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姻缘传   陈家麦   1   大概是1990年吧。   那时,我们水洋城没民用机场没通火车,航运业倒十分发达,每日有往返广 州、上海等大城市的客轮。到了春运,除了公路,水路客运也成了压力山大。   却说那天夜里,通往东海的永宁江潮水涨得满满的,泛起点点灯光。又一班 客轮返航,泊在趸船旁,乘客倾巢而出,黑鸦鸦的人往栈桥上移。从码头到了山 坡上才有马路,名叫江北路,中间得经过一道道坎,呈S形,共有366级石阶。   挑夫们一眼认出,从栈桥上来的乘客主要有两类,那些衣着平常提了大包小 包甚至背有铺盖的男女大多是南下打工返乡的,而那些衣着光鲜拖着拉杆箱的年 轻女子是“南飞雁”,后者才是他们第一批抢手的主顾。   话说当中一位挑夫,胸膛挺得笔直笔直的,按古人的说法像似行伍出身。他 提了一根三尺长的棒棒,也就是扁担,等到这些挑夫差不多接走了好主顾,他这 才拉客,因为他是兼职挑夫,只做上下码头的短途活儿,对挑夫帮来说,构不成 多大威胁,加上行有行规,他专捡剩食,所以这个行当里的人默许了他,倒也没 把他废了逐了。   等到乘客差不多上岸了,这时从一等舱慢吞吞出来一位皮衣皮帽打扮得像猎 户一样的小女子,露出粉嫩的脸,后面跟了两位一高一矮的“红帽子”,每人拉 了一只大拉杆箱,她身上挎了一只坤包,娉娉婷婷地走着,像女王一样,两位 “红帽子”像是她的侍者。问题是“红帽子”只能将行李送到埠头上的出口处。 末了,两个“红帽子”将两个大箱包放成一堆,接过那女子的小费,都眉开眼笑 地道谢,回了。   正当那女子环顾左右时,他像猎鹰似的赶来了,连忙亮身份:“太太,我不 是——是兼了蹬黄包车的,连挑带运一条龙服务。”   她瞟了一眼,见他穿了旧呢衣,腰间扎了根黄皮带,腰圆膀粗的。“啥子? 这可是头一回听说,你是说你这师傅还是黄包车夫?揽了棒棒军的活儿?”   “是的是的,太太,你说的后头是我的副业前头才是我的正业。喏,这是我 的退伍证,你瞧,当的是水兵,就是苏小明唱的‘头枕着波涛……’我穿的是去 了披肩的冬季水兵服。太太,这下你放心了吧。”他说话间,见那女子弯月似的 眉毛漾开了。   等她一点头,他两手拎小鸡似的各提了一只包,将扁担两头的绳子扎了箱包 的底部又绕到拉杆,动作干净利落,像士兵打背包一样。才一会儿,他一肩挑了, 试走了几步,就大步流星起来。   边走边聊,那太太跟在他身后,“倒有一身好力气!师傅,是本地人赛?年 纪不大看你倒也面善,咋蹬起黄包车来赛?”   “是的,太太,我虽当过兵终归是乡下人,光有力气只能吃劳力饭。”   “哎,我说——,人家是开大价不蚀本,可你连个价也不开?连送到哪里都 不问?老子呦——慢点赛!”那唱山歌一样的女声追了来,他的脚步停下来。是 一男一女的喘气声,一粗一细。这女子爱带个“赛”字的话把子,车夫拉过这样 的女客,大多是从歌厅出入的小姐。   “随便给吧,太太,你说往哪咱就往哪,咱一点儿都不含糊。”黄包车夫头 也不回,甩开脚步跟上前线似的。那女子像个娇气的卫生员急急地跟,生怕掉队, 嘀嘀咕咕:“怪哉怪哉”。   看官,那年头,水洋城还没有出租车,更不说是私家车了,只有那黄包车满 街跑。   这366级台阶倒让那女子走得娇喘吁吁,摘了皮帽,探出一头整齐童发,额 头出了些些香汗,拿软巾轻轻揩着。   上了坡,是缓缓起伏的柏油铺的江北路,只见一辆红色敞篷黄包车停在路边 一棵法国梧桐树下。   他打开套在一只轮胎上的链条锁,将两只箱包竖放在黄包车脚踏上,两边各 加固了绳子只留出窄窄的中间空位,说:“只好委屈你了,好在你也小巧玲珑, 这留出的空位是最大的了,太太,你将就吧。”   “可……怎么进去呀?等一下又怎么出来呀?”她的双眼扑闪闪的。   “这……倒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他抓耳挠腮的,怪自己刚才没想到这 一步,应该是先空出一只箱位,等人进座,再移箱扎牢。   没想到那女子呼地脱了裘皮大衣,胸前羊绒衫凸起,两头圆鼓鼓的,她想爬 进去,从座椅上倒着身子向后爬,险些从骑座上滑落下来,被他搀扶了,双手各 擎了她小蛮腰,像一对男女芭蕾舞演员演《天鹅湖》似的,这才将她安排停当。   她咯咯地笑了,将大衣抱在膝盖上。“师傅,你,等一下只好再劳你驾,抱 了我——腰出来塞。”   “好的。往哪?太太。”黄包车夫弓身如待发的箭。   “找个合适的酒店,钱不成问题,看你是个老实人,你可别坑我哦,我算是 半个水洋人,我还有别的事找你帮忙,万事要有良好的开端哦。”   “好咧,太太,城里只有一家新开的大酒店,是工农兵旅馆改的,还有一家 是华侨宾馆,其余只有国营小旅馆了,还有几家车站小旅店,脏乱差,是私人开 的,太太你看该怎样?”   “你说往哪就往哪。”她笑了,他也笑了,接过话茬:“太太,哪有像你这 样长得标致又菩萨心肠的女顾客,不怕这年头拐了你劫了你?”   “就怕有贼心却没贼胆?我可是归国华侨哦!”她亮了亮这本证,也不言明, 这像似港澳同胞回乡证之类的。   “这倒是稀客贵客。华侨那就住华侨宾馆吧,这宾馆是受公安局保护的,太 太,你坐好喽——”   “别太太东太太西的了,小女子是是孤家寡人哦,小女主姓赵,叫小赵好啦! 你呢?贵姓?”   “好的,小赵——赵小姐。我免贵,姓陈。”   “陈先生。”   “不敢!”   “陈师傅。”   “这——行。”   2   一路上,赵小姐跟车夫东一枪西一棒地聊,说她在水洋城生活过一段时间, 还提到城中心有座老建筑——钟楼,还没拆赛?   他嗯嗯地应了,见她虽是阔绰之人,倒也对下里巴人并不生分,这让他少了 些谦卑。   华桥宾馆在南城门,穿过两条十字相交的主大街,黄包车就到了次大街的天 长南路,路口矗立一座塔形的老式钟楼,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   赵小姐连忙喊停,让车夫“抱”了她出来,这回他两手提了她的两边胳肢窝 以下,她怕痒笑得厉害,他只好仍抱她腰。   她自嘲道,如果一次性到目的地的话,就不用这么麻烦了,让人看了多不好。   车夫连忙检点自己,嘴上有毛,办事不牢。   下了车,她走到钟楼底下,抬头望星空下的塔尖,像似在做缅怀与凭吊。   大约一支烟的工夫,她这才回来,再次给“抱”回车上。一来一去,两人动 作也熟练,配合默契了。   黄包车吱呀呀地前行。   这条街每隔十来米有盏路灯,街道在忽明忽暗中,两边人行道宽阔,相加几 乎等于街道的宽度。街沿间隔摆有排档,搭了用彩条布围的帐篷,热气腾腾,当 中三五成群,忽隐忽现,一桌桌,不时传来碰杯声划拳声。   到了与天长街相交的螺蛳巷口,那里也有一溜排档,半在街沿半在巷口,像 似水口不错的转角旺铺。   “陈师傅,停——我饿了,习惯了宵夜,放心吧,耽搁多久车钱一分不少。” 她嘱咐他把黄包车停好,近对着帐篷门,又招呼他过来坐。   这回“抱”她出来,动作飞快。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终归此地人多嘴杂。   帐篷只留挂珠帘的出入门,里面放了两张白色塑料桌椅,桌子一圆一方,那 张圆桌坐了七八个小青年,穿了一色蓝军便服,正在划拳喝酒,杯盘狼籍。那时 城里出现了两帮小混混,一帮叫蓝衣帮,另一帮称为黄衣帮,各穿两种不同颜色 的军便服。   他跟了她,像个侍卫。赵小姐本想打退堂鼓,见别的帐篷里没座位了,只有 这里空出一张小方桌,便只好重新进去了。她一下子点了五只菜,有爆炒鳝丝、 洋葱炒蛙肉、蛏子、泥螺、肉丝蒜苗,像是饿坏了,又似乎对本地菜很熟络,只 是吩咐兼了厨师的老板多放些辣椒。   刚开始,坐在她面前的车夫有点局促,哪有主人请车夫吃夜宵的?赵小姐还 从热水瓶里倒出温黄酒,拿了酒碗先喝了一大口,呵出一声。那黄酒里放了驱寒 的姜片,“来来来,我一人吃喝多没劲塞,一块儿吃,喝点吧,暖暖身子,你们 也挺辛苦的。”   她吃喝着,不时咂舌,说好久没吃本地菜了,久违了,见他仍拘谨,就拉了 脸:“客气啥?我又不是女声独唱,难不成你想做一个人的观众赛?”   车夫再也不客套了,吃了一口菜,辣得伸舌头抽气,赵小姐碰了他酒碗,他 吞进一大口酒,这下感觉不辣了,两人吃吃地笑。倒让蓝衣帮的小混混像看外星 人似的,当中有个络腮胡子打了个唿哨,那帮小子就跟着起哄,一阵浪笑。   她朝车夫轻轻摆手,嘀咕道:“别理他们,在香港遇到黑社会的人,只要不 去招惹道上人他们不会寻事的,咱们只管——。”   她的话还没完,呼地冲进一伙人,穿了黄军装,是黄衣帮,拿了杀猪刀、东 洋刀、龙泉宝剑、铁棍,有人喊叫:“大胡子,是你的唿哨引我们来的,怪你的 人抢了我们的托货点,有种的出来,单挑,废了他!”   两帮人在一团混战中,传来“乒乒乓乓”的打砸声,车夫一把将赵小姐摁下, 钻到桌子底下。那桌椅是塑料做的,经不起这番厮打,眼看快散架了。两人寻机 夺命而逃。   这类帐篷实际上跟纸糊的差不离,只起挡风的作用,早被蓝衣帮的人用短刀 划出几个大口子,风呼呼地灌了进来,两帮短兵相接,那蓝衣帮的人亮出短刀作 抵抗,夹杂着一声声唿哨,另一伙人像似赶来了,穿的全是蓝衣,混战的人越来 越多了。   赵小姐惨叫一声:“我的妈呀,包包!包包——”   她说的是黄包车上的两只箱包,两人奔逃了出来,哪知黄包车被人当做战车, 有人拿起箱包来抵刀棍,车夫让她好汉不吃眼前亏,攥了她往螺蛳巷逃,哪巷道 如同狭长的布袋,两人未逃到巷口就被两帮人冲垮了。   赵小姐逃到巷道深处,钻到窄窄的黑乎乎的小弄堂,哪知有小混混追来,误 将她当做对手,抡起棍子一阵乱舞,“当当当”,是矮墙上的断砖声断瓦声,直 到“啊”的一女声,那小混混这才去了力气,然而已猝不及防了,赵小姐刹那间 晕倒在一根廊柱脚下……   3   赵小姐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命大福大,她躲到老屋的廊沿下,下面是一根圆 木柱。她只受了皮毛之伤,也就是说,还好只是擦刮头皮,好在她戴了皮帽,加 上天生机灵,刚才随那横刀肃杀之风她本能地躲,所幸铁棍横扫在木柱中,头皮 只受了棍子的一点余力,她是被惊吓才晕倒的。平生只见过影视剧中全武行打打 杀杀。   赵小姐醒来的第一桩大事是想到“包包”。   她步子踉跄折返到巷口,看到排档四周地上如硝烟未尽的废墟,店家是一对 中年夫妻,原是八一机械厂下岗工人,夫妻俩正在收拾残局,互报惨遭损失的盆 碗碟数据,而两帮的人早作鸟兽散了。   帐篷三面破裂,有多处“狮子大开口”,老板在四面灌进来的寒风中“独” 立:“真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吃点小酒都不安生,这帮天诛地灭的,你看我 们做小生意的,这损失找谁要?打断牙齿往自己肚里咽吧!”   她问刚才的情况怎样?   他说是老远听到警笛声,等到警车近了身,呼啦啦下来一批公安联防队员, 两帮的人都天散地散了,只抓了被砍了脚筋的俩小混混,两帮各一个,倒也扯平 了,把俩伤员先送到人民医院急诊室……   然而,黄包车不见了,更不用说赵小姐的两只包包了,这才是她最揪心的。 往不好方面说,车夫是否浑水摸鱼也难说,如果是,那可真要了她的命。因为包 里的东西实在太贵重了。至于排档老板问什么东西?她又不好言说。   老板还说,黄包车夫的一条腿像似被吃了一棍,走起路来有点摇摆,那车夫 倒蛮热心肠的,还大声呼喊过你,你姓赵吧,他喊赵小姐。他找不到你,就找黄 包车去了。临走时,他跟我俩说,让那位女乘客,去派出所吧。   赵小姐一看表,都1点半了,街上出奇地静,排档老板娘扫碎酒瓶的声音放 大着。   城东派出所就在前方,不到百米,在华侨宾馆斜对面,一街之隔。   赵小姐敲了敲玻璃门,一位手臂上戴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探出脑袋,长期熬夜 的黄瘦脸。   她说明来意,联防队员叫出穿制服的公安,拿出文件夹,一边询问一边查看 笔录,然后放她进来。   她一眼看到长条凳上排着两只箱包,就惊叫起来:“同志哥,这是我的包包! 老子哟!你们真是人民的好公安,明天,我要送一面大大的锦旗!”   那公安挥了挥手,又核对一下她的证件、船票、小标签,好在乘客轮时因她 的箱包超重超大补办了随身行李手续,在箱包上系有小标签。   见到两只箱包有受过敲击的凹痕,还有凝结的血迹,她又惊呼起来:“那个 黄包车师傅呢?该不是?同志哥,他可是真真切切的好人哦!莫非?天啦——难 道?呜呜呜……”   “别——干嚎了,他还没有——死,如——果死了,这两只包又是谁——送 的?当然是他哦!他腿脚吃——了一棍,还好——不重,大概——给树挡了一下 ——力,他瘸了——一条腿还是——把包送来了。报完了案,说他会等——失主 的,他要在边上——歇一歇!”那联防队员有点口吃,像是抢头功似的,顿时去 了睡意,带赵小姐找车夫。赵小姐从包里掏出一张拾圆钞票,说这是赏你的点心 钱。那联防队员老脸笑成喇叭花。   就在派出所边的小弄堂里,窄得只容下这辆黄包车,他歪了身靠坐在车里呼 呼地睡。   赵小姐连忙奔了过来,将他抱住,用脸将他的脸紧了似的摩挲,又来个火辣 辣的拥抱,像年轻妈妈找回丢失的娃娃:“亲爱的,好师傅,大恩人……”   黄包车夫醒来后想站起来,“啊唷”一声那只左腿似乎伸展不开,很快支了 起来,两人像战后重逢似的难友。   弄得联防队员傻瞪了眼,边撤边嘀咕:“这是——好什么莱——坞片?还是 港台——三级片?”   4   在总台登记住宿,她要开两间单人房,问他带了身份证没有。乍一听,他以 为自己身后有人,转过身,见无人,这才回过神来朝她伸手指:“你是说我?这 怎怎么……”   “师傅别客气,太晚了,再说我也需要你!”说完,她朝箱包递了个秋波, “一切我会酬谢你的,千万莫客气赛!”   这下,陈师傅明白了些,往胸兜掏,说这个嘛总要带的,载上客随时随地会 遇到公安盘查。   那时还没把公安兴叫警察。   办好手续,他用扁担将两只箱包扛到她房里。   “陈师傅,佣金我是一个子儿也不会少的,喏,这是你的辛苦钱还有功劳 费。”   她递给他5张10元大钞。当时还没有百元大钞。那时坐黄包车的起步费是1元, 这笔钱等于他要蹬三五天毛收入。就在上码头时,他跟赵小姐聊到他这黄包车是 租的,每天要付10元租金,有个路子蛮粗的老板跟城管的头头拉上关系一下子买 断几十辆黄包车经营权,然后再放出去租,他娘的!   这说明赵小姐很大方,也富有,至于箱包到底装了什么贵重物品,还有她为 何回到水洋,这不是车夫该多嘴的。后来只听她说起,她老家在重庆乡下。那时 重庆属四川省。   黄包车夫谢谢赵小姐为他开房,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好在两人之间有了惊 悚一刻又化险为夷的铺垫。   他可从没住过宾馆,听说睡的床垫是席梦思,卫生间还能洗热水澡,这在当 时很奢侈很奇葩的。他因此新奇因此澎湃。   “明天起,我需要你帮我尽快买到大一点的环境好一点的房子,要求已装修 的,户主转让的,然后买只结实点的保险柜,还有……有问题吗?”   “这方面的事件我倒蛮熟络的,蹬了这几年黄包车,城里哪里有公共厕所我 全晓得。”   “佣金我会照付的,不会亏待你的!”她将一只箱包扭转了一下密码锁, “卡嚓”一下打开箱盖,取出一卷钞票:“喏,这是给你的一点小意思,不在佣 金内的,明天,去买身新衣服,剪剪头发,买只真皮公文包,做我的助手要打扮 得体面点,我信得过你。叫啥子名?多大啦?”   “陈家谷。28啦!”   “我姓赵,叫明月,叫我月儿吧!你大我8岁,你属牛,我肖鸡。”   道了声晚安,回到房里。两间房隔着一条走廊,门对着门。   他到卫生间关了门,数起一叠钞票,数了好几遍,天哪有1000元,这是他起 码一个月的毛收入。敢情遇上女财神了。   他开了热水龙头,差点烫伤了他。终归是乡下人,第一次使用这洋玩意儿。 再说,他一年中到了过年前才到大众浴室洗一回澡,那里人多得跟连着下一大锅 饺子似的。   洗完澡,出来才感到冷飕飕,那时还没有空调。他连忙钻进被窝,又在席梦 思床上蹦哒了几下,感觉比自己睡的木板床松柔多了。身子热乎乎起来,想到自 己抱过的赵小姐,她的迷人之处,边想边给自己掌嘴:“呸,瞧你这贱相,癞蛤 蟆相,我想想想我呸呸呸……”   似乎啪啪啪扇自己耳光,就像消防队员拿水龙头给自己灭火。   一觉醒来,拉开窗帘,天早已大亮。陈家谷起来,感觉腿肚上的伤已去了, 可能跟他昨晚泡澡有关,可能跟他一早来了精神气也有关,胡乱洗了脸,连忙出 门,匆匆朝早餐店要了一份嵌油条糯米团,腮帮子鼓得像吞吃秋粮的田鼠似的。   先是将黄包车交了,跟车老板说停租了,家有急事,反正这个月的租金已交 清,提早一星期还了……   老板调侃道,该不是去挖元宝吧?前一阵说是黄土岭山脚下那边老屋拆建, 挖出好几坛元宝,弄得很多人撬自家的地板,看有没祖传的银元……小子,欢迎 你随时回来!   水洋人爱把银锭称元宝。此是闲话,姑且不表。   话说陈家谷当然不去想那元宝的事。眼下要紧的事是:理发购衣买包。所谓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回到宾馆,等自我包装好了,身子往镜前一戳,差点认不出自己了,还像模 特儿似的转了转身,那头发打了发胶,亮得照人影。他拧了一把脸,“还是痛 嗳!”笑得差点岔了气,说自己敢情是鸟枪换炮了,土包子开洋荤了,真成白天 鹅了?   照在街道上的阳光明晃晃的,暖暖的。   这身打扮似乎跟他来了底气,他提了金利来提包,先是走起路来小摇小摆起 来,很快雄纠纠气昂昂跨过五洞桥,走向位于环城东路的中外合资宏大房产公司。   下面的工作是代人打探房源。   那时,房产公司寥若晨星,开发出第一批最大户型——当时五六十平方米, 有人中了工商银行有奖储蓄特等奖,或是摸彩票中了大奖,奖品是这一类的一套 商品房,时价值一万多元。谁中了大奖,早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满城风雨了。 接着,房产公司开发出第二批户型最大八九十平方米的,还在图纸上,早有人托 关系放定金订房了,后来还炒房票。   到了房产公司,见现房早售一空。   只能买二手房了。陈家谷去了上半年已交房的梨园小区,见到几户大套房贴 有“出租或转让”的红纸,按抄在纸上的当地人称为拷机(即传呼机)的号码, 就到有公用电话的小店打主人的拷机,那仅有的一台电话机却围了三五个年轻人 也在等回电,烟雾腾腾的。   等到接洽了四位房主,多半是官太太,也有富婆。他一一看了房,跟她们磨 了一番嘴皮,说自己是受人之托,跑腿的。好在他当水兵时的海军部队在上海基 地,节假日到大世界南京东路外滩逛过,多少见过世面。加上有了这身衣装,那 些太太没把他当土包子来待,只是嘱咐他不要声张。有关开后门购房的小道消息, 此前在车夫之间有过流传。所以,他摆出一副阅历非浅的世故相。   一位外穿皮衣内露梦特娇花色毛衣的肥婆,腰身比水桶还粗,说已有三间立 地房,买的那东灿(朝东)大套商品房原本替儿子择校用的,精装修了一番,可 儿子还在上幼儿园,大套房空在那儿倒搬来了一窝野猫,臭烘烘的。他心想,这 婆娘外冷内热,想脱手,又捂得起,人家有家底不差钱。末了,她有点自我警觉 起来,半开玩笑:“别没拉屎先呼狗”。   两人只差笑翻,这话本地人才懂。贫穷年代,到了青黄不接时,人只吃个囫 囵饱,更不用家养的狗,只好拿路边的人屎当香饽饽来抢。意思是八字还没一撇, 就先别乱嚷嚷了。到了先富起来的年代,那时镇办厂厂长搞业务的供销科长腰包 鼓了,又不能明了显摆,毕竟厂属镇政府的。在怕露富上,这两路人是一样货色。   笑过后,陈家谷嗯嗯地应了,说他会比《保密局的枪声》中的保密员还保密。 那肥婆模仿港片竖了拇指连声“OK”。   回到宾馆,被月儿盯了半天,夸他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多了,跟周润发似 的,办事还挺有效率的!说得陈家谷脸红了,心头比大热天吃了棒冰还爽甜。   “明天起,带我跟合适的房主会一会塞,该鼓对鼓锣对锣的,早点敲定,这 老住宾馆也不是个法子。”她紧了紧睡袍胸襟,那肉色忽地不见了。   “这是多出来的262块钱。”陈家谷把整票和零票叠在一起上交。   “拿着吧,身上不带点钱咋办事?瞧你这傻样,”她转而轻飘飘地问,“家 谷,出来找食为何不带上老婆,一人孤伶伶的?”   他答道:“我这种山里人,上无片瓦,难得回家住的也是祖上留下的老房子, 又毛三十了,命苦啊,跟最近上映的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样,而且 还……”他像是被噎住了似的,她也不吱声了。   月儿招呼他一起上馆子吃饭,这回不去排档了,选个安静点雅一点的小饭馆。   她敬他酒,夸他办事麻利,把陈家谷乐了,感觉自己跟脱胎换骨似的。   第二天,要与几户房主面对面。   先是两位官太太,价位抬高了不说,还躲躲闪闪的,那减下的价像割自己的 肉似的,只一丁点就喊痛。当中一位当小学老师的,老公大概是教委主任(相当 于现在的教育局长)一级的,太会斤斤计较了,月儿跟官太太一一打了几路“太 极拳”,就转台换角了。   那月儿别看话语甜糯糯的,做事倒跟快刀客似的,她顶钟意的是东灿大套房, 那是花了些钱精装修过,对方开价88800,估计那“肥婆”从中加了较大利润。 只拉了三回锯,“肥婆”总共减掉8000元零头,月儿眼也不眨:“都是爽快人, 成交!”从坤包中取出一捆砖头般厚的现钞,说先付定金,让“肥婆”打了收条。   接着几天连轴转,到市建会办公证、转户手续,又添了一些西式家具时兴家 电,其中有放大碟的影碟机,到百货商场挑了一只重重的保险柜,叫来两个搬运 工,加上陈家谷做帮手,这才“吭哧吭哧”地搬进客厅。   月儿叫陈家谷拉上窗帘,她打开两只箱包,拿走盖在上面的女人细软。大吊 灯下,全是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只箱装的是人民币,另一箱装的是美金。   那陈家谷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段日子,没了风里来雨里去,他脸变白了,长 了肉。这当儿,他脸颊上的肉抖动起来。   月儿当着他面钱财外露,还说白了,这些钱只是她账户上的一部分,这小城 市不比大城市,她的账户开在深圳的中国银行,那时信用卡还未在水洋开通,她 这次来只好多带现金。   月儿居然一点也不避嫌,当着他的面对着说明书调试保险柜上的密码,说自 己记性特差,特别是记数字,小时候念书时老记不住算术公式,被老师罚蹲马步。   她笑呵呵的,念着“顺3倒9”,不知调了多少次,又似乎故作正经地告诫他: “万一来了劫贼,把我先绑了,我的同志哥,再这么着,你要像地下党面对特务 一样,决不交出‘密电码’!”   在说笑声中,调试这才各一段落。   月儿从保险箱给了他一笔辛苦费。陈家谷以为,接着他得卷铺盖,滚回出租 房,重蹬黄包车了。   “慢着,咱们还有大事要干,眼看过年了,先好好过完年,开春接着大干一 场!”   他愣头愣脑地放出话来:“还有活?什么活?”   “大买卖,留点悬念赛——”她让他索性退了出租房,搬到这住,反正还有 两间卧室空着,包括一间儿童房。   这孤男寡女合住一起,算是怎么一回事?   月儿摇动腰枝,迈起猫步,花枝乱颤似地朝他说:“我们俩可是井水不犯河 哦——”就止了话,两人怔了一下,再说下去似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倒是陈家谷心意猿马的,“腾”地将目光移到窗台上,那寒兰开出舌头形的 蝶瓣上,有一束金灿灿的阳光。   “瞧你这傻样,难道你不想继续做我的助理塞?”她甩来一串钥匙,掉在沙 发旁的一块拼花大理石上,叮当一声。   “助理?噢,好的,老板,月儿,谢谢栽培!”陈家谷回过神来,捡起那串 钥匙,套在食指上,转了转,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慢慢装在裤兜里。   5   天蒙蒙亮,月儿醒来,尿急,起来上卫生间,见客厅里的保险柜门开了,以 为遭了夜贼,紧了喊:“不好了,家谷,家谷,陈家谷,出大事了,快起来!”。   敲了西卧室房门,见不应,开了门拧亮灯,床上不见人影,铺盖倒叠得棱角 分明,像刚切出的豆腐块。初以为,他去买早餐了,看了钟才6点。冬令时,大 约要过一个钟头天才大明。而他俩的早餐通常在8点后,由家谷来操办。她保持 了晚睡晚起的闲人生活习惯。   保险柜里本来叠得满满的钞票这下“塌”了一只角,缺的不是美金,美金已 存到当地中国银行了,外币业务最近在水洋城也开设了。本来她想将保险柜里的 人民币也存了,但说不定开年后马上派上用场。这些事她没告诉他,因为她看好 城里的黄金地段——中山东路,正改建成步行街,全是商铺,这是城中城。她看 准了商机,这些现金随时待命。那时银行提超额现金很不方便。   等到8点后,月儿已明白了几分,再到西卧室看看,床头柜上没留下纸条, 哪怕是只言片语。   月儿伤心,她不哭不闹,知道这些没用。   她跟自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人,一切皆是定数。”   且说这个春节月儿一人在家过得冷冷清清,她倒也不想乱中添乱,冷清的日 子她过惯了。倒想得多的是即便家有万贯也不可坐吃山空。   空落下子,反倒隐隐地让她记挂起一个人来。   连着几天小区里鞭炮震天价响,让人睡不好觉。终于没了这么大动静,只是 偶然传来单个小鞭炮的响动,还有小朋友们跟着“哇”的欢叫声。   到了初三近午,听到门铃响,再是瓮声瓮气的男中音,知道是他来了。该来 的还是要来,她信。月儿趿了绒拖鞋,照穿敞领式绒睡袍。   开了门,只见双腿“卟嗵”一声跪了一人,似乎是双膝“走”了进来,头捣 蒜似的磕了三响,像是小辈给长辈拜岁,之后从腰间掏出一刀雪亮的砍柴刀: “我有罪我有罪,你报警吧,让公安抓了判了,要么就一刀结果了……”他像知 错的仆人匍匐在女王脚跟前。   兔子似的红眼晴,泪水打转转。   只见他嘶哑的哭诉声,反让月儿陪着也掉泪,是无声的泪……   话说陈家谷回到陈村老家过年。   按照家乡风俗,初二不出门。   初三一早,关在屋里的家谷却呜呜地哭出了声,似决堤的水。他老子擂门半 天,不见儿子应,就一脚踹开门,老子催问个半天,儿子才说出原委。   老话讲:“廿四掸篷壅,廿五送长工。”篷壅就是灰尘。   十二月廿八,家谷回老家了,一村人差不多惊动了,其实小院子里早早集聚 了一批讨债人,围了家谷他爹,他爹抬不起头,光吧唧吧唧抽烟,不时干咳一声。   有人眼尖,哟地一声,一个个挤头探脑朝池塘边的县道与村路的交岔路口望, “哟——那可不是家谷那小子吗?”   只见他身上是笔挺的西装,腰部头别了拷机——那是月儿给配的,讨债人忽 地静了音忽地罗唣开了。   家谷近了身,抱了双拳拱手道:“得罪得罪,各位乡亲,冤有头债有主,我 陈家谷欠了你们的债,我做牛做马都在还,但年年花开花相似,还是和尚多粥少 哇,不是我不还,说好今年一定得还,抵了老屋也得还,卖了血也得还,我这回 决不食言,连那驴滚驴狗娘生的利息也给清了!”   家谷见了男债主发一支中华烟,见了女债主送一罐冬瓜茶。   这小子该是发大财了?成大款了?不是债主的邻舍早奔走相告了,先是农村 妇女最爱管闲事。   家谷掏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上面抄着债主名字欠款数,还有利息。还了一 个人的款就让债主交还借据,家谷手撕了,随风落了,抄手取下夹在右耳上的圆 珠笔把本子上的户主划掉一个,像老师给小学生的作业簿打勾勾似的。   家谷他爹站到竹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也不“掸篷壅”了,那鸡毛掸子掉在 石板上,激起一股灰土,黄狗屁颠颠跑来嗅了嗅,一阵空欢喜,压低了尾巴转到 小院里了。   “不是我没良心,欠你们的我天天记挂在心呵,这些年我夹着尾巴做人!” 家谷还在叨叨絮絮的,跟信用社的信贷员道歉,“都是我的错,害得你因我受处 分。”   “主任说了,等你还了款我的处分马上给撤了,我跟主任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我说陈村的陈家谷绝不是个赖皮!”那信贷员眉毛淡得像是没长,说话声软绵得 像个伪娘。   “是啊,是啊!”众人附了声,都坐了说话,有三个男女挤坐一起在一条高 出地面的门槛上。   家谷他爹终于笑出了眼泪,先是落在皱纹中,又叭嗒叭嗒掉到地上,“老天 啊,我大儿子家谷终于还清债了!老太婆,你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了!”   然而白天不懂夜的黑。   这个年看起来他过得喜洋洋的,当他一人时内心却备受煎熬,是那种刺骨钻 心般的痛,却不能喊出声来。   话说那年他26虚岁,当了五年水兵转不了志愿兵更不用说提干了。退伍了, 按照政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不愿在穷山沟修一辈子地球。那时万元户成 典型人物,心思稍稍活络点的年轻男女都往城里奔了,也有男人靠卖牛仔裤靠贩 走私手表手提录音机半裸体扑克发了。连家谷的三个弟弟也出来打工了,老二做 木工,老三做瓦工,老四贩水果,跟候鸟似的在天南地北找食吃。   他坐不住了,都说在大上海当过兵的老大当过首长的通讯员,咋退伍回乡不 是成天成了闷葫芦,就是像个没屎吃的狗东闻西嗅的。偶尔替他爹的菜地浇水, 却戴了没红角星的军帽把头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认出。   冬去春来。   忽一日,家谷说终于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了。开始东借西借,包括信用社小额 贷款,说他在水库边租了水塘养鱼,在部队他受过军地两用人才培训。哪知,一 年后的七月半前,遇上一场大台风,连着暴雨,那些眼看快养大的草鱼鲤鱼田鱼 鲫鱼被洪水倒灌出来,齐巧巧奔向大水库了,任凭家谷在黑夜在大雨中呼喊就是 有去无回……   这鱼儿不回了,可他的发家致富梦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答应还债,向私人借的款连利息有一分半的,最高有两分的,光利息的支 付就好吓人。那些债主大多是亲友或隔村人,头一回讨债还留点情面,第二回起 翻脸,拍桌打凳。他爹把猪啊牛啊,能卖的都卖了,还远远填不满大窟窿。娘最 后一口痰出不来气绝身亡,他爹以泪洗面,才过五十已白发早添了。   为了还债,他到城里做苦力,加上三个弟弟暗中资助,可他们也得顾自己呵, 又不是大款。久旱才遇毛毛雨,连地皮都没湿啊!他向债权人发毒誓,今年一定 还,否则……   说出的话,真如泼出去的水?   他时常心虚发汗。   眼看年关临近,料想说的那天早有债主闻风而动守望道口了。   他这才动了月儿保险柜的歪念。本想向她借,即使借了也是肉包子打狗—— 有去无回;可这么大的数目,又与她非亲非故,只是相识不久。这世上似无第二 条路可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做一回无毒不丈夫。又想给她留个纸条,将钥匙 压上,但将写好的纸条一把撕了,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本想把钥匙放 在床头柜,转而一想,出门时用得上,用钥匙转动门锁没多大响动……   初二,一夜转侧难眠,熬到了初三早上,他忍不住了,一人关在屋里先是捂 了被子终是揭开了,被他爹听到了哭声,隔了门一问,他顿时号啕起来。他爹踢 开门,这才家谷说出原委。   他爹到柴房拿了砍柴刀要砍死他,家谷夺了刀往自己脖子上架:“该了结了, 我罪孽深重,早想把自己结果了,一直怕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回我才不做胆 小鬼!”   家谷把柴刀一丢,石板上冒出几粒火星,他重拾柴刀,撒腿便走:“一人做 事一人当!”   “家谷,我儿,听爹的话,你爹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要多,我听过乡里说 书人讲过一句金玉良言,叫‘解铃还需……系系铃人,那女东家,不,女菩萨, 说不定能救你,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儿……”家谷他爹——我的二叔一路追 到村口。   6   月儿接过一柄砍柴刀,举了起来,家谷闭了双眼伸长脖子,只见一股风, “噗”的一声,柴刀落在沙发茶几下软软的羊剪绒地毯上。   “你这个傻儿,好糊涂赛!”月儿顿了一顿,见他痛苦万状相,死猪不怕开 水烫,反倒“噗”地一声笑了,“好了好了,这点钱我根本不在乎的,回来就好, 知错了就好,昂,这点钱算不了什么的,昂!”   家谷从保险柜拿走的钞票,当时算是一笔大款,可以买到一套二三十平方米 的房。但对月儿来说,怕是九牛一毛。问题是偷钱的人是她曾经信得过的人。   她的家底只有自己清楚,决不向任何人吐露半字,即便家谷后来也如此,何 况他是光吃粮不管账的。   老话讲:“拔出萝卜带出泥。”   且说家谷的悔恨及伤心往事,像一股股涌动的巨浪驱动另一股巨浪,合拢了 ——   原来,前年,月儿到了水洋,举目无亲,身上带的小钱用光,工作难找,只 好吃青春饭,到皇后夜总会做公关。这夜总会实际上是卡拉OK厅,那时兴起这种 娱乐业,她做公关小姐,后来公关改叫坐台小姐。   一天晚上,月儿遇上名叫阿生的男子,他是个混血儿,听说老爸是外国人, 但像母亲的多。   每到周末,阿生来歌厅一趟,专点月儿。两人对坐在小包厢,他爱喝蓝带罐 装啤酒,唱唱粤语歌,还爱跟她玩些猜拳行令之类的小游戏。跟别的客人不同, 阿生从不对她动手动脚的,有时倒抽动大鼻子,呼吸她的秀发,似乎有了这就够 了。他跟她待到午夜才回,末了付的是美金小费,有时50元有时100元。那时, 大多公关小姐跟了老主顾私下开房了,惟有他俩连肌肤之亲也无。   来往久了,渐渐互说了些身世,阿生说他是水洋中外合资公司驻地代表,那 是一家子公司,他占一点股份。阿生是香港人。   一个夏夜,阿生多喝了一扎酒,用力地嗅了嗅月儿的秀发,霍地把月儿的身 子反抱了,紧了身,压低了声抖动着嗓音,说他怕是迷上了她,解脱不了了。要 撤资了,他要回香港了。那边有太太,没有孩子,怕是他的原因。   那晚,他邀她去宵夜。之后,两人挽手爬上钟楼,只有两个人的钟楼,无灯, 在楼顶阁楼一样的亭子间,有只蝙蝠受惊突地飞出窗口,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两人在幽暗中不时相吻,彼此双眸熠熠闪亮。   阿生说,他是个私生子。他想让月儿跟了他到香港,以工作的身份,给她办 一年一次的暂住证,之后年年接着办,如果月儿愿意的话,若是办成绿卡更好。 总之,只要他活着,会对月儿一辈子好的,他是个基督徒。   阿生绕到月儿的身后,反抱了她,隔了一层薄衣薄裙,越来越贴的两个身体, 多余的空气挤出皮肤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带有海风般的呼啸,是一方身体的 充足膨胀与另一方身体的湿润成水,这样的组合是自然的进入与迎合,伴随着两 人压低了声的呻吟,直到喷薄而出,身体的摇曳与激荡……   从一扇窗口进来渐渐发亮的晓色。   月儿想想自己的带卖笑的营生,她对阿生的印象有了质的飞跃。全信了他吧。   跟他到了香港,阿生给她租了公寓。   他大多时间跟太太一起,留出时间跟月儿作伴。   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不料他命薄,生了肝癌。临死前,偷偷将一半的私人积 蓄分给她,是他爸私下留给他的一半遗产。他爸是葡萄牙人。有一年,阿生完成 了成人礼,他爸在教会办的学校门口堵了他,认了他,给这个私生子一张巨款支 票。   这钱阿生要给月儿,够她一辈子也花不完,临终前他还说他对不起她……   7   等阿生亡了入土后,月儿想来想去还是回到水洋生活的好,香港的绿卡不好 办,阿生一离世,连工作签证都没人给她办了。这笔分给她的钱可能在香港数目 不算多大,但在大陆的小城市生活可大大不同了。   但是,她也不愿吃老本,于是想到把鸡蛋存放在多个篮子里,那就是能增值 的置业上——买旺铺,再租出去。   她需要一个可以信得过的本地人当助手,无论贫富。她遇上了家谷。   当家谷回来负荆请罪,倾诉衷肠,不曾想把她积压已久的内心波涛也掀起了, 简直是滔天巨浪。   等到她也向他哭诉得像个泪人似的,把背转了,家谷不由反抱了她,渐渐紧 了身,两人相拥激吻。没有比两个透明人互视对方,赤裸面对,肝胆相照的了, 一如创世纪的亚当夏娃……   这一晚,西卧室的床上空着,惟有床前明月光。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