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最不想住的新房子 　　作者：董剑华 　　姑父蜷缩在医院病床上，刚一见我，脸一苦，竟嘤嘤嗡嗡哭将起来。我忍了 又忍，愣是让眼泪没掉下来。和过去高大魁伟的身形相比，姑父现在瘦得几乎失 形了。那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明显是皮包着骨头，头发稀少，眼眶深陷，颧骨高 耸。“哎，小辉呀，你姑父我咋就这么命苦呢，摊上这号病……”他用细微不堪 的腔调诉说着。说着说着，他痛苦无助的眼神便飘离了我，陷入自己封闭的世界 里，呆呆地，不知望着什么，好久好久。 　　姑父曾经当过兵，学得一手驾驶技术。转业回地方后，在一家大单位开车， 家自然落在城里。精湛的技术，良好的心态，保证了到退休时没发生一起交通事 故。他的人脉很广，早年间，替老乡开个化肥票，买个紧俏物资，开车接个新娘 子，送孩子上个学，这些忙他都乐意干，因此落下很好的人缘。可他说话直来直 去，尤其在亲戚邻里之间，更是不忌口，想说啥就说啥。结果，帮了人家，但却 没落下什么好。可他毫不在乎，认为自己话粗理端，没坏心眼。于是，他总是那 么任性地出入在亲戚邻里之间。 　　我们家弟兄多，当年家里穷，温饱是个大问题，对别人的帮衬很在意，姑父 的确也没少帮过我们。记得那年，我考上一个外地的技工学校，此前我只是在村 前村后巴掌大的地方出入，那么远的地方连听也没听到过，何况是要坐火车才能 到。这可怎么办呢，父亲把这事说给见多识广的姑父听。他很豪爽地应承开车送 我去上学。我们当时感动的无可无不可。出发那天，我手拎行李，父亲肩扛被褥， 早早赶到姑父家。姑父此刻已把那辆车擦洗得明光锃亮，放下母亲选好的各类豆 子和包谷珍，我们坐上车出发了。那是我头一次坐车，而且又坐那么长时间。我 既兴奋又激动，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朝窗外看个没够。 　　姑父还做得一手好菜，因为姑姑的工作时间性强，一日三餐大多是由姑父料 理。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喜欢逢年过节时，去他们家走亲戚串门子，那天的开心不 只是吃得好，更重要的是那天姑父会表现出少有的温和，不会介意我们瞎闹，我 们可以率性地和两位表妹吃喝玩耍。 　　姑父家是两个女儿，被他们视为掌上明珠。在那个缺衣少穿的年月，她们的 穿着举止在我们那个村子，可是很扎眼的。一到暑假，两位表妹的到来，都会给 我带来莫大的荣耀和自豪。我会带着她们去田间地头，看我们修整坡地，或是在 瓜田看瓜，或是干脆拉着架子车载着她们在原野上疯跑。这样的快乐一直陪着我 们走过懵懂少年。我很感谢姑父当年对我们一家的信任，让表妹的乡下之旅总能 成行。 　　城市生活对一个久居偏僻农村的孩子充满了诱惑，儿时的我总想象着城市那 干净的柏油路，夜晚明亮的街灯，还有琳琅满目、热闹非凡的商场、集市。也许 是我的乖巧，还有学习上的刻苦优秀，赢得了姑父的同情，他允许我到他家做客。 虽然他们待我很好，可我总是放不开，生怕惹他们不高兴，说话不敢大声，就连 饭量也似乎一下子变小了。但即使这样，每每回乡后，我对城里生活的点滴总会 回味很久。 　　后来两位表妹考上大学，毕业后先后到千里之外工作成家。姑父老两口退休 后无事，等有了外孙，就去了女儿家。这一走三五年，我们便没了联系。 　　忽一日，一个陌生的号码惊醒了我的睡梦，原来是姑姑的电话。她说姑父病 情危重，已回家，想见见我们。 　　他们离开后的头几年，照看外孙享受天伦，谁知去年姑父突然腹痛难忍，一 检查是肿瘤晚期。任凭大城市里大医院有多好的大夫、多好的进口药，也难以遏 止病情的恶化。姑父倔强地说归天后就在当地火化算了，可姑姑不答应，说要叶 落归根，按乡俗入土为安。好不容易返回家乡，可姑父的农村老家已是破败不堪， 想要办个事儿，都没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姑姑不停地抱怨姑父，说落他当年身 体强壮时从不曾想到翻修房子。 　　姑父已不是当年的姑父，他躺在病床上默不作声。是啊，他现在能说什么呢？ 又能做什么呢？姑姑便决定马上盖房子。指望亲戚邻里帮忙建房，那是靠不住的， 因为每个人都撂不下自己的一份差事，姑姑只能一揽子全包出去。于是，姑姑一 边照料姑父，一边张罗着工地。姑父看在眼里，隐忍在心里，但总得有个发泄处 啊。那天，一位护士拔点滴的针头时，带出了血，没想到姑父竟然一下子来了鲜 见的火气，生气地质问她什么服务态度，而且不依不饶要叫护士长来看看。就在 我扶他翻身时，握着他纤细胳臂的手稍微一使劲，他竟然疼得哭起来，弄得我一 时间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上天可怜他，一个月后，姑父病情奇迹般地稳定了，他可以出院了。新房子 此时也盖好了。姑姑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可以暂时落下了。 　　身处各色药瓶间，闻着刺激的药味，姑父继续任性地生活着，眼泪好像已经 流尽，因为我再没见到过他抹泪。只要他醒着，蜷缩着忍住疼痛，让思想解放出 来，那不服输的眼神总是会看向明亮的窗外。 　　老家的新房子修建的很好，但那恐怕是姑父此生最不想去的地方。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