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ＮＥＷ　ＴＨＲＥＡＤＳ）　　　　　　　　　　※ ※　　　　　　　　　　　　　　　　　　　　　　　　　　　　　　　　　※ ※　　　　　　　　　　２０１８／０９（第二九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ｗｗｗ．ｘｙｓ．ｏｒｇ　　　　　　　　　　　※ ※　　　　　　　国内版：ｎｅｗｘｙｓ．ｃｏｍ　　　　　　　　　　　　※ ※　　　　　　　　　　　　◆赞◆助◆单◆位◆　　　　　　　　　　　　※ ※　　　ＰＳＩ留学生服务公司：ｗｗｗ．ｐｓｉｓｅｒｖｉｃｅ．ｃｏｍ　※ ※※※※※※※※※※※※※※※※※※※※※※※※※※※※※※※※※※※ 　　　　　　　　　　　　　　　　　§ 【卷首诗】　　　　　　　　　　　　§　　　　如果你有秘密 　　　　　　　　　　　　　　　　　§ 郭学军：如果你有秘密　　　　　　　§　　　　·郭学军· 　　　　　　　　　　　　　　　　　§ 【牛肆】　　　　　　　　　　　　　§　如果你有秘密， 　　　　　　　　　　　　　　　　　§　千万要小心， zongli：喝烩面　　　　　　　　　　§　不要说给空气， 刘晓峰：硅谷养鸡记　　　　　　　　§　也不要说给树林， 石城boy ：赵太爷强奸记　　　　　　§　因为这些永恒的存在， 　　　　　　　　　　　　　　　　　§　也有着永恒的记忆， 【丝露集】　　　　　　　　　　　　§　即使经过七个月， 　　　　　　　　　　　　　　　　　§　当你再次路过这里， 彭立武：篮球场上的足球　　　　　　§　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 何葆国：丢孩子　　　　　　　　　　§　和微风拂过的每一片叶子， 　　　　　　　　　　　　　　　　　§　都在重复你七个月前， 【网里乾坤】　　　　　　　　　　　§　轻声的言语。 　　　　　　　　　　　　　　　　　§ 自 然：允许104岁的科学家安乐死　　§ 　　　　很道德　　　　　　　　　　§ 黄力民：《西游记》的回目败笔　　　§ 　　　　　　　　　　　　　　　　　§ 【网萃】　　　　　　　　　　　　　§ 　　　　　　　　　　　　　　　　　§ 水沫：夫妻关系　　　　　　　　　　§ 　　　　　　　　　　　　　　　　　§ 【网讯】∽∽∽∽∽∽∽∽∽∽∽∽∽∽∽∽∽∽∽∽∽∽∽∽∽∽∽∽∽∽∽ ◆　伊雁声《猫头鹰探长②火焰岛的女王》已由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猫 头鹰探长》是一套原创科学童话系列丛书。丛书各分册由十个相对独立又互相联 系的科学童话故事组成，讲述了猫头鹰侦探所的探长阿威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破 解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案件的过程。丛书根据方舟子的科普美文改编。 ◆　8月25日，方舟子在圣地亚哥为当地华人做了一个题为《方舟子谈中国热点 问题》的主题演讲，就目前发生在中国的社会新闻热点问题如中医、转基因、假 疫苗等发表了意见。演讲由中国科学与学术诚信基金会主办，在圣地亚哥媒体华 人杂志社的活动厅举办。 【牛肆】∽∽∽∽∽∽∽∽∽∽∽∽∽∽∽∽∽∽∽∽∽∽∽∽∽∽∽∽∽∽∽ ◆ 喝烩面 　　·zongli· 　　我刚来DC的时候，经由朋友介绍加入了一个群，名字叫做“DC河南同乡会”， 有约莫上百位成员。刚入群的时候大家都很激动，互相认老乡，对话的情形大约 是：“你是哪的？”“我是周口的，你呢？”“哎呀，我也是周口的！你是周口 哪的？”“我是周口扶沟的。”“哎呀，我也是扶沟的！你是扶沟哪的？”…… 对话如此一级级地往下循环，直到确认对方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才肯善罢甘 休。 　　群里因此确实是热闹过一两天的。可是之后话题便越发寡淡了，因为等挨个 把老乡认完一遍，便再也找不到可聊的话题了：每个人如同百年榕树上的一片叶 子，虽然来自同一个根，但余生却可能再无交集。又过一段时间之后，此群就几 乎全被广告占据了，从推销保险，家政服务，到武术训练，不一而足。有一天， 群里出现了一则广告，言道“前央视某著名节目导演在大华府地区开了一家河南 餐馆，欢迎老乡们前去品尝”云云。这让我颇有些兴奋。 　　根据我的经验，美国的中餐馆大约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广式和粤式，老板多是香港、广东或台湾人，菜单会有“左宗鸡” 和“空炮牛”等国内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菜品，味道一律是不甜腻到死誓不罢休， 很合美国人的口味。档次稍高的大店还会在周末的时候推出Dim Sum——广式早 茶，有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售卖诸如肠粉、萝卜糕、蒸凤爪、蛋挞之类的小点心， 因为新鲜出炉所以尚可下口。Dim Sum这两个似字非字的词汇让人初看时觉得高 深莫测，认真研读一番以后才知道这不过是粤语“点心”的音译而已，没有任何 实在的意义。对于此种不伦不类的翻译我是颇有一点异议的，比如我们附近有家 餐馆叫“旺记”，英文名叫做“Wong Gee”，依我愚见，显然远不如叫“Forgot” 让人来得印象深刻。 　　第二类是越南人开的中餐馆。菜品可以总结为一句话：王顾左右而言他。 　　第三类是大陆人开的中餐馆，多主打川菜、西安小吃和东北菜，是当代大陆 留学生的最爱。这类餐馆为了追求最高的还原度，不但菜品的味道和国内相似， 连环境都要向街边苍蝇小馆看齐：空间逼仄，灯光昏暗，桌面油腻，服务态度不 拘一格。这些虽然不足为外人道，但却让我们倍感亲切，仿佛犯了斯德哥尔摩综 合症一样，内心有种略微变态的归属感。 　　一个导演舍弃本职工作不干，不远万里跑到美国来开一家中餐馆，而且还是 难得一见的河南餐馆。对于我这个河南人来说，这等壮举简直可以和当年的白求 恩医生相提并论了。来不及等到周末，当晚便约上几个朋友驱车前去先睹为快。 　　到店之后拿到菜单，一眼就看到了“烩面”字样，抬头兴奋地对服务员说， 来碗烩面！服务员是个略为黑瘦的小姑娘，瞟了一眼问我：“你要什么口味的？ 我们有三鲜的，羊肉的和牛肉的。”我听完心里一惊：我这个河南人竟然不知道 烩面还有这么多口味，不会是如“左宗鸡”一样杜撰出来给美国人吃的吧。赶忙 问她：“哪个好？”她毫不迟疑，“都很好吃。”我听完心里突然凉了半截，有 种不祥的预感：我可能来错地方了。然而正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抱着残存的 一丝希望，讪讪地说：“来一碗羊肉的吧。”等小姑娘走后，我悄悄对朋友们说， 大家别抱希望，我猜这里的烩面不太好吃。 　　烩面端上来之后，情形果然如意料中的一样坏。汤是清汤，在厨房里的时候 和面条大概是素未谋面过的，只是在上桌之前才被匆忙浇在面上，互相透着陌生 和距离感。最上面点缀着几片薄薄的、浅灰色的羊肉，旁边是大片的木耳、黄花 菜和几棵蔫头巴脑的香菜。夹起一根面条来，又宽又厚，让人一时无处下嘴。好 不容易咬开一段，才发现面芯还泛着白——根本没有煮熟！虽然这烩面让人难以 下咽，但我还是收获了一阵崇拜。朋友们尝过之后都夸我所言不虚，但同时又好 奇我是如何料事如神的。我告诉他们，我平生吃过的烩面只有羊肉的，此其一也。 小姑娘说烩面“好吃”而不是“好喝”的时候，我就知道坏了，耳边开始响起三 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主题曲。因为正宗的河南人说起烩面，要说“喝”，不说 “吃”，此其二也。 　　这不由让我想起在老家时的喝烩面。 　　河南虽然号称面食第一大省，可拿得出手的面食并不多，种类比临近的陕西、 山西更是差了许多。比如山西有刀削面，揪片子、饸饹面、剪刀面，陕西更有油 泼面、蘸水面、臊子面、酸汤面、麻食、BiangBiang面。而偌大一个河南，唯一 小有名气的，除了胡辣汤，就只有烩面了。 　　所谓“烩面”，要义当然是“烩”。烩者，合煮也。说明汤与面的不可分离。 汤和面想来如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必然要你侬我侬地沸腾一番之后，才能激发 出绵恒久远的味道，让人吃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意味来。汤都是羊骨熬出来的， 并非清汤，而是浓汤，上面漂浮着一层羊油，味道调制得恰到好处，入口要辛、 麻、香、厚。面宽略一指，厚约半寸，讲究长短交错，宽窄相间。汤里除了羊肉， 再无其他不相干的配菜。汤顶也不用香菜，而是辅以成段的蒜苗，青翠可人。吃 一口面，喝一口汤，口感层次愈加丰富，仿佛置身于一波又一波涌来的海浪里， 让人受用不尽。食客不忍释筷，必是要连面带汤一股脑喝完，不觉浑身冒汗，经 络通达，暖意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才算过瘾和踏实。严酷的冬日里，喝一碗烩面 是再好不过的驱寒手段了。 　　我只钟情扶沟的烩面。 　　扶沟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县城，烩面馆也分三类。第一类是有招牌的大馆子， 比如“何开烩面”，门口或厅堂有黑底金字的招牌，位子多，味道好，价格也要 稍微贵一些，来的人多是县城里的常客。我在县高中读书的时候，周末偶尔便去 住在县城里的姑姑家走一走，和表弟玩一会。到了饭点，姑父大手一挥：走，咱 们去喝烩面去。我们便被领到“何开烩面”，每人点一个大碗烩面，再单独买些 切成片的羊肉和几份小菜。出门时吃得肚子溜圆，不敢快步走，只得慢慢踱回学 校，生怕刚吃的烩面会不小心漾出来。 　　第二类便是街边小店了，通常有一道推拉式的玻璃门，上面贴着或红或绿的 印刷字“羊肉烩面”。味道也很不错，可是陈设就要简单一些，食客也多是周边 “进城”的乡下人。他们要求不高，只要面够多，汤够热，吃着“得劲儿”就行， 关键是价格要实惠。有一年寒假的时候，我和妈妈一起进城，逛了半天商场，中 午的时候她带我去小店吃烩面。等面端上来，她注意到我的碗边上有个豁口，便 要服务员换一碗新的。那时吃面的人挤满了店里，桌子都被坐满了，两个服务员 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我跟她说，“算了，不碍事”。她颇有些生气，依然执着地 把面端到后厨，重新换了一碗。 　　妈妈初中毕业，识字也不多，那时出门遇到不认识的人还称“同志”，初一、 十五要去附近的小庙里烧个香，从来都是与人为善。我不知道她当时为何如此执 拗。喝完烩面出来我问她。她说：“出门吃饭不能用破碗，那是要饭的才用的。 他们生意人得懂这规矩，你以后也要记住。”我那时还是初中生，听完便在心里 笑她“思想封建”。现在想起来，她当时如此在意而执着，也不过是因为希望自 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好的前程吧。 　　这第三类，便是散落在乡村周边的小馆子了。扶沟县城只有一座，可周边却 零零散散地有十几个乡镇，那时去趟县城不容易，并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 有心人便在乡村周边做起了餐馆的生意，菜单里当然少不了烩面。这些餐馆多半 是家庭式的，设施更加简陋，但大师傅都得有绝活，要能做出好吃又不贵的饭菜 来，才能吸引到花钱节俭的乡里乡亲们。我在三中读书的时候，校园周边就有这 样的小餐馆。其中有一家是班里一个女同学爸爸开的。周末的时候为了补点油水， 几个毛头小伙子会撺掇着去她家里喝碗烩面。一半是满足口腹之欲，一半是为了 看她。她平时在班上都很活跃，可是在自己家却变得扭捏，看到我们来便远远地 躲开，大概知道这帮坏小子的坏主意，有些不好意思。 　　今年的冬天，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扶沟。几年没见，扶沟已经彻底变了 样，在旧城旁边生生造出一座新城来，夜里看起来如梦如幻。村里不少人家也都 盖起了三层的楼房，显得气派。有天中午，家里只剩我一个，叔叔过来说：“走 吧，中午不做饭了，咱们一起喝烩面去！”堂弟骑电动车载着我，路上便和他聊 起天来。 　　我上次见他时他还是小学生，可是今年都上县高中一年级了。他个子长得很 快，已经要比我高，略微显得单薄。嘴边毛茸茸的一圈，说话声音也变粗了。这 让我有点恍惚，不由得想到当年的我，想必也是这般的懵懂、单薄、青涩而满怀 希望吧。时光总是在悄无声息地流逝，往事永不可追，唯一留下的痕迹，也许就 是在面对熟悉的烩面时，说一句“这烩面真好喝，跟以前一样”。 ◆　　　　　　　　　　　　　　硅谷养鸡记 ·刘晓峰· 　　美国后院可以养鸡，所居之地可以养六只。母鸡生蛋，公鸡司晨。司晨为城 市所禁，所以全是母鸡。孩子们的外公外婆在的时候偶尔超过六只，也有买回过 公鸡，公鸡开啼之前已为盘中餐了。 　　桃花源记里说有客人来要设酒杀鸡做食，以前小时候最喜欢客人来可以设酒 杀鸡做食。我记得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有大鸡腿吃，却先把鸡腿放一边，大菜 碗里的都吃完了再细细吃大鸡腿。所以设酒杀鸡做食是很快乐的。 　　孩子外婆杀鸡是件大事。不记得我最好的朋友一家到我家一起过农历年的时 候有没有杀鸡，有没有客气地说“别杀了，留着生蛋”？不过外婆确实是杀过鸡 的，孩子们围着看，美美会不断地问：“外婆，鸡会痛吗？” 　　外公外婆回去的时候刚好六只母鸡，每天可以生两三个蛋，两个宝宝大多早 上有土鸡蛋吃。和Costco的有机鸡蛋比起来，蛋壳是太薄了，蛋黄是真的黄，想 想就好吃。每天要记得加食，每星期换一桶水。出去度假的时候长了，总是担心 鸡会不会死？猫会不会不见了？ 　　猫是跑过一只的，是黑猫Paris，剩下花猫Mickey挺孤单的。Mickey又超级 胆小，有客人来会吓得喵喵哭。禁不住孩子们的不断请求，又去领了两只。可是 美美经常想起Paris，觉得Paris还是最爱，总觉得她有一日会回来。有次在路上 抱了一只黑猫回来，说是Paris回来了。我看不出猫的差别，姐姐可以。第二天 两姐妹去邻居挨家挨户问，果然是别人家的猫，又送回去了。偶尔美美有哭的时 候也是因为想起Paris了，或者做梦梦见Paris了。也许Paris是忘了回家的路， 希望她还活着。 　　以前鸡就是墙边上的铁丝网围了一条缝可以够鸡走走，振翅都难。去年四月， 我们买了更多的铁丝网把荒掉的菜地围了一半，树个大柱，和孩子们一起用木头 钉了个门，就是一个大鸡圈了。现在还记得鸡头一次出来在土里洗澡的高兴劲。 也有《咏园中鸡》诗云： 　　昔在樊笼里， 　　今始得自由。 　　土中有真趣， 　　踢踏不复愁。 　　去年夏天全家去香港顺便回老家，两个星期才回来。刚到家，帮着看顾鸡圈 和捡蛋的朋友说有个鸡不行了。那些天很热的，鸡趴着不动，第二天就死了。也 无可奈何，拿塑料袋子装了扔掉了。以后又死了一只，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今 年从俄亥俄州回来，又有一只鸡神色不振，鸡冠发乌，显然就要不久于鸡世了。 我把鸡抱到一个垫了稻草的纸箱子里，单给水和米，回不了鸡窝晚上就暂时放车 库里，白天放在葡萄架下凉快。两天后这只鸡居然可以自己慢慢走路进食，好似 平常了。这只鸡好了，另一只大黑鸡却又病了。照样地放到垫稻草的纸箱里，黑 鸡却要出来，慢一点，也能进食。过了两日，捡蛋的时候却找不到黑鸡。细细寻 来，却发现躺在橙子树下的鸡窝的顶篷上，已经不动了。这是美美说最智慧 （wise）的鸡。她走路的时候慢慢挺胸大步，像一个女王一样。有次美美发 cheese，先扔了一块远远的，花鸡都跑去抢，黑鸡却不动，美美给了她一大块。 这个黑鸡真的是不平凡，临死这么没有力气了，还要死到离天堂最近也是最干净 的地方，鸡窝棚上！ 　　外公外婆回去了两年，还剩三只鸡，每天平均不到一个蛋了。前不久已经多 日不生蛋了。只有美美偶尔得一个土蛋吃。只好把鸡们放出来吃吃草。过了一日， 居然生了一个。我和妻说：你看，鸡要出来玩，高兴了吃好了才有得蛋生。妻说： 鸡都老了，还能生否？第二天居然生了三个。以后几天都有，或一或二或三，今 日又得三，开鸡圈门的时候一手拿了三个蛋，一手拿串大葡萄，不小心夹碎了一 个，甚是可惜。近日鸡常到外边来，到处排泄不是很好，不过出来有得草虫子、 枸杞吃，应该是开心得不得了，每个鸡的冠子都是又大又红，红光满面。问美美 为什么鸡又可以生蛋了？美美说：枸杞。 　　鸡通人性。我一开通后院的门，鸡们马上从葡萄架下乘凉的地方奔跑而出， 在鸡圈旁欢呼跳跃，差不多要跳了出来。剩食或者切碎的西瓜及各种蔬果皮，鸡 们无不兴奋争食，一瞬即光。鸡跑出来，盈盈少侠也抓不到，我抓她们的时候不 怎么动，一抓即中。我进鸡圈捡蛋，鸡都跟我走，我打开鸡窝上的小门取蛋，有 鸡喜欢啄我的胳膊，不知为何。 　　以前问过怎么杀鸡，有人说：杀鸡要慎重，有朋友有一次见杀鸡没有杀死， 后来改吃素了。自己脑袋里也演练过不少次，也想着哪位朋友值得杀鸡做食呢？ 和孩子们说起杀鸡的事，美美绝对反对。是啊，万一没有杀死呢？所以杀鸡不必 再提，唯愿鸡们青春永驻，每日有得蛋生，美美有土鸡蛋吃就满足了。要是以后 不生了，真的老了，那也是老有所终，为其一生生蛋辛苦，不亦宜乎？ 　　“鸡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最爱诗经《君子于役》有国有家有爱 有田园。虽室陋园小，有儿女有鸡处皆田园。是为养鸡记。 ◆　　　　　　　　　　　　　赵太爷强奸记 　　·石城boy· 　　（这么多年了，未庄人还是一点儿没变。） 　　话说阿Q在喊了半句“十八年后又……”在众人指指点点的围观中被砍头之 后不久，未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少了阿Q，未庄人的生活倒是略显乏味 一些罢了。 　　日子像往常一样，扛大包的工人们拿着上午挣来的几个酒钱再加上一碟花生， 脚踩在条凳上几人围成一桌闲聊找乐子，这时只见王胡子快步冲了进来，嘴里喊 着： 　　“城里有大新闻啦。” 　　说着便理所当然的坐到酒桌上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这阵势像猫闻到了鱼腥味儿一样围了上来，像鸭子伸长了脖子问： 　　“有什么大新闻？快说说。” 　　只见王胡子用手抹了抹胡子上的酒珠说： 　　“赵太爷强奸了城里的女学生被抓啦！” 　　众人旋即像呆鸡般定立了好一会儿，坐下来若有所思，突然一人发声道： 　　“不像话，赵太爷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可能会去委身强奸一个不守妇道的 女学生呢，其中定有蹊跷。” 　　片刻众人皆附和说： 　　“是是是，有道理。赵太爷是何等的身份，在未庄可谓是大名鼎鼎啊，家里 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会去强奸一个女学生？想必，定是那女学生不守三从四德， 觊觎赵太爷家的家产了吧，现在的女人，不会相夫教子，都跑去学洋人上什么学 堂，西洋人的玩意儿能学吗？西洋人是野蛮人，学他们是数典忘宗，对不起祖宗 的！” 　　众人听罢点头附和曰： 　　“对对对，就是这个理，现在的女学生，不像从前的女人那么好管教喽。” 　　诚然，不一会儿，众人的话题便由“赵太爷强奸”变成了现在的女学生破坏 传统妇道、不守规矩、无教养去了，这里不得不佩服我们宝贵的传统文化的魔力 呢。 　　最后，随着夜幕的降临，众人便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感慨声中散去， 只留下几只狗吠的漆黑道路。 　　翌日，未庄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知道了赵太爷和女学生的事儿，这事儿自 然而然也传到了赵老太的耳朵里，然而，赵老太却假装无此事一般继续过着她丰 衣足食的好日子，相反，让她听到了自家的家丁或者仆人们有谈论赵太爷的不雅 事儿时，她还会怒目而视扣他们的工钱，在赵老太看来，谁让他们管不住自己的 嘴呢，活该受到惩罚！ 　　中午，赵太爷的轿子出现在了未庄的村头，未庄人依然像往常一样跟赵太爷 热情地打招呼，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不几日，未庄又重新恢复了从前的平 静。 【丝露集】∽∽∽∽∽∽∽∽∽∽∽∽∽∽∽∽∽∽∽∽∽∽∽∽∽∽∽∽∽∽ ◆　　　　　　　　　　　　　　篮球场上的足球 　　·彭立武· 　　踢足球最理想的地方当然是在草地上，如果没条件，土场子也可以玩玩，现 在流行的那种塑料草皮的假草，也很不错，最次的是水泥地，球磨得快，人容易 受伤。不过，这些对我们而言都不太要紧，我们无所谓地方，有球踢就行，那些 年，在篮球场的水泥地上踢球，也照样开心。 　　本地的春天雨太多，不适于户外运动，湿天由冷转热的过程中，人就如同酸 菜坛子里的黄瓜，发酵起霉，粉刺一个接一个地在脖子后面冒出，心里面躁动不 安，望着雨歇，望着夏季。 　　球踢得不怎么样，瘾却是那么的大。天上还满是阴云，地上的水也未干，但 我们这些人已等不及夏季，只盼着上场去舒展一下筯骨。组织者迫于大家急切的 呼声，掏出手机来约球，那时短信还没有群发功能，我只能一个一个地发：下午 不落雨的话，去XX地踢球。 　　天老爷照顾，有时真的会睛上半日，拉开我们戏称之为“赛季”的序幕。 　　“豆子，来，传个球过来。”唐杰下了摩托，扶起大撑，大声地喊。 　　迎着久违的皮球，他抡起腿，释放出憋了几个月的力气。皮球炮弹般射出， 从篮球架后的土坡上弹起，翻落到一人多高的围墙后去了。 　　“猪脑壳！捡球去。” 　　一片骂声里，唐杰同学笑嘻嘻地爬过围墙捡球。 　　这些人都是五中的中学同学，“豆子”是我的外号，还有何、尹、尧、郭、 易、晋、罗、曲、马等。这一大班子人，毕业了十几年后，因为足球又凑到了一 起。 　　市五中座落在东塘与侯家塘之间，解放前叫雅礼中学，原是二十世纪初外国 人办的一所学校。校内一色的苏式红砖教舍楼，朴素稳重，粗矮的樟树环绕着标 准的足球场。球场以炉渣铺地，八十年代，大部分的学校操场都爱铺这东西，比 起黄泥地来，它灰尘少，雨天没有烂泥巴。 　　体育老师姓岑，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背地里我们称他为“岑老屁股”，他 五十左右的年纪，因为担心别人听不懂自己的外地口音，说话语速很慢，总是表 情认真地耐心讲解。体育课一般先做两分钟的准备活动，然后这和蔼的男人把一 网兜足球发下来，让我们尽情地玩。 　　350米的跑道，外圈有四、五层水泥看台，看台上到处可见一粒粒黑色的颗 状物，大的是樟树籽，细的是树上落的虫屎。太阳虽大，但树荫如伞，将炎炎烈 日都隔在了看台外，女生们怕晒，大多在这里坐着。 　　男生以脚下球技的高低，分出高低不同的档次，最高的当然是校足球队的队 员，其次是能玩些花哨动作的一小帮人，然后就是乱冲乱踢的群众球员了。但无 论身份如何，大家都有模有样地踢，个个都汗流浃背，都张着嘴巴笑。 　　下午只有两堂课，四点来钟便早早地放了学，直接回家是极少有的情况，得 玩玩才行。回想起来，其实那时也没什么能玩的东西，因为家里条件差，我口袋 里总空无一文，而好友君则不同。君瘦瘦的，戴副眼镜，比我高半个头，他家境 好，常有些零钱。日子虽在慢慢地好起来，可我们还没有养成吃零食的习惯，回 家一路经过花花绿绿的铺面摊贩，有卖牛皮糖的，卖扯麻糖的，打棉花糖的，还 有把糖融在小勺子里浇出各式图案的，以及卖果子的，烤红薯的。卖冰棒的背着 泡沬箱子，喊：“买冰棒唻，有过得敲的绿豆雪糕可可冰棒唻！”但这些诱惑都 无法和满载着武侠小说的三轮车摊子相比，君大把将钱花在这些书摊上，毫不吝 啬。买的书他当然是第一个读者，我是第二个读者，然后有第三第四…… 　　书一借到手，便急不可耐地翻开，一边读一边慢慢朝家走，在武侠的世界里 心驰神往。 　　另一件乐事无需花费，那便是踢球。用碎砖头在地上摆两个球门，几个人就 可以开场，校园里总不缺踢球的地方，跑道上、沙坑边尽是一群群玩得起劲的人， 书包就随意地丢在水泥看台上。太阳将落尽时，累了的孩子就收了球，在校门口 的水龙头下洗了手脚，心满意足地回家。 　　毕业出了校门，那金色阳光照耀着的炉渣地和水泥看台，以及那个21.5CM直 径的圆东西就一下子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当时未曾感觉到一丝的留恋。夏日的 阳光照着懵懵懂懂的少年，以为人的一生都是如此的无忧无虑。 　　成年后，球场上活跃的几个玩伴，相比其它的同学，联系要多一些，久而久 之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聚到一起喝酒吹牛，尽谈论些自以为了不得的牛人牛事， 先是谈发财，谈女人，谈打架，谈官场……，然后发一通牢骚，末了感叹社会、 人生，这几乎成了定式。 　　某日，忽记起了球场上的欢笑，某人道：“踢场球不？” 　　一呼百应。 　　找出尘封的足球，打足气，穿上新买的球鞋，一通电话联系后，兴冲冲地出 了家门，那兴奋的劲儿，与平常相约出去喝酒全然不同。 　　寸土寸金的城市，找个免费的球场不容易，踢球的地方总是四处辗转着。大 约02年的时候，我们去母校五中找场地，熟悉的校园，熟悉的樟树，只是炉渣球 场铺上了绿草，并用栏杆围了起来，还锁上锁，进不去了。不过，单车棚外的几 个篮球场常常空着，也没人管，是个踢球的好所在，正好成全了我们。 　　小场足球的特点是灵活，急停、变向、快节奏地往返跑动，得小心踝关节受 伤。长传球是我们的弱项，因为没受过正规的训练，一脚高球顶多就传个30来米， 但这不是问题，因为篮球场的长度都不到30米，问题是天气太热，心肺的功能跟 不上。跑着跑着，脚步越来越沉，嘴巴也越张越开，实在受不住时，就把那一百 几十斤停下来，弯下腰撑着膝盖喘气，喘得恨不得把舌头伸出来。 　　累是累，但进球的那一瞬间，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得到了满足，“快点来快点 来！”赢家们喜笑颜开地叉腿排成一列，，输家们则垂头丧气地从其胯下爬过。 　　03年，因为非典的流行，雅礼加强了门禁，学校禁止外人进入，又得另觅踢 球的地方。 　　阳历七月，是老历的六月，蚊子咬，沙痱子炸，能热死人的天气。骑上摩托， 掌握着油门，让风嗖嗖地吹在身上，感觉很不错。目的地是交院。从边门进去， 七转八转，下一个长长的坡，绕过大足球场，便到了我们踢球的地方。 　　那是并排的4个篮球场，已略有些破烂。天热有天热的好处，太阳下的球场 空无一人，你想选哪个场子都行。我们一般选最里面那个，因为靠着坡和围墙， 有小半边阴，也好捡球。 　　水泥地面有些开裂了，深绿色的铁管篮板架，有个一人多宽的门洞，正好做 球门。蝉在叶深处死命的鸣响着。 　　规矩很简单，射门要过半场且不高过膝盖，没角球。 　　人越多越好，八个正好，六个也行。初上场时都生龙活虎的，跑上两分钟就 哼哧哼哧了，五分钟之内肯定会有人要求中断：“不行了不行了……”。场边有 一截废弃的电线杆，倒放在地上作凳子用，一屁股坐下去，几棵不大的樟树体贴 不过地遮出一片荫来。 　　拧开矿泉水瓶盖，水顺着喉咙灌下去，凉爽泌人心脾！喘匀了气，扯过几句 闲谈后，体力好点的又摧着上场了。 　　再上场，身体各部件就运转开了，慢慢找到了各自的节奏，不觉先前那样累 了。踢着踢着，动作协调了，配合也默契了，不时听到队友间情不自禁的喝彩— —“好球！” 　　人稍多点时，就分成三边，输球的下位。场下看球也不错，想要凉快的可以 坐在泥地上。将屁股大腿贴着阴凉的泥面，看着蚂蚁爬上手指，在汗毛间来来去 去，有种久违的亲切。 　　指点着场上球员的表现，一边扯谈，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说也好，点根烟边 听边吸，我呼吸道不好，吸得狠了，会止不住地咳。 　　这样的半日，人从工作和生活的烦扰中暂时脱离出来。 　　我在一家国企上班，单位效益虽不错，但烦心事也不少，当官的总是挖空心 思地折腾，一时“功能重组”， 一时又“资源优化”，人就像个皮球一样在几 个部门间被踢来踢去，难以安心做事。这是没办法的事，俗话说，六月天给猪扇 扇子——朝钱看吧。踢了这么多年的球，也试试让人当球踢的味道。 　　何脚下功夫老到，没有花招，可以独力撑住后场，也能组织进攻。 　　郭是个大度的人。他身体单薄，每次对方轻轻挤他一下，球肯定就丢了，别 人丢了球一般都会去回抢，他却站在原地张开嘴哈哈地笑。见此情形，尧摇着头 叹气，骂：丢了球还笑个啥？ 　　尹最受欢迎，他脚下灵活，在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是个得分手。 　　易的脚头硬，唐杰爽朗，马哥斯文，脚下功夫都扎实，都是些让人愉快的家 伙。晋大大咧咧的，此人下脚很猛，每当抡起腿射门，防守的都吓得背过身捂住 裆部，球打在大腿或屁股上，“叭”地一声肉响，好不疼痛，他却嘻嘻笑。 　　一场球散了，回家洗了澡后又约出来吃晚饭。晚饭连着宵夜，桌子摆到店门 外的街边，苦瓜鱼、酸菜炒饭、啤酒，蠢吃蠢喝。 　　从读书时起，何就是个铁杆的球迷，对球队球星赛事都如数家珍，他酒量好， 酒品也好，不劝酒不发酒疯，我和尧则是饭量好。尧那时在做电脑配件的生意， 勉强维持着；郭开了家网吧，还能应付生活。何在几十里郊外的梨托镇做模具， 没房没车没老婆甚至没女朋友，我觉得他正是应该叹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的时候。但多年后，我无意间问他：“你最快乐是什么时候？”他略思索一下， 扶了扶眼镜，认真地说：“打小场子足球那些年吧。” 　　我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运动是一剂良方，可以缓解人的压力，工作不顺利家事不开心，打一场球， 什么都烟消云散了。那阳光下的大汗淋漓，给了我们发自内心的欢笑。 　　场上，球沉闷地来来去去，总是被堵在三分线以外。场下的等得不耐烦，催 促起来：“再不进球，先出底线的一方自动下位了！” 　　战机总是眷顾有耐心的一方，随着队友一个眼神，默契闪现，脚随着心动， 球送出去了，队友也赶到了点上，如流水般，假动作晃一晃，空隙出来的一瞬间， 起脚射门。 　　场下坐着休息时，一般是喝水、吃冰棒解暑，有时买个西瓜敲开了吃，也很 爽快。不过，这些吃的都比不上大自然的恩惠——清风徐来。风轻轻一吹，比吃 什么都舒服。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清风不常有，白云无尽时。 　　单位里的那些折腾永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我终于顺理成章地从部室混到了 生产车间，对于一个不善人际交往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幸事。部室的工作几乎全 是不切实际的管理，让人不胜其烦，车间则还有不少实在的事情，适合我这样的 人去做。 　　日子以一周一周的节奏过，每周一场球，风和小雨无阻。这样维持了几年， 直到我被外派到郴洲。郴洲距长沙三、四百公里，湘高速四小时的车程，每个月 或每半个月回家一次，踢球的频次就陡然减了下来。 　　越往后球友越少，大多是工作方面的原因，也有家务缠身的，反正都是不得 已。很多回，因为人手不够，就到郭单位的篮球场上玩，四个人传来传去，也自 得其乐。直到马哥调去了外地，何南下广东后，自然就散了。 　　篮球场上的足球是从2000年开始踢的，人最多时有二十来号，踢球点四处辗 转，主要有中医学院、雅礼、交通学院，至2008年左右结束，前后近10年。 　　怀念那些快乐的时光。 ◆　　　　　　　　　　　　　　丢孩子 　　·何葆国· 　　窄小的灶间里满是喉咙的声响，那真是一片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阵势。浑 身疲惫的父母亲倚在两边的门框上，灰头土脸的，眉头越发地紧锁起来，他们对 了一下眼神，又对了一下，这眼神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就这么办了！ 　　许多年之后每当我闭起眼睛回想起这一幕情景，心里便对父母亲充满了一种 悲悯。当然，那时阵，我还是一个混沌未开的五岁男童，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和即 将发生的一切都懵懂无知。后来我才知道，我出生不久，父母亲就盘算着把我送 掉，可是送不出去，没人要，那年头，谁家缺孩子啊？我家齐唰唰六个男孩，两 张床并排铺开，只有横着睡才躺得下六个人，老大老二他们腿长的，只能把腿放 到床下像荡秋千一样荡着。据说我长到三四岁时，父母亲再次考虑把孩子送掉一 二个，除了老大——老大毕竟能帮忙干一点活了，下面五个任挑，本来父亲有个 表叔的妻弟想要老五，临时又反悔了，父亲生气地说，我又不要你的钱，你怎么 能这样？那人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女儿，他说我还是以后招个上门女婿就好，现在 那四张嘴都填不满了。有一回，母亲的堂兄来走亲戚，父亲说我送个孩子给你要 不要？堂兄说，我送你好了，我四个女儿两个儿子，那最小的女儿送你吧。父亲 吓得直摆手说，不要不要不要。那年头，大家家里缺的不是孩子，缺的是粮食和 布匹。既然送不出去，父母亲寻思来寻思去，就想到了一个法子，丢孩子——把 孩子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当然不能是荒山野岭，那可能会被山猪或野狗叼走， 这也是不行的，最好是丢在一个比较偏远的圩市上，让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后 被人领养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对父母亲来说，这是一个密谋多次的计划，多次 准备实施又多次临时放弃，毕竟，要丢掉的不是一件无用的旧物，而是一条活生 生的生命，他们内心里还是不忍的，然而，现实情况逼迫他们不得不再度重启这 个计划。 　　那天早上，我第一个吃好走出灶间，一只手在嘴上抹了几下，然后把两根手 指头放里嘴里吮吸着。倚在门框边的母亲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老六今天 很乖。 　　父亲接着说，老爸今天带你去赶圩。 　　我哇地跳脚欢呼起来。 　　父亲咳了几声，大步走向楼门厅，那里搁着一担准备赶圩去卖的木炭。父亲 是我们土楼烧木炭的老师傅，他几乎每圩都要挑一担木炭去卖，还从来没带过我 去赶过圩。 　　你要乖一点啊，不能吵大人。母亲在后面不放心地说。我回头看她一眼，给 她一个傻傻的笑。 　　父亲驼着背走到木炭担子前，把腰更弯地弯下去，一肩膀就挑起了满满的一 担木炭。 　　日头从洋顶岽照来，正斜斜地涂抹在土楼的石门槛下。土楼门口的土路像一 根抽出来的裤腰带，疲塌塌地绕向村口的黑水潭。父亲的脚步声很重，啪，啪， 啪，我看见他头上甩出了一粒粒汗珠，但我还是跟不上他的脚步。 　　黑水潭前是分岔路，我感觉父亲应该往左走，因为我看过赶圩的人都是往左 走，但是父亲往右走了，这让我有些奇怪。 　　爸，这边是去赶圩吗？我问。 　　怎么不是？我们去赶岐岭圩。父亲说。 　　我原来知道的赶圩只是赶枫溪圩，实际上在这闽西南土楼乡村散布着许多圩 市，当然，那时阵，我什么也不懂。 　　父亲停下来，换了一下肩膀，顺便也等我一下。 　　还多远？多远？我又问。 　　翻过这座山就到了。父亲说。 　　我不由吐了吐舌头。 　　只要你有生脚，再远也走得到。父亲说着，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汗。这个烧 炭佬，他不知道自己的手长年累月都是黑的，所以往脸上一抹，脸也黑了一截。 但是，我不敢笑他，因为他是父亲，还第一次带我赶圩 　　父亲又在前面走起来了，他瘦小的身子在两挑木炭中间一阵子显现，一阵子 隐藏，那两挑木炭高过了他的个头，像是自个儿悬浮着行走，如果不是父亲沉重 的脚步声，你真会感觉那两挑木炭是自个儿在行走，在这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疾速 地飘荡。 　　走过一个山垭口，一阵热风吹来，就开始是下坡了。父亲的脚步越来越快， 我也加快了步子，几次刹不住，差点撞上父亲的木炭担子。 　　前面就是圩市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物件在山谷里的几条街上摊开，闹哄哄 的场面令我有点头晕目眩，虽然说我们土楼里也常常是闹哄哄很多人，但是跟这 圩市一比就差多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店铺和地摊，还有这么多从没见 过的物件，我感觉自己两只眼睛明显不够用了，应该生出八只眼睛才好。父亲和 他的木炭担子在前面为我劈开一条路，我尾随其后，眼睛看不过来，耳朵里也挤 满了各种声音，其中有一阵阵锣声好像敲在心坎上，让人心生欢喜。这时，一股 醇醇的肉香飘来，好像一根羽毛撩着我的鼻子，我忍不住连打三声喷嚏。 　　父亲在一间店门口停下来，他放下木炭担子，腰身往上挺直了一些，走过来 拉住我的手说，我买碗肉汤面给你吃，你吃完就坐在这里等，或者你自己逛逛圩 市，我把木炭卖完再过来找你。 　　我使劲地点点头。 　　这是一间饮食店，所有好闻的味道都藏在里面。我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跟着父 亲走了进去。迎面一排灶台，几口铁鼎上热气腾腾，一个女人操着一把大勺从铁 鼎里舀了一点汤，放到嘴边吮了一口，又把大勺放到鼎里。一团雾气笼罩着她半 边的脸，她冲父亲说了一句什么。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应该就是客家话，我们土楼里大都是说河洛 话的，也有几个说客家话，如果我们笑他客子猴，他就会回敬我们河洛鬼。没想 到父亲用客家话回答了那个女人，我竟然听懂了。 　　一碗肉汤面，大碗的。父亲说，他抖着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叠毛票，数了两 张递给那个女人。 　　我咽了一口水，很快就要吃到香喷喷的肉汤面了，全身激动得有些哆嗦。父 亲推着我的肩膀走到长板凳前，让我坐下来，他说，你就坐在这吃，我去卖木炭 了。父亲转身走出饮食店，我竟然没有目送一下，因为我满心盼望着肉汤面快点 端上桌来。 　　许多年后当我面对满桌的美食佳肴，我总是想起这一碗肉汤面，其实这是父 母亲丢掉我的阴谋的一部份，然而，我当时吃得多么欢快啊，那些面条未经咀嚼 就滑进了肚子里，碗底的最后一滴汤也被我吸进了嘴里，放下空碗，我还久久沉 浸在无穷无尽的回味之中，直到外面一阵急促的铜锣声激醒了我。 　　现在我已经很难描述那个圩天看到的那场杂耍了，那是一场很神秘的杂耍， 一个矮子一边打着锣一边牵着一只猴子，一圈一圈地转着，在场地中间，往上竖 着一根长长的竹杆，我抬头都望不到竹杆的尾巴，它好像插入了蓝天，一个瘦高 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手里抖着一块颜色非常古怪的布，嘴里念念有词，我大 约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只要他把这块布罩到头上，大家就看不到他了，他 就能顺着这根竹杆爬到天上去。现场发出一阵阵嘘声，瘦高个也不恼，他说，不 然我们来赌一下？现在掀起一片起哄声，那瘦高个说，你们怕了？你们不敢，算 了，我也不为难你们。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布抖成一朵花似的。我挤在几个 大人的面前，感觉那朵花就要向我头上旋来，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后面大人的裤裆 上歪去。这时，那个矮子把锣猛然敲响一声，我吓了一大跳，脑袋往后撞到后面 大人的裤裆上，大概是把大人撞痛了，他吱了一声，一只手抓起我的衣领，就把 我拎起来，往前一推，我踉跄了几步，栽倒到场地中间，暴露在所有看客的眼皮 底下。 　　好，这个大头囝子！那瘦高个兴奋地尖叫一声。我知道他叫的是我，全身毛 骨耸然，感觉到他手中抖着的布向我头上罩了下来，然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阵，天色已暗灰，四周围没有人，整个圩市寂静得像是坟地， 我从地上爬起来，转了一圈，只看到前面的厝角闪过几条人影。我记得是父亲带 我来赶圩的，还吃了一碗肉汤面，然后拼命削尖脑袋挤进人堆里看杂耍，然后就 遗失了记忆。这时阵，我有点吓慌了，父亲在哪里？那些熙熙攘攘的赶圩人又去 哪里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是中了那个杂耍艺人的幻术，他那块古怪的布把 我迷魂到了另外一个空间，我在那里沉沉大睡，即使醒来之后，也是魔魔怔怔， 那双脚像不是自己的脚一样，自动就迈开来，一步一步往前走，上坡下岭，如有 仙人牵引一般，于第二天早上走回到自己在土楼里的家门前。我记得父亲正坐在 灶间的板凳上嘶嘶呼呼地喝着稀饭，他抬起眼睛看见我出现在灶间的门前，惊得 半碗稀饭都倒在了胸前的衣服上。 　　父母亲第一次想要丢掉我的阴谋破产之后，他们很快又策划了第二次行动。 在我们土楼十几公里的地方驻扎着一支小部队，营地里一个月公映两次电影，除 了银幕正前方划出一圈供士兵们坐着小马扎观看之外，其他位置任由村民使用， 所以一到电影公映的晚上，银幕正反两面都挤满了来自周边村庄的人们。那时阵， 看电影就是过节了，天还没落黑，周围村子的人们就像潮水一样涌进部队营地， 大家都神奇般自觉，空着银幕前那块划圈的地方，士兵们整着队喊着口令大踏步 过来了，群情震奋，电影很快就开始了。父亲偶尔也是会到这看电影的，据说最 远的观众有来自几十公里开外的村民，父亲带过老大、老二，从没带过我，理由 是我太小了，回来半路上睡着了怎么办？十几公里山路呀。其实那时阵我对看电 影也没什么兴趣，我真的是太小了，但是父亲午饭时突然说晚上要带我去看电影， 我还怔怔没什么反应。老大、老二、老三以及老四、老五当场表示了不满，父亲 说，老六最近表现乖，要带他去看一下。父母亲不知从哪里听说，有些军官家属 喜欢养孩子，一养好几个，自己生的加上老乡送的，或者路上捡的，多一个孩子 就多一双筷子，反正部队条件好，没有什么压力。他们觉得如果把我丢在部队营 地，被哪个军官家属捡去养了，那是多大的造化啊。那天日头还没落山，父亲就 带着我出发了，他带了两只“绞志饭”，也就是草袋子饭，还有一只半新不旧的 军用壶装了凉开水。日头落山时，我们走到半路上，把草袋子饭吃了，不吃实在 走不动了。父亲牵着我的手走进部队营地，那里已是黑压压一大片人，比圩市的 人更多更密集。那块白白的电影银幕刚刚暗下来，全场鸦雀无声，这时银幕上闪 出一道道光芒，还有很雄壮的音乐。可是父亲拉着我往前走，可是越往前走我就 越看不到银幕，因为我个头太小了，我一次次踮脚、跳脚，还是看不到，我甩开 了父亲的手，钻进人群里，像一只小泥鳅在泥沙和石缝里曲折穿梭着，终于又看 到了银幕，那上面是炮火纷飞的场面，其实我压根看不懂，但是那轰隆作响的声 音还是让我感到新奇，薄薄的银幕不过是一块布，却能奔腾着那么多人和那么多 声音，我向上拼命地抻长着脖子，刚看到银幕一角，随即又被大人挡住了。我左 转右转，像一条无往不胜的小泥鳅，钻到了银幕下面，确切地说，是那根挂银幕 的木桩旁边，我就那样仰起头看着银幕，所有人的影子和声音就在我头上跳荡着。 正当我感觉脖子发酸，准备低下头来，看电影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像海 啸一样汹涌而起，各种惊叫声、尖叫声交织成一片，我吓得立即抱紧了那根木桩， 感觉到木桩摇晃得厉害，黑压压的人群像决堤的水一样四处溃散。我完全懵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许多年之后，我偶然在网上本地论坛读到一个帖子，有 人把这次发生的事列为本地十大灵异事件之一，据说那天晚上在银幕反面看电影 的人群中有人看到一辆马车从银幕上驶出来，凌空而过，不由尖叫起来，于是整 个人群就炸了，人们尖叫着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连士兵们也莫名其妙，跟着一 起跑，似乎就在眨眼间，看电影的村民全都跑光了，据说第二天现场清理了村民 们跑丢的拖鞋、草鞋、木屐、解放鞋一百多只——唉，居然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 人没跑，那个人抱着木桩爬到了半中间。当然，那个人就是我。那天晚上，村民 们跑光之后，士兵们重新集合，在军官的带领下四处搜索，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也没有抓到什么破坏分子。他们唯一的成果似乎就是发现一个爬到木桩中间的男 童。其实我爬得并不高，一个士兵踮起脚就把我抱了下来。因为惊慌和疲劳，我 被抱下来后就在士兵怀里睡着了。后面的事情我有些记不得了，应该是一个军官 把我抱到他宿舍去睡觉，第二天早上给我吃了馒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 馒头，然后军官询问我父母亲和村子的名字，我吱吱唔唔说不上，但是他们还是 有办法，也不知是通过什么办法，把我准确地送回到土楼里父母亲的面前，父母 亲看到我被士兵送回来时惊讶不已，又显得非常遗憾。 　　这孩子，送给你们就好。父亲握着士兵的手说。 　　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士兵连连摆手说。 　　这第二次又没丢成，父母亲又寻思了几天，他们决定把我带到城里，丢在汽 车站，那里人来人往，应该有愿意捡孩子的。这次的事情我就简单一点说吧，父 亲带我到乡里，搭上到城里的班车，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城，说实在的，感谢 父母亲，这让我幼小的心灵从此萌生了离开土楼、到城里生活的念头。后来我再 进城时，那汽车站已经拆了，但我至今记得汽车站是一片很大的场地，只有很少 的几辆车，一走到站外，则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上几乎全是人，比圩市的人 还多，又像是那晚上看电影的场面，可是，这是大白天呢。父亲让我站在一个角 落别动，他去买个东西就回来，然后他倏地消失在人群里。许多年之后，我这才 听父亲说他这是把我丢掉了。难怪那天我等到天快黑了，也不见父亲回来，我饿 得受不了，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巧的是，我们土楼里一个表叔看到了我，说起来 整座土楼里住的人都有亲戚关系，他从外地回来，正准备搭车回土楼，就顺便把 我也捎回去了。那天晚上，父母亲看到那个表叔把我送回到面前，对那个表叔气 得牙痒痒的。 　　我帮你把孩子捡回来了。表叔说。 　　你、你真是多事啊。父亲说着叹了一声。 　　三次没丢成，父母亲也就死心了，看来，这也是注定，他们认了。那几天， 大队来一个通知，要正式给我上户口，要报一个正式的名字，父亲似乎想了一下， 说：简三丢。三次没丢成的经历就这样转变成我的名字，想想也是意味深长。父 亲病重期间告诉我这些往事时，他总结了一句，其实每个人都是老天丢给人间的 一条生命，真要丢也不容易。 　　唉，其实父亲总结得也不对，昨天，就在昨天，我在城里用婴儿车推着一岁 多的儿子上街，我只在路边接个电话，一转眼，儿子就丢了——是的，我简三丢 的儿子丢了。想当年，父亲三次丢儿子丢不成，如今我一转身，儿子就丢了！ 　　快报警啊！有人冲着我喊，前天这里也有人丢了孩子！ 【网里乾坤】∽∽∽∽∽∽∽∽∽∽∽∽∽∽∽∽∽∽∽∽∽∽∽∽∽∽∽∽∽ ◆ 允许104岁的科学家安乐死很道德 ——对自由的尊重，对人性的尊重 ·自然· 104岁的澳大利亚生物学家大卫·古德尔已在瑞士安乐死去。 人类之所以会自杀，是因为人类拥有理性，人类从理性当中推导出了自身拥有 选择生死之自由，那么自由又是什么呢？ 这得从两个事实说起，康德认为我们能够认识到的事实有两种：数学是我们可 以直观到的事实，而自由则是我们可以经验到的事实。 先说我们可以直观到的事实，我们的理性性状之中有一些先天性的东西，数学 属性在我们头脑中的存在，就是这种先天性的东西：我们可以从客观事物当中看出 相同的量，比方我们从两个西瓜和两个苹果当中都能看出“2”这个量；再比方我们 的思想里有一些宇宙当中本不真实存在的毫无瑕疵的完美的圆形、方形、以及三角 形等几何图形，这些图形在我们理性之中的存在也是先于我们的经验的。有意思的 是，我们思想中的数字与现实中的事物是对应起来的，我们思想中毫无缺陷的几何 图形也被我们实实在在地运用到了客观现实当中，所以数学属性是一种事实。 再说我们可以经验到的事实，我们在现实当中可以选择做或不做某一件事，所 以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是做一个好人还是做一个坏人，所以我们是自由的，成为什么 样的人是我们自由选择之结果。康德说我们对自由的认识是通过我们在现实当中的 实践行动而经验感受到的，然而我们却无法搞清楚自由到底是什么，因为自由这个 概念超越了人类的认识能力，康德说自由是“超感官之物”。 虽然我们无法搞明白自由这种原因到底是什么，但我们能够观察和体验到自由 在客观现实当中的实在性，自由会生发出效果，自由会产生出结果。 康德说人类是自由的，人类在自身的实践活动中验证出了自由，这也是人与动 物的区别，人通过理性反思脱离了自然机械作用，超越了动物本能，获得了自由意 志，而动物则被束缚于自然的机械本能。 我们从人性脱离自然后为自己立法，为自己颁布道德法则这一行为，也可以看 出人类是自由的这一事实。 既然人类是自由的，那么有人选择自杀也就是合理的，自杀是自杀者所做出的 自由之选择。 允许安乐死是对自由的尊重，允许安乐死是对人类自由意志的尊重，允许安乐 死是对人性（人格性）的尊重，允许安乐死是道德的。 附原文： 【凡是其客观实在性能够被证明的概念（不论是通过纯粹理性还是通过经验, 在前一种场合下是出自理性的理论上或实践上的资源，但在任何一种场合下都是凭 借某种与这些概念相应的直观），它们的对象都是（res facti）事实。大小量（ 在几何学中）的数学属性就是这样的事实，因为它们有能力对于理论上的理性运用 作出某种先天的描绘。此外，能够通过经验（自己的经验或是借助于证据的他人的 经验）而阐明的物或是物的性状，同样都是事实。——但非常奇怪的是，这样一来 在事实中甚至就会有一个理性的理念（它自身并不能在直观中有任何表现，因而也 决不能够对其可能性作出任何理论的证明）；而这就是自由的理念，它的实在性作 为一种特殊的原因性（有关这种原因性的概念从理论上看将会是夸大其辞的），是 可以通过纯粹理性的实践法则、并按照这一法则在现实的行动中、因而在经验中加 以阐明的。——这是在纯粹理性的一切理念中惟一的一个，其对象是事实并且必须 被算到可认识的东西之列的。（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 民出版社，2016年9月第2版，第327—328页）】 ◆ 《西游记》的回目败笔 　　·黄力民· 　　我读小学的年代，流行文学读物有所谓章回小说。《三国》、《水浒》、 《西游记》不必说了，今天几乎绝迹的《粉妆楼》、《三门街》、《神刀豪侠》、 《十二寡妇征西》、《宋太祖征南唐》也曾读过的。书的来源，并非如现在可以 随意购买，或图书馆借阅，而是旧书摊租借，加以同学间相互传阅，不消说书大 多破旧，不乏缺头少尾。 　　章回小说的门脸是回目，在章回小说发展过程中，回目演变为一种特殊文体， 足以比肩于律诗、对联——双句、对仗、七或八字（单句回目罕见，如《封神演 义》）。“美髯公千里走单骑 汉寿侯五关斩六将”、“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 深大闹野猪林”这样的佳句，成为儿童时光的印记，也许还尝试过亲自胡编几段 呢。 　　中国社会长期疏于作者、出版人的权益，流传广泛的章回小说往往被许多人 反复的增删加工，例如现今刊行的毛氏版本《三国演义》就是康熙年间毛纶、毛 宗岗父子在前人基础上全面整理而成，回目和正文都有较大修改。 　　《西游记》当然也经历过众多文人之手，奇怪的是，《西游记》的门脸—— 回目却至今保留着明显的败笔！ 　　一、回目字数少。 　　显然，字数少则表现力欠丰富，还导致字词结构变化逼仄。《三国》回目为 七字、八字。《水浒》回目七字、八字，但有唯一的九字“第27回 母夜叉孟州 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71回本）。《三侠五义》清一色八字。其他 等等，大同小异吧，《西游记》是一个异类，100回目竟有11处四字、五字： 　　第14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第23回 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 　　第30回 邪魔侵正法 意马忆心猿 　　第33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第41回 心猿遭火败 木母被魔擒 　　第56回 神狂诛草寇 道迷放心猿 　　第66回 诸神遭毒手 弥勒缚妖魔 　　第77回 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 　　第82回 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第85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计吞禅 　　第100回 径回东土 五圣成真 　　或许有人举出《施公案》来，其前100回有一半是五字。鲁迅评说“《施公 案》出到十集（笔者注：好像有超过500回之多）……而大抵千篇一律，语多不 通，我们对此，无多批评，只是很觉得作者与看者，都能够如此不惮烦，也算是 一件奇迹罢了。”《施公案》水平等而下之，不说也罢，而且《施公案》回目毕 竟没有四字。 　　二、人物名字表达泛名过多。 　　出场次数少的人物，回目中当以直呼其名最合适。出场次数多的人物，可以 换用字号、绰号、职衔等，如诸葛亮、孔明、诸葛、武乡侯、武侯、丞相。《西 游记》妖魔数量多，且都有真名，基本上出场一次，却大量使用泛名，致使回目 中充斥各种“怪”、“妖怪”、“魔”、“邪魔”、“魔王”、“魔头”、“魔 主”、“妖邪”、“外道”，拖沓不爽！《西游记》回目远不如《三国》、《水 浒》那样琅琅上口，除了宗教词语多，泛名过多也是原因。 　　谓予不信，试试将《三国》、《水浒》中人物笼统称为“将军”、“壮士”、 “好汉”呢？ 　　还有，第28回“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第81回“镇海寺心猿 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出现相重的地名，这也大失《西游记》的精品身份。 　　三、不对仗，读来特别不舒服。兹举11例，一时手痒并改正如下： 　　第13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改正“虎王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 伯钦留僧”。 　　第21回 护法设庄留大圣 须弥灵吉定风魔，改正“护法设庄留大圣 灵吉施 法定风魔”。 　　第22回 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净，改正“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叉收 服沙悟净”。 　　第51回 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改正“孙悟空求助天神 独角兕 无惧水火”。 　　第60回 牛魔王罢战赴华筵 孙行者二调芭蕉扇，改正“牛魔王失盗金睛兽 孙行者二调芭蕉扇”。 　　第61回 猪八戒助力败魔王 孙行者三调芭蕉扇，改正“天兵将助擒牛魔王 孙行者三调芭蕉扇”。 　　第68回 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三折肱，改正“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皇内宫行者三折肱”。 　　第73回 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改正“因旧恨蜈蚣精毒师徒 炼 绣针毗蓝婆破金光”。 　　第85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计吞禅，改正“心猿损招戏木母 豹王诡计困禅主”。 　　第88回 禅到玉华施法会 心猿木母授门人，改正“玉华王子晤唐僧 心猿兄 弟授门人”。 　　第100回 径回东土 五圣成真，改正“返东土圣僧诵经 会灵山师徒受封”。 　　想不到吧，作为全书结尾的第100回回目竟如此不堪——字数过少，严重不 对仗，兼情节表达差池！ 　　古人改得，今人如何改不得！会不会有写手、出版社挺身而出，改正一下 《西游记》呢？ 【网萃】∽∽∽∽∽∽∽∽∽∽∽∽∽∽∽∽∽∽∽∽∽∽∽∽∽∽∽∽∽∽∽ ◆　　　　　　　　　　　　　　夫妻关系 　　·水沫· 　　1 　　星期六的早晨，秀玫一早就起床了。她拉开窗帘，阳光长驱直入，突然射进 眼睛的光芒让她忍不住用手挡了挡。 　　秀玫本来周末早晨也会睡个懒觉，但是今天她跟同事们约好要去登山赏秋。 她梳洗完毕，便走下楼去。走过客房的时候，她发觉客房的门大开着，丈夫东辉 已经起床了。 　　秀玫到了楼下，四下环视一番，也没看见东辉。她到汽车房去张望一眼，东 辉的蓝色凌志不在了，东辉一早就出门了。 　　东辉周末一大早去哪儿了？ 　　秀玫的脸色沉了下来，一阵郁闷袭上心头。她跟东辉已经冷战三天了。她都 记不得是因为什么事情开始吵架的，反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秀玫紧蹙眉尖回想了一下，好像那天东辉下班回来的时候问她：今天信拿了 吗？她因为头痛病又犯了，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拿了。东辉没有听清， 就又问了一句，她便不耐烦地说：就放那儿，不会自己看啊！东辉马上就放下脸 说：那么以后不要说话好了。 　　秀玫最讨厌东辉这一点，一个人一点说不得，动不动就会生气。她当即捂着 脑袋跳起来说道：什么叫以后不要说话！我身体不好你问都不问一句，动不动就 挂脸给我看，你以为你什么东西！ 　　东辉什么也没说，仿佛秀玫不存在一般，沉着脸往楼上走去。秀玫看着他一 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心头的火腾腾地往上窜，她随手抓过茶几上的一只杯子，朝 东辉身上扔过去。东辉侧了下身，杯子落在地板上，“哐当”一声，瓷片散了一 地。东辉轻轻地说了一声：又来了，神经病。说着他继续往楼上走去。 　　秀玫气得头更痛了，她尖叫着骂道：你说谁神经病！你才神经病！你连人都 不是，你是畜牲……她气愤地说了好几个畜牲，喘了口气又骂道：你这种小鸡肚 肠的男人，动不动就生气，动不动就摆脸，嫁给你这样的人真是倒霉透了！ 　　那你去找别人！东辉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忍不住吼了一声。 　　秀玫愤怒得浑身发抖，她追到楼上，不顾一切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你这个 混蛋说这种话！那你给我滚好了，我不要再看见你，你滚出去……说着，她把东 辉的枕头和被子都扔了出去。 　　东辉从地毯上捡起枕头和被子，用手拍了拍，就走进客房，门在他身后“啪” 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秀玫也“啪”地一声关上了主卧的门。她躺在床上，头痛欲裂，忍不住“呜 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争吵于他们成为家常便饭？ 　　2 　　秀玫初见东辉，是在一个同学聚会上。记得东辉是那么的干净好看，仿佛头 带光环，在他的光芒下，秀玫完全看不到其他人。秀玫对于东辉有种面熟的感觉， 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在哪里？她的心里响起一首歌，在梦里，在梦里见过你。 　　秀玫很快就发现，东辉是男神一般的存在。他高大帅气，眉清目秀，来自国 内名校，不仅专业出色，而且才华横溢，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他是那么完美。男 神周围总是会有不少女生，但是谁也没有秀玫勇敢，也没有秀玫的行动力强。 　　秀玫本来住在校外，得知东辉住在学校公寓，她也搬到了校内。学校是两室 一卫的公寓，她跟一位女访问学者同住，她的公寓离东辉只隔了两道门。那时东 辉和马文广同住，秀玫的室友常在外打工，秀玫就跟东辉他们走得很近。秀玫是 北方人，做得一手好面食，她常常做了香喷喷的饺子、葱油饼，拿去跟东辉他们 分享。东辉虽然是江南人士，可是对于秀玫的面食毫无抵抗力，每次都是大快朵 颐，赞不绝口。看见自己喜欢的男人吃得津津有味，秀玫更是心花怒放，变着花 样做出各种色香味佳的面食，源源不断地送到东辉的公寓。东辉的室友马文广是 北方人，对秀玫的人品和美食都很倾心。他们常常三人行，一起去看电影，看球 赛，一来二去，马文广先爱上秀玫，待他得知秀玫意在东辉时，很是伤心了一阵， 随后就以各种借口退出三人行，这样就变成秀玫和东辉单独相处。 　　一个秋叶绚烂的日子，秀玫约东辉去登山。其实秀玫的身边也不乏男生追求， 但她就是对于东辉一往情深，东辉也很喜欢这个秀丽能干热情大方的女生，他们 在山上告白定情，那天他们走在红叶纷飞的山路上，山间的空气清新得水一般澄 澈，一路上秀玫不停地问东辉各种问题，然后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东辉知识渊博， 无所不晓，他的侧面又是那么英俊，雕塑一般的线条，长眉如剑，眼眸如星，秀 玫时不时侧过脸去看一眼东辉，整颗心如痴如醉。 　　他们结婚后也是有过一段甜蜜日子，那时秀玫觉得自己在幸福的天堂。可是 每日里朝夕相处的琐碎生活中，东辉渐渐在秀玫眼里失去了光环。男神也会打呼 噜，男神也会便秘，男神也有邋里邋遢臭袜子乱扔的时候，男神也有面对坏掉的 水管一筹莫展的时候……男神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男人，人都会有弱点，秀玫除 了对于东辉失去了原本的崇拜外，倒也没有觉得东辉的弱点不可接受，可是当他 们第一次大吵时，秀玫强烈意识到他们的性格的不协调之处。 　　在秀玫的家里，母亲是绝对权威，父亲对于母亲总是百般哄劝。记得有一次 父亲帮着母亲拖地板，母亲看见一处不够干净，就生气地数落父亲：你怎么这点 事情也做不好！父亲当即就说：我把那处再拖一边，你别生气。那时秀玫还觉得 母亲有点过分，但是父亲对于母亲真是呵护备至。有一次母亲气生大了，一个人 关着门在卧室里睡觉，既不做饭，也不吃饭。父亲做好了饭，在房门外恳求了半 天，说了一车的好话，母亲才像女王般傲然走出来。 　　秀玫以为大多数家庭都是类似的夫妻相处模式，就是在她的闺蜜同事南云家， 她每次去做客，就看见南云差她老公，子强你给我倒杯茶！子强你给我拿张餐巾 纸！……秀玫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她从来也不曾这样使唤过东辉，也 不会像母亲那么过分，可是她发觉东辉在她不开心时不仅不会有半点哄她，还常 常是雪上加霜。 　　结婚前秀玫因着对于东辉的崇拜和迷恋，自然也不曾跟东辉粗声大气地说过 话，结婚后朝夕相处，因为气候阴冷身体不适情绪低落，说话忍不住就没了好气， 凶巴巴地一句话呛过去，两个人就会因此吵起来。秀玫本来正是身心不适期待爱 人呵护之时，却不料东辉非但没有半点安慰，反而与她唇枪舌剑起来，她身上母 亲的性格成分便冒出头来，声色俱厉地将东辉数落一番，你这种男人真是小鸡肚 肠，这么爱跟女人计较，真不算是个男人！东辉也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便回嘴 说，你也不像个女人，这么凶神恶煞！这无疑就是火上加油，秀玫急火攻心，开 始口不择言，破口大骂，而且习惯性地随手抄起身边的东西就往辉身上摔过去。 东辉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吓了一跳，之后他倒也不太跟秀玫争吵了，却是变成 了动不动就冷战。 　　他们每次一冷战便是多日，最后还是得秀玫自己找个台阶下来。他们不吵架 的时候，关系还算融洽，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旅游，也是有说有笑，但 是性格不合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引爆了。但凡秀枚开始情绪化了， 东辉就板脸生气，于是便引发一场旷久持日的冷战。 　　最初秀玫对于冷战也是无法忍受，她东摔西扔，骂骂冽冽，奈何东辉就是视 她为无物，独自在书房里上网读书，她再怎么跳上跳下，都如同将劲使到棉花上， 毫无回应，秀玫只有自讨无趣独自郁闷。 　　3 　　秀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她也学会在冷战期自得其乐，比如今天就跟同 事去登山，可是心里还是免不了自怨自哀，今生就是没有让男人哄的福气。她烤 了两片土司，倒了一杯牛奶，在土司片上涂上花生酱果酱，匆匆结束了早餐。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点，又坐在梳妆枱前，淡淡地化了妆。镜子里是一个三 十多岁的女子，容颜依旧姣好，棱角分明的小方脸，两条细细的上挑的眉毛，一 双顾盼生辉的杏眼，两片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很有个性。 　　门铃响起，是她的同事南云来接她，秀玫披上米色小风衣就跟南云一起出发 了。正是秋叶红了的时节，她们要去赏秋的那座山离家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南云圆脸，丰厚的耳垂，很有福相。她比秀玫年长五岁，她们同事四年，是 公司里仅有的两个中国女人，因此便成了铁杆闺蜜。秀玫坐进南云的米色雅阁， 笑着问道：今天你们家子强管孩子？ 　　是。南云点点头：今天我放假出去游玩，家里的事全都交给子强。 　　你们家子强真是好父亲，好丈夫。秀玫心有所感，羡慕地说道。 　　你们家东辉其实也不错，多优秀的人，男神级别的人，你就知足吧。 　　男神放在外面看看不错，在家里相处起来就问题很多了……秀玫叹息道。 　　南云看了一眼秀玫道：主要你也是个女神，男神跟女神都有脾气，就比较难 办了。哈哈。说着她笑了起来。 　　秀玫也被南云逗笑了。 　　她们来到山脚下的时候，秀玫走出车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间清爽的空气。 天空蓝得晶莹透亮，满山秋叶在秋阳下熠熠发光，这里是赏秋叶的好去处，也是 当年秀玫和东辉定情之处。想起当年在这里的情景，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秀玫和南云四下环顾一番，找寻其他同事的踪迹。忽然，秀玫瞪大了眼睛，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挺拔修长的身材，神采飞扬的 脸庞，那时她的丈夫东辉，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子，身形俏丽， 那副模样和神态是那么熟悉，微仰着脸，眼神里是满满的崇拜和欣赏。 　　七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秀玫和东辉就是这般模样，男的意气风发，女的 一脸仰慕，他们在这儿互相告白定情，没想到七年后，她在这里看见的是丈夫和 另一个女子重现当年一幕。 　　怪不得东辉对自己越来越冷漠，越来越不耐烦，原来是有了外遇，有了新欢， 秀玫气得全身发抖。南云顺着秀玫的眼光也看到了东辉，她说：那个好像是你老 公额！她转过脸，发觉秀玫脸色不对，就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东辉身边的女子走开了，貌似是去卫生间，秀玫大踏步地走了过去，她 抡起手臂，在东辉的脸上“啪啪”地扇了两个大耳光。 　　无耻！秀玫在愤恨中迸出两个字。 　　4 　　眉红进入这家网络初创公司，全靠东辉帮的忙。 　　当时正值网络泡沫时期，网络上市公司的股票火箭般一路窜升，这家待上市 的初创公司就成了香饽饽，申请者趋之若鹜，要进来的人挤破了门。 　　眉红的一个朋友认识东辉，就托关系进了这家公司。 　　东辉是她的顶头上司。因为公司扩充太快，办公室不够用，她和东辉还有另 外一位印度人组员共用一个办公室，只是东辉占用了最里面靠窗的大位子。 　　东辉对她尽力相帮，无论是技术上还是人际关系上，手把手教她。 　　眉红第一次见到东辉的时候就被惊艳了，男神啊，这是真正的男神，长身玉 立，气质温润，目如朗星，鼻直口正，太英俊了！待到后来眉红对于东辉有了进 一步的了解，就对他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光在国内出身名校，而且是一毕 业就被选送到美国名校读博士，到这个初创公司来做小组长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你知道的，都是为了那一个梦。东辉笑着对眉红说，眉红使劲地点点头。 　　这个公司中国人不少，都是为了那个一夜致富的美梦，每个进来的都拥有原 始股，一旦公司上市都立刻成为百万富翁。 　　在眉红的眼里，东辉实在是太完美了。他不光技术出众，口才也出类拔萃， 无论是英语还是中文。有时眉红遇到技术难题了，卡在那儿半天，东辉看一眼， 一下就指出解决方法，简直太神了。在部门会议上，他侃侃而谈，脸上好像会放 光，英俊的脸庞，流利的英语，他比所有的人都要出色耀眼。 　　有一天眉红和东辉聊天时，不知怎么就聊到兴趣爱好，东辉说到自己喜欢书 法，眉红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没想到看上去很时尚的东辉有如此古雅的爱好。他 们办公室有个小黑板，眉红雀跃着要求东辉在黑板上写几个字，东辉说黑板上写 字跟毛笔字不一样，说着他随手写下：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 忆江南？ 　　当眉红看见东辉在黑板上骨骼清秀、遒劲有力的诗句，满眼都是星星，她无 比崇拜地惊叹：天哪，东辉，你太神，太有才，太完美了！ 　　有时候眉红会想，东辉这么完美的男人，他太太一定也是一位完美的女神， 不知会有多么美丽出色贤淑尔雅。他们因为在一个办公室，时常聊得海阔天空， 有一次眉红这么说起东辉的太太的时候，东辉只是淡淡一笑，提到太太是个工作 能力很强的人，现在已经是一家公司的经理。 　　眉红二十八岁，中等身材，瓜子脸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嘴角两个深深的 小酒窝，温婉甜美。她的男朋友孙坚刚刚在伊州找到一份tenure track的教授职 位，眉红因为想等公司上市，就没有一起过去，两人开始了异地恋。当初眉红挤 进这个公司并非易事，他们都不想轻易放弃这个机会。不料经济形势瞬息万变， 如今股市疲软，公司上市一拖再拖。 　　公司里的中国人午餐时经常聚在公司的茶水间聊天，面对日渐萧瑟的股市市 场大家都很无奈，不过股市总是有上有下，大家心里都依然怀有希冀，也许有一 天，股市又会回转，公司成功上市。 　　东辉是个最有诗意的人，看见窗外满目红叶便说道：霜叶红于二月花啊，又 到了赏秋的时节。 　　李川是他们这群人年纪最大的一个，四十多岁，一个身形高大的北方人，他 当即提议：周末我们一起去山上赏秋去怎么样？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眉红和东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眉红就 问东辉：周末我可以搭你的车吗？我不太习惯开长途。 　　当然可以，这种长途大家应该尽量互相搭车，环保又有人作伴。东辉一口答 应。 　　周六的早晨，东辉一早就到了眉红家。眉红已经在门口等待，平时上班大家 着装商务休闲，今天两个人都是牛仔裤大墨镜，显得十分酷炫，不由得以新鲜又 欣赏的眼光打量对方一番。 　　两个人一路愉快说笑，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东辉摘下墨镜，四下一看说：我 们还是最先到的，其他人都还没到。 　　眉红看了下表，九点差一刻，她笑了笑说：今天车子开得真顺，早到了。她 欣欣然望着满山红叶说道：这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望过去山上真是很漂亮。 　　对，我来过几次，这座山很有名，是落基山脉的一个分支。东辉便跟眉红介 绍起这座山，眉红仰着头，看着英俊潇洒口才机敏的东辉，心想，他真是什么都 懂啊。 　　过了会，眉红跟东辉说：你帮我看下包，我去趟卫生间。 　　眉红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她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抡起 大巴掌，照着东辉的脸“啪啪”猛扇两个大耳光。 　　天，东辉遇到疯女人了！？ 　　眉红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那个女人鄙视地打量了她一番，一脸不齿地吐出 三个字：不要脸！说罢扬长而去。 　　眉红一头雾水地看着东辉：怎么回事？遇到神经病了？ 　　东辉难以启齿地低声说道：那是我太太。 　　你太太？！眉红惊讶得合不拢嘴，这跟想像中的优雅贤淑完全不同啊，这么 完美的东辉怎么会有一个这么泼妇母夜叉的老婆？！唉，真是好汉无好妻。 　　她……这是做什么？眉红不解地问。 　　她以为我有外遇了……东辉说道。 　　眉红立即明白了，原来这个耳光跟自己有关系。天，这可太糟糕了！这种事 情不是开玩笑的，她着急地说：我去解释去。 　　请你听我解释。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着东辉的太太说﹕你误会了，我们 是一群同事一起出来登山的，我们先到了，其他人马上到，我也是有男朋友的， 你误会了！ 　　眉红看见东辉的太太回过头来不相信地看了她一眼，她身边另一个圆脸面善 年龄略大的中国女人倒是停住脚，认真地问道：你们是一群同事一起出来登山的？ 　　眉红使劲地点头：是啊，他们一会就到，我们九点集合。 　　那位女同事说：哦，原来是这样，真是太巧了。 　　眉红蹙着眉头闷闷地走了回来，这时东辉的脸有点肿起来了，他又把墨镜戴 上，大大的墨镜挡住了半个脸，遮掩住几分被打的痕迹。原本兴致勃勃的他，此 时像霜打的茄子全蔫了，他情绪低落地说：我想回去了，一点都不想再去登山了。 　　眉红看着平日里风采照人的东辉此时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自己也被此事 败了兴致，不过她转而一想，坚决又理智地道：这么回去不行！这么回去你太太 还真以为我们有什么事，一定要等大家都到。 　　东辉听眉红这么说，觉得也有道理，两个人就又略等了一会。李川很快就到 了，没多久，其他人也就陆陆续续地都到了。大家便往山上走去。 　　满山红叶如火如荼，一条山路蜿蜒而上，沿途树丛枝叶茂密，路边还有些不 知名的野花。眉红因为刚才的突发事件，依旧心有余悸，她快走了几步，来到了 李川的身边。 　　李川，我跟你说件事。眉红说道。她觉得她得把这件事情告诉李川，到时可 以有个证人。 　　眉红便一五一十地将刚才发生的事跟李川讲了一遍，李川大吃一惊，他愤愤 不平地说：怪不得我看东辉的脸有点肿，情绪也不对，没想到东辉这么出色儒雅 之人，家里有个如此凶神恶煞般的母老虎。他又干脆利落地加了一句：咱东辉这 么帅的小伙子找谁不行，他们又没有孩子，赶紧离婚得了！ 　　眉红说：我也是替东辉不值，这种老婆，真是该离！ 　　大家一面赏秋，一面向上行走，到了观景点便停留片刻，拍些照片。秋叶层 层叠叠如同一幅五彩斑斓的巨大的织锦，在山峦中翩跹起伏，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眸。大约中午的时候，他们到了山顶，此处更是秋色尽收眼底，满目锦绣。山顶 有个餐馆，他们找了一个户外的长桌子坐了下来。过了一会，眉红看见东辉太太 一帮人也上来了，她看见东辉太太依旧跟那个圆脸的中国女同事走在一起。她们 也发见了眉红他们这一群人，眼神扫过来好几眼。 　　就是那个女的，短发，穿米色小风衣的。眉红悄悄地跟李川说：东辉的太太。 　　李川抬起眼看了看说道：长得还不错，就是一脸凶相，没东辉好看，更没东 辉的气质好，本来就配不上东辉，还这么凶，我要劝东辉离了算了。 　　就是，东辉摊上这么一个老婆，真是太亏了，我也要劝东辉离了算了。眉红 点头附和道。 　　大家在山顶逗留了一会，聊起股市，皆是牢骚和无奈，不过凭高望远，一览 众小，又升起一番豪气。东辉一面喝着啤酒一面笑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 天股市如何降！东辉本是一个妙语连珠之人，今天早晨被老婆两个耳光败了兴致， 这会儿终算缓了过来。他看见李川和眉红在说悄悄话，顺着他们的眼光望去，也 看到了秀玫他们一伙人，他的眼光瞬间又黯淡下来。 　　下午三点多，他们回到了山下。山脚下有不少卖手工艺品的小铺子，眉红饶 有兴致地去看那些石头做的饰品，东辉略等了一会，便对眉红说：我想回去了， 你是跟我一起走还是要搭别人的车？眉红看见东辉满脸疲惫，便说：好，我们走 吧。 　　眉红和东辉走进车子的时候，正好秀玫也到了山下。 　　5 　　东辉一路都很沉默。刚才跟同事们在一起，他一直强颜欢笑，现在跟眉红在 车子里，想起早晨的事件，心中愤懑和难堪交织，脸色十分难看。 　　路过一家咖啡馆的时候，东辉说：我们到里面去坐一会好吗？ 　　眉红对于早晨的事也耿耿于怀，她对于东辉满怀同情，她点点头说：好。 　　他们看了看菜单。这家咖啡馆除了咖啡和点心，还供应三明治和意大利面条。 东辉点了清咖，眉红点了卡布其诺，东辉又叫了杏仁羊角面包和巧克力榛子蛋糕。 　　他们在咖啡馆里隔桌对坐。东辉摘下大墨镜，眼角边明显肿了起来，原本俊 秀高雅的脸竟显得几分窝囊可怜，眉红对于东辉从来都只有崇拜，此时心里第一 次生出一种怜恤。 　　对不起，连累你了。东辉歉意地说。 　　我没关系了，你被打成这样，太过分了。眉红不平地说道，接着忍不住又问﹕ 你太太怎么会这样，难道你们互相都不知道对方的行程﹖太不正常了！ 　　唉，我们吵架冷战了好几天，互相都不说话。她这个人，老是挑事发脾气， 真是受不了！ 　　脾气确实够大的，真是难为你了。眉红同情地说。 　　当初她追我的时候，特别热情体贴，没想到结婚后完全变了一个人，脾气这 么暴躁，每次发脾气都惊天动地的，我也有想过离婚，后来我去讨教其他人，朋 友告诉我女人在家里都喜欢唠叨，吵架都是这么歇斯底里而且没完没了的。后来 我遇到她发脾气就不跟她对吵，避开算了，没想到她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 厉。其实我从来不记得我母亲这么发过脾气，你说女人大多在家里都会这么爱唠 叨爱发脾气吗？ 　　不会，怎么会，你那个朋友说得完全不对，这么凶这么爱发脾气的女人绝对 是少数，我和我认识的女人都不是这样的。 　　哦，原来只有很少的女人才这么爱发脾气的……东辉若有所思地说道。 　　眉红对于秀玫印象差到极点，她接着又说：李川也觉得你太太完全配不上你， 你应该离婚。 　　配不配得上倒也不重要，主要是脾气太差了。东辉摸了下微肿的脸颊，神情 萧索地说。他的母亲贤惠温柔，他都不记得父母有过大吵，他自己学业出众，长 相帅气，也是被一路赞扬长大，何曾有人这样骂他甚至打他。 　　她平时也这样动手吗？眉红又问。 　　这倒没有，但是摔东西是常有的事，发脾气时就是个神经病！ 　　这话也许我不该说……眉红斟酌着开口道：我觉得你们也没有孩子，不如趁 早离了。就像李川说的，你个人条件那么好，什么样的找不到？你应该得到幸福。 　　东辉听了眉红的话，半响不语。当年对他有好感的女人不少，其中秀玫最为 热情温暖，平日里时常嘘寒问暖，递上各种爱心美食，他们又都爱好影视和旅游， 在海外的日子寂寞难耐，两个人没多久就在一起。谁想到结婚后才发觉秀玫脾气 这么差，平时他也就忍忍算了，今天秀玫在大庭广众下动手，他的心里也起了离 婚的想法。 　　你们为什么没要孩子？眉红好奇地问道。 　　开始的时候忙事业，她事业还不错，在公司蛮受重用的，这也使得她脾气越 来越大，后来也想过要孩子，却是一时也没要成。没有孩子也好，也许真是应该 离婚了。东辉叹了口气。 　　东辉今天特别需要跟人倾诉，可是被老婆打耳光这种事也不好意思跟别人去 说，正好眉红也是当事人之一，又善解人意，他便将自己跟秀玫的故事从头道来。 东辉还是第一次向人如此敞开心扉，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自己的往事。眉红本 来就喜欢跟东辉聊天，再说自从男朋友去了伊州，她一个人也颇寂寞，对于今天 的事她也是惊魂未定，她静静地聆听，适时地加上恰如其分的评论，她对于东辉 的理解和仰慕，如春风化雨，滋润了东辉今天被羞愤烧得干枯的心田，两个人聊 得忘了时间。 　　暮色四合，窗外路灯次第亮起。东辉便跟眉红说：我们就在这吃晚餐吧。 　　6 　　秀玫依旧跟南云一起回家。她也很沉默，今天的意外事件使得她也是心绪难 平。 　　南云劝她：回去跟你老公道个歉，看来你是错怪他了。 　　秀玫心里也是有几分歉意，嘴上依旧很硬地说：那个女的为什么要找东辉搭 车？她不会找个女同事？就像我就会找你，根本不会去找男同事。我看他们之间 就是有猫腻。 　　你啊……南云叹口气说：个性太强！女人该软的时候还是要软下来，男人最 不喜欢的是在外面不给他们面子，这两个耳光真是会让男人很介意的。 　　秀玫听了，沉吟不语。 　　秀玫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她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回味着南云的话。 她将心中一团乱麻整理一番，果断如她，倒也很快理出了头绪。东辉跟那个女同 事关系非浅，自己今后需要留心，但是今天自己确实错怪东辉了，两个耳光太过 分，她需要弥补。她起身便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秀玫从柜子里拿出面粉，又从冰箱里取出肉末和韭菜，记得当年追东辉的时 候就常给东辉做韭菜饺子，东辉特别喜欢。结婚之后她很少再包饺子，即便是自 己做饺子，也是用现成的皮。东辉有时说起很怀念她的手工饺子，她总是以一句 太忙了敷衍过去。今天秀玫为了补偿今天早晨的两个耳光，她大张旗鼓地开始做 手工韭菜猪肉饺子。 　　她一面将肉末解冻，一面整理韭菜，接着和面擀面做馅，足足忙了一个多小 时，才做好了两大盘饺子。她又做了两个个东辉喜欢的小菜，虾仁豆腐，蒜炒芦 笋。她看了看钟点，已经七点半了，可是东辉还是没有回家。 　　秀玫将厨房收拾了，就坐在沙发上等待。她想了想，又去将门口的两盏挂灯 开亮了，橘黄色的光芒在夜色中等待归人。 　　秀玫等到八点，还是不见东辉人影，她的心里由歉疚又变成气恼。她亲眼看 见东辉跟那个女同事四点不到就进了同一辆车子，如今四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两 个在干什么？ 　　秀玫自己先下了几个饺子，饺子味道鲜美，带着新鲜面香，可她也没有心情 来享受。她不停地看墙上的钟，心里的火气越烧越盛。 　　东辉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秀玫强忍火气，好声好气地问了一句：吃 饭了吗？我做了饺子还有几个菜。 　　我已经吃过了。东辉答了一句，看也没看秀玫一眼，往楼上走去。 　　你别走！秀玫喝住了他：我们谈谈。 　　我累了，明天再谈吧。 　　秀玫本来想道歉的，可是看见东辉这副冷漠的样子，心里的怒气完全按捺不 住，她不由得质问道：我看见你四点不到就跟那个女的进了车子，五个小时你们 都在一起？ 　　我说了我累了，不想跟你说话。 　　你逃避什么，心虚什么？！秀玫心里的火气腾腾地往上升，她的声音不由得 又高了起来。 　　东辉嫌恶地皱了皱眉说：又来了，没完没了。 　　秀玫被东辉的眼神刺痛了，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厌恶和嫌弃。她瞥了 一眼自己做得辛辛苦苦的饺子和菜肴，狠狠地说：我本来还有点歉意，想我大概 冤枉了你，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冤枉你，你们就是一对狗男女！ 　　东辉没有说话又径自往楼上走去，秀玫气得随手抄起一个盘子扔了过去，东 辉避了避，盘子落在楼梯上，然而滚落到了地上，碎成好几片。 　　东辉停住脚步，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的碎片，又看了一眼叉腰而立的秀玫，声 音不高但在秀玫耳朵里却是如炸雷一般：这样的日子你觉得有意思吗？我看我们 还是离婚吧。 　　你……秀玫听见这句话愣住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及“离婚”这两个字，她 的心里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东辉又说：我们都不快乐，还是离婚吧。 　　秀玫见东辉的样子，也不像是意气用事。原来东辉已经起了离婚之意，他完 全将他们七年的感情弃如敝履，她心痛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她才迸出一 句话：我不同意，我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你们！ 　　7 　　东辉和秀玫进入了持续冷战，以前他们也经常这样冷战，只是从来没有时间 这么长，而且从来都没有提过离婚。如果说以往的冷战只是天上飘过几朵雪花， 这次却是冰冻三尺，坚冰难融。 　　而东辉和眉红的关系却因为登山事件变得亲密无间，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 纵然东辉女人缘颇好，他还是第一次有如此推心置腹的红颜。 　　东辉的生活因为这次登山事件改变了，家里是冬天般寒冷的夫妻关系，办公 室是春天般温暖的红颜知己。这一个秋天，东辉发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上 班。他跟眉红不仅在办公室里相谈甚欢，他们还几乎天天一起出去午餐，有时午 餐后还在附近公园散步。 　　正是秋日好光景，满目深深浅浅的秋叶，红黄澄褐，色泽斑斓，一湾池塘在 阳光下粼粼闪光，五彩缤纷的树木和天空雪白的云彩一起在水中倒影摇曳。 　　当眉红看见如此美景，忍不住大声赞美：哇，太美了！ 　　东辉随口念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眉红崇拜地看着东辉说：这就是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差别，没文化的只会不停 地说太美了，有文化的随手就扔出两句诗。 　　东辉哈哈大笑起来说：眉红你说话太好玩了，我不过一时想到这两句诗，觉 得特别合适，哪里算是什么文化人。 　　反正跟我比就是文化。眉红俏皮地皱了下鼻子，她接着又说：你不光是有文 化，天文地理，好像没有不懂的。真的，有什么是你不懂的？ 　　不懂的东西太多了。比如，不懂做饭只知道吃，还有……东辉自嘲地说道： 不懂女人婚姻失败…… 　　噢，你跟你太太现在怎么样了？眉红想起东辉那个母老虎般的老婆，不由问 道。 　　东辉脸色暗淡下来：就那样，在一个屋檐下，行同路人。 　　眉红为东辉惋惜：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吧？你才三十多岁，人生还长 着呢。 　　东辉也叹息道：我那天跟她提了离婚，她说她不同意。我在网上查了查，如 果妻子不同意离婚，手续也挺麻烦的。我一时也懒得再起冲突，慢慢来，就先这 么拖着吧。 　　眉红看了一眼东辉，勾起唇角轻笑着说：你这个人吧，真是非常优秀，但是 其实性格蛮被动的。 　　东辉也深深地看了眉红一眼说道：你说到我的特点了。你年纪轻轻看人还挺 厉害的，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你对我好像了解至深。 　　可能你一直特别优秀，被人仰望，习惯了优雅……眉红又说道。 　　东辉看着眉红笑了起来说：跟你聊天真是太舒心了。他随即转了话题：不说 我的事了，说说你吧，你跟你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就是同学。眉红说道：以前读大学的时候他就追我，那时对他完全没感 觉。后来到了美国刚好又遇上了，可能一个人在国外，挺寂寞的，他很照顾我， 于是两个人就在一起了。听上去挺不浪漫的，还不如你。 　　你这个跟我差不多，我也是一个人在国外挺寂寞的，那时她对我很好很照顾 我，所以在一起了。现在想想，个性相投才是重要，女人个性好比容颜好更重要！ 东辉看着站在一棵银杏树下的眉红，金黄色的树叶斑斓如梦，长发飘飘的眉红巧 笑倩兮，一对酒窝给人春风沉醉之感。他感慨地说道：你性格这么好，从没见过 你跟谁发脾气，容颜也好，你男朋友好福气啊！ 　　眉红脸“唰”地红了，娇羞的样子让东辉的心砰然一动。眉红说：你的性格 也很好啊，这么温润儒雅，我原来还想过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你，以为像你这 么出色的人，一定有个非常优雅出色的太太，所以那天遇见你太太真是太意外太 吃惊了！ 　　东辉尴尬地笑了笑说：汝之蜜糖，彼之砒霜。现在才知道互相欣赏、个性相 投有多么重要，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彼此蜜糖。那种因为寂寞，因为她很照顾我， 这些全是靠不住的。 　　眉红听着东辉的话，一时没有接话，她想着她跟男朋友孙坚的关系，其实也 并没有相互欣赏，只是觉得年纪差不多了，刚好孙坚就在身边，就这样答应了孙 坚的追求。要说她喜欢的类型，那是东辉这样的……想到这儿，她看了一眼东辉，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了下来，落下点点光晕在东辉的俊脸上，他看上去如此儒 雅挺拔，令人倾心。 　　一阵秋风吹来，带着几分凉意，东辉咳嗽了几声，眉红便随意地说了句：这 两天听见你有点咳嗽，我每次咳嗽就吃枇杷露，明天给你带一瓶过来。 　　东辉因为在家里没有半点温暖，而眉红善解人意，温柔知心，使他满腹的郁 闷有了一个出口。眉红因为男朋友在外州，一个人十分寂寞，再加上本来就对东 辉非常仰慕，如今更添一份亲近和心疼。他们两个人，越来越享受彼此相伴的时 光，一种特别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暗中滋长。 　　第二天东辉一到办公室，眉红就递给他一瓶枇杷露说：秋天了容易肺躁，喝 点这个有好处。 　　东辉接过枇杷露，转动着瓶子，一面看说明，一面念道：清心降火，滋润脏 腑，补肺养颜。他笑了起来：好处还挺多的。 　　眉红也笑了起来：我秋冬之际常喝这个，看你最近咳嗽上火，你试试吧。 　　东辉看着笑语盈盈温婉可人的眉红，感动地说：太谢谢你了！这瓶枇杷露我 永远都不会忘记。 　　眉红笑瞋道：就一瓶枇杷露，客气什么。 　　眉红昨天特地去了一趟中国店给东辉买枇杷露。这两天她听见东辉咳嗽，每 一声都仿佛咳在她的心头。她本来对于东辉甚为仰慕，因为登山事件对于东辉有 了一份心疼，一份爱怜，随着两人越走越近，她对于东辉生出一种非常特殊的情 感。 　　她从营业员手里拿过枇杷露的时候，莫名地红了红脸，那瓶要送给东辉的枇 杷露，似乎带着自己隐秘的情愫，带着自己满腔的心事。她听见东辉说永远不会 忘记这样的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窜过一股热流。 　　东辉拿到这瓶枇杷露，心里也是感慨万千。他就着白开水喝了一口，甜甜的， 芳香可口，润入心肺，有一种温润妥贴的感觉，就像眉红这个人，说话做事总是 这么温柔可人。 　　相见恨晚，东辉的脑子里一下跳出这个词。 　　8。 　　感恩节快到了。 　　东辉和秀玫这一番冷战长达一个多月。他们以往冷战一般三、五天，最多七 天，这次因为那两个耳光，冷战漫漫无期。 　　那天东辉说起离婚，秀玫一夜未曾合眼，一个人落了许多眼泪，后来她跟南 云说起这件事，南云问秀玫自己是怎么想的，秀玫说自己并不想离婚，又说东辉 跟那个女同事的关系真的很难说，她托了朋友的朋友打听过了，两个人确实走得 很近。 　　南云说：既然不想离婚，那你还是应该争取一下。她停了停又问：如果东辉 真的跟那个女的有一腿，你怎么办？ 　　那就离婚！秀玫愤愤地又加了一句：但是他得净身出户！ 　　也许并没什么事呢。南云说：不要急着把人推出去，趁着过节就和好吧。 　　感恩节前后，眉红休假两周，她到男朋友孙坚那儿过节去了。 　　办公室里少了眉红，东辉忽然觉得空落落的难受，他望着眉红的座位，伊人 不在，空荡荡的座椅显得那么冷清，他的心里像被人挖了一块似的，缺了一角， 闷闷作痛。他发觉自己竟是如此思念眉红，他想她，无时不刻都在想她。这是他 人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以前跟秀玫谈恋爱都不曾有过这样强烈的思念。 　　我这是怎么啦，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有这种少男的情感？Stop it！ 他自嘲地想着。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对于眉红的思念不受 控制地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他想念她温柔聆听的模样，想念她笑意盈盈的俏皮， 想念她心意相通的眼神。他想念她。 　　我爱上她了？他这么想的时候心里一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眉红在的时候，他几乎天天跟眉红出去午餐，顺便也叫了晚餐。眉红不在的 时候，他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有兴致，对吃也没了兴趣，中午在公司CAFE随便 吃点三明治，晚上他买了一箱方便面，准备就这么对付过去。 　　秀玫听了南云的话，决定收敛起自己的性子，跟东辉和好。这事与她并非太 难，当初她追东辉的时候也是专心致志地跟东辉示好，现在为了挽救自己的婚姻， 她愿意再次付出努力。 　　东辉抗着一箱方便面回家的时候，秀玫正在厨房里忙碌。他们冷战的这些日 子里，两个人各吃各的，厨房不常开火。 　　秀玫看见东辉手上的方便面，便主动地说：你没有吃饭吗？我今天多做一些， 你待会来吃吧。 　　东辉看见秀玫已经做了他爱吃的酱牛肉，正忙着在烙葱油饼，葱油面香扑鼻 而来，实在比起方便面要诱人得多，他就点点头说：好。 　　这是一个多月后两个人第一次同桌吃饭。葱油饼外脆里酥，酱牛肉松软入味， 小米粥黄澄澄的晶莹稀软，另外还有碧翠的腌黄瓜，都是东辉喜欢吃的。东辉心 想，眉红再好也是别人家的，秀玫虽然脾气不好，但多数时候对自己还是不错， 自己上次提离婚也是太轻率躁急。很久没有吃老婆做的饭菜了，他一面吃一面心 里称赞，秀玫这厨艺比店里都好。 　　秀玫看见东辉吃得津津有味，心中十分高兴，她跟东辉说道：快过节了，南 云让我们到她家去过节。 　　刘平也让我们去他家过节。东辉也说道。 　　节日期间，海外华人的聚会时节，因为大家在海外都鲜少有亲戚，朋友间的 聚会便成了海外华人的过节重头节目。刘平是东辉的大学同学，两家关系甚好。 前些日子刘平打电话邀请东辉，东辉也不好意思跟人说夫妻吵架的事，只是支支 吾吾地说不一定去，今天看秀玫主动示好，他也就将这事说了出来。 　　那就去刘平家过节好了，南云没有关系的，我问问她是不是可以改日。秀玫 温顺地说。 　　刘平家的聚会，主要都是东辉的校友。秀玫用心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条紧 身裤，镂花长靴，上面是Burberry乳色羊毛衫，上挑的眉毛修成了柳叶眉，精心 描画的眼线使得杏眼更加顾盼生辉，整个人流光溢彩。东辉和秀玫走在一起，两 个人都是高挑身材，时尚靓丽，一对璧人。 　　秀玫这次是给足了东辉面子。聚会基本分成了两个圈子，校友圈和太太圈。 秀玫先是跟太太们聚在一起聊天，无论说到什么，她都会说，我要去问问我们家 东辉。有人说到国内有个艺术团来访问，国人的太太习惯妇女能顶半片天，当即 自作主张地说，我们要去看。秀玫却说，我去问问我们家东辉。正好一名校友看 见了，回到男人的圈子说，东辉在家里太有地位了，他老婆什么都要先问他的意 见呢。 　　开饭的时候，秀玫又过来加入了男人的圈子。每次吃到好东西，她就会给东 辉端过去说，老公，吃这个，老公，那个好吃。老公，百叶包真好吃，是你们江 南的风味吧，以后我也学着做。她完全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足实让其他男人羡 慕。刘平笑着对东辉说，东辉你真是好福气，老婆这么漂亮，又这么能干，还这 么贤惠！ 　　秀玫在公司里已经做到经理，比起东辉的小组长高了一级，而且她伶牙俐齿， 很有能力，在公司很受重用，这也是她在结婚后渐渐对于东辉失去当初的崇拜的 原因之一，不过，现在她一心想跟东辉重修旧好，便是又回复到当年追求东辉时 的殷勤温柔的模样。 　　她这么做，倒也并不违心，她是真的爱东辉，尽管东辉在她眼里已没有当初 的光芒，而且她对于东辉不会哄人的脾气依旧介意，但她并不想失去东辉。 　　秀玫在人前对于东辉极尽恩爱柔顺之态，东辉是个要面子的男人，秀玫这番 做派大大补偿了那天登山事件里他丢失的面子。他由着秀玫挽着他的胳膊走来走 去，谈笑风生，妙语连珠，秀玫恰到好处地附和陪衬，他们成为聚会上最为光彩 照人又默契融洽的一对。 　　秀玫不发脾气的时候也是可以这么春风拂面令人舒畅的啊。东辉心里想道， 最近吵架太多，他们很久没有这么愉悦的时光了。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的气氛也是无比温馨，东辉在开车，秀玫时不时地侧过 头来看他一眼。秀玫从包里取了一颗薄荷糖放到嘴里，这是她的习惯，时刻保持 口中气味芬芳。秀玫问东辉要吗？东辉点点头，秀玫又剥了一颗放到东辉的嘴里。 她的手触碰到东辉的唇的时候，不由得停顿了一会，微微抚摸了一下，东辉转过 脸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到了家里，东辉往楼上走去的时候，秀玫也就跟了上去。走到主卧门口，秀 玫伸出手去，轻轻拉住了东辉的手说：回来睡觉吧。东辉跟着秀玫走进主卧，他 看见妆容精致依旧美丽的妻子柔情地看着自己，她的身上散发着香奈尔梦幻迷人 的香水味，她的身体有一种渴望和性感，他伸出手去一把搂住了秀玫，秀玫随后 就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东辉，两片柔软的唇迎了上去。 　　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同房了，互相之间都有一种欲望，他们相拥着，相吻 着，一起落在了家里的king大床上，衣服一件件地掉落在床上和地毯上。东辉在 进入秀玫身体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眉红的身影，他闭上眼睛，想像这是 眉红的身体，这种想法使他全身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和激情，他一下一下地 奋力冲击着，嘴里不停地呼唤着，眉，眉……他在幻想中达到极致的快乐的高潮。 　　眉与玫是同音，秀玫以为他呼唤的是自己的名字，也是激情荡漾，她随着东 辉的节奏配合著他，呼应着他，与他一起冲向云端。 　　9 　　这一个感恩节假期，东辉和秀玫过得安然怡乐。 　　秀玫一直收敛着自己的个性，她只要不发脾气，东辉倒也不会挑事。尽管东 辉发觉自己难以抑制对于眉红的魂牵梦绕，不过他认为他并没有显现出来。他们 参加聚会，看电影，做爱，做饭。秀玫化功夫做几个好菜，东辉有时也帮着秀玫 做家务，他们似乎又是一对美满的夫妻。 　　可是秀玫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夫妻间是非常敏感的，虽然秀玫对于东辉 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然而她发现这个重新归来的东辉却是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即便他就在她的身边，即便他就睡在她的枕边，他依然有种遥不可及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有些飘忽，神情有些游离，他身在此处，心却不知在何处。他时常一个 人处于冥想之中，还会独自莫名微笑，待到秀玫与他说话，他才一副如梦初醒的 样子。 　　你想什么呢？秀玫是个直接的人，她问东辉。 　　没……没什么。东辉支吾道，不愿多说。 　　秀玫还是挺珍惜他们夫妻关系的改善，也就不再追问，可是心里多少存了个 疑团。 　　假期的最后一天，东辉出去保养车子，秀玫在家打扫卫生。她整理东辉书房 的时候，忽然就多留了个心，想看看能否找到东辉反常的蛛丝马迹。她翻了翻东 辉桌上的书本，未发现任何异常。她知道东辉电脑的密码，试了试，东辉并没有 修改密码，她登录查看一番，看见东辉加了几个离婚网站在书签里，她的心不由 往下一沉，一股寒意袭上心头。她随即查看浏览记录，发觉最近这些日子东辉并 没有再上离婚网站，应该只是前段时间吵架时收藏的，心中又略微回暖。她发觉 东辉最近经常看星座网站，今日星运，今周，今月和今年，他似乎很关心自己的 星座运程？ 　　他在等什么黄道吉日？要做什么？秀玫一头雾水地关上电脑。她抹了桌子和 书架上的灰尘，将散乱而放的书本放回书架。就在她准备离开书房的时候，她的 眼角瞟到墙角的纸篓，纸篓里有几个纸团，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将纸团拣了出 来，一一打开，她发觉一张纸里写满了两个字：眉红。 　　眉红，秀玫打听过，就是那天站在东辉身边的那个长发女子！满纸的眉红， 仿佛满屋子的眉红站立在秀玫面前，她们全都挑衅地看着她。她忍不住将纸捏成 一团，喃喃道：滚，你滚开！ 　　东辉出轨了，他果然出轨了！秀玫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原来东辉这 些日子魂不守舍的样子全是因为眉红！ 　　眉，眉，那么他在激情中高呼的名字一定是眉不是玫，他以前从不喊他玫， 原来是将自己当作了眉红！秀玫这么想的时候，心里一阵恶心，忍不住跑到卫生 间去呕吐一番，却也没有吐出什么，只是手捂着胸口，不停地干呕。 　　完了，我们的婚姻完了……秀玫的泪水从眼角落了下来，她可以为自己的错 误挽救婚姻，她可以做任何事来换回自己的错误，但她无法原谅出轨的丈夫。她 这么想的时候，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泪水哗哗地滚落下来。 　　东辉回到家里的时候，发觉秀玫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脸上泪痕依稀。看见他 回来，她把他叫了过来，随即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东辉接过来一看，瞬间脸 红到了耳根，那张纸上写满了眉红名字，那是他思念难耐时信手写下的字。 　　秀玫气愤地说：我多么希望是我错怪你了，我因此一直在努力弥补，可是 你……你就这么堂而皇之不知廉耻地出轨了！ 　　东辉脸红耳赤，他对于眉红的一番心意连眉红都不知，不料被妻子率先发现， 他窘得无地自容。他嗫嚅道：其实我跟眉红并没有什么事…… 　　秀玫抓过那张纸说：都这样了，还没什么？！你每天心里在想什么以为我不 知道？怪不得铁了心要离婚，怪不得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巴心巴肝地对你好，你 却一直在想着另一个女人，连亲热时都想着她，真不要脸！秀玫说到这儿，有一 种被侮辱的愤慨，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而短促，她大声地喘着气，一时说不下去了。 东辉听秀玫这么说，更是羞愧难当，汗颜无地，他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一阵静默之后，秀玫又说：我原先不同意离婚是不想因为自己的错误导致离 婚，所以我一直努力在挽救。可是现在你都这样了，我还留着你有什么意思。我 同意离婚，你净身出户。 　　秀玫说出同意离婚，心里像被刀割一般疼痛，泪水又从她脸上无声滑落。 　　东辉无言以对，他看见秀玫万念俱灰的痛苦的样子，想到这些天她的尽心尽 力，心中一阵愧疚。 　　如果说，最初提出离婚时，东辉理直气壮，认为是秀玫凶蛮无理，到今天秀 玫终于同意离婚，他却满怀歉意。其实这些天跟秀玫相处和谐，他都不去想离婚 这事了，可是现在秀玫又提出来了，他知道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他爱上眉红，这 是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尽管他们并没有任何苟且行为。 　　东辉想，秀玫是个决断的女人，她说不能原谅就很难挽回，而自己的性格这 么被动，完全做不到像秀玫那样能够放下身段来示好，所以此事也很难有回转的 余地。 　　他转念又想，自己既然喜欢眉红，离婚了也好，这样自己也可以光明正大去 追求眉红了。一生总要有一次奋不顾身的爱，不是吗？ 　　想到这里，东辉就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净身出户就是。 　　秀玫什么也没说，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 　　10 　　眉红回来上班的第一天，东辉看见眉红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完全离不开她。 刻骨的思念终于有了释放的时刻，他几乎从上到下把眉红看了个遍。办公室里有 了眉红，瞬间一切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虽然他心底为了离婚的事犹有烦思，但 是看见眉红回来了，他心里的喜悦盖过了一切。 　　中午他们一起出去午餐。在办公室里他们的办公桌成九十度角，中间还隔了 一个同事，东辉也不敢表现得太肆无忌惮。在餐馆他们相对而坐，东辉近乎贪婪 地看着她，他感觉到眉红的眼神也是同样的热切和渴望。 　　这是一家离公司不远的韩国餐馆，天气转凉，他们各自要了热气腾腾的石锅 饭。几只小碟装了各式韩国酱菜，先端了上来，微辣爽口。 　　假期过得怎么样？东辉夹了一颗酱花生问道。 　　还不错。眉红轻描淡写地说道，她也夹了一颗酱花生，又关切地问：你呢？ 　　我太太同意离婚了。东辉这件事还没有跟别人提起过，但是看到眉红，他第 一时刻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真的？眉红眉毛微微挑了挑，接着又说：离婚本来应该是件坏事，但对于你 应该算是好消息。你这么出色的人，应该有更好的女人，应该得到幸福。 　　东辉最近也是为着离婚的事心烦意乱，虽然他们没有小孩，但是离婚依旧是 一件伤筋动骨的事，他对于秀玫也并非完全没有感情，看见秀玫悲伤决断的样子， 他的心里也有几分痛悔。说到底，他这次离婚主要是因为眉红，那么眉红会是什 么态度呢？她跟男朋友的关系到底如何？想到这儿，他便顺着眉红的话问道：你 得到幸福了吗？ 　　眉红愣了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休假的这些日子里，虽然跟孙坚在一起， 可是她发觉自己是如此思念东辉，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相思。孙坚搬到外州时， 她也想念过他，但那种想念更多是因为寂寞，很快就因为工作、因为东辉的陪伴 而化解了。现在她跟孙坚在一起，却依然觉得寂寞，心的寂寞。她是如此想念东 辉，想念他温暖含笑的眼神，想念他妙趣横生的言语，想念他玉树临风的风采， 想念两个人在一起那种心心相印的默契。东辉是个已婚男士，以前她虽然喜欢东 辉，但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而且自己也是即将结婚的女人。可是现在东辉真 的要离婚了，而且她明显感到东辉对自己的好感，自己应该有所表示吗？那么孙 坚又怎么办？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就低着头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东辉两只手不停地摩梭着，紧张地等着眉红的答案，若如眉红说她已经得到 幸福，他便只有退却，他本是一个被动的人，做这种夺人之爱的事不是他的风格。 现在见眉红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微微舒了一口气，这么说他还有机会。 可是他还有多少时间呢？他接着又问：你们有结婚打算吗？ 　　眉红说：大概明年夏天吧。孙坚刚过去不久，争取终身教授非常辛苦，我这 里本来要等公司上市，可是现在这个形势，不知什么时候才会上市呢？ 　　东辉有一种迫切感，他只有半年的时间了，他看着眉红，眼神深深切切地望 进了眉红的眸子，声音中有种慎重：眉红，我想问你一件事。 　　服务员在这时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石锅饭上了桌，“滋滋”冒着 热气，白饭垫底，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酱牛肉，黄芽菜，胡萝卜丝，紫菜丝，黄 瓜丝。 　　什么事？眉红一面搅拌着石锅饭，一面问东辉。 　　东辉忽然犹豫了起来，说什么呢？他从来没有追求过女人，眉红是有男朋友 的女人，他自己也只是在讨论离婚之中，还未恢复单身。这个时候跟眉红表白合 适吗？这样匆促表白万一不成在一个办公室还怎么工作？也许他应该等到离婚申 请递交之后，也许他应该再深思熟虑做些准备……想到这儿，他支支吾吾地说， 哦，没什么。那个……你会参加公司的圣诞酒会吗？ 　　眉红期待地望着东辉，却听他只是问圣诞酒会，就点点头说：我会去。 　　到时你会穿礼服吧，一定很美。东辉憧憬地说道。 　　大家一定都会穿得好光鲜的。眉红抿嘴笑了笑。 　　11 　　节后不久，东辉就从家里搬了出去，他在公司边上租了一个公寓。 　　他跟秀玫讨论了离婚协议，带走了自己的401K和公司股票，他的车子和衣物， 其余房子和积蓄统统留给了秀玫。 　　他拎着两个大皮箱，开着他的蓝色凌志，就这么独自离开了。 　　圣诞前夕，股市更加低迷，经济一片萧条。 　　公司上层一直在和几个大公司恰谈有关收购的事宜，但都没有敲定。公司已 经不敢再像以前那么烧钱了，圣诞酒会从最初计划的五星大饭店换作了乡村俱乐 部。 　　宴会大厅还是金碧辉煌。同事们都特意装饰过，男的燕尾服、西服，女的晚 礼服，鬓影钗光，焕然一新。眉红一袭红色长裙曳地，无袖镂空，长长的耳堕子 垂下来，一头长发高高挽起，露出洁白颈脖，穿六英寸红色高跟鞋，显得袅袅婷 婷。东辉惊艳，目光久久不能移开。东辉黑色西服，雪白衬衫，更显玉树临风， 气度不凡。 　　中国人坐在一桌，多是成双成对。孙坚不在，眉红是单独赴宴，正在闹离婚 的东辉也是单身一人，两个人便坐在一起，男俊女美煞是好看。　 　　晚会开始，首先领导讲话。CEO告诉大家，有一家投资银行已经承诺再投一 笔钱，星期一就签约，公司至少可以再维持一年。而这一年里，只要市场形势好 转，公司就会上市。 　　真是风水轮流转，一年前那些投资银行可是抢着给钱，现在却是难找得很了。 东辉议论道。 　　是啊，总算还找到一家，现在外面工作也很难找，不求发财，至少还有工作 就好了。李川说道。 　　领导讲话完毕，大家开吃。 　　晚餐是自助餐，三文鱼，大虾，橘皮鸡，烤牛肉，蟹糕，烤蔬菜等等，十分 美味。香槟，红、白葡萄酒任选，眉红喝了一点红酒，脸色微微酡红。东辉给眉 红拿了很多甜点，菠萝蛋糕，奶酪蛋糕，巧克力蛋糕，他知道眉红爱吃甜食。 　　乐队响起，喧染了气氛，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跳舞。 　　可以吗？东辉转过头来看着眉红，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眉红将纤纤玉手放在东辉的手上，两个人起身走向舞池。他们手握着手，眉 红的另一只手搭在东辉的肩上，东辉虚搂着她，两个人和着柔曼的乐曲旋舞起来。 虽然他们时常出入成双，在想像中已经缠绵缱绻，但事实上他们从未有过肌肤相 亲，这还是第一次有肢体接触。两个人有一种无言的融合与默契，他们拥搂着， 沉迷于对方的体味和温暖，心里都涌上一种欢喜。 　　东辉紧握着眉红的手，随着音乐微微摇动着身体，他有一种搂住眉红的冲动， 他喜欢这个女人，他想要这个女人，他还是有机会的，不是吗？他应该向眉红告 白，他相信眉红对自己也有感觉。可是这个地方不太合适，熙熙攘攘，人声噪杂， 又有众多同事。他要找一个安静的场合，他已经准备好了，事不宜迟，他打算星 期一就付诸行动。 　　东辉就开口说道：星期一我带你去一个法国餐厅。 　　眉红点点头，她对于东辉的提议一向温柔同意：好。 　　到时我有事情跟你说。东辉的声音中有种郑重其事。 　　嗯。眉红柔柔地应了一声，她抬起头看着东辉，眼睛亮晶晶的，如流星滴落。 　　12 　　很长一段时间，东辉都忘不了这一天。 　　这一天，他一早就起床了，他要向眉红告白。 　　他沐浴剃须，穿上浅蓝色挺括的衬衫，外面是ralph lauren深蓝色毛线衫。 他本来就英俊，又捯饬一下，更是帅气逼人。他到花店买了一束玫瑰花，他记得 眉红喜欢红色玫瑰花。 　　眉红从东辉的神态言语中猜测到一二，那个晚上她辗转反侧想了一番，假若 东辉向自己表白，自己能够接受吗？ 　　她听着自己的心声，那个心里的声音说，在一起，跟东辉在一起。哦，她很 想跟东辉在一起，她喜欢东辉，她对于东辉有种从来没有的感觉，她总是不由自 主地想他，但凡有东辉的地方她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追随他，这应该就是爱情的 感觉吧。 　　眉红想起自己在大学期间之所以拒绝孙坚，就是因为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她 对于孙坚根本不来电，那样一个容貌平平沉默寡言的书呆子，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后来在美国又遇到孙坚，孙坚比起大学时期要成熟了，出众的专业能力给他添了 几分自信的风采，又时常默默地照顾她，她感觉自己年龄也大了，一个人寂寞得 很，这才答应了孙坚。他们在一起的这两年，她对于孙坚更多的也只是一种习惯， 一种异国他乡的温暖，一种朝朝暮暮的陪伴。 　　眉红想到孙坚对于自己的全心付出，心中又起了不忍和歉疚，可是转而又想， 孙坚与自己同龄，不过二十八岁，已经是助理教授，前途光明，找个女朋友易如 反掌。东辉已经三十四岁，还结过一次婚，虽然以东辉的条件找女朋友也是轻而 易举，但是他们相爱，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两情相悦两心相通的人是多么的不 容易。 　　可是东辉真的会向自己表白吗？他真的喜欢自己吗？眉红又有点不确定起来， 最后她想，不管怎样，跟自己喜欢的帅哥在浪漫的法国餐厅共进午餐，是件无比 享受的事，其他的事到时再说。 　　眉红这天也精心打扮了。她穿了浅紫色V领羊绒衫，眉毛修的淡远细长，远 山如黛，肤色晶莹雪白，唇间一抹娇红，长发如丝，目如秋水，整个人妩媚婉约。 今天的她跟在圣诞酒会上是不同的，酒会上的她高贵优雅，今天的她温婉如水。 　　他们坐在办公室里，目光相遇之时，互相交换一个微笑，心里都充满了甜蜜 而激动的期待。 　　上午十点的时候，公司广播里突然通知开会。大家不明所以地走进会议室。 一会儿，CEO走进来，他脸色铁青，神情严肃。 　　出什么事了？大家的心情开始忑忑。 　　CEO开门见山对大家说：那个投资公司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他们的签约 代表都已经来了，最后一分钟被召回，他们决定不再给钱了。这样……CEO停顿 了一下，沉痛地说：公司已经无法维持下去，只好宣布立即倒闭。请大家在十二 点以前离开公司，十二点以后所有的大门都要换锁。 　　大家为这个突然的消息惊呆了，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是一片嗡嗡的糟杂声， 东辉和眉红面面相嘘。人事部门的负责人又补充了几句具体事项，会议随即结束。 大家吵吵嚷嚷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装箱，抱怨的，叹息的，却都是无可奈何。 　　东辉和眉红也在办公室丧眉搭眼地默默整理自己的物品，过了一会，李川走 了进来说：最后一天了，我们几个中国人想中午一起到福顺楼吃顿饭，你们也来 吧？ 　　眉红看了一眼东辉，东辉说：好，散伙饭一定得吃。 　　眉红也随即点点头说：好。 　　李川走后，东辉跟眉红说：今天法国餐馆就cancel了，去吃散伙饭吧。 　　眉红还是温顺地点点头：好。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大家抱着箱子纷纷走了出来。公司有将近一百的员工， 此时都集聚在停车场上，有一种虚妄的热闹，大家握手拥抱告别，有的女员工忍 不住哭了起来，眉红去安慰，自己也眼圈红了。天气刺骨地冷，他们在寒风中回 头望瞭望公司大楼，这是一栋二十层的高楼，公司原本占据了二层和三层，现在 这个公司再也不存在了。繁华一刹那，所有的一切烟消云散，梦彻底破灭了，大 家的心里都无限惆怅。 　　李川又过来说，我们去福顺楼吧。东辉和眉红便各自上了自己的车。 　　这是一家离公司不远的中餐馆，门口两只石狮子，公司的中国员工时常在这 里聚餐，从当初的踌躇满志满怀憧憬到今天梦想彻底幻灭，不过是一年的时间， 震惊和失望充斥了每个人的心。有个同事急得快要落泪：我们一家三口人，太太 不工作，这可怎么办？李川说急也没用，赶快先去申请失业救济金，还有赶快找 工作。李川又跟大家说我们可以一起去社会安全办公室申请失业救济金，另外大 家都要相帮着找工作。东辉说我来建个雅虎群，大家可以交换一下信息和资源。 　　这顿饭，大家吃得颇为悲壮，到后来在东辉和李川的带领下，大家击节而唱 将进酒：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因为不再需要工作，他们尽兴地吃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对于前途都是一片迷 惘，可是此时他们只想为他们互联网的美梦做最后的纪念，纪念他们人生中曾经 辉煌的梦想，纪念他们胼手胝足为这个梦想兢兢业业的日子，也纪念他们在这儿 并肩作战而产生的情义。东辉和眉红互相看了一眼，在这儿他们都第一次产生了 那种叫做爱情的感觉，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感觉还会有未来吗？ 　　东辉和眉红走出餐馆时，寒风凛冽，东辉将大衣领子竖了起来，他默默地送 眉红到她的车子边上。眉红停住脚，抬起头来问东辉：你有什么打算？ 　　东辉说：找工作呗。 　　眉红低下头，脚尖在地上转了两圈，随即又抬起头问道：你说今天要跟我说 件事？ 　　东辉沉吟不语。他本来打算今天表白，可是现在的他一无所有，没有工作， 没有积蓄，他拿什么来追求眉红？她的男朋友是教授，年轻有为，可以给她一个 安稳生活，自己一个正在离婚中的失业男人，凭什么向她告白？ 　　他干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暗哑：也没什么事，本来打算跟你说申请晋级的事， 现在公司也没了，不必说了。 　　哦。眉红应了一声，心里有些失落。其实东辉对于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意，东 辉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同事，只是朋友。 　　东辉的眼睛一直看着眉红，想要记住她今天的模样。也许，今天是他们此生 最后一次见面了。他对于这个女人产生了爱情，可是偏偏在他准备表白的时候公 司倒闭了。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东辉心中长叹一声，他伸出手去，紧握住眉红的手说：跟你在一起工作的经 历是我人生中最愉快的一段经历，我永生难忘。衷心祝福你！ 　　眉红听东辉这么说，知道她跟东辉之间的一切都将停止在此刻。也许停留在 此刻是一件好事，爱在暧昧不明是最美丽，他们的关系停在此处，便是永远的红 颜和蓝颜。 　　眉红也说：谢谢，这也是我最愉快的一段工作经历，我也不会忘记的，也祝 福你！ 　　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眉红看着东辉说道：那么，再见了，你多珍 重…… 　　东辉点点头说：嗯，再见了，你也珍重…… 　　千言万语，不知怎么开口，只有互道珍重。眉红走进了她的红色佳美，她朝 东辉挥了挥手，车子扬尘而去。 　　东辉走回自己的车子，他看见后座上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花儿那么红那 么艳，他呆呆地看了很长时间，眼眶里闪过一丝晶莹。 　　13 　　东辉开始广发简历。他对于自己的能力还是很有信心，以往他找工作，一个 月内肯定可以找到，即便现在市场萧条，两个月内应该没有问题吧。 　　他掐指算了算，自己除了401K和一些损失惨重的股票，可以调用的钱只有5 千左右，公寓是$1500一个月，他自己还需要吃用，就是说，他必须在三个月内 找到工作。 　　一个月过去了。由于经济萧条，到处裁员，找工作的远多于市场需要，东辉 的要求过高，结果连个面试机会都没有。 　　也许只有降低要求试试？东辉修改简历要求时，心境一片凄凉。他从来没有 想到，他一个名校高材生，一直春风得意，现在却是离婚，失业，失恋，一连串 的打击之下，还面临无家可归的危险。 　　两个月过去了，东辉终于有了一个面试。他兴致勃勃地前往，志在必得，虽 然不是理想职位，但他现在急需一份工作。面试中他器宇轩昂，应付裕如。不料 几天后收到一封拒绝的信件，信上说他overqualified。 　　TMD，连降低要求也不行吗？Shit！很少骂人的东辉中英文一起骂了起来。 他怎么办，再找不到工作交不出房租他睡哪去？ 　　他的公寓里已经变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方便面的盒子，他的日子过得从未 有过的颓废和潦草。 　　眉红跟他通过几次电话，他知道她已经去了伊州，正在忙于看房买房，为了 保险福利，提前登记结婚了。她对于东辉说了许多鼓励和安慰的话，可是路途迢 迢，无异于隔靴挠痒。这一页翻过去了，东辉对自己说。这是第一个他想追求的 女人，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他并不后悔自己没有对眉红表白，他现在连生存 都快成问题，哪还有心风花雪月？ 　　秀玫在跟他商议好离婚协议以后就不愿再理他，东辉看见秀玫受伤的样子也 是自觉负疚，一起生活了七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已经渗透在他们的生命之中。 　　东辉感觉饿了，就站起来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单身居住，又不用上班， 情绪低落中他每天靠方便面打发度日。吃了太多天的方便面了，他闻着那个味儿 忽然有种恶心的感觉。他想起秀玫做的炸酱面和牛肉面，心里不由得无比怀念。 怎么办，要不叫外卖？他看了看自己只剩下一千多元钱，省吃俭用还可以应付一 个月的房租，否则就要动用401K，他现在必须开源节流。方便面实在难以下咽， 他打开冰箱，如获至宝地找到一包冷冻饺子。他一面下饺子，一面又想念起秀玫 做的韭菜猪肉饺子，馅香皮韧，不觉就有馋涎欲滴之概。 　　就在这时，“叮冬”一声，门铃响起。是谁？东辉自从搬到这儿还从未有人 来访。 　　他打开门，意外地看到是秀玫。秀玫在离婚过程中一直是受伤致深冷若冰霜 的样子，除了必须交流之时，其余时光对他不理不睬，今天怎么会来到这里？ 　　秀玫走进来，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满屋子凌乱的杂物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她惊讶地看了东辉一眼，她印象中东辉一直是个爱干净的男人，以前谈恋爱时他 也住公寓，收拾得整整齐齐，哪像现在简直像个垃圾堆。 　　秀玫将沙发上的杂物往一边推了推，坐了下来。她摸了一下沙发，皮质柔软 细腻。东辉总是喜欢好东西，买家具大概就花费不少，现在公司倒闭，看他公寓 这番脏乱的样子，估计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便直截了当地说：我正好在附近， 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就直接过来了。我听说了你们公司的事。 　　是，公司倒闭了。东辉苦笑一下，他随即拿起手机看了看说：哦，手机没电 了，对不起，这两天过得昏头昏脑。说着他随即将手机插上充电线。 　　找到工作了吗？秀玫问道。 　　正在找。东辉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 　　秀玫听说东辉他们公司倒闭后，又托朋友的朋友打探了眉红的消息，得知眉 红去了外州，她忽然就消了气。看来东辉也就是一时意乱情迷，他们并没有实质 的关系。今天又看见东辉如此落魄的样子，想到当时东辉慷慨地把所有积蓄都留 给了自己，她的心里就原谅了他。 　　秀玫瞥了一眼屋子里的方便面盒子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吃方便面？ 　　唉，我又不会做饭，又没有工作，而且……东辉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是 个要面子的人，不愿将自己的窘困说出来。 　　秀玫看了一眼胡子拉茬的东辉，即便东辉不说，她也知道他现在过得不好。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来就是想跟你说，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回家来住。 　　说到“回家”这个词，她顿了顿又更正说：对你来说不应该再用回家这个词， 但是你可以回来。当初你搬走的时候也没有拿什么积蓄，现在公司又倒闭，我怕 你有困难，如果有困难就回来住好了。她停了一下又补充说：客房一直空着。 　　东辉听了有些感动，在他人生最困难的时候，还是前妻伸出援助之手。现在 这个时候，回去的话至少可以使他没有租房压力，可是这样回去算什么呢？ 　　你不要有顾虑，我们夫妻一场，你有难帮一帮也是应该，等你找到工作想搬 出去随时都可以。 　　东辉不好意思地问道：谢谢你秀玫，真的很谢谢你。确实现在房租是一个压 力，就是我现在回去住，也不能帮你付月供，而且对你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他们之所以离婚最后也是因为秀玫的坚持，而且东辉知道秀玫公司里也有喜 欢她的同事，假如秀玫要开始新的生活，那么自己回去岂不是十分尴尬？ 　　秀玫说，房子月供我一个人的工资也可以应付了，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不 要在意这些，我想你也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找到工作的。然后她两只手下意识地摸 了摸肚子，突然说道，我怀孕了。 　　你怀孕了？！东辉无法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多久了？ 　　三个月，感恩节那会怀的孕。 　　东辉想起他们在感恩节曾经有的温馨恩爱，虽然最终因为他对于眉红的思念 而使他们的婚姻走向破裂，可是节日期间他们也是过了一段愉悦的好时光。他们 想要孩子好久了，一直怀不上，却不料刚刚递交了离婚申请，就发觉怀孕了。真 是天意弄人。 　　东辉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想离婚。秀玫虽然脾气暴躁，但她一直是真心对 待自己，她对于自己的爱护关怀无时不在，就连现在陷入困境也是只有她来伸出 橄榄枝，相比之下，自己给予她的却是寥寥无几。而且秀玫的勇敢果断一直是自 己优柔寡断的互补，是他十分欣赏的一种品性。东辉想起秀玫的好处，他想现在 他们有了孩子，他想复合。 　　不过东辉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当初是他的错误导致离婚，现在的他一无 所有，他无颜此时提复合这件事。他决定先跟秀玫回家，等他找到工作再谈其他 的事，但是这个孩子他一定要劝说秀玫生下来。于是他就试探性地问道：这个孩 子你准备生下来吧？ 　　秀玫说：我开始也是有些犹豫，今天在附近就是因为看医生，医生建议我最 好生下来，因为我子宫结构有些问题，流产对于今后的生育会造成困难。她看了 东辉一眼又说：虽然我们离婚了，但你是孩子的父亲，我来也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东辉立刻就说：当然要生下来，我的意见是一定要生下来，而且不管你是否 同意复合，我一定会照看这个孩子的！ 　　秀玫听见东辉脱口而出的复合，心里掠过一丝暖意。 　　14 　　东辉跟秀玫回家后不久，他们就把离婚申请撤回了。 　　过了一个月，东辉找到了工作。 　　又过了几个月，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东辉一见到粉妆玉琢的宝宝， 心都融化了，爱如掌上明珠。 　　他们夫妻之间的这一场危机终于化解，他们的个性矛盾也渐渐磨合到一种双 方可以接受的平衡。 　　他们还是会吵架，但是秀玫已经不摔东西。她依旧会情绪化，会唠叨，但是 只动嘴不动手。对于东辉来说，只要不动手，也就听之任之了。东辉依旧不会哄 女人，依旧会沉默，但是他们冷战的时间大大缩短。东辉，给孩子喂奶去！秀玫 不管东辉是不是挂着脸，孩子一哭就是最高命令，东辉马上就乖乖地去喂奶了。 　　三年后。 　　东辉的心里有时还会想起那一天。他有时会想，假若那天公司没有倒闭，假 若那天我表白了，那么我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想到后来，他也只有谓叹一声，一切都是天意。 　　现在的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东辉抱着三岁的女儿，在大船的泳池里玩 水，池水碧绿如玉，不远处海水蔚蓝如缎，女儿晶莹的小脸沾满水花，不时开心 得格格地笑出声来。秀玫因为头疼病又犯了，躺在泳池边的椅子上。东辉不用回 头，都可以感受到妻子身后爱抚的目光。 　　他们正带着宝宝在游轮度假。碧波万顷，大船宛如一个小岛，船上应有尽有。 偏偏秀玫身体不适，于是刚才就又开始情绪化了。 　　东辉说：我们带宝宝去游泳好吗？秀玫没好气地说：没看见我头疼啊？东辉 就有些讪讪地挂下脸来了。宝宝在边上说：妈妈，我要去玩水！秀玫就说：好吧， 你跟爸爸去游泳，我在边上躺着看你们。东辉马上就过来抱起宝宝说：妈妈身体 不舒服，我们去玩水，妈妈看我们。 　　他们到了泳池，秀玫挑了张荫凉处的长椅，铺上浴巾，又嘱咐一番注意安全， 涂好防晒霜之类的。东辉给宝宝和自己都涂了防晒霜。秀玫对东辉说：你背上没 涂匀，我帮你涂。 　　东辉坐在长椅边上，他的身材依旧挺拔，秀玫依旧爱他，她涂防晒霜的手势 不由自主就多了份柔情，东辉感受到了，也伸出手从背后捏了捏秀玫另一只手。 东辉抱着宝宝走下泳池的时候，秀玫目送着他们，虽然她头重如裹，但是看着那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那是她最爱的两个人，她的心里充满了爱意。 　　秀玫是真爱自己，东辉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抱着宝宝小小软软的身体，心 里也是充满了温馨。经过那一场婚姻危机，他们都更加珍惜家庭。东辉已经开始 习惯秀玫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这些年两个人也是磨合得越来越融洽了。 　　过了一会，宝宝说要吃冰淇淋，东辉就抱着孩子向泳池边的餐厅走去，他听 见后面有一男一女在争吵，因为说的是中文，一字一句格外醒目地落入他的耳中。 女人说：叫你带防晒霜你又忘了，自己的游泳裤也忘了，还得去船上的商店买， 这儿的东西多贵啊，你就是这么丢三落四的，什么都记不住！男人说：不就是几 个钱吗，出来玩要高兴。女人继续说道：你今天忘这个，明天忘那个，除了你的 学术其他都记不住，去年把我的生日都忘了…… 　　东辉在心里轻轻地笑了，原来女人都这么爱唠叨爱埋怨呢。他觉得女人的声 音有点熟悉，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他一下呆住了，那个女人，不就是眉红 吗？虽然她剪短了头发，东辉还是一眼认出她来了。她叨叨絮絮的模样，居然跟 秀玫有些相仿。 　　眉红并没有看见东辉，她侧着脸一直在说话。东辉停住脚，目送着他们渐渐 远去的背影，他的心里终于完全释然。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克己明德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Ｙａｗｌ、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ＩＳＳＮ　１０８１－９２０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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