬眼看唐湄,唐湄背转过头不接,他满心的期待骤停,黯然中似有些 手足无措。空气中混着庄稼地和牲畜的味道,当空气的味道都变了,无措的不仅 仅只是李默一个人。李默无法体会唐湄连呼吸都在重新适应,他闻惯了空气中飘 着的泥土、草料、牲畜味,不觉难耐。   那一晚,唐湄没让李默碰她。   三、   唐湄抽回心神,把杯子冲洗干净放回杯架,走到镜前理了理头发着意端详了 一番自己,才走回房给自己挑出门穿的衣服。她今天没课,有场例会。类似这样 的会多半是用来发呆和分神的,唐湄常推说有事不参加,除了给学生上课能拿得 出热情和尽心,对学校里行政事务她并不积极,她不在意职称、不在意是否能被 评“先进”。闲时她喜欢背上相机,到处拍、到处跑。   今天的会议是院办通知,讨论有关下学期的课程安排和工作量计算,要求全 体老师务必参加不得缺席。听起来像是关系到各位老师切身利益的“大事”,唐 湄不以为然。同事间有明争、也存暗斗,唐湄私下里很少与他们有交集。人各有 各的活法,唐湄不圆融、不争持,在一个特定的圈子之外。   她侧过脸庞,轻柔缓缓往耳朵上套一副耳坠,镜子映射出她姣好的面容,她 触到了自己水一样的眼波,像冬日晴空里太阳的光。波浪卷曲的长发披散开,遮 住了颈部泛白的浅浅一道线,不细看也看不出的这道疤痕,本无需刻意遮挡。   “很小的时候,被划伤的。”李默问过,唐湄这样回答,并不再多说什么。   唐湄的个性李默清楚。两个人的日子就是打破各自原有的习惯,去相互调整、 建立共同的习惯。李默总愿意包容,几乎从来没有要求唐湄为他改变过什么。   最近,李默要接母亲过来作一次身体检查。这几乎是结婚以来唐湄第一次与 公公婆婆需要在同一屋檐下相处。   “不会太久,时间长了他们也住不惯。带我妈到医院做一做检查,再休养一 段,就送他们回去。”李默没等唐湄开口,就把这些也连同说了。   相互间习惯了这样的包容和被包容,李默在尽可能调适,而唐湄不愿让李默 迁就过多。她是将负疚、妥协和感激并成了一脉无法言说的情绪,日子就这么一 天天过了下去。   在唐湄主动走到李默身边之前,他已经暗暗欣赏她很久了。她看他的时候, 他仍然会有些无措。相恋之初他会撇一撇头、讪讪而笑,有一些腼腆、有一些憨; 婚后,他则会一把搂住她的肩,顺势让她脸偏一个角度,她的视线就能随即移开。 在她面前,他始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不自信,他很想能再多给她一些什么——那 些她需要的。   李默没有兄弟,有两个姐姐各自都早已成家。按李默老家的风俗,父母是要 靠儿子生活的。这是唐湄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她把结婚想成只是两个人结伴。 现实是意愿中的一堵墙。   一下午的会琐碎又枯燥,唐湄的心思根本不在上面,她想早早结束,尽管结 束之后也没有什么事等着她去忙。   四、   “出去转一圈,明天或者后天回来。”唐湄散会后给李默打了个电话。唐湄 不必坐班,正合着她说走就走的随性,常就扔下这一声招呼,独自找一个陌生的 去处。李默早就习惯,回来后唐湄有时会给李默看那些地方的照片。   李默从来不让唐湄知道,她离开他身边的几天,会有一些冷清。“路上当 心。”李默每次都这样回。车行途中,唐湄感到放松。   有电话进来,屏幕上显示一个人的名字:胡啸言。   “唐老师,你还在学校吗?”唐湄刚把耳机挂起来,就听到对方问得急切。 胡啸言是唐湄所在院系里的院长助理,年轻有能力,颇得领导赏识,与唐湄平常 交集不多。   “没,我已经走了。胡老师,您有事吗?”   “走得这么急。本来想把教务组暂时拟出来的课表告诉你,下学期你上课的 安排……”   “会刚结束就已经排出来了吗?”唐湄眼睛看着路,阳光透过路两旁的梧桐 树荫洒在路面上,梧桐树叶落了大半,车轮压碎了干枯的几片。碎叶随车身一经 而过带出的那阵风,落在车开过的辙痕边,幽幽打着旋。   “呃……初步拟定的……”胡啸言敏感地觉察出自己言语的冒失。   “还会公布在主页公告栏吗?”唐湄问。   “应该会……”   “谢谢您,我登录进去看!”   胡啸言听出了唐湄准备挂电话的意思,忙牵住不放:“喂,那个,你以后每 周一次的例会最好还是不要缺席吧。”胡啸言讷讷地说。   胡啸言的声音里有糯气,听得唐湄不觉皱了皱眉头:“好,我知道了。”   “再见……”对方欲言又止,电话挂断之后,唐湄抬起右手,拉掉耳塞,轻 轻吐出一口气,她用几秒钟时间回想了方才的一番对话。胡啸言是想让她明白自 己的工作态度不够积极吗?瞧他兜了多大一个圈子!向来都有这样的人,事事想 周全,句句话都精心设计打磨,生怕出纰漏。唐湄不知道胡啸言另揣了份心思, 是在假借工作事由,寻找靠近她的机会。为了能多看到唐湄几次,他当然不希望 每周的例会唐湄缺席。   胡啸言明知唐湄已经结婚,而腹中暗潮涌动的情绪却无法遏制。唐湄动了胡 啸言的心,胡啸言作着行止之内的痴妄梦和一点点畏首畏尾的试探,以慰藉他现 实中无法挣脱和满足的蠢蠢欲动。   有人把爱情、婚姻看得重;有人看得轻;有人活在理想里,把它们托举成神 坛里膜拜的信仰;有人认清了现实,把它们从神坛拉进了社会法则,在实利的福 祉当中流转。胡啸言有女朋友,并且还是顶头上级——院长牵的线。   五、   车驶上了高速,车流不大,眼前的一切都与说走就走的率性配合得刚刚好。 她打开音响,听几曲自己喜欢的音乐。车窗外的天空已染出淡紫色云光,太阳偏 西了。黄昏和公路,振奋了唐湄的神经,天黑前能够到达想去的地方,一个古朴、 清幽的小镇。   “今晚临时通知加班。” 李默发来的短信自动跳出来。手机设定导航线路, 架在面前,唐湄伸手摁掉继续前行。夕阳的金光斜扫在唐湄脸上,一层暖意添进 她读短信时的浅笑中。对李默的感激因为隔开了距离,而体会得更深刻。   “我刚到,隔溪镇。”唐湄停好车,即刻回了一条。唐湄找了间客栈稍作休 息就抄起相机往灯火阑珊中寻她的风景。   在南方,几乎每个村落、每个小镇都有个动人的名字。这些名字单从字面去 理解、无须附会出它们的由来,就已经足够美了。她选择往哪里去走走、去看看 的理由,往往就凭着一个名字。   青石板在路灯的旋照下,散漫出几星微妙的光,唐湄踏在这光影里,脚与地 面接触的每一步声响,只有自己听得见。小街上很喧闹,游客很多,临水而建的 餐馆坐满了人,一家家红灯笼都挑出了窗外,水波纹下,灯笼的晕影一圈圈散开, 景成了流动的景。唐湄伸出镜头调好光圈,对着水面“咔嚓”,拍下了一张。   唐湄并不饿,身边却偏偏空出了张桌子,她趁势随意坐了下来,等店家来招 呼。   “对不起,我可以搭个座儿吗?”口音很标准,字正腔圆。唐湄抬头,正接 了眼前说话的男人一缕春风般和煦的笑,笑时,眼角有几道浅痕,尽管已三十出 头的年纪,眼神里透出的光彩,看上去仍满是孩子气。   唐湄点点头,眼睛转回水面,看波纹和流动着的倒影。   “你也是一个人来这儿吗?”男人看着唐湄,眼睛里的笑意还在,“你的相 机和我的是一个牌子。”说着,他把自己的相机从脖子里绕了下来,左手托着, 右手轻轻在机身上拍了两下,眼光落到了两手间,“你也是发烧友?用咱们这个 牌子相机的人不多。”   “不能算吧。”唐湄淡淡的。独自出外的次数多了,类似的事情唐湄碰到过, 男人们无非是想找个最不羁的时间地点,利用百般借口放肆、猎奇。唐湄的心高 高在别处,不是随便能被够得着。一股言说不明的热情,从眼前这个男人的眉眼 间透了出来,看上去并不那么狡黠。   店家误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只给了一份菜单。菜单很精致,刻意造出了几分 情调,酒的门类不少。   “喝点儿什么吧!”男人说着,把单子推到唐湄跟前。   “谢谢,我不喝酒。”唐湄的话里隐含着拒绝。唐湄转头把离身边不远的服 务员叫来,点了份不中不西的套餐例饭。服务员边做记录边侧脸问:“先生呢?”   “我们不是一起的。”唐湄冷淡地说。服务员夹起菜单识趣地走了,唐湄眼 神越过对面的这个男人,又看向远远的长廊和人群。   “咔嚓!”唐湄看到男人举起相机,把她背后的廊蓬、小桥以及穿梭往来的 游人记录到镜头中。“你看!”他难掩兴奋,把照片回放给唐湄看,“他是在河 道里放鸬鹚的船夫,我下午见过他。这会儿他收船上岸上来了,你再看他身边走 着几个游客。他们看这儿和他看这儿,眼睛里是不同的。你看——”唐湄看到镜 头里的影像,廊蓬和桥被光圈处理成远远的背景,游客和船夫的身影成了镜头中 最突出的表达,船夫在表达的显豁处,游客成为了次重点,叠交在船夫的身影之 下……唐湄很难想象,只是一抬手、一瞬间,他就能捕捉到不同人内心最敏感、 细微的差别,用镜头记下。   “拍得真好。”唐湄忍不住夸赞,忘了先前的设防。   “也有相机的功劳,咱们这牌子,它镜头清晰度高,层次丰富,色彩表现真 实,通透,而且自然……,比较,嗯,比较‘德味儿’,你瞧,成像就是叫人看 着舒服。”男人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兴趣中,说得神情飞扬。这时,唐湄点的餐送 上来。   “还真饿了!”男人手贴住胃,笑着说。唐湄为先前的不礼貌道歉,他的笑 则更深了一些,接连摆手说“没事儿”,满是孩子气的笑里,确有几分好看。唐 湄从没见过谁会在带着几道褶子的笑眼里,还能够看得见孩子似的表情,那可以 用“纯真”来形容的笑,让唐湄的心一颤。唐湄看他招呼送餐的服务员,点了份 与自己一样的例饭。   唐湄换了个放松的坐姿,觉得与他闲谈几句也是有意思的事,既然他这么热 衷于摄影。   六、   男人先发话,“我叫恒山。西岳恒山的‘恒山’,你呢?”   “唐湄。”唐湄着意看了看面前的这个男人,硬朗的脸廓,衣服穿得随意, 但不邋遢。   “您是北方人?”唐湄问道。   “是的,我在西安长大,天南海北到处跑。”恒山接话,“我猜你家离这儿 不远。”   唐湄摇头:“也不近,另一个省。”   “呵,我猜错了。但你给我的感觉和这里很像。隔溪这名字,很好听。”恒 山显然是在表示对唐湄的好感,“这附近,还有个叫横舟的村子,去过吗?”   唐湄摇摇头,横舟——野渡无人舟自横,正是唐湄喜欢的诗句。恒山在唐湄 的印象里,又深了一分。   “你的名字很特别。”与一座山重名的这个名字唐湄觉得听起来还不赖。   “去掉了姓,我一般都只用这两个字。我姓杜。”恒山解释说。   唐湄不想了解太多,互通了姓名,但彼此也还只是陌生人而已。   沉默了一阵,恒山说:“我猜,你的职业和艺术创作相关。”他又大胆猜测, 总止不住对唐湄好奇。   唐湄不辩,尽管她不再像先前那样拒绝。   “如果我猜错了,不是我错了,是你把自己的专业选错了。”恒山的话引得 唐湄笑了,笑着的同时,无意间心弦被这句话触得一动。   “不管你是做哪一行的,我猜你也一定喜欢拍照片儿,看你的相机和镜头就 知道!有机会咱们结伴同行吧!”恒山是热情的。   唐湄拿起放在桌边的手机:“对不起,我得给我先生打个电话。”电话空响 了很久,李默加班时通常都不接。   恒山出了一回神,在唐湄打电话的片刻,只得把头偏过去,看灯光中渐次平 复下来的水面。   “刚才,对不起。”唐湄在服务员把餐送到恒山面前时又说。   “真用不着道歉!其实坐你对面是我成心的,一开始是因为留意到相机,你 和我用的是同一个牌子,用这牌子的不多见;后来才注意到你,你给我的感觉也 很特别。”恒山仍然那么直接,像是丝毫没被唐湄之前的暗示所影响。   “呵,是个小众品。”唐湄避开自己,下意识看了看手边的相机。   “那咱们就更应该认识!”恒山说。   唐湄听恒山一句一句说着。如果唐湄的内心是一方深潭,恒山的出现,恰如 注入了这方深潭里一股活水。   “我特别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一开始以为你和我一样,也单身。”恒山接下 去说,“但今天我的感觉老犯错儿,很怪!”   唐湄了下意识朝桌边上的手机看了一眼。   “呵,这里太不适合聊天儿啦,咱们一起沿河岸走走,可以吗?”恒山朝喧 腾的街市扫过一眼,定睛对唐湄的时候,满是期待。   “行。”恒山的目光让唐湄无法拒绝。散步、闲谈,如此而已,唐湄无须刻 意回避。   红灯笼一排排临水挂在窗口,照得街道更为通透,从几个挨着的酒吧间里泄 出年轻人的音乐,激烈、眩惑、重低音,是唐湄不太喜欢的格调。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职业呢!”恒山和唐湄踩着饭后消食的步子,两人并肩 而行,中间刻意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教书匠。”唐湄回答得简短。   “大学老师?”恒山追问。   “是。”   “呵,终于猜对了一回。”恒山自嘲着,“教过我的老师们,印象中都挺严 肃的,让我有种距离感。你居然也是老师!不……太像。”   “老师也不全是那样。一份糊口谋生的职业而已。”唐湄接道。   “真看不出你已经结婚了……”   “你呢?什么工作?”唐湄转问起恒山。   “到处跑,带着它,把它当我媳妇儿!”恒山托起背在身上的相机,对唐湄 说。   “我早该猜到,你是专业摄影师!”唐湄变得热情了些。   “很自由,也有时很难,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恒山笑了笑,淡淡的几句 话里,暗含了很多旁人无法体会到的辛酸。   “那么你不是供职于哪家报刊杂志社,是完全的自由职业?”   “恩。照片拍下来寄过去,被征用了可以有收入。有时一些我有兴趣的特约 专题,就也会跟杂志社合作。”   “罗伯特.金凯?”唐湄冲口而出。   “哈,隔溪镇上的廊桥!”恒山立即接话,快得没来得及细细考量。   两人片刻不语,李默回过来的电话这时候响起。   不觉走了很久,时间已经不早,小街也不如先前喧闹,夜色渐深,是该道别 的时候了。   “留个联系方式吧?”恒山问,他知道唐湄可能会拒绝。   “还是不用了,晚安!”唐湄笑了笑,两个人的客栈分别在街的两头。   “那我送你!”恒山不忍道别。   “也不用了。”唐湄婉拒,“不早了,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会记住今天的!”恒山说。   唐湄转身,鞋底叩击青石板路的响声这时候听得分明。直到唐湄的身影渐渐 收拢进昏沉沉的灯光暗夜,恒山才迈开步子往回走。   唐湄。这与他的名字,一个是山,一个是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七、   李默请了假回去接父母,家里很安静。一个人的时候,唐湄连饭都不做,懒 懒地除了上课,其余时间就窝在沙发里看书、看影碟,或者坐在电脑前整理她拍 过的照片。隔溪镇子的那几张,唐湄着意多看了几遍,在隔溪的那一晚,对唐湄 来说,也渐渐成为了有些特别的记忆。   例会又准时开始了,唐湄记得胡啸言提醒她“尽量”不要缺席的那通电话。 会上仍然有同事间的龃龉,唐湄总在局外。唐湄心神飘出了会场,想今晚李默和 公公婆婆到家,晚饭该如何准备。   “看来按新方法计算工作量,你们接受起来还有一定的难度,”院长清了清 嗓子,说话的声调平和中正,“唐湄,唐老师!”   一众人纷纷把眼光看向唐湄,唐湄根本没有跟着会议进程在走,被院长点名, 些微有点恍惚。   “你说说你的想法。”院长会上指名道姓的次数不多,今天不知何故。瞧好 戏的直接拿目光往唐湄的位子上投;而大多数人则是把眼帘垂得更低、主席台前 看下去,如同睡着了一般。   会场里一阵悉悉索索过后,很快停格,空气像是也凝结了。唐湄不得不站起 身:“科研和教学对于绩效考核来说都很重要,在工作量的计算方法与之前的差 别上,我个人没有什么意见。”   唐湄的话让偏重教学、科研方面实力平平的几个人很是不满。这次改革的目 的,是为了加大科研的重视力度,科研分值提高了。也就是说,和以前上等量课 时,折算下来的工作量却比以前少了,绩效工资也就降了。   “科研水平是我们高校发展实力的象征,要搞好教学,更不能忽视科研工作! 还有谁想说说?不同看法要在会上提一提,我们可以讨论,意见留到会后再说是 没有用处的。”院长的声音经麦克风传出,多了几分威严和穿透力。私下里言之 愤愤的那几个听到院长这番话,都暗自噤声了。他们从院长的态度中明白,牢骚 是没有用的,这个规定已经成型,没有更改的余地和可能性,自然也就认了。   唐湄确实没有想法,另几个有意见的,也暗在一隅不敢表达,会前摩拳擦掌 的气势在权级面前立刻瑟缩成入冬的草虫。会场聚集了各色人,空气因流通不畅 而使人憋闷。   “那个……大家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意见,有意见可以提上来。”胡啸言顺着 院长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仍然没人站起身来,甚至连交头接耳的声音都渐渐 听不到了。   会议于是进行到下一个议题,仍然冗长乏味。   走出会议室,室内和楼道的温差让她不禁打了一记冷颤,她抬起手腕看时间 ——已经不早了。   唐湄拨通了李默的电话。   “才散会,我订个位子吧……去哪儿……我回头告诉你。”唐湄靠墙根站着, 半弓着身子,从包里翻找卡片夹。   “你……还不走?”胡啸言出现在唐湄面前,唐湄听出了他的声音,微微侧 脸朝他点了点头。   胡啸言停了下来:“找什么呢?需要帮忙吗?”   唐湄掏了个遍居然没摸到卡片夹,她要从夹子里找出他们常去的那家饭店的 会员卡,打电话预定位子。   “不用,谢谢,我找个号码。”唐湄说着把头又低了下去。   “哪儿的号码?我帮你搜。”胡啸言殷勤地掏出手机。   “南国府。”唐湄随口说。唐湄几乎不用手机上网。   越来越多人渐渐把成日对着电脑、手机当作了习惯,工作和必要的交流几乎 都依靠网络,李默也是。一切都以数字形式,呈现了无可比拟的便捷和丰富,却 在断电断网之后顿然从现实中抽离。唐湄无法对虚拟数字信号报以饱满的信任, 她更抗拒的是那种捆绑,那种离开便寸步难行的溺赖。带来便捷的电子产品同时 也在麻木和简化着生活中本该鲜活的场景和体会。   如若足够低廉,她甚至更愿意尝试胶片相机和暗房里一点点显影的期待,这 才是过程本身,每一次“咔嚓”,都无可重来,才见得慎重、因此更为丰富,类 同一次冒险。不是摁下一连串快门之后,再回放成一次次删除而不作停留、不被 记忆。婚姻也类似这般冒险,无可重来,需要考验双方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撕破 或者攥紧。   八、   “找到了,我报给你。”胡啸言的头贴近了唐湄一些,他可以闻到唐湄衣服 上淡淡的香气,不是化学香料的香,是一种形容不恰的皮肤的香,浅浅的似有若 无,又绕着不散,让他像通了电般周身窜出一股热流,暗地里心跳。   唐湄身子朝后挪了些,对胡啸言道谢,摁下拨号键。   有脚步声从楼道传来,近到跟前。胡啸言立刻调整了站姿,把头拨正。   “陈院长……唐老师要订个座,帮她找了找电话。”胡啸言恭敬地,声音立 刻绵柔起来,嘤嘤嗡嗡,“您还没下班?”   “楼上科技处再去一趟。”陈院长回答。胡啸言听罢,忙摁亮了电梯口的上 行键。   “唐老师,知道会上为什么点你名吗?”陈院长在等电梯的空档,转脸问唐 湄。   唐湄在领导面前抱歉地笑了笑。胡啸言注意到唐湄的脸色里添了浅浅一圈红 晕,红得恰好,像调和得最衬她皮肤的胭脂色。唐湄自己不会察觉到的美,却能 叫男人眼里闪光。胡啸言止不住偷偷盯着唐湄看,并自以为得体地把这份心思巧 妙掩藏。   “我基本上能够预料你会这样说,这和上头要我们推行的改革方案保持一致。 你的理解和支持为我们缓解了不少压力啊!”唐湄不知如何接话,像是无功受禄。 陈院长的褒奖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不觉里动了动肩,把披在肩上的一些头发赶到 了脖子后。   唐湄耳垂上的那副炫光闪亮的耳环从发丝间呈了出来,胡啸言敏锐地发现陈 院长看了两眼。电梯门洞开,陈院长走了进去,胡啸言在电梯闭合前,欠住了身 子。   胡啸言悄悄观察着陈院长刚才的一举一动,他过分敏感地捕捉到了些讯息。 胡啸言暗地里揣想:男人们难免会对漂亮女人多看两眼,陈院长当然也不例外。 而唐湄在他心里,是如此完美、如此高贵,他为她着迷!这早已经不是普通男人 对美色的追求,他觉得这是心的渴望,是灵魂的慰藉!他被自己酿制的爱意沉醉 着,在欲罢不能的孤独中,愈加怜恤起自己。   电话打完,唐湄不得不与胡啸言一起等电梯下行。唐湄不说话,只将眼光落 在电梯口上方变动着的数字上。胡啸言显得有些不安,不时拿余光朝唐湄身上瞟, 想找出一个话题来,却总找不出,慌得鼻尖和唇边都沁出了薄薄一层雾气。   电梯很快到了,胡啸言赶忙抬手拦住门,让唐湄先行,自己跨了几脚小碎步 也跟了进来。他有意而为的绅士风度,一不小心又弓腰做成了讨好的谦卑样,连 一点男人的潇洒都不见了。鼻尖和唇上的雾气这时候凝成了细小的汗珠子,烘得 他皮肤发痒,于是他又慌忙拿手去抹了一下,无意中竟还咽下了一口口水。唐湄 觉得电梯下沉得较以往慢了一点,很有些憋闷,她不知该把眼落到哪里,只能把 头低下去,瞅自己的脚尖。一阵饥饿感攀了上来,她想快点到饭店。   九、   “爸、妈。”唐湄略迟了几分钟。近一年没见到公公婆婆了,唐湄和他们着 实相处的时间,从结婚到现在算下来,也不过就十来天。   李默把唐湄的外套搭在座椅靠背上,立即有服务员过来蒙上了一层外衣罩。   菜单送到公公婆婆面前,他们推让了几回,之后婆婆翻开来看了看,即刻咋 起舌来:“哟,这可真够贵的!”   “妈,您就挑合您胃口的……”李默朝唐湄看了看,唐湄正端起面前的水, 喝下一口。   “我可不会点,这里一盘黄瓜条都要二十块!”婆婆的声音有些大,邻桌有 人朝他们看过来。   “妈——”李默又与唐湄对视了一眼。   “回去随便吃点啥能费多大会儿功夫,我来做,咱回去吃去!”婆婆说着就 要起身。   “天不早了,今天咱们就在这儿吃点儿,以后都在家做。”李默劝住母亲。   他把菜单拿过去,照着父母和唐湄的口味,点了几个菜。   “我说回去做,一样菜的钱都花不了,这……”婆婆还想说什么,被公公拦 了下来。   “少叫几个,别浪费了。”公公打着圆场,这句话说完,也不知道接下去该 说什么。   等菜都上齐了,都还没人动一筷子,唐湄似乎饿过了头,此时也没了胃口。 与公公婆婆见面的第一顿饭,唐湄发现自己没选对地方。   十、   唐湄不知如何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儿媳妇。安顿好两位老人,李默走到唐湄 身边搂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李默在为父母向唐湄表达歉意,两位老人初来的不适应,唐湄是能够理解的。 然而,理解不足以缩短不同环境背景下的两代人之间的距离。   镜子里映射出唐湄耳垂上缀着的那对耳环,璀璨亮眼的光。她不禁对着镜子 看,姣好的面容里,似有了一些疲倦。   李默想去吻她,她避开了。她有一点乱。   李默怔了怔。   “我妈她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节省惯了;她也没读过什么书,要是以后说 话有不注意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李默和唐湄之间总隔着些什么。   “一家人,用不着说这些的。”唐湄转身进了洗手间。李默欲言又止,像是 已经陷入了两难。   清早,唐湄被一阵锅碗瓢盆声震醒,昏昏沉沉中听见婆婆与李默对话。唐湄 习惯晚睡,没有课不早起,也从不做早餐。李默每一回用他的家乡话交谈,都让 唐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陌生感,有时候她会错觉那个正在说话的男人,就是个陌 生人。   “她不会这么早起来,我们先吃……”李默不让母亲去敲他们房门吵醒唐湄, 声音近在门外。   “早饭也不正经吃?这哪儿能行!”   李默支吾着不知回答了句什么。   唐湄从醒来就意识到,生活自此全变了样。她重新闭上眼,尽管睡不着。   “你呀,才来就事事要作主,这又不是在咱自己家。”李默父亲说。   “儿子家还分里外?他们年轻不顾惜身体,我不得管管!”李默母亲顶回去。   “你小点儿声吧,人家闺女还没睡醒呢!”   唐湄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是“人家的闺女”,她翻身侧卧,被角蹭着鼻 尖,被子上有太阳的味道和她熟悉的香气。门外的声音模糊了、远了,她朦朦地、 似真似幻地做了场梦,梦里有一道窄窄的河,河边临街铺子挑出的灯笼远远排出 了一长溜。悠远舒缓的片段像是她的凝想,又像是她睡着了做的一场梦。   十一、   半睡半醒到了晌午,李默打来电话:“我已经把厨房里要用的东西放哪儿都 和他们说了,煤气灶他们会用,你想呆在家里或者出去都行,他们自己做饭,菜 我早上买了点,放冰箱了。”   唐湄低低应了一声。   “等我忙过这几天,就请假带我妈去作个检查,再住几天就送他们回去。”   “你抽不出时间,我带妈去医院吧。”唐湄想,她总该做点什么,就算是为 李默。   “好,你明天没课,要不就明天去,早点检查也好。”听上去李默很高兴。   一整天,唐湄仍然没有调整过来,她习惯了安静,习惯了一个人静静地备课、 看电影、看书或者整理照片,习惯了走进厨房拉开冰箱喝一杯冰牛奶……她拿在 手上的杯子两回都给婆婆拦了下来,奶定要搁在灶上热得烫烫的。唐湄不能强调 自己的习惯,也无法完全接受婆婆如此主观,明知老人是好意。   “还是我带妈去医院吧,明天你安排你的。”等两位老人睡下之后,李默对 唐湄说。   “妈不想让我陪她去吗?”唐湄问。   “反正也不急在一两天。”李默笑笑,没有正面作答,“你别多心,我妈没 什么别的想法,她就觉得我去她自在些。”   唐湄试图迈过去的这一步,被拦在了界限之外。她还是找不到与公公婆婆接 近、相处的方式。   一直没能抱上孙子,是李默父母心头的一个结,这份失望又更多附着在儿媳 身上。这是公公婆婆在看待唐湄时,距离感生出的又一个原因。而李默也在心里 打着同样一个结:当他看到父母日趋年迈龙钟;当他听到他们有意无意在他耳边 提及与他同辈的亲友们,一个个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当他年头年尾在家的几天, 给蹒跚学步的小孩儿们封红包……他才一天比一天意识到,从前的那个约定,实 则是他无法一个人就决定下来的承诺。传袭的观念,总无法从心底里连根拔除, 李默受了些自己的谴责,开始试探唐湄能不能够有一些转变。   “我想,我们还是要个孩子吧!我爸妈心里盼着呢,嘴上不说。”   “这事儿我们早就说好的。”唐湄很坚决。   “可一个家有了孩子,不是更完整更好吗?”李默终于敞开来问了。   “怎见得才‘更完整更好’,难道只因为孩子?”唐湄冷冷反问。   “唐湄,我是说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们应该能够再重新考虑一下。”。   “我不想要孩子。”   李默发现这几年的相处,仍然没能够与唐湄靠得更近。   “我真的想不明白。”李默托住额头,解不开眼前的困惑。   唐湄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还记得那根烟吗?你说你是无心的。我开始不 信,后来信了。但信了之后呢?我们还是在一起,没分开。”   “为什么说起这个?”李默黯然。   “渐渐地,我才真正了解你,你要的生活,无非就是平实如每一天,这样的 重复。你给我的踏实、安心,我丢不开,也不敢丢开。但是,你听过‘温水煮青 蛙’这句话吗?”   唐湄回想起李默曾给予她温暖的滋味,她曾无数遍告诉自己,不该再要求什 么了!她在说服自己,磨圆了棱角,去和生活作勾兑、去妥协。唐湄的眼泪顿然 间迸了出来,淌着不断。李默于是什么也不想再多说了。   李默心里产生了疑惑:唐湄是不想成为一个母亲,还是不想有一个他们的孩 子?习惯和依赖,是不是也能够成为束缚、甚至折磨?   唐湄哭着说出的话,让李默陷入了困境。   第二章、坠地的砣   十二、   早晨,李默起床时,唐湄也醒了。显然,两个人这一晚都没睡踏实。   李默看着唐湄,没有说什么,他伸出手,把她搂进了自己的臂弯。唐湄任他 抱紧,拥进他的怀里。几根头发垂在李默的皮肤上,轻撩纤柔,软钩子般牵出了 彼此敏锐的知觉,一切如梦似幻了,只剩下沉沉的呼吸。缓慢地晕开,晕得天地 迷蒙,似水墨作成的画,这烟雾成尘的早晨,这爱的表达和仪式。   唐湄刹那间明白了自己对李默的这份依赖,这全身心放松和赤诚相对,需要 彼此间最大的包容和信任。唐湄此刻满足于她的得到和给予,她像是只能通过肢 体,把自己庄敬地呈出,以此来让自己看到,她在爱。   然而,门外几句清晰的交谈,截断了水墨梦境。   “等晚上。”李默抽回心神端然坐起,对唐湄耳语,脉脉含情。门外他的父 母在谈着有关天气。唐湄不接话,也不催他起床,只是把被子往脸上拉,遮住了 自己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用一种惊奇看着房里的一切——她忽然有一 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她被这种感觉振奋着神经。就在刚刚,她听到房门外的动 静,她听到公公婆婆的交谈,听到婆婆做早饭的声音,并且,婆婆随时还可能打 开他们的房门……她蒙上头,一场小冒险还未真正开始,她却水波似的笑出了动 静。   “你笑什么?”李默隔被子拍了拍唐湄的头。   “没什么,”唐湄露出脸颊,理了理胡乱作一团的长发,说:“你还不赶紧? 要迟到啦!”   李默的克制,唐湄并不十分失望,她了解他。   睡不着了,唐湄干脆也早早起床。   “你今天不是没课吗?”李默边整理衬衫边问。   “去图书馆,准备点资料。你妈不是不想让我陪着去医院吗?”唐湄的话, 提示了昨晚临睡前不甚欢快的余味,是故作的一丝小女人情绪。   “咳,你先忙你的。”李默说不出别的。横在心头的矛盾一旦被挑明而无果, 只得欲说还休。但话语和眼神,却因为爱,而总是温柔着。   十二、   图书馆里学生很多,大部分位子都被桌上或椅子上的一大摞书占着,唐湄挑 了几本书,来回寻找空位。   “唐老师!”又碰见胡啸言,唐湄只能也点头招呼。   “学生现在备考,位子不好找。图书馆最近辟出一间会议室,专门留给老师 查资料用的,你还不知道吧?我带你去,就在楼上。”胡啸言殷勤里,总带着一 股让唐湄无法消受的糯气。   “不用了,谢谢您。我就在这里看吧,没准还要换几本,上下楼不方便。” 唐湄婉言。   胡啸言不便再邀,就近抽了本书,无聊赖地翻了两翻又插回去,既找不到别 的话说又舍不得走。他再转头看走开了几步的唐湄,见她注意力早已放进了手上 的书里,胡啸言讪讪地先离开了。   唐湄缓缓在书架边移着步子,阳光柔和地随着她的脚步,曲折地攀上了腿、 攀上了腰、后背、直至发际,沐浴在光照的温热里,唐湄不禁抬脸朝窗外看了看: 深秋的天空很高、很蓝,这是个舒展的季节,她的心如同天气一样晴朗了起来。   中午,图书馆里空了,几乎只剩下唐湄一个人。她仍倚在书架边看书,沉在 其中不觉时间。   “唐老师,该吃饭了。”胡啸言这一声,惊了唐湄。   唐湄对胡啸言的用意开始有了一点察觉:“胡老师,您,还没走?”   “一起吃饭吧,到时间了……”胡啸言邀约。   “不用了,我找点资料,还不饿。”唐湄回绝。   “饭总是要吃的,我知道有个地方,离学校不远,新开的……”   “谢谢您胡老师,真不用了。”唐湄不再看他,把脸又转回书上。   “唐老师,不,唐湄,我……”胡啸言一把抓住了唐湄的手,“我有话对你 说。”   “您这是干什么?”唐湄忙把手抽出来,她被胡啸言的鲁莽惊了。   “唐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心里……”胡啸言嗫喏着,有一些语无伦次, 嘴里呵出的热气扑到唐湄脸上,唐湄避让不及。胡啸言说着,手又伸出来紧紧搂 住唐湄的肩,使出力气往自己怀里拽。   “胡老师,请你自重!”唐湄顿时血冲到头顶,她挣脱开胡啸言,快步离开 了图书馆。胡啸言懊恼着,唐湄像一只充满魅惑的猫,从他的双手间滑脱。他深 呼吸让自己情绪平复下来,把唐湄掉落在地上的书拾起搁在了书架上。胡啸言鼻 头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油汗,眼镜也不知被哪里来的热气烘雾了,他摘下来,撩 起衣角用拇指在镜片上一圈圈比划着圆。习惯被两片玻璃罩住的眼,启开后常是 昏蒙蒙的。这双眼眯缝着望向空空的地方,像是从那空空处得到了怎样的提示, 目光不禁使人惧怕,叫人联想起将死的鱼,却又从这昏蒙里逼出一道不可知的寒 光。   胡啸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唐湄心有余悸。他总一副不安的神情;恭敬时佝偻 了背脊;他说话如同着了风寒的人气管被堵了,不上不下、不进不出;他躲闪的 眼、试探的步伐,行动很轻……她厌恶地下意识撇了撇头,想把这些印象与方才 的不快统统甩尽。   胡啸言自此黯然神伤了很久,与女朋友的约会也比从前更敷衍。他甚至开始 后悔起那天的冲动,因为从这往后,他再找不到理由去接近唐湄,而唐湄自然是 更加漠视、刻意回避。他就连那一点点可怜的假想,都无法企及了。   胡啸言却发现,现在唐湄例会都准时参加,几乎没有落掉过一次。每次,她 都越过他的注视,和别的同事点头招呼,像她的世界里完全没有他的影子。他期 待哪怕能有一次唐湄的眼睛看到他、与他的目光能有一次交汇……这是一周一次 令人丧气的打击,每一回敲打撞击,都积在了心里。时间越久,积得越深沉。   十三、   与公公婆婆同住的这段日子,唐湄只能在自己的作息和生活习惯上作出调整 来适应。她暂时不再能随性给李默一通电话,就可以独自去另一个地方,她也不 能够在家里享有独处的安静。她近来常往图书馆跑,或者在一个不太冷的天气, 到户外找个有阳光的地方,看书、备课。学校的例会,自然也就参加得勤了。   胡啸言惯缜密、多疑,他料定唐湄是在用鄙视羞辱他,他在偏执中与自我交 锋,一败涂地,不甘心之下,渐生出别样的情绪来。   “这次教学普查,学生普遍反映唐湄老师的课上得不错,期末评先进,可以 考虑她。”陈院长看完学校教学评比普查表的汇报结果,对胡啸言说。现在,胡 啸言只要听到唐湄的名字,就万般不自在。由内心的无法满足、现实的尴尬,错 位而成对她的拒斥。   胡啸言不说话。陈院长把手上的纸放下,等了几秒后,抬眼看了看。胡啸言 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当目光与陈院长相碰,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随即调 整了回来:   “唔……那……是否还是按原先的办法,由院办提名,再会上通过?”胡啸 言必须抛开个人情绪,以应付工作。   “照惯例办。通知几个学科项目带头人,本月内请他们准备中期进展材料, 下个月报告会。另外,你和唐湄联系一下,她以前做过的几套数据,我手上这个 项目里用得着,我的组里还需要个人,你问问她。”陈院长的话,胡啸言应声接 住,心中暗自纳罕。   唐湄本打算一口回绝,数据是当年为毕业论文而做的,对于自己的专业,她 投入不了太多热情。唐湄曾经被一种无形的压力驱使,而走成了现在的路。近来 学校对科研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科研分值的多寡直接关系到教职人员的生存, 这早已不是争名逐利的问题了,是退而后之,不得不去介怀的:工作、职位的去 留。   唐湄停了片刻,对胡啸言说:“我和陈院长联系,谢谢您。”语气中的礼貌 较以往并无二致。胡啸言迟疑着放下电话——一向故作清高的唐湄,在陈院长抛 过来的橄榄枝面前,竟也难以免俗了!他没来由地一阵颓丧,顿时又抖擞起了精 神——实利当前,谁又比谁高贵?他腰板直了直,走出办公室时,鼻腔里还带出 两声似有若无的哼哼。   十四、   “这饭又给白留了,不吃饭身体能行?”   “你少操心,他们又不是孩子了。”李默父亲示意唐湄就在客厅。   “一日三餐不正经吃,咋能就不管嘛!”婆婆声音有点儿大,唐湄听得真真 切切。   “都不在你跟前儿这么多年了,他们自己会照顾自己,哪用你劳神?”李默 父亲知老伴是好意,可即使好意,也得用对地方。他觉得老伴儿管得宽了,尤其 是在这个没太多相处的儿媳妇面前。   “前儿碰到楼下对门他家老太,说咱这儿给扔出去的一大包衣服,有的好着 呢,她都拾掇起来赶明儿带回去送人穿。隔天我就见她家阳台上晾着好些衣裳。 有两身看着眼熟,我立楼底下想了好一会儿,方才记起了那几件都是往年两个孩 子回去时穿着的……”婆婆像闸不住话匣子,“还说,住这儿这么几年,统共没 和这闺女打过几回照面,话也没说过几句。‘远亲还不如近邻’,老话儿,可连 人家家里姓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万一逢着个事儿,托街里街坊帮个忙都托不着不 是……”   “行了,你不还难受着吗!就歇会儿吧,咋就这么爱唠叨!”李默父亲听到 门外一阵动静,心里知道老伴儿养成了一辈子张罗里外的脾性,一时间改不了。   “我是管得宽,说多了也叫人不爱听。可这日子过得冷锅冷灶似的总不行! 不活个热闹劲儿,还图个啥!我瞧她不爱言语,心里想啥的也不说。”   “不说放心里头,有份儿心意也成,我瞧着就挺好。人家孩子打小城里长大 的,你要她能跟咱们有多少话说?”李默父亲一向宽厚。   唐湄知道身为儿媳妇,自己做得不够。一方面她渴望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贴 近,一方面她又在抗拒。她不明白自己抗拒的是什么,只觉得这抗拒所带来的距 离感,能让自己安心。   婆婆仍权着自己的好意,不由分说地:“都什么天儿了,还穿这么单薄!” 她一定让唐湄加件衣裳再出门,于是唐湄胳膊里果然搭上了件毛呢外套。   “你可真是……说了不听,到老改不了你这毛病!”李默父亲抽了口烟,他 常提醒老伴儿这跟在自己家不一样,但说也不管用。李默父亲一直有抽烟的习惯, 年纪一大想戒也戒不成了。来这里之后,他就只在卧室抽,抽完开开窗,再扬一 扬手,赶烟气散尽。   婆婆眼看着唐湄把大衣带出门,这才放心转身回房:“大清早的,冷奶、冷 水果就直接往肚子里吃,也不加注意着些,这寒凉积在身子骨里,怪不得总也怀 不上……”话一出口,李默母亲自己也觉得闪失了,她朝李默父亲看了看,看到 他猛吸了一口烟,随烟雾又吐出了一声叹息。   这个结,打在李默父母心头死死的。碍于无法明说,一旦触及,就黯然并着 失望,各自都在胸口添了一层烦难。   “少抽点儿吧!”李默母亲把一层纱窗也拉开,用手像赶牲口群似的,把烟 往外赶,朝老头子埋怨,“都抽一辈子啦,怎么说都改不掉这毛病,你……”   “得了得了,你少唠叨两句成不成?”李默父亲心头一躁,嗓门大了几分。 他摁灭烟头,拉开房门走出了屋子。   十五、   “妈她检查的结果什么时候出来?”唐湄问李默。   “下个星期吧,快了。”   “妈事事都太操心,劳心劳力对身体也不好。”唐湄说,李默觉出了唐湄话 里的意思。   “怎么,她说什么了吗?”李默问唐湄,他在此时敏感了几分。   “倒也没别的,我知道她是好意。”唐湄笑了笑,“有时对你爸都呼来喝去 的。”   “她就这脾气,以前在家里,事事都是她拿主意。我爸话少,不善和人来往, 家里上下都是我妈操持,很多事都是她来张罗。她能干,为人也没私心讲公道, 我们庄子方圆几十户人家,她都能说上话。久而久之,她习惯了。所以住过来以 后,她有时……”李默欲言又止。   “她要强,不愿意说,疼的时候你不知道。”唐湄听出李默说到这里,声音 轻了。   尽管与公公婆婆之间的距离感还在,唐湄不同以往的生活、被扰乱的节奏里, 却调和了温暖、善意。那些琐碎的、切肤的管束,反在唐湄内心愈见得安实,虽 然常常还不能够适应。   “我知道你习惯了自由和安静,我妈管得宽,她说她的,你别在意……难为 你了!”李默抚唐湄的面颊,眼睛里有感激,也掠过一层担忧。   “别这样说,没他们就没你。”李默将唐湄抱紧。   一觉醒来已是晌午。   “想出去走走了。”毕竟随性、仍需要有自己的空间,唐湄给李默发信息。   以往,唐湄会很快收到李默回复,通常已经在出发的路上。李默也只回一句 嘱咐:开车小心。   可是今天她却没有同往常一样,一个招呼就带上相机和背包出发。她呆呆地 等,像等一个约会,对方忘了守时。   等来的不是李默的短信,是他的电话。   “唐湄,我有事和你说。你在家吗?出来一趟。”李默的声音是沉重的。   唐湄心里一紧。   “胰腺癌。”李默面色灰暗,头发被风吹得一蓬凌乱,“报告上说已经中后 期。我怎么没早带她作检查!几个月前她就说起过,吃了些药不疼就以为没事儿 了,是我太大意……”李默陷入自责中。   “医生怎么说?”唐湄问。   “没说别的,只安排了手术时间,等有床位空出来就住院。”李默一只手撑 起头,另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唐湄把李默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手心。   “我们一起想办法。”唐湄的话给了李默安慰。他强打起精神,和唐湄商量 该怎样和父亲说,该不该让母亲知道。   唐湄把相机和背包收进了柜子,李默此刻需要她在身边。   能够让婚姻维持久远的情分,早不是初识撞心的惊异悸动,是各自从孤单中 走出、彼此寻得了结伴和依靠。有幸的人能够恰好遇见同行者,结伴一生;以各 自行程为据的,婚姻只能看作两人路途的交角,交汇后重领一份孤单上路,无论 此后各自如何寻得不孤单的途径,两个人总之是渐行渐远;如若谁愿意为谁改道, 而转走了对方的,得以为继的这同一条路,则说完满却也未尽然。   十六、   “妈,结果出来了。”李默说的时候,故意放得轻松。   “啥毛病?能治不?”老人都这样,一旦身体出问题,就直接问能不能治, 得到的答案又总是肯定的。   “能治,当然能。”李默也无外乎直接给母亲一句安宁。   “哪里不好了?”母亲紧接着又问。   “是胰腺……炎,炎症。”李默与唐湄目光相触,双双即刻瞥了开来。   “我说怎么疼的时候那么厉害呢,原来里头有了炎症,都给开了啥药,贵 不?”按李默母亲的理解,是炎症,吃药打针就能消,却又关心起花费来。   “这炎症,跟一般咱们说的那种,还不太一样,它得要手术。”李默一点点 试图让母亲打消顾虑,“要把生了病的那块给彻底去掉,就能控制不会继续发展 了。”   “炎症还用手术?”李默母亲对炎症的理解,是吃几粒抗生素,还不行再输 几瓶液,就定能管住了。   “妈,这算是个小手术,您别担心。”唐湄帮李默解围,倘若母亲再追问下 去,李默真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说了。   唐湄的一句话打消了婆婆寻根究底的念头,她对自己的病情并没见得过多担 忧:“受点儿疼没啥,可不知道得花几个钱呐!现在医院可贵……”李默的母亲 身体一贯硬朗,头疼脑热都很少有。   “这手术一做,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好不了,就是好了,等力气全长上来, 我看个把月也总不够……”婆婆又估算起了时间,大概是在想和节气有关的农事。   “您尽爱操心别的,现在您只管把身体养好就行!”李默含着一肚子话,只 是不能对母亲讲。   当天晚上,李默感觉母亲虚弱了很多,说话也不较以往大声了。父亲房里的 烟味,徐徐散进了客厅。   十七、   唐湄在一次例会之后留了下来,随同陈院长进了办公室。这是会前陈院长的 嘱咐。   “计算和实验,你哪一块更有优势?”陈院长问。   “计算做得多一些。”唐湄回。   “好,分项数值模拟你来做。”陈院长即刻安排,“如果有什么问题,你随 时来找我。”   陈院长是威严的,在唐湄心里,这份威严又与“领导”的感觉不尽相同。陈 院长身上有学者的儒雅,另有一派壁立千仞的硬朗,因此使人觉得与他的距离感 更多来自于敬重。唐湄却几乎忘了应该道声谢。   唐湄去图书馆借回了几本书,她是半道加入的,还不清楚课题组的工作节奏, 她想让自己尽快进入状态、熟悉起来。   唐湄在系里,真能算是一个特例,她身上完全没有理工科女教师传统、刻板 的影子,相反,衣着和配饰像是件件都依她而裁;弯出两道波浪线的长发,生动 柔媚;高挑的个子,自然使她目光能越过人群、落向远远的地方,愈远愈惹人心 动。   胡啸言暗暗留意陈院长与唐湄,他的这份关注,于自卑中夹杂着愤怒。他看 到唐湄与陈院长交谈时和颜尊敬,类比自己站在她面前,她只当看不见……胡啸 言心里既憋闷又隐痛,像被什么重压着,每念及此,便喘不过气来。他料定唐湄 对他不屑是因为自己职位不够高、权力不够大;在领导面前一贯唯唯诺诺的他, 内心有千般不平、万般不甘;他要等一个时机,把怨气出尽。   嫉妒如同生长在北地的橘子,既酸又涩。胡啸言疯魔了似的,只要看到唐湄 与陈院长在一处,心里就生出这般酸涩苦楚的滋味。竟有一段日子消沉至极,完 全一副失了恋、受了伤的颓圮。唐湄仍然连一眼注视都不给他,却在他面前出现 得更加频繁,他甚至觉察到了她心底里对他的嘲笑。他开始失眠,耳朵里不断幻 听出唐湄的声音,那声音如同她的面庞一样,冷冷地。他看见她朝他走来、向他 靠近……他仍然想伸手去抓,抓不住,她一转身,腰肢曼妙地从他手边滑过。手 空空的、心也空空的,好一阵失落……那笑声冷着、腻着、诱惑着。他从焦躁中 醒来,却比不醒更烦闷。绝望于是呜呜咽咽地蔓延,把胡啸言的整个心,都洇湿 了。   绝望最终却使他轻松。胡啸言像从爱情的挫折里学会了振作,他比从前更积 极。对待工作,尤其是陈院长交办的事情,他更加亲力亲为,在陈院长面前弓起 的腰杆更是显得比先前更谦卑了。   唐湄与胡啸言难免会碰面。每逢此时,胡啸言胸口总要提起一团气,目光再 不似从前勾连,言行凛然,如同失了忆。他却越来越满意自己的表现,他怕他的 虚弱让唐湄看见,那亦真亦幻的嘲笑,他怎么也忘不了。   他一面留心陈院长和唐湄的接触,一面又不愿在一个场合同时面对他们二人。 他振作出气度非凡,内心则更觉隐忍低卑。   十八、   “爸,妈这病……”李默在母亲被推进手术室之后,对父亲说。   父亲下意识摸出根烟,就夹在指缝间,不抽。医院里禁止吸烟。   “医生说,有可能是癌。”李默尽可能说得委婉,“也可能不是,要看化验 结果。您先别太担心。”   父亲没说话,烟被揉皱了。   “现在,很多癌也都能治。”李默像在对空气说,得不到回应。   良久,李默父亲长长叹了一声:“命,是命,你妈今年73,怕躲不过。”老 家有个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73岁和84岁算是命中的两大 关)。   “她呀,就是好强了一辈子……”父亲在手术室外老泪纵横。   医生说手术还算成功。   “唐湄,我想和你商量件事。”睡觉前李默对唐湄说,“手术做了,后面跟 上化疗和休养,他们暂时不能回去了。”   “当然,这用不着商量,”唐湄知道生活正在改变模样,“我明天再去医院 看看。”   熄了灯,黑色的夜浓重而深沉,唐湄和李默背对背,谁都没有睡着。什么也 看不清,只剩下轮廓。深夜里一切物体都变成模糊的影像,粗线条勾勒,他们在 凭记忆为每件物品贴出具体的模样——这是印象中的、白天里它们的样子。唐湄 忽然觉得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熟悉的一切时,它们就全变了。她这时候抗 拒起来,明知无可抗拒。她不想睡,或者睡着了之后就不想醒,夜的黑更加使她 对未来,充满了不安。   天光透过窗的缝隙投了进来。唐湄眼睛酸胀,想从前一晚的泥沼中抽身而成 新的一天,却瘫软无力。终于安静下来的家,让唐湄觉得空。这手术后的第一晚, 公公坚持留下守着婆婆。李默发现父亲竟然如此固执,他天一亮便起身,买早点 去了医院。   “妈。”李默在病床头轻唤。   父亲眼睛里有血丝,也把身子俯下来,问母亲:“还疼不?”   母亲先是点点头,再摇了摇头,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又合上。   李默把早餐递过去,对父亲说:“我请了假,上午我留在这儿。”   父亲接过去,没吃。   “过会儿唐湄来,来看看您。”李默对母亲说。   母亲侧躺着,她摆摆手,曲臂搭在身子上,提不起力气。   吊瓶一滴一滴往母亲身体里灌着药水,手术前和手术后的母亲,仿佛不是同 一个人。   十九、   唐湄路过花店,停了下来。店门廊下几桶玫瑰旁有一大丛康乃馨,很新鲜。 唐湄想带一束去医院,她停住片刻,最终还是没买。唐湄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医生说创口不大,观察一个星期左右就能出院。”唐湄走进病房,听李默 对两位老人在说。   李默站起来给唐湄让出条道,可以挨近母亲。   “妈。”病痛居然能够一下子把一个人原本的精气神全部抽空!唐湄忽然间 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她再说不出别的话。   婆婆睁开眼睛,应了一声,干哑细弱。唐湄从没如此仔细看过婆婆的面容: 惯久的田间劳作使她面庞黝黑,深色皮肤似枯烛留痕、在脸上嵌起了道道褶子。 曾走起路来铿锵有力、说起话来掷地有声的老人,咝咝低徊在喉间的气息细弱, 生命的光华正从眼眸中一点点黯淡下去。唐湄不由得心酸。   从医院回去的路,唐湄走着走着,想到了生命的孤独。它不是一道模拟数值 计算,可以将程序从出错的地方开始,更改重来。无力感裹挟而至。   婆婆出院以后,唐湄开始尝试去适应一个有老人需要照顾的家。然而菜场里 鱼、肉、烂菜叶沤溽气味熏得她不愿再去,她宁可像从前一样,开车去离家很远 的超市。唐湄会做的菜不多,半成品买回来,加热烹制过后,婆婆却吃不习惯。   “接下来该怎么办?”唐湄问自己。她不能问李默。   二十、   不仅仅饮食,日常家务,洗衣涮碗做卫生,一件件都在将唐湄往俗常中拉。   唐湄的相机和旅行背包,已经搁置不用很久了。被搁置起来的,还有她隔了 不同时空一般,久远的心情。   第一期化疗之后,婆婆身体有了好转,唐湄暗暗长舒一口气。她开始感到力 不从心。   “数据进展如何?”陈院长找唐湄,问起课题的事。   “还没……对不起,院长。”唐湄自知把工作耽误了,讪讪地。   “是哪儿出了问题?”陈院长略微觉察出了异样,印象中唐湄对工作的态度 不该如此,“下周的碰头会,前半部分的结果能拿出来吗?”   “我尽力。”唐湄不觉间,深吸了一口气。   “唔,”陈院长低头思忖了几秒,“把现有的,发一份来我看看。”   会议如期进行,数据在唐湄提交的基础上,又充分了一些。唐湄暗暗一惊, 知道其中一部分是陈院长帮的忙。   “陈院长,谢谢您。”唐湄会后敲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你照结果接着再往下做。”陈院长没有特别表示。   胡啸言正走出会议室,转角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他立即放慢了脚步,会神细 听。   全组工作没有因为唐湄这一部分带来任何延误。这是与某家大型企业合作的 项目,企业每年都划拨出定量经费用于实践创新,而真正能够在一线用得上的科 研成果,寥寥无几。唐湄知道大部分结论都将成为档案资料,封存在某一项研究 的历史库中。她越让自己潜心于工作中,就越提不起热情。那些推导、公式,随 时会从眼前剥落,成为碎片杂乱一团,她幻象里,它们都成了废墟,而她要在废 墟旁,无味地捡拾。   唐湄十分抱歉:“是我拖延了,以后会注意。”   “下个月中期报告,要多作一些准备,”陈院长顿了顿,看出唐湄的气色大 不如从前,“有什么困难吗?”   胡啸言如鲠在喉,他何曾对唐湄没有这样的关心呢?是她不给他机会表达; 他何曾不为工作尽心尽责呢?他的努力却并不被谁看在眼里。   二十一、   唐湄坐在电脑前,怎样都无法集中精神,她只是觉得脑袋沉,千头万绪缠杂 在一起,她理不清晰。   “明天再做吧。”李默走到她身边。   “你先睡,我过会儿。”   李默会早起去菜场,蔬菜和海鲜鱼类还是菜场的新鲜。他不想让唐湄迁就得 过多,就尽可能主动分担一些,他想尽可能缓解生活改变带给唐湄的压力。   李默把菜一样一样放进冰箱,随手拿起奶盒看了看日期,已经过期好几天了, 奶还有大半桶没动。   “唐湄,冰箱里这盒奶坏了,不能喝了。”李默说。   “哦。”唐湄只一声回答,头也没偏一下。   “我把手头上要紧的事处理好之后,就请几天假。你找个地方出去走走。” 李默走到唐湄身边。他觉得应该让唐湄调节一下,这陡然改变的生活,已经影响 了她很多。   “再说吧!”唐湄转过脸朝李默,强出一个笑。   工作方面,唐湄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有拖延和耽搁了,尽管很疲惫,尽管无 法调整到一个适合工作的安心状态,唐湄仍然对着屏幕,看程序背后计算机执行 的一组又一组数据往眼前跳,唐湄几次游离心神。她撑起头,忽然想往家乡小城 打个电话。   曾经她以她最大的力气甩开父母的管束,那20多年的成长,那不用她参与选 择的自己的成长,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她以为她挣脱了,而当她选择的那个人 是李默的时候,不觉又陷入了习惯中去:她   需要走别人眼中安稳的路,不行偏。她需要这样一种支撑,以得到认可,她 需要被认可,心里才能够踏实。仅仅踏实,也并不是她想要的全部,总有个声音 在时时敲打和试探,让她不断问自己:你是谁?你是谁!   “妈……挺好的,你们最近怎么样?   “放假回来看你们……   “他也忙……”   唐湄在母亲挂断电话前又叫了一声:   “喂,妈!”   “还有事儿?湄湄,怎么了?”电话那头像是听出了唐湄不同以往。   “没什么,您降压药别忘了天天得吃……”母亲自从几年前体检出高血压, 就养成了吃降压药的习惯,从不用唐湄叮嘱。但唐湄还是想说,说了才踏实。   二十二、   唐湄学会了做几样家常菜,李默说不比馆子里的口味差。手术后,婆婆和以 前大不相同,说不出有力的声调,要强的心气也钝了;她身体有了好转,只是化 疗的那几天,会几乎吃不进任何东西。   生活与人伴生的关系是:有人坠地不走,就由生活拖着拽着,癞狗似的也是 一生;有人凌空以为能活成另一个维度,就由生活一面狡黠一面又堂而皇之沉一 个砣往下拉;有人不多想,生活就抛个念头引人伸手一试;有人想太多,生活就 叫他刹不住车最终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生活是个魔术师,魔术是假的,过程是 真的。你信,你享受了过程;你不信,你就看透了人生。最好别怀疑,它容不得 怀疑,你只有信它,要轻拿轻放别揉捏它。   有件事唐湄一直记得。和李默结婚前的一年,她生了场眼病,医生一度怀疑 是眼底肿瘤。唐湄害怕极了,失明是甚至比死亡更残酷的考验,唐湄只能一次又 一次紧拽着李默的手,怕伤到眼睛连流泪都不敢,她眯起散瞳后畏光的眼,听李 默在耳边重复:“别怕,有我。”   光第一次使人畏惧又那么深刻地害怕失去。唐湄什么都不说,她不知道倘若 真有一天再也见不到光,那将会是什么样。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身边握紧她手 的那只手,不会把她松开。   李默带唐湄到最权威的医院,辗转几名专家,终于确诊并不是肿瘤之后,唐 湄痛快地让眼泪一次流了个够。接下来一周一次的复诊需要早早排队挂号,李默 为让唐湄多睡一两个钟头,每次都是天蒙蒙亮就排进了医院大厅的挂号长队,再 趁拿到号之后等待就诊的时间,折回去接她。   那一年非典侵袭了他们在的那座城,整座城静得只剩下救护车的呼啸。街道 睡着了。公共汽车在上下班高峰连位子也坐不满,人与人保持的距离远远不止于 礼貌。口罩在医用品店脱销了,温度计也成了单位给职工发放的福利……全城放 假的那几天,李默和唐湄一人一只大口罩,唐湄落李默半步的样子像总在被李默 牵着。他们畅快疯跑,他们没有丝毫紧张,失明的阴霾和恐慌刚被甩开,满世界 只装得下轻松、期待和美好。唐湄不再抱怨那个多疑、敏感的医生——不是他, 她将体会不到绝望、恐惧之后的安心。这安心让她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活着、和 李默在一起,幸福就这么稳妥地握在两个人的手里,她像尝到咸甜滋味一般品尝 了“幸福”的含义。   生活一如既往,又像彻底变了个模样。   就是那一年,唐湄对李默说:“我们结婚吧!”   二十三、   “唐湄,”婆婆一天对她说,“我和你爸打算再住两天就回去,瞧我现在身 体也好了,是该回去了!”   唐湄记得有一回在他们房门外,无意间听到婆婆问公公关于自己的病情。她 不知道公公把实情说出来了没有,隔门听见公公被烟呛出了一长串咳嗽。   婆婆精神的确又恢复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唐湄应着,要先问问医生 的建议。   “用不着问医生,我自己身体还有谁比我更清楚?前几天还没胃口,这几天 吃什么都香。虽说疼还有点儿,那病哪儿是一下子的事儿!回去慢慢养着去,养 养就好了。”唐湄看到婆婆的神采又从言谈中找了回来,想起医生说的病情,竟 一时语塞。   “先问问医生再说嘛!你能比医生更懂?”公公从房里出来,手上仍然夹着 烟,烟雾从房里带到了客厅。公公皱着眉,语气有一些硬,不常有。   “呵,我怎就不懂?在这儿养也是养,回去养也是养! 你不见在这儿俩孩子 成天为我们操心!这老头儿,糊涂啦?”婆婆对回去。   “你病了,孩子们操点儿心能不应该?”公公说着又猛吸一口烟。   “进屋抽去!瞧给你熏的……”婆婆转过来对唐湄,“别理他爸,你先忙你 的去,晚上回来让李默给我和他爸买两张火车票……”唐湄心里矛盾着,她想起 了李默得知母亲病情那天,艰难又无力的神情。   “妈,还是多住一段日子吧,等身体完全恢复。”唐湄冲口而出。   “不了,身体好啦,恢复啦!”老人笑着,满足而惬意,像生活给她享了太 多福气。   唐湄保存了进行到一半的程序不让它再继续算下去,有一步计算需要调整和 修改,她现在没有时间应付工作,她套上外套,出了门。   菜场的味道也不再那么难闻,她看到买菜的、卖菜的你来我往挑菜收钱、闲 谈天气人事的嘈杂间,有和乐安详的平常日子,是这些夯实了生活。她想李默要 的无非就是如此,她能给他。   二十四、   “回去住阵子也行。”李默回来,听了母亲的想法后说,“医生说不要劳累, 生活、饮食都要有规律,该吃的药得按时吃……”   父亲眼睛了盛满了话说不出,李默在父亲的肩上轻拍了两下,低声对他说: “没事,回去住几天再来,调节一下也好。”   李默看着母亲欣欣然又重新开始归置生活,他暗暗祈愿母亲身体能有意想不 到的好转。一直矛盾着该如何向母亲说出实情,现在他更是不说了,他宁愿多瞒 一天,多一天热情就是少一天绝望。   “不要挤火车,上下站不方便,我送你们,我跟单位请假。”   闪过一念的曾经生活,能让唐湄重重舒一口气。然而婆婆的病情又让她不得 不回到既已成形的现实——她回不去了,即使得到短暂的喘息。她更无法忘掉婆 婆早上和她对谈时,那爽朗的笑。   “单位上要是没有特殊情况,我准备明天请假,送爸妈回去。”李默临睡前 对唐湄说,“你趁这几天,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吧!”这是李默第一次主动让唐湄 独自旅行。   “嗯,好久没出去走走了。”   她翻开地图册,找周边还没去过的村落,她通常是找一个撞心的名字,南方 这样的村名不少见。   横舟。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唐湄想到有人曾对她提起过,是那个叫恒山的 人,就算是仅仅因为这个地名,她也想去看看。那一晚她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 天早已经亮透了。桌上留了张纸条,是李默写的。   “唐湄,我们已经出发了,早点走赶天黑前能到家。爸妈说这些天你累了, 今天让你多睡会儿,没让叫醒你。你要是出去,路上开车当心。李默。”   二十五、   屋子里的安静,让唐湄忽然心里空出了一块。   她走进公公婆婆住的那间房,房里整整齐齐,显然临走前特意收拾过,婆婆 是个有心人,窗户也开了半扇,与窗外的空气交换着屋里香烟的残味。柜子半开 着,一张折了几折的药片说明书留在了柜子里。唐湄拾起来看,看到上面分明写 着“癌症性病变”几个字。婆婆识字不多,唐湄但愿婆婆没有把上面写的这几个 字看明白。   唐湄带上相机背起背包,关上家门的时候她停了停,像落了件东西一时想不 起来,不定心神。   “李默,”车开出不少路后,母亲才说话,“一件事,不说你也知道,你别 怪我唠叨……”   李默知道母亲要说的是什么,他看着眼前的路,不做声。   “你们要能有个孩子,我也就踏实了。”母亲明说了,和儿媳妇开不得口的, 在儿子面前和盘托出不难。   “妈,您现在要安心养身体。其余的,您别操太多心,身体最重要。”李默 还能怎样说呢?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解决得了的事。   高速公路上越往家的方向开,车也越少,李默知道父母在颠簸中悄然入睡了, 他手握方向盘,像匹孤莽的马在旷野中奔。他不知如何才能在母亲逐渐寂灭的生 命之火面前,为她捧起一团欣慰之光,他只能机械地看着前面的路,路越往前伸 越窄,那么长的一道直线,没有弯曲没有尽头。他在前行,像驶上一条灰黑色天 桥,用120的时速,往云里天边赶。此时,唐湄正背道而驰,去的那个村子的名 字,叫横舟。   横舟如何能渡到对岸?却像是搁浅。唐湄抱着内心不断说服自己的种种理由, 认定着自己的生活,这有李默的生活。   李默并不知道此时,唐湄已经在心里悄然改变了决定:她愿意尝试接受,等 忙过下个月项目的中期审查,她要为李默生一个孩子、让自己成为母亲。   第三章、那些隔在对岸的   二十六、   横舟是个安静的村子,游客很少,客栈也不多。唐湄在廊檐尽头驻足,廊檐 幽长。阴天里,村子显得黯淡。灰黑色的屋檐和墙壁间,冷风一遍遍刷出难耐的 清寒,穿透衣服刺进了皮肤。唐湄裹紧大衣,进了一间闪着橘色小灯的茶吧。   轻慢的音乐背景下,半旧杂志是一味应景的消遣。唐湄抽出一本翻开来看, 杂志是关于人文摄影的。   一组风景似曾相识,标题叫“对岸.隔溪”。唐湄想到了那个叫隔溪的小镇, 想到了隔溪小镇上一起走过绕镇小河的那个人——恒山。竟然正是眼前这组杂志 图片的作者!唐湄几乎已经忘了恒山的模样。   “你也喜欢这组照片?”唐湄点了红茶,送茶来的是个穿棉麻衣裤的卷发女 人。   “我去过。”唐湄抬起头,碰到了女人细致的妆容,妆容很巧妙地掩盖了她 的年纪,风韵犹存使她从相貌看上去仍然年轻。   “我也去过,在他这组照片出来以后,我又去过一次。”那女人顺手把唐湄 对面的座椅拉开,坐了进去。店里此时就唐湄一个客人,这一落座,像是店主的 热情。   “你认识照片的作者?”唐湄从话里听出来,吃了一惊。   “呵,这家店是他的。”女人说着便用眼环顾了四周,柔柔扫过。   唐湄捧起茶杯,这巧遇巧合让她仿佛看到一双大手,在罗网中安放各人的位 置。如果仅是巧合而已,那么她想置身事外,以看故事或路过的心情。然而,大 手是这样安排的吗?   “给我杯水吧,凉的。”唐湄推开茶杯,对女主人说。   冰水刺喉,唐湄喝进去一口,抬眼看着整个店。店里有很多照片,撤掉桌椅, 几乎就是场摄影展。   “来这里的客人多吗?”唐湄问。   “不多,很多是熟客。维持而已。”女人回答,她给自己泡了杯普洱。   唐湄不再多问什么,关于恒山。   “你为什么会走进来?”女人问唐湄。女人的问题问得奇怪,为什么?为避 寒,为那一簇橘色柔暖的灯光?唐湄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仍然为际遇巧合,而暗 暗吃惊。   “我认识恒山。但我进来前,不知道这里和他有关,一无所知,直到你说。 不知怎么这么巧。”唐湄没有打算隐瞒,这是女人间的敏感。   “从你进门,我就认出了你,你看。我以为你是为他而来。”卷发女人拿出 一张照片,一个女人的轮廓剪影般映在水面上,随晕漾的波纹,像音符一样缓缓 散开。画面似流动的浅波,那轮廓的眉眼五官却清晰可辨,浮于眼前,让人联想 起一个词:镜花水月。照片的名字叫——水湄。背景是隔溪那个镇子。唐湄不知 道恒山什么时候拍下了她,应该是在他们交谈之前、在那张临水而摆的桌边邂逅 之前。   “我和他,只是聊过几句,甚至还算不上朋友。隔溪镇之后,没有过联系。” 唐湄不为解释,也远没有解释的必要。   “他走了,去西部,没说多久回来,把这儿留给了我。”女人拢了拢头发, 从手腕上抽出根金色发带,把头发松散绑在了一起。   唐湄笑笑,看墙头那些旷远的风景画,每一张都能让眼睛透过画面,延伸到 很远的画外。   “有个落脚的地方,他就总会回来。”唐湄说。   “我正是这样想,不然,我不会守着。”女人喝一口茶,“给你换杯普洱吧, 老家带过来的,很醇。”   唐湄由此知道这个棉麻衣裤的女人,来自云南,唐湄谢绝了她的好意。红茶 半凉了都还没喝。   “我这样想,但不确定,我也许不够了解他,”女人抬头:“你了解他吗?” 很专注地问。   “我和他比你想象中要简单得多,只是知道一个名字,说过几句话,仅此而 已。”与卷发女人交谈,唐湄感觉到不自在,她话里话外像是在试探。   “他的照片里,很少拍女人,很少定格拍一个女人,”卷发女人喝了一口茶, 说下去,“恒山是个很优秀的摄影家,从不因为拮据而失去自我,他活得很认真, 很真诚。我欣赏他的真诚。”   “我为了他离婚,离了婚来找他,我说我爱他,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并不了解 他,但这没关系。我没想过让他给我一个有关婚姻的承诺。我离了,就没想再 结。”   “我喜欢看他拍的照片,我想办法认识了他,认识他不难,想找他的联系方 式也不难,你试过吗?当然,我熟悉他的圈子,结婚以前,我是行摄刊的编辑。” 女人问唐湄。唐湄摇头。   “你有你的生活,也许你从来没想过打破它,所以你可能无法理解我。很多 人都用云南去填心中一些有关爱情和理想的梦。而我,是用他每一处足迹,去填 我心里的梦,我对我前夫说我爱上了别人,他问谁,我拿杂志给他看。他说我疯 了。我后来真的找到了他——恒山,和他在一起短短一个月,他说他没办法爱上 我,就把这里留给了我。我知道除了他自己,他能给的都给了。也许算是弥补吧? 可我不需要,一点也不需要。”   “我和他本质上很像,都对自己的内心无比忠诚,都穷揪紧拽一个自己过于 固执的坚持,都在现实中屡屡受创,”卷发女人又抬眼,仍是专注至极的目光, 甚至于逼视,“你说,他会回来吗?”   唐湄趁女人招呼刚进屋的客人,杯下压了红茶的钱,转身走了出去。   “请等一下!”唐湄听到背后女人的轻唤。她停下来,转过身。   “如果他回来,我能不对他说你来找过他吗?”   “我原本就不是为了来找他。”唐湄笑了笑,算是道别。   恒山是个故事,她偶然捡拾的故事,就像深秋走在街上,吹起她发丝轻挠她 面庞的那阵风,她把乱发嵌进耳后,风也甩在了身后。如此不再相干。   二十七、   “没有带回来照片?”李默问唐湄。   “没什么可拍的,天气不好。”唐湄回。从橘色小灯的茶室走出去之后,唐 湄没再举起相机。她用眼去看横舟这个村庄时,忍不住构想恒山和卷发女人的故 事,会有多少种版式多少可能性?如若恒山不曾提到过横舟这个地方,她是不是 就不会去?   那幅恒山不知什么时候拍下的她的照片,水波纹荡漾开,叫唐湄无法不去回 想。   唐湄和李默,暂时回到各自的忙碌中,像从前一样,却又变得不一样。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快过年了。母亲的病,让渐渐浓稠的年味里掺着沉重, 李默不知道母亲还能过几个团圆年,母亲临别前对他说的话,始终压在他心里。   然而他却不再试图与唐湄沟通了,他不愿意再为这些争吵,他不善于处理矛 盾,只能搁起来不碰。不碰,却烦难着。   重回两个人的日子。周末,难得一起坐进沙发看一部影片。影片里女人为了 报复深爱过的情人,亲手杀掉了与情人的孩子。唐湄看着看着,蒙脸哭出了声来, 她躲进李默的怀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孩子是无辜的不是吗?是无辜的不是吗?一条生命啊,怎么能够这样狠 心……”   李默不断安慰着,看见画面回放的是初生婴儿的脸。唐湄哭着睡了过去,李 默却对着早已播放结束的空屏幕,出了神。如果一个生命,执意来到这个世界, 又怎么能够狠心将他拒绝呢?李默轻轻将唐湄抱上床,好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唐湄又拾起了喝冰奶的习惯,一线割喉的冰凉刺痛了她,这是一年中最冷的 季节。“喝点儿热的,”李默常常不等唐湄拉开冰箱门,已经把杯子递到她面前, 热牛奶在冬季,喝下去就暖了心。   唐湄还是会想起卷发女人,想起她说自己冲破婚姻的理由,想起她说唐湄不 能够理解……唐湄却忽然明白了卷发女人,因为明白,才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更 加悲凉。   李默对唐湄的温情,唐湄怕与自己能给他的不相当。她与李默之间生发不出 彼此更强大的理解和支撑,像沤着灯芯草的那碗油,一点点把原本的能量烧得浅 下去,越往下,越微弱。   李默与唐湄,两个人常常一整晚各做各的事,没有一句交谈,也没有谁主动 挑破、说开。他们对对方都不觉里淡了下来。   李默发现他和唐湄的差异是如此明显,婚姻一下子成了捆绑不同世界里两个 人的那根线,他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只能是更加沉默。   唯有寒夜成了两个寂寞的身体相互取暖的理由,那个时候他们不说话、不交 流,在浓重的喘息声里为自己解压,之后背转过身去,有时朦朦睡着,有时睁眼 到天明。他们都渐渐不太明白,这样的需要,究竟还是不是因为爱?   清冷冬季,总使人觉得孤独而又漫长。唐湄和李默,搁浅成不行的横舟。那 个地名,一语成谶。   二十八、   又一期的化疗时间到了,李默草草收拾起自己的心情,安顿父母。唐湄却觉 得与公公婆婆再一次同住的家,比先前的冷清,多了一些家的味道。   陈院长又在工作上不着痕迹地帮助过唐湄几次。胡啸言分外注意唐湄和陈院 长的一举一动,他总想找出蛛丝马迹附证他内心的阴暗,只是在陈院长面前,照 旧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快要结婚了。   又有一对新人要迈入婚姻,婚姻的缘分有很多种,而相爱只是其中的一种, 最堂皇的那一种。胡啸言的婚姻不属于这一种,却也得到了如出一辙的祝福。那 几个烂熟的吉祥词,不是对婚姻的嘉许和颂赞,是嘲讽,言之无谓因而嘲讽,不 明就里因而嘲讽,轻慢草率因而嘲讽。   举杯的时候,唐湄努力使自己忽略她对胡啸言的轻视,想给出虔心的祝福, 抬眼时碰到胡啸言无忌无恃的贪婪目光,唐湄的笑收在了半道,她厌恶地一眼撇 过。这一眼刺痛了胡啸言呼之欲出的柔情,酒精和喜宴催生的反作用下,他斗壮 了胆,重新走到唐湄面前,倚醉敬酒。   唐湄推脱不得,却无论如何不想喝,与胡啸言的不罢休僵持着。旁人不解, 也跟着起哄。   “胡老师,来,来,来,我得喝你一杯谢媒酒!”陈院长手持刚斟满的酒杯, 自然而然把胡啸言招呼过去。唐湄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胡啸言窝火极了,那天喜宴散场后,他暗暗把这一笔又记在了账上。他认定 唐湄和陈院长之间一定有什么,否则,陈院长为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护起了她?   胡啸言的岳父在教育厅供职,胡啸言为自己的前途,狠狠下了这笔赌注:女 友怀孕了,结婚就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他成了岳父的自家人,为自己争取机 会,当然更加不遗余力——材料准备得一摞一摞,文件熟读到几乎能背。   胡啸言渴求权力,又因为嫉妒和内心的那团污浊怒气,更加对权力孜孜以求。 所有曾经他受到的轻视,都像匕首,一刀一刀从他胸口划过,他想看到那些曾经 对他不屑一顾的人,各个在他面前坍塌的形状。他把婚姻当做通向他内心康衢大 道的跳板,他时刻等待着他的纵身一跃。   二十九、   “最近又疼得厉害,这药咋吃着吃着不管用了似的……”母亲的身体一天天 衰弱下去。父母接来之后,这一期化疗的结果并不理想。李默挽着母亲的胳膊, 陪她缓步迈出医院大门。他不忍心再让母亲从自己身边离开。   “咱正治着呢,您别担心……”母亲不再像从前,她变得弱小,变得时时需 要保护。她被儿子搀扶着,像孩子一样听话地点着头。   “咱们请个保姆吧,医生说我妈的状况不太好。”李默找唐湄商量。公公婆 婆住回来之后,她和李默才有了更多话题,总围绕在婆婆的病情上。   “嗯,医生怎么说?”唐湄问。   “医生说虽然还在控制中,但癌细胞的发展速度比预想的要快,”李默凝眉, 声音缓慢低沉,“又比预期要差了。”   唐湄想要握住李默的手,给他一些安慰,然而唐湄的手在冬季常是冰冷的。 李默抱住唐湄,心里乱作了一团。   唐湄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新生命来得及用第一声啼哭,在逝者灯枯油尽前,给她一丝安慰吗?所有人, 都只能双手摊开,眼睁睁看着时间从皮肤上划过。李默从没觉得时间竟变得如此 仓促,它在催着生命的往复。   “李默,这是天意。”李默没有想到唐湄如此平静,“前一段日子你送爸妈 回去之后,我想让自己调整一段时间,也忙完最近一段工作,就准备怀孕。没想 到这么快。”   “原来你已经有了这个打算?你怎么不早和我说?”李默问,神情复杂。   “我不太确定,你知道,我向来,怕……”李默一把把唐湄拥进怀里,懊恼 自己愚蠢的行为,此前他从未欺骗过唐湄。   “我没有信心做一个孩子的妈妈。你要多鼓励,我,其实,我还没准备 好……”唐湄显得有一些焦虑,李默不断安慰着她。从唐湄的话语间,李默听不 出她的喜悦,她像是为了完成一件必定要做的事,并不为自己。李默心生愧疚。   三十、   孕检报告单交到母亲的床榻前,老人笑得安逸。唐湄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 她低头看自己的小腹,小腹平坦着、陌生着,像分身出外的一部分,那躯体不再 属于自己。   她想哭,为自己的冷漠,为无可挣脱,为那些隔在对岸远远的不理解。   “妈,我怀孕了。”唐湄打电话给自己的母亲。   母亲的惊喜和嘱托,唐湄全没听进去,她多想冲口而出:“可是,我不想 生……”自己母亲这里,她依然习惯了封锁。她找不到和她肚子里这个正在长大 的生命联系的心灵纽带,她买回很多书、很多杂志,却越看越让自己胆怯——她 还没有能够准备好当一个孩子的妈妈。   “我不用!”唐湄一反常态,在李默给她身上搭一件外套时,皱眉说。唐湄 的反应让李默吃惊:“唐湄,你怎么了?”   唐湄不说话。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很感激。”李默头低着,像犯了什么错。平静下来 的唐湄,转回去又给李默安慰。   尽管有那么多理由让彼此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心却靠不到一起了。李默 的不坦然,让唐湄在本来的距离上,又多了一些隔膜,她不希望李默总满眼歉疚, 她宁可相信这一切仅是出于相互的包容和爱。   “今天上午阿姨收拾鞋柜时,我把你那双皮鞋送她了。她说多上几次油,还 像是新的。你记得吗?那双我们结婚那年你穿回去的鞋,走了一路泥洼地,回来 这双鞋让盐碱泡脱了色,你就没再穿过……”唐湄忽然提起那双皮鞋,想到了她 和李默婚姻的开始。   唐湄的这番话,得不到李默的回应。李默不知该如何接,那双皮鞋是唐湄精 心为李默挑选的,而李默只穿过一回。李默甚至不记得皮鞋的样式了,隐约停留 在印象中的,是踩了一路泥巴到家的那晚,唐湄黯淡的神情。唐湄和李默原本都 想要攥紧,却又都开始感到无力。   像精神安慰剂,婆婆近来的状况又有了好转,肿瘤不仅没有继续发展,反而 有了好的趋势。医学有很多尚无法解释的现象,生命总有一部分靠心灵在支撑, 科学将其解释成心理暗示对病情的良性刺激。无论如何,全家人总算能在长久的 阴霾后,有了些欣慰。   一天,婆婆把唐湄叫到身边,招呼公公把东西拿来。是个手绢包,手绢包里 还有张老旧红纸,殷殷斑斑湮褪了色。婆婆郑重托在手掌里、小心打开——是一 对金镯子和一把长命锁。   “你们结婚那年,我就托人到镇上去,化开了家里几个老物件,悄悄儿打了 它。你记得不?我要给你,你说先搁我这儿,你说你不戴的那根金链子,还有枚 金顶针。我想你不喜欢也用不着这些,就让人带到镇上去,改做了新的,就等你 们孩子出来,给他戴。   “这几年一直揣我这儿,我就盼着有这一天呐,现如今,如愿啦!   “我要等孙子出来,亲手给他戴。你先替我收着。   “咳!生儿生女都一样,能抱个娃娃,晚来得福,不图别的啥……”   唐湄不做声,只听婆婆说着。婆婆让收起来的金器,唐湄接过了手,她心里 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她希望婆婆能活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她希望婆婆能 亲眼见上一见。一股酸痛冲进了鼻腔,婆婆也许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而她的身 体却在一天天虚弱下去。   “妈今天给了我这个。”唐湄把手绢包亮给李默看。   “他们是盼了几年了,从我们结婚就开始盼。”李默的话,无意触动了唐湄。   “当时,我忽然特别希望孩子快点长大,她能够亲眼看见孩子。李默,如果 我早一点决定,那么……”唐湄眼泪倾眶而出。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是我不好。”李默低声说。   “我怕来不及,”唐湄的泪仍旧不止歇,“如果来不及,你会怨我吗?”   “不会。来得及,我们在尽力。我怎么还有资格怪你!”   听到房门外一阵动静,他们止住了谈话。   “忽然一阵子疼得厉害,我找止痛片,找好一会儿了。就搁跟前儿的,怎么 要的时候它就是找不着……”李默走到父亲身边,父亲头也不及抬一下,仍到处 翻找,急躁慌张。   “爸,别找了,我这就下楼先去买一盒回来。”李默说着就要往屋外奔。   “这儿呢,别去了。来,赶紧吃,吃上过会儿它就消停了。”公公扶婆婆起 身,婆婆疼得扭做一团,根本直不起腰来。   唐湄递过来一杯温水,婆婆都没力气喝上一口。药含在嘴里化开了,苦得她 连声干呕,公公不断抚着婆婆的背,好让她缓一缓。吃了药,婆婆又睡了下来。   “明天再去医院问问情况。”李默说。回房后,李默和唐湄都没有了睡意。 灯亮到半夜,李默坐回电脑前加班,唐湄拿起一本书停好久都没有翻动一页。   李默只是在用忙碌,掩饰内心的不安。   那个周末夜晚,李默盯着放空的电视屏很久,唐湄的话不断在他耳边重复: “一个生命啊,怎么能够这样狠心……”新生命倘若就这样来了,唐湄说过的话、 唐湄的眼泪,让李默知道她拒绝不了、她狠不下心。这之后,李默就在床头柜抽 屉里,那盒避孕套旁边,悄悄藏了把剪子。   当妈妈是什么滋味?唐湄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去感受——然而一片空 白。她却“应该”生个孩子,为李默,为病重的婆婆,为这个家。   是的,“应该”。   三十一、   “陈院长,”陈院长办公室的门一贯敞开着,院长点了点头,招呼她进去, “对不起,我可能需要退出课题组了,我……怀孕了。”。   陈院长脸上露出了笑容:“哦,那恭喜啊,唐老师!你负责的那部分我再找 其他老师接替。”   “谢谢院长,那我把前段时间的工作,作个书面总结,报告我这几天尽快交 给您。”唐湄说。   “另外,你前期工作量我让课题秘书给你折算,科研权重比例的改革也才开 始施行,会给老师们一个过渡和适应期。你不必担心。”   唐湄一阵感激,觉得自己对陈院长说的“谢谢”已经够多了,这个如同自己 父亲年龄的领导,给了她长辈一样的关怀和温暖。   “报告把计算方法和中间遇到的问题列出来,扼要概述一下就行。”唐湄应 着,从院长办公室退了出来。   这当口,正撞上胡啸言进门,唐湄和他打了个照面。自胡啸言婚礼之后,唐 湄便对他视同空气。胡啸言一怔,鼻子里嗯啊了一声,他故意大声清了清嗓子。 唐湄当作不曾在意,一偏头走了出去。   “唐湄怀孕了,蓝华的这个项目她退出了。你看看,院里她这个方向上的老 师,找几个报给我。另外,你再找金老师把课题工作量给她折算出来,看一看。” 陈院长看到胡啸言进来,就先对他说。   “不是期末,不是课题结题,这时候算工作量,没这个先例啊!”胡啸言暗 地里套陈院长的话。   “那么你看着处理。”陈院长不置可否,却把这进退两难的活计直接推给了 他,胡啸言敢怒不敢言,他着实想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给唐湄使一使绊儿,然而 他明显听出了陈院长的意思。   唐湄的工作量没过几天就统算出来了。这倒并不难算,不过行政上的事务向 来都是遵照旧的套路运行惯了,打破旧约束恰如往死水里投枚石子,是要引出阵 阵涟漪阵阵波荡的。大多数人通常都在按部就班的前人车辙里,走自己认为安全 的路。不仅仅胡啸言,连秘书、课题组的其他成员也都觉得这次有那么些不同往 常,细究下来呢,也不过是无出其右的一桩小事。因为中途退组的事毕竟很少见。   胡啸言却在不动声色里,拎出“这是陈院长的意思”,暗暗滋长着某些人捕 风捉影的猎奇心。一些传闻不胫而走,私下里传得有模有样,陈院长不知道,唐 湄更不知道。故事就是编成的,越离奇越叫人爱听,小道八卦是为满足现代人没 处消遣的无聊情绪、充当谈资的,听着听着即便当成了真,也没人愣头愣脑去为 求证。胡啸言太知道真假,也太愿意混淆视听,他有一种令人费解的扭曲心理: 他一定要看到唐湄难堪,才能在心里生出一份自信——她没资格轻视他;而同时, 他又希望唐湄就是那样清高着、孤傲着,才让他觉得自己品味不俗——这就是将 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他不甘心地同时想着两种可能性,同时又抗拒着两种可 能性。想得到她、想蹂躏她,她的灵魂、她的肉体,成了他的魔障。   胡啸言的妻子早就知道丈夫心里有着这样一个让其欲罢不能的女人。婚礼那 天她就注意到唐湄了,女人的直觉灵敏得像暗夜里潜行的猫。   “金老师,唐湄老师的工作量不作定量上报,前期她还做了一些其他事务, 缺的期末从我这里给她补上,你在统计的时候备注一下。”陈院长是电话里这样 对院办秘书金老师说的,金老师放下电话,朝办公室里另两个同事吐了吐舌头, 指了指电话机:   “老板打来的,特别关照唐湄课题工作量的事儿……”她故意压低了音调, 尖细了嗓子发出不同往常的声音。他们私下里都管课题负责人叫“老板”,很接 地气,应和时下教育产业化的风向。最近风声鹤唳的工作量计算,也是绩效量化 的一个改革举措,逼他们走出象牙塔,着眼绩效着眼市场。宫斗剧为何收视率居 高不下?是因为人人都深陷江湖,无所幸免。爱看的人,多半是在假借他人杯中 之酒,浇自己胸中块垒。唐湄在这一群体之外,形只影单。   陈院长本是个赤子热肠,抱负理想在僵化的体制与错综的现实下动弹不得, 这么多年,他只能是适应和妥协下来,与此同时,他却总觉得自己缺了什么,缺 的那部分,恰好在唐湄身上找回了似曾相识的影子。唐湄看似淡漠的背后是对凡 俗逐利生而有之的不热衷,她的坚持在时下绝大多数年轻人身上已经难找到。陈 院长深知自己也被种种无奈所累,所以更加欣赏唐湄的不群,他觉得唐湄与年轻 时代的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而胡啸言却只能用自己促狭的眼睛,去捕捉陈院 长一举一动带给他的暗示。   任何一个人在遇到能让自己欣赏的人时,都会在心里潜埋一份意愿,行事便 不觉朝意愿偏转,作成自己沟通现实和精神的桥。陈院长自认为内心无私天地宽, 所以对唐湄的帮助也从不避嫌,哪怕背后的揣度和误解呢!   三十二、   胡啸言提起了兴致:是陈院长自证了他在同事面前的暗示!传闻又不知从哪 里开始画出了鼻子画出了眉眼,连始作俑者都混乱了思维,假作真,难明辨了。   “唐湄,你为什么总是提到‘负疚’两个字?”有一天李默冷不丁问起她。   “因为时间,因为妈她身体,怕她……”唐湄回答,一下子她又觉得有什么 不对,“怎么你不知道?为什么问?”   “对不起。你不该负疚,你没错。”李默说,像是搪塞。   “为什么道歉?我听不明白。”唐湄认真看着李默。   “没什么,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放在心里了,现在,你专心把身体养好, 等孩子健康出生。”李默满怀着信心。   “嗯,以后你也不要总对我抱歉,我也是在为我自己作调整,做老婆,做儿 媳妇,接下来,再做妈妈。”唐湄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你为我,改变了许多,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李默的这句话,让唐 湄回想起曾经李默对她的好。她也曾在知道婆婆病情的时候,对李默说无论怎样, 她都将和他一起面对。   李默辗转听闻了传言,他信任唐湄,不愿意过多理会,只是自此以后,他较 往日敏感些——他没有卓有成就的事业,没有独当一面的强韧。在唐湄面前,他 始终有那么一些不自信。   公司与学校在研发上常常有比较密切的合作,当唐湄的名字出现在公司项目 总结报告上的时候,李默还是吃了一惊——从没听唐湄说起过工作中涉及到这块。 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陈院长。   李默矛盾着,与此同时,母亲的病情又有了反复,医生说波动频繁不是好事, 这让他们很难确定治疗方案,建议入院观察。   又是一阵忙乱。公公和李默时常陪在婆婆的病床前,他们不让唐湄多往医院 跑,尽管唐湄的早孕反应并不那么明显。   三十三、   唐湄现在开始喝烫烫的奶,有时热的时间长了,表面会结一层奶皮。她从一 个冷冽的极端,划向了另一个。除了喝奶,她还喝红茶,红茶加奶,热热的喝下 去,能让整个人都暖起来。尤其是当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一杯滚烫的红茶加奶, 就是一份安全感。   红茶喝完了,她去老地方买。   “冬天喝一些普洱也好,刚带回来的,很醇。你可以少来点试试。”老板的 这句话唐湄觉得在哪儿听过。   “您也是云南人?”唐湄抬头问茶店老板。   “哦,不,不过这批茶是真的不错……”唐湄买回了一点,烫热了杯子,再 用滚开的水泡了一杯。   普洱的浓酽先于它醇厚的气味跃于眼前,唐湄看着茶在杯底洇开的重重焦糖 色,逐次与杯中的清水混合,铺满杯底,吞没了茶叶,香气开始往鼻尖涌动,如 一股暗流,热烘烘的。   唐湄自此每泡一杯普洱,就会想起横舟橘色灯光的小店里的那个棉麻衣裤的 女人,普洱的茶汤醇厚、回甘,不似红茶的淡淡花香,是绵延久长叫人欲罢不止 的陈香,唐湄渐渐喜欢上了它的味道。   她会有片刻跳脱开身处的境地,忘了自己怀孕,忘了婆婆的病情,忘了李默 负累前行的身影——当手捧起一杯普洱。片刻之后,她调整回来,套上外衣关上 家门,往医院去。唐湄多揣了份小心,隔几天就忍不住去医院看一看婆婆。   “医生说根据我妈的身体情况,建议可以考虑进行靶向治疗,但费用很高。” 李默避开父母,找唐湄商量。   “大概多少?”   “医生说方案预算大概二十来万,如果病程迁延后期治疗更复杂的话,费用 很可能还会增加。化验结果出来,她身上的这种肿瘤细胞属恶变程度非常高的那 类……”   “能有希望就不要放弃。妈是不是觉察到什么了?我刚才听她的话音,像 是。”唐湄几乎没有犹豫。   “身边病房里都是肿瘤患者,她能一点儿没数吗?昨天隔壁病房刚走了一个, 才50多……那家人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没什么动静,不像是走了个人。大概时间 耗长了,家里人也慢慢想通了、接受了……这儿是离“死”那条边界最近最险的 地方,我想尽早带妈离开,等妈稳定了,就带她回家。就快过年了……”李默在 唐湄面前第一次红了眼睛。   病房里一阵喧闹。李默母亲住的是个三人间,最里面靠近阳台的那床上住的 是个6、7岁的小女孩儿。因为她这么小年纪罹患重病,医生护士对这一家更多了 关心和同情。窗台上的盆栽和鲜花,是护士们摆的,这间病房因此比别处添了几 分生气。   小女孩面色苍白,这样的孩子又总是异常乖巧。李默母亲疼痛又一次发作的 那回,小女孩走到病床前,小手抚奶奶的胳膊,轻轻地,像是安抚她手里的布娃 娃。小女孩习惯了看到身边人被病痛折磨而扭曲忍受的惨状,所以没有惊恐,只 是安静地看,轻声地安慰。   “喝一杯,呵呵,是要喝一杯!”一个男人手里捏着一张纸,正与临床的陪 护交谈。李默和唐湄一进屋就听见他的声音,在这儿,难听见这样振奋、健康的 音调。   那男人见李默和唐湄进来,没有收起自己的笑容,反而将手扬得更高,朝李 默说:“这期的报告单,你看!”   李默从男人手上接过,报告上的名词、数字他看不明白,男人一点一点解释: 都分别代表什么,上一期指数怎样,这张报告上又如何……李默仔细听、点着头, 他为小女孩儿的爸爸高兴,唯有相同的经历,才深知这样的苦与乐。小女孩翻着 她的漫画书,她不明白爸爸和叔叔在笑什么、在对着一张纸说什么,她不明白那 张纸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那张纸上没图没颜色,一点儿也不好看。   “小李不喝酒,走!我请你喝两杯,不多,就两杯!不耽误你下午的事儿!” 那男人对临床陪护说,陪护照料的是个古稀老人,生命体征除了心率监测仪上时 时抖动的那道波折曲线,没了其他任何迹象,呼吸靠氧气机维持。   陪护为难,疑疑迟迟。   “去吧,值得高兴的事,帮我也多喝一杯。”古稀老人的儿子这时候也在病 房,对陪护说,“你们多聊会儿,我下午没事,你别急往回赶。”   病房又安静下来,监测仪的滴滴声已经成了这间病房里习惯流出的声响,热 闹时它躲在声音背后,待到万念都散落阒寂时,它在重复它的律动,向人们不急 不缓叙述着生命的纵走。和希望、和生生不息相悖的,还有一脉结尾的颤音,牵 拉得越来越细,快要断了。   李默去开水房路过护士台,听护士们在说:   “没有太多临床意义,不过只是一般范围内的浮动……”   “哎,够可怜的……她还这么小。”   “她父母家人更可怜,瞧她爸今天拿到报告单时的样子……想着就难受。”   “他哪儿能不明白,是故意给自己打气吧?那些指数他钻研得自己能当半个 医生了……”   李默方才知道,原来小女孩的报告并没有她爸爸说出来的情况那么好,李默 冲开水的时候,想那小女孩的爸爸,这会儿举起杯了没有?   就快过年了。   三十四、   学校放了寒假,年前学院里照例有顿年夜饭,先进工作者的人选会在年夜饭 的时候公布,寥寥几个人接受全院老师的举杯祝贺,被肯定这一年来的努力和成 绩,如众星捧月。   今年有唐湄。胡啸言有意为之,他知道评上唐湄,很多老师会有不满,况且 陈院长早在几个月前已经在期末总结工作的初期对他提过。这不是顺水推舟的讨 好,更像是落井下石,他想让陈院长与唐湄之间牵扯出无事生非、理不清的舆论 谈资。清者自清是蒙人见鬼的话,人们更加愿意相信无风不起浪这一说,更难听 的是和苍蝇和蛋有关的那句用滥了的俗话。   拿先进的好处,除掉多出来的奖金,还有职称评定上的加分,暗暗较劲甚至 破头相争的人不在少数,没被评上的,自然心生龃龉。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唐湄站起身,能被评上很意外,她说不出话来。胡啸言 总得适时撑场,他这时候开腔:   “这是学院对一年来这几位同事工作上的表现给予的肯定!下面,我们请陈 院长代表院办,讲几句!”   陈院长明显感觉婚后的胡啸言比从前壮了胆,他娶了自己老上级的女儿,因 其岳父人脉颇广,便张狂了不少。陈院长暗自纳罕自己看走眼,未能识得胡啸言 的真品性。   陈院长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场面话,自觉烦琐无味至极, 过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悄悄退席走到大厅舒解一口气。   唐湄从洗手间出来,与陈院长不期而遇。唐湄与陈院长招呼,她要感谢陈院 长一直以来对她的关照和帮助。   “呵,是你自己的努力。”陈院长很随和。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有双眼睛藏在背后,嚯一声拍下了张照片。照片的背景 是酒店大厅,大厅墙上有不同时区国家的几座挂钟,唐湄头低着,浅浅一笑,陈 院长正对她凝目而视。画面恰好就定格在这一瞬间。   三十五、   无奇的交往,却可以从相片背景之中延展出很多揣测。照片发进了李默的邮 箱,当然没有署名,照片拍摄的信息也作了修改。   李默复信过去,问对方是谁,得不到回复。照片了然于眼前,李默该如何判 断?   他希望自己仍然坚信,但他联想起公司与学校合作的那个课题,是他一直跟 进的项目。有关于学校教改的压力,唐湄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提及,而唐湄也属科 研建树平平的那一群!如果唐湄参与其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李默钻进了胡 同里出不来,越往怀疑的地方想,前因后果就越能联成一气。   唐湄的负疚、唐湄得知意外怀孕时的冷静、唐湄从固执坚持到突然转念…… 李默一桩桩将他的怀疑往他万般不愿意面对的可能性上靠。他形容愈发颓丧,愈 见得不自信,他不知该如何振作起自己了。   然而李默却不会质问唐湄,不会把那些照片和疑问亮到她面前,向她要解释。 他怕真相就是那样的不堪,他甚至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在帮唐湄保留她的自尊。   少了误解,世上就会少了很多错过和走远,也就少了故事。生活本不需要太 多故事,需要人们一天天将知遇之人,彼此当作相逢的喜悦,诚意对待。   邮件在信箱里,李默不删,他打在心里的结,不碰也不解,他不善于处理矛 盾。   李默去医院为母亲办理出院手续,腊月见底了。父亲曾说73是一关,父亲巴 望着过年,他巴不得年尾的几天,跳着过。过了这一年,父亲眼中,母亲这一关 就算是过了。   三十六、   李默买回了好几种口味的饺子和汤圆,分两锅煮好摆上桌,热气腾腾。   电视里锣鼓声闹得欢,晚会开始了。李默打开暖气,给母亲摆好靠枕、披上 围毯,他们把年夜饭挪到了电视机前。母亲听电视里的相声,笑出了声儿。李默 什么都不愿多想,他给母亲碗里夹了一只饺子,又舀了一粒汤圆,对她说:   “妈,甜是甜,咸是咸,各是各滋味儿,都吃下去,明年大吉大利,身康体 健!”   李默说着,也给父亲碗里添了些。李默跳过唐湄的目光,没有交流。对于李 默近来的冷淡,唐湄没有多想,也不多介意,婆婆能出院回家一起过个团圆年, 就已经很好。   屋外响起了爆竹烟花声,李默母亲想上阳台去看。   “屋外冷,别去了。”李默阻止。唐湄正应着婆婆,要搀扶她起身,李默这 一说,唐湄弯下的身子停住半天没动。   “看看呗,难得看一回。农村人爱放二踢脚,光听声儿没看的,城里又只让 这几天才能放,看看去!”婆婆把围毯掀开搁在身侧,搭了一把唐湄的手。   “呵,这么一场大花儿,得不少钱吧!”婆婆边看边问。   “上千的都有,还有更贵的。”唐湄接婆婆话回答。   “嗬,真舍得!咱们不这么着,咱还是实打实地过日子好!这哧啦啦热闹一 阵,就几分钟功夫,还剩个啥?”婆婆接着说,“看倒是好看,是好看……”   “好看就行,图的就是好看和热闹。”唐湄趁气氛说。   “咱声儿也听了,花儿也看了,还不费银钱,赚着啦!”婆婆爽朗一笑, “热闹,好。明年呀,能更热闹些,呵呵,好……”婆婆在盼着儿孙齐福的天伦 乐。   唐湄不再接话,两个月的身孕,她依然没能调适出母子连心,生命的诞生对 她来说,仍然心悸多于喜悦。像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把这个小生命推给了她,她只 能孕育,只能接受。   “妈,这把长命锁,您先戴着!”李默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那个绢包。   “这像啥,小娃娃戴的,没个我这一把年纪了,还……”母亲说着要用手去 挡。   “就是要您长命!您给您孙子捂得热热乎乎地,回头他出来好让他戴。这会 儿呀,您就当回老小孩儿,也享一回福。操一辈子心了,从今往后让您也轻省轻 省!”母亲自从病了之后,性情变了,不争不埋怨,慈眉善目看什么都觉得好。 没有了拧劲儿,反更让人心疼,老人乖顺得真同孩子似的了。   婆婆一手牵住唐湄,另一手抓着自己的儿子,看窗外被烟雾漂紫了的天空, 望了有一会儿,像还在等着看烟花儿。窗外,一场轰烈极盛之后的安静,使人耳 鸣。时间仿佛也跟着静止了,那响彻过后的几秒钟,世界像被消掉了音,叫人心 慌。   李默父亲情绪较往常也高涨了很多,他信老话。抽了一辈子烟,前一段在医 院时听医生说二手烟对人危害极大,尤其对病人,他就开始忍着少抽,实在熬不 住,走到楼道外抽上一根,离家人远远的。唐湄听见他和婆婆聊天儿时说,等婆 婆病好了,他的烟也指定戒断了。这是病榻前两位老人的约定,俗常里让唐湄觉 出真情。   安顿好婆婆坐回电视机前,公公又捧出一捧花生来剥,剥几粒推到婆婆跟前: “长生果,年尾吃,年头还吃,长生不老。”   “哪儿来那么多道道!”婆婆笑着捡几粒吃进了嘴里,“胃口好,吃什么都 香,这花生仁儿,新收的,一尝就知道,香!”   公公又给婆婆剥了几颗花生,一场绚烂如花的舞蹈看完之后,婆婆困了,公 公扶她回了房。   “李默,咱们回头把钟点工阿姨辞了吧!”唐湄这晚临睡前对李默说。   “你身体也需要人照顾,不能劳累,不能辞。”李默不答应。   “我是想能够多陪陪妈,多为她做点什么。另外,治疗不也是笔不小的数字 吗?我想……”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想办法,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不要你在这方 面为难。”李默像是在和谁置气,这使得唐湄一怔:   “李默,你最近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尽力做。”唐湄不知道李默说的尽力,究竟包含了多少层意义。   唐湄觉得是婆婆的病痛让李默里外都背负着重压,她抱住李默,想给他一些 安慰,却像抱住了一尊带着体温的石像,得不到回应。唐湄却不松手,就这么抱 着他,睡了。   零点的时候,窗外又一阵喧哄起来,唐湄想抽回压疼的手臂,却被李默一把 紧紧抓住。   “过去的一年翻篇儿了,新一年,咱们好好儿过。”李默转过身来对唐湄说。   “妈她身体会一天比一天好的。”唐湄趁着屋外闪动跳跃的光,看李默脸的 轮廓忽明忽暗、忽暗忽明。   李默找到唐湄的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三十七、   “今年我一个人回去吧,你留下来照顾爸妈。”唐湄和李默商量。   “你能行吗?”李默不放心唐湄带着身孕开车。   “没事,”唐湄说,“我开车回去,累了多休息几回。”   从小长到大的那座小城,唐湄有半年多没回去过了。一路下来不过两、三个 钟头的车程,但小城给她的束缚感,每回一踏进熟悉的马路、街道,就随同而至。 每次唐湄踏上回到小城的路,都带着久远的回忆,也带着回忆中憋闷的气息。   “我做到了他们希望的样子,可我是谁?”唐湄曾经这样问自己。   唐湄记得小时候,自己常在半夜里被父母的争吵惊醒,她蜷在被窝里,听玻 璃瓷器掼地的碎裂声,听得瑟瑟发抖。幼小的她害怕极了,她曾经无数次带着泪 痕入睡,梦里抽泣。直到现在,这种印象已经像是癔症,每当回到父母身边,听 父母在隔壁的谈话声,唐湄心里就开始不安,任何一个挑高了的声调,都会引起 唐湄的警觉。   小时候,她常会坐在一张折叠桌的桌架里,桌子靠墙,桌架围拢一圈恰好容 得进她的身子。她就躲在那里看父母,看他们或怒不可遏、或阴郁惨淡的神情。 那时候唐湄在想:“他们怎样才能不吵,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他们笑?”   “你声音好,跟我学戏吧!”邻居芸奶奶对唐湄说,芸奶奶退休前是剧团的 演员。   “戏子!”这是唐湄那天兴冲冲回来对父亲说的时候,父亲的反应,父亲是 易怒的,“想都不用想!”唐湄因此觉得那些都是不好的,不该去碰。   去芸奶奶家串门,她最爱翻奶奶的剧照,一遍一遍地看。唐湄和芸奶奶投缘, 放学回来家门冷清,奶奶会招呼去她家,给唐湄烙块饼,饼上还贴层鸡蛋。后来 唐湄去得少了,不是不想,是不敢。芸奶奶说唐湄“不懂事,不贴心,白疼 了……”。   考学填志愿的时候,唐湄想报考几所尤以文科见长的重点综合院校。   “你的志愿,我们给你选好了。将来毕业,回来通通关系,找个对口的工 作。”唐湄忘了这句话是母亲还是父亲说的。   唐湄最终被一个自己想都没想过的专业录取了。但她并不失落,当初文理分 班的时候,也是父母让她选理科——择业前景广。   那张录取通知书仍然给了唐湄希望和憧憬,她此前从未离开过这座小城。城 里熟识的亲朋好友都说唐湄有出息,说父母培养得好。唐湄以为就是这样了,她 从没问过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从小城走出去,是在她成长记历里从未得到过的自由。寒暑假期,养出了她 背起背包、带上相机走走停停的习惯。渐渐地,她已经不仅仅是小城里出生、小 城里长大的那个唐湄了。   唐湄边开车边想着这些,时间倏忽过了这么多年,当年的小女孩变成了现在 的自己。   三十八、   “妈。爸。”唐湄打开家门。   “湄湄!你怎么回来了?李默呢?”唐湄母亲迎了出来。母亲略显富态,越 是年岁大了,越爱穿颜色亮丽的衣服,看起来神色不错,衣服衬得人更加精神。   “他没回来,他妈刚出院,走不开。说过段时间来看你们。爸呢?”唐湄打 量着,屋子里的陈设没变,十几年前的装修风格,看上去有一些陈旧。   “院子里喂鱼呐!”在父母逐步迈向老年的时候,往事也好像阵烟似的散了, 唐湄面对现在的平静,时常有恍然的错觉。父母退休后生活安逸、女儿也争气不 用操心,福气从别人嘴里夸出来,心里就更加受用。唐湄暗自揣想,如果有一种 办法能让父母跳过曾经的几十年看现在,他们还吵得起来妈?他们磕磕绊绊终于 走到了安稳,而磕磕绊绊的那些岁月,却浸没了一个孩子的全部童年。   “爸,我回来了。”唐湄抬头朝后院喊。   “快进来,湄湄回来了!”母亲也向外招呼。   “怎么回来也不提前打电话说一声?”唐湄父亲进了屋。   “临时决定的,没来得及和你们说。”   “李默没和你一起回来?”父亲的口气像质问。   “她妈刚出院,走不开。”唐湄解释。   “那就先别回来嘛!万一有个什么情况,身边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父亲 的话唐湄不知该如何接。   “这正月里,说什么呐!现在湄湄不是回来了吗?”母亲拦住了不让父亲再 继续责难。   岁月的奇妙之处竟在于它能冲淡和消解一切,化成一团似有若无的雾气,随 同它流着淌着就不见了踪影。父母最终还是相伴一起走到了白头。   “你和李默没闹矛盾吧?”坐下来之后,父亲问。   “没。就是他妈刚出院,他走不开。他说过一段时间来看你们。”唐湄说。 唐湄方才想起这一路上,李默没有给他发过一条短信,没有问问她到了哪里。   “工作上怎么样?”父亲又问。   “还好,今年给评上了先进。”唐湄回答,对父亲,唐湄像塾里对着手持戒 尺的先生。   “李默他父母,最近一直住在你们那里?”父亲继续问。   “是,要定期去医院复查,还担心随时出现状况。”   “他们习惯吗,你自己呢?”   “没事儿,家里请了个钟点工帮着打扫、做做饭。”   “李默他还很忙吗,他能分出时间……”   没等父亲问完,唐湄忙点头回:“嗯,他也会。”   “都这么半天了,他怎么也没打个电话来问问?”父亲话音里有了些不满。   “我又不是小孩子,没事的……”   “可你现在是特殊时期,这一点常识他不知道?”   唐湄收起自己隐隐的失望,父亲的问话让她难以应对。   母亲闻声赶来:“怎么又说到这个上面了?回来不就好了吗?要不然,你给 打个电话过去!”母亲对唐湄说。   “我是要看看李默他什么时候能记得起来问!”   唐湄一时很为难。   “别理你爸,你打过去,就说你到家了。”母亲拎起听筒,交给唐湄。   “喂,李默,我到家了。你在干嘛呢?”电话响了几声,李默接了。   “哦,难得今天天气好,带我爸妈出去附近转了一圈,刚回来。你一路累不 累?”李默的话让唐湄有了一些失望。   “不累,没什么事儿,就是告诉你一声,我到家了。”唐湄勉强着说。   “好,我知道了,你休息吧。”   唐湄放下电话,立即圆场,说李默单位有急事被叫去开会,才到家。   “假期里还开会?”母亲随口问了句。   “嗯,他们有时候忙起来不管时间的。不过这种情况也不常有。”唐湄的眼 睛不看父母,看向一边。   “做饭去吧。”父亲似乎是信了。   母亲忙去厨房张罗。一场小风波算是平息了,可在唐湄心里,它没有完全平 静下来。   唐湄觉得李默真是变了。   三十九、   唐湄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窗外。树梢在暗夜里剪影一样倒挂在窗上,一切几 乎都和她小时候一样,只是那棵树更加老了。窗外就能看到芸奶奶的后院,景物 没变,人却变了。唱青衣的芸奶奶在唐湄印象中是个懂得美的女人,唐湄尤其记 得她穿过的那件旗袍,水蓝色软缎面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听母亲说,芸奶奶中风了,不再能下床,人也糊涂了。   李默没有再给唐湄打来电话。唐湄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天还没透亮, 迷迷糊糊里听到有人说话,是父母的声音,唐湄一下子警醒了。   正月里,人们不分昼夜地放着爆竹。特别是深寂的夜里,每一声,都会让冬 夜的清冷更添几分。时空是有回响的,那回响,叫人从心底里发寒。唐湄因睡不 着,早就披衣坐了起来,窗外天空还能看见响彻之后的瞬间一闪。   她忽然很想念李默,希望他在她身旁。   唐湄不知道李默此时醒了没,她忍不住给他打了通电话,响第二声电话就被 接起来,唐湄听出李默不是从睡梦中被叫醒。   “怎么你也醒这么早?”唐湄问。   “睡不着。我昨晚在想,我应该带你一起回去,我妈有我爸照顾两天没事。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开车。”李默说。他原来是在为这个自责!可是,他为什么不 在前一晚,在想到的时候就对唐湄说呢?李默总是习惯这样不表达。   “呵。我想明天就回来。”唐湄说。   “我今天过来,来接你。”李默说。   唐湄放下电话之后,怔住了片刻,没让眼泪流出来。   李默到的时候,唐湄不在家,去看芸奶奶了。岳母招呼他:“进来呀,站着 做什么。”   “你不该让湄湄独自开车回来。这个特殊时期,是更需要有‘责任心’的!” 唐湄听着父亲的说教长大,听这些话的人需要站在低处抬头仰视。李默听岳父的 话,只得点头。   李默不知道的是,当唐湄还在未出生的时候,岳父已经有了别的女人。烈性 的岳母得知后闹得不可开交,口口声称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然而唐湄还是出 世了。幼小的生命,在歇斯底里和多疑猜忌中渐渐长大。关于自己的童年,唐湄 对李默说得很少。   唐湄回来了,进门看见李默,脸上掠过一丝惊喜:“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头班车,放下电话就去买了票。”李默说着,走到唐湄面前,把她包接过 去搁在身边的椅子上。   “你没开车?”唐湄又问。   “没开,开了怎么接你回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唐湄父亲已经走到院子里去喂他的鱼了。   这两天李默矛盾着,而他却仍然放心不下。心头的结,既然解不开,就暂时 不要去碰吧!短暂的分别,使两个人近了几分。   四十、   午饭过后,唐湄父亲支开母女俩,有事要和李默说。母亲拉着唐湄出门,母 女俩走在午后清冷的小街上,小街上不时碰到邻居:“湄湄回来啦!”都是些从 小看着唐湄长大的街坊长辈们,唐湄点头招呼。母女俩缓步往一家超市走,母亲 顺道去买点东西。   “芸奶奶还好吧?”母亲问。   “不太好,老多了。一开始还能认出是我,后来慢慢就糊涂了。”   “她总是这样,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我去看她,她一遍一遍对我 唠叨,说你没良心,白疼了,总说这两句。她总这么样地说,后来我也就去得少 了。”母亲说。   “这话她今天也说了,她是心里记挂着我,才一遍遍念叨。她要把她的相册 给我,我捧在手上,过会儿她又抢了回去。”唐湄的童年,值得留住的记忆当中, 有一部分是关于芸奶奶的。当她终于能够体会、懂得感恩的时候,芸奶奶上了年 纪,糊涂了、不认识她了。   “也可怜,儿子不常去,一个保姆照料,倒也弄得清爽,只是孤零零的。想 多去看看她,又不要多听她那些话……”   “她向来爱干净。小时候她一看到我头发乱,就给我束。”唐湄失口。   唐湄母亲是个不甚细致的女人,好强的个性使得在工作中她不遗余力,对待 工作的热情耗了一部分她对家庭、对女儿的耐心。唐湄的成长、一个小姑娘的童 年,敷衍草草。芸奶奶看不惯,芸奶奶说女孩子该有女孩子的样,她会给唐湄梳 头发、理衣裳。唐湄下了课就去芸奶奶家,做完功课,她会教唐湄几句戏、会比 划一两个手势。直到有一天,芸奶奶说:“湄湄,跟我学戏吧,你嗓子好。”唐 湄把这句话不经意告诉了父亲……从此以后芸奶奶的家门,唐湄不敢多踏进。唐 湄喜欢芸奶奶,但越来越少去了。   “爸他有什么话要和李默单独说?”唐湄忙换了个话题。   “你现在不是怀孕了吗?就为这。”母亲淡淡地说。   唐湄的手下意识抚着小腹。她一想到已经有个小生命在她体内孕育,就即刻 烘出了阵热汗,像着了一惊,背脊丝丝渗进了一层寒凉。   “你爸觉得李默别的地方倒还好,就是缺点眼力见儿,你呢,有什么也不爱 说。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又不在我们身边。他要关照两句。”母亲说。   “关照关照什么是‘责任心’?”唐湄笑着问,有意在母亲面前抬杠。   “你这丫头!”母亲在唐湄手臂上轻拍了一记,低声说,“他一辈子爱说些 大话讲那些道理,从不问自己怎么做。我呀,跟他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过去了的 事儿,算了!好在,你也懂事,给我争气。”   唐湄永远忘不掉那把剪刀,母亲把尖利的白刃对着自己,在不谙世的她面前, 绝望地流下泪。唐湄永远忘不掉母亲一遍遍重复:“不该把你生下,不该……” 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她无端自责,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母亲必不会如 此为难、如此伤心。   母亲好强,唐湄从小就被要求处处表现得比别人出色,母亲希望她能为自己 争出一口气。母亲对父亲彻底失望之后,唐湄就成了她希望的全部。   “无论如何我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不要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唐湄记 得很多年前她无意听到的这句母亲与别人的谈话。唐湄在貌合神离的家庭中,成 长得胆战心惊。   “妈,”收起回忆,唐湄抬头叫了声,“我,没准备好,我不想生……”   “傻话!”母亲挡住不让唐湄继续说,“哪有结了婚还不想要孩子的!”   “您当年,不就后悔过,说不该把我生下吗?”唐湄话到嘴边,也没提防, 就说了出来。   “那是因为你爸他……李默和你爸不一样!我那时候是什么情况你后来不都 知道了吗?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记得?”母亲不愿再提。   唐湄怎么会忘呢?唐湄正是经由那样的童年,才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又碰上熟人了,相互招呼,母亲的笑里含着骄傲,熟人话里话外都在夸唐湄 有“出息”,羡慕母亲好福气:“多好啊,什么都用不着你们操心,工作也妥了, 事业单位待遇又好……你打眼瞧瞧身边和湄湄一般大的孩子们,有多少‘啃老 族’!就算不‘啃老’吧,又有多少能像湄湄一样争气,当得了大学老师?”   唐湄知道,这就是小城里的亲友们对自己的印象,是他们所熟知的“湄湄”。 她一回到小城,就变回了“湄湄”,这里有一种气氛,让背上相机和背包,说走 就走的那个唐湄,不见了。   “我爸说的你别介意,他一向……”唐湄到家,一见李默就小声说。话还没 说完,父亲从房间里出来了,父亲竟然表情松弛,像换了一张脸。   “下盘棋,李默,来。”父亲把棋盘拿出来摆在几案上,再把棋子倒扣下来, 他招呼李默过去坐。   四十一、   唐湄进屋,摁开电视,来回换着频道。好几个电视台都在重播春节晚会,祥 和喜庆。舞蹈演员们的脸,个个都笑成了模具里刻出来的版画。   唐湄与父亲有隔阂。她从小就害怕父亲,与他很少交流。在父亲面前,唐湄 紧张,她不知道被呵护的父爱是什么感觉,书里描写的和她的生活完全两样,书 里说“父爱如山”,唐湄难以想象。   唐湄没有信心接受一个生命经由她开始,她来给出一个没有缺憾的幸福童年。 她和李默的之前的那个约定,没有让自己父母知道。   婚后,唐湄也被问过几次有关孩子的事,她只应声不明说。为这能够掌握的 自由,她曾有过一丝快意。   “呵呵呵,再开一局。”是父亲的声音,唐湄听出了几分得意,想是赢了。   唐湄走出去,站在他们跟前看了两眼,李默看上去有一些疲倦。   “爸,我陪您下吧。”唐湄说。   “你水平还差那么点儿。”父亲的眼睛落在盘面上。   来了通电话,父亲去接。听父亲寒暄,不知是谁打来拜年。   “我爸和你说什么了?”唐湄压低声音问李默。   “上课。”李默朝唐湄一笑。   父亲被那通电话叫了出去,他一个朋友得了盆兰花,说是精品,要几个人过 去鉴赏鉴赏。   “李默,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想学戏,跟前院的奶奶,她就住那儿。”李默 和唐湄站在窗口,唐湄指着那扇朱红色铁门说。   李默记得唐湄曾和他说起过芸奶奶。   “上午去看她,她几乎认不出我了。”唐湄对着窗口说,“芸奶奶是后搬来 的,带着她儿子。我见过她丈夫的照片,她丈夫是剧团里的编剧,听说是生病去 世的。芸奶奶和周围邻居不太来往,她不爱和人说话,总穿旗袍,我记得她有一 条水蓝色软缎面的旗袍,穿起来很好看。她身段好,人也干净。我那时候每天放 学回家,就坐这窗台前做作业,那时这儿摆着一张书桌。我一抬头,就能看到芸 奶奶的家门。我做完作业,爱去她家玩,看她唱戏。芸奶奶唱青衣。我觉得她唱 戏时的眉眼,好看极了。我想学,和我爸说。我爸不同意,发了很大的火。你知 道,我爸脾气不好,他不准我再去芸奶奶家。我只能偷偷地,不让他知道,慢慢 地,越去越少了。”   李默听着,构想中的芸奶奶,有几分唐湄的影子:“爸不答应你学戏?”   “嗯。他说‘戏子’是最让人瞧不起的,说‘戏子无情’。可是,你知道吗? 偏偏他在我妈怀上我的时候,外面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就是文工团里演话剧的小 演员!”唐湄把这些一点一点讲给李默听。   “我妈个性也强,所以闹得不可开交。我妈知道这些,是在有了我之后,她 想把我打掉,但最终还是生了下来。我小时候常想,如果我妈那时候把我打掉了, 就好了。   “后来的几年,我爸妈越吵越厉害,甚至还动起了手。你体会不到那种害怕, 常常半夜醒来的时候,只剩我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 我很孤单,我向来没有安全感,大概就是那时候养成的。   “那个女人和我爸一直没断联系,我妈却一定要守住一个完整的家,不让人 在背后笑话我笑话她。她守住了表面,守不住里子。我爸不回家,她就带我满世 界去找他。我那时候觉得我和我妈是被我爸抛弃了,我妈甚至说过一些狠话。我 妈说她不该把我生下来,让我跟着她一起受苦。   “我妈是爱我的,但她不知道那些话对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从小就 听话、努力,因为我想看到他们笑,我尽量让自己成为他们希望的样子。他们反 对的事,我就不做,哪怕是自己喜欢的,一向如此,直到考进大学离开这里。   “大约是我进入中学之后吧,家里开始渐渐安稳了下来。我爸回家了。听说 是因为那个演员结婚了,去了国外。我妈说,我爸有一半是被我拉回来的,因为 我‘争气’。   “可我常常疑惑,‘湄湄’是我吗?”   唐湄讲述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对着久远往事的那种平静了。李默听得愕然, 他没有说出什么来。   唐湄觉得父母如今这样就挺好,退休后各自有消遣,身体也都还不错,日子 安安稳稳的。   返程的路上,唐湄问李默:“昨天你和我爸说了什么,让他看上去很高兴?”   “也没什么,他说,我就听着。”李默回答,他朝唐湄看了一眼,又转向眼 前的路。   “就这样?”唐湄很疑惑,印象中的父亲,几乎都是板起脸,让人生畏。   “就这样。”李默回答,“我没说什么,他要我做的事、要我注意的地方, 他说了很多,我都点头答应着。”   唐湄忽然发觉,父亲有一份心灵上的需求,她没能满足。她几乎从未与父亲 有过长谈,印象中父亲的离家很远,或许就是她自己从小筑起了壁垒。幼小的她 曾是那么渴望父爱,却又抗拒着。离小城越远,她越觉得有一根牵住她的线,缘 线折返即能够到达最初,穿过童年的阴霾,还能看见自己与父亲,都需要对方的 倾诉、聆听和理解。   “要进服务区吗?”李默问。唐湄闭眼睛靠在座椅上,摇了摇头。   四十二、   “爸、妈,我们回来了!”李默一进家门就大声招呼。   李默父亲从房里走出来:“回来啦!”他指了指身后,“你妈刚睡着。”   “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住几天?”声音从房里传出来,李默母亲醒了。   “妈,这两天身体觉着怎么样?”唐湄走到床边问。   “挺好。不用着急回!你爸妈身体都好吧!”   “嗯,他们挺好的。我妈让我问候您。这是她给您带的东西。”唐湄把几样 补品搁在桌上。   “让她费心了,我这一病,今年过年你们都没能安安心心地……”母亲气色 看上去不大好。   “妈,您怎么又想多了,不是说您只管安心养病吗?”李默不让母亲说这些, “先睡会儿吧,等您醒了咱们再聊。”   房门关上。父亲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李默说。   父亲手里又夹了支烟,李默虽然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但父亲年纪大了,抽 了几十年,要戒也不容易。一支烟捏在手里,能让他心里更舒坦些。   父亲没点,只把烟捏在手里,抽出烟丝末儿在手上来回搓,指腹被染黄了一 片。   “李默,这病,我和你妈说了。”父亲终于开口。   李默不怪父亲,也许这样才是更应该的。李默没有说话。   “她问过我不止一次,不说她自己也有数。从手术到化疗到再去住院,医生 护士的话音里也能漏出那个意思。”   “那次手术后她就问我,她那时候就开始疑心,不是疑心我们瞒她什么,是 担心更严重的医院没给查出来。她总是睡不着,睡不着我就陪她聊整宿。她还不 让我告诉你们她睡不着,怕你们操心。”父亲的手开始有些颤抖。   “她就闹着要回家,她想着回家兴许能好些。看看菜园子,和家里那些人聊 个闲天儿什么的,也就不老疑神疑鬼往病里头想了。她让我上村医疗站给她要了 几粒安定,我给要了。她现在想做什么,我都答应她。   “再过来治疗后没几天,就听说唐湄怀孕了。你们可不知她有多高兴,她想 想就说起,想想就说起,成天念叨,说要当奶奶了。那长命锁和镯子,是一直带 身边的,家里就这几样值钱东西,一出门就揣着带走。她说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让我拿出来给她看。   “年三十她睡前和我说,明年兴许也能看到烟花儿。我说不是兴许,是一准 能,只要她休息好、将养好身体,就一准能。   “她很想亲眼见一见孙子。   “这两天趁你们不在家,她又问我,让我别瞒她,瞒了她将来会埋怨。她说 她这辈子什么梗的硬的都扛过来了,凡事就想听句实话。   “我说是癌。但在治,能治好。”   父亲一口气说这么多,不再说了。那根烟也被他揉碎,悉悉索索掉了一地。 他坐在窗边上,脸不朝唐湄、李默看,对着窗外。   “让妈知道也好,更加能配合治疗。爸,您别难过,在尽力治呢。”李默先 打起精神。   四十四、   唐湄此刻一心只想让肚子里的孩子健康长大。   她不再喝茶、不再熬夜,开始处处小心,努力接受作为一个准妈妈该做到的 一切。她不让自多想。然而她控制不了紧张,尽管有心调整,还是没用。   唐湄背着李默,独自去看心理医生。   “我怀孕了。”   “可是,我不想做妈妈。”   “我婆婆生了重病,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抱上孙子。”   “我先生对我很好,我不能不记住这个。”   “我不想,我害怕,我不得不。”   ……   唐湄的每句话都很简短。医生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唐湄却不说了。她直 接问:   “我该怎么办?”   她始终不肯说出她的心结。医生试图为她找出原因、要和她聊聊她的成长, 她却拒绝了。她明知不配合无法完成心理治疗。后续的相谈她居然不敢再去,她 错过了预约的时间。   “唐湄,你去看过心理?”一张单据引起了李默的注意。他在临睡前问起了 唐湄。   “是的,没什么,普通的保健咨询。”   李默看出唐湄故作轻松。这预约单是前一天的,李默知道她没有去。   “再约个号,我陪你去吧。”李默早就预料到唐湄有解不开的心结,他无能 为力的事,或许求助医生能够得到帮助。   “我知道,我不想去了。”唐湄说,“我只是还不适应,有些不适应……没 事。”   “唐湄,”李默决定趁此机会与唐湄好好说一番,“记得那天在你家,你和 我说有关你小时候,你说很多你小时候的事从没告诉过我。我想,那些事应该也 是你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因为就连对我,你都不愿意多说。”   唐湄头渐渐低下去,长发垂在额前,遮住了脸。李默心疼地抚一缕她垂在额 前的头发,将它理顺。他居然曾经为了一些流言蜚语而对她胡乱猜忌!自责使他 更想迫切地为她做点什么。   “唐湄,我知道你是在寻求帮助,而我能做到的又总是不够。我陪你一起去, 我就在门外等你,你一出来,就能看见我。”   唐湄答应了,她靠在李默的肩上,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四十五、   候诊时,李默发现唐湄的手冰凉。他试图找些别的话题和唐湄聊,唐湄总无 心应付,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进诊室。   “我就坐在这儿等你出来。别担心。”李默安慰着。   走廊很安静,诊室结构很特别,进、出不在同一道门。看不见其他患者,不 知建筑师在设计图纸里加进了怎样的魔法,能让先前大厅里熙来攘往的人群,在 一个拐角一个转弯后就隐没不见。李默也不确定,把唐湄的情绪全部交给心理医 生,行吗?   李默悄悄记下了咨询师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唐湄出来了,从表情上读不出任何改变,依旧从前那样淡然。李默故作轻松 问她:“怎么样?”   “我不知道,说不好。我们只是聊了会儿天。”唐湄答。   “聊什么呢?”   “什么都聊,没有目的。他很健谈,像忘了我是来看病的。”唐湄说。   “你没生病,不过是情绪上的波动,作一次健康咨询。”李默查过资料,怀 孕是有可能导致心理上出现一些异常反应的,“能缓解情绪就行了。”   “别为我太担心,我能够调整好自己。”唐湄朝李默笑了笑。   第二天,李默联系了心理咨询师。   “我想她需要的不是一套完整的治疗方案,而是一个能让她倾谈的对象。她 的谈话方式并不积极,你可以适当多帮助她。”这是咨询师给出的建议。李默放 下电话,静静想了想自己应该怎么做。   然而只能够是片刻,之后他又投入了忙碌的工作。生活是一台连轴转动的机 器,李默给不出自己时间停下来。   四十六、   母亲的身体在近阶段比较稳定,生活的步调也因此渐渐匀和了起来。唐湄的 小腹有了些微隆起,需要开始建立围产期档案。   “李默,孕检会检查什么?”唐湄忽然在临睡前问。   “唔——我不知道。没查过。”说着,李默笑了起来。唐湄背对着李默,手 向身后一甩,娇嗔地、轻轻地打了过去。   家里甚至还有了时而轻快时而舒缓的音乐,是唐湄为胎儿准备的胎教音乐。 婆婆不解,问唐湄,放这音乐肚子里的孩子真能听见?婆婆说,想当年她生李默 的时候,田间劳作一天没闲下来过,活儿干累了,男男女女们淹没在半人高的麦 子、玉米田里说笑话儿解乏,有些话连她都听不下去;担水、打药、喊号子,李 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能听到的就是那些。唐湄听婆婆说着,手轻抚起小腹,笑了。   李默父亲真把烟给戒了,至少在家里,没再见他抽过。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 相互伴着,说说话、李默母亲精神好一些就楼下散会儿步。病痛将一个人重新炼 洗了一遍,李默母亲现在成了一个知天命的老人,而曾经被老伴照顾了几乎一辈 子的李默父亲,现在对李默母亲反倒像是在对一个孩子。   这些场景,让唐湄暖心。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肚子里正在孕育的孩 子,这也是她希望的生活吗?她不确定。   一把尖利的匕首,白白的寒光,往她隆起的肚子上刺了进去……   “不,不要,妈妈——”唐湄惊吓中醒了过来。唐湄开始害怕,她不知道什 么时候这些场景又会在梦里重现,这似真似幻的梦魇,总在拉着唐湄,往幽暗的 境地里坠。   “你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情绪。你要将精神集中在现在的生活和感受里,从 过去走出来。正确对待由以往生活向现在的过渡,不要回避……”唐湄记得医生 这样对她说。   “李默,不忙的话回来一趟吧。”唐湄很少在李默工作时打扰。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李默心里一惊。   “回来再说吧。”唐湄终于鼓起勇气,要把心里那部分未完成的情结,对李 默坦承,她希望自此以后,她能走出来。这对她来说不容易,她希望李默能够帮 助她。她要努力迈出这一步,摆脱长久以来缠绕在心灵深处的困惑和阴影。   李默忘了请假,匆匆往回赶。他以为母亲的情况突然有了变化,他不敢多想, 只管赶路,速度飞快。泪迸了出来,眼前模糊成一片。李默急踩一记刹车,先稳 了稳自己的情绪。   “妈——”李默急切地。   父亲从房里出来,惊讶地问:“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妈怎么了?”李默还没回过神来。   “她睡了。你怎么了?”李默这才重重舒了一口气,身子几近瘫软,靠在玄 关的墙壁上。   “没什么,我就回来看看。呃——趁空。”李默含糊其辞。走回房,看见唐 湄靠墙根蜷着身子,头发有一些凌乱,哭过,泪痕还没干透。   “你怎么了?”李默把唐湄扶起来坐在床边。   “李默,我做了个梦……”   一个梦!李默如释重负,他不理解区区一个梦的惊扰,何以至此?   “唐湄,你知道吗?你把我吓坏了,以为……”李默把话吞了下去,那些不 好的设想,他不愿再提及。   “我出来的时候,假也没请,程序运行到一半就搁在那儿……”没等李默把 话说完,唐湄缓缓地、平静地说:   “在我还没出生之前,我就记事了,我记得有一把剪刀,非常锋利,刀刃上 有白光……其实,这些都是我妈讲给我听的,可我就像看见过似的,记得特别 清。”唐湄说的时候不看李默。   “我得走了。你别胡思乱想,多休息、静静心。晚上我回来再说。”李默走 出了房间。   “我记得特别清……”唐湄径自说着,对空气。大门被关上,沉闷的一响, 像黑屋子投进来一线光,倏忽又被关在了门外。   李默回来,很快又走了。唐湄觉得自己在朝涧下跌落,涧没有底——那样的 空。   四十八、   “唐老师!”电话在唐湄手上响了起来,唐湄划到接听键,声音传出,听起 来有几分焦急。   唐湄仍然没回应。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唐老师,今天下午有你的课,你怎么没来上?”电话是院办秘书金老师打 来的。   “我……”唐湄脑袋里一片混乱。   “你生病了吗?”金老师继续问道。   “没……嗯。对不起,我这就来。”唐湄这才缓过神,她抹了抹眼睛,想坐 起来,头却很沉。   “已经通知这两节课先不上了,回头再找时间补。只是这件事……教务处已 经知道了,学校现在管得很严。”金老师的意思是,这件事已经超出了院办的职 权,她帮不了了。   唐湄站起身,只觉天旋地转,耳边有无数的声音空空回响,她倒了下去,没 了知觉。   半路上,李默又一次接到父亲电话,唐湄晕倒了!血不止一次快要冲破头顶, 李默脑袋嗡嗡地。他来不及凌乱,更来不及疲倦。   唐湄是精神过度紧张和长期虚弱导致贫血而引起的暂时性休克。唐湄的饮食 习惯清淡,素食偏多。医生说并无大碍,只是要注意营养保健和情绪控制。   “我今天没去上课,”李默陪唐湄在医院打了瓶吊针,之后一起回家,路上 唐湄说,“学校电话打过来,我才记起。”   “会有什么问题吗?”李默问。   “我还不知道,我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大意。”唐湄头低了下去,声音很轻。   “你总给自己背那么多包袱,如果调整不好,工作上就容易出错,也会影响 身体。”李默的话,没有说到唐湄心里去。   “下午我临走前你想和我说什么?”李默问。   唐湄摇了摇头,她已经不想再说了。李默真的不知道如何缓解唐湄的情绪, 不知道能够怎样才能使她更轻松、更快乐。他知道自己能给的无非就是包容和自 由。而唐湄,已经被生活紧紧缚住了。他想,是否因为这些,让唐湄觉得不如从 前快乐?他能够给她的越来越少了。可是他能怎样做呢?   李默是真的不懂得唐湄需要什么。   “偶尔的失误总也难免,以后注意就行了,学校那里不管怎么处理都不用太 介意。你别老想着,事情过去了就算了。”李默劝解着。   婚姻就是场冒险,需要考验双方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撕破或者攥紧。唐湄和 李默都越想攥紧,越疲惫。   唐湄不接话,她还陷在深深的自责里。   “医生说你贫血,饮食上适当注意调整,补血的药你按时吃,也不能全依赖 药物。”李默顿了顿,“先送你回去休息,我去买点什么回来给你炖汤。”李默 把唐湄送回了家,就折出门去菜场。   烦难的事不断,扛得住也就扛了。生活就是这样地在过,就如同晴天过后总 会有雨,雨后也总会初霁云开。李默如此想着,心里也就无所谓黯然了。   第四章、同一个地方的天   四十九、   学校通知唐湄去一趟,唐湄知道是为了什么。   “唐湄,你先过来一下。”陈院长招呼唐湄进办公室。   唐湄为自己在工作上一而再的失误而愧疚,她说不出什么来。   “你缺课的事,院办已经形成了书面材料,现在材料在我这里。”陈院长说 的时候,随手拍了拍边上那叠纸。   “你对待上课一贯认真,怎么这次……”陈院长问,他相信唐湄一定有原因。   “我疏忽了,是我的责任,”唐湄不想推脱,“陈院长,对不起,给院里添 麻烦了。”   “听金老师说,你接电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是因为身体原因吗?” 陈院长进一步问。   “那天我的确状态不好,也去了医院。但缺课的事情,还是我自己的疏 忽……”唐湄坦言道。   “医院的诊疗单据明天带过来交到金老师那里。唐湄,下次注意!你知道, 无故缺课是严重的教学事故,相应的处罚办法也定得很严苛。”   唐湄疑惑地站起来,正欲往办公室外走。   “过会儿的通报会上,你把刚才和我说的情况如实说出来就可以了。明天不 要忘了再来学校一趟,把医院单据和病历证明材料都复印一份,留档用。”陈院 长又一次帮了她。   唐湄转过身:“陈院长,我得到过您不止一次的帮助,我非常感激您。但是 这次,我实在不能让您为难了。这次本就是我的责任……”唐湄说到这里,声音 小了下去。   “这是文件,你自己看一下对应的惩罚办法。”陈院长递跟给唐湄一份材料, 是有关教学事故认定和处罚办法的规定。唐湄心里不由得一紧。   文件上注明,教学事故按轻重程度分为四类:教学差错、一般教学事故、严 重教学事故和重大教学事故。“无故缺课”就属于严重教学事故,相应的处罚办 法也非常严厉,甚至会影响到今后的教学资格。唐湄愣住了。   “现在不是坚持自己、较真的时候,要考虑实际情况!”陈院长看着唐湄, “能够解决的问题,就不必要扩大化,否则对我们学院影响也不好。”   唐湄不再说话。这时候金老师走过来:“陈院长,时间到了。”金老师说完 才见唐湄正在陈院长办公室里,会议要讨论的就是有关于唐湄的这件事情。金老 师先是一愣,随即朝唐湄点了点头算作招呼,自己识趣地先走了。   陈院长没接金老师的提醒,等金老师走过之后,陈院长才对唐湄说:“你也 去吧,如实说,照刚才和我说的那样说。我过会儿就到。”   唐湄远远地走在院办几个同事的身后,她从没觉得学院办公室的长廊这么安 静、这么长,碎乱的细跟鞋鞋底接触地面的声音,听起来有回响,声音来回地撞, 平白撞出更多仓促。唐湄的心跳得有点急,她不觉手抚起小腹。   五十、   与会人员各自落座。因为这次会议的特殊性,在座的每个人都有些不太自然, 会议室里早早安静了下来。陈院长在安静之后不一会儿也到了。   “开始吧!”陈院长宣布。   “陈院长,”金老师稍稍在边上阻挡了一下,“胡老师还没到。”陈院长于 是顿了顿,手握一个拳头在嘴边清了清嗓子,专注看起手上拿来的资料。   胡啸言终于来了。这是他几乎不曾出现过的失误,他向陈院长躬身招呼了一 下,片言未含迟到抱歉之意,随即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好,人齐了。现在开始吧。”陈院长又一次说,脸转向金老师示意。   “今天的临时会议主要是通报唐湄老师有关无故缺课的教学事故认定……” 金老师发言,“昨天下午,我接到电话,xx系xx级xx班下午第一、二节课老师没 到。担任这门课程的任课教师是我们学院的教师唐湄。随后我就和唐湄老师取得 联系,证实了唐湄老师确实没有去上课。”   “具体的内容都在各位面前的情况调查表上。”金老师补充说。   “大家根据面前的这份材料的内容,”陈院长说,“在院里先讨论,提出处 理建议。”   “金老师,还有什么补充的?”陈院长有意问道。   “嗯,唐湄老师,请您再把情况说明一下吧!”金老师立即明白,接过话转 问唐湄。这本来也是此类会议要走的程序。   “昨天下午的课,我确实没有去上。”唐湄理了理思路,看得出有一些紧张, “昨天我突然晕倒,我先生送我去了医院,急诊。病历和单据我明天带过来。”   与会的七、八个成员都轻轻交谈起来,这属于突发事件,本无再追究和讨论 的必要,形成书面调查结果,提交学校备案就可以了。会上甚至有人向金老师发 难,怪她事先没有把事情的原委调查清楚,照这个情况,就根本没有开会再继续 讨论的必要。   “会还是要开的,这是个程序,另外情况还是必须通过会议的形式,通报给 大家。”陈院长为金老师解了围。   胡啸言非常少有地在整场会上未发一言。金老师确定唐湄的材料第二天交到 院办后,会当天形成书面报告。报告交由院领导审核、签字后,直接提交给学校。 学校再通过报告形成处理办法,留档备案。这是一套严格的流程,学校对这类事 件一向格外重视。   等待处理结果的过程对唐湄来说依然是忐忑的,尽管从陈院长办公室里走出 来的那一刻起,唐湄就知道这件事又一次被陈院长几乎摆平了,但唐湄内心仍然 起伏不定,一方面因为自己的疏漏确有责任,另一方面,陈院长多次暗中相助, 让唐湄不安。   “缺课的事,学校怎么说?”李默在事情过去好几天后,忽然想起来,问唐 湄。   “没事了。”唐湄淡淡说。   李默轻舒一口气,又同时不解:“学校不是很重视这种事情吗?”   “算突发事件,我把那天的急诊病历复印材料交了上去。”唐湄说。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吧?”李默换了个话题,唐湄第二次围产检查的时间到 了。   “不用了,你不是说最近一个项目上来时间很紧吗?你已经比别人加班时间 少了,再请假不是更说不过去?”虽然唐湄希望每一次的检查都有李默陪在身边, 但她还是这样说了。   工作上李默确实繁忙难以脱身,他为给不出更多时间而满含歉意:   “这个项目结束下个月底前结束,之后我向公司请求不再接手和参与大的计 划,到咱们孩子健康出生。”   唐湄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五十一、   胎心音震颤着,有力、有节奏地像是在海的波浪中律动,唐湄躺在诊室的床 上,听医生拿一个小手电筒一般形状和大小的仪器,抵在她小腹隆起的地方。声 浪就一阵一阵潮似的弥漫开来了……   “胎儿一切正常。”医生收起听诊器械,在围产档案上记下了检查情况和日 期。   唐湄心跳得飞快,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藏身于腹中的小生命发出奇妙的生 命之音,那徜徉中一搏一搏坚定的律动,紧紧抓住了唐湄的心。她从那一刻起发 觉,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孕育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也许那心里藏了二十多 年的惶惑,根本无需要太多语言让自己能明白,只需要她生命中套叠着的这一脉 生命之苗发出娇嫩的喘息,让喘息声扩开来,充盈至她的耳际,让她知道,这生 命体在发出信号,向她呼唤。唐湄重新闭上眼睛,她像是睡着了,她看到自己张 开了双臂,笑着满心期待一个什么扑满怀,就这么张开双臂静候着。睁开眼的时 候,她悄悄抹去了顺眼角而下的那滴泪。   走出诊室大门,唐湄给李默发信息:“听到她的心跳了。很健康。”   情感变成文字,读出来是平静的,这平静底下巨大的冲击,便是唐湄言说不 清的幸福感。唐湄不止一次想哭,不止一次忍了回去。她走在大街上,初春的阳 光下,有浅浅暖意。   过了好久,李默才打来电话,他的确太忙了,对家人的牵挂却渗透进他忙碌 的缝隙,使这些烦劳有了支撑和依托。   “刚空下来。你怎么就觉得她是个女孩儿?”李默笑着问唐湄。   “不知道,觉得是。你想要个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喜欢。”李默在电话那头的微笑,唐湄不看也能 遥想出他的面庞。   “吃饭了吗?”唐湄问。   “还没,这就去。你呢?”   “趁天气好,走着回去没坐车。快到家了,不知道今天爸妈做点什么。”唐 湄说。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婆婆的身体情况好转了许多,近来她常常像教孩子似 的,教公公做饭。通常是公公洗、切、掌勺,婆婆在一旁指导,不忘提醒油盐酱 醋的量和加进的时间。婆婆在看似平静的日子里,为她放心不下的一切做着细碎 准备。唐湄进家门,在厨房外又看到他们相守相伴的背影。一阵情绪涌上来,是 甜酸苦并作的一味,绵长厚重。   太久没走过这么长一段路了,唐湄觉得有一些乏,回房躺下休息。不大一会 儿,海潮中那一声声律动把她陷进酣甜又迷离的睡梦中去了。   五十二、   远远的不知是哪儿来了阵孩子的哭声,回声交杂在一声一声的哭喊中间,盘 旋着盘旋着……“不要,不要!”一个小女孩,跪在一个女人面前,女人手上有 把剪刀,剪刀嘴很长,刀头很尖,并起的切口白刃很薄很锋利。剪刀头对着女人 的胸口,和胸口隔开的距离里,小女孩挡在中间,小手撕掰着女人的手,要把剪 刀扯下。   “妈妈,妈妈,不要,妈妈……”小女孩哭喊着。   女人被小女孩的哭喊触动了,垂下手。紧接着小女孩被抱得紧紧,她听到女 人啜泣着一遍遍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小女孩害怕极了,女人问她的问题, 她给不了答案。   “不该生下你,不该啊……”小女孩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觉得自己是 个多余的负担。   她躲到靠墙角摆的折叠桌下,头顶上争吵声不休,她哭着躲进去,不敢睁开 眼睛。她听女人说悔不当初,说早就该打掉孩子,早不该有这么个家……小女孩 是女人无以摆脱痛苦的那个原因、是多余的,她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在 还没能够向她施与爱的滋养时,她已经背负了踏入这个世界的愧疚,她却无法选 择地踏入了!   小女孩总是小心翼翼,她愧疚着自己成为了负担,她从那时起,便开始尝到 了孤独。即使是那些肯定和善意、微笑和理解,她都怯懦地受着。尽管无数次狂 风卷浪的震怒以及灰暗阴沉的幽怨侵袭着她,她却仍被要求走出门去的时候,一 定必须有个端庄的模样。没有谁容许她尽情哭也尽情笑,她被抛进了这个世界, 最初的时光里就有那么些无助。   唐湄哭醒了。唐湄终于明白,曾经的记忆带给她抹不去的创痛。而治好创痛 的唯一办法,就是好好地接纳、好好地爱。爱她创造的生命,用最温和的、最平 静的爱,去给予,去让生命从此、从这一轮开始,新生。   医生说过,她完全可以靠自己,打开自己未解的结。   “下班回来,一起为我们的孩子想个名字吧!”唐湄又发了一条短信给李默。 李默从来不知道每一次唐湄向他发讯息的背后,都有一份新近鼓起的勇气,她在 努力,为着想要的幸福。   五十三、、   迎面走来一个人,似曾相识。唐湄一时回想不起来,微微发怔。那人走了过 来,走到近处,唐湄看到他脸上的微笑。笑容一下子找准了记忆中那个点,唐湄 记起来了。   “唐湄!”那人准确地叫出了唐湄的名字。   “真巧,你怎么会在这里?”对话跳开了生疏的一层,唐湄未及多想。   “让我来确定一下你是不是真能记得我。”那人笑了,眉宇间依旧是从前那 份干净和自若。   “记得啊,恒山!”唐湄接道,微微仰面朝天,就势将身子靠在闹市街头一 堵故意做旧的城墙上。   唐湄和恒山不期而遇,就近找地方坐了下来。   “再多给我半分钟,可能我就认不出你了!”恒山说。   “我想应该是吧。”唐湄下意识垂眼朝自己肚子看了看。   “可你,你怎么又一下子认出了我?”恒山问。   唐湄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在恒山朝他走过来,她看到他的笑,这笑容就使 她完全记起了他,虽然相隔半年,虽然仅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说,我们都变化这么大,是吗?”唐湄偏转了话题。   “隔溪之后,我去了趟藏区,在可可西里呆了三个月。是那里最冷的季节,” 恒山说,“我报名在自然保护站,做志愿者。”   唐湄听下去,恒山的叙述,给了她无尽的想象,这想象却又成了不知从何而 来的回忆,那悠远的回忆,把她带到似曾相识的地方,她几乎碰到了曾经失散了 的另一部分自己。她随着他的讲述、他的语言,把那部分自己从远远的地方唤了 回来。这在她生活中几乎隐形的那部分自己,有着漂泊的灵魂和孤独的心,她几 乎忘了曾经背起相机说走就走的那份随性。恒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个符号,为她 的生活打上了不同的重音。   “你说,我想听听。”唐湄看着恒山,专注而热切。   “你见过狼吗?呵,你一定没见过。动物园里的不算。我们这批有四个志愿 者,两名刚毕业的大学生,一个记者,一个摄影师。那里的夜晚,黢黑黢黑,没 有一点光。天太冷了,冻得人睡不着,就聊天儿。我们相互看不见对方,只靠声 音判断动静和各自的位置。窗外忽然透进来两点绿莹莹的光,保护站里的狗一下 子窜到窗前,狂叫起来。我们知道,狼就在窗外。”   “我们判断着是狼群还是独狼。狗是最灵敏的,要是狼群,狗的叫声会不一 样。我们在保护站里,看着绿莹莹的光朝边上一闪,消失了。”   “这样的情况我们碰到过不止一次,在保护站里,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 一次我们外出考察,绕错了一条路线,又下起了雪,我们回不了保护站,天黑了。 我们只能在外面搭帐篷,偏就在那天,我们碰上了狼群。”   “狼怕火,这我们都知道,可是一群狼的时候,火堆就不起作用了。我们在 帐篷里听到狼在帐篷外嗅着、发出不高但让人发颤的嗷叫声,它们绕开了火堆, 就在我们帐篷外,和我们只隔一层布。”   “我们拿出随身的警报器,声音随着红灯一闪一闪,震在耳边把狼群驱散到 几米外。我来不及多想,掏出身上的打火机绑在登山杖上,把登山杖往外送,送 进了火堆里。打火机砰地一声,炸裂了,声音巨响,吓跑了狼群。我们躲过一劫。 这事想来后怕。”   恒山坦然笑着,像只是在说一段故事。唐湄被他的讲述,完全带进了一个不 同的世界。   “你在南方长大,一定没机会见过那样的风沙,也一定没机会见过那样的 雪。”   “我们每次出去一趟,脸上就像结了层壳一样,身上黄土扑簌簌落满地,漫 天昏黄,你能看得见风的模样。”   “风的模样?”唐湄问。   “是的,风卷起沙尘,你看得见沙尘,就能看见风的样子。”恒山在说环境 的恶劣,说得神色怡然,唐湄忽然被感动了。   “雪地里看各种各样不同的脚印,我们跟着向导学会了凭脚印辨别动物,藏 羚羊是三瓣形状的,大一些的脚印就是藏野驴留下的,还有狗爪子似的狼脚印, 小小的兔子脚印。你能想象在那片空旷的雪地上,这些动物们走动、觅食的情景 吗?那里是没有被人类打扰的地方,看着这些脚印,你就能想象到它们的自由自 在。”   “我们曾经救助过一只藏羚羊,这几年保护力度加大了,藏羚羊的种群数量 增加了很多。但偷猎的人还是有,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的不在少数。他们不要它们 的皮和肉,就要它们的羊绒。我在电视片上看到过藏羚羊成堆的尸体,在保护区 的这段时间,没有见过。在苍莽的那片天地里,如果见到那样的情景,我想那种 感受一定不是震撼和创痛可以形容。”   “不过现在这样的事情不多了,大家的动物保护意识都在提高。我拍下了它 们,回头给你看!”恒山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不似他这般年纪。街景还是 从前的街景,唐湄却觉得有了些不一样。   五十四、   “因此,我里里外外彻底改变了。”恒山说,“在可可西里三个月,我头发、 胡子都长了,没理,也没条件天天洗。可我觉得我就从来没有那么干净过,真的! 后来回来之后,我就把胡子刮了,头发一直留着,当做给自己留个纪念。”   “你预备一直留下去?”唐湄问。   “没准不会,呵,有那么点儿……麻烦!但那三个月对我的这辈子来说,太 棒了,太值得回味了!”恒山回。   “说说你,变了不少。”恒山把话转到唐湄这里,谈话间像极了一对老友。   “我?这挺正常的。”唐湄指自己的变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从来自然而 然地,在心里从没有过挣扎。   “尽管你怀孕了,像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可在我眼里,还是觉得有些不一 样。在隔溪,你给我的特别印象里,暗含着冷和拒绝;现在,变得柔和起来,又 有了另一种不同的感觉,很有……韵(孕)味。”恒山笑着说,依然那样直接。   唐湄不接,反叫恒山的话把她带回了现实,让她从另一端跳脱开,回到现状。   “你怎么会来这儿?”唐湄问。   “一个影展,艺术进校园巡回活动,我的可可西里作品辑被选中参展。这已 经是我走过的第三个城市了。”   恒山说到这里,唐湄才想起学校是有场艺术影展正在进行,可这场活动自己 竟然忽略掉了。   “最近我们学校是有场影展。”唐湄顺口说,“原来也有你的作品!”   “你这就让我知道了你的工作单位,你不介意吗?”恒山笑着问,又像是回 到了隔溪镇子那一晚,唐湄初识恒山时,他的样子。   “没什么了!”唐湄笑得依旧坦然。恒山带给自己的特别感觉,至此也不再 多往前一步。   “你后来,又去过哪儿吗?”恒山找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没有,哪儿都几乎没去。”唐湄意指自己怀孕之后。   “横舟村,我和你说过那儿,”恒山继续说,“是个挺美的地方,没有被游 人和商业完全侵袭,还留存着古朴的味道。我想你应该会喜欢那里。”   “我去过。在从隔溪回来之后不久。”唐湄不假思索,她却依然记得答应过 卷发女人的话。   “那里,有我一间小屋,可以歇脚、喝茶、看影集、聊天叙旧、看旧房子看 廊蓬和水道。”恒山说。   唐湄不说话,她在他的叙述中,回想起卷发女人。   “很奇怪,我们为什么没有陌生感?”唐湄忽然想问恒山,于是就问了。   “不知道,我也很纳闷儿!”恒山抬头。他仍然用欣赏的眼光看唐湄,明知 无法再往前一步。   男人和女人之间发生的友情,总有些魅惑不明的成分,类似磁场作用其间, 吸引的是对彼此某一部分的注目。恒山的出现对于唐湄的生活来说,是份意外。   恒山递过去一张名片:“上面的地址就是横州村的那间小屋。更方便的方式, 是我们可以通过邮件联系。因为我很难得才回那里去一次。你的邮箱能给我留一 个吗?我可以给你发一些照片。”   生活中多了一个恒山这样的朋友,是会增加一道别样色彩的。唐湄常点开邮 件,看他发过来的照片,随着他的照片和照片注解的寥寥数语,让心跟着去旅行。 转回神的她,还在现实中,端坐在电脑前,屋外时有公公婆婆交谈的声音,窗外 乍暖还寒的天气时雨时晴。   五十五、   “湄湄,”唐湄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最近身体怎么样?”   “妈。挺好的。”   “这几个月该是怀孕当中最舒坦的时间,往后月份再大,身子会觉得沉、觉 得乏,你要休息好,休息好才对肚子里的孩子有好处……”   唐湄不住地应着。唐湄不再敢把内心的恐惧对任何人说。   她无论怎样调整,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梦境。她反复做着同样撕心裂肺的梦, 梦里那个小女孩,她清楚知道就是她自己。只要稍一陷落,她就开始害怕、怀疑, 开始无法面对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母亲。直至她努力着把自己带进那天温暖的春日, 那搏动的韵律在潮汐一样的声波中穿行,像是生命发出的呼唤,交融成为一整片 声浪,她拥住这个无法割舍的、孱弱的、需要呵护和珍视的生命,与其共生、相 依相偎。想着想着,唐湄就渐渐又从惊恐之中平静了下来。   李默常常加班,常常到午夜后才能回到家,工作任务繁重,几乎连休息日都 被侵占了去。团队中各个成员都全力以赴,李默自然也不能懈怠,他很想有时间 陪一陪父母、陪一陪唐湄,他知道他们都需要他,而他总是给不出时间。   一天,李默却一反常态,正点回到了家,满是倦容。   “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父亲走上前问,“也不打个电话回来,饭怕是没 煮够。”   现在一日三餐都由公公婆婆来做了。公公经婆婆传授,常能做出些吃起来还 相当爽口的菜肴。唐湄会时不时走进厨房,也跟着学几手。她几乎习惯了与公公 婆婆在一起的日子,她的自我和孤傲,并不是与生俱来,也许只是一层拉扯出来 罩住自己脆弱的幌子。   如若不是婆婆的这场病痛,唐湄和两位老人依然无法相互走近,融进彼此生 活。她常常看着他们并肩朝窗口坐着、或面对面轻声说着话,这些都让唐湄心生 感动。唐湄把这份恬静当作了生活中最平实和贴心的慰藉。她刻意忘了婆婆重病 缠身,她不愿意去想到这个。   五十六、   “唐湄,”李默临睡前说,“洪刚,我的同事,你有印象吗?”   唐湄抬起头,看一脸疲惫的李默,她想起难得一家人一起吃的这顿晚饭,李 默却没什么胃口。   “有,你们公司活动的那次见过,蛮阳光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唐湄问。   “他孩子才两周,他比我年纪还小一岁。”李默没回答唐湄的话,径自说着。   唐湄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震动了李默。   “他死了。”李默说。   唐湄不敢相信:“什么?”   “他死了。”李默重复一遍,连声音都是灰色的。   “什么时候的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这么突然?”唐湄满含着对生命莫测 的惊惧。   “公司收到他最后一封邮件的时间是凌晨2点。一早有人发现他躺在公司休 息室的沙发上,过去叫他时才……”   “这个项目他付出很多,领导对他表现出来的能力也很肯定,据说这个项目 结束之后,他就会得到一个晋升的机会。可是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呢?”   “今天我们都没有工作,在处理他的事情。我看到他的家属,哭晕过去,醒 过来,又晕过去,反反复复。”   “唐湄,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唐湄把李默搂进自己怀里,李默疲惫地闭上眼。   “为着心里的满足,为了一个希望。”唐湄轻轻地、缓缓地说。   “公司紧急通知不再加班,不再接受员工工作之余的往来邮件。”李默说, “大家都太拼命了太赶了,到现在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透支了很多。”   “我想留出时间来陪陪妈,陪陪你,一直这样想,可总是没能做到。”唐湄 知道李默的烦难。婆婆的病情得到控制,对他来说是份安慰,但进不了医保的昂 贵治疗费用,让他不得不背起沉重的工作压力。一边扛起经济上的负担,一边又 想分出更多时间陪伴家人,当它们正时时发生着矛盾时,一个同事的早亡,带给 李默的感受是更加沉重的。   “妈现在的状态还算稳定,这个项目也快要结束了,你不要想太多,一切都 在往好的方向走不是吗?”唐湄这些话,只能是一份宽慰,现实仍然摆在那里, 让人不得不面对。   但重压之下,人不能总低头看脚下、看眼前,还得抬头看看天、看看远方, 给自己撑出一股子气,走下去。正如唐湄说的,为了什么呢?无非是为了内心的 那份满足、以及一份愿意往前张看的希望。   李默紧紧拥住了唐湄。有一个他们共同创造的新生命,在唐湄腹中生长着, 他们都在为着一份希望,求取内心的满足。李默感激唐湄。男人爱女人,不仅只 是愿意去保护,还愿意坦陈自己内心,疲惫地放下,让自己休憩;女人愿意被保 护,也甘愿被依赖。人们于此不再孤单。   五十七、   “水湄。是这张照片的名字。从不否认对你的好感,也希望不是打扰。”几 张天南海北的风景照后面,还有一张唐湄见过的照片,是自己的侧影,在隔溪镇 的水边,画面处理得很唯美,唐湄从未发觉镜头下自己原来这么美。   唐湄新建了一个文件夹,把恒山陆续发过来的照片都存了进去,文件夹的名 称是随手打上的“恒山”两个字的拼音,放进她存照片的盘里,里面的每一张、 每一个地方,都让唐湄神往。   而每一封邮件的回复,唐湄只是四个字:“收到,谢谢。”她说不出什么别 的来,她能记起恒山叙述他的经历时,那天真恰如孩童的笑容。卷发女人说过的 执着,在这份笑容里透出,因而变得更笃定。   “我的家是漂泊,我不知道我生活的落脚点最终在什么地方,就这么走下去, 前面是海洋、是大漠、是云朵、是天空……是尽头。”这段话是一幅照片的注解, 照片中斜阳夕照,打在一双满是泥污的旅游鞋上,打出了斜斜的影子,旅游鞋是 墨绿色的,一根鞋带长长垂在外面,附了一片粗过它不知多少倍的晕影,远远的 虚化的背景中,有个人光脚躺在黄荒草地上,四周一片空寂。   恒山在用照片说话,对自己说累了、孤单了,就想找个人,对她说。唐湄是 个不可多得的听众,尽管她一贯只用那四个简单的字作答。   唐湄把曾在横舟拍下的几张照片也发给了恒山,是村里房舍的灰白墙和同样 灰白的天,以及廊檐下冷色水墨物象中一抹柔色橘光灯火。   恒山回她:“这是我熟悉的地方,原来你来过。”唐湄不作理会。“原来你 来过”——不知是惊是喜还是经过那里时萧瑟风中吹过的一抹淡淡感伤。卷发女 人在橘色灯下,等他远道而归。   唐湄被唤醒的一部分,无法与现实交融。“我的家是漂泊……就这么走下去, 前面是海洋、是大漠、是云朵、是天空……是尽头。”唐湄默念着这句话,念着 念着,就感到遥不可及。她坠身沉陷的此境此地,告诉她什么才是真实。仿佛恒 山只是自己构划出的一枚影像。   五十八、   走上讲堂,唐湄仍旧带着端庄温和,笑容从未离开过她的面庞。讲台上意外 有束花,还有一张卡片。唐湄打开来看:“老师,送给即将成为母亲您,我们都 觉得您更美啦!节日快乐!”唐湄抬头,看到一群年轻人低头窃窃耳语,又时时 抬眼观察她的神情。   唐湄透心笑了。每一份投向她的热情和温暖的背后那份纯真情怀,总一点点 将她攥紧的手松开,让一切变得和煦,舒缓而从容。   唐湄喜爱和她的学生们在一起,被他们的活力感染,唐湄会觉得那时的自己 连心也轻盈了。年轻真好。课间唐湄走到窗台,看校园里樱花绽放成团,花瓣洒 落一地。校园是格外干净的,初春的空气也是复苏的、新鲜的。唐湄撇过一念, 想李默这时是否正紧于紧张的工作?而她偷得这片刻闲暇,在窗口看花。   唐湄手机上有同一个号码的两个未接来电,课后,唐湄回过去,声音来自一 个陌生女人。   “你好,唐湄老师,”对方不等唐湄说话,抢一步先说,“我有事想找您谈 一谈。”   “您是?”唐湄问。   “我们见个面吧,见面再说。”对方说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地点,像是知道唐 湄今天有课。   唐湄满心疑惑,她反复揣测着会是谁,遍想不出,脚步却不知不觉迈开,走 到了约定的地点。   远远看见一个人坐在咖啡店外,唐湄觉得眼前这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有一些面 熟,但无论怎样都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唐湄走上前:“你好。”   对方伸出手来:“你好唐老师,对我还有印象吗?”   唐湄笑了笑,算作抱歉:“你很面熟。”   “我叫薛枫,胡啸言是我的丈夫。婚礼上我们见过面。”   唐湄这才想起,依稀有印象能将记忆中的新娘和站在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你找我,有事吗?”   “先看看这个。”这个叫薛枫的女人把几张纸呈到唐湄面前。上面有两封往 来邮件,地址她熟悉,是李默的邮箱。   唐湄再翻开一页,竟是自己的照片,不只是自己,还有陈院长。唐湄几乎已 经记不清是在什么时间、是在哪儿被拍下了这张照片。   她抬头,问:“什么意思?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   “从胡啸言用的邮箱里,我意外发现的。”薛枫笑得一脸无谓。   “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唐湄不明白。   “我听说你怀孕了,我也快做妈妈了,你瞧,比你早几个月。”薛枫不正面 回答,说的时候轻轻抚着肚子。   “婚礼那天,我对你很有印象。我知道胡啸言对你有想法,”听薛枫言语, 像是个不遮掩的女人,“我并不介意。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唐湄不说,听薛枫继续下去。   “我们结婚,是因为我怀孕了。而结婚,其实又不过是我们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唐湄不解,更加不解的是,婚姻竟也可以作成交易。   “我需要的显而易见,我要一个最正当的理由,把孩子生下来。他能得到的, 你还不明白?他以为他能依靠我爸爸的能力,得到他想要的地位。”薛枫继续说 下去,一边晃动着眼前的柠檬水,洒出一些到桌布上迅速洇开,有水迹的地方变 深,一下子让干净的在桌面看上去不再整洁。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我,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唐湄对胡啸言,从 来没有生出过半点好感,有关胡啸言的事,她并不想知道太多。   “他在为自己的狭隘的嫉妒心找平衡,我看到他在整理有关你们陈院长的材 料。还有这个,也给你。”薛枫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电子器件。   “录音笔?”唐湄一下子看出来了。   “你连上耳机听听。”薛枫对唐湄说。   竟然就是有关唐湄缺课的那次临时会议前,她和陈院长在办公室的对话!唐 湄不知道胡啸言用怎样不可见人的手段窃听来的,但这些内容,足可以证明陈院 长有意让她隐瞒一些事实,帮她从“教学事故”的泥沼中脱离。这对陈院长来说, 是非常有负面影响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唐湄问。   “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为我自己。他想走仕途,现在正是机会,可他却越 走越歪,我不想让他在你身上、因为你废掉太多时间。你觉得婚姻能带给我什 么?”薛枫直视唐湄。要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两个女人交换关于婚姻的看法,唐湄 能够说什么呢?她看着薛枫,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拆掉他走偏的道,让他知道没有他想做就能做 成的事,也让他知道我能做的比我已经做的还要多得多。你也许并没有发现他另 一方面的能力,他不是也曾经蒙混过了你们陈院长的眼睛?一个女人若能帮助男 人得到权力、地位,同时就等于保障了自己。像是赌场上下了一注是吗?如果这 算是个比方,那我找你的目的,就是我想让自己赢。”   “如果顺便帮了你和陈院长,也不必言谢,附带的而已。”薛枫笑得诡异, 喝下去一口水,脸上泛出的笑像水里藏了一剂鸦片。   唐湄不禁回想起陈院长曾帮助过她的那几次。她担心自己给陈院长带来麻烦, 她一遍遍想着与陈院长的交集,内心非常不安。唐湄为此甚至有了一些失眠。   五十九、   “唐湄,”李默走进书房,唐湄一怔,迅速把文件夹关上,她点开的正是恒 山的照片夹,却并无心看进去。   “你,在看什么?”李默问,迟疑着看了一眼屏幕。他觉得近来唐湄气色不 好。   “没什么,一些照片。”唐湄没有隐瞒,确只有一些照片而已。   “别老坐着发呆,累了就休息。”李默说,唐湄点点头,起身走回房。   唐湄不知道李默为何从没向她提起过那封邮件,她猜李默是因为信任她而不 去理会。既然这样,唐湄觉得也就不必再提。   唐湄开始刻意避免和陈院长接触,几次迎面碰上,唐湄总是轻轻一声招呼便 匆匆走开。薛枫找唐湄说起的事,陈院长自然是半点不知情。   偏巧等电梯的时候,陈院长和唐湄遇到了一起。电梯却停在顶楼那层迟迟不 见下来。唐湄想走楼梯,刚转身,被陈院长叫住:   “唐湄!”陈院长看着她。   “陈院长。”   “最近有一些人背地里嚼舌,你不用去理会。”陈院长直接说。闲言碎语总 会从角落缝隙里漏进陈院长的耳朵,无事生非的话他向来不屑一顾,却因唐湄的 不同往日,而生出一丝介怀。   “陈院长,没什么……”   陈院长正想说什么,电梯到了,唐湄后一步走进去,电梯有一些老旧,门突 然合上,唐湄才跨进一只脚,就被卡住了。   陈院长紧摁好几下开门键,一场惊吓让唐湄险些摔倒,陈院长扶了一把: “小心!”   立即更添了一些尴尬,唐湄因薛枫的话,兀自无所适从。而她连回避都找不 到最自然的方式。恰恰是这种无法圆融的个性,让她又多了一点纯白色的吸引力。   偏偏胡啸言出现在陈院长和唐湄的面前,幽幽的。陈院长平常而镇定,唐湄 眼睛跳过胡啸言看向了一个空阔的地方。胡啸言不动声色,一边招呼一边从电梯 旁经过。电梯闭合前,唐湄余光里看到胡啸言脸上仿佛掠过去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六十、   “你动过我的东西了?”胡啸言问薛枫。   “是的,你在找那支录音笔吧!想知道它在哪儿吗?”薛枫与胡啸言的交谈 常常像在博弈。   “哪儿?”胡啸言面朝薛枫,怒不可遏。他是失衡的,对所有违逆于他的人 和事,他都不自觉地报以敌视。他以最谦逊最不起眼的姿态藏住内心巨大的起伏, 藏得越久越深,对内心的激荡就越强烈,恨不能用尽所有力气,去爆炸去粉碎去 摧毁,他无数次幻念出复仇的快感,之后再无数次对着那颗幽暗心灵发出歇斯底 里的狂笑。   而薛枫却从来不为所动,胡啸言的阴暗在薛枫看来不过是人性的一面,镜子 既然照得出他的,也就照得出任何人的,只不过胡啸言则更加全力以赴罢了。这 “全力以赴”,也正是她看中的、愿意同他把婚姻当做交易的原因。   “在唐湄那儿。没错,我找了她,把录音笔给了她。”薛枫说得冷静,冷静 得不同寻常。   “你!”胡啸言抬起手掌,豁开来停在半空中。   “你想怎么样?你做梦都要想的恐怕就是调令吧?没有我你能得到什么?你 什么都不是!”薛枫冷笑着,这一声声嘲讽,刺痛了胡啸言,也刺出了他内心底 最真实的自卑和虚弱。他垂下手,这一掌,他不敢再砸出来了。   薛枫站起身,整了整窝在沙发里耷拉下来的披肩,起身进客厅,拿起桌上一 只柑橘,剥了起来。   “你收收手,你不要鬼迷了心窍,搞垮了陈叔叔你也不过是白费力气,对你 又有什么用?我当然知道你胃口不小,你目的远不在他屁股底下坐的那个位子。 你想要的我会帮你得到,但是你如果把路走歪了、力气用错了地方,对你、对我 都没有好处!”薛枫吃下一瓤橘瓣,把话说得不紧不慢。   胡啸言赔出了一张和缓的脸:“爸那里,这事就没必要让他老人家知道了。 他和陈有交情,别为了这个让他对我有什么看法。”   薛枫冷冷哼出一鼻子气。胡啸言一直不知道薛枫能做的,远比他岳父要多得 多。   六十一、   学校对于唐湄的教学事故认定处罚决定下来了。原本资料呈上之后,学校已 经作了予以免责的决定,只是公共邮箱里不几天后一封匿名信引起了领导再一次 重视。信中说,请领导关注唐湄上课以及赴医院就诊的时间,这个时间差足以证 明唐湄无故缺课属实,并且是在学院秘书处金老师与唐湄通话之后,唐湄才进医 院急诊。   唐湄最终还是受到了处分认定:取消当年评优资格、予以全校通报批评,并 扣发一部分当年度绩效奖金。唐湄却在得知结果后,轻轻舒了一口气——至少她 还是承担了自己该承担的责任。至于闲言碎语里说她编派了谎言存心为自己开脱 等等,她都一概不予理会。这一记处分,让她因坦诚而见得明朗起来,春天里翻 飞的粉蝶,充分地融入物候天地,翩然不为杂沓所扰。唐湄又在别人眼中孤傲了 起来,被暗地里嗤笑她哪里来的这份闲心。   “没想到学校处理起来这么严格,提交上去的时候我以为没问题了……”金 老师在此后不久,一次与唐湄正面碰到,绕不开不说,但提及又有几分尴尬。   “是我的错。”唐湄的笑不存半点芥蒂。   再没话说,金老师和唐湄的交流本就少。在金老师眼里,唐湄的镇定自若是 故作的,就如同唐湄一向故作清高的姿态后面,不也为了科研分值、为了免受处 分而起心动念、难以免俗吗?一个人的晦暗印象留在他人心中,是很难再更改的, 它早已生根在别人的地界里,自己没能耐拔除。又何必介意太多呢?唐湄想不到 金老师同她照面、招呼乃至偶尔闲谈几句时,每每从她身上捕捉陈院长的风和影。   “唐湄,你下了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陈院长趁课间给唐湄打了通电话。   唐湄知道一定是为了处分这件事。   “你除了平时上课外,在学校的时间很少,记得与同事发生过什么矛盾吗?” 陈院长当头便问。   “没有。”唐湄非常肯定地说。   “上面不予追究的决定下来前,接到一份邮件,你的材料在时间上存在纰漏。 这类审查虽然执行得严格,但没有造成重大后果,审查起来不至于这么细。”陈 院长说。   唐湄不能直接说出胡啸言的所做作为,但心里早就明白除了他,再不会有别 人。   “是谁不重要了。就当给我一次教训,最近一段时间我在工作上是有不少懈 怠,该是我承担的责任我不能推卸。”唐湄没有顺着陈院长往下说,“院长,谢 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这些话我也说过很多遍了,尤其是在一些需要您出面 承担风险的事情上,我更加不能让您为难。所以,受到处分对我来说,是好事。”   唐湄的话触动了陈院长,他知道在下一次、下下一次如果唐湄遇到任何困难, 他还是会尽自己之力去帮她。这就是他欣赏的唐湄,从她身上他似乎找到了自己 在几十年浮沉岁月中缺的那部分。一院之长的职务对他来说并不十分享受,太多 人事需要应酬、太多关系需要平衡,要他将自己打磨得圆融,他时常有种无可奈 何的累。   六十二、   “你想让我别再费心思在那些事情上,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为什么要把 东西交给她?”胡啸言仍然耿耿于怀,这一次是血淋淋地在唐湄面前将自己脸面 撕破了,尽管无数次唐湄对他的不屑他早有感知,他还是不愿意再附加一点充分 的理由,让她更不把自己看在眼里。   “怀孕的女人的恻隐之心?哈哈,不知道。”薛枫说得戏谑,像模棱两可、 随便捡择的。   “你还真是不可小觑。”胡啸言忍住了喷薄欲发的怒气,字字从他齿缝中挤 出,每一个都仿佛被他狠狠咀嚼过、研磨过后才吐出来,声音幽暗低沉。   “说对了,我就是想提醒你,不是所有你想做的事都能做到,别太高估了自 己的能力。”薛枫的神情像是生来就与周遭不合作的,她玩弄着、挑衅着,满不 在乎:   “你松开你的拳头,去照照镜子。你看惯了镜子里衣冠工整的自己了吧?我 把你当投资,跟买支股票似的,这个比喻你别介意,那是因为你成长性好,只有 聪明女人才能看准一个男人的潜力。给你使个小绊,好让你清醒清醒。”   胡啸言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从薛枫的话里,胡啸言不止一次听到了他梦寐 以求的成功;从薛枫的脸上,他又不止一次地感受到被践踏的轻蔑。他膨胀出希 望的同时自尊心饱受着折磨,他该对她感恩戴德还是对她恨之切肤?   “你好好地安胎,别太操劳影响了孩子。”胡啸言语含双关。薛枫却变了脸 色,她把手放在腹部,眼睛里略过一丝忧伤,很快就被强出的气势给冲走了。   “你是在等着孩子出来叫你一声爸爸吧!你还真得感谢这孩子,他来得正是 时候。”   胡啸言深深笑了,他浑然不觉。薛枫的话,他只听懂了一半。   这一头,同样怀有身孕的唐湄,日渐拾起从容的心神,从一桩桩不经意间发 生的动荡里走出身来。满树桃花叶瓣碎落,紧接着杏花、梨花又要热闹一场。唐 湄现在开始穿起了宽大的衣裤。   六十三、   尽管李默说过不愿意再像从前那样忙碌,但工作上的事,想调整却不那么容 易,并且一旦在这一次的项目上放手,后面的工作开展就会变得更难。职场的竞 争压力,唐湄无法完全切身体会,高校还保留着相对而言的宽裕和自由。李默一 边看着母亲孱弱的身体在看似稳定的时光中,而这时光中鲜少有他的陪伴;看着 唐湄越来越有为人母的韵致,而他没有太多时间将目光停留;一边又不得不在新 任务到来时,对公司委任的职责无奈地全盘接手。   唐湄已经习惯了孕检的独来独往,她看到同样孕检的女人身边时常有丈夫或 家人陪伴,心里也并不觉得孤单。她开始同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心心念念未降世 的生命,对其余一切,迟钝了起来。   “你几个月了?”身边一个孕妇同唐湄交流起来。   “五个月。”唐湄笑着回答。   “五个月?看你肚子倒不是很大。”孕妇说,“可能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娇 小。哟……你,不介意吧?”   唐湄摇摇头:“我喜欢女孩儿。”   “她闹人吗?”孕妇接着问。   “闹人?”唐湄不解。   “是啊,就是刚怀孕的时候吐呀什么,现在又开始在肚子里折腾,昨晚上还 把我肚皮顶起来,不知道是他的手还是脚,不老实!据说后面他还会在肚子里打 嗝,居然能在肚子里打嗝,真想象不出来,”孕妇说着,一脸幸福依赖,“我公 公婆婆和我老公都说,这么调皮将来一准是个男孩儿。其实我更喜欢小姑娘……”   唐湄微笑着听,是啊书上也说过有关胎动,可她怎么从来没感觉到呢?她把 手轻轻按在肚子上,想得到一些回应。   坐在身旁的孕妇轮到了,她的位子空出了出来,唐湄目送着她偏偏款款走进 诊室,两腿已经走成了外八字,但满步伐都踩在母性的骄傲之上,走得气宇轩昂。 那孕妇开朗善谈,她一离去,唐湄顿时冷清了起来,再抬眼看有家人陪伴着的准 妈妈们,唐湄忽然觉得有一些小小的孤单。她盯着电子屏,默默数着排在她前面 还有几个,像电梯口等电梯,无甚着眼时只能牢牢盯着楼层数字变换。   终于等到自己的名字跳出来在电子屏上闪动,起身时才发现她不觉里保持一 个姿势好久,因僵直而感到疲倦,唐湄觉得有一点晕。   医生翻开唐湄的围产册子,填上例行的几行,边填边问:“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常常觉得有一些累。”唐湄回答。   “体重没有长?”医生查看了预检窗口刚采集到的数据,“你要加强营养, 太瘦不利于胎儿发育。胃口怎么样?”医生接着问。   “不是很好,总觉得吃不下东西。”唐湄说。   “躺下吧。”医生拿起了听诊器,唐湄闭上了眼睛。   赤脚跨进浅滩,继续前行,水没过脚趾、没过脚面、没过脚踝、没过膝盖、 没过腰、没过嘴唇、没过头顶……耳际灌满了嗡嗡声,濡咽着,温柔而含蓄地侵 入身体的角角落落、里里外外,她在脉脉的声浪里沉下去、又被这声浪架了起来, 浮沉浮沉。   “怎么听不到?”听诊医生的话让唐湄抽回心神。   又换了一名医生听诊,唐湄有些疑虑,她睁开眼,看见被蓝色口罩遮住大半 张脸的医生蹙起了眉。   “请冯主任来一下。”医生对身边的助手说,又转来对唐湄:“你先坐起来。 最近除了胃口不好,还有没有别的异常反应?”   唐湄仔细想了想:“肚子有一点不舒服,像例假快到时那种坠涨。”   “刚才没有听到胎心音,可能还需要作进一步检查。”医生简单说了几句, 唐湄没有接话,她攥起拳头摁在胸口。唐湄从没如此迫切地希望能有一个人在她 身边,她感到无助。   “请躺下。”一位看上去与唐湄母亲年纪相仿的女医生走了过来,冰凉的膏 体再一次粘在她隆起的腹部上时,她有了一惊。水浸没一切的声音又涌了过来, 仿佛是在几十米深的水下,从最深的地底下泛起了轰鸣,弥漫且远远涌出的隆隆 声,听着听着,更感觉空洞、更感觉死寂……不敢再往下听了,不能再听下去了。 医生恰在此时停止了声波扩音,递给唐湄一张柔软的卫生纸,让她把身上的耦合 剂擦干净。   “做个B超,”医生收起了听诊器,对站在身旁的几个年轻医生说:“先开 单子,免预约,我签字,马上做了把结果给我。”   “出什么问题了吗?”唐湄问,第一次有如此绵弱、怯怯的声音,唐湄的身 子发软,几乎使不出力气。   “你不用太紧张,先做个B超。有家人来了吗?”冯医生是产科主任,非常 了解孕妇的心理波动对胎儿的影响,尽量和缓地说。   唐湄无措地摇摇头。   “孕检最好能有家人陪,医院人多拥挤,”冯医生说,“你先去缴费,然后 直接去十一楼B超室,你不用预约,现在上去就可以做。”   唐湄拿起单子朝门外走,她头脑中一片空白,沉沉的只感觉天旋地转,她机 械性地迈开步子,缓缓跨出诊室。   “等一下,你的包。”一个年轻医生招呼她。   六十四、   不知道命运这只大手为何如此安排,当成为一个母亲的喜悦如柔细藤蔓一般, 一圈圈牢牢缠上唐湄的心之后,大手捻起拇指和食指,对着藤蔓伸进泥土里的根 玩笑似的一拉,叶脉瞬间萎软枯黄,再没了生气,却依旧缠裹在心里,致死都不 松开紧箍盘桓的力。   “未见胎心音,胎儿无生命体征。”这是B超的检查结果。   “尽早安排手术吧!”唐湄接过报告单时,医生对她这样说。医院是看惯病 痛生死的地方,医护人员的不为所动不应该仅仅看作是冷漠,人不能掏出太多感 情赔付在时常面对的境遇中,对于喜悲久而久之的麻木,并不是真麻木,是人本 能的自卫,情感泛滥会成灾。懂得克制的人,才不会被吞没。   这句话,一遍遍在唐湄心里重复。她恍恍惚惚,除了不断在重复中越来越响 亮、越来越清晰的这句话,其余声音都离她好远,远成了轰轰的嘈杂,远成了水 流一样的声浪,一波一波在她周围荡漾。她沉下去又浮起来,她被吸走了力气。 她终于沉没了下去,越来越深了。她却被掏空了,浓重的空洞。嗡嗡声从四面八 方涌来,她孤零零地陷落在这声浪里。心跳呢?心跳呢?心跳怎么不见了?听不 见了……   她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回家的方向在哪儿,她走着走着,累了,她走进了一 片林子,靠一棵大树瘫坐了下来。这是街心公园,离医院有几站地,离她的家更 远。从医院出来,她走错了方向,越走离家越远。   “都这么晚了,唐湄怎么还没回来?”李默母亲看看客厅的挂钟。   “给她挂个电话。”李默母亲颤巍巍地对李默父亲说。电话连打两三个,一 直没接听。   “你看要不要再给儿子打一个?”母亲放心不下。   “别打吧,兴许学校临时有什么事,晚会儿就能回来。”父亲想起不久前李 默匆匆赶回家的那次,也不过虚惊一场,他知道李默向来工作忙碌且紧张,不方 便请假。   母亲不住揉着疼痛的地方,轻轻哼出了声。   “又疼上了?”父亲关切地问。   “没啥,捶捶松松筋骨,不妨事。”母亲说得轻松,紧皱的眉头能看出疼痛 忍得吃力。   “治疗一步没落,”父亲低声疑惑,“这儿又疼上了……”   “这病呀,迟一天早一天的事。你们总不愿意对我说,你们不说总以为我不 知道,我比谁不清楚?”母亲眉眼低下去,看着裤腿上一滴不知什么时候落上去 的药渍,“治疗的费用大,孩子们这么累……”   父亲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劳烦这些,得了病咱就治,治好了咱回家过日 子,和从前一个样儿,在这儿住了也小有小半年了,再有个几个月的这个疗程期 一结束,咱们就回家,让你看看咱的庄稼地,再养几只鸡鸭。”   母亲听到这些,眼角湿了。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旦她走了,老伴儿该 有多孤单!   “睡会儿去吧。”父亲说。   “不,咱聊几句闲天儿。”母亲说。两位老人靠在沙发上,说起了老家的人。 近来母亲时常有种感觉:自己离要走的日子不远了,但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没交代 透、不放心。她不知道不放心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伤湿止痛膏的味道、以及 各种混合出来的中药、西药味。   “李默工作太忙了,要不是他每天晚上到家都要进屋瞧一瞧我,这一整天我 都看不着他。怎么能忙成这样呢?”母亲继续说,“唐湄怀孕,也没人照顾,我 又病着。”   母亲思前想后,病痛负担在身,尤其容易操心、想得多。   “以后回家去,你也和俩闺女家多走动走动,别老等着她们来瞧你,你也去 那儿串串门儿,别老一人闷在屋里头。”   “大院儿后面的三分地,陈五家早说了想要去种点小菜,我当初答应过后没 多久就上来瞧病来了,也不知他拿过去了没,要是他还没种上,你回头再和他说 声。”   “等咱们孙子出来了,你要是呆得惯,帮他们带带,要是呆不惯就住回去。 劝劝儿子,当爹了就别再那么晚回家,帮衬帮衬,唐湄也不容易,一个城里姑娘, 能做到这样,不容易。”   “回头你再……”母亲没说完,又叫父亲给截住了:“你今天怎么尽说起这 些话来?安心养病,你咋就不能安心呢?你七十三都过啦,那一劫就算是迈过啦, 等着养好身子抱孙子,别的想了干啥?”   母亲不再说话,她本想把这个病剖开来说,被老伴的话又堵在里嘴里说不出 口,她想不说就不说吧,他们有心不让她操心病情,全是为她着想。她疼的时候 能忍则忍,忍不住偷偷吃两粒止疼药,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才不再撑。   老两口还一心盼着孙子出世,这成了他们埋缚在病痛那紫灰色的哀愁里,一 点淡绿色的芽苗一般的希望。   天晚了下来,家里少了个人,就陡然少了许多似的。老两口不住看窗外: “怎么还没回来?”电话已经拨通过很多遍了,就是没人接。   “你要不上外头找一圈?”母亲按捺不住,“可这哪儿到哪儿你也不熟,天 又晚了……”   “给儿子打电话!”父亲果断决定。   六十五、   李默很快到家,进门就问:“还没回来?学校里我问过了,今天没找过她, 她没去。”   房间里显然是没有人的,李默仍下意识推门探看了一眼,随即调头径直边往 屋外走边说:“我出去找找。”   关门声听起来震心,没等父母开口,李默就卷进了深黑的夜里,他四顾着、 张皇着,电话打过去已经接不通了。唐湄,你把自己遗落在了哪里?   李默到了派出所。报失踪不符合条件,但民警很负责任地联通了附近的区块, 有线索会和李默联系。李默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走下来,时间窸窸窣窣继而成块 成块剥落,依然没有消息。李默头发被风被尘吹乱了,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又是一阵风吹来,撩起几片陈旧树叶卷了起来,一片叶子轻轻刮到了李默脸 上,李默拿手将鼻眼一抹,却抹下了一行泪。他自责极了。他立在路灯也昏沉沉 的街拐角,放眼看已经阒寂的、深黑色的夜,他不知方向,睡着的街道给不了他 一丝一毫提示,他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他不敢去想,不敢等那民警 口中的“四十八个小时”立案时间,他仍旧走着,眼里的光被黑夜吞噬,逐渐黯 淡下去。“四十八个小时”是噩梦,如果找不到她,他将一直找下去,不停歇。   电话突然响起,给在暗夜中踟蹰的他一惊,他紧张接听:“我是,我是,好, 好,我这就来……”他失去了理智般开始狂奔,心跳越来越快了,快要跳出胸口 了,他顾不上——那种钝钝的疼他顾不上了。他的四肢已经不属于自己,跨着、 摆着、机械运动着,唯有大脑还剩下一点理智,引他去要去的方向。   医院急诊大楼是个不知夜深沉的地方,李默停下来,几近虚脱,他粗喘着气, 迈进大厅。   “唐湄。”李默轻唤,他看到唐湄微微动了动眼皮。   唐湄没有睁开眼,像耽在睡梦中不愿意醒。   “医生,我是三号床病人的家属,请问一下情况。”李默在医生走过来时问。   “血象低、体质相当虚弱。另外,这是个孕妇,刚做了B超检查,肚子里的 胎儿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需要引产。今天急诊留观一天,明天转诊去产科,不 能耽搁。”医生的话让李默内心狠狠一颤,他扶住病床栏杆,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默就这样思绪凌乱着陪在床边等到了天泛白,唐湄眼睛一直闭着,不愿睁 开。   “唐湄。”李默嗓子干哑,一晚上没吃一点东西、没喝一口水。李默嘴唇干 裂了,泛白的嘴唇让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病了一场。   李默这一声轻唤,让唐湄眼角淌出了一行泪,她仍然不愿意把眼睛睁开。   “昨天你都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晚上,我害怕极了,我不敢想……你为什 么不回家?”李默问。   “对不起。”唐湄的声音像游丝在漂浮。   李默抓住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你好好的,才最重要。”   “对不起。”唐湄还是这一句,声音和先前一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没有照顾好你。”李默满心自 责。   六十六、   “三号床量体温。”护士进来。   李默把体温计搁在唐湄臂弯里,唐湄此时才微微把眼睁开,眼睛红肿无神。 病房里开始热闹了起来,急诊病床里有几个是住院部安排不下,临时转过来病人, 他们惯熟了每天的套路,穿着病号服起身洗漱,等着餐车推早饭到他们床边。   病房外来了辆救护车,忙碌杂沓的脚步声引得大伙儿一众把注意力放到了走 廊里,听声音由远及近。急诊病房的门正对大厅入口,陪床的家属有几个走到了 门边去看。   “咳,不敢瞧!”转身走进来的一个中等个头瘦瘦的中年女人说,“身子底 下一大滩血!”   “那人怎么回事儿?”病房里的人问。   “不知道,看样子险。”那女人说。   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是个女的,听说是瞒着人去小诊所堕胎,大出血。”   临时加开的病床,送餐时间总要迟上一阵。一早看到这事,倒了大家的胃口, 叫餐的在门口喊了两遍,那几个人才迟迟疑疑地动了身子。   唐湄听到他们的对话,攥紧被子的手指尖渐渐没了血色。李默知道这突如其 来的一幕,会使唐湄联想起自己,他握住唐湄的手问:“饿吗?”   唐湄摇了摇头。   “三号病床体温正常,缴费转诊去产科。”急诊室的护士来催了。   李默扶唐湄起来,一同去收费窗口,一大早很空闲,收费处两名医护人员边 整理资料边聊天:   “现在的女孩子真不注意,不当心就把肚子搞大了,怕丑不愿上正规医院, 这下出大事儿了。”   “听说是个大学生,这一弄还不知道影响不影响将来生育。不是大学生现在 让结婚了吗?但还没听说能让要孩子。”   “咳!这跟结婚不结婚有什么关系,现在谈恋爱的年轻人有多少能把持到结 婚的?结了婚不想要孩子的也多的是,什么样儿的没有……”   李默打断她们:“对不起,我交一下费。”   俩人这才注意到窗口有人候着,忙把闲言碎语收了起来。单据拿齐,李默搂 着唐湄往外走,又听到那俩人继续聊:   “要我说呀,要不就预防工作做做好,要有了就把孩子生下来,生生把它打 掉这不是造孽的事吗?谁知老天以后还给不给机会了?放射科小于不是打了一个 到今天还没怀上吗?”   “她那是意外受了放射,有风险,不打不行……”   唐湄的身子轻得如同纸片,被清晨的风卷着走。她要往医院大门去,却被李 默拉住,带她进了门诊大厅。   六十七、   “产科,专家。”李默缴费挂号。   唐湄想挣脱,但没力气。她不愿意再踏进产科,她害怕。这一次却有李默陪 在她身边。   “没事,有我呢,别担心。”李默安慰她。   一早医院门诊就已经排满了人,摩肩接踵的产科外,不施粉黛、细腻白净的 准妈妈们来来往往,不少人因为孕期相仿,就一下子跨越了陌生,相互攀谈起来。 唐湄换了个位子,在角落里低头坐下,李默强打起精神故意给出唐湄几分轻松, 让唐湄坐位子上等他下楼买早饭。   从唐湄身边离开,李默这才敢叹出一口气。他混乱极了,他该怎么样对父母 说?想到这里,他才记起来还没往家里打一通电话。   “爸,唐湄找到了。我和她现在在医院,还要去产科作个检查……”   “是,昨天检查过,今天还要再检查……   “你们别担心,我今天请假陪她……”   电话那头李默听母亲在后面嘀咕,让父亲仔细问唐湄的情况,李默有意转将 话转到别处:   “你们吃早饭了吗?   “昨晚睡得怎么样?”听父亲说母亲昨晚疼得没睡好。   “怎么又疼了?”李默双眉紧锁,“我等会儿到医生那里问问。还有其他什 么不舒服的没有?”   李默放下电话,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他知道疼痛对于癌症病人来说总是难免 的,而疼痛的加剧,是不是意味着病情加重?他觉得自己正在失陷于生活的深渊。   医院门口支起的早饭摊子油腻不干净,李默知道唐湄不吃这些,就远走几步, 到快餐店买豆浆汉堡。他打包了两份从正在店里吃早饭的男女两个人面前走过。 男的注意到他,一直目送到他出门。李默不认识胡啸言,而胡啸言经手学院里课 题方面的事务,在几次进展会议上却留意过他。   “刚走过去的,你看到了吗?”胡啸言问身边的女人,这女人自然就是薛枫。   “谁?”薛枫嚼着小油条,顺胡啸言的目光朝外看。   “唐湄的老公,一个叫李默的。”胡啸言还看向窗外,此时李默的身影已经 一转身,拐进了另一条街道。   “那不是你情敌吗?”薛枫嗤笑着,不以为意,“敢情他也是来陪老婆做检 查的,你们都是好老公。”   薛枫看着胡啸言,满眼不屑。胡啸言不断搅着咖啡,苦苦又让人欲罢不能的 香味缭绕在空气中。   “还想着整人家吗?一准把你自己也给整下去!”薛枫又说。   胡啸言不接话,反问她:“我的事,你和你爸爸说了吗?”   “干嘛和他说?”薛枫仍然边吃边说,“你求他还不如求我。”   “求你?”胡啸言鼻子哼哼,一副满不信任的神情。   “求我,你的那些丑事我才不会告诉我爸。你知道我爸是陈院长的老上级, 他们两个人的交情一直不错。”薛枫顾左右而言他,她不会将自己和盘托出。对 胡啸言,她要始终握住那根提拉牵扯他的线,不让他在手里面挣脱,让他帮助自 己得到她需要的。   “我和你现在是连在一块儿的。”胡啸言“温柔”地笑着说。   薛枫明白这一点,她不过是只飞蛾,要扑一扑跳动着的火。   “走吧,连体人儿。”话一出口,薛枫就泛上来一阵恶心。   六十八、   胡啸言在外总能做出一副无微不至的样子,产科人多,胡啸言找到张空位子, 招呼薛枫过去坐。这位子对面,不偏不倚恰是唐湄和李默。   唐湄已经缓和了不少,但还是一副疲倦不堪的神态,脸上没有血色,整个人 瘦掉了一圈,清寡的样貌使人联想起新露打湿的白兰花。   胡啸言怔了怔,薛枫看得出唐湄依然扰乱着胡啸言的心。薛枫一眼就看到了 唐湄,但是并没有前去打声招呼。唐湄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两个人,等到她抬眼时, 薛枫与她对视的眼神,像是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唐湄提不起精神为一个不必 要的寒暄。李默不知道这些,只是陪同在她身旁,搂着她的肩。   薛枫的号排在唐湄前面,号子叫到薛枫,胡啸言故意把手搭在薛枫的腰际搂 起她向里走,做足了恩爱。   唐湄忽然开始羡慕起薛枫,不为别的,就为那举步迈进诊室的那个背影。她 不仅仅羡慕薛枫,她羡慕身边的任何一个孕妇,她是那么地无能、那么地失败, 她开始把最初对成为一个母亲的抗拒当作了现在的惩罚,她呆呆望着周围若无其 事闲聊的女人们,她忽然站起了身。   “还没轮到呢!”李默也跟她站了起来。   唐湄不说话,穿出过道,走向电梯口。   “你去哪儿?”李默跟随在她身后。   “回家。”唐湄说。   “等会儿咱们就回家,先做检查。”李默知道唐湄的情绪有一些失控,小心 劝着。   “我不用做检查,我自己知道,我们回家。”唐湄拉住李默的手,她显得不 安、激动,唐湄的手心是潮湿的、冰凉的。   “唐湄,没事儿,就是做个检查,听听医生的建议,别担心好吗?”李默的 语气中多了恳求,他不知道该怎样调节好唐湄的情绪,只能希望她自己慢慢回转 过来。   “我想睡觉,睡一觉就没事了,真的,让我回去睡觉。”唐湄像是在哀求, 李默听得不忍。   他陪唐湄下了电梯、出了医院、往家走。   “唐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孩子没了……”李默没有把话说完, 唐湄掩面啜泣,李默立在一侧,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李默,对不起!对不起,李默!”唐湄反反复复地道歉,停不下来。   “唐湄,唐湄!”李默搂住她的双肩,让她冷静,“你听我说,听我说!”   “不要把全部责任都压给自己,已经发生的事,面对它!我当然不怪你,没 有人会怪你……本来就不该有这个孩子的,是我……”李默声音低低地,他欲言 又止。   唐湄没有听进去,还是陷在自己的愧疚中:“我该怎么向你爸妈交代?”   “我们先回医院去好吗?”李默试探着问,“听医生的,拖延会影响身体。”   唐湄仍有一些迟疑,李默拉着她往医院折返,刚一进门,迎面撞上了胡啸言 和薛枫。   “她……”胡啸言看到唐湄形容枯槁,脱口而出,“哦,你好,我是唐湄的 同事,我姓胡。今天带我太太来检查。”胡啸言立即换了一副客套神情。   “你好,我叫李默。唐湄她有一些不舒服。”李默应道。   “那,再见。”胡啸言先同他们道别,唐湄没有表示。李默不会想到曾给他 发邮件的,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还有几分斯文的男人。   “你倒挺会演,”薛枫说,“你说他要是知道你就是给他写匿名信的那个人, 他会作何感想?”   “我开始怀疑你总缠在嘴里念念不忘这些事,是不是你嫉妒,你真爱上我了! 哈哈哈……”胡啸言历来就知道薛枫不把他放在眼里,但这又何妨?她答应和他 结婚,这就是他想要得到的。对于薛枫为什么会选择他,他始终没有想得太明白。 他希望借助岳父的能力和关系,为自己拓出一条仕途之路而不会一辈子困在学校 里难以发展。他深知一旦有机会他就能把握住,前提是他要有攀附这些机会的桥 梁,他把岳父当作了他拾级而上的阶梯。   “和你这样的人谈‘爱’,可是一件危险的事,你得不到的,你就会毁了。” 薛枫说。   “你真够了解我的,那你说我有没有爱上你?”胡啸言问。   “你没资格问我这个!”薛枫似乎被触怒了。薛枫和胡啸言的谈话总在幽暗 中对峙,他们把生活各自都看成了一张网,盘结得错综复杂,以此来编织阴谋, 捕获欲望。   六十九、   “昨天的报告?”接诊的还是冯主任。她看了报告单后直接说:“要尽快手 术,时间应该已经不短了,再往下耽搁容易引起并发症。”   “手术?”李默确认一遍。   “对,引产。胎儿腹内死亡时间应该有两周以上了。”冯主任边说边开单子。   “产后护理要特别留心,要与一般的产后护理一样,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坐 月子’,引产对身体损伤很大,恢复期最好在半年以上,这期间要调养好身体, 为以后的怀孕作准备。”李默应承着,手扶住唐湄的肩,不断给她安慰。   “胎儿宫内死亡的原因还要作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医生的话客观而冷静, 字字砸出的分量担在心里,却叫当事人难以承受。   冯主任让助手协调好病床,对李默说:“后天手术,这已经是能安排的最快 时间了。这两天安抚好孕妇的情绪,自然选择是人体机能中的自我保护,排除母 体器质性原因,胎儿发育过程中也可能受到多方面影响。调养好身体才能保证将 来优生优育……”   “你先睡会儿,我去趟公司。”李默决定这次无论如何都得请长假,唐湄需 要他、母亲需要他,这个家需要他。   “唐湄,昨儿你去哪儿了?是在外面忽然觉得不舒服回不来了还是怎么?” 婆婆少有踏进唐湄的房门,这回放心不下走过来问。   “妈,”唐湄刚一张口,眼泪就下来了,可她仍然不敢道明实情。婆婆重病 缠身,能撑到今天,一半是靠着医疗,还有一半是靠的是精神,她伸不出手把那 根支柱拗断。她只悄然张口叫了声“妈”,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李默总抽不出身来照顾你,你和我当年不一样,我们当年是劳动惯了,你 身子弱,身子弱的人怀孩子就跟病了一场似的,身边没个人照应着自己撑不住。 孩子,你受苦了。”婆婆不再像从前那副事事不认输的样子,自从病了之后,她 就变了,变得顺应、变得知天命。婆婆没读过什么书,但生活的经验与病痛交织, 使这样一个几乎一辈子都躬身农作的老人,变得通达,平静地忍受病痛、平静地 将拿不起的那些,一一放下。   “你睡会儿吧,不要累着,身子要紧。”婆婆轻轻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唐湄脑袋里像有根皮筋,一张一弛来回地弹,震颤让她睁不开眼。渐渐地, 她觉得自己很沉,陷入了灰白色的一团软软的、温暖的绵垛里去。这清醒和昏昧 之间一丝游离于身外的轻松里,飘飞着名为幸福的落花,人徜徉在其中,呆呆地 想要伸手接,那些花儿大部分从臂间、从指缝、从脸颊旁轻抚了一下便匆匆滑落, 抓得住的也瞬息化作了水。这片刻之后,落花消失了,灰白色的梦境袭来。   “你不要我了!”……“不该把你生下!”……“你不要走啊!”唐湄在梦 中又看到了那个曾经无数遍听母亲对她说不该把她生下的小女孩,她看到剪刀嘴 对着母亲隆起的肚皮、对着自己,戳过来!   “不要啊——”唐湄惊出了一声冷汗,孩子是得知了她的疑虑和抗拒,自己 悄然走了吗?   “妈。”唐湄异常冷静,是这两天里从来没有过的冷静,她打电话给自己的 母亲,“孩子没了。”   电话那头一阵惊呼,声音溢出来泼到了空气里。   “您小时候对我说过无数遍,说不该把我生下,您总以为我太小听不懂。我 听懂了,到现在还一直记得,还记得那白得发亮的剪刀嘴。我不怪您,我知道您 无心伤害我,您有怨气。”   “从我记事起,我就记得您说过的那些话,那把剪刀,还有您和爸爸的争 吵。”   “刚怀孕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生下他(她),我为什么要造一个生 命出来,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孩子的妈妈。任何一个妈妈都有的喜悦我感受不到。 孩子可能在娘胎里的时候,早就懂了。”   “是我不要她,才让她没了。”   唐湄的这些话,震荡在母亲耳边,唐湄听出母亲说话带着颤音:   “湄湄,你怎么会这么想?孩子为什么没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唐湄母 亲一声声不住地问。   “我后天去医院手术,引产。”唐湄却平静着。   “为什么要引产?是孩子不健康吗?”母亲紧接下去问,她慌张极了。   “死了。”   “啊?”   七十、   “我这次请了长假,安心在家里陪你和妈。”李默走到唐湄床边,“休息好 了吗?”   唐湄点点头:“下午你妈走进来看我,我没和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不用担心,我会和他们说的。”   “我告诉我妈了。”唐湄说。   “回头我再给他们打电话。”李默应声,“你躺会儿,我到爸妈屋里去看 看。”李默出了房间。   唐湄心里空空的,自责过后,她开始冷静下来,正如李默说的那句话“已经 发生的,面对它!”   生活又一次同她开了个玩笑,从她愿意成为一个母亲到突然得知被剥夺了这 个权力,她始终觉得她在被什么牵着,走不出自己想要的步子。她敢于把曾经缠 结在心里破不开的恐惧告诉自己的母亲,她就预备直面它,她想把她的心攥起褶 皱的地方全部铺展、摊平。失去腹中的胎儿,却给了她勇气面对自己。   “李默,我和你聊聊。”唐湄垫起一个靠枕,半坐着对李默说。   “好,聊什么?”李默问。   “从知道孩子没了到现在,你没提过一句关于这件事。我知道你是故意不 说。”唐湄看着李默。   “唐湄,我怕你再自责,你尽力了我知道……”   “你还没和你爸妈说吧?”   “没,你手术前我一定得让他们知道。”李默轻声叹了一口气,想起母亲的 病情,心越发沉重了。   “我今天给我妈打电话,我说,这孩子是知道我本不想要它,它才不出来。 我说孩子都懂。”   “别这样想唐湄,”李默不让唐湄继续说下去。   “记得我们结婚时,我就和你说,我不想要孩子。你答应了。”唐湄看着李 默,此时,他是她最可信赖的人。   “你从没问过我为什么,你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这在所有女人心里都是 一件无比幸福的事,在我这里怎么就这么难。”   “趁这孩子还没从我身体里分离,我对你说,也算是给他(她)一个交代。”   “过年回我们家那次,我和你讲过我爸在我妈怀我的时候,就有了外遇,我 妈为这个事,和我爸闹得很凶。”   “我是被抛进这个世上的孩子,由不得我选择。我妈告诉我,知道了我爸在 外面有人后,她就想把我打掉。去医院,医生说我已经长大了,药流不行,得引 产。用药在肚子里让胎儿死亡,之后把它拿出来。她拿了药,没忍心吃。”   “记得有次我半夜醒来,发现被我妈抱在怀里,她在哭,哭得很伤心,所以 直到现在我半夜醒来耳边总会响起女人的哭声。我听她说,不该把我生下。”   “我不止一次听她说不该把我生下,不止一次听她说悔不当初。我不知道我 做错了什么,但我是有负疚感的,我以为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那样伤心。”   “你问过我,我脖子里的这一道伤疤是怎么回事。”唐湄把头发拨开,漏出 右半边脖颈,上面有一道细细长长的白线条。   “那是我妈拿剪刀划的。”唐湄说着,流下了一行眼泪。   “她恨我爸,我身上流着我爸的血,”唐湄努力平复着自己,“但我妈最终 还是狠不下心。当她看到血渗到了剪刀上时,她疯了一般抱住我大哭,她捂住我 的伤口,浑身都在颤抖。”   “我妈从那次之后,再也不和我爸闹了。她应该是死了心,她不愿离婚,也 不再满世界带我去找我爸。她说不管怎样,要给我个完整的家,不让人笑话。”   “没想到几年之后,我爸回家了。可我呢,已经就这样长大了。”   “我无法接受自己生下一个孩子,没有信心让自己成为母亲。尽管我知道我 的孩子不可能重复我的童年,但我仍然摆脱不了从前的画面,我害怕。”   “我尽量调整自己,我知道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影全是我给自己的负担。所以 我去找心理咨询。   “你妈她自从病了之后就变得那样和顺,我真希望她的病能好起来,你爸你 妈相互陪伴着一辈子,让我感动,也让我羡慕。”   “是他们进入了我的生活之后,我才有了家的感觉,才有家的温暖、安心。”   “第一次听到胎心音的时候,我惊呆了,我觉得我的心跳和它的是连在一起 的!我知道我那时候已经变了,我愿意成为一个孩子的妈妈,看着他长大。   “是这个小生命,一点一点医好了我,让我变得健康起来。可是……”   “唐湄,你累了,别说了。”李默心疼起来,他看着唐湄脖子上的那一道伤 疤,后悔自己当初那样自私地欺骗了她。   “唐湄,有一件事,我想向你坦白。”李默声音哽咽了,“妈手术完送他们 回去之后,我不知道你已经改变了决定。我怕你一直坚持,我说服不了你;我怕 我妈等不及,让她带着遗憾走,我……”   “我瞒着你,在避孕套的抽屉里放了一把剪刀。那几次,避孕套都是破口 的……”   唐湄错愕地睁大眼睛,看着李默什么都说不出。她以为李默是自己最信任的 人,李默方才说过的那些话,这时散成了一地飞絮,零零落落。散落的,也是她 的心。   她停住半响,摇了摇头:“都过去了,过去了。”唐湄眼神不知落向哪里, 远远的地方有一捧希望,唐湄在用眼去寻它。   “我会多留出时间来陪你。”李默讷言,这句话说出来很实在,可唐湄一下 子感知不到温度了。   第五章、他们的网   七十一、   “爸,有件事和您说一声,我没敢先让妈知道。”李默悄悄对父亲说,“唐 湄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医生说要打掉。”   父亲不说话,头垂了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叫她知道,能瞒多久呢! 她的病早就没瞒过她,我看这个也别再瞒了。”   “那我怎么跟妈说?我怕她身体……”李默犹豫着。   “我说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来和她慢慢儿说。”父亲回房了,留李默 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他看着父母房间虚掩着的门片刻没回过神,父母这 辈子过得不容易,可他仍旧无法让他们享到天伦乐。   “唐湄上医院检查,怕是不太好。”李默父亲只是不想让儿子为难,他也不 知道怎样“慢慢儿”去说。他决定这一次不再隐瞒。   “怎么不好?”李默母亲紧锁了眉。   “孩子不好,让流掉。”   “之前检查还说好好的,这怎么……”李默母亲着急起来。   “要我说,这都是注定的,你也别急。”李默父亲劝着。   “哎!”父亲的一句话,引得母亲一声长叹,李默母亲眼睛里的光,像是又 黯淡了一点。   “我说别瞒着你了,瞒你干啥呢,你什么不知道!”李默父亲接着说。   “是,别瞒我,啥事儿都别瞒我,让我安心地,不带猜。”   “这事告诉你了,你心里能放得下吗?”   “放不下的多了,不也得一件件放嘛!在农村怀孩子不好了打掉的事也常有。 月子好好坐,把身体调养好,将来生个更健康的来。”李默母亲顿了顿,声音又 低了几分,“只是,我怕是等不起……”   “我说那孩子的寿续给你了……”李默父亲一下子着急起来,竟用这个来作 安慰。   “这什么玄话。各人有各人的命!”   老两口说到“命运”,就不再往下说了。命运是说不得的,也是说不透的。 好在两位老人都知命、惜福,无论顺遂或磨难,都不惊不险地让自己淌,淌得过 就淌,淌不过就只能被淹没。   七十二、   整个引产的过程,唐湄没有叫过一声疼,助产护士在一边对她说:“难受你 就喊出来。”唐湄摇头,忍住了泪、咬破了嘴唇。她异常清醒,她清醒着疼痛从 她身体里划过,那撕心裂肺是个符号,她要如此刻画在身体上,所有心里曾经的 创痛随着这撕裂、这痛彻心扉,让它们统统都过去吧。   她要拥抱此后的自己,以及那被命运的大手捧在远处的一丛希望。   母亲从小城来看唐湄。唐湄明白母亲曾经那些失去理性的言行是对遭遇的无 力发泄和抗争,而抗争的背后,原是希望能够给她更好的。那些说出的话、女儿 身上的伤,在母亲心里是加倍的痛。当年的母亲还年轻,不是不爱她,是还没有 学会如何去爱。在母亲相伴的两天里,她和母亲聊了很多。   唐湄从未与母亲有过深谈。经历这一次,唐湄释怀。总在梦里哭泣的小女孩, 唐湄要用双手把她脸上的泪擦去,与她道别,目送她走远。   “爸说什么了吗?”唐湄问她母亲。   “他能说什么?”母亲回答,“他说你任性不当心,怪你过年的时候怀着孕 开那么远车回去。他还对李默有意见,怪李默没照顾好你。我说:‘你就别挑理 了,再不济也比当年的你强百倍!’他就不说了。”   母亲语意轻松,久远的事早就不以为意,甚至还当作了玩笑话说了起来。唐 湄眼里的母亲,像在海浪中搏击的船,曾经几乎快要沉没了,终于还是靠了岸, 风和雨都平息了。现在的母亲对生活,不再是抗争和隐忍,更多是和解吧!   “要我说,李默没什么可挑剔的。脾气好,虽忙也顾家,能找个这样的人过 日子,就是女人修来的福气。有这福气了,别的还计较什么?”   唐湄此时眼睛看向房门外,李默和公公一起在厨房准备着晚饭。   “妈,您想过的日子、想要的福气是什么?”唐湄忽然问。   “以前呢,就是想要你爸回家,现在就希望他,身体健康就行……如今你长 大了,你也好好儿的,就这些。”   “您自己呢?”唐湄看着母亲,母亲穿着一件黄底、白茉莉花儿点缀的夹棉 外衣,亮色衬得人精神。   “把家顾好,我自己也就好了!”   唐湄疑惑着:“当初就算我爸回家,但他心不在您身上,您也愿意?”   女儿问的,她也许从来就没有考虑过。   “是啊,就算愿意,自己的日子还是自己在过,别人哪儿看得出好和坏?我 后来不强求,他反倒回来了,慢慢的心也就回来了。人不经历一场不知道,强求 没用。”母亲说,“该回来的总会回来。他这只老鸟儿,扑棱不动了,不就想着 回巢?所以我得盼着他身体好好的,多活几年,把之前欠下的给我补了。”   母亲的话,让唐湄笑了。   “这姻缘的事,就是欠着还,还着欠,算得太清就走到头了,就该是笔糊涂 账。本来人和人的情分,总不能放称上量。多多少少的,怎么计较?”   母亲握住唐湄的手,接下去说:“那天放下电话,我一整晚没睡着。你小时 候,是我做得不好,那时候我太年轻,凡事不考虑周全……”   “妈,我没怪您。”唐湄忙打住,“咱们都往前看,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就别再想了。”   母亲沉默了一阵,又说:“这两天你爸一个人在家,他一辈子没做过饭,还 不知道在怎么对付呢!明天,我得回去了。”   唐湄一边应着,一边咀嚼着母亲方才说出的一番糊涂道理,唐湄听明白了糊 涂道理背后的豁达。   七十三、   “陈院长,唐湄请了产假,她的课我已经安排了其他老师代上。”金老师对 陈院长说。   “产假?”陈院长不解。   “是的,她小产了。”金老师解释道。   “哦。”   “院里准备派代表去慰问。”金老师看陈院长若有所思,进一步说。   “唔,照惯例办吧。”陈院长没有特别表示。   “那么还是请胡老师代劳?”金老师指的是胡啸言。   “嗯,你有时间就你去,或者胡老师,都可以。”陈院长不置可否。   这是在缺课事件处理之后不久发生的,金老师不愿意多一事。她直接电话给 胡啸言。   “胡老师,唐湄唐老师小产了,陈院长说院里派个代表去慰问一下,照惯例, 还是得您去一趟……”   “小产?”胡啸言猛然想起那天在医院里撞见唐湄时,她的神色。   “我一个男的,怕不方便吧?”胡啸言故作一番推辞。   “我觉得这应该没什么关系,”金老师忙说,“您是代表学院……”   “我看,要不你去?”胡啸言早知道金老师不会答应,故意这样问。   “不不,那天、那天我有事,最近一段时间您也知道,特忙!资料文件积得 太多,上班时间都赶来不及呢,院办里边儿,秘书处的杂事儿最多……”金老师 还忙着推脱,胡啸言电话那头哑然失笑。   “体谅你的难处,你这是变相和我诉苦来啦?我可不是领导,没法给你算绩 效!”胡啸言语含讥诮,顺着金老师的话往下说,“慰问的事,就不劳金老师操 心了,我来安排!”   金老师顿时松了口气,回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这段话,才发现一时语失:具体 时间都没定,何来“那天”她有事呢!金老师甩甩头,总之胡啸言应承了下来, 这烫手的事,她可以不管了!   七十四、   “唐湄小产了。”胡啸言告诉薛枫。   薛枫下意识拿手护住了自己肚子,问:“你听谁说的?”她从来都不愿意即 刻就相信从胡啸言嘴里说出的只言片语。   “学院里呀,还能哪儿!休了产假,过几天我还要代表院里去看望她。”胡 啸言不无得意,恬着脸说。   “你去看?你是成心去给她添堵吧!”薛枫拿针尖对麦芒。   “我不是去看笑话,我是真心去慰问她,可别把我想得那么狭隘!我这个快 当爸爸的人,看人家孩子好端端没了,怎么着不也生出些恻隐之心来?”说得像 有道理,但又全不在理上。唐湄对胡啸言的厌恶,胡啸言怎么会不清楚?而他却 不以为意,他要去见一见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他胜在了哪里,实际上自己 也说不清。   胡啸言带上慰问金过去探望的那天,正碰上李默去公司处理一些紧急事务, 没在家。开门的是李默父亲:   “你找谁?”   “你好!请问唐湄老师是住这里吧?我是她同事,代表我们学院来看望她。” 言谈中完全觉不出他内心的阴暗。   “哦!快进来,快进来。”李默父亲忙侧过身,招呼他进门。   “喝杯茶。”胡啸言走进唐湄的家,四下环顾,眼睛总不住游移。李默父亲 泡了杯茶端了过来。   “我叫唐湄出来,她在里屋。”家里难得来客人,李默父亲有些局促、有些 忙乱。   没等公公说话,唐湄自己走了出来,脸色并不十分和悦,依旧冷冷的,胡啸 言却不介意。   “你们聊,你们聊……”李默父亲说着,推门进了屋。   “唐湄,我代表学院来看望你……”胡啸言话才说一半,被唐湄截了过去:   “谢谢您胡老师。”唐湄眼睛淡淡地望向窗外,胡啸言知道唐湄是在暗示他 不受欢迎。   “怎么,你先生没在家陪你吗?”胡啸言不理会唐湄的态度,他早预料到唐 湄不会给他好脸色。   “他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不留您了!”唐湄 话说得很直接。   胡啸言怔了怔,见唐湄站了起来,自己也不便久坐。抱起一拳凑到嘴边清咳 两声,说:“我这算是例行公事。你别误会,我过来没有别的意思。我陪我爱人 到医院去孕检碰到你的那次,就看出你气色不好。你天生娇贵相,是得小心伺候 着,哪儿像她,泼辣惯了,那么大肚子还窜上跳下……呵呵,你休息吧,好好养 好身体。”   唐湄知道胡啸言是看笑话来了,心里对他的鄙夷有更多了几分。对胡啸言这 样的人,唐湄即使选择回避,也避之不及,他会找尽机会为曾经自己受到的羞辱 加倍补偿。   “胡老师,您的爱人我认识,叫薛枫,没错吧!”唐湄不想让胡啸言如此嚣 张下去。   “是的!她找过你的事,我知道,是为什么找你,我也知道。”胡啸言竟然 能够对扯破了颜面之后的谈话,还应付自如。   唐湄暗暗吃了一惊,她没料到薛枫竟会把她们碰面交谈的事告诉胡啸言。一 切对她来说用一点乱,薛枫和胡啸言究竟在出演什么样的双簧?而她却根本无心 涉入,所以她不再说下去。   唐湄走到了门口,把门打开。李默父亲听到门声,走了出来:   “怎么就坐这么一会儿?吃了饭再走吧!”   “就不多打扰了……”胡啸言意味深长地拖着尾音,拿眼朝唐湄斜瞟过去。   “爸,学校还有事。”唐湄阻断了寒暄。   “那常来啊!”李默父亲用最淳朴的招呼,对胡啸言说。   “呵呵,好!唐湄你好好休息,老人家,再见!”胡啸言告辞了。唐湄关上 门后,还听得见胡啸言踏在楼梯上蹬蹬的脚步声。   人往往因为各种所求而对自己的境遇生出些不耐。很多人则将生命中时间的 一大部分用在应付和处理这些不耐上,所以觉得累、觉得愤怒、觉得无可奈何, 明知乏味,仍跳不开这个怪圈。送走胡啸言,唐湄就预备将这些杂乱不堪的人和 事,也拒之门外。   七十五、   “听爸说,上午学校来人看你了?”李默赶在午饭前到了家。   “嗯,胡啸言。上次手术前你们在医院见过一面,来的就是他。”唐湄回道。   “哦,印象不深了。那天也没心思和他招呼。”李默顺口说。   “李默,”唐湄顿了顿,“我和你说件事儿。”   “什么?”李默听唐湄语气中有几分郑重,不知道唐湄想说什么,他把眼睛 转过来,等唐湄开口。   “你收到过一封没有署名的邮件,对吗?”唐湄问李默。李默应了一声,有 几分尴尬。   “那封信就是胡啸言发给你的,她妻子找过我,把邮件和照片打印了出来。 你去书房打开我的抽屉,那两张纸就在里面。”   李默果然看到了,他觉得蹊跷,等唐湄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上完课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约了在校外见面和我谈点事。她 交给我这个,说这是从他丈夫那里无意中发现的,他不仅发现了这个,还发现了 一叠有关举报陈院长的材料。”   “她为什么找我、告诉我这些,我也不清楚。她是陈院长老上级的女儿,陈 院长和她爸的关系应该不错,所以我想这算不算她找我的理由?”   “这封信到现在这么几个月,你没和我提过。你应该是信任我,没有让它往 心里去。”唐湄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李默。   “那些确实是无中生有的事。我和陈院长是再正常不过的上下级关系。”   “你爸妈刚住过来的那一段时间,我常去学校图书馆。有次碰到胡啸言,他 对我不怀好意,被我给抵了回去。”   “他不是外表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全不同。能做出这些事情的人,你能想象 得出他的内心有多阴暗。”   “我不确定他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是打着慰问的幌子,为他 狭隘卑鄙的内心找一次报复的快感。”   “我不希望他再生出些事来。也不希望我们的生活被这样的人打扰。所以我 把这些告诉你,以后再有什么,我希望我们不要相互隐瞒,彼此坦诚一些。”   李默听了唐湄说出的这番话,仍然理不清其中的头绪。为什么胡啸言的妻子 找唐湄?难道仅仅是为了陈院长?那她为什么不去直接找陈院长或者直接阻止自 己的丈夫?陈院长和唐湄之间,李默有理由相信唐湄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公司 几个与学校合作的课题上,成员里凿凿有唐湄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胡啸言对 唐湄的非分之想没能如愿,和陈院长又有什么关系?   暂时想不通的事,李默不再去想了。他只要相信唐湄所说的每一句话,这就 够了。   “那以后尽量离那种人远一点吧,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与我们无关。”李默 一如往日讷言。   即使如胡啸言这样的人出现在生活中,出现在每一次阳光投射下的阴影里, 还是没能影响到唐湄。她反觉自己比从前更健康了,春天的太阳,照得树上新发 的枝叶油亮,焕然的生机召唤着疲惫的身心从泥沼中脱出,唐湄感觉到希望的奋 力。   七十六、   李默的假期没几天了,又一轮的忙碌就在眼前。经过这一个多月与妻子、母 亲的朝夕陪伴,李默越来越觉得家里需要他。即将投入工作的繁忙,让李默对家 人有一些放心不下。   “刚才公司又打电话来。明天再带你去医院做一次复检,后天我就得去上班 了。”李默对唐湄说。   “放心吧。”唐湄看上去恢复得不错。   “我到爸妈屋里去一下。”   李默刚准备进屋,听见屋里父母轻声交谈着什么,言语间杂着长长的叹息。 李默推门进去。   摊在床上、过年时李默给母亲戴上的长命锁不及收起来,李默一下子明白了 父母在说的是关于什么。看着父母想竭力掩饰的神情,李默鼻子一酸,险些堕泪。   “妈,我后天去上班,公司打电话来催了。”李默说。   “去吧,家里你放心,我照应着。”父亲接话。李默看到母亲悄悄儿地把金 锁收到了枕头底下。   “有哪儿再疼,您千万不能撑着,得说,让我们知道。”李默看着母亲不忘 叮嘱。   “我知道,不撑,疼了就说。”母亲重复李默的话。   “唐湄她这次……”李默想提,却不知道如何说。   “别怪她,这怨不得谁。”母亲说,父亲在一旁点头。   李默知道母亲的话没错,盘桓在嘴边始终没能说出口的是对父母的一声抱歉。 他知道父母有多希望看到孩子降生,他知道母亲的生命甬道越往前越窄,不能再 向前延展的终点也许就在目光可及的地方。母亲不说的遗憾他心里明白,他更明 白也许这只能成为永远的遗憾——生命与时间的赛道上,跑赢的总是时间。   “子宫内膜受损。”B超医生对着屏幕边观察边对唐湄说。   “会影响到今后的怀孕吗?”唐湄变得开始关心起来。   “要看恢复程度,要问医生。”医生说的话模棱两可。   B超单和其他化验单据拿到冯主任面前,冯主任凭经验回答了唐湄的疑问: “B超目前显示的情况并不是这次胎儿停止发育的最主要原因,原因在于这几种 自身抗体。有这些抗体存在,就很可能不孕或致胎儿停孕、流产。”冯主任指着 化验单上显示呈阳性的指标。   “能治愈吗?”唐湄没有想到检查出这样的结果,她的心突然凉了。   “今后流产危险性还是很大,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先针对性治疗再观察吧!” 冯主任没有明确给唐湄一个答复。与冯主任的这番交谈,唐湄是有意避开李默的。   尽管在不久前唐湄刚与李默说过彼此间要坦诚相待,但医生这几句话,却让 她一下子没了面对的勇气。她不知道命运为何这般玩笑、嘲讽、捉弄着她?为什 么在向她张开希望的风帆时,又扬起一个大浪霹雳而至,叫她如何一而再地支撑 出直面和接受的勇气!   “妈——”唐湄终于没办法承受,悄悄躲在一个没人的角落,打电话给自己 的母亲。   “医生说我可能以后不能再怀孕了。”唐湄说,“我不敢让李默知道,我不 知道怎么办。”   唐湄字字句句牵动着母亲的心,母亲甚至说不出安慰的话,只顾着急、慌神。   “唐湄!”李默叫她,她忙挂上了电话。   “医生怎么说?”李默整理着费用单据,问。   “没什么。”唐湄说不出口,也编不出话搪塞。   “后面还需要注意些什么?我再进去问问。”李默说着正要往诊室里走,被 唐湄拦住:   “不用了,我自己知道。”唐湄心里压了块石头,沉得喘不上气,松动不了。   “那你自己当心,明天我去上班。我会准点下班,双休日多留些时间在家。” 李默对唐湄说着今后的打算。   唐湄心不在焉,她乱极了!   “湄湄,”第二天唐湄又和母亲通电话,“我想了一晚上,你不让李默知道 是对的!省得他担心,另外……,哎,反正先不说。我打听到一个治好过很多这 病的医生,回头我带你去。”唐湄立即明白母亲的言下之意,母亲是有传统老思 想的,她以她的经验判断,以为这样的事情多多少少会影响夫妻间的感情。   唐湄顾忌不说并不是因为这个,她无法让李默遭受几次失落,她不想让李默 一边失落的同时,还分出精力来宽慰她,让李默承受更多。   “好。”唐湄居然应承下来,她没有了别的办法,正如一个饱蘸学识的人遇 到抵抗不了的命运之锤重击后,也会将心神皈依至无可描摹的神祗,以获得星点 寄托和慰藉。   “你找个时间回来,我带你去。”母亲接着说,“我已经和人家说了,你一 回来咱们就去找那个医生。”   “好。”唐湄没了主意。   七十七、   “我想回去几天。”唐湄对李默说。   “你妈不是刚来看过你吗,怎么忽然又想起来要回去?”李默不解。   “回去住几天。”唐湄编不出谎言,除掉隐瞒,也不想再负赘上更多借口去 欺骗。   “好。不管你爸说什么,别往心里去。”李默清楚唐湄与父亲的隔阂,关照 了一句。   “等我明天下班回来送你。”李默接着说。   “不用,上班的时候顺道送我去车站吧。我票已经买好了。”唐湄回道。   这让李默更加费解,唐湄的举动不似平常,回家更像是处理一些必要的事情, 然而她为什么不说呢!   “唐湄,你回去是有什么事吗?”李默问。经过上次的对话,李默以为彼此 间无论什么,都不会再相互隐瞒。   “就是想回去,给我爸一个交代。”唐湄终于还是为了隐瞒,编了第一个谎 言。   李默释然,他不知道唐湄是顺着他的询问,编出的一个借口。   一路上,唐湄心事重重,她有了另一种忐忑,车上的几个钟头唐湄翻出了很 多事前前后后地想。从知道没了孩子的那天开始,唐湄就很少和婆婆说过什么。 她不敢面对,就连听到婆婆的声音,都给她一种负疚感,公公婆婆越是体谅,唐 湄就越负疚。人一辈子,究竟要注入多少失望才能圆满呢?   七十八、   “爸!”唐湄到家是父亲开的门。   “回来了。”父亲的语气是温和的,唐湄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以为母 亲应该是对父亲说了。   饭吃到一半,唐湄接到李默打来的电话。   “他早该多关心关心!”父亲说出的这句唐湄听到了,她站起了身走开几步。   “这事不怪人家李默!”母亲对父亲正说着,唐湄因而在接电话的时候有一 点分心。   “你知道什么!他脾气好,但不够细致,湄湄有什么又常闷住不说。这要早 点注意,肚里的孩子恐怕就能保住。两个人都不知道当心!”父亲似乎是憋足了 不满,趁李默一通电话,全说了出来。   “你可别胡乱编派!”母亲一急,声音高了起来,唐湄忙挂断了通话,看到 父母都脸上都带着怒气,心一下子被紧揪起来。   “你知道湄湄是因为什么流产的吗?你就埋怨李默!”母亲说,“前天湄湄 去做体检,医生说湄湄身上有什么抗体,先天的,是她身体的原因!”母亲一急, 丝毫顾及不到唐湄的感受,大咧咧说了开来。   “先天?”父亲也紧张起来,“什么意思?不是怀上了吗,以后还能生吗?”   “你以为湄湄回来干嘛来了!我给她找了个治这方面很有经验的老中医,她 先瞒着李默,去看看。”父母旁若无人地说着,这让唐湄片刻从一个陌生的角度 去想母亲口中说到的“湄湄”。她无法把一个从抗拒成为母亲到接受孩子、再到 孩子突然流产、直至被告知有可能将永远无法再成为一个母亲,这些片段联系起 来构成一整个自己。她被串起来的荒诞攫取着理智,她强忍着不在父母面前失控。 她再也吃不下一口饭,她推开碗筷,悄声回了房。   这还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吗?她还是从前的自己吗?她不知道,她像转了一 个圈,挣扎着离开、挣扎着回来;在一个女人面对“母亲”两个字的时候,唐湄 同样像是绕了一个圈。如果她早已不是那个当年的自己,那么她是谁?如果她还 是曾经的自己,那么她坚持和抗拒的那一切,又去了哪里?当她伸手拥抱光明的 时候,与希望有关的纷纷退却了,只剩下伸手前的灰暗和伸手之后的失落,还有 比这更惨淡的吗?唐湄趟在曾经无数个暗夜和惊恐交织的房间里,越来越没有活 下去的勇气。   唐湄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想过有关于死,那是黑色的一团浓重雾气,雾 气是新白布漂染的碱涩味、是烛油纸钱焚化的烟火味、是廉价香精混出的防腐剂 的辛醚味……生命是要终止在她童年时代就曾无以为继的幻象中吗?走了这么远 这么久,依然是划出了一个无谓的圈吗?她躯体和灵魂之上,难道真有双大手, 摆弄着一切、玩笑着一切?在大手面前,自己不过仅是一枚小小的标点符号而已 吗?句号——唐湄想到了这个符号,一个圆。她在脑海里勾勒一遍:线条周而复 始,是在向她表明无休无尽,还是结束?   如果结束,她要给李默怎样的交代?她被混乱的思绪抽走了理性,她甚至打 开了电脑、点开了邮箱。   收到她的邮件,李默一定会疯了。唐湄这样想。   七十九、   邮箱里拥塞了十几封信,全都是一个地址发过来的:恒山。没有唐湄一点消 息,他却依然故我,保持着自己的频率往唐湄邮箱里发照片。   “我在同一个地方,拍下来的天。”这是最新一封信的标题。唐湄点开来看。   “我在同一个地方,拍下来的天。我躺下去,再站起来,这一天天一年年用 旧的皮囊里,装进了崭新的灵魂。”这段话的下面,连着十几幅大地做衬的天空, 渺远沉寂,画面连成了同一个地方一整天里天空的变幻。阳光的映射、流云的层 叠、雨水的斜倾、雾露的蒸腾……最后一张,只剩下干净得不见一丝云彩的湛蓝 天空,天地间一团人和影重叠而成的墨色,太小了,看不清是谁。   照片中的天与地,在眼前无限延展着,平坦、宽阔、无边。唐湄看着最后一 幅图中的人影,觉得它仿佛就是自己,而天地更加平坦、宽阔、无边,人影更加 渺小,终至不见。唐湄忽然不再想给李默写信。   “谢谢。”唐湄点了回复。她想起了恒山曾向她说起他们在可可西里,几个 人面对狼群求生。生命不该只能承受、负累和妥协,至少争取过、发出声音,至 少存在过,哪怕留下的只是几枚脚印。   恒山的照片,大多是动态或静态的大自然,他用同一地点作主题,或用同一 主题串起不同地方的影像。画面是鲜活的、自由的——像是命运这双“大手”也 不再干预的场景,这充分的鲜活和自由,多么令人神往的一幕一幕!   就这样渐渐地,有关死亡的浓重黑色消散了。唐湄知道,在每一次重新找到 勇气的背后,是份与爱有关的希望。她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仍然还能感受到 温暖。   八十、   母亲带唐湄去找的“名医”,乍看上去有一味江湖术士的仙气,名医乜斜着 眼睛正给一个女病人号脉。唐湄隔帘子看过去,那影影绰绰让她片刻以为是掉进 了梦里。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答应母亲到这里来,她从不信这些玄而虚的偏方汤 剂。   老中医同样给唐湄号脉,与前一位病人几乎同样的流程。唐湄有些心不在焉, 很多问题母亲急忙代为回答了。照样拎回了几包草药,母亲翻出砂锅来,虔心遵 嘱煎了起来。   唐湄喝下那浓酽而苦涩的汤药,并不是真的相信它的疗效。她曾暗中查过资 料,她清楚冯主任当时对她说的话,已经相当委婉。   “看了怎么说?”父亲问。   “一疗程7副药,说连吃上三个月,就有效。”母亲笃信,言辞凿凿,“医 院里医生也说小产之后都得半年才能考虑再怀孕,这段时间正好调理。”   “早上出门碰到老姜,儿媳妇二胎又给他添了个孙子。”唐湄父亲对母亲说, 满是羡慕。   “又是个男孩儿啊!”母亲接了一句,也不再说什么。   唐湄一连在家住了七天。最后一副汤药喝完时,唐湄对母亲说:   “妈,别再去抓药了,起不了什么作用。”   “那要怎么办?”   “我回去之后,再去医院咨询咨询。”唐湄只能这样说。   “要我看两边都不耽误,那边你去查你去咨询,这儿配的药照吃……”   “汤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有副作用。”唐湄解释说。   “不是听说他治好过那么多人吗?你也别不信,我找的是熟人,她也是听她 朋友说的。”母亲有她自己的坚持。   “妈,别再去拿了。这也不便宜。”唐湄知道,有关自身免疫方面的问题, 几付中药汤剂根本无法解决。   “你只管吃着!不便宜也不是贵得负担不起,只要能治好!我们年纪也逐步 大了,你不要任性,要让我们放心!”父亲又训话起来。每次父亲厉言声色,唐 湄无论有什么话想说,都只得噤声,“怎么就不信中药呢?流传了几千年的经验, 老话老经验还是要多想想多听听,全是为了你好!”   临走前,唐湄带上了母亲新抓的一大包草药。   “回去就对李默说,是给你调养身子的。这说出来倒也不是假话。”母亲嘱 咐着。   唐湄听着母亲的叮咛,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少年前离开家去外地求学时母亲送 别的场景。母亲殷殷的目光让唐湄依恋,当年一味只想离家远远的她,如今才分 明觉出了这一份舍不掉的温暖和牵挂。   父亲始终放不下自己的威严,仍旧叫人亲近不得:“药要吃!”唐湄点头答 应下来。她明白所有那些没有问过她的想法、强加给她的决定,都是他们自以为 在对她负责、在对她好。他们用自己的经验,去为儿女们规避他们预知的风险, 任何一点小小的暗示,都有可能成为儿女们人生路上的一次扳道,他们要为她找 一条他们眼中最安稳的路。对父母,唐湄开始有了更多理解。   八十一、   “看看吧!”薛枫甩出一张纸给胡啸言。   胡啸言喜笑颜开,忘形地朝薛枫脸上嘬了一口。   “离我远点儿!”薛枫厌恶地一把将其推开。   “怎么着我们都还是夫妻,干嘛连碰都不让碰?”胡啸言被推了一把倒不以 为意,又凑上来问。   “你少恶心我了!”薛枫抽出一张纸巾,在刚才胡啸言碰过的地方狠狠抹了 一下,“你得练练三级跳,这期间悠着点儿,可别连藏头带露尾地,装孙子也得 有个孙子样儿!”薛枫的话已经不仅仅是嘲讽了,还浸透着刻薄。   “你非要说我说得这么难听你才解恨是不是?我哪儿得罪你了?不就没一门 心思对你、在结婚的事儿上有那么点儿含糊吗?你要说愿意和我以后好好儿过日 子,那从今天开始,咱们就认认真真地培养感情,看在咱们孩子的份儿上……”   “呸!”薛枫狠狠朝胡啸言啐了一口,“你配吗?”   “薛枫,我还真想不明白,到今天都想不明白,”胡啸言对薛枫的无礼根本 不以为意,“既然你这么讨厌我,怎么当初答应和我结婚?就因为和我有了孩子? 我想你不至于这么传统吧!”   胡啸言的话里,也满含着对薛枫的轻视。   “你要我告诉你吗?”薛枫看着他,冷笑一声,“我说了你敢听吗?”   “我倒真想知道!”胡啸言回答。   “我就是想把这个孩子生出来,我还想让你往高处爬,你不是会钻营吗?给 你个机会,看你飞黄腾达。”薛枫的回答仍与之前如出一辙。   而胡啸言早已被一纸调令抓住了兴奋的神经,对于薛枫的话,他也无心多加 揣度分析。   胡啸言进了教育厅,虽然还只是个正科级,但所在部门的职权大,与上层接 触也频繁。薛枫绕过父亲,利用自己的关系,帮胡啸言争取到了这个机会。胡啸 言果然在进入新的工作岗位不久,就备受领导赏识。   八十二、   唐湄休完假后听说胡啸言调走的事,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陈院长,胡老师的办公用品交接已经核对好了。这台笔记本暂时没人领用, 您上次不是说您那台电脑计算速度有些慢吗?他这台配置高一些,要不要您先用 着?”金老师问。   “哦,回头帮我填个单子,我签字。”陈院长说。   陈院长打开电脑,点开校外网站的免费邮箱,接收预定的新一期电子杂志, 注册这样的邮箱就是为了避免垃圾邮件拥塞到校内工作邮箱里。偏巧这让他有了 一个新的发现!   邮箱中保留过的一个曾用名,陈院长印象深刻:那是学校教务处相熟的人私 底下透露给他的有关唐湄免于处分决定下达前,学校又接到一封匿名信的发件邮 箱名。   “胡老师的这台电脑,以前还有谁用过吗?”陈院长找金老师问。   “我想应该没有,这台电脑是新的,买过来不久……您稍等,我进设备登记 资料里查一查。”金老师做事向来很谨慎,“陈院长,没有别的记录,这台电脑 就胡老师一个人用过。”   “好,我知道了。”陈院长放下电话,陷入了沉思。   “唐湄,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陈院长片刻之后,打电话给唐湄,这是 唐湄休假之后的第一堂课。   课堂上同学依然热情。尽管唐湄的距离感让她与同事相处起来总有带着些隔 膜,在讲堂上的她,是认真且温和的,微微笑意常挂在嘴角边,语速匀和,讲解 清晰。不知是否和先入为主有关,代课老师调动不起同学们的积极性,当唐湄再 次踏进课堂时,同学们雀跃起来。这是职业所带给她的最大满足和成就感,作为 一名教师,还有什么比教书育人更值得做好的事呢!   “胡老师调走了。”陈院长招呼唐湄坐下,对她说。   “我听说了。”   “你跟胡老师有过矛盾?”陈院长向唐湄问话,不似对别人,需要稍稍绕一 圈去说。   “不算什么矛盾。”唐湄回答。   “你知道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那封匿名信是谁写的吗?”陈院长继续问。   “就是他吧。”   “我想不通他怎么会做这种事!你要注意,他虽然调走了,但实际上还在系 统内部,而且实权方面,比以前是多得多了。”陈院长始终关照着唐湄。   “我只是一个普通教书的,他没什么可翻。”唐湄说得很平静。   “嗯,我找你来,就是为给你提个醒,不用去管他,但有时候也不可不防。” 陈院长说。   陈院长的这番话,又一次让唐湄心生感激:“陈院长,有件事我一直没对您 说。”   唐湄的话使陈院长对此前唐湄的有意回避,丝缕找到了些答案:“怎么?”   “薛枫,她找过我。”唐湄和盘托出,“给我看了一封邮件,还有一张照 片。”   “什么邮件和照片?”陈院长不解。   “是我和您的照片。照片是发给李默的,您认识,我爱人。但李默没有理会, 所以没有告诉我。是薛枫无意从胡啸言那里看到了,才来找我。”唐湄说。   “你和我的照片?”陈院长很费解,他和唐湄从来都没有过任何僭越的言行, 能有什么样的照片被偷拍,转而送到了李默那里呢?   “我也没想起来是在哪儿,但是一个酒店背景,后面有不同时区的挂钟。” 唐湄回答。   陈院长低头暗想了片刻,忽然记起来年会上他走出宴会大厅,正碰到唐湄, 曾和她聊过几句。那次学院的年会是订在酒店召开的,宴会厅外就是酒店大堂, 而他和唐湄的交谈就是在大堂前台不远处。唐湄在陈院长的提示下回想了起来。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那么你怎么会认识薛枫?我没记错的话,你和她仅仅也只是一面之缘吧!” 陈院长是说薛枫和胡啸言的婚礼。   “是她来找我,我原本连她的姓名都不记得了。”唐湄说,“我想不出她为 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因为您和他们一家相熟多年,而 因为做出这样事情的人是她自己的丈夫所以不便直接找您说,想侧面让我与您保 持距离,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唐湄的揣测想来也不无道理。   “被这样的人蒙了我的眼,我不是把小枫往火坑里推了!”陈院长在唐湄面 前也没有掩饰。   “薛枫说,她和胡啸言的婚姻是他们‘各取所需’,她只是不想看到胡啸言 浪费掉太多精力在岔道上。但我始终没太明白。”唐湄说。   陈院长陷入了沉思,“各取所需”——胡啸言的目的不言自明,但是薛枫呢? 陈院长怎么也想不明白薛枫能从胡啸言那里得到些什么。   八十三、   唐湄把与陈院长的交谈对李默复述了一遍,事情在分析不出原委的时候,就 会让人觉得十分复杂,即使李默劝唐湄不用过多理会,自己却无法完全放得下来: 他不能对唐湄一再被人构陷而坐视不理。他瞒着唐湄,去找了胡啸言。   “什么邮件?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和你,我记得只见过一面吧!”胡啸言矢 口否认。   “胡啸言,你不用再装糊涂了。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你这算是对唐湄的 诋毁和诽谤,凭这个,我就可以告你!”李默的手攥成一个拳头。   “告我?你得有证据!你凭什么说邮件是我发的?就算是我发的,这么一张 照片,上面附了什么说明了没?是你自己想得多了,把你老婆想歪了!”胡啸言 简直就是个无赖嘴脸。   “是你老婆找到唐湄,她亲口说的!”李默朝胡啸言扬起了手里的那张纸。   “笑话!我看是从你自己的邮箱里打印出来的吧!你想让我老婆对簿公堂的 时候胳膊肘往外拐,让她六亲不认?动动脑子吧!”胡啸言得意地、张狂地笑了 起来。   “你移交的电脑里,陈院长看到了你发给我邮件的邮箱地址,那台笔记本一 直是你在用的!”李默想让他承认,让他哑口无言。   “我劝你省省力气,你主张你举证,法律上是这样规定的吧!那是台工作电 脑,我不设密码,谁有需要暂用都可以,办公室里来来往往人这么多,谁动过它 没动过它,你想知道你挨个儿去调查!”胡啸言听到李默说有关陈院长以及电脑 上留存信息的事,内心一怔,但丝毫没有从脸上露出半点不安神色,“你有精力 还是多放在唐湄身上吧,这女人怀上个孩子不容易,这回又……”   嗵——   李默终于再也没办法克制,攥紧的拳头朝胡啸言脸上重重地砸过去一拳……   八十四、   胡啸言眼眶四周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被打伤的眼睛里来不及闪一道金光, 就即刻轰成深蓝色的一团半天睁不开。疼痛像蛛网往外扩着,扩到了太阳穴,这 一重击的疼痛钻进了脑壳里又要冲破太阳穴奔突出来,眼眶和颧骨四周都开始麻 木,放射状地又使整个头皮都开始发麻……胡啸言被打倒在地,等他重新站起身 的时候,早看不见李默的影子了。   为此胡啸言请了一周假,眼眶黢紫使他在领导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托人从医 院开了张急性胃肠道炎症的假证明。   薛枫的耻笑是胡啸言躲避不开的,听惯看惯也就无知觉了。   “下手够狠的,看来是把你恨得透透儿的了吧!”薛枫斜过眼睛看向胡啸言, “干什么事儿这么得罪人了!”   “你给我住口!要不是你多事……”胡啸言的话给薛枫生生拦了下去:   “要不是我多事,你现在还窝在老地方,做你的狗奴才呢!要不是我多事, 你有机会成天跟条叭儿狗似的闻着气味就往上嗅,见风儿就摇尾巴?你给人提鞋 的资格怕是都没有呢吧!”薛枫的话语里听出,她对胡啸言也简直厌恶至极。   “你嘴巴积点儿德,也不怕影响你肚子里的孩子!”胡啸言没别的招儿,他 知道一提这个就是触到了薛枫的软肋,护犊是天性。   “这话该对你自己说,你干点儿人事儿,为自己积积德!”薛枫顶回去。   “那我们就都积积德,为我们的孩子……”胡啸言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薛枫看着他的这副嘴脸,胃里泛起了一阵恶心:“别从你嘴里提到‘孩子’ 两个字!”   “不让我提?他(她)出生之后不得叫我‘爸’……”   “你给我闭嘴!”   每一次胡啸言提到这个,薛枫反应总是十分强烈;再一想到孩子不久就要出 世了,她心里才稍觉宽慰。   陈院长碍于薛枫父亲的情面,在薛枫一家人面前隐藏了他知道的一切。那 “各取所需”四个字,让陈院长敏感地发觉薛枫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所有人。薛 枫早已不是当年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那个“小枫”了!那目的性极强的、极其功 利的、冷漠的四个字,让陈院长深深叹息,他眼看着一张白纸着上了斑斑墨点。   李默没有告诉唐湄他去找过胡啸言。又一次公司与学校的课题交流会上,李 默和陈院长相遇,陈院长在会后主动找到了李默。   “你不是这期项目负责人了?”陈院长和李默因为工作关系,有过不少次接 触,彼此还算相熟。   “嗯,分不出太多精力在工作上,家里也要我多花点时间,我妈一直病着, 唐湄她身体也刚恢复不久。”李默说。   “刚从我们学院调到厅里去的胡啸言,你应该有印象吧!”陈院长问。   “我认识他。”李默回答,他想起了不久前给过胡啸言的那一拳,下意识摸 了摸那只手的指关节。   “唐湄这次处分的决定,可能就是他有意为之。本来如果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学校不会调查得那么仔细。”陈院长说,“我和唐湄提过,是想让她留心。此人 非善类。”   “谢谢您陈院长。唐湄和我说过,您对他很关照。”李默说。   “学校里相对社会上还是单纯一些,但同样也有些蝇营狗苟的混账人和混账 事。无意中摊上了也是没办法的,是非之人还是有。”陈院长也在暗指自己。   “照片的事……我了解唐湄的为人,也相信您的人品。一开始我处理得不够 好,没有和唐湄说,我想的是清者自清。后来胡啸言的老婆找到唐湄之后,唐湄 对我说无论什么事,都该坦诚相对才不至于误会越积越深。我想这不仅在夫妻间, 今天您和我主动说起这个,我也就对您直说了,我为这事找过胡啸言,我亮明了 说他诽谤,他很厉害,有各种理由堵我,为自己开脱。我找他没别的意思,只是 想给他个警告,嘴上说的没用,我就给了他一拳。”胡啸言说着,又摸了摸自己 的拳头。   “你打了他?”陈院长忙问,定睛看向李默。   “是的。”   “这是他该受的!”没想到陈院长居然会这么说,“换作我当时在场,我也 会给这个卑鄙小人一点教训!”   李默先是一愣,随即陈院长、李默俩人相视,竟爽朗开怀地大笑起来。笑声 荡出了窗外,日渐茂密的树丛中,又有一些零星败叶给风扫了下来,绿色越发显 得浓稠而干净了。   八十五、   “湄湄。”唐湄接到母亲电话,“最近感觉怎么样?复查过吗?”   “查过,没什么起色。”每次母亲一提及,唐湄的心就像被一把揪住了似的, 她将怎样对李默说?与婆婆同一屋檐下,她觉得她活得像个骗子。   “芸奶奶过世了,今天早上。”唐湄母亲说。   “这么快?上次回去都没去看她……”唐湄难过起来。   “去也只是宽自己的心,她早就糊涂了,谁都不认识。走了也算是解脱。” 母亲说着,低低叹了口气。   “我回来一趟,送她最后一次。”唐湄说。   “也好。”   芸奶奶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唐湄的记忆中,她穿着水蓝色软缎面旗袍缓步往 回走,走进院子、关上铁门,那样缓慢、那样落寞。芸奶奶活在软缎面过时的华 丽中,活在旧时光里,活在由始至终的寂寞下。   芸奶奶给唐湄烙的饼上还摊着鸡蛋、芸奶奶给唐湄梳的小辫儿、芸奶奶的相 册、芸奶奶说唐湄“没良心、白疼了”……唐湄眼前模糊成一片。   “你用得着专程回来一趟?”父亲问唐湄。   “我小的时候,芸奶奶对我很好。芸奶奶重情,我回来看她最后一样次。”   父亲听了,不再说什么。   唐湄在电话里就听母亲说芸奶奶的追悼会父亲不去,父亲跟芸奶奶甚少说过 话,没有太多交集,即使唐湄常去芸奶奶家的那段日子里,都是母亲从她家把唐 湄接回,向她道谢。芸奶奶是唱戏的,父亲说过“戏子无情”。   “回来有什么不应该?人不都应该懂得知恩图报?”母亲插话进来。   “妈,芸奶奶一直到最后,都还记得我没良心、白疼了。她的恩我没能报得 了。”唐湄黯然神伤。   “来送她一回,她泉下有知不再糊涂,能懂的。”母亲宽慰着唐湄。   父亲有父亲的心结,那些他从不愿在唐湄面前道破的想法,扭成了一股子执 念,缠结在他的心里放不下。他为自己曾经走过的一段弯路,为曾经不管不顾去 寻找的、他的情感皈依,生出了很多不奈。如今芸奶奶也走了,放不下的过往, 也终在熙攘人世间泯灭了。母亲的话,忽然点醒了父亲似的,对自己迁怒于芸奶 奶的那些倨傲、轻视,对芸奶奶曾经给予唐湄的关心,对唐湄童年成长中他的缺 位和分心,他心生愧疚。   唐湄曾被要求以最端庄的仪态待人接物,曾因父母不断争吵而养成的孤独感 中,不断塑造着矛盾的自我,使她以孤傲掩饰软弱、以冷漠掩饰不安、以拒绝掩 饰恐惧。而这些成长带给她的种种眩惑、这些她人格中未能健全的部分,她愿意 去修正,她内心底渴望着坦荡真实、渴望着温暖宽厚。   对芸奶奶,唐湄有来不及表达、也割舍不下的情。她深深明白,这时候再坦 承、再表达,已经晚了;其实在芸奶奶糊涂之后,已经就晚了。唐湄一边这样想 着,一边流下了泪。   从芸奶奶儿子那里,唐湄要到了那本相册。她如同重新翻开多少年前的往事, 一页一页看过去,水袖轻舞、体态婀娜、唱腔婉转、眉眼含情……唐湄从未发现 原来芸奶奶是那样美,尽管相片年久泛黄,有几处洇出了蛛网形状的霉迹。如果 时间能倒回,唐湄能将这穿透心魄的美的感觉传达给曾经那个年幼的自己吗?如 果这美的震慑足以强烈,幼小的自己能够冲破那种种藩篱去保护和争取这些冲击 心灵的愉悦感受吗?那时候她太小了,她几乎什么都不懂,连孩子的那一点任性 的权力都不懂。   芸奶奶是带着误解、带着遗憾走的吗?带着误解和遗憾走的身子,能够轻盈 吗?   唐湄忽然地,想到了婆婆。   八十六、   “李默。”唐湄回来当晚,就要把心里揪皱的那部分向李默展平,“有件事 我瞒了你有一个多月了。”   李默不解地抬起眼睛,等待唐湄继续说。   “这次孩子没了不是意外,是我自己身体上的原因,有几种自身抗体,将来 即使怀孕了也会流产。”唐湄鼓起勇气面对着李默眼中的错愕和失望,终究还须 坦陈,唐湄说出之后,松了一口气。   “孩子流掉以后,我以为只是需要更多时间,可后来知道连这样的希望都几 乎没有了。我曾经因为怕跑不过时间、抢不在前面,自责负疚。推到我面前让我 承受的一个又一个真相,像都是我的错,我也曾绝望过。其实什么是错呢?我无 法再责怪自己,我向你道歉,是因为隐瞒。我回我爸妈家,是为了这个,拿回来 的草药也是。药我现在已经不喝了。把一些残酷的事实和真相亮出来,就不会因 为隐瞒而带来遗憾。这一个多月里,我害怕面对你妈,现在只想尽我的能力给她 更多温暖。”   李默长久沉默了下去,现实让他渐渐明白生儿育女完全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亲情调和在传统的思想观念里,成为了自然而然的生活逻辑。说出真相就能不留 遗憾吗?李默无法认同。   “李默,你怎么不说话?”没有一点回响填充的时间,缓慢得让人无法呼吸。   “还是先不要和我妈说吧。她已经承受了很多了。”李默终于开口。   唐湄听出了李默的失望,李默不想让他母亲知道真相,唐湄只能暂时藏起不 说。   八十七、   又一期疗程开始了。每次治疗期间李默母亲都需要住几天院,对于昂贵的治 疗费用,李默从来没让母亲知道。他知道母亲一辈子节省惯了,不想给母亲更多 心理上的负担。唐湄对他说的这些,他更加难以向母亲道出。李默始终觉得能在 母亲有生之年给她一个看起来的圆满和乐,哪怕这圆满、这和乐只是虚造的,若 能够让她带着安心满足离开,某些隐瞒就不叫做谎言。在李默心里,唯有这样才 叫“不留遗憾”。   “明天没课,今晚我陪妈,你和爸都回去休息吧。”唐湄对李默说,李默欲 言又止,唐湄让李默“放心”。   唐湄说过,要尽自己能力给婆婆温暖。   第一晚总是很虚弱,婆婆萎靡着,半睡半醒的样子。唐湄几乎一整晚都没睡 踏实。   “妈。”唐湄迷迷糊糊里看见婆婆颤颤起身,一下子清醒了,她站了起来。   “我能行,你再躺会儿。”婆婆强撑着。唐湄挽婆婆的胳膊进了卫生间。   天还没亮透,婆婆和唐湄都没有了睡意。唐湄把芸奶奶的相册带了过来,这 时她拿出来翻给婆婆看。   “妈,您看照片。”唐湄一张一张翻开。   “这是谁呀!扮相这么好看,跟画儿里的一个模样!”婆婆啧啧夸赞。   “她是我的一个邻居奶奶,以前是剧团的,我小时候常去她家。”唐湄也随 着婆婆的目光看相片。   “她怎么没收你当徒弟?你要是扮上,样子也俊。你声音也好听。”婆婆一 边看着,无心说了一句。   “我要是跟邻居奶奶学了戏,以后上不同的学校,没准就认识不了李默,成 不了您儿媳妇了。”唐湄开了句嘴边的玩笑。   婆婆微微昂起头,像是寻思了一回,说:“倒是!还是这样儿好,这样儿 好!”   唐湄告诉婆婆照片上的芸奶奶已经过世了。婆婆仔仔细细欣赏了一遍,合上 相册,说:“在我小的时候,农村里也时不时搭个戏台,请几出戏。都太糙了, 唱得也孬,扮相也不好看,没这精细。”   “听说一个台上唱戏的小生,看上了来瞧戏的一个姑娘,下了戏台俩人就好 上了。家里死活不答应,把姑娘给远嫁了,那唱戏的打听到地方追了过去,婆家 人把唱戏的给打死了,那姑娘也跟着投了河。那小生重情,那姑娘也痴……”婆 婆像在说戏文里的故事,唐湄却从故事的影影绰绰中,感受了一遍芸奶奶的悲凉。 芸奶奶也是孤独的、重情的。   八十八、   这一次治疗结束出院后,李默母亲身上的疼痛却明显加剧了。李默不得不放 下手上的所有事情,带母亲再次踏进医院。检查结果表明母亲身上的癌细胞没能 控制住,治疗方案在缓解了一段时间之后,病情又有了突变。   “再往下治,不仅增加费用,而且也就是多拖一段时间,越来越没有生活质 量了。”这是医生的原话。   李默挣扎着,治疗吗?如果继续治疗,维持母亲生命时间的医疗费用比之前 几乎又翻出了一倍,费用难以为继,更主要的是再积极、再昂贵的医疗也无法重 新振作起母亲一个健康的体魄;而如果不治,就眼看着母亲一天天灯枯油尽……   李默把自己开的那辆车悄悄卖了,他没有和唐湄商量,决定给母亲治。家里 已经没有积蓄了。   “李默,”是陈院长打来的电话,“能否绕到学校接我一程?我今天要去趟 你们公司。我的车送去保养了。”   “嗯……陈院长,我不开车。”李默支吾着。   “这么远你不用开车上下班?”陈院长很疑惑,李默公司刚搬入一个新开发 的园区,那里暂时还没开通公交线路,平时连出租车都很难打到。   “车,刚卖了。”李默不得不说。   “李默,”陈院长听出了端倪,“是有了什么困难吗?”   李默带陈院长倒了三趟车,又走了近二十分钟才到公司,车卖了有几天了。   “你为什么连唐湄都瞒着不说?”陈院长问。   “呵,说不出口吧!一个男人……”李默心里无限悲凉。   “今天谈的这个项目很大,不是我一个人全权负责,但牵头人是我,其中一 部分经费是我名下的。我和你们领导商量把你加进我的组里,以后你照顾家里的 时间上灵活一些,收入方面,不会比你负责一个项目要少。”陈院长想了有片刻, 对李默说。   李默在陈院长面前无措起来,感激之下,竟不由自主地生起一些自卑。   “对唐湄,不要刻意隐瞒什么。你应该是最了解她的。”李默听着,在心底 无声叹息。   唐湄早就敏感地觉察到李默的变化,她这次没有如往常一样等到李默的宽慰 和理解,在她说出了那些话之后,她觉得自己和那些她发出的声音一起,被李默 留在了风里——声音随风散了、飘走了;唐湄恍惚听见有人对她说:“没事了, 我们回家。”她举目四望,站在风里的,只剩她孤身一人。   八十九、   薛枫生了个男孩儿,眉眼像极了薛枫。陈院长去了一趟薛枫家道喜。老上级 笑逐颜开,对胡啸言的为人以及他和薛枫之间的事,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他曾 经位高权重如今已居二线,即将功成身退了。   陈院长只稍坐了片刻便告辞了,他站在局外看身边的这些人事:热闹比肩着 惨淡;真诚对抗着不恭。不戏弄人生的,被人生戏弄;阿谀命运的,命运也来阿 谀他。这不怀好意的现实被人们理解为荒诞,荒诞是个悖论:它是不实的,它又 是眼前的。   胡啸言在自己需要倚仗的几位领导面前,终于露出了酒量。此前包括陈院长 在内,所有熟悉他的人都以为他不会喝酒。而现在,他则几乎每天酩酊而归。胡 啸言将挡酒这件事做得既得体,又不动神色间平衡了微妙关系。帮领导挡酒,成 了他最讨巧的攀附手法之一。   “你不是不会喝酒吗?”薛枫正在哄孩子入睡。   “那是以前。说不会喝酒是推脱。一旦知道了我会喝,谁的酒我都挡不回去。 这不会喝酒的不喝,和会喝酒的不喝,虽然都是个不喝,文章可就有得做了!喝 不喝,这都是有学问的!”胡啸言酒后饶舌,眯着眼满足地打了个嗝,嗳出阵酒 气。   “外面去,别把我房间给熏臭了。”薛枫又一阵厌恶。   “以前说不会喝是推脱,现在还推什么,我巴结还来不及呢!喝酒你以为就 是喝酒吗?酒桌上有文化!”胡啸言没理会薛枫,往沙发上一靠,干脆闭上眼睛 继续说。   薛枫叫保姆过来把孩子暂且先抱到另一个房间,自己收拾了被子枕头,也往 外走。   “你上哪儿去?”胡啸言问。   “睡隔壁。”   “干嘛睡隔壁?嫌弃我身上有酒臭?”胡啸言耍起了酒疯,“你他妈算是个 什么东西!破烂货,你还在我跟前装圣女?你敢说你之前没和别的男人睡过觉? 回来!你给我回来!”   薛枫只当听了一阵疯狗的乱吠,丝毫不为所动,没成想胡啸言踉踉跄跄跟了 过来:   “让你给我回来你听见没有!装什么清高!你凭什么瞧不上我!你凭什么都 不拿正眼儿瞧我!流产?活该呀你活该!你以为那天我上你家是干嘛去了?我不 甘心呐我!我哪点儿比不上陈XX?”   胡啸言彻底酒醉了。   “放开我,你混蛋!”薛枫拼命挣扎,“你看看清楚!”   胡啸言露出了兽性的暴戾,红着眼睛把薛枫扑倒,像撕扯一块猎物般冲撞进 薛枫的身体……   另一个房间里,保姆把婴儿抱紧在怀里,孩子哭声不断,一声接一声,任凭 怎样哄都止不住。初生的小手张开,怯嫩的半透明色,颤颤向高处、向半空中试 探着,无力地抓取、无力地松开。薛枫没有能力再反抗了,她在孩子的啼哭声中, 几乎昏死过去。   “你这个畜生!”薛枫眼睛恨不能成为两枚尖利的匕首。   “呵,”胡啸言瘫软在床上,满一副酒足饭饱的嘴脸,谄笑着,“骂,随便 骂!”   “王八蛋!”薛枫吼起来,撕心裂肺一般。   “你用不着生这么大气,”胡啸言第一次看到薛枫如此失控,恬不知耻地说, “你只当刚才我不是对你,就用不着太当回事儿。”   薛枫木呆着,她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胡啸言,眼泪侵出了一滴,挂成 了条水线。   “对你,我用不着费这么大劲。别忘了,我们还是夫妻。”胡啸言的笑声, 像从很深很深的地窖里发出来的。   “滚——”薛枫拎起床头柜上的台灯砸了过去。巨响让刚刚熟睡的婴儿在梦 中受了一惊,孩子打了一个颤,小拳头捏得更紧了。   薛枫整好衣裳走到孩子身边,把孩子从保姆手上接了过去,轻轻抹掉了孩子 脸上残留下来的一点泪痕……   “爸,我想离婚。”薛枫说。   “什么?”薛枫父亲很吃惊。   “我想离婚,和胡啸言离婚。”薛枫又重复一遍,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   “你和他怎么了?”父亲很不解,胡啸言在岳父面前掩饰得相当好,就连这 一次上调,薛枫的父亲也一直以为都是凭胡啸言自己的能力。而胡啸言误认为是 岳父在他面前有意不动声色,所以只对岳父表现得更为恭谦尊重,关于工作调动 的事在明面上只字不提。   “没怎么,就是想离婚。”薛枫的话引得父亲极为不满。   “小枫,你也太放肆了!婚姻岂能是儿戏?你已经是个当妈的人了,做事怎 么还这么任性!”   “我的事,我自己决定。”薛枫无法一下子和父亲说清楚,不打算说下去了。   薛枫父亲自知隔代思想观念的差距,劝说无果也就不再过多插手了,这几年 里,他的确觉得女儿变了很多。   九十、   “你的车呢?”唐湄发现李默的车已经好久没开回家了。   “公司里呢!”李默话一出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他原本并没有 想好该不该一直对唐湄隐瞒下去,但唐湄这一问,他竟脱口而出。   “干嘛要一直放单位,你上下班多不方便!”唐湄不解。   “同事借用。”李默知道这个理由太拙劣。   “李默,出车险了?”唐湄只想到这个,李默吞吐支吾让她觉察到了一些不 对劲。   “没有,唐湄,肯定没有。车好好儿的。”李默赶忙让唐湄不要再胡乱揣想。   “车,我给卖了。”李默终于说了出来。   “为什么?”唐湄还是没能立刻明白李默为何这样做。   “对不起,唐湄,”李默面露难色,“事前没和你商量。车我给卖了交我妈 治疗费了。医生和我说情况很不好,放弃的话多不过这一两个月,我选择维持, 维持比前期治疗费用增加将近两倍。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妈她……才一两个月 啊,太短了。”李默用双手捂住了自己整张脸,头沉沉地垂了下去。   “你早该和我说,我们之间什么都不应该隐瞒。”唐湄握住了李默的手, “我的车你开,我上课近,也不用天天去。”   “费用交清了吗?还差多少?”唐湄继续问。   “我不清楚后面还需要多少,每一天费用都在增加……”李默越说声音越低。   “我去问问我爸妈。”唐湄暗想了一阵,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李默不同意,他不想让唐湄操心,岳父岳母的积蓄也是为给他们自己养老的。   “没事儿,先问他们拿一些,回头我们再还上。”李默悄然在心底感激着唐 湄的理解和支持,也暗暗更生了些无力感,这却使他更加委靡、更加不自信。   唐湄从父母那里借来了十万块钱,是从父亲的卡里转出的。唐湄觉得自从芸 奶奶过世之后,父亲有了些言说不明的变化。   “湄湄,我的意思不在于钱,”父亲电话里说,“是这样究竟是不是个办法, 毕竟费用这么大……”   父亲的话,是唐湄还未及细想过的问题:如果仅只是空耗,用这样昂贵的治 疗费用维持下去,还有没有必要?   这一笔钱打进医院的户头以后,唐湄决定找李默聊一聊。她知道,现在李默 是完全被困在母亲的病痛中,无法理性。   “李默。妈生病有大半年了,从知道她得的是这个病开始,我们一直积极配 合医生的治疗。我理解你的难过,但现实摆在面前,你曾对我说,‘已经发生的 事,面对它’,可是李默,你之所以不顾一切地筹钱,却是因为无法面对。如果 能挽救,多少钱都值得,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能明白,可我内心有愧。”李默声音很轻。   “你愧什么?”   “我妈辛苦了一辈子把儿女培养大,没享到一天福。”李默眼眶红了。   “陪她安安心心过好后面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唐湄送别芸奶奶的时 候,就这样想了。   “李默,别再治了,医生都说不成了。”父亲和李默在医院里,趁母亲睡着, 父子俩走出病房时,父亲说,“钱不是个小数,填进去再多也没用了,你们今后 还要生活。命该如此,就信了它吧!”再没有谁能够比父亲更不愿意放手了,如 今父亲也说出了这样的话。   李默心里重重叹息着,在医生前几天就交给他的“拒绝或放弃医学治疗告知 书”上签了字——“至多不过一两个月”,医生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时间 正在如此具体地衡量着生与死的距离,将这二者越拉越近,李默眼看着母亲一步 步走到那个边界,他再也拉不住了。   九十一、   唐湄又是很久没有打开过邮箱了,近来生活中发生了太多事,终日以天高地 广的自然为伴的恒山,是体会不到这些烦难艰辛的。他始终如同一枚幻象,架空 在唐湄的生活中,使得唐湄片刻能透过这支起的空间感,步入另一个维度。唐湄 偶尔会想,命运安排她与恒山相遇,是提示给她什么?或有的另一种可能性吗? 那成为另一个自己的可能性。   而她已然一步步靠近了,她一点点剖白、一点点试图改变和接受。她像个织 网的蛛,吞进残破的部分,再吐出新丝来,一道一道联接在一起。修补、织网, 不停歇。   唐湄能作如此联想,还是因为恒山发来的照片。是一组风雨后蜘蛛补网结网 的照片。恒山说:“我站在它面前一共两小时四十七分钟,这段时间里有过一场 暴风雨,雨前有一张完整而美丽的网,风刮断了牵住整张网的丝,网破败了一大 半。雨停后,它一道道修补,吃掉再吐出,直到一张完美的网又一次呈现,如出 一辙。我给这组照片命名‘它的网’,却不知道所指哪一张?”   唐湄恰也为自己修网织网,她问自己,她是谁?如果她还是唐湄,她的所有 冷漠、孤傲和不安呢?所有让她成为她的那些特质呢?如果她不再是曾经那个唐 湄,那么她又是谁?恒山的照片,总能摄入她的心魄。蛛网里有一根牵网的线在 天的空濛里看不到端点,仿佛是挂在了云上,另一头却牢牢缠住了芊枝蔓叶。   “困境时看到你的照片,几次恰时的启发,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礼物。谢谢 (仍然只能说的)。”唐湄第一次除掉“收到”和“谢谢”之外,给恒山复言。   即刻就收到了回复:“谢谢足够了。恒山”唐湄知道恒山此时也在电脑前, 但她关机了——片刻的喘息。   九十二、   “我今天在放弃治疗承诺书上签了字。”唐湄回房后,李默对她说。   唐湄走到李默身旁,握住李默瘦削的手:“尽我们的能力,让妈安详地走。” 李默点了点头。   李默母亲出院了,这一次出院,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父亲强忍住悲伤在母 亲醒来的时候,陪在她身旁,寸步不肯离;母亲睡着的时候,他一个人常常盯着 一处地方半天不响不动。相互陪伴了大半辈子时光,谁走在谁前头,后面的日子 就都是下剩的边角料,成不了形状。   从得知母亲病情到现在,李默和母亲之间没有正面谈到过一次有关于病,各 自放在心里又都明白。这回在医院,碰到几个月前同病房里的一个陪护,他告诉 李默,隔壁床那个小女孩已经离世了。李默不再感到震惊,他眼前又一次闪现了 那个画面——小女孩的父亲举起报告单:“喝一杯,是要喝一杯!”,那脸上挂 着的笑、那笑着转过身去的背影、那背影里的沉默、那沉默下的一低头……   “妈,又疼了?”李默看到母亲又蜷起了身子、皱起了眉,“吃两粒药吧。”   母亲慢慢睁开眼,慢慢半坐起来,再慢慢接过水杯,喝下药,偏过头去。好 半天,母亲才缓过神来,李默就在床边。   “还不去上班?”母亲的手伸了过来,李默抓住,潮湿疲软的手,枯瘦。   “不用按时去,这段时间可以在家里做。”   “你给你姐她们说了吗?”母亲问。   “说什么?”李默不解。   “哦!”母亲淡淡一笑,“我糊涂了,是我做梦,梦里让你对你两个姐姐说, 叫她们替我张罗张罗,我想回家。”   “妈,您想回家?”李默问。   “对,回家,想回家……”   李默安顿好母亲,走出房间悄声告诉坐在客厅里的父亲。   “她想回,就让她回去吧,依着她。”父亲说。李默给姐姐打了电话。   “李默啊,你过来。”母亲唤他,“我和你说几句话。”   李默把母亲枕头垫高,抽了张椅子坐下。   “我这回回去,以后就不来了。   “你瞒着我不对我说,可病哪里是能瞒得住的?你们怕我担心、怕我难过。   “如今你们也别担心我,也别难过,人都要走这么一场,我就常这样劝你爸。   “你爸说他把烟瘾给戒了的时候我这病也指定能好啦!他真把烟都给断了, 我的病还没能好。   “叼了一辈子烟,到老不抽了,他会觉着缺了啥,你想法儿别让他闷着。   “他不爱言语,吃了一辈子我做的饭……呵,他现在行了,我趁前段日子教 他下厨房,能做几个了,我那是有意教他。他大半辈子都只学了干农活,没学过 灶间事。   “他要住得惯,你让他跟你们住住,住不惯,你就让他回家,别拦着他,让 他自在点儿,他言语不多不爱说。   “要是这样儿的话,你就回去勤着点儿,给他个盼头……”   母亲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不说了,像是累了,更像是提及了什么欲言又止。   “妈,”李默看着虚弱的母亲,“您说的我都记着了。”   “您想回去,等大姐这几天里先收拾一下,我就带您回。”李默说,“但是, 您要回去了,我就不能天天陪在您身边了。”   “您要是疼起来,千万别忍着,我再去医生那里给您多开一些止痛药,您每 天记得吃,不要忍痛,别让自己难受。”   李默强忍住自己呼之欲出的泪,他只想让母亲的有生之年平静度过,不要再 挣扎,不要再痛苦。   李默帮母亲到医院开药,按规定出院后针剂注射的镇痛药已经不允许再开了, 李默要向医生咨询同类的片剂药品,然而麻醉类药物管控得相当严格,一次最多 只能开出5天的剂量。   九十三、   “妈,您要回去?”唐湄走到婆婆身边。   “嗯,想回去。”婆婆平静笑着,手拍了拍床边,“来,坐这儿。”   唐湄依婆婆身边坐下,婆婆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让唐湄一闻起来就能联 想到那片平坦无垠的庄稼地。唐湄习惯了这样的气息,她能从中体会到一份安宁。   “您和爸爸住在这儿的这一段时间,这个家比以前让我更觉得踏实了。您记 得刚来的时候,您管我,让我吃早饭,不许我喝冷奶,让我不要熬夜不要赖床、 不吃外面的速食快餐……,我都改过来了。是您让我知道一个女人对着平常日子, 柴米油盐里该懂的道理。   “李默说在老家的时候事事都是您张罗,操持惯了。可您自从病了之后,就 像变了一个人,看什么都觉得好。您总在我面前说您没读过书什么都不懂,可您 比谁都明白。   “第一次您出院之后就和我说想回家,说病好了。我给您收拾屋子,看到您 放衣服的柜子里有张药品说明书,我那时候猜您应该已经知道了。但您看得出来 我们都在有心瞒您,所以您就不说。   “您没有添一句心里的不痛快要我们来安慰您,您常挂嘴边上的话,是‘好, 好’,让我们觉得您对什么都满足了。   “孩子没了,您没说您心里的难过、没有埋怨过我一句,您说这在农村里也 是常有的事,您看得开。”   唐湄从未对婆婆说过这么多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抬眼看,婆婆正听着, 十分安详。   “您对爸说过,什么都别瞒着您,是吗?”唐湄问。   “是,别瞒我。这辈子我什么硬的难的都扛过来了,就要听点儿实话。”婆 婆把对公公曾经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给唐湄。   “妈,流产后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身体可能不适合怀孕。李默怕您失 望,不让我告诉您,可我不想再有隐瞒您的事情。”   “是不该瞒我。”婆婆说着,半闭了眼睛有些疲倦的样子。   “妈,您累了。休息吧。”唐湄说。   婆婆摇摇手,让唐湄别走:“你坐着再和我说说话,我先缓一缓。”大概又 是阵疼痛来袭。   唐湄起身给婆婆拿了药。   “唐湄,你今天过来和我说了这么多,我也和你说说。”   “李默把你带回家的第一次,我心就在想,一个城里姑娘,往后我们和你怎 么处?你和人说话少、农村里的生活过不惯。   “你对人不热,村里人碰面你不点头不言语,有人说城里媳妇眼睛长在头顶 上,呵呵呵……”婆婆说着笑起来,笑了两声,就有了阵紧促的咳嗽,唐湄轻轻 拍着婆婆的后背。   “我上来瞧病,没想一住就住这么久。住久了才算知道了你的脾性,你外冷 心善,没有因为我想啥说啥给我看过一个脸色。以前,是我错怪你了。”   “你刚才说我猜到了得的是什么病,我是猜到了。我那时成宿成宿睡不着, 睡不着就找你爸陪我聊几句闲天儿,我绕了弯儿地盘问他,他总不说,他越是不 说,我就越知道这病不轻。我想好好儿地我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呢!想不通可也没 用,病沾在身上不是落了层灰,拍几下掸几下就能掉的。   “慢慢也就想通了,李默说让我配合医生治疗,说现在科学进步了啥都能治 好。我想能治好咱就治一治,实在治不好,也就不管了。   “这就拖到了今天。你说拖到今天我还能想不明白吗?你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总瞒不过我,李默他怕我难过开不了口,让你爸来和我说。难过也不是没有,摆 出来的事再难过也只能是叹几口气。你们太为我想了,这事你们自己也不会好受。 以前我对李默说,我就想看一看、抱一抱孙子,他有心给全记住了。可这都是命, 是命上扭的结儿。   “今天你告诉我这个,本来你可以不说,我让你们什么都别瞒着我,你是为 我说过的这句话才把这些告诉我,我不糊涂,你们对我的这份心我都明白,我这 就知足了!   “不管能不能再有个孩子,都和李默好好儿过日子。”   九十四、   “陈院长,上午科技处打来电话,没说什么事。”金老师看陈院长进办公室, 忙向他汇报。   “我知道了。”科技处找他,他自己也不知所为何事。   “你们院里与课题相关的工作是怎么样管理?”科技处的问话让陈院长有些 讶异。   “课题基本上由课题组长自己负责,一些涉及到行政方面的事务本来胡啸言 老师兼管,胡老师调走之后,这部分工作暂由秘书处的金老师接手,但课题经费 支出和管理,还是归到各课题负责人自己。”这都是一般科研工作的常规套路。 陈院长顿了顿,接着问:“有什么问题吗?”   “哦,上面接到反映说我们学校科研课题管理工作方面不够审慎,为此我们 想先内部自查,再配合上级部门调查。就从你们院先开始吧,你召集课题组长开 个会,把自查的重点布置下去,整理好材料……”对方电话里说。   陈院长不知道凭空又是哪里刮来了一阵风,但只能跟着风向执行下去。金老 师一听,忙得像断了头的苍蝇不辨东西。由此可见胡啸言不仅旁门左道的功夫不 浅,工作业务上的素质也确是相当过硬的。   有人提醒陈院长,先从他的学院里开始不是无端的,并且要特别留心自己名 下的课题。陈院长听出了弦外之音,这难道又是胡啸言的手段?陈院长虽经过上 次的事情,但胡啸言既然已调离学校,陈院长也就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   果然调查的重点还是在陈院长负责的几个课题上,不仅查得细、还问到了具 体,尤其在与李默公司合作的几个项目上。矛头所指的方向让明眼人一看便知这 不是一次例行稽查。陈院长几乎可以断定,对具体部分能如此了若指掌的,非胡 啸言莫属了。   归陈院长名下管理的一部分劳务支出明细出了些问题:这是陈院长此前与李 默提到过的有关那个项目让李默加入进去,陈院长有心给他多出的一部分。   “这部分劳务支出,额度超出了一般水平……”   “没错。这个人就是该项目合作单位的中层管理技术人员,此前也是我们学 校毕业出去的,我对他的工作能力比较了解,在征得他公司同意后,请他把工作 重心偏转到这个项目上来,相对给出的劳务费用高了一些。但人之常情,总不能 少过他原来的工资标准。这么做应该不算违规,税率一个点也没有少扣。我看, 这还没有超出我的自主权限范围,就没有必要追究下去了吧!”   另有几笔较大的支出金老师那里说不出所以然,等问到陈院长,又全都一清 二白,清楚了来龙去脉。   即便如此,他还需要责成院里的几个部门一起召开各种会议,讨论关于科研 管理工作的条条杠杠,重申那些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老调重弹的问题,作出会议 总结,说明情况、找出问题、分析原因以及今后进一步加强管理的举措。   这阵子忙乱之后,陈院长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不感到轻松,他越来越觉得乏 味。他开始估算距离退休的时间,他问自己,是否还要继续用这些时间去应付诸 如此类的事,是否到了足以改变的年纪,不再被无可奈何地消耗……   九十五、   “陈院长,听说我的这部分劳务支出,给您添麻烦了?”李默从公司内部听 到了消息。   “没什么麻烦的,不过是多问了两句,告诉他们就完事了。”陈院长很坦然 地说。   “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李默是想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感激。   “你母亲最近身体怎么样?”陈院长问。   “这两天想送她回去。”李默回答。   “嗯,能理解,年纪大了总惦记个家。”陈院长说,“那就送他们回去,工 作上的事不用太赶,这一期项目时间跨度也比较大,先处理好家里的事。”   想到家里的事,李默就又在消沉中更加烦乱了起来。   唐湄告诉他,自己让婆婆得知了有可能将来不能再怀孕的事。李默怎么都不 能理解,既然母亲不久于人世;既然在这个时间里即使编就一个谎言,也是永远 封存下去的、不会被揭穿的谎言;既然已经让母亲有过一次失望;既然母亲曾经 是那么地想要抱一抱孙子!   “唐湄,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冷漠、太自私了吗?”这是李默第一次用这么 强烈的措辞对唐湄。   唐湄忍住了内心的起伏,问李默:“你记得我们过年后从我家回来,你爸和 你那次说过的话吗?你爸说你妈什么都明白,还说从今往后,你妈让我们什么都 别瞒着她!”   “可你怎么就能忍心告诉她这些?让她心里的希望彻底覆灭掉!她有多想能 看一眼、能抱一抱孙子,你不是不知道!”李默的情绪决堤了,“孩子没了,她 不说你就觉得她心里放得下了?她是忍着怕我们更难过。她是一个病人啊,一个 得了重病再没几个月的病人啊,你怎么能忍心连一点希望都不给她!”   李默的话让唐湄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做错了没有。她看着李默,她发觉李默并 不能完全理解她,她从他此时的神情里发现了他和她的距离。然而,毕竟是李默 的母亲,她脱口而出之前,没有同他商量。   “对不起,李默,我应该和你商量。”唐湄道歉。   “根本用不着商量!医生说至多不过个把月了,为什么不能让她安心地过掉? 这么短的时间,你为什么还要让她承受!”李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指责过唐湄。   唐湄无话可说。她的理解和李默的不一样。   孩子突然没了,那一段唐湄比任何人都痛苦。不仅对重病的婆婆,更还有一 个母亲才开始体会到与腹内胎儿之间那融柔颤心的亲密,却被生生撕裂开的、被 狠心截断的切肤之伤;直至此后又被告知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母亲、再也不能孕育 一个孩子……所有一切只能承受和面对,却无力改变。   李默曾经对她说,“已经发生了的事,面对它!”,而现在,不能面对的, 是李默自己。他不能面对的,不仅仅是让母亲知道真相,或许最终不能面对的, 是真相本身。   九十六、   唐湄无法自责,她却在心里一阵阵感到悲凉。她不能着意自己的感受,她把 失望搁置一边,因为她对自己说过,要尽自己的能力,让婆婆走得安详。   “妈,衣服我都给您收拾好了,我看有两件还是新的,您带来怎么也不穿?” 唐湄问。   “呵,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门,穿啥新衣服。那还是前两年让镇上裁缝给做的, 他手艺好,十里八村都找他做,我身上这几件都是他裁的。现在要做衣服的人少 了,都爱买现成儿的!”婆婆接过唐湄手上拿着的两件衣服,“你看这走线,这 针脚!现在人都没了这些手艺,好多手艺都失传了。你就瞧我这双鞋,前天让你 爸给我找个鞋铺修,他前后转悠了一圈,没找着。现如今都没有修鞋摊儿啦!”   “妈,您鞋坏了?”唐湄问,顺着婆婆指的床边看过去,是一双软底人造革 鞋,鞋边走线豁开了口子,“我给您再买一双,明天给您带回去穿。现在都不补 鞋了,都是穿坏就直接扔了。”   “怪可惜的,有的鞋面还好着呐……”婆婆说,“这双别扔,你也别买了, 我回去找人补,农村里补鞋的也还有。”   唐湄趁中午婆婆休息的时候,量了尺寸出门买了双软皮鞋,黑色和咖啡色里, 唐湄选了咖啡色。   “妈,这颜色看上去年轻,显得精神些。”唐湄帮婆婆试了试,大小合适, 样子也好。   婆婆依旧笑着,连连怪自己说偏了嘴让唐湄记上了心。新鞋收进了衣服包里, 唐湄看着收拾停妥的屋子,忽然有了些不舍。   “妈,我们会常回去看您。”唐湄说。   “好,你们安心地,空了就回来。你两个姐说好轮着来照应,你们别担心。”   这叫落叶归根。   九十七、   “今天我给妈买了双鞋,她那双不舍得扔,还要带回去,这儿找不到修鞋 铺。”唐湄对李默说。   “嗯。”李默接话,“我明天一早送他们走,车我开,我想陪他们几天,安 顿好再回来。这几天你没车用,去学校上课要坐公交了。”   “没事,也不远。”唐湄说。   再没别的话,俩人背对背淡淡睡下。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两个人惊醒。   “李默,李默,快,快,你妈……”父亲在门外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默跳下床,冲到母亲房间,母亲早已晕厥过去。医院急诊直接转至了抢救 室,父亲、李默和唐湄都被护士拦在了门外。   “请在外面等候。”护士手伸出来挡住了李默。李默背贴住墙壁,手伸进了 头发里胡乱抓摸着,他不知道能再做些什么,只剩下等待。   父亲又抽上烟了。此时他摸出了一根颤颤地要点,火苗始终对不准烟头。   “这里不允许抽烟!”护士有几分鄙夷神色,对着蹲在墙跟里佝偻着身子、 土灰色衣服和面容的李默父亲说。父亲收起烟,呆呆地盯着人来人往的磨石子地 面,白色的护士鞋在他眼前闪来闪去。他忽然砰地一声跪了下来:“求求你们了, 救救我老太婆,救救她……”   李默再也支持不住了,抱紧了父亲,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哭出声来。   “请不要大声喧哗,你们的心情我理解,相信医生会尽力的。”一个护士长 模样的女人过来劝阻,和唐湄一起将父子俩扶进了抢救室外的座椅上。   生命体征暂且平稳了下来,母亲被推进了ICU监护室。而家人被要求暂时隔 离在外。重症室外,李默父子俩已经情绪已经缓解许多了。   “钱在路上呢,钱在路上呢,就来,您给治,给她治。她还年轻,以前都好 好儿地什么病没有。钱就在路上呢,下午就来……”唐湄、李默和父亲目睹了另 一家人的伤痛。   说这句话的是个老人,年纪看上去比李默父亲年轻不了几岁,也是农村来的。 老人带的钱不够,住不了病床,他不断求着医生。   “要两万,还差点儿,想想办法,不够住不上……”老人打着电话,四处筹 钱。   “医生,您先让她住,我这钱就在路上,就来。”老人碰到一个医生,就上 前求着,医生一脸难色,这实在不是他们能够解决的问题,医院有规定。   老人也蹲在墙角里。他绝望地流出一滴混黄的泪。李默父亲走上前:   “别上火,到这儿来的都一个心情。我老太婆也在里面呐。”说着,递给他 一支烟,“这儿不让抽,咱上门外头坐。”   那人接过烟,身子没动。   “走吧!”   俩人挪到了门外,唐湄和李默透过玻璃门,能瞧见他们的背影。他们就坐在 了台阶上。   “里面是我女儿,钱不到开不起病床。钱在路上,我得救她。”老人说着, 猛抽一口烟,一下子烟烧掉了小半截,却不见他吐出了多少烟雾。   唐湄和李默不知道父亲和他聊了些什么,一根烟抽完,两个人回来的时候, 那老人已经平静了些。   过了有一会儿,他告诉李默父亲,可以去办手续了,钱齐了。李默父亲点点 头:“去吧!”把手一扬,带出几道淡淡的烟味。   李默母亲仍然没有醒来,身上插上了不同的管子,李默看着母亲也用上了氧 气罩和监护仪,那电机转动,发出磁性的嗡嗡声和心脏监护的嘀嘀声,响在病房 里。他们在床边围站着,没有人开口说话。   一辆担架车从门口推过,有人探头朝里面招呼了一声:“老大哥,我们走 了!”李默父亲抬头,正是上午病房外碰到的那个人。   李默父亲走到门边:“手续全办好了?”这里是重症监护,体征平稳之后病 人可以回各科室病房。   “不,回家了……”车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那人声音低低的。   “怎么不治了?”李默父亲问。   “借来的钱一天花光了。医生说远远不止,我能借的都借遍了,再找不着谁 了……”   父亲心事重重地回到母亲病床前,病房内脉搏检测仪有节律地嘀嘀震响,病 房外,担架车的咿呀声越来越细弱,渐渐听不见了。   “李默,”父亲忽然抬起头,看着他,“这一天下来,得要多少钱?”   李默把护士已经拿过来的单据给父亲看,父亲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咱们,还用再治吗?”父亲试探着问李默。   “爸,您别管这个,怎么不治!”就算只剩下不多的时光,李默也要竭力挽 留。   九十八、   母亲终于醒了,她醒来的时候,父亲、李默、唐湄都在她身旁守着。她一睁 开眼看到他们,就舒展了面庞,又安心地慢慢合上了眼皮。   “都别守着,回去休息吧!”母亲说话,声音停在嗓子口出不来。   “妈,”李默握住母亲的手,“您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想吃点什么?”母亲 摆摆手,什么都不要。   医生同意让母亲转入普通病房,监护仪没有撤。谁都知道,这是母亲的最后 时刻了。   “爸,”李默趁唐湄不在,对父亲说,“我对不住妈,也对不住您,没能让 你们抱上孙子,妈她就这一个心愿,我都没能圆……”说着,李默在父亲面前垂 下了头。   父亲不说话,只叹气。   “您怪我吧,是我不孝!”虽然并不能这样说,李默还是说了。   “不怪你,你妈说得对,都是命!”父亲哽咽着。   “我连让你们抱一抱孙子都做不到!”李默说这句话的时候,唐湄正好走到 门边,听得真真切切。她早就知道放不下的不是婆婆,而是李默他自己。   “妈,吃点儿吧。”唐湄给母亲煮了粥。母亲头摇了摇,一点胃口都没有。 唐湄放下了碗。   “一点没吃吗?”李默问唐湄。唐湄点点头。   “我来。”李默坐到母亲面前,“妈,您一整天没有吃一点儿东西了,吃下 去才有抵抗力,多多少少吃一点儿吧,哪怕是一口两口。”   李默劝说下,母亲略微张开了嘴。   “我来吧。”唐湄说,她接过碗。唐湄舀出一勺,吹了又吹,直到不烫了才 喂进去。刚沾上婆婆的嘴唇,嘴唇就颤抖了一下。   “烫?”李默警觉起来,从唐湄手里把碗夺过去,“还是我来吧!”唐湄撇 过脸去,独自神伤。李默却根本没有在意。   吃过两三口,母亲再次摆手。李默还在劝:“妈,再吃两口,再多吃点儿。”   “妈现在大概不想再吃了,过会儿……”唐湄对李默说。可是话就如同一阵 空气,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李默像是一点儿都没有听到,“再吃一口,就一口。” 母亲又勉强张开了嘴巴。   唐湄心里暗暗叹气,她和李默不知不觉里越走越远了,这次却不存在任何误 解。   李默坚持陪在医院里,不要人替换。唐湄每天过来看望,婆婆虚弱得说不出 几句话来,但是唐湄觉得尽管她说不出,她能听到,唐湄每回叫她、和她说话的 时候,她的眼皮都会动一动。李默倾尽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母亲身上,母亲却 始终是昏睡着的,他希望母亲醒过来。   “不要给妈盖这么多。”唐湄对李默说。   “可她的手冰冷。”李默不顾唐湄的话,往母亲身上又加了条毯子。   母亲已然瘦得脱形了,两条腿几乎只剩下一点无力的肌肉耷拉在松垮的皮肤 里,如此虚弱的身体上再承受不了重压,唐湄说,“妈应该不冷,盖多了怕压着 不舒服。”   李默不回答,唐湄的话又无声息地流进了空气。   又一次,李默在喂母亲果汁的时候,母亲一阵呛咳,唐湄上前阻止:“李默, 别让妈再喝了。”   李默放下手来,不看唐湄:“每天就靠这一点儿食物补充营养,哪儿能连这 点儿都吃不进!”   李默顿了顿,接着又说:“不然输点儿液吧,开几剂营养针。”   母亲安静躺着,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   唐湄看着病床上的婆婆:“咱们就陪妈说说话吧,妈应该能听到……”   “她一直在睡,我想让她醒来,我和她好好儿说。”李默痛苦地看着母亲。   “李默,让妈平静些,别再增加她的负担了。”   “行了,我自己知道!”李默生生打断了唐湄要说的话。   李默的父亲像是耗尽了力气的一具空壳,在一旁呆坐着,没有言语和表情。   第六章、边境   九十九、   恒山又发来一组照片,照片名叫“边境”,是几幅风景照,没有人,静态的 自然风光,却像是站在摇摇欲坠的临界点。   唐湄觉得自己仿佛走在每一幅照片中,走在边境。她回到一个人空荡荡的屋 子,当她揭开以抗拒、冷漠做成的屏障,经现实一幕一幕调适后,呈现于眼前的 仍然还只是冷漠和孤独时,她开始觉得生活无味极了,也无聊极了。   她口渴了,家里没有水,冰箱里冻着给婆婆送去了一半的果汁。她喝了下去 ——一线冰凉。冰凉使她清醒,她瞬间找到了曾经的感觉,如今,这感觉里又搀 杂了别样的感受。   “恰巧,我正走在边境上。你的照片中,没有人丈量,哪有所谓边境?”   “我拍下它们的时候,我就是那个丈量的人。”恒山复信,又是立即。   “所以我们是一样的。”唐湄敲下了这一句,回复邮件。   “见个面吧。我在横舟。”横舟,唐湄想起了那个卷发女人。她没有再回复。   恒山呆呆等在电脑前很久,没有再收到唐湄的复信,他知道他又一次希望落 空了。抬起头的时候,卷发女人正看着他,可能已经这样看了他好久,他未及留 意。   “我见过她。她来过。”卷发女人走到恒山面前。   恒山早已经知道,他微微一笑:“来过而已,不说明什么。”   “她告诉你她来过吗?”卷发女人问,“你曾对她说过这里?”   恒山摇了摇头:“几个月前那次碰面才说起。”   “她答应我不会说她来过。”卷发女人说,“是我请求她这样的,你不会介 意吧?”   “没什么。她已经结婚了。”恒山说。   “我曾经也结婚了,不是吗?”卷发女人笑得有那么点苦涩。   “你和她不一样。”恒山说。   “我想知道这个‘不一样’,那些你眼里的‘不一样’。”卷发女人问,她 已经坐到了恒山面前。看上去恒山与这间小店无关,他像是个从不付茶钱的过客, 是卷发女人的一位老朋友。   “你和我,本质上是一类人,敢爱敢恨敢追,直至抛了一切,很……自我。   “她,她懦弱,她不敢冲破藩篱,对命运抛到她面前的,隐忍、不断修正, 至,自我……牺牲。”恒山说,仿佛这一路下来,已对唐湄非常了解。   “所以,这样才吸引你?”卷发女人紧接着问。   “你脸上有坚定,一见到底的坚定卓绝,给人力气,可以当作知己;她身上 有,有种距离感,让人好奇,她为什么冷漠,为什么拒绝?她不再拒绝的时候, 你会发现你眼前的她,是那么地……真。”   “我在你眼里,不够‘真’吗?”卷发女人甚至有一些逼问。   “不是,她的真不仅是真诚,她看起来是那么设防,实际上因为她太需要保 护,她仿佛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那样的‘真’,我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 恒山十指交叉并拢在唇边,想找到最贴合自己内心感觉的表达,然而词不达意。   卷发女人明白,恒山说唐湄看起来需要保护,而视她坚定、独立如知己,不 是她生来强而唐湄生来弱,恰恰因为男人们惯于用“保护”成为爱的表达。丰沛 的激情,让恒山眼里的唐湄才变得尤其需要保护。   “你很主观。”卷发女人对恒山的话并不以为然。   “当然,我的感觉。”恒山脱口而出,很直白,却抬眼时看到卷发女人眼中 的忧伤,“对不起。”   恒山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情感。在唐湄之前,他曾试图接受卷发女人,他 和她共同生活了一段时光,但他终于选择继续走,留下了他全部的家当,对她说: “只能给你这些,给不了你的,我带走。”卷发女人明白,她无法使恒山从她这 里得到他所要的那份与爱情有关的撞心。   她守着这个摄影工作室,把它改成了一间小小的驴友茶室,用经营的茶钱等 他回来,维持工作室里定期举办的爱好者沙龙和行摄照片展。她想,能这样维系 下去,他终有一天会回来。她践行她的爱,正如恒山践行他的。恒山说过,她和 他本质上属于一类人,都同样坚定决绝,会在倾尽全力爱对方的过程中,成全自 己。   “你有什么打算?”卷发女人问恒山。   “继续走,继续拍。”恒山回答。   “我是问,她。”   “继续走,继续拍,”恒山同样回答,“寄给她。”   “就这样?”卷发女人对个回答不满足。   “暂时只能这样。如果她现在的生活占据了她的全部,完全占据,也许到那 时候就结束了。不知道,没想那么远。不过也许不远了,她怀孕了,要做妈妈 了。”恒山对唐湄的印象始终定格在几个月前看到她的时候,算不出如果中间没 有波折的话,孩子已然出生了。   “怀孕了?她变了吗?”卷发女人落入了女人都有的俗套,她在想象着一个 即将成为母亲的漂亮女人的样子,会不会更添一些饱满妩媚。   “看不出太大变化,和照片上的人一样。”恒山不想再用触心的词,引起卷 发女人无边揣想。恒山说的时候,指了指已经装成一册的《隔溪.印象》,唐湄 的容貌,在卷发女人心里早已相当深刻了。   一百、   陈院长辞去了院长之职,除了主持进行的几个课题之外,行政事务一概不再 过问。他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想着想着,不觉笑了——这样看来,对胡 啸言,自己岂不是还应该表示感谢?   胡啸言在得知此番调查虽未能抓住陈院长某些违规错漏,却让他主动辞去了 行政职位,也暗自有了几分得意。   “你陈叔叔以后不是院长了!”胡啸言对薛枫说,笑得奸险。   “这恐怕又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吧?”薛枫知道胡啸言的品性。   “是他主动提交的辞呈,与我有什么相干!”胡啸言转过头,对薛枫,“我 不过是把这个消息转达给你。”   薛枫冷笑了一下,对他说:“这回你可以收手了吧,凡是你积怨的人,都没 落好,这不正中你下怀吗?”   胡啸言眼睛眯成了一道寒光,反问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猥琐,没有一 点可取之处?”   薛枫不答。胡啸言接着又说:“那你嫁给我岂不是太委屈你自己了?”   薛枫平静得像在接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眼也不抬地说:“是啊,离婚吧。”   胡啸言一个激灵,他没料到薛枫会说出这个,尽管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 是正常的格局。   “离婚?你想和我离婚?”胡啸言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薛枫冷眼看着胡啸言,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如同看一个梁上小丑的惺惺作 态。   “你和我离婚,你能得到什么?”胡啸言问,似乎很冷静。   “不能。我期望你能带给我的,你还远远没有达到,但我不想再等了。和你 这样的卑鄙小人多呆一天,都让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肮脏!”薛枫对胡啸言的鄙夷, 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了。   “当初你怎么就没发现?如今我走得顺风顺水,不也正在朝你预期的设想去 吗?我们的婚姻是双赢的,你现在退出,连本都收不回来。这笔账,你算得清吗? 当然,我这是为你考虑,你想,你爸已经没什么实权了,就算我一开始是借他的 东风乘了条船,接下来的舵怎么掌还不都得靠我?你现在和我谈离婚?你还以为 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呐?我没说甩你,你倒先放出话来堵我?你没傻吧!要不是看 在你给我生了个儿子的份儿上……”胡啸言满口嚣张,完全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 话说到这里,却让薛枫的一句话,在心里如同晴空下响起了一声巨雷。   “孩子不是你的。”薛枫依旧冷冷地看着胡啸言。向他摊牌,是她终于想明 白之后的决定。   “什么!”胡啸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骗我玩儿呢吧!”   “孩子不是你的,千真万确。你还得意吗?你赢了一切是吗?可你在我这里 你又算什么呢!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被我蒙在鼓里被我利用的笨蛋,一个比 小丑还不如的滑稽角色!你以为你靠什么得到了你现在的地位?你以为你想做什 么事就可以做到?我早告诉过你,你的调令,你得到的机会都和我爸爸没关系, 是我!”薛枫停了停,看胡啸言仓皇无措的神情,接着说,“在我眼里你就是一 条巴儿狗,你不是想做我爸爸的女婿吗?而我想把我肚子里的孩子合法生下来, 不要让他出生之后被人在背后叫‘私孩子’。和你在一起的一切都是我蓄意的, 包括上床!”   胡啸言脑袋嗡嗡作响——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成了眼前这个女人棋盘上 的一枚棋子!   “没错,我是想通过你,补偿我该得到的一切,从名利、地位,从物质上弥 补,这是它欠我的!”薛枫说的它,不知道是指某个人还是无可名状的命运, “可我不想再越踩越深了,你简直是个魔鬼!”   “孩子是谁的?”胡啸言问。   “这与你无关。你只需要知道你事业上这些小小的得意,都是用一个作为男 人而言,最底线的尊严换来的!”薛枫说,“我能和你结婚,是因为对婚姻我早 已不抱任何罗曼蒂克的幻想了,我和你都很现实,各取所需。”   “这孩子是谁的?我再问你一遍,这孩子是谁的?”胡啸言几近咆哮。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不过以你目前的能力而言,他是你撼不动的山,你在 他面前,不过是一只蝼蚁。你可以猜想任何一个你谄媚过和想要谄媚还没能攀附 上的对象,大胆地去想,但没有人会让你知道答案。”薛枫淡然笑着,脸上的表 情没有了温度。   胡啸言跌坐在宽厚结实的床尾凳上,回想着所有拍过他的肩、对他示以肯定 微笑的那一张张脸,嘲笑暗藏在某个不为他所知的角落,再一声一声像波浪一样 朝他卷涌过来,似乎快要将他淹没。他无数次朝各个角度回头,像个最佝偻最卑 微的灵魂,被那些笑容背后的轻视所践踏。当他找不出是哪张面孔发出的声响, 就觉得声响是四面八方传来的;他找不到真正看穿他、轻视他的那个人是谁,就 觉得所有人都看穿了他,所有人都轻视了他……   他站了起来,走向薛枫。   “你想干什么?”薛枫看到胡啸言的眼睛里闪烁着寒怆的冷光,薛枫一把抱 住了身旁的枕头。   胡啸言伸出双手扼住薛枫的喉咙,摁她到床上,“是谁!到底是谁?”   薛枫像野兽的掌下一只徒劳挣扎的小动物,又像是不再挣扎任其摆弄的一具 躯体,薛枫不是耗尽了力气,她是想到了这样的结局。   眼前多了一层雾气般的纱帐,窒息的眩晕下,她回到了曾经:她爱上了一个 注定不可能与之结合的男人,生出了与那个男人的孩子,她要得到补偿,甚至希 望下一个赌注得到加倍的偿还,她要名利、地位,要那个男人看到自己过得幸 福……她赌错了对象,她也不该赌。她回到了曾经,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回 到曾经的那个自己……她缓缓闭上了眼。   婴儿的啼哭声召唤她苏醒了过来,她仿佛能够看见那双在太阳下泛着透明光 泽的肉肉的小手,竭力伸向她,要她的味道、要她的拥抱。她挣扎着要起来,挣 扎着想发出声音。   却是徒劳。   薛枫死了。胡啸言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一直在笑。他没被送监,被关进了精 神病院。   陈院长去探望薛枫的父亲,不禁悲从中来。追悼会很多人参加,一片哀怆中, 一定有一个人守住了那个至死都没有让谁知晓的秘密。这一片哀怆中,那个守住 了秘密的人并没有显得特别悲伤,没有因为特别悲伤而让人们看出他的异样。   初入世间的婴儿一声声不住地啼哭着,哭声融进了安魂曲里,融进了灵前所 有人的叹息中。那小手依旧伸向空中,在光照下闪着透明的光。小手想要抓摸什 么?它无望地张开,伸向天。   一百零一、   “我还在横舟。”唐湄又收到恒山的邮件,附件是横舟的几张照片,照片能 帮唐湄找回她曾经对横舟的旧印象。   唐湄没有打算去。尽管现实让她失望、让她感到孤独,她却不能在这个时候 离开李默,离开只剩下一口气息的婆婆。   李默从不需要唐湄替换自己一晚,他日夜陪在母亲身边,父亲也守着母亲不 离开一步。唐湄插不上手,尽管每天她要往医院跑几次,尽管她会想着送一些汤 粥果汁给婆婆,她仍然发觉李默谅解不了她。让母亲带着一个实际上是他自己不 愿接受的真相离世,成了李默无法解开的结。   “李默,我想找你谈谈。”唐湄走到李默面前,俯下身子轻声说。   李默缓缓抬起头,表情让唐湄觉得陌生。“说什么?”他问。   “我知道你还不能原谅我对妈说过的那些话,我只是想让妈……”   “别说了,”李默挥一挥手,止住了唐湄。“我妈辛苦一辈子,她没别的心 愿。”李默不止一次这样说。   “你觉得我冷漠,是由来已久吧?”唐湄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说不清。”李默站了起来,先走出门去,虽然母亲看上去睡得 很沉,李默还是想避开母亲再和唐湄说。唐湄跟在他身后,李默立在门外,转过 头就能看见母亲的病床。   “说吧。”李默对唐湄。   “我不想跟你作太多解释,是我太主观,没事前和你商量。道歉的话我说了, 你没有接受。我想,你不接受的,应该是这个事情本身。”唐湄停了下来,深呼 吸一口,接下去说,“是你太在意我不能怀孕这个事实,所以觉得太严重以至于 根本不能让妈知道!不是妈不接受,是你。难道不是吗?”   李默从没有问过自己,他来不及细想,当唐湄把这些话亮明的时候,李默竟 然无法立刻否定。是这样的吗?李默眼睛看向母亲的病床,白色棉被覆盖的母亲 的身体日渐瘦缩,病魔将母亲榨干成一副空壳,却将躯壳弃置在这个世界里,迟 疑不决,仿佛某种意志拖曳着脉搏继续孱弱跳动。李默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 他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李默。”唐湄叫住他。   李默停下来,他的不回答,唐湄理解为默认。   “既然这样,我愿意分开。”唐湄的心刺痛,“我知道现在不该和你说这些。 无论什么时候你作出这样的决定,我都同意。”   唐湄说完,转身朝医院外走,边走边不住地流泪,泪倾下来,擦不断。唐湄 恍惚里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听到李默叫她的名字,听到李默说“已经发生的 事,面对它!”……李默没有追上来,世界彻底将她抛弃了。   唐湄不知自己怎样回到了家,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浸透着她和李默生活 的点滴。拿到钥匙的第一天,他们打开门,构想着如何装修、如何格局,一点一 点将心目中对家的理想搬进现实;她背起相机和包,走一小圈即想到回来,她把 这里当作归宿,是她将心和身妥帖安放的地方。   现实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她被抛了进来,被一个又一个必定需要承受的事 实浇灌成了现在的样子——羁绊住她的灵魂,又不让她在俗世里安身。   唐湄打开了每间房的灯,让每一盏灯都亮了起来,整个屋子像兀自开着一场 盛会,金碧辉煌。唐湄坐在客厅水晶灯下,越是绚烂的光线,越让人觉得凄怆。 这个家,还能存在多久?她是在等待李默的最后决定,还是自己已然有了决断?   一百零二、   她抱紧了自己,环住双臂,像被另一个人紧紧抱着,她就这样躺了下来,躺 在了水晶灯底下,躺在了客厅中央。这样躺着过了一夜。   唐湄病了。没人知道唐湄病了,她独自在家里躺了整整两天,几乎全是在昏 睡。她做了很多梦,一直到梦里再也哭不动了,她才醒了过来。醒过来却远比梦 境更加难耐,唐湄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车驶出了熟悉了街道、驶出了闹市、驶向越来越僻静的旷野,唐湄没想过要 去哪里,她只在往前开,在岔道口任凭一个偶然的意念,不知前方等待着她的是 怎样一个境地。这何尝不像人生的漫漫之路?唐湄想起了岔道口的这个偶然,一 切都在偶然之中被安排成为了现在的样子——偶然是那么地不可轻视!另一个岔 道,另一个偶然,不知道会指向哪里?这之前,她没有想过。   唐湄到了隔溪,坐在临水的廊檐下,想起了与恒山相识的那个熙来攘往、灯 笼初挂的夜。那时候的自己,自我、冷漠、严严实实;如今一样的地方,冷冷清 清的白昼,这时候的自己,却忧伤、隐痛、不堪一击。她盯着水面,看阴影下自 己的轮廓,一层云蒙住了头顶上的阳光,轮廓化进了成片的阴影中。唐湄猛然想 起了恒山给她发过的那组照片——他在同一个地方,拍下的天。躺下去,再站起 来,身体里是否就此装进了不一样的灵魂?这是恒山不觉中第二次对她的救赎。   “我打算去一趟可可西里。”唐湄给恒山发了封邮件。唐湄只在隔溪浅水栈 道边坐了一会儿。如果李默希望她留下一起送婆婆最后一程,她义不容辞;如果 李默并不这样想,她将用她自己的方式,向有过一段浅缘的老人道一声安息。之 后,她想要去一次可可西里。   一百零三、   唐湄折回医院,李默不知道唐湄没来医院的这两天是病了一场,他甚至都没 有问一句。唐湄已经不会再有失望了。   “妈,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唐湄走到婆婆身边,婆婆眼睛微微张着,嘴唇 动了动。   唐湄抓住婆婆伸出来的手,婆婆的声音只行走了一半便钝了,冲不出喉咙口。 唐湄把耳朵贴近了听,听到婆婆说:“扶我起来。”   李默站在床尾,摇了几圈臂杆,床铺将母亲半个身子抬高了,从表情上看, 似乎母亲半坐起来感觉舒服了很多。   “你们……不要……不放心我。”这是垂危老人的第一句话。   “你们……要……好好过。”第二句。   “你爸呢?”第三句。   几秒钟之后李默才反应过来,忙转身去叫父亲,父亲走到床边,带来一阵烟 味。   “我要先走了……”母亲这句话一说,父亲就堕泪了。   “耗着……不易,走了轻松。你把自己照料好,别难过。”母亲显得精神了 一些,话也说得清晰了几分。   说完这几句,李默母亲偏过头去,她累了。李默把床放平,查房的医生过来 时,又开了几剂维持针。   “别吊了。”母亲挥挥手,带出一缕无力的风。   医生征询李默的意见,李默轻拍母亲的手臂,安慰着:“您不吃东西再没一 点营养下去不行。”说着,朝医生点了点头。   唐湄看着婆婆身上又被插进了一根针,输进维持生命的液体。李默在将母亲 即将走到头的时间无望地往回延宕。唐湄想对李默说的话停在嘴边说不出,她想 对李默说:让婆婆安心地、平静地去吧,不要再增加她一丝一毫的创痛、不要再 让她承受一点一滴的生理上的折磨。她不能说,她的所有感受,李默都会理解成 冷漠。   “今晚,我留下来陪妈。”唐湄说。   “不用……”这是料想之中李默的回答。唐湄阻断,很坚决地说:“李默,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请你看在我和妈婆媳一场的情分上,尊重我对她的心意。”   李默不太能理解唐湄的话,他看着她,她没有回过一个对视的眼神,她看着 病床上的婆婆。   一百零四、   陪床给了唐湄,李默和父亲将就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爷俩睡不着,也不说话。 他们都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越来越近的结果,一个让谁都不愿面对的结果,但 就是在这么等待下去。   夜半,李默母亲的喉鸣声加重,像痰拥塞在喉咙里粘滞而浑浊,吸痰机用了 几次都不起作用,李默母亲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呛在喉管里的拥塞物使她无法呼 吸顺畅。   唐湄看着婆婆如此痛苦地在死亡线上挣扎,想到那双曾经有力的手握住自己 的手说过的那些话,如今这双手如枯枝桠,再支撑不起那曾经一握的力气,唐湄 忍不住流下了泪。   “喘不上来气,嘴唇都紫了,怎么办?”李默求助值班医师,双眉紧锁。   “可以行气管切开术,但目前的情形看……”医生后半句话还没说完。   “那就做吧,不能再耽误了,我妈她现在已经没法呼吸了!”李默丝毫没有 犹豫。   “会增加病人的痛苦吗?”唐湄问了一句。   “这是一定的。”医生朝唐湄看了看,说,“所以你们家属考虑好再决定。”   “李默,冷静点儿!”唐湄对李默说,“不要再增加妈的负担了。”   “再呼吸不了,我妈就没命了!”李默尽量压低声音说,可这是深夜,一点 动静都会被凸显和放大。   病床上,母亲正试图用自己无力的手,去扯开插在她身上的各种管线:输液 管、呼吸管、心率监测管……   “妈——”李默忙走上前,“您不能动!”   母亲眼睛紧闭,像是无意识地动作着,在梦里一般,被按下的手又一次抬起, 反反复复。   “妈可能是觉得难受。”唐湄说着,拿起陪护床上的枕头,垫在婆婆的头底 下,把婆婆的身子慢慢侧翻过来,婆婆的手这时候几乎不再想要去碰那些管线了, 她平静了许多。   然而李默还是坚持在气管切开术的手术单上签了字。母亲又要在临终前受一 次创伤,但她已经没有能力用语言和神情表达痛或者不痛了。   李默不理会唐湄的劝阻,他对唐湄说:“你走吧!”   唐湄离开了医院,她原本想陪婆婆到最后,一起送婆婆走。李默的父亲是无 措的,他任凭李默决定,他迟滞着,等待接受最终的结果。   李默的声音回旋在唐湄的耳际:“你走吧!”……走吧。   唐湄路过花店,买了一大束浅黄色的康乃馨。她没有再在心里将一幕幕与李 默、与婆婆的过往回想,她只是一步一步地往江堤岸走,风吹过来,把她的长发 吹乱,她轻轻捋开,不让这些乱发挡住视线。她的眼睛望向空空的远方,不时有 行人和车从她身边穿行经过,她只朝那片水域看,尽管还远远望不见。   一大捧康乃馨静静地被唐湄捧在怀里,朴素的浅黄,满满一大捧也不扎眼, 没有任何一支衬花衬叶去点缀。包花的时候,花店的小姑娘拿来了张淡紫色包装 纸,唐湄不想要装饰。小姑娘误解了唐湄,告诉她包装是免费的,唐湄淡淡一笑 摇了摇头,说:“就给我直接抱着吧!”   花被唐湄带到了江堤岸边。唐湄看着水不断朝一个方向涌,涌到海里,涌向 无尽无崖的前方。唐湄把手上的花放进了水里,花随流水,被浮沉着送出去了很 远很远。远成了一枚一枚忽隐忽现的点,唐湄还在追看,直到再也看不见。   唐湄猛地想起,婆婆压箱底的几件新做的衣裳、还有她给婆婆新买的那双咖 啡色皮鞋,婆婆都还没来得及穿过一回。   一百零五、   “湄湄,你在哪里?”唐湄接到母亲打给她的电话。   “恩,妈。”唐湄不回答。对父母,她有一些惭愧,她已习惯了从离开那座 小城开始,不再让父母无巨细知晓自己行走到哪里。她在朝着自己的选择去做, 尽量将负于她心神的那些摆脱。   “你在什么地方?怎么连李默都不知道你在哪儿?你们怎么了?你婆婆没了 你怎么不回去?”母亲一连串的问话里,有关婆婆过世的消息让唐湄怔了一怔。   “什么时间去世的?”唐湄电话里问。她忽然看到了婆婆那张满足、慈祥的 脸,她悄悄抹掉了从眼角边渗出来的一行泪。   “今天一早,你怎么没在那儿?”唐湄母亲很不解,“你现在在哪儿?”   “在路上。”一个很让人费解的回答。   “湄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在他们身边?”母亲反复 问着相同的问题,听得出焦急。   唐湄说不出话来,眼泪流成了一片,她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在哭。   唐湄听到父亲在一旁焦急的声音:“让我来和她说几句。喂,湄湄,你在哪 儿?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   唐湄想说话,张开嘴声音嘶哑,声音出不来。她又听见父亲在说:“以前的 事是爸不好,对不住你和你妈。你妈这回都和我说了。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你千 万别冲动做傻事,你要回来,你在外面我们连觉都睡不踏实。你想怎么样从今往 后我们都依着你,爸这辈子没对谁低过头,爸就想让你能回家……”   唐湄听着听着,眼泪模糊成一片:“爸……”这是唐湄记忆中第一次感受到 与父亲的亲近。   唐湄在路上,去可可西里。就快要就到恒山说过的那个地方了——野生动物 保护站。   “李默,”唐湄给李默打电话,“妈走了?”   “嗯。”李默的声音暗沉。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唐湄问。   “你已经和她道别过了。”李默回答。   “你不想让我知道?”   李默没回答,过了片刻,电话挂断了。   李默说得没错,唐湄已经用自己的方式与婆婆道别了,不仅仅是与婆婆道别, 还在跟曾经的生活道别。像浪滔滔的一江水,往前奔流不止歇。   “麻烦您,回格尔木吧!”唐湄对司机说。司机诧异了:“快到了嘛!”   “不,回去吧,不往前了。”唐湄要了司机的联系方式,她说她还会来,会 联系他,继续请他当自己的向导。   司机爽朗地笑着,黝黑的皮肤使眼睛显得特别清亮:“可以的嘛!你们来这 里的人,都很奇怪,说走就走,说留就留;来过的人嘛,都还想再来。”司机仍 然笑着,黑里泛红的面庞上展开的喜悦是对自己生长的这片神奇地域的夸赞和自 豪。   唐湄知道婆婆会在她旅途中的某一天离世,但她不再用停滞和无望去等待那 个结束。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与她道别了。   恒山发过来邮件,问她:“我在可可西里,保护站。你呢?”   “差一点到,现在折返了。家里老人过世。”唐湄回信。   “志愿者为期一个月,如果你还没来,我申请时间继续,往后延。”恒山的 邮件。   唐湄去可可西里不是因为恒山。当初她告诉恒山她想去可可西里,不是一个 约定,是因为恒山讲述的有关可可西里的故事中有个影子,能让唐湄与另一个自 己相逢。   一百零六、   “你真的爱她吗?不是错觉?”恒山记得卷发女人这样问过自己。   恒山没有回答,爱是一瞬间的事,他忠于自己的感受和直觉,不知道如何回 答卷发女人问到的“真”假、对“错”。   “你真的爱我吗?不是错觉?”恒山反问她。   女人笑了,笑得宛若柳叶拂动的水面,浅波荡开余韵不散。如果恒山有心于 她,这枚笑自然是撩动情弦的;如若无心,美则美矣。卷发女人恨恒山不动邪辟 之心,恨自己激不起他半寸男人抛开理性的恣肆。   “你试着爱我,没成功。我试着不爱你,也没成功。所以你把这店给了我, 所以我守着它为了等你回来。”卷发女人的笑依然停在唇齿间,“你还问我是不 是错觉?时间已经告诉了你答案。我始终在等你回来,不是吗?”   “需要靠时间证明的东西太多了,我怕我们都等不起。”恒山说,“这店早 就已经是你的了,你把它转手,然后离开这里吧,别再等了。”   “那你呢?”卷发女人问。   “我?我刚刚回答过你这个问题吧!继续走,继续拍。在我还在爱着她的时 候,把照片寄给她。没想过很多,也没想过介入她的生活、让她放弃她现在的, 让她改变。我爱我的,和你一样不是吗?我们很像。”   “没有,你没有说实话。”卷发女人说。   “句句实话,我没必要在你面前掩饰什么。”恒山说。   “你不是希望自己能够保护她吗?你介入不了她的生活怎么去保护她?你不 去把她带进你自己的生活怎么去保护她?你说的对,我们很像。其实不仅仅是我 和你,每一个人对爱的占有欲都是一样的。没有成全、没有观望,只有希望相互 介入对方、相互接纳。你和我都在这样的过程中,并不是你爱你的、我爱我的, 那么独立,那么率性坦然。我们都很痛苦,你把这些掩饰了,当成了最棒的演员, 整个生活都是你的舞台,你就在演绎自己的爱情,那些高尚的成全,见鬼去吧!” 女人手有一点颤抖,她点起一根烟,“没办法,我还会等你,这是我的决定你改 变不了,这店我不会盘掉,到老都不会,你走吧!早在你给她寄你照片之前,没 错你向来是‘继续走、继续拍’,别忘了,你也向来都是——寄过来,寄到这里 来!”卷发女人停顿了片刻,接着说,“你仍然会一直寄来的,这地址已经刻在 你的皮肤里了,你走到哪里,它都是你行程上的起点和终点。”   恒山想到这儿,刚打包好的照片按下发送键,准确无误地寄到了横舟卷发女 人的邮箱中。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卷发女人回复给他的邮件也是照片,是他寄 过去的照片打印出来之后,布展在店内的情形。恒山既得到置身其中的乐趣,又 享受了脱身开外的自由。恒山在可可西里的辽莽静默中,点开卷发女人的邮件从 头至尾地看,每一封邮件都是一次布展沙龙,很多人通过横舟小店,知道了恒山 这个摄影师的名字,让画面背后的语言成为交流,在每一次新专辑展出的时候, 自有一批老朋友慕名而来。恒山在幕后,卷发女人在台前,他们似乎就这样不知 不觉中形成了惯有默契。恒山这才发觉,是卷发女人一直以来保护着他行走自由 的纯真执着,帮助他应付他力不能及的那些琐碎。他还问她是否真的在爱自己, 是否是一个错觉。他觉得自己太愚蠢、太残忍了!   恒山第一次用文字替代打包图片,给卷发女人发过去一行字:“一直以来, 谢谢!”   没有收到回复。唐湄第一次给恒山的邮件里写的内容,也是在表达感谢。人 与人之间的际遇,人内心的感受,扩开来看,大抵是相通的。卷发女人在横舟等 着恒山,而恒山在可可西里等着唐湄。   一百零七、   唐湄搭最快的飞机终于赶上了见婆婆最后一面。灵堂里人不多,大部分是李 默老家赶过来的亲戚,与唐湄都不十分熟悉。李默的两个姐姐已经哭得接不上气, 顾不上和唐湄招呼。   唐湄朝婆婆深深鞠了一躬,听旁边有人敦促:“哭两声,做儿媳妇的要哭两 声!”唐湄哭不出声,默默退到了一边。李默守在母亲身旁,一脸沉郁,和唐湄 没有交流。   李默似乎用尽了所有悲伤,走完了既定的告别仪式,有亲戚照顾着父亲,李 默则和两个姐姐操持忙碌着一切。唐湄想帮忙,没有人告诉她该做些什么。她被 他们忽略了,像个遁形人。   如果唐湄不赶回来,一切将和现在一样,不会因为少了她而有任何一点不同。 唐湄并不在意,她走、她回来,不受制于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的感受和评价。而她 和李默,是真的走到了边境。   父亲坚持要送母亲的骨灰回家,不让李默在城里买墓地。他说老伴生前没能 回家,无论如何也要葬在自己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上。李默、唐湄和李默的两个姐 姐一起,在母亲火化后的当天,送她回去。   离李默的老家越近,唐湄越觉得远。短短几年里,农村有了不少变化,唐湄 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是个昏黑的深夜,自己狼狈得像件行囊包袱,被机器三轮拉着 走,越走越让自己迷惘——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这是什么地方?让车轮子陷进 淤泥里的那条路如今已经铺上了水泥。那时候李默一边照顾着唐湄,一边跟驾车 的一起把车推出陷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眼前的路已经畅通了很多,而她和李默 的路,在这一来一回间却走不下去,陷入了泥沼。   水泥路铺得仍然不够平整,仍然会有几次颠簸,唐湄在李默身边,被颠簸着 有几回撞到了李默的胳膊上,李默不为所动。唐湄把手伸进李默的臂弯,她抬眼 看着李默的侧脸——李默瘦了,脸部的轮廓越发分明,微微凹进去的眼眶、直挺 的鼻梁、瘦削的面庞、凸起的喉结……仿佛一尊石雕,巍然不动,唐湄看着,他 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李默吗?   李默却将唐湄环进自己臂弯里的那只手悄无声息推开了。唐湄双手空捧着不 被接纳的柔情,终于无力地放了下来,这份情冷了下去,冷彻了她全身。第一次 来这里时,唐湄觉得说着家乡话的李默连身上的味道都变了,那一次,是她拒绝 了他靠近。人生,要划多少个无谓的圈才算完结?   婆婆的葬礼结束,父亲有两个姐姐暂时陪同着,李默安顿好一切,和唐湄一 起往回返。不一样的空气在两个人之间回荡,一阵沉默过后,唐湄在心底里无声 叹息。该给出的体谅唐湄已经倾尽所有去给予了,她没有能力融化李默的冷酷, 她更明白自己不应该把做不到的一切背负在身上成为负累——如果李默十分介意 她不能为他生出一个孩子,那么她只能选择让自己和李默分道而行。   “你应该有话要和我说吧?”唐湄问李默。   “这个,”李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有些皱褶的纸,“签了吧。”   唐湄打开来看,是离婚协议书。落款李默已经签了字,只要唐湄签上名字, 再去民政局换个本子,最亲密的关系就如此潦草地结束了。   第七章、相逢   一百零八、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唐湄问,她抬起头来问李默的时候,眼睛里已 经蓄满了泪。   “不知道,说不好了。”李默叹了口气。   唐湄不想追问这是否因为自己不能让李默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她清楚自从 李默得知后态度的变化,她失望于他们的感情敌不过无可抗辩的命运,敌不过现 实中任何一环的脱节。她和李默一样希望过简单的生活,李默是在凡俗中简单, 而唐湄简单地想要一个精神上的自我。她明白他们之间的问题出在哪里,出在不 同成长环境下,对问题的不同理解和态度。他们都在试图相互靠近对方,而靠近 对方的同时,他们已然不是自己,这让他们彼此都觉得累。比如唐湄每一次一个 人的旅行,李默其实他有那么一些孤单;比如唐湄不想要孩子,李默其实觉得有 一个孩子的家才见得和谐、完整;比如李默按部就班的稳妥,唐湄一直在调适自 己去看重李默带给她的安心;比如李默无法给出唐湄所说的“坦诚”、面对烦难 生活中的种种不堪,总在被动地承受和等待;又比如她和李默,两种观念下理解 的“孝”。   “妈,我暂时不回来,出去走一圈。”   “我和李默离婚了。”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您和爸都别想太多。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去西部,青海,可可西里。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或者更长一些时间,还不 定。”   “我挂了,你们照顾好自己。”   这是唐湄在电话里对母亲说的话,她明白这简短的几句背后,父母心中拥塞 了太多不安和疑问,不是一句请他们放心便能化解的。从她离开小城再到离开李 默,是将另一部分自己渐渐唤醒,她终于成为了自由的,然而她并不能全身心投 入到这样一份自由中去,她仍然觉得空。   一百零九、   “恒山。”唐湄就站在了恒山面前,那么突然。   恒山猛回头,来不及惊异,血液也随之凝结,他半天没动。   “这就是你说过的可可西里。”唐湄放眼四周。   恒山回过神来,走上前给了唐湄一个拥抱,兀自投入,唐湄双手无措。   “对不起。”恒山松开臂弯,后退了一步,让出个位子给唐湄坐。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我以为会像之前的很多次那样,等不到。”恒山 说,显然唐湄的突然出现让恒山惊喜之余,还袒露出了因为太过在意和期待,而 生出的紧张。   “刚处理完一些事情。被你讲过的故事吸引,所以想来。知道你等在这里, 但也不是为了赴约。”唐湄说得很坦率。   “我明白。”恒山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兴奋着说,“带上它,我作向导领你 走一圈!”恒山指了指唐湄背在肩上的相机。   可可西里薄暮辽远,夕阳映照下的砂砾草场一片炫黄。   “现在是这里最好的季节,再过一个月左右就要开始下雪。去年我来的时候, 雪已经很厚了。”恒山说着,踢起脚上的一枚石子,石子蹦起,惊动了远处探在 洞口向外张望的地老鼠,惹得它警敏却又笨拙地冲到洞外,向另一个距离有三五 米远的洞穴逃窜。   “明天早上起来,你会看见藏野驴、藏羚羊、藏原羚、还有鹰隼出来觅食, 你吼一声,整个草场像换了幅暮景似的一闪,那一闪,是动物们的潜伏和跳跃。 你可以一整天不用说一句话,但满心满眼都充满着生机。你想,用这样的场面开 始一天,多么壮观、多么生动!生命就是这样自然地,一览无余。”恒山像在为 唐湄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作旁白,她来不及举起相机,镜头的拘拢对于这片天地来 说,无论怎样广角,都无可比拟眼前的丰满。唐湄第一次在如此空旷的天地间, 感受着丰富和博大。她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歇会儿!”恒山找了一处草相对密实柔软的地面,让唐湄坐,递过去一瓶 水。   “你准备在这里呆多久?”恒山问。   “随便吧,没想过。”唐湄回答。   “你不用上课吗?”唐湄的回答让李默讶异。   “放假了。我也辞职了。”唐湄说得很平常。   “为什么?当老师不好吗?”恒山追问。   “当老师挺好的,我喜欢讲台。”唐湄在和李默离婚之后的第二天,就向单 位交了辞职报告。   “别问已经过去的事儿了。也别问我打算,我还没想好。”唐湄拦在前面说。   “呵,你觉得我会问这个吗?我不会,我也想不好哪怕一年之后我会去哪里。 跟我一起过吉普赛人一样的生活吧!”恒山话一出口,才发现失言,想道歉。   “我离婚了。来这里之前。”唐湄说。   恒山不知该不该表现出自己的喜悦,唐湄的话却振奋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让 他顿时充满了活力和勇气,唐湄这样说,是在开始接受他,不是吗?   恒山拉住了唐湄的手,唐湄没有拒绝。可她始终无法感受到恒山撞入胸怀的 热情,无法以狂跳的心回应给恒山。   “你还会再爱上别人吗?”唐湄这样问过李默,在办好手续之后。   “不会。”李默断然回答。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使不出力了。”   唐湄这才切身体会了李默的这句话。   “我在去可可西里的途中知道妈走了,返回来送她最后一程。”唐湄说。   “那些景色都很美,你是应该到处去看看,不该只呆在一个地方。”李默对 唐湄说。   李默看到了唐湄打包文件夹中的那些照片,他对生活的理解和唐湄的不一样。 李默觉得唐湄想要的,离自己所能给她的、离他们曾经共同生活的圈子很远。他 不愿唐湄为了他停留,而他也没有能力追随,他不再想让彼此都迁就得那么累。   一百一十、   “你在想什么?”恒山问,顺势趟在了可可西里的天地间。   “想过去的事。”唐湄说。   “你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恒山问。   “没有,流产了。”唐湄顿了顿,“我不适合生育,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孩 子了。”   “对不起。”恒山发觉自己总在道歉。   “这没什么,真把这事放下了就伤不了人。”唐湄说的时候想到了李默。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恒山试探着。唐湄点点头,眼睛仍然看向远方, 最远的地方有连绵的群山,山尖上有积雪,夕阳的金色调和了蓝天,白雪覆盖的 群山有了氤氲的淡紫色气息,非常静谧迷人。   “你作好准备开始全新的、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了吗?”   “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让我的很多想法都发生了转变,那些改变不知道 是从哪儿开始的,说不清了。”唐湄把头埋进了臂弯。   “那么,你会试着接受我吗?”恒山问得很唐突。   “没想过这个。”唐湄笑了笑,恒山心头闪过似有若无的一丝失望。   “在这儿、在可可西里的你,和曾经旅途中的你,还有平常生活中的你,你 觉得是一个人吗?”恒山问。   “不,两部分,可以说是很难融合的两部分。”唐湄回答。   “第一次在隔溪镇碰到你,我猜的那些尽是错误答案的背后,就是另一个你 可能成为的样子;可你偏偏不是,那些错误答案的背面成为了现实生活中的你。 你做不到完全屈服于现实,所以你的形象、你给人的感觉,全部都是距离,这种 距离应该是你对于你自身处境的抗拒吧?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你的不同:你为什 么冷漠,在拒绝什么?   “你竭力地保持自己的步调,你怕错乱,你因为从来都没有服从过自己的意 愿,走出来不被自己认可的路让你没有了存在感。   “我有感觉,从第一次看到你,看你举起相机镜头对准的地方,我就看出…… 怎么形容呢,‘精神’或是说‘灵魂’?我隐约觉得你不得不在‘享受’着孤独。   “办高校影展巡游的那次和你巧遇,从你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你的惊喜,至少 你没有刻意掩饰,没有在心底里拒绝我。至少,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朋友。   “我不断给你发照片,是我打扰了。但我想做的至多不过是靠近你的另一面, 因为自私一点说来,我欣赏、甚至比欣赏更进一层;再退后一步说,知己也难求。   “你的回信,不多的几个字,是和我镜头下语言最默契的沟通。   “我应该是,从对你有好感开始,在给你发照片的过程中,爱上你了。”恒 山的直接,一如第一次唐湄与他相识时,他的表达方式。   唐湄找不到任何语言形容此刻的感受,在她刚刚经历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 坦陈于眼前的一场新的爱情,滚烫炙热,她却无法抱以同等的热情。   “我的现状……我顾不上,”唐湄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很……很乱,一团 糟。”   恒山笑了,唇红齿白的干净笑容,几道眼纹掩盖不住年纪,可笑容依然天真 如一个孩子:“只要你不厌恶我在你身边,做你的朋友。”   “当然不。”唐湄说的时候,没有看恒山的脸。   辽茫的大地上,两个人并肩坐着,阳光斜照下最后一层余光,天暗了下来。 迎面吹过一卷野风,可可西里的夏季,傍晚是清冷的。   “带够衣服了吗?”恒山问,顺手把系在腰间的挡风服解了下来,披在唐湄 肩上。   “嗯,也就带了几身衣服,没别的。”   “这就够了。”恒山对即将开始与唐湄朝夕相处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一百十一、   恒山觉得在可可西里的时间于静谧中飞逝,一辈子从未觉察它竟然走得这样 快。   “这十多天,你对我的印象与最初有什么不同?”恒山问唐湄。   “你比我想象中更像一个孩子。”唐湄笑着,恒山几乎感觉唐湄的回答是开 始在接受他。   “再没有比这一段更浪漫的时光了!我要拍下可可西里的生灵、可可西里的 四季、要拍下可可西里的我和你,拍下可可西里的爱情……”   唐湄不置可否,独自走到远一些的地方,举起相机,对着远处一群悠闲在一 方水塘边饮水、吃草的藏羚羊。   高原的稀薄空气让唐湄总觉得身子较往日轻盈,这种半缺氧状态让她不愿意 去回想曾经。无暇回顾的过往,就让它随风吧。   “喂,陈院长。”唐湄接到陈院长打来的电话,很意外。   “刚听说你已经辞职了?”陈院长问。   “是,想换个环境。”唐湄说得很含糊,与李默分开之后,她不再觉得那座 城市以及那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   “李默的事,你知道吗?”   陈院长的话让唐湄心里一紧:“他怎么了?”   “他进了公安局。”   “什么!”唐湄不敢相信。   “怎么了?”恒山扛着三脚架,满脸汗水地冲唐湄微笑。   “李默出事了。”唐湄捂住胸口,紧皱双眉。   “李默?”恒山从没听说过的名字。唐湄的神情让恒山立即猜到李默是谁。   “你去哪儿?”唐湄头也不回地走,一任恒山的声音飘散在旷野里。她要回 去,她想立即回到李默身边去。   恒山在唐湄离开的日子里,拍下了一组照——“好时光”,全都是静物,以 可可西里作背景,所有附着上唐湄气息的物品,一件一件被恒山用镜头诠释了出 来。不说一点思念、不表达一丝伤感、没有一句等待。照片依旧被卷发女人布成 了一辑影展,回复给了恒山。   影展的当天,卷发女人给恒山打了电话,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破例的联系 方式:“恭喜你,你的好时光。我知道你等到她了。”   “她又走了。”恒山说。   “就像你在我身边停停走走一样?”卷发女人问。   “不一样,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恒山说。   卷发女人笑了,这个她终究还是爱着的男人,执着得像个傻孩子,累了却总 还想着回家。   任蹚水踏山万里千帆经行之后,习惯踏上那条往返回还的路,看一盏为他归 来始终照亮的房中灯——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什么才是?刹那的焰火,终也短暂, 终会消失。而烙在皮肤中的那些印迹则是长久的。若能得长久,则足见情分了。   一百十二、   唐湄见到了李默。   未及开口,唐湄就红了眼眶,李默看着她,挤出的笑容里掺杂着苦涩。   “我们分开后,我就来投了案——是我送妈上路、我让她走的。”   唐湄忽然联想起什么,问李默:“你早就已经想好了是吗?”   “切开气管以后,妈她更痛苦,我才知道你是对的,那时候我已经把你从我 们身边赶走了。”李默低着头,缓缓追叙。   “妈插管坚持了三天,我为了能让自己心安,想尽一切办法拖住她,她嘴巴 一直半张着,眼睛直到最后也没全闭上,她没说一句话,喉咙里不断发出颤抖的 声音听得出来她撑得很苦。”李默像是在追悔。   “第四天凌晨,我用棉棒沾些水在她嘴唇上,她嘴唇忽然动了动,我猜她是 想说什么。我靠近她,仔细听。直到最后她都是清醒的、没糊涂,她只说一个字 ——‘走’。直到那时侯我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在她原本负担不了的 痛苦上又加重了一层!   “我问她:‘您是想要走吗?我们会照顾好爸,您安心走吧。’我很后悔没 有早一点理解她,没早一点把这句话说出来,不但没有说,还让她在最后几天加 倍忍受了疼痛!   “我关掉了呼吸机,我用手机拍了张照片,记录下了我妈呼吸停止的时间。 拍下照片之后,我重新连上呼吸机,叫醒了我爸,告诉他,妈已经去了。   “那张照片就是我投案的证据。”李默说到这里停住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唐湄眼泪已经流成了一片。   “我要送我妈最后一程,我要暂时瞒住所有人,送她入土为安。之后,该承 担的我会承担。”李默说得很分明,“你比我更清醒,提醒我要给我妈最后的温 暖是什么,但当时我却完全接受不了……”   “我记得你曾和我说过一个词——‘安详’。”李默说到这里,抬起头看着 唐湄。   唐湄曾经想用任何一个生活中不起眼的细节表达:无论什么,在它消失前都 必须有印迹,能多深刻就多深刻。而这一次践行的却是李默。   “我记得妈对我说,不管能不能有个孩子,让我们好好儿过。”唐湄神伤, 她无法满足婆婆的心愿了。   “自从我妈生病住到我们这里以后,你为我改变了很多,可我能为你做什么? 除了一味要你的支持和理解。可我不能拖住你,你该过自己更想要的生活。”李 默道出了他之所以提出离婚的真正原因。   “我辞职了。”唐湄说。   “有什么打算?”李默问。   “没有,辞职是因为离婚了、和你分开了,这个城市也就没什么值得我再呆 下去的理由。”唐湄说。   “你适合到处走走、看看。可我没法陪着你,给你你想要的。”   “我同样也给不出你想要的。”唐湄说。   他们相视而笑,其间徘徊着一缕淡淡的忧伤。   这是李默在审判席前的陈述——“身在亲人病痛的漩涡里,像我这样以为无 论如何倾尽一切挽留才是亲情关爱的人应该还有很多。切开气管连上呼吸机让我 妈捱下来的这几天,有多痛苦我无法切身体会,我只能后悔我的无知!我完全不 能理解对她来说、对一个深受病痛折磨的重病者来说,最大的关爱和仁慈就是一 句简单宽慰,让她走得没有痛苦、走得安心。无论判决是什么,它都不代表一个 结果,而是一个疑问的开始。”   一百十三、   “你还会回来吗?我在可可西里等你。”恒山发来的邮件。唐湄该在心里如 何定义恒山的位置呢?他不再是那个水岸边偶遇的陌生人,不再是那个定期给她 发照片的朋友。她和他朝夕相处十多天,他曾给过她一个拥抱,在旷野里走累了 的时候也曾牵过她几次手。   走到另一种生活中去,还是回到曾经的生活中来?两种选择。唐湄没有回信, 她去了一趟横舟,找到了卷发女人。   “真没想到你会来。”女人坐了下来,往唐湄面前递了一杯菊花茶,自己面 前一杯刚泡上的普洱,“都说天热不适合喝普洱,成了习惯的事,改不掉。”   “谢谢。”唐湄接过杯子,一阵无话,她抬眼看布展。照片全部都是她熟悉 的影像,这一次恒山没有把这些照片随同寄给她。如果她不来横舟,就不会看到 恒山的深情和思念。   “可可西里好吗?”卷发女人问。   “安静、自然,充满了生机,”唐湄说。   “我真羡慕你。”卷发女人笑了笑,像是自嘲,“我等他,他等你。像是肥 皂剧里的三角关系。”   “他不知道我曾见过你。”唐湄说。   “不,他知道,我告诉了他,他也和我说到过你。”卷发女人说,“说了很 多,虽然你们在这次可可西里之前并没有太多交往。但感觉是瞬间的事,我和他 都容易在这上面一意孤行。”   “他给这组照片定名‘好时光’,你理解他想表达的全部吗?”卷发女人问。   唐湄只能猜到恒山对自己的感情和思念。   “只有这些还不尽,”卷发女人知道唐湄心里的猜测,“恒山大概没和你说 过他去可可西里之前这一段发生的事吧?”   唐湄看着卷发女人,要听下去。   “恒山是个眼光非常独到的摄影家,痴迷于摄影,心无旁骛。所以他的画面 很干净、语言简单脱俗、透着孩童眼光看世界一样的纯洁。能这样陶醉到作品中 的摄影师不多,好的作品也很少。他有一组摄影,名叫‘边境’,拍的风景,全 是在表达自己。   “他的作品被人肆意篡改,因为他在圈内没有知名度,连署名权都没有。篡 改后的作品完全失去了原作本身的味道,在各种游戏规则之下他的坚持显得滑稽 可笑,没有人理会他发出的声音。那张面目全非的作品倒成了镁光灯下的宠儿, 而恒山消失在幕后、在光束投射不到的地方。‘边境’组照就是在这样的一段时 间里诞生的。   “在没有遇到恒山之前,我接触的个个都是粉饰了本来面目的人,公众人物、 艺术家,头衔叫起来很响很亮。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一旦自己进入了某个群体、 某个圈子,享受着圈外的目光,他容不得别人轻视,而自己就已经在心里轻视起 来、玩弄起来。恒山不是,恒山对待摄影、对待摄影师这个职业,有敬畏、有尊 重,他的拍摄从来都是真诚的,没有丝毫造作、苟且和亵渎。   “我这里的圈子是小众的,常来的都是真正能欣赏他作品的人。也许有一天 恒山能像沙漠里的一粒金子一样被人发现吧,但在这之前,我愿意为他一点一点 拾起自信,告诉他,他的作品又一次成为了那些老朋友们欣赏、谈论的话题。让 这个小店维持和经营下来的收入、影展上的收入、还有他自己给杂志社投照片的 稿酬,作为他行走的经费。我愿意这样陪着他坚持做着自己的事,不改初衷。   “男人总愿意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在他理想的女伴面前;而把最软弱的一 面,袒露给他最信赖的人。我不需要恒山用语言表达爱是什么,我和他已经走过 了因为相互陌生而好奇、而心动的一段。   “他说他愿意保护你,而事实上他却依赖着我。他有孩子一样的心,爱情在 他的理想中,成了完美的结合体。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矛盾,生活就是在教 我们学会怎样去作调和。”   卷发女人的话,让唐湄想到了自己和李默。   “‘好时光’也是他的理想境,并不完全表达着对你的爱慕和思念,他是在 探寻那纯粹和自然,他以为他能一直留在可可西里,一直留在他的好时光中,他 以为——”卷发女人稍作了停顿,“他会一直保有这份对你的爱情,自以为能够 长久下去。你觉得可能吗?”   唐湄摇了摇头。   “是的,至少,他不可能一直留在可可西里。不是吗?”卷发女人笑了笑,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找到让自己完全信赖、让自己安心、踏实的那个人。 寻找爱情,最终还是因为害怕孤独。如果我这么说是对的,他疲倦了、累了,会 回到我身边。这恐怕就是“爱”了……有关爱情的定义,每个人理解都不一样。” 卷发女人把身子靠向了藤条长椅的椅背,头发有一层虚虚盖在闪着馥郁绸缎光泽 的靠垫上,她的神彩气质与这店里的所有物品,都是那么的搭调。唐湄再看“好 时光”,布置在其中的这一片小小的影展,这一切,都充满了卷发女人的色调和 气息。这里只属于她和恒山。   一百十四、   唐湄给恒山回信:“总有一部分该就此失望下去,为着这样的失望而探寻, 而更加深刻。这是我理解的生活。别等我了,和你相处的十多天,同样也是我的 一段‘好时光’。”   恒山知道唐湄去了横舟。   恒山继续着“好时光”的春、夏、秋、冬四个系列,可可西里没有季候分明 的四季,恒山在用日期定义季节,任性地划出了它的春夏秋冬。这一呆,就有了 一年。   卷发女人将每一期“好时光”都拿出来布展,朋友的言谈间说到这次恒山停 留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不同以往。卷发女人总是淡然一笑:“他会回来的。”那 笑里却也掺着些寂寞。   她为恒山做的每一期影展都会告诉唐湄,唐湄会去横舟,和所有喜欢恒山作 品的老朋友一样,品味着恒山独特视角下的画外音,与自己内心作一次心领神会 的沟通。唐湄成为了卷发女人和恒山“老朋友”中的一个。恒山说过,仅只是知 音也值得珍惜,因为不可多得。   卷发女人的名字,叫刘云。山有云绕,幻若仙境。   一百十五、   李默被判三年,缓刑。正如李默希望的那样,这不是一个结果,成了一个疑 问的开始——有关事件背后值得深思的问题一时引起了众多关注。忙碌于如何生 存的人们终于片刻停止了奔走,愿意用一些时间去想一想有关生命——当生命由 始至终的两端连成一点时,画成的那个“圆”。   尽管无数次地被迷失在途中,终要以圆作成每个人与自己的相逢。   唐湄对李默说:“手镯和长命锁,我给李巽带上了。那是妈留下的,现在就 留在我这里,作个纪念吧!”   “李巽”这个名字是唐湄父亲为孩子起的。唐湄父亲说,巽属木,代表风。 唐湄明白父亲在给孩子起名时借用的卦辞卦象背后,“木”和“风”的另一层含 义,唐湄父亲是在委婉地帮孩子记住生身之根。最自由的,也莫过于风。   唐湄经陈院长,向薛枫父母表达了自己的请求,薛枫父母再三考虑之后终于 答应,为了换个环境,能让孩子更好地长大。   “你打算复婚吗?”刘云抱起李巽,逗孩子红扑扑的小脸,唐湄接过孩子朝 她张开的双臂,听孩子奶声奶气地叫着“妈妈”,摇了摇头:“不,这样挺好。”   离隔溪镇和横舟村不远的地方有个村子,村名叫浅渡。唐湄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村子的无争清幽,村子有些历史,风吹去了尘沙,掀开了它的扉页。唐湄在 浅渡租了一处老宅楼,开了一家旅馆。越来越多爱好摄影、绘画以及各种艺术创 造的人知道了这里。唐湄每个月都辟出两天为这些人提供免费食宿,每逢这两天, 旅馆里遍布灵性、自在的空气,像一次定期集结的精神盛宴。有传言,旅馆的女 主人非常美,但不是每次都能见到她。因为她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去边远的西 部支教;她还时不时会带上她的儿子,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旅馆的名字,叫 “水湄浅溪”。   2015年5月6日 一稿于杭州   2016年10月13日二稿修改完毕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