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香水   陈家麦   1   正月初八,上班第一天。   我跟员工们谈谈新年新打算,强调公司要做出影响力,需要不断有金点子, 才会有含金量越来越高的金名片。   公司总共8条“枪”,除却我这个“党代表”,清一色女流,她们穿了新年 衣,花枝招展的。   我切入话题:“婚庆都做烂了,何况有这么多家来抢食,而丧事大都由‘一 条龙’操纵,但做得太俗太旧。生活节奏加快,生者给死者提供简约又体面的葬 礼,既是尊重逝者,又符合厚养廉葬的文明,如何引领新风尚?……”   企划总监小李停了喝茶接话茬:“陈总正乃高瞻远瞩也,我等如醍醐灌顶。 这注定是座金矿,问题谁是我们的第一单?或者说,谁是第一只螃蟹?”   小李算是踩到点子上了,她网名小李飞刀。我提了提嗓门:“说得好!按惯 例先找‘小白鼠’试验,再批量繁殖,第一单公司给最大的优惠,甚至可以像婊 子养小白脸——倒贴……”   传出嘤嘤笑声,像激起一股小水花。那年头还没有微信,开会鲜有“低头 族”。   正想穷追猛打下去,冷不丁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头自称是梅城的警察,我 连忙踱出门外。   “我们在东官河边发现一具尸体,目前死者的身份还在确认中,我们还找到 了手机,从储存的信息来看,你是跟他死前最后一个通话者,时间是昨晚,也就 是初七晚上10点04分,你认识他吗?”那人的普通话带有本地人口音。   他报了下死者的手机号码,我脱口而出:“是雨农,噢,本名戴学富,老家 在四川——噢现在属重庆——他是怎么死的,请告诉……”   “劳驾你来一趟梅城,协助调查,非常感谢!”那警察也跟我一样改说本地 话。   我唔地应了,朝门里喊话:“你们继续,小李飞刀,你主持,完了整出会议 纪要,我有急事要办。”   开年出了这么大的事,犹如晴天霹雳。   2   我决定打车到梅城,约她一起会合。   我没开口,电话那头就“哎呀哎呀”起来。一早,她就接到警察电话,说她 跟雨农通话最多,哎呀,偏偏昨晚她忘了关机,又怪我偏偏不开机——我是夜里 最怕惊扰的,那年头还没未接电话提示功能,她连着给我打电话,打得她心头直 冒烟,快爆了,索性干等……   她姓虞,网名兼笔名小鱼儿。   出租车到梅城至少半小时,我玩味警察那句话,昨晚我跟雨农最后一次通话 是在回桃城的出租车上的,也许是我过于敏感,散了后,随便给雨农打个电话, 他回道:“陈兄,谢谢牵挂,我一切都好,正在路上!”   到了车站广场,见渔家女雕像旁停了那辆柠檬色甲壳虫轿车。   玻璃窗摇下,她朝我懒懒地招手:“哎—呀”。   小鱼儿一副素妆,戴了黑呢帽,披了米色围巾,遮住整个嘴巴,只留鼻孔, 呼出热气。   车里打着暖气,一入副驾,香水味直冲鼻腔,我耸了耸鼻子,寒暄道:“不 是开着热空调嘛?咋弄得像冰美人?平常活色生香的。”   “哎呀呀,别逗了,本宫郁闷着呢,没心情跟你磨嘴皮,眼看火烧眉毛了, 哎呀。”她眼圈有点黑,看来这夜猫子被惊了一觉“春梦”。   “这事太突然,我也给雷倒了。”   车子绕向海山公园边道。   “哎呀呀,刚开了个头,就给扯断了线,真他妈的霉,敢情咱前世是开煤 (霉)气公司的?”   “说不定不是他。”   “太傻太天真,哎呀呀,都什么时候了,你可真是——当我是祖国的小花 朵?”她一手轻拍了我,我调侃道:“咦,像妈妈一般温暖呢。”   “晕。”她挤出一丝苦恼人的笑。   南面就是梅城公安分局,我回拨那位警察的电话号码,一打就通。   有人出来招手,半头白发风中飘,没戴警帽。   警察自我介绍姓张,我听出是跟我打过电话的那位,示意我俩叫他老张。   随老张进入一间狭长的暗室,他开灯,揭开白布,床上一具水胀了的尸体, 相貌无疑是大胡子雨农,枕边有他一顶常戴的绣了五角星的八角帽,地上有一只 透明塑料袋。   老张戴了塑皮手套从塑料袋中一一取物证:一本身份证,写有姓名戴学富、 住址、身份证号码;一只三星手机,水迹未干;一本潮湿未干的工商银行存折, 余额5267元。   另外,还留有5张百元大钞,一些零票,包括一枚1元硬币,总531元。   遗体是在东官河上发现的,事发初八清晨,一位早起做包子生意的民工看到 河边芦苇丛中横着一具尸体,看来是被上游水流冲下来的。   我们水洋属于小地级市,水网交错,有两大运河,东官河在梅城,西官河在 桃城,两河盘曲相连,通向东海。多年前,运河水质清澈,由于排污变得发臭发 黑,这具尸体就浮在色如墨汁的三里铺支河上。   老张领我俩到另一间灯光明亮的警务室,墙壁上挂有电警棍,一位帅高个张 了张鼻翼,似乎正在用力吸入某种好闻的气味,他一手拿了一只一次性纸杯,盛 了冒热气的白开水,递给小鱼儿时,再次耸动鼻翼,朝她身上瞄了一眼,似乎找 到了香味的源头,这才打开笔录本。   老张清了清嗓子:“还是例行公事吧,先感谢你们的大力协助。这是戴学富 吗?”   “应该是的,浑名雨农。”我答。   “哪里人?”   “跟身份证上一样。”   “来梅城干什么?”   “是过年前,确切地说是元旦后来的,此前在这里打工多年,当过一家大企 业文化员,这次来是与人合伙办文化公司,相当于广告公司,暂住在石子亭老民 居出租房。”我见小鱼儿干咳一声,就收住话头,一时气氛有点沉闷。   记得小鱼儿创业前,先给我来一番真情告白,说自己并非心血来潮,只是不 想吃闲饭,又怕一个扛不住,可人心叵测,想找一位靠得住的合伙人,不在乎其 地位低微,不在乎其有无启动资金,愿给三分空股,嫌本地人过于精明,就想到 了雨农,两人虽天各一方,可多年来仍保持着Q聊……她让我给高参一下,对此 我也拿捏不准,认为雨农别的不错,只是有点水上漂,人无完人。可又想不出更 好的人选……   “初七晚上10点40分左右,根据尸检,这是死亡时间,死前发生过什么事?” 老张把鹰一般的目光投向小鱼儿,她哆嗦了一下,似乎还魂回来。   “哎呀呀,还不是新年第一餐,是我作东,请了几位老熟人——当中有可能 对创业有帮助的,选在有小资情调的浪琴湾餐馆,大伙儿兴致不错,他拼了点— —大约一瓶半黄酒吧,我没喝,因为要开车。散了时,我们要送他回出租房,哎 呀呀,他执意一人走,沿着三里铺河边,说是夜色很美。哎呀呀,接下来的事我 就不知道了。”小鱼儿没抬头,似乎那警察的目光中寒气未消。   “这个我可以作证,昨晚我也在场,后来我回桃城了。”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老张把目光扫向我。   我嗫嚅道:“可能是我多了一份疑心,昨晚雨农——噢戴学富,碰巧接了一 个电话,闪身出去了,碰巧我内急——噢这餐馆全是小包厢,没卫生间。我走到 大堂唯一的公共卫生间,见他拿着手机大了声像是在发脾气,说的是四川话,估 计是他老婆打来的。于是我避开了,等他出来我才进去,憋得慌,不知道这些有 没有用?”   小鱼儿睁大了眼,嘴巴成“O”形,我忙解释:“这个是我刚想到的,也许 毫无用场。”   她点了点头,像木偶给人扯了一下。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这才是我想要的问题关键   “大体确定,是溺水而亡。”老张语气坚定。   “啊?”两人不约而同,我看到与我来自同一声道的是小鱼儿,似乎想揪一 下头发,只是手指在后脑的空气中画了个弧:“哎呀呀!”   老张解释着,帅高个板着脸,若不是笔在纸上走,鼻孔抽动,看上去像座钢 架雕像。   3   近中午,一团团乌云集结着,像轰炸机编队作超低空表演。   我见她闷葫芦似的,便找个话题:“怕是要下雪了吧,看来去年的雪要赶在 今年下了,算是跨年度的头场雪吧。”   小鱼儿嘟嘟囔囔:“你还有心情赏雪呵,哎呀,我可是连一粒米都没进,这 会儿肚皮贴着肚皮,能吞下一头大象,宁死不做饿死鬼。”   我提议:“赶紧找家馆子吧,我请客!”   “哪有反客为主的,哎呀呀,这地段偏,馆子少,又不太干净。上我家吧, 就算帮我的冰箱清清仓,再说请你拿主意呢。”她用力摁了摁喇叭,十字路口有 位穿反穿衣两耳捂了防寒套的妇女骑电瓶车闯红灯,急打方向盘。   “不方便吧?我两手空空的。”   “哎呀呀,我女儿没在家,连那江西保姆也没回——怕我那口子吃了你?哎 呀,他也不在家,皇上带公主北欧游——是本宫坚持要留下的,瞧,咱多有事业 心嘛。一开始,我那口子就反对我办那狗屁公司,还说我跟一个孤男——外地人 合作,说我隔一两年出本诗集折腾一下还能见到水花,这回着了魔道,看来要烧 的不光是脑子,靠!”   “你老公倒像是巫师,你这叫叫羊肉没吃到,反弄了一身臊。”我打趣道。   “哎呀呀,你也调理我。哎,你说这么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她絮叨着, “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是我加害了他,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溺水的?我到现在还 一头雾水。”   “只能信警察。”   转弯,路口挂有“海湾浪琴园”指示牌。前方现出红白相间的哥特式广场拱 门,现出一栋栋别墅,绿树环绕,像在园林中。   我灵光一现:“哎,他不像是旱鸭子呀!记得那次在龙门湾采风,沙滩冲浪, 雨农是会几刷子的,虽说是狗刨式……”   是啊,那时累并快活着,我们仨在新派电动车集团公司上班,都在企划部, 我当部主任,雨农和小鱼儿做文化专员,号称是办企业内刊《新派电动》的铁三 角,到了夏天,组织几十号“笔杆子”上龙门湾采风,上午开完交流会,中饭安 排在海滩,吃烧烤,喝扎啤,大伙儿唱唱跳跳,有人当起弄潮儿。   “是啊,那次活动好有气场耶,可是险性出了重大事故,雨浓下水前还自夸 是川江号子,结果差点让潮水卷了去喂鲨鱼,他女友大哭大叫,幸好你这个浪里 白条冲了去,抢了他来,他趴在海塘堤上铁青了脸狂吐咸水……”小鱼儿笑了, 大嘴露出两粒小龅牙。   “那一阵子,雨农跟质检车间工人赵幺妹打得火热,两人同是丰都老乡,现 在丰都划归重庆了。我曾坐船去过鬼城,里面有阴曹地府,什么奈河桥啊黄泉路 啊,那些大鬼小鬼口吐血淋淋舌头,鬼哭狼嚎……”我比划着手。   “哎呀呀,别再吓我——本宫刚刚有了些些暖意,又被你速冻了。”她停了 车。   我轻揽了她肩,手从肩滑到后背:“感觉好多了吧?天塌下来,有本侠来顶 也,你当好乖乖女便是!”   “哎呀——你当是演文艺片哇!嗨,你说这善后的事该咋了啊?他因我而来, 我总得不是铁肩也担道义。你知道我向来优柔寡断的,唯独办公司的事本宫坚强 了一回,说吧——爱卿有何高见?”   我的手停在她后腰,嘴朝她呶了呶,“嘘——”。   “哎呀呀,别装神弄鬼的,都说你是赛半仙……”那推我手的手松软下来, 似乎变成一条小蛇,游走了。   “今天是个坏日子,也是个好日子。”我咕哝道。   “你说什么?大声点。”   我朝她耳语。   “哎呀,什么也听不见。”   “嘛咪嘛咪哄。”   “去——”   车子忽地启动,让我措手不及。   4   天光像似被黑云团吸走了,有如白天提早进入黑夜。   海湾浪琴园区入口,亮起了一盏盏路灯地灯,两边各站一位戴红色贝雷帽的 帅保安,朝打开车灯开车进来的车主行举手礼。   车绕喷水池,进入10区东边第一栋别墅,听到一丛竹影中有狗大声叫着,小 鱼儿摁了下电子钥匙,两扇大铁门自动打开,蹿出一只毛发雪亮的藏獒,哗啦啦 拉出一节铁链,朝她摇尾,跟我狂吠,被她一声“朗朗”,顿时它变得友好起来。   停车下来,“朗朗”嗅起我的皮鞋,见我畏缩不前:“当我是叫化子吧?”, 小鱼儿咯咯地笑:“哎呀呀,朗朗存下你的体味儿,以后就不欺生了。”   “我可没你香。”我打趣道。   “可你比我臊耶。”   进入铺在草地中的斜石小径,从台阶拾级而上,我夸道:“感觉自己成了皇 亲国戚。”   她自谦道:“罢了罢了,爱卿的话本宫听多了。”   坐在客厅柔软的真皮沙皮上,头顶上是环形大小吊灯,金灿灿的。   小鱼儿冲了杯咖啡给我,她嘴衔了块奶油小蛋糕,示意我要不要,我摇了摇 手。她系上白围裙,我来帮忙:“你没睡好,歇一会儿吧,只告诉我生的菜放在 哪儿?”   我俩推搡起来,不料她身子一仰,脚步踉跄,眼看人仰马翻,我快速移动太 空步,出手相接,我俩像跳恰恰舞倏地摆了个pose。   不争了,一起下厨。   弄了凉拌海蜇,鸡丁炒腰鼓,清蒸膏蟹,椒盐排骨,油焖茄子,蛤蜊炖蛋, 又下了姜汤米面。   小鱼儿娇喘吁吁的,抱了四瓶红酒:“是窖藏的,珍藏版的,喝吧,趴下为 止……”,   我连忙从她怀中取了两瓶,一起把酒放到铺了格子布的椭圆形餐桌上。我说: “我看,这个还是——不用了吧?这——不太好吧?”   “晕,关键时刻感冒了,哎呀,我可是头一回开酒,”她拿开瓶器的手转动 着,似乎手艺不佳,“看我这地主咋当的——帮帮忙!”   似乎听到自己喉咙头骨碌碌响,那里有无数虫子在爬,不由舌头舔了舔,两 片嘴唇吧唧吧唧地。姑且还是按兵不动吧。   “开还是不开?三二一……”   我随手抄了一块白餐布举手,祷告,“善哉善哉,雨农兄,斯人已去,佑生 者乐也”,就夺了开瓶器呼噜噜地转,三下五除二,“扑”的一声,那酒汁涌出 瓶口,流到桌上,我伸了舌头来舔。   她笑得岔了气:“晕,这哪是哈巴狗,分明是披着羊皮的狼,看来你没开车 来是对的!哎呀,待会儿你喝了酒,思路打开了,说说你的鬼点子。本宫这会儿 的心还悬着呐,来来来,对酒成双,独乐乐不如……”她与我近了身说话,眼中 似有磷火闪烁。   我与她海喝起来。   “可以招了吗?酒过三巡耶。”   我把头摇成拨浪鼓似的,又学大灰狼夹尾巴。   “哎呀,看你如何过本宫的关?”她拿了满杯红酒来碰,先自个咕噜一声吞 下,看来真是豁出来了。   窗外传出啪嗒啪嗒声,雪大如席,松枝挂白,窗里淌着一汪水流,漫溢开来, 如美人沐浴而出,从雪肤滑落下的水珠。   鱼儿两腮酡红,顾自言语起来:“哎呀,你还不开口?这样吧,不如本宫先 招,昨晚,那几位头面人物,都是本宫说得差不多了的,有让策划一套地方文化 丛书的,有打造什么什么特色小镇的,雪片似的飞啊飞……可本宫却要洗手了, 你说‘雪片’啊转给给谁——你该该招了吧?”   “我招——不是不招而是火候未到,好像还欠一分熟也。”   “哎呀说——”小鱼儿拿我的一手去探她的脑门“这儿有几分熟?”   我答道:“哎呀,还是没到喷岩浆时也。”   “哎呀,你真是——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本宫要血拼到底了!”小鱼 儿再去搬酒,身子摇摇晃晃,像一叶扁舟遇到巨浪,我连忙叫停,扶她进卧室。 她翘起兰花指:“哎呀,我没醉,还还——差一分熟耶。”   我的头像似抵伏在澎湃的峰谷中,颤抖起来,“熟,熟透了,瓜熟蒂落 了……”   5   闲时,我爱逛琴岛论坛,这是水洋市人气最旺的门户网站。   回到桃城,我上论坛发布有关雨农的讣告。总版主网名“渔夫”,很快将此 帖置顶高高挂起。“渔夫”热心公益事业,兼了义工协会会长,在网民中被称为 “带头大哥”。 他隔时组织活动,每届网友年会我也参加,包了酒店大厅,摆 下几十桌,人头攒动,大家互叫网名,还搂搂抱抱的,脸贴了脸,闹腾腾的。   有关雨农的死亡消息,很快网路上有各种声音,当中有熟悉雨农的网友,大 都表示逝者为尊,一路走好。   我把验尸报告跟帖发布,当中说到警方报告,遗体上没有出现与人搏斗的痕 迹,也没有自尽的迹象。但仍有好事者对溺亡一说认为不靠谱,又找不出反证, 继而转骂警察无能,弄得沸沸扬扬的,跟帖越来越热,快被点爆了。   我顾不上这种口水帖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我到佛山论坛、丰都论坛、新浪微博转帖:   正月初七晚10时许,打工者雨农,真名戴学富,四川丰都人,酒后在XX省水 洋市梅城区东官河三里铺支河溺水而亡,生年37岁。斯人已逝,乌呼哀哉!   有关他的火化日期另行公布。   雨农家有年迈父母及妻女,家境贫困,请热心人士为其家人捐助,并为其女 建助学基金,襄助其就学,本基金分每学年支付。捐款不在数额大小,作为雨农 生前友好的本人,代其家人深表谢意!   捐款悉数交其妻赵幺妹托管。   下具捐款专设账号,联系人为陈麦田,就职于麦田文化创意公司,具体手机 号码,第一笔款由楼主陈麦田捐5000元。用的是我网名。   随后,网友纷纷捐款,数额不时蹿升。   根据死者身份证上的住址,梅城公安分局通过丰都公安局,联系上雨农的家 人。   赵幺妹带上女儿和公婆,一家四口,千里迢迢到梅城奔丧。   出现在我面前的赵幺妹已为人母,仍不失巴蜀女子的水灵。那年,雨农用打 工攒下的钱回老家盖起了楼房,他跟赵幺妹完婚后双双回梅城打工,新人特在梅 城补办喜宴,我也受邀,送了红包……   第二天傍晚,戴家四人抵达,给安排在梅城宾馆。接待工作由小李飞刀负责, 其他人员另有分工。   安顿下来,赵幺妹提出要去学富也就是雨农的住屋看看。遗物很简单,两三 件换洗的衣裤,未洗的一双袜子,三本广告经典案例的书,另有一本笔记,记录 的无非是读书心得,以及开文化公司的一些构想,还有一些诗稿。   记得赵幺妹大了肚皮,停工留在出租房。正赶上公司不景气,我趁机离职回 桃城创办广告公司,小鱼儿则辞工嫁人,夫家开了家具城,她自称闲妇。而赵幺 妹则同人不同命……   转眼间,小雨滴4岁了,还不大晓事,扯了妈妈的衣袖,问在哭的妈妈: “这张床是谁睡的?”赵幺妹答,是你老汉(爸爸)的。小雨滴又指着镜框中一 张大胡子戴八角帽的男人照,他是爸爸吗?   赵幺妹嗯了一声,跟我说:“他跟女儿没怎么见面,在她2岁时,他回丰都 过年。挣钱不容易,禁不住花,光来回的车钱就——再说他也——不说了。”   小鱼儿用车送母女俩回宾馆,跟我说:“我不想再抛头露面了,刚才赵幺妹 跟我私下东问西问,‘他跟你合作的事都了结了吧?’……哎呀呀,我受不了她 的目光,尖刀一样朝我心窝插来。”   我答应小鱼儿,不用她再出场了,除了那一天。   我到宾馆继续安扶戴家亲属。   雨农的父母哭干了泪不哭了,说留着点等儿子火化时再哭。两位老人满口带 有儿化音的川语,说一切听媳妇的。   我跟赵幺妹多说说话,怕她难以承受之重。我说起学富第一次来到这座江南 小城,就取了带有江南味的别名雨农……   “女娃的小名小雨滴也是他起的。”赵幺妹说。   我跟赵幺妹汇报最新捐款动态,快有10万了,另外民政局出面,跟殡仪馆商 议,免去火化费等,以示对民工子弟的关爱。   她摇着头:“真的不用再捐了,谢谢政府,谢谢各界好心人,我能撑过来, 等完事后,说不定哪天我重回梅城打工。”   “不光是本地网友等热心人士,还有其他地方的网友,也来捐款,真情难违 啊!我看要不要等遗体火化后再发布停止捐款的消息?”   “是啊,他会在九泉下感恩你们的!”赵幺妹双手合十。   看来,赵幺妹虽善解人意,但我最担心的还是她。   记得公司分批裁员,雨农在第一批名单中。不久,他来桃城,说自己还没找 到工作,两口子闹矛盾,让我助点钱,说是给幺妹补营养,肚里有娃。我劝他, 东方不亮西方亮,不如到我公司做文案,夸他有才。我留他吃饭,另叫上几位老 熟人,雨农坐在桌边,光喝闷酒。他接了一个电话,说要上趟厕所,这家排档没 卫生间。边上绿化带一侧建有公共厕所。过了半晌,我见他还没回来,开玩笑说, 该是不掉到粪坑里了,我得亲自打捞。哪有雨农的影儿?见关了手机,让我好生 担心。大概半年后,我在网上无意间发现一个转帖,来自佛山论坛,是雨农写流 浪生活的口语诗帖。原来,他一路靠双脚行走,没钱了打点短工糊口,到工地扛 过水泥包,给农户割过稻,就这样一路走回佛山,那是他最早的打工根据地……   “我听说,你俩口子闹——别扭?”我小心探雷似的。   “结婚后他像似换了个人,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写起诗来跟丢了魂似的,锅 里的鱼焦了,冒出好大的烟气,高压锅里的汤烧干了,弄得煤气灶和油烟机都烧 着了消防车都赶来了;上班也是丢三拉四的,给扣过工资奖金,炒过鱿鱼……最 恨那年,眼看我要生娃了,他却离我而去,没声无息好一阵子,害得我挺着大肚 子回老家,娃儿差点生在火车上。就说最近吧,本来在佛山打工还能寄回点钱, 可又这山望那山高,办什么公司,原本我就反对,真的对他水土不服。人各有命, 我是苦出身的,只认这理——我们靠打工赚钱才踏实……他这一走,倒也走得干 净,留我和娃……”赵幺妹话中不乏怨气,不过,见有人走动,她很快压低了声, 似乎怕旁人听到,转了话题:“这事全靠你们费心,谢谢,我会挺住的!”   这下,我似放下心来。   从宾馆出来,诸事需我调停料理,为一场史无前例的葬礼。   6   一切按计划进行。   星期六上午,殡仪馆松鹤厅给布置成黑白两色。   该来的人看来都来了。   合乎礼仪,没有一人穿得花花绿绿,帖子要求吊唁者穿素装,来的人除了已 捐款的,都带了一份奠礼,数额不等,到接待处一一登记。   一干官员似乎相约而来,有民政、文联、妇联、流动人口管理局等,神情整 齐划一,像是复制出来的。惟文联主席的出场获较高“点击率”,她面容姣好, 长了一头秀柔柔的童发,虽四十开外,她是越剧旦角出身,说话字正腔圆的,不 时与人颌首招呼。   呼啦啦来了六七位前新派公司工友,当中有跟赵幺妹同过车间的女工,先跟 她说些体己话。   从佛山赶来的两位雨农生前友好,似乎还未从风尘仆仆中恢复过来,一来就 先瞻仰雨农遗容,直呼“兄弟兄弟”的,唏嘘不已。   本地网友三五成群,似乎各有小团体, “渔夫”身后跟了一批义工,他一 来就向我讨活干,马上给悼念者派送白菊花。   松鹤厅陆续站满了人,有人自觉站到过道上。   追思会进行中。   重头戏出场,走出10位穿黑色燕尾服的乐手,有大小提琴手。由音协主席老 曹牵头,拼出一支乐队,老曹为领队兼首席提琴手,他跟我表示文化人算是悼念 文化人,义不容辞。   少儿合唱团团长跟进,他身后跟了12位男女各半的小圣童,站成两排,女童 在前,男童在后,每人手捧一只透明玻璃烛杯,烛光摇曳,小圣童跟着乐手合唱 《弥撒曲》,此前已做过多次排练……   在乐声和合唱声中,提小花篮的小雨滴在前,赵幺妹捧着雨农骨灰盒居后, 缓缓步向大门口,全体悼念者整齐让出通行道,最后一次行鞠躬礼,赵幺妹垂首 回谢,戴家人坐上已在殡仪馆大门口等候的一辆加长型黑色灵车。灵车在音乐的 伴奏声中徐徐离去,戴家四人将登上火车转回老家,已有一家企业提供回程费 用……   灵车消失在送行者的注目礼中,人们陆续离去。   光头小海与我握手道别,向我透露明天报纸会出现一篇雷人新闻,暂拟主标 题“史上最有文化的现代葬礼”,他是晚报主任级记者。这事早惊动了多家媒体, 他们事先跟我联络过采访事宜。于是,免不了我多次出镜。   人散得差不多了。   小李飞刀提了小摄像机悄悄靠近我:“陈总”,她悄悄竖了竖大拇指。   我点一点头,回道:“别忘了制作视频时打字幕,别忘了配音请女主播……”   “OK——”   我挥了挥手,小李飞刀坐上商务车,像小马驹得了令飞驰而去。   该我撤了,这才感到有点乏,似乎跑到了马拉松终点。   到了广场荷花池旁,可我梳理着今天活动可能被忽略了的环节,似乎漏了一 个人,或者说此人本是不可或缺的。   身后似乎跟着条“尾巴”,与我若即若离的。是熟悉的香味,淡了浓了,那 人头戴深蓝色宽檐帽,披了斜形网眼黑面纱,罩了半张脸,胸前的小白菊已到她 戴黑手套的左手上。   “差点吓了我。”   “哎呀,该谢幕了,我的大导演!”她浮出一丝诡异的笑。   “正在想,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咋刚才没见你?咋弄得像个海归?要不 是香水味儿,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哎呀你可是大腕儿,哪顾得上我这种小角色。哇塞,整个下来像似好莱坞 大片耶,大手笔,大写意,承转起合,滴水不漏。蓦回首,惟有那人却在‘灯火 阑珊处’,其实少她又何妨?可她还是来了,为了最后的约定。”   “呵呵,多有诗意啊,不愧是诗人。哎,你脸色不好,不上点妆有损淑女风 范。”我环顾左右,仿佛舞台上只剩东北二人转。穿行于松柏掩映的思亲林中, 我从后身轻揽了她的蜂腰,被她另一只手有力地挪开了:“哎呀讨厌!”   我和小鱼儿走向停车场。   “哎呀呀,就像做了一场梦,化作一缕缕青烟,才一眨眼工夫,曲终人散。”   不远处是鉴洋湖,一行白鹭从水草丛中拉高,飞向朵朵白云。   “忘了吧,往事如浮云。”   “哎呀呀,你总自作聪明,而我已洗心革面,决心将全职太太进行到底,再 也不跟人较劲了,包括跟自己。”她把那朵小白菊扔进垃圾筒,取下网纱,也丢 了,一副素面朝天。   我和她并肩走向停车场,两辆车不知何时并靠在一起了,黄色的是小鱼儿的 甲壳虫,黑色的是我的越野吉普。   “哎呀,要不要把最后一个秘密告诉你?过年前雨农向我借钱,说等公司有 了利润再除,你懂的,或许我是天下第一傻。这钱大部分还在那张存折里,赵幺 妹接了,哎呀,我可没跟任何人提起,只是你。”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还有你的守口如瓶,还有你有可能对我的无私援 助……”我从车后取出一礼品盒,恭敬递上:“你用的是这牌子吧!”   “不是,那是香奈儿,我用百合,哎呀呀我可是百合的超级粉丝。哎呀,得 去机场接驾啦,皇上公主11点25分下飞机,本宫……”   两辆车马达轰响,扬起尘土,各奔东西。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