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6/11(第二七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8.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北极                  § 张雪昆:北极           §   ·张雪昆·                  §   【网讯】             §  乱的箭头                  §  携带盛大的风 【牛肆】             §  碾压永恒的白                         §  无底的蓝色冰洞 董剑华:不知行为何 只知生不息  §  在阴影外意识到阳光的启示 少 于:炎黄子孙的祖先是谁?   §  星象高悬于白夜的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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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马香车,佳丽粉黛,觥筹交错是生活;徒步独行,颜面如土,粗茶淡饭也 不照样生活?   你也生活,我也生活,我们一起在奔波! ◆           炎黄子孙的祖先是谁?               ·少 于·   离开中国这二、三十年进步最大的学科当属与我们日日相关的计算机(手 机),另外就是不那么日日相关的DNA分子生物学了。如果你的DNA现在出现在犯 罪现场基本上你就死定了。相信吗:DNA还能知道我们的祖先从哪来,曾经到哪 去过,跟谁有过一腿呢。   日前儿子在准备古人类史考试(初一)。看了一下他们的课本:“我们现代 人类(Human)大约20多万年前始于东非——埃塞俄比亚、刚果一带。5~6万前开 始几次迁涉,现在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些东非移民的后代。”我的有限历史知 识是在国內中学得到的。印象中我们的祖先化石出土有周口店北京人、蓝田人, 个个测定都在几十万年以上。怎么就不算数了。我们炎黄子孙怎么变成非裔了? 赶紧维基科普一下,现与众位分享:从猿到人的进化历经:南猿(4、5百万年 前),能人,匠人,直立人,穴居人,智人。这一完整系列的化石都有在非洲出 土。其它地方出土的只有直立人之后某个阶段的化石,形成不了完整进化链。古 人类学家进而推想部分东非直立人在一百多万年前走出非洲形成尼安德特人,北 京人,爪哇人等,进化成早期智人的尼安德特人在4万年前消亡,还未进化为智 人的北京人(直立人)在10万年前消亡了。这些推论很好地解释了化石年代出土 断层问题,当然也受到有民族主义情绪的“学者”不满反对。九十年代中期线粒 体MtDNA和Y染色体DNA技术成熟。国外1997年完成欧美人基因调查。98年复旦副 校长分子生物教授金力领队查了一万多个中国人血样。2004年中科院云南所也另 做一次普查。结果是一样的: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非洲后裔。在约20万年前有 同一个妈,约14万年前同一个爹,都在非洲。5~6万年非洲祖先组难民团流往其 它各洲。4万年前才消亡的欧亚尼安德特人相遇非洲难民团有劈腿活动,所以现 代人的基因1%-4%是尼安德特人的。北京人在非洲难民团到达前4~5万年己消亡, 无法相亲贡献基因。以上是世界主流科学论断,DNA己重复验证并己写入国外中 学课本。   下次回国祭祖要讲清是回中国还是回刚果了。这几十年知识更新面很大,有 时大到震到自己。 【丝露集】∽∽∽∽∽∽∽∽∽∽∽∽∽∽∽∽∽∽∽∽∽∽∽∽∽∽∽∽∽∽ ◆             阿尔散记               ·鲁 班·   去年夏天去法国出差期间走马观花了一下普罗旺斯省,参观了一些和画家梵 高有关的地方,包括著名的小城阿尔。一年过去了,不能忘怀那个短暂的旅行, 就把一些零碎的印象记了下来。   阿尔离地中海不远,保留了很多古罗马时代的遗迹,是法国的一个旅游胜地。 十九世纪这里温和的气候和夏季充沛的阳光吸引了很多画家,也是梵高短暂生涯 里的一个重要地点。1888年梵高离开巴黎来到阿尔,用他弟弟的资助邀请高更前 往,试图把阿尔变成一个画家的园地,但是两人很快发生冲突,梵高精神崩溃割 耳自伤,被送进精神病院,一年后自杀。现在的阿尔为了纪念梵高,把他当年居 住和作画的地点在旅游图上都标了出来。我一直对那一时期的欧洲绘画很感兴趣, 在地图上看到阿尔不远,就趁着一个周末赶了早晨的火车去追寻两个大画家的足 迹。 1. 火车站,黄房子,罗纳河   虽然从地图上看只有不到150公里的路程,但是在马赛换上了一辆慢车,路 上停了很多小站,到阿尔的时候已经下午了。阿尔也是个小站,没几个人上下车, 比起喧闹的马赛,空荡荡的站台显得格外安静,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花香。穿 过人行地道出站,只见一个小广场静静地沐浴在夕阳下,连个出租车也没有,巴 士周末也不开,只好步行。   出了火车站不远,对照地图发现路边一幢房子正是梵高画过的著名的黄房子, 就是当年梵高和高更住过的旅馆。房子看着干净气派,不像梵高画中一副摇摇欲 坠的样子。房子对面不远竖着个牌子,上面复制了梵高的那幅画。看了一旁的文 字介绍才知道原来画中的黄房子已经毁于二战的炮火,现在人们看到的是后面的 一幢四层楼。牌子竖立的地点大约是经过特地挑选的,站在牌子前面向楼房的方 向看过去,视角和画中相同,让人感到好像当年梵高就是在此处作画似的。楼房 后面仍然可见一段铁路桥和下面的街道,街边咖啡馆的凉棚下几个人在悠闲地吸 烟聊天,远远看上去宛然如画。   正在琢磨方向时,来了几个游客,其中一位女士似乎很熟悉梵高在阿尔的事 迹,向大家指点黄房子周围梵高曾经作画的地方。隔着一个街心花园,一座古城 堡的残桓和黄房子相望。跟着众人过去看了看,见城门洞内的铭牌上介绍说阿尔 在古罗马时代是一座重镇,这座城门和两边的城墙都是古罗马遗迹。过了古堡便 是闹市,街上游人如织,比起城门外的冷清好像是另一个地方。后来在一本梵高 传记里看到火车站一带当年是阿尔的穷人区和红灯区,也许现在还是如此吧。   阿尔基本保留着中世纪欧洲小城的风貌,狭窄的街巷和石砌的马路给人以时 光停滞之感。我预订的旅馆并不远,但密集的小巷如迷宫一般,只好估计一个大 概的方向摸索过去,一边想象也许当年梵高和高更两个怪人也是在这些巷子里寻 找题材的吧。旅馆在河边,小小的门面对着街市,只有一条横幅挂在上方,连个 像样点的招牌也没有。房间很小,还算干净,只是有些闷热。打开窗户,街对面 的房子近在咫尺,下面一条安静的小巷里停了几辆汽车。除了汽车,其他景物都 让人联想起以前看过的法国小说里的版画插图。   匆匆吃了晚饭后去散步。上了一个河堤,眼前赫然出现一条宽阔的大河,夕 阳下波光粼粼,对岸一片平林漠漠。这就是梵高著名的《罗纳河边的星夜》中描 绘的罗纳河,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一条大河。河面阵阵凉风吹来,一天旅行的疲 劳顿时消除了一半。沿着河堤走了一段就看到一个铭牌,上面复制了梵高那副著 名作品,几个游人在一边拍照。对照实景才注意到,梵高在画中描绘的是罗纳河 的南岸,但是画面上半部的夜空中如焰火般灿烂的却是北斗七星,原来梵高为了 平衡构图,把北边的天空移到南边来了。看着长河落日的壮丽景象,我不禁为自 己感到好笑,在计划这个小小旅行的时候,我好像特地要来寻找梵高画中扭曲的 星光,颤抖的河面,和幽灵般的路人似的。 2. 梵高和高更   早年读美国作家斯通写的梵高传记,对这个人的性格始终不得要领,只好怪 自己肉眼凡胎,不懂天才。后来读了Naifeh和Smith合著的梵高传记,才对这个 可怜的人有了一些理解。   在世俗意义上,梵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在投身绘画之前从事过的 所有职业,包括画廊销售员,教师,见习牧师,都以失败告终,潦倒之下一度不 得不回到父母家居住。他在家期间爱上了来访的表姐,可求婚又遭到冷淡的拒绝。 他和父母的关系也不融洽,有时发生激烈的争吵,痛苦的父亲甚至考虑把他送进 精神病院。父亲最终一怒之下把他逐出家门,可随后又通过亲戚悄悄地给他资助。 这些屈辱的经历给梵高留下深深的刺痛。他也一再向亲朋作出各种许诺要成为一 个自立的人,可又缺乏把计划付诸行动的毅力。梵高少年时期就显示了出色的绘 画技能,早期作品线条硬朗,色调沉重。他崇拜米勒但是缺少米勒那样诗意细腻 的笔触,没有画廊对他那些笨拙的农民和忧郁的风景感兴趣。幸亏弟弟提奥作为 著名画廊经理的影响,他才没有被完全拒于画家的圈外,不过多数同行对这个怪 人都客客气气,敬而远之。连印象派的先驱,一向待人宽厚的毕沙罗在恭听了梵 高几次宏论之后也受不了他那种捶胸顿足式的狂热,唯恐避之不及。按现代心理 学的说法,梵高可能有一些人格障碍,拙于与人交往,不会把握分寸,一生挣扎 在人际关系的边缘。   梵高一度对印象派颇有微词。在他的阿尔计划之前不久,在提奥的多次介绍 下,他接触了一些印象派的画家,逐渐理解了这个被他称为“新画派”的技法思 想,作品开始注重主观视觉和光线效果,色彩也渐渐明朗生动起来,但那个时候 他已经被长期的失意折磨得频临崩溃了。邀请高更把阿尔建成一个巴黎之外的画 家园地,只是他救赎自己失败人生的无数尝试之一。   和梵高及很多同时代的画家相比,高更的经历可谓传奇。他出身于没落贵族, 幼年丧父,被热爱浪漫冒险的母亲放在南美的叔父家寄养。年轻时参加法国雇佣 海军,浪迹天涯多年后上岸经商,竟然成为一个成功的证券商人和艺术品收藏家, 建立了一个殷实的家庭。人到中年,不能忘怀年轻时的梦想,摇身一变又成为一 个画家兼作家,作品很快引起巴黎报纸的注意。后来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越走越远, 索性抛妻别子孤身跑到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去寻求艺术和人生的统一去了。高更在 绘画事业的开始追随印象派,师从毕沙罗,后来发展了自己的风格,他后期的作 品构图脱离传统透视,视角偶然突兀,色彩单纯,看上去远离尘嚣,犹如梦境, 被后人认为是现代绘画的重要先驱。和梵高一样,他也是一个极端敏感自负的人, 只是丰富的阅历让他把这些性格弱点掩藏起来,代之以不拘形迹的外表。梵高兄 弟邀请他去阿尔的时候,他在画家和评论家的圈子里已经有一些名气,参加过数 次印象派画展,在提奥的画廊里有作品出售。在当时的成名画家里,高更大约是 少数几个赞美过梵高才能的人之一,所以梵高对他既景仰又感激。   在梵高一厢情愿的阿尔计划中,高更的加入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从此阿尔将 吸引更多志同道合的画家,如同米勒和巴比松画派一样。以梵高的单纯,这个计 划没有什么谋求个人名誉的动机,但是世故的高更免不了疑虑重重。高更更多是 出于对提奥经纪人身份的让步和自身的拮据(那时他已经弃商从画多年)才最终 同意到阿尔来,所以两个人的合作从一开始就可谓貌合神离。 3. 罗马古迹   阿尔的著名古迹之一是一个古罗马时代的斗兽场。这个斗兽场没有意大利罗 马的那个出名,但规模并不逊色,而且保留得更加完好。第二天一早我在阿尔的 小巷迷宫中徜徉了一阵,瞥见一条巷子的尽头似有一幢异常雄伟的拱门建筑,对 照了一下地图知道那就是斗兽场了。顺着小巷过去,但见一座庞然大物从巷口逐 渐浮现,巨大的石拱令人仰视,粗壮的岩柱历经千年依旧保持着令人诧异的洁白, 和小巷这边密集的小房子形成奇怪对照,仿佛一个远古的恐龙夹在一群小动物中 间。   斗兽场的外围不设栏杆,人们可以随意在外围的拱廊下漫步。虽然是周末, 游人并不多,拱廊间偶尔传来几声孩子的嬉戏。墙上每隔不远就贴着一些斗牛表 演的大副海报,好奇地看了看,惊讶地发现表演就在此地,原来这个斗兽场竟然 还在使用,只是角斗士换成了斗牛士。后来知道这里历史上靠近西班牙,两地有 很多相似的传统风俗。不过如此对待千年古迹,还是令人匪夷所思。   买了张门票,穿过一条阴森的甬道拾级而上进入场中,眼前豁然开朗,但见 下方中央一块金黄色的椭圆赛场,周围一层层石块座位环绕,顶层两端各有一个 高塔耸立,在蓝天笼罩下气势不凡。除了没有使用钢筋水泥,这几乎就是一个现 代样式的体育场,据说可以容纳两万人,不得不佩服古罗马人的建筑工程能力。 下到底层,发现中央赛场上还均匀地铺着黄沙,难怪从上面看一片金黄。赛场周 围的栅栏都漆成了深红色,大概是为了刺激公牛吧。遥想两千年前角斗士们就在 眼前这片黄沙上浴血厮杀,四周万人呐喊,不禁令人战栗。   正当我在大发怀古幽情的时候,边上来了一家美国人,对宏伟的古迹无动于 衷,却为他们的太阳镜对当地的阳光是否足够有效之类的琐事争论个喋喋不休, 好像这里的阳光和别处有什么不同似的。几个台湾游客叽叽喳喳地拍照留影,人 人都竖起两指做v字手势。旅游时经常见到有人如此拍照,总是纳闷这个和旅游 不相干的手势怎么会那么流行。   出了斗兽场,又转到旁边一处古罗马露天剧场的遗迹。这个地方保留得也很 好,几十层石块座位形成一个扇形,和中央的舞台相对。舞台后面散落了一些石 柱的残桩,还有一对石柱兀自矗立,顶端架着一段横梁,依稀可见当年的气派。 那几天正好是当地的音乐节,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场地里调试灯光音响,一个头戴 花环的女演员在舞台上来回踱步,看来当地人对古迹的确抱着一种物尽其用的态 度。   这些古迹在梵高的时代就很出名,梵高和高更都以它们为题材做过画。梵高 画的斗牛,画面的一半描绘的是看台上万头攒动的景象,下方的斗牛场占据了画 面的另一半,涂满了他钟爱的金黄色,居高临下的视角和倾斜的构图似乎受高更 的作品《约伯和天使的角斗》的影响。 美国电影《生命的渴望》中有一个情节里梵高和高更两人在室外作画时发生 争论,背景是这里的一处古罗马遗址叫做Alyscamps。这个地方在古罗马时代是 个坟场,十九世纪修铁路时把古代的石棺都刨出来堆放在路边成为一景。梵高和 高更都有数副作品描绘这里的秋景。梵高的一幅画中,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铺满 金黄的秋色,近景的天空如蓝宝石一般深湛,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路上一个 大踏步的绅士和一个步履轻盈的撑伞女子让人感到好像作画者的心情很好,大概 是因为高更的加入吧。高更的几幅则是不同的风格,其中一幅描绘这里的修道院, 紧闭的大门前红叶满地,一条弯曲的小径了无人迹,暮色笼罩下只有一角院墙被 斜阳照亮,给冷清的画面带来一些温暖。另一幅作品里,修道院的钟楼在傍晚的 晴空中耸立,一条小溪映照着天空中的浮云,溪边的草木秋色缤纷,虽然画中央 点缀着几个行人,整个画面静谧安详,似乎不粘人间烟火。电影《生命的渴望》 从很多方面堪称经典,但把高更描绘成一个粗旷不羁的大汉却不对,其实高更是 个很细腻很有城府的人。 4. 梵高小路和咖啡馆   年轻的时候梦想当一个艺术家,过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人到中年,慢慢懂 得自由的代价,只好把读书旅行当作一种补偿。有一回在亚马逊网上看到一则高 更传记的书评,评论者对他弃商从画赌博人生的气概赞叹不已。相比之下,我等 凡夫俗子,缺的也许不是才能,而是抉择的勇气吧。现在回想起来,我在阿尔寻 找的并不是一两处风景,而是抱着一点类似于宗教朝圣者的心理,一定要沿着先 知的足迹走一番,才体会开拓者的心境。   梵高在阿尔虽然只居住了一年多,包括精神崩溃后住院的几个月,但是留下 了大约两百幅作品。他风格成熟后的代表作如《夜间咖啡馆》,《罗纳河边的星 夜》,《吊桥》,多幅静物花卉包括著名的《向日葵》,田野风景,自画像等都 在这一时期完成。可怜的天才如流星一般,阿尔这段时期正是最后的灿烂瞬间。 现在的阿尔为了纪念梵高,把他当年作画的地点连成一条所谓梵高小路。游人如 果看到路面上漆着一个约一尺见方的《播种者》(梵高临摹米勒的习作之一)的 标志,就知道此处离梵高某幅画中描绘过的地点不远了。对于很多参观者,设计 者采用那个大踏步的播种者形象也许是有深意的吧。   那家梵高在夜间描绘过的咖啡馆基本保留了原样,现在已更名为梵高咖啡馆。 我那天顺着地图从咖啡馆左侧的巷子过去,远远认出梵高画中那个倾斜的凉棚和 后面狭窄的街道,几乎一样的视角,所谓按图索骥莫过于此吧。咖啡馆现在的主 人大概为了让门面和梵高画中的色调吻合,把外墙和凉棚都漆成金黄色了,可惜 生意并不比邻家兴隆多少,虽然是周末,门前的桌子半数还是空着,大概人们不 好意思坐在那里被来往的游人拍照吧。我也在街对面找了张桌子坐下来。隔着街 望过去,咖啡馆金黄色的外观在阳光下很刺眼,和周围的建筑很不协调,觉得当 地人这一举动未免失策。想象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落魄的梵高被一盏明亮的 煤气灯吸引,把深邃的夜幕下一片温暖的光芒描绘在一副不朽的画中;一百多年 以后,那团流动的光芒竟然被生硬地漆在了墙上,如果是为了纪念画家的话,这 实属多此一举。不过后来在网上看到有人夜间从同样角度拍摄的照片,光线效果 和原作非常相似,估计那才是主人的用意吧。 5. 吊桥   按图索骥也有出错的时候。从地图上看,梵高反复描绘过的那个吊桥就在阿 尔城郊的一条小运河上,不算太远。那天下午我看看还有时间,就打算去看一眼。 可到了城郊沿着运河走了好一阵也不见任何桥的踪影。遇见个遛狗的老人,一问 之下才知道那个吊桥竟然还有两公里。我再次核对地图才明白为什么地图上那个 指向吊桥的标记和其他景点的标记不一样,不是一个圆点而是一个箭头指着地图 之外,颇有误导之嫌。谢过老人之后,想想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还是坚持一下吧。   运河的两岸基本荒芜,草长及人,河中也没有行船,一点没有梵高画中繁忙 的景象,显然人们早已不再利用这条河了。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偶尔一辆汽车 经过掀起一阵尘土。路的另一侧是起伏的田野,散落几个农屋。忽然想到,可能 这里的风景多少年来没什么变化吧,一百多年前,也许也是这条乡间小路,路边 也是这样的田野,风尘仆仆的梵高在这里踽踽独行。   又走了一段,正感到有些疲惫时,发现河边泊着个小型游船,布置得像个餐 馆。冒然上去一看,竟然是个水上旅馆,主人真有兴致选择这个地点经营。我向 招待要了杯水又确认了一下吊桥还有多远,招待指指河的上游说“跟着梵高的脚 步走,马上就到!”,看来像我这样的游客还不少。   过了一个河湾,终于看到了那个吊桥。桥处于打开的状态,两副吊臂高高竖 起,凌驾于两岸的草木之上,看上去很高大,不像梵高画中那样玲珑。和梵高小 路的其他景点一样,桥前面也竖着一个牌子介绍梵高的有关作品。看了介绍才知 道这个桥是后来为了纪念画家复制的。也许是为了让桥更加坚固持久,建桥的木 料好像浸了柏油,看上去像铁路的枕木,黒呦呦的让人难以和梵高画中使用的明 亮的黄色联系起来。   1888年初春梵高刚到阿尔的时候以这座吊桥为题创作了数副油画和版画。虽 然印象派时期的画家经常反复描绘同一个题材以研究各种光线效果,不过梵高钟 情于这座桥似乎还有其他的原因。有艺术史学者注意到梵高早期作品中的荷兰吊 桥和阿尔的这座桥很相似,推测也许他触景生情怀念家乡。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梵 高那时正受日本绘画的影响,在试图把日本绘画中简练的构图和他从印象派同行 那里学到的色彩光线技法结合起来。这个吊桥系列的确有些中日传统绘画中小桥 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的意思。在其中一幅里,蓝天碧水的背景下一个姿态婀 娜的妇女撑着伞在桥上独行;另一幅里,一辆简陋的马车正颠簸着从桥中央经过, 桥下几个妇女在躬身洗衣,水面荡起阵阵涟漪。几幅作品都具有他后期独特的厚 重奔放的笔触和绚丽明亮的色彩,被后人认为是他风格成熟后最早的代表作。梵 高自己也很满意,在给弟弟的信中说自己最近有几幅新作“很特殊”,还在文字 边上特地画了草图说明。他把其中一副送给他熟识的荷兰画商Tersteeg过目,指 望会获得一些鼓励和认可。遗憾的是Tersteeg虽然对梵高的作品表示过兴趣,这 件事还是没有下文,可以想象梵高的失望。   不过那时还是春天,梵高还怀着很多希望,尤其是期待中的高更的加入。 6. 绘画的角斗   梵高和高更在阿尔之前并没有多少交往。梵高在巴黎四处拜访印象派画家时, 高更的名字已经在印象派画展中和莫奈、毕沙罗等前辈并列了。大约因为他的传 奇经历,高更身边簇拥着一些更年青的新锐画家,高更也以这些后辈的领袖自居。 可能是看在提奥作为经纪人的份上,高更曾客客气气地称赞过梵高几次,让初出 茅庐的梵高感激不已。对梵高来说,得不到Tersteeg的认可不要紧,如果能和高 更合作建立一个画家的南方园地,那才是一件可以引以自豪的业绩。可惜高更绝 不是梵高想象中的合作伙伴或良师益友,水手和商人的经历使他工于心计,见风 使舵的本领和画技一样高明。那个时代信息传递缓慢,基本游离于画家圈外的梵 高根本无从知晓高更种种自私自利的事迹。对于梵高兄弟的提议,高更一直态度 含糊,籍籍无名的梵高对他的事业不会有什么帮助,偏僻的阿尔对他也没有吸引 力。直到1888年十月提奥那里开始传来一些他的作品销售的消息之后他才终于做 出决定,显然他考虑更多的是和提奥保持关系。   可怜的梵高在得知高更同意加入的消息后大喜若狂,马上租下黄房子的一层, 热情地布置起来,连给高更准备的一把椅子也成了他一副作品的主题。他把高更 送给他的一幅自画像拿给他经常去的咖啡馆的老板娘看,宣布巴黎有名的画家即 将光临。凑巧的是,高更在到达阿尔的第一天没有先去敲黄房子的门,而是不慌 不忙地进了这家位于火车站边上的咖啡馆先坐了一会儿,竟然被老板娘认了出来, 这让高更既吃惊又得意。老板娘后来又成为高更和梵高的模特而名垂青史。   在好为人师的高更眼里,巴黎那个诚惶诚恐的梵高大约很合适做他的学生。 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是,从阿尔的黄房子里出来激动地拥抱迎接他的梵高已经独自 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先锋画家。梵高迫不及待地向高更展示自己的近作的时候,态 度依旧诚恳谦卑,但那些光辉四射的作品让高更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个丑小鸭, 而是一个画坛荣耀的竞争对手。最初的惊讶过后,高更很快就像他在击剑场上一 样作出对策(高更做过剑术教练),他要在艺术上征服梵高。   Naifeh和Smith的梵高传记里有一章题为《角斗》,描写两人这一时期在艺 术上的竞技。高更很快注意到梵高对模特和实物的依赖,故意挑战梵高凭记忆作 画。虽然那时已经有学院美术,多数画家仍然通过师徒传承学习绘画,需要模特 时就去收费画室。一向潦倒的梵高当然没有条件经常光顾画室练习人体或石膏。 相比之下,高更接受过一些学院训练,他具备良好的视觉记忆和造型能力以及娴 熟的线条技巧等古典画家的看家本领。正逢秋雨连绵,两人一度关在黄房子里各 自描绘想象中的田园风景。仅凭记忆,高更笔下的农妇依然健硕生动,曹衣出水, 吴带当风。而梵高对形体缺乏持久的把握,眼前没有实物的时候,他的画开始显 得笨拙,本来就不够圆润的线条越发生硬凌乱,精湛的色彩也毫无用武之地。几 番较量下来,梵高沮丧不已,在给弟弟的信中称高更为‘猛兽’。得意洋洋的高 更也趁机向梵高兜售画家的使命不是视觉而是意识之类的抽象派绘画哲学。   可是无论在绘画竞技上如何落下风,梵高仍然觉得很满足,因为他终于品尝 到了他渴望已久的志同道合的友谊。两人关于绘画的滔滔不绝的讨论,尽管多数 时间是高更的说教,对梵高来说有如甘霖。高更是他的前辈同行,对绘画和他一 样执着投入,技术和理念上的交流和冲撞不仅激动人心而且意味着对他作为画家 的认可,这是他孤独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经历。   对于高更来说,这只是权宜之计。他在绘画上不缺少追随者,他更需要的是 巴黎报纸的评论和顾客。梵高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也让他既担忧又厌倦。他不断地 给提奥写信提醒他为此做出的忍耐牺牲,要求给他的作品预支付款。提奥为了梵 高尽其所能有求必应,无奈那个时期欣赏高更作品的顾客实在有限。 7.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十二月的阿尔阴雨不断,黄房子里潮湿寒冷,梵高和高更之间的关系也日渐 冷淡。关于绘画的讨论已经不复热烈,高更变得沉默,经常独自外出,把一天大 部分时间消磨在咖啡馆里。梵高开始感到恐慌,但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 在给弟弟的信中编织着两人愉快合作的消息。他又不经弟弟和高更的同意去租下 了黄房子的另一半,然后宣布来年更大的打算。老于世故的高更怎能不懂得这些 幼稚的鸵鸟策略。高更毕竟是个画家,和经纪人保持关系固然重要,但绘画是他 的生命寄托。他欣赏梵高的才能和热情,但对梵高浪漫感伤的绘画理念嗤之以鼻, 阿尔的田园古迹也不是他钟情的题材,他的抽象派哲学在这里没有听众,他革新 绘画的宏愿在这里没有前途。为了绘画他连家庭都可以抛弃,何况一个神经质的 朋友。   电影《生命的渴望》里两人决裂的情节基本上是按照斯通的小说改编的。圣 诞节的前夜,梵高以自己的痛苦哀求高更不要离去。高更冷酷地嘲弄了一番梵高 的脆弱,说自己可没有一个富有的弟弟长期资助,又自豪地说“我也痛苦,但不 会为之哭泣!”,然后扬长而去。梵高踉踉跄跄地回到房间,面对镜子凝视自己 良久,拿起剃刀放到耳朵上,脸孔逐渐开始扭曲。我一直以为这几乎是一部尽善 尽美的电影,它如画的背景,温婉的音乐,细致的化妆,无不体现制作者的敬业。 老道格拉斯把梵高的单纯善良固执倔强等种种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加上化妆 之后的形似,令人对银幕上的那个彷徨无计苦苦挣扎的形象充满同情。   高更在多年后的回忆里提到在他离开阿尔的前夜,梵高曾指责他离去的决定 是“谋杀”。这样极端的用语似乎暗示着两人合作的破裂对梵高将是一个可怕的 结局。可我一直奇怪,如果和高更的决裂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跟稻草,以至于梵 高终于崩溃,为什么他随后又捧着那血淋淋的碎片跑到他和高更经常光顾的妓院 呢,他不太可能像后来当地报纸里说的那样发了疯去给妓女送礼物去了。后来想 了想,觉得电影里虚构的情节也很合理。高更的确可以为自己义无反顾抛弃财富 追求绘画事业的勇气和经历骄傲。相比之下,梵高可能更加痛苦地感到自己的无 能和失败,他的自伤也许是为了惩罚自己。另一方面,以梵高倔强的性格,高更 无情的嘲弄一定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去妓院是要找高更的,他还不死心,他要以 残忍的自伤向高更表明他什么样的痛苦都可以忍受。只是那天晚上高更已经乘上 离开阿尔的火车,根本没有给他再次表白的机会。   其实这并不是梵高第一次自伤。1882年梵高在追求表姐遭到拒绝后也曾追到 表姐家把手放在烛火上烧灼以表白心迹,但这种骇人之举一样无法赢得表姐的心。 和很多因为感情挫折而痛不欲生的人一样,梵高拒绝接受现实,始终处于幻想中, 以为单凭坦诚和固执就可以强迫得到他人的友谊和爱,不懂得迂回退让。 8. 阿尔的医院   不知为什么这个梵高住过的医院在旅游图上没有标出来,我找到这个地方完 全出于偶然。那天看见一个名为“梵高礼品店”的商店,门廊上的石拱上刻着 “Diue旅店”的字样。进了商店里转了一圈从另一侧门里出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 外面是一个漂亮的天井花园。这个花园和梵高的“阿尔医院”中描绘的花园非常 相似,问了一下店员,得知这里的确就是梵高当年住过的那个医院。   花园的中央是一个喷水池,周围环绕着星形的花池,外围是一圈上下两层的 拱廊,布局和色调似乎都刻意地保持了梵高画中的样子,几乎给人以步入画中的 感觉。我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一个孤独憔悴的身影在廊下徘徊。   梵高在这家医院里断断续续住了五个月,留下十几幅作品,包括著名的医院 花园,包扎着耳朵的自画像,和一些朋友的肖像。他在清醒的时候会给弟弟写信 诉说自己的痛苦,请求弟弟和朋友们的原谅和帮助,但是弟弟那时正在准备婚礼, 无暇照顾这个给他带来无限烦恼的哥哥。他有时也回到黄房子居住,但是周围的 邻居对这个行为古怪,衣着褴褛,操着生硬的法语长歌当哭的画家越来越心存恐 惧,以至于当地警察不得不勒令他回到医院。   除了最初的惨烈自伤,梵高在发病期间并没有特别疯狂的外在表现,但在医 院里他仍然多次被单独紧闭,有时被铁链拴在病床上,连心爱的烟斗也被剥夺。 尽管如此,他仍然创作出精湛的作品。他为医院花园做的版画草图,居高临下的 视角(大约因为他的病房在二楼)和略微拉伸的透视似乎加深了花园空间的深度, 前景中的两颗树木仿佛站在人们眼前,中央花坛里的团花锦簇在他的一只墨笔下 也生气盎然。这虽然是一副为了油画而准备的草图,整个画面构图深思熟虑,用 笔准确老练,令人赞叹不已,我甚至认为比他随后完成的油画更加出色,难以想 象这样的作品是出自一个精神病人之手。   梵高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求他人的认可,在为自己辩护。可是经过和高 更的痛苦决裂和医院的残酷禁闭之后,他似乎开始变得自信了。他这一时期直到 去世前的作品,构图愈发端庄,色彩更加深沉,以前厚重但生硬的笔触也开始圆 润老练。也许是巨大的心灵创痛迫使他成熟了吧。当女人的温存,志同道合的友 谊,长久支持他的兄弟情谊都成为泡影(提奥这一时期很少跟他通信,甚至不告 诉他即将举行的婚礼的日期和地点),他终于开始明白自己绝望的处境,试图让 自己冷静。他从一名好心的实习医生那里学到了一些医学术语,希望新兴的微生 物学理论可以解释自己的病情,还近乎讨好似的为医生画了一幅神采奕奕的肖像。 他也开始反省自己一生中给家人和朋友带来的负担,并自嘲地说他在“从病友们 那里学习生活”。   1889年五月,梵高主动要求住进阿尔附近的一家精神病院,在那里留下传世 杰作《星夜》。一年后他在弟弟的安排下转到巴黎附近的一家诊所,在那里为主 治的加歇医生画了著名的肖像。画中的医生陷入沉思,眼神里充满悲悯,似乎看 到了眼前这个病人的凄惨结局。 9. Starry Starry Night   短暂的访问很快结束了。周日的傍晚我又踏上了阿尔的火车站台。几个中学 生在一个老师的带领下等车。空气里依然弥漫着一股花香。火车到了,我跟在孩 子们的后面上车。车开动了,很快就出了小站。窗外不时有几株曲柏闪过,暮色 中依稀可见它们枝桠招展如同梵高的画面。   我好像来看望两个朋友,又跟他们告别,看着他们的身影遁入暮色。   眼前浮现出心爱的女子的面庞,想起她的温柔,心中一阵温暖和安慰。   忽然想起那首关于梵高的歌《Starry Starry Night》: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我明白,我来看望的不仅是两个朋友,也是我自己。这个小小的旅行里,我 在跟自己昔日的梦想,渴望,和一段短暂的奋斗告别。   歌曲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时间有些哽咽,竟然热泪盈眶。   记于2013年 ◆              秀 秀               ·画 寂·   (一)玉米粒   最近美国总统大选。想起小时候,我们时不时也有些民主选举活动。比如选 班干部,黑板上那一个一个完整和残缺的“正”字,你一定还记得吧。   小学二年级,我转学到镇中心小。开学不久就有一次学生干部的选举,全校 范围的。我大概就是在那一次倾心于她。她是隔壁班的班长,候选人之一。   班主任希望自己班的学生能当上干部,在正式选举前嘱咐大家要把票多投给 自己班的同学。然后就给每个人发了“选票”。没错,选票就是玉米粒。每人有 一样的粒数。   我本就不讨厌自己班的候选人,而且我素来听话。按照老师的意愿投玉米粒 本没问题。然而,我看见了她。她的白净、整洁、乖巧、灵气,让我注目。她与 我一般年龄,却仿佛有超越所有同龄人的才貌和气质。以至于我暗地里决定不听 班主任的话。   正式投票那天,孩子们排好队等待投票。候选人们早已就绪。他们一脸严肃, 面朝花坛,背对广大选民。每人背后放了一个塑料脸盆,等待玉米粒的投喂。   轮到我的时候,小心脏居然砰砰直跳。我犹豫着,给自家的亲同学投了两粒。 手里还握着剩下的大多数。随着队伍来到她的身后。她的辫子整齐地梳在脑后, 衣服裤子都是那么白净。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仰视她的感觉。心里虽紧张却 笃定。我一松手,玉米粒全部落在她背后的脸盆里。我做贼心虚似的赶紧走开。 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不知道她是不是比我更紧张。   (二)舞台剧   五六年级,大约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寄宿在学校,有三四个死党。我们 称兄道弟,拉帮结派,用尽全力打篮球,还去挑战过年级里的高手。我们各自心 中有喜欢的女生,而这些女生也喜欢跟我们打成一团。此外,我们的学习成绩也 名列前茅,无需忧虑。   音乐课的郑老师打算编排一个英文小舞剧,到县里面去参加演出比赛。故事 关于守株待兔和勤劳致富。我和死党老尉被选中做主角。他演哥哥,好吃懒做。 有一回碰到一只傻兔子撞死树上便再也不干农活,等了整整一年,期待好运再生。 而我春夏辛勤劳作,秋后大丰收,还接济落魄的哥哥,让他重新拾起扔下的锄头。   除了小兔子出场时候的摇头摆尾和弟弟丰收时刻的挑担舞步之外,场景的美 感主要由一群少女的舞蹈构成。她们是我的庄稼。整齐而灵动的舞蹈,配合着故 事的展开。在这一群绿油油的“庄稼”里,有一个就是她。她叫秀秀。   童年的尾声真是蛮奇妙的。那时特爱玩,随时都能玩,随时可以找到想玩的 人一块玩。那时频繁接触的女生,回想起来除了喜欢还是喜欢。但当时表现出来 的却只有打闹,甚至是颇为过分的打和闹。   没错,和她熟识时,我们曾经的乖巧文静都躲了起来。我们见面就斗嘴,一 言不合就掐架。她叫秀秀,我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港嗅嗅”,方言里大白鹅的意 思。排练在学校的多媒体大堂内。休息的时候,“庄稼”们就造反。港嗅嗅会举 着扫把追着我打,会夺下我的剪刀架在我腿上。我们互不相让,气势汹汹,最终 欢笑到精疲力竭,叫嚣等着来日再战。   上了初中,郑老师还把我们召回去在镇上演过一回。有一次我走在去食堂的 路上。秀秀飞奔而来,在我屁股上用力蹬了一脚,把我吓一跳。巧的是不久后我 看到她站在走廊上,面朝操场。正好让我以牙还牙,也在她屁股上蹬了一脚。她 回过头,却没有来追。后来我们就不打了。   初二结束的那天,我见她从教室外面走过。穿着带蓝色小花的白裙子,小腿 白皙得有点透明。脸皮白嫩清澈,眼睑低垂,睫毛倾覆,目光纯净地仿佛什么人 都没被她看到。没想到她这么漂亮了。泼辣的大白鹅已经变成优雅的白天鹅。   (三)早自习   说起踢屁股这个梗,我理当觉得惭愧。而其实,她并非真的不再踢我。九年 级的时候我们被分到同一班,她坐我后面,就时不时伸起腿脚来踢我。有时隔着 板凳从下往上踢,有时够着凳沿从后往前踢。而我,已经习惯。   我记得早自习,大家在叽叽呱呱地朗读。秀秀会停下来,一首接一首地唱流 行歌。我也会停下来,向后靠,听她唱。她越是唱得专注时,我越是听得出神。   我记得很多次课间休息,秀秀教我玩各种动作的“两只小蜜蜂”。手拍手, 手握手,好像无忧的孩童。喝水还玩交杯酒。她同桌说这叫如胶似漆。   我记得有回秀秀牙疼,我帮她揉着耳根到腮帮那一块。看着她的眼睛,我出 神,不禁问道,为什么人的眼睛会那么奇怪又好看?揉着揉着,手指忽然拨弄了 一下她薄薄的下嘴唇,没想到那么柔软。   我记得有一回她哭了,从教室外面进来,趴在桌上,谁都不理。问她怎么了。 她不说。轻抚她的头发安慰她。她还是什么都不说。   后来我渐渐明白,在学校,在那样一帮生命力正在沸腾的熊孩子中间,秀秀 经历的、承受的远多于我。她天生丽质,注定成为是非争斗的中心。不守规矩的 男生会欺负她,嫉妒心强的女生会毁谤她。而她,独自承受。她羡慕我学习好, 自己的成绩却上不去。她不仅要忍气吞声应付欺侮她的同学,还要埋头苦读应付 艰难的考题。   我呢?我是全班第一,我的优秀像她的美貌一样显而易见。而我的可恶,也 在于此。中考前几个月,秀秀主动要求调换到最后一排。她在生气。一切对她的 不公,里面有我一份。   (四)跳跳糖   再见到你,是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闲聊近况之后,我们说好下次得空互相造 访。我们两人的高中离得并不远。   你先来看的我。我在公交车站等,天下着小雨。你下车,身穿一件格子衬衫, 配一条牛仔裤。   我们都带了伞。我提议就撑一把伞。你说:“好,撑我的吧,我的好看”。 说着就把我的手臂挽进手肘。   附近有个稽山公园,我们就去那里逛了。你说话总是很有意思,公园旁边的 河,你把它说成西湖。而我,已经被课业折腾地呆板透了。只觉得一个下午和你 度过快乐极了。   风雨同舟,路遇一滩水。我搂住你一同越过,回过头共同庆幸胜利。行走间 你不时夹紧我的手臂。没想到又让我触到一个你最柔软的地方。   天色将晚,我们走进一家小饭店。坐定。我说你真像一个太阳,跟你在一起 人都会快乐许多,乐观许多。你说哈哈,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给身边的人带来 快乐啊。   很普通的家常菜,你开心地吃着,不住地夸赞这家的菜烧得不错。   临走,你从包里掏出几包小玩意,还有一杯饮品。说是带给我的礼物。我惊 喜不已。那饮品是你们学校的特色。几包小玩意是跳跳糖。你已经是个温柔的大 姑娘了,还那么有童趣。   每当那些小糖果在嘴里活蹦乱跳,我都会想你,如此一个灵动快乐的女子。 我吞下那些甜甜的滋味时,仿佛吞下了幸福。   后来我决定来回访你一次。到了你们学校,结果你不在。我便四下逛了一圈。 大概是放假,校园里的确没什么人,也没什么景。   天空阴沉沉的,有点游园不值的落寞。抬头,正望见大禹坚毅魁梧的身姿, 矗立在不远的山巅。 ◆             披萨和月亮                ·南希·   (1)   天不亮,住在纽约的毛毛还睡着,就听见父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了。 他起来的动静很大,他穿着带钉子的皮鞋,好像故意要把毛毛和弟弟吵醒,好 跟他说再见。今天是爸爸离开家,到外州打工的日子。他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毛 毛在睡眠中就已感到他的迫近。爸爸伸出一个手指,捅了他一下,“毛毛!爸爸 要走了,跟爸爸说声再见!”毛毛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很快爸爸就走了:他知道 这一切都没用,这个大儿子跟他不亲,他只能这么闹一闹,这是他不肯服输的仪 式。孩子小时候像小狗,和父母最亲,孩子长大了就像猫了,他们远远地、机警 地注视着从前熟悉的一切,拒绝抚养,拒绝亲昵,你不理他还好,越理他,他就 越奓毛。   十几二十几分钟后,他爸爸又来到他的床前,来自寻烦恼。这次他穿好了衣 服,声音也换了另一个样子,几乎是含了冷淡的建议,敦厚而温凉,像一场可怜 兮兮的闹剧。他说:“谁来让我亲亲?我给他带新玩具回来!”   他从被窝里掏出四岁的弟弟团团,举在手上看;团团眼睛还没睁开,被爸爸 带胡茬子的脸亲了一亲,就被放回了被窝。轮到毛毛了,可是毛毛不怎么喜欢亲 亲这件事,也不习惯跟爸爸亲热,他把嘴巴从枕头上挪开,说了声:“不!”爸 爸走过去,俯身使劲儿抱住他的脖子。爸爸的头发滑过毛毛的额头,扎得有点痒。 一种不愉快在他心中翻腾,仿佛有一种肉体的强制力似的东西,使他恐惧。他挣 脱了。爸爸气得嘟囔着:白眼狼,小懒汉,小子记仇,恨我昨天揍了他,今天我 走了, 至少给我一次满意的机会吧?他踱着步,大声叫嚷着,准备着出门带的 东西。他终于出门了,带铁钉的脚步声走到门厅,关上了门,他咯着痰的声音消 失在楼道里。   这下毛毛本可以连续不断地睡上觉了,可是他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脸陷在 枕头里,想着爸爸去了外州打工,又要一个月看不见他了。他每次出门和回家时 都驮着好多东西。在路上走着,咯着痰,叮叮咣咣就像头病骡子。   (2)   毛毛是一个有先天毛病的孩子,他是在美国的一个医院里出生的。他一生下 来就脸色发黄,又瘦小,又孱弱。医生把听诊器放在他的背上,他松脆的肩胛骨 就像未长羽毛的小鸟的翅膀。那些围在产妇床边的护士,看到母子这样的虚弱, 都摇起了头。妈妈没有精力和时间带他,就把他托给一位亲戚带回国内老家,寄 养在奶奶那里。   其实,那个亲戚也不是什么真的亲戚——她们是专门替人“代送小孩”飞往 国内的,每飞一趟可以挣一千两千美元,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一年带小孩飞几 次,不但旅游费免了,还可以攒下不少钱。托人“代送小孩”对没有合法居留身 份的毛毛的父母来说,也是无奈的选择,因为没身份也就无法自由出入美国。他 们之所以铤而走险非法偷渡,是因为听说偷渡者来到美国后,不但孩子一生下来 就有美国公民身份,他们自己也可以一边打工一边找律师,想方设法搞到合法留 在美国的身份,一旦成功,其家人也能提请合法移民美国。他们到了美国后,需 要加倍打工交付“蛇头”的巨额费用,便无力照顾小孩;只能托人把孩子送回大 陆的祖父母身边,等到学龄再把他接回美国。就这样,毛毛7岁的时候,又被 “代送小孩”的人带回到了纽约。   毛毛回美后,变得很陌生与反叛。这是他父母没有料到的。毛毛一直感到很 孤独很隔离,他引起父母关注的表现方式就是做坏事,对此父亲相当生气甚至是 相当绝望。他东奔西走,家里光景却一日不如一日。还债用了很多年,生活却得 不到改善。他触景伤怀,情郁于中,自然要发泄,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耐心。家庭 大大小小的琐事往往触他生怒,毛毛又不断闯祸生事,毛毛便成了他的出气筒, 成了他频繁施暴的对象。而毛毛最不能忍受的是,父亲打他的时候,他的妈妈对 此采取姑息的态度。父母给予他的,除了阴冷还是阴冷。   在两个孩子之中,妈妈偏向长相乖巧、又聪明伶俐的弟弟。弟弟在妈妈眼里 是宝贝疙瘩,可以说是衔在嘴里带大的。妈妈再忙再累并没有想到把弟弟送回国 让奶奶带养。弟弟有一双敏感明亮的大眼睛,在妈妈眼里,就像昂贵无比的冰淇 淋,他哭啼的时候,那双眼就融成水水糊糊的,叫人可怜。他的小脸上有软甜的 肉,和一点起司奶味,舔多久都不嫌腻。弟弟最得父亲的宠爱。弟弟淘气时,夜 里很晚都不肯睡,一定要有人陪他玩,玩累了,就用小手指指窗外说“走”,爸 爸不管多累多晚,都会毫不犹豫地应声下楼,在大街上呵欠连天抱着弟弟一遍一 遍的走。毛毛很羡慕弟弟,可以骑在父亲的肩头,象个得胜的将军般,从大街到 游乐场,一路欢叫着穿过,或者,被父亲硬硬的胡茬,亲在脸蛋上,惹起一片连 抗议带亲昵的笑声。   毛毛与弟弟在暗中争夺父母亲的关注,就在昨天,他把弟弟喜欢的小金鱼扔 到窗外,只留下自己喜欢的老金鱼。他把那只软乎乎的小金鱼扔到窗户外,爸爸 追在后面骂他,他不管,他趴在窗户上,看见小金鱼坠下时泛出的小泡沫,沉浸 在某种残酷的享受中。在弟弟的哭声和爸爸的咆啸声中,他又挨了揍。这个早晨, 他当然不会原谅爸爸,尽管他心里有一点舍不得爸爸。   这早上,妈妈和往常一样,很早就在厨房里忙乎了。她不会弄得很吵,她用 那双变得越来越黑瘦的手削着什么,现在,她一勺一勺把粥全舀进白瓷盆里。这 才把小哥俩叫醒,一边捶了捶腰眼,嘟囔着说,快起床!快吃饭!妈妈要走了。 妈妈热了牛奶,然后把燕麦片泡在牛奶里,他们俩吃着,身子一直蹴偻到碗里, 吃的稀里哗啦的,动静很大。妈妈在周围转来转去,说着白天要注意的事情,“ 饭桌上有刚烧好的饭菜,是留给你们的中午饭,冰箱里有你们喜欢吃的水果。你 要带着弟弟乖乖在家,外人敲门不要开门!”毛毛没有吭声,“听到了没有?” 妈妈又一次问他,抱怨但不执拗,他只好说,“知道了啦!知道了啦!”   (3)   早上的喧哗过去了,妈妈出门后,屋里出现了悄无声息的暂短时刻。   毛毛的学校今天放假。美国学校的假日很多,小学生一年放假的时间比不放 假还多出几天,每到这时,妈妈都不能在家陪着他。而弟弟团团本来今天应该上 幼儿园的,可是他一直抗拒去幼儿园,因为他在幼儿园里总受欺负,好吃的好玩 的抢不着,别人孩子英语好,说话像打枪,一梭子一梭子的。弟弟舌头短,明明 有理也说不清,小家伙是个急性子,一急拳头就冲出来了,本来就红的小脸涨得 更红,两只肉嘟嘟的小拳头在洋人孩子一头卷发的上空乱舞,简直就是小小的 “希特勒”,还流着口水。老师说他是捣蛋鬼,不让再来了。妈妈只好时常带着 弟弟去做工的衣厂。厂子大,人多,弟弟玩得疯了,心野了,一天到晚不肯好好 坐着,又是钻桌子,又是打碎玻璃,妈妈又要工作又要看他并不容易。弟弟总是 喊饿要吃的,给他吃要是慢了半拍,他就闭起眼睛,像甩一个面口袋似的,两只 小肥腿朝前一悠,屁股蛋子“啪!”一声往地上一坐,停顿半秒钟,然后就掀开 了嗓门哇哇大哭。老板不高兴了,说他闹得大人们脑壳痛,妈妈只好把他再送回 幼儿园。今天妈妈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她不但不能留在家陪着毛毛,还给毛毛安 排了一个任务:在家看护弟弟。   他家住的楼很高,房子很小,窗子都安装了铁栅栏,毛毛的不知所措就被放 大了,架在了高空,带上了天高云淡的色彩。毛毛趴在阳台上,打量起脚底下的 大街。它们是那样地遥远,可以说深不可测。他踮脚凝望着那个大街,一切都浸 在阳光里的大街,并在凝望中越发觉出周遭的寒冷和烦闷。院子里没有人进进出 出,一点都没意思。毛毛记得住在奶奶家的楼上,虽没有这么高,可是有很多风 景可看,所有的窗子和阳台都朝向街道,分别展示着鸟笼,盆花,拖把,棉被, 腊肉,大蒜,腌菜,以及形形色色的湿漉漉的衣物。还可以看见对面楼下几个门 洞依次开,每个门洞里都塞满了自行车和杂物,看上去乱糟糟的。但总是有的可 看的。   现在他在楼上望出去,只能看见一些房子的棱角和边框,房顶,窗户,无窗 的墙,和有毛玻璃小窗的墙。楼下有一棵老槐树,树上住着老麻雀和老燕子。一 只老猫懒洋洋地蜷在树下。稍远一点的楼上,所有人家的阳台上都摆着同样的天 竺葵小盒子。远处有一座楼刚刚竣工,玻璃上画着一些的白线;再往远去是一幢 裹满了手脚架的房子,那下面是一架正旋转着的水泥搅拌机,还是一些广告牌子。 它们是都像玩具一样小,只能看见一些平行四边形和几何重叠。   看着看着,毛毛有了新的发现。由于楼盘是凹凸形的,借助于一种特定的几 何关系,毛毛站在阳台上就能够看隔壁的窗户了。一扇窗户的背后也有一个小男 孩,趴在玻璃的背后,朝远处看,有时候会花上很长的时间。毛毛望着小男孩, 但是很遗憾,小家伙从来都没有看毛毛一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毛毛的存在。有 一回小男孩似乎朝毛毛的这边看过一眼,毛毛刚刚想把内心的喜悦搬运到脸上, 可还是迟了,小男孩却把脑袋转了过去。小男孩有没有看自己,目光有没有和自 己对视,毛毛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么一想毛毛就有些怅然若失,好像还伤了自尊, 关键是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机遇。   毛毛突然想起来了,爸爸有一架望远镜。毛毛就从柜子里把望远镜翻了出来, 款款走上了阳台。小男孩却不在了。毛毛把高倍望远镜架到鼻梁上去,挺起了胸 膛,像一个将军。他看到了平时根本就看不见的广告牌,他还看到了平时从来都 没有见过的远处的海,哪怕只是一个角。其实这没有什么,那些东西本来就在那 儿,可毛毛的心胸却突然浩荡起来。但是有什么东西打断他这种操练的愉快,他 再一次把望远镜举起来,慢慢地扫视。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高倍望远镜里, 准确地说,出现在他的面前,伸手可触。毛毛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她的目光,冷冷 的,正盯着自己,在研究他。毛毛吓了一跳。他缩下了窗口。再伸出头去看时, 那女人不在了。不在窗口。对面楼上任何一个窗子都看过了,没有一个人影。   这时毛毛咳嗽了一下,在咳嗽的时候毛毛故意使了一点力气,声音大了,却 连带出一口痰。毛毛不想离开,就十层的高度上吐出了去,他想再吐一次更远的 射程,这时屋里的弟弟在叫他,毛毛答应了一声,一不留神,一口痰滑回到嗓子 里了。   (4)   屋里的弟弟又在叫他。“又要干什么?”毛毛停下射击练习,不耐烦地回头 问。   团团说,我想吃披萨!   见哥哥没答应,团团张开嘴,眼睛蜷缩地合上,开始了嚎叫,“我要妈妈! 我饿了!”他的声音像轰炸机反复地早毛毛耳边轰炸,把毛毛惹得直想揍他。“ 你想吃什么?冰箱里有米饭和菜”,可是团团说“要吃批萨!”   毛毛想了想,他照着不知道在哪儿看到的一个号码,拨通了电话。   是一阿姨接的,很温和的声音问,你是谁,住在哪儿?地址?我有什么可以 帮到你?   团团很饿,他想吃披萨。   团团是谁?   他是我弟弟。   他几岁?   他四岁,我七岁。   让你家大人跟我说话。   我就是我家大人。   你家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我和我弟弟。   你家大人呢?   我妈妈上班去啦!   电话里的阿姨没说话,过一会儿,她又说,你们呆在家里别动,你们要的披 萨很快就到了!   (5)   这个时候门铃声响起来,“叮咚”一声,在十楼的过道里无限地悠扬。   “当!当!”有人用中指的关节敲了几下,毛毛把门开了一条缝,略微地看 见一个人。是个白人叔叔,他体格健壮,皮肤晒得几乎焦黄,骨骼粗大,一身石 头般的肌肉。强壮的身体套在一件嫌紧的圆领套头衫底下,套头衫被他鼓涨的身 体撑得紧紧的,就像关节粗大的双手就要从手套里溢出来一样。毛毛问:“你是 谁?”那人笑笑,蹲下去,指着自己的一张脸,说:“我是送披萨的”,门缝里 挤进来的淡蓝色目光显出温和与单纯。   毛毛的眼睛在来人身上定了一会儿,转开了;又觉得不对劲,眼睛又转回来 了:“你不是送披萨的,你没有那种四方的背包!”毛毛严肃地说。但这几乎没 有给来者无动于衷的面部带来变化,他说:“背包?呃,我忘记了!你不是打电 话订了披萨吗?你让我进来,我还带了可乐”。 毛毛说:“不行。” 那人说: “为什么?”“我妈说了,不许给陌生人开门。”那人的目光越过毛毛的肩膀, 随便瞄了一眼,看见了站在里边咬手指头的胖嘟嘟的团团,说:“你叫什么名 字?”毛毛避实就虚,反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我是披萨叔叔,你 呢?”毛毛轻声说:“我妈不让我告诉陌生人。”“你妈呢?”“出去了。”叔 叔笑笑,说:“那你爸呢?”毛毛说:“也出去了。”叔叔说:“你怎么不出去 呢?”小男孩看了叔叔一眼,说:“我爸说了,我还没到挣钱的时候。”叔叔笑 出了声来。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巴结和讨好的内容。“赶快 放我进去吧,不然披萨凉了就不好吃了,”那人建议道。   这时团团凑上前来,看到了披萨,他笑逐颜开地对哥哥说:“他真的是披萨 叔叔。”   毛毛重复了一遍:“妈妈说了,不许给陌生人开门。”团团眼巴巴地站在原 地,他不敢动,但是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着他小小身子悄悄地向门口移动 。他斜着眼偷偷望着那盒披萨,那模样儿活像一只看着路边人家给它喂骨头的小 狗。 它以为别人在开它玩笑,不敢扑上去,它不时把眼光移开,惟恐抵抗不住 诱惑,可是又不停地舐自己的嘴唇。门外叔叔似乎是真心诚意的要把披萨送给他 。他的手指关节敲击着披萨盒子,发出清脆的笃笃声。毛毛没有伸出手来,他只 是坚定地说:“妈妈说了,大人不在家时不能让陌生人进屋”。   “我不是陌生人,我是送披萨的叔叔。”体格健壮的人说。   “可是我们没有钱啊”,“没关系,你们先吃,等你妈妈回家再给钱也行!” 门外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把披萨挪近来,挪得越来越近,几乎碰到了弟弟的 脸颊。孩子的食欲与听话的一场斗争,很明显地流露在他的脸上,他的小胸膛猛 烈起伏,看来快要窒息。而那披萨盒却在晃动着,简直就快碰到他的鼻尖。最后, 他的右手终于慢慢地举起来,手指尖碰到了披萨盒,抓在他的掌心里。可是门外 汉没有放松手,因为门是关着的,虽然门是打开了一条缝,可还是被链子拴住, 香喷喷的披萨隔着一道门;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强烈了。   弟弟哽咽起来了,毛毛无奈地咬住了下嘴唇,思忖了片刻,说:“好吧。” 他终于让了步。来客进门后,大家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披萨叔叔虽体格高大,走 路却听不到脚步声。他行动敏捷地把披萨放在桌上,然后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样 他就可以面对阳台、窄过道和小客厅了。   打开盒子,里面有一片一片圆圆的意大利辣香肠,牛肉,腊肠,火腿,肉丸, 意大利熏火腿,意大利快餐萨拉米,还有切碎的炸鸡肉块,红的蕃茄,绿的青椒, 菠菜,白色的意大利里科塔乳清干酪,黑色的腌橄榄,薰黄的蘑菇片等等,要色 有色,要香有香,看得团团腮帮子开始发酸了。奶酪还在流动。一切都在那片圆 周区域被安排得很妥帖,就像在地图上,大陆是大陆,海洋是海洋,有一种丰盛 实惠的效果。披萨叔叔还带来了可乐。他站起身了,像主人一样做起了分配食物 的工作。团团拿到一块披萨,先是用鼻子猛吸了一口香味,然后极为迅速地把它 塞进了嘴里。第一种滋味因为慌张来不及体会,但很快就被愉悦代替;等到他吃 了第二块批萨,才变成徐缓而从容的咀嚼。   披萨叔叔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趁热多吃点!”他看着他们说,“还有呢。 都吃光啊,想吃多少吃多少。” 毛毛总还是有点拘谨着的,披萨叔叔鼓励他多 吃一点,一直微笑着,但他还是没动手。披萨叔叔掰了一块披萨,送到他手里, 他才开始吃起来,尽管拘谨着,也没有停下嚼嘴巴,也没有停下用眼睛盯住他。 披萨又热乎又脆香,有香肠和奶酪及粗糙的谷粒的味道。盒里有一个手指深的小 园柱,插在披萨中心,围着它的披萨饼只剩下了一个角。他们发现快吃完了,他 们又感到那披萨里有种什么不同寻常、非常味美和罕见的东西,于是他们又吃掉 纸盒底部的最后一点残余,那些夹杂着洋葱、大蒜、腌橄榄、马苏里拉淡味奶酪 和意大利腊肠香味的残渣,是最香的。   披萨叔叔坐在椅子边上,背挺得很直,他那紧绷的后颈,被晒成了古铜色。 他双手摊在桌布上,看着小哥俩的吃相,就像入了迷。他用两根手指夹着一根烟, 在手里把玩着,看见桌子上有一个黑色的方型打火机,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毛 毛说,“你介意我抽烟吗?”毛毛说:“你抽吧。”他决定还是不抽了。他把手 放在膝盖上。毛毛下意识地抓起桌上的打火机,在手里捏着——这是爸爸的打火 机。他想起今天早晨爸爸他重手重脚地紧紧抱住自己的脖子,就像搬手拧紧螺丝 帽那样,紧得微微哆嗦。爸爸又爱又恨的心情,一下子就在那一搂抱上。父爱就 是这样,没有甜美语言,但都渗透到你的骨头缝里。此时毛毛觉得被父亲打不是 耻辱的事情了,因为他跟你亲,他打完了还在你的身边。   披萨叔叔站了起来,问:“有杯子吗?”毛毛站起身,走到厨房里,打开了 一些厨柜门,在匆忙中根本就没想到把打火机在什么地方放一下,于是整个过程 中毛毛就一直拿着它,直到找到了杯子。他顺手把打火机塞进裤兜里,倒了满到 杯子边缘的可乐。   披萨叔叔大功告成般站起来,自家人似地拨弄电视机的遥控器。一个呆头呆 脑的男人在讲新闻。别的频道清一色是汽车广告。随着他手腕的转动,从足球赛 转到了孩子们最喜欢的动画片,于是大家一起看完了动画片。屋子里亮堂极了。 从来没有一个大人跟他们玩得这么尽兴。团团兴高采烈地找游戏卡,找玩具,披 萨叔叔陪着他玩游戏。毛毛还让披萨叔叔参观了自己的鱼缸,里面剩下一条红色 的金鱼了。这是一条孤独的老鱼,鱼鳞已经开始泛白了,他开始用双手在水里捞, 要给披萨叔叔看,可是想要抓住它,是件麻烦事。最后他终于抓住了那条金鱼, 但他并没有把它拿出水面,是为了不使它窒息。   毛毛仰起头,对叔叔说:“把手放下来,摸摸它!你能感觉到它的肚子,一 鼓一鼓地,在呼吸,它的鱼鳞有点扎手,但就是一点点。”叔叔摸了摸,说“好 凉!”   (6)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门打开了。妈妈走了进来时,发现屋里有一个男 人, “你是谁?”妈妈惊魂未定地问。毛毛代他答道:“他是披萨叔叔;他给 我们送了披萨!”毛毛坐在垫子上看着他。妈妈抱着纸袋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男 人,他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坐在那里,并没有站起身来。然后,他站了起来并开 始说话了。他说了一堆很长很长的话,小兄弟听不懂,他们的妈妈也没听懂。最 后他说:“对不起,你必须到警察局走一趟!”“你不是送披萨的吗?”她问道。 “不是,”他说,“我不是送披萨的。我是警察,我们接到过你邻居的投诉,让 你两个13岁以下的孩子单独呆在家里,你违反了州政府的有关法律。”   妈妈呆了,她像钉在了那里,手上的大纸袋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随后几只 橘子咣当一声在地上滚了几个半圈。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默不作声地面面相 觑。披萨叔叔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警察叔叔?   原来毛毛要比萨的电话是胡乱打的,他没想到这个电话是打到紧急求救中心 去了,在这之前已有邻居举报的记录,告知有两个小孩被单独留在家里无人照看, 根据两个信息,警察便化装为送披萨的前来察看。   灯光下,妈妈的脸色很难看,她那蓬乱的头发,恍如一根一根倒竖着白毫, 实际上那不是白发,只是在灯光下的映照。忽然间,她将手伸向毛毛,无力地扇 了他一记耳光:“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叫你不许给陌生人开门!”其实,妈妈 打得并不痛,手指的力量消失了,所以指甲尖只是轻轻地落在毛毛的脸颊上而已。   挨了打的毛毛半张着嘴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冲动,犹如重要的话要脱口而 出却被结巴所阻碍一样,这股冲动就在他的喉咙里燃烧。可是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仰起脸,清浅而惊愕的眼睛望着她,然后嘴角浅浅地拉了两下,下巴也缓缓地 挂下去,却是没有了声音,过了一刻,才发出持续而缓慢悠长的,极其愤怒极其 委屈的哭声。他的哭声如金属丝在昏黄灯下纷扬,鼻涕眼泪加上满嘴泡沫都毫无 阻拦地向外流淌。“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警察叔叔对妈妈说道。   “我不知道这些法律,我不懂英文,我不是故意的。”妈妈一边拿出身份证, 一边解释。她的手抖得厉害,双腿也软软的像忽然泄气的车胎,眼看就将要歪斜 下来。她是那种在唐人街上常见的忍辱负重的中国女人,眼里是那种永远都是二 十摄氏度的眼神。她不停地说,“我不能离开孩子,我走了,孩子怎么办?我先 生不在家,他在外州打工……”   但警察生硬地打断她说,“对不起,你必须跟我走一趟,你的身份证也有问 题!”她的眼睛抖了抖,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块暗伤那样抖了一下。看 不见伤是不觉得痛的,现在看见了,伤得极难看,疼痛于是变本加厉。她以为在 美国小心翼翼地混在人群里,就像一滴水掉进海洋,就不会被发现,可是,祸从 天降,这一天终于来了。她以心虚人特有的方式,用过激的语气争执说:“我不 是非法移民!”   警察声音不高也不粗鲁,只是不容置疑地坚持要带她走。她放弃了和他讲条 件的努力。她冰冷而决绝地说,“警察先生,我不能跟你走。我没犯法。我每天 工作十几个小时,养家糊口。”她知道得控制住正在体内沸腾的情绪。“我从早 干到晚,怎么可能有时间在家陪着孩子?”妈妈脸上的神情让警察叔叔向后退了 一步说,“夫人,别激动。安静!我们会马上跟你丈夫联系,让他回家看管孩 子。”警察叔叔意识到这家人的悲伤境况,可是他的嘴唇就像一只拳头那样紧闭 着,他平稳的胸膛不会因为同情而改变一下呼吸节奏,他的责任不容许他用同情 代替执法。   有一个警察阿姨进来了,她带了一个邻居来,说毛毛和团团暂时安置在她家 过一夜,在外州打工的爸爸会回来接走他俩。毛毛看见一个胖墩墩的皮肤白皙的 女人,她眯缝着一双似有若无的,细小而狡猾洼陷的眼睛,在凝望着他。他认出 她就是那天突然出现在他的望远镜里,冷冷地盯着自己的那个女人。   妈妈走前,伸出手来捋一捋毛毛的头发,笑容短促而又渺茫,好像费了全身 的劲才从嘴角中挣脱出来。如果因无证身份而递解出境,那可是生离死别啊!她 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她泪水汪在眼眶里,语调也变了,用颤抖的声音对毛毛 说,“你要带好弟弟,在邻居大婶家睡觉,明天你爸爸就会从外州回来……”说 着,她的目光却从毛毛的脸上挪开了,目光下沉,一双黑眼珠盯着弟弟的眼睛, 微笑也不收不放,就好像录像定格。弟弟才四岁,从来没离开过妈妈自己睡觉。 妈妈蹲下身子亲了亲弟弟,用手掸掉他衣领上的一根头发,或是一根线头。团团 拼命地拽着妈妈的脖子不放,气绝似的大哭,直到邻居大婶抱过了团团。   (7)   妈妈被警察叔叔带走了,毛毛和弟弟被丢在了邻居大婶家,屋子里顿时安静 了下来。邻居大婶望着孩子们,没话找话的样子。她笨拙地拉起毛毛的小手,试 着给出一些微笑。毛毛一点不喜欢她。她的手指,毫无血色的白胖胖的手指肚上 生出了波浪纹的突起。墨蓝色的血管蜿蜒在皮肤下面,显出一种苍白,病弱的状 态。   刚才邻居大婶被警察找来的时候,毛毛就听见她嘚啵嘚啵嘚啵嘚啵地说话。 毛毛一会盯着邻居大婶的嘴,一会盯着警察叔叔的嘴。一会瞄着邻居大婶的眼, 一会瞄着警察叔叔的眼。他们说啊说啊,说啊说啊,嘴角都起了吐沫星子,他们 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嘴里吐出一串又一串犹如小狗刚拉出的粪一样听不懂的 词。毛毛终于听明白了,警察在感谢她,因为她曾经报警,说她发现有邻居两个 小孩被放在家里而没有大人的伴陪。此时,毛毛在她的掌心里握紧了拳头,接着 是一声刺破夜空的尖叫:“你出卖了我妈妈!你出卖了我妈妈!你出卖了我妈 妈!”他说完第一句,声音就变了,声音就充血变得声嘶力竭,他的泪水汹涌出 来,他说完这几句话用的是哭诉,弓起腰像一只小狗竖起了后背上的鬃毛。   “我是按法律行使公民的义务。根据纽约州法律,父母无权把13岁以下的孩 子独自留在家中,必须为后果负责。此外,发现可疑情况,邻居有义务报警,” 她试图耐心地解释法律名词,可是不确定这个咄咄逼人的小孩是不是听得懂。 “我投诉之后,政府并没有派人来调查,他们只是立了案。但是你今天打电话让 警察进屋,他们才看到了你们两个孩子单独在家而没有家长陪的事实,你才是你 妈妈的真正‘原告’,而不是我了。”   这个黑夜糟糕透顶。到后半夜,半个月亮才趁人不备残缺不全地爬上来了。 毛毛缩进一把旧藤椅中,旧藤椅的吱呀声翻起了无限哀怨。他蹑手蹑脚地坐着, 夜静得可怕。他静悄悄地进入了看不见的枪林弹雨,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仿佛像烟 一样飘忽,包括睡着了的团团,蓝幽幽地飘忽不定。他总觉得他的背后有人伸出 鬼舌头,懒洋洋地舔。好像那是鬼的魂,披头散发,栩栩如生,变幻形态与色彩, 独眼瞎一样的眼睛紧盯着他,变幻形态与色彩,像恐怖电影里的一样。心中恐怖 升腾起来,还有隐约的委屈和极度的自责,他在那样一种担惊受怕的惊愕之中, 以致很久才发现寒冷,他皮肤上生出一些颗粒状的小圆点。他坐在长久而冰冷的 黑暗里,胳膊拥着两个肩头,脸上滚的全是泪。   他保持这个样子直到半夜,邻居大婶只好拿吃的来哄他。毛毛没胃口。他也 没有看她。为了回避她的目光,他昂着头,闭着眼睛。他的表情和腔调很不甘。 邻居大婶觉得他的固执已经完全不对劲了。她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表,想作最后一 次努力,试试恐吓的魔力。   “现在是睡觉的时间。” 她把枕头放好,用最后的耐心说。   “可是我不想睡。”   “那也没办法,可我不能让你到处乱跑。”   “等你爸爸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你在我家不乖,不睡觉;他会揍你屁股。”   “我的爸爸不会打我的!”   “你等着瞧吧……不过,你只要做个乖孩子,明天我就给你一点冰淇淋吃。”   “可是,我不爱吃冰淇淋!”她在讲条件,毛毛始终冷笑着。   “你可知道,小鬼,你再不睡觉,警察会把你关在土牢里,睡在草堆上,脚 上锁着铁镣;如果你不好好睡觉,我就把你送到警察局去。”他不吭声了。他的 目光只迷茫了几秒钟,即刻又回复到清澈。他张开了嘴巴,一只手抓住她,眼里 兴奋地放出光来:“太好了!我要到警察局去,跟我妈妈在一起!”说着,他就 要拨电话,现在他知道怎么找警察了,就打911。大婶雷厉风行地抢下了电话, 拽住他的衣袖把他拖进了隔壁的盥洗室。邻居大婶放水给他洗了把脸,就安顿他 入睡了。   半夜,毛毛摸黑进了客厅,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恐惧越来越紧地抓住了他。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闯进了笼子的小动物。毛毛终于在厨房墙上摸到了电话。他屏 着气拨了一个号码,仿佛怕气息扰了听力。听筒里终于传来一个声音:   “请问地址,地区,门牌号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我找批萨叔叔!我要我妈妈!” 他压低了声音说。   显然对方没听清他的话:“请你讲清楚一些,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有什么需要?——我需要我妈妈!”   “啪!”对方把电话挂了。   毛毛在黑影里沮丧地站了一会儿,刚迈步碰了椅子腿,“吱”一声跟凝固的 寂静发出刺耳的磨擦。隔壁里有个含混的声音在问:“谁在那儿?”毛毛憋着气。 他的手碰到了衣服口袋里的一个东西,他愣神了。那是爸爸的打火机。他掏出打 火机来,“啪哒!”一下点着了,火苗在他手上明明灭灭。“啪哒!” “啪 哒!”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瞪着火苗,瞪着瞪着,火苗晃动模糊起来, 恍惚中这个火苗与爸爸之间产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视效果。   突然,桌子上的报纸被他不小心点燃了,他大吃一惊,立刻向后跳开。就在 这一刹那,报纸堆里闪出光耀,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照个透亮,纸张 发出轻微的哗剥声。他想跑开。他的脸被火苗映得殷红。胖大婶听到动静来到厨 房,她看见了灾难的火光。她的一声尖叫是十秒钟之后发出来的。她的双手插进 头发里,叫出来的声音类似于某种野兽。   有人走动,灯亮了。后来听到吵闹声,惊叫声,奔跑声,小孩的哭声,吵嚷 声,狗叫声。人影在窗户里闪动,院子里闹哄哄的。   毛毛知道闯祸了,他慌忙地跑下了楼。   毛毛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那是一种奇妙又危险的感觉,仿佛自己头脑中思索 的事正在通过一层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损伤的嫩皮肤与外界的物象接触。他最 后连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吸引警察才那么做的。他那种行为 恍如沙金似地沉淀在记忆里,随着岁月渐渐生出了光辉,放射出刺眼的光芒。罪 恶的光芒。纵令是细小的罪恶,但罪恶的意识是明确的,小小年纪的他不觉间具 备了这种意识。它就像勋章那样挂在他的心底里。   马路上的时间停止了。毛毛的手埋在口袋里,握着爸爸的打火机。爸爸永远 也不会知道,他跟他曾是如此地接近过。他站在空旷的大街上,整个天空被一块 巨大的阴云罩住了,他刚才发热发昏的头脑,被风一吹顿时又变凉了。四周静得 渗人,他有点害怕起来。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远处几盏孤灯朦胧地亮着。远处 的工地上,手脚架犹如鲸鱼的骨架忧伤地矗在黑魆魆的夜里,仿佛是一种由不安 建成的建筑物。一棵树稍上刺拉拉飞过一只鸟,滑过毛毛的眼前,又猛烈地振翅 腾飞了。一些风瘦瘦长长地在墙根下舞蹈。一只流浪狗耷拉着尾巴,在路边的消 防栓上嗅来嗅去。两只猫在墙根下打起架来。不一会儿,几辆救火车闪着灯响着 警鸣,哇啦哇啦地震破了夜空,呼啸着到了楼前复又嘎然而止,一些穿着庸肿制 服的人跑来跑去,其中一个人停下来,问坐在台阶上的毛毛:   “告诉我,哪个单元着火?”   “哪个单元着火?”   “是的,有人报警是这里的房子着了火,是哪间?”   “这里的房子着了火,是哪间?”   “是的。快回答我,不要重复我的问话。”   其实他不知道,是毛毛的脑子跟不上这么快速的问话。小孩子的思维有时不 是很清晰的。毛毛仔细地察看叔叔身上的衣服,但好似并不放心,终于问道:“ 你是警察叔叔吗?”“我是救火队的,警察的车在后面”。救火员跑进了楼道。   毛毛走下台阶,走到车队最后面一辆车前。一个警察正走下车。毛毛一点也 不紧张,他的眼睛居然发出笔直的、义无反顾的光,他像大人那样镇静地自我介 绍:“我叫毛毛。火是我放的,现在带我去警察局吧---我要和我妈妈关在一 起!”   月亮钻出了乌云,在毛毛身上洒下月辉。   一阵风吹动了他的花格衬衫,后襟鼓起来像一个彩色气球。 【网里乾坤】∽∽∽∽∽∽∽∽∽∽∽∽∽∽∽∽∽∽∽∽∽∽∽∽∽∽∽∽∽ ◆             帝国的焦虑               ·自 闲·   五百多年前,一个佛罗伦萨人说:“最近一个例子不得不说。教皇亚历山大 六世的一生,只做一件事,只想一件事,就是骗人。他从不缺上当者。他许下诺 言,却从没打算守诺。他骗起来得心应手,因为他谙熟人性的这一面。” (Prince, Ch.18, Machiavelli)川普刚刚获得美国总统的权位,正中了这位历 史观察者所言。   川普在16个月的竞选活动打破了美国以往总统选举的常规和政敌攻诋的底线。 他谩骂,咆哮,他人身攻击,侮辱妇女,他嘲讽残疾人士,而他的支持者不为所 动。川普要墨西哥掏钱给他筑界墙,要驱逐数千万无证居民,要扭转政治正确, 要制造高等法院推翻妇女自由选择的权利,要取消奥巴马医保制度。这些政策影 响到半数以上的人,而反对他的人不见增长。他声称要对中国实行贸易制裁,对 中国产品征收45%的关税,对中国企业实行广泛制裁,把中国列为“货币操纵 国”。川普主张日本发展核武器,成为亚洲的核威慑大国。但美国的一些华人和 隔岸的若干“精英”却不断为川普欢呼。这些怪像是因为川普谙熟这些人的阴暗 人性,他懂得恐惧和仇恨的力量。   川普表现的是一个霸凌。在竞选期间,他挑起他的支持者的情绪和发泄对像。 他凭一套唤醒人性丑恶一面的技巧,贬低他的支持者的生存环境,引申到降低他 们的自身价值。他用语言诱发这群选民的崇拜财富的心理共鸣,认定他是唯一的 救世主,奠定依附状态。川普把他们的生活感受归为三类:宗教,文化,金钱。 他轻松地找了三个化身:穆斯林=恐怖主义,墨西哥人和移民=外来文化,中国= 抢走美国的伟大和美国人的钱。川普为他的支持者找出他们愤怒和恐惧情绪的理 由。   民主政治的基础是民意。而民意是无常的,可塑的,受情绪驱动的。川普的 成功在于鼓动没有受大学教育的人。他公开说:我爱没有受教育的。他说的唯一 真话。这些人的诉求不是教育,而是直接利益。用川普的暗号说:夺回已经失去 的工作。这次导致川普得胜的三个州,“摇摆州”宾州,和原来的民主党“蓝州” (威斯康辛州,密歇根)的失业率都在全国水平和以下(4.4-5.4%,全国平均失 业率是5.4%),也非移民大州(移民占人口的4.8-6.4%,全国的移民人口比例是 13.3%)。密歇根在过去8年还得到政府的大量财政支持。但这些选民对川普的承 诺十分赞同:把工厂从国外迁回来,夺回工作,所有贸易都占了美国的便宜,终 止“不公平”贸易,筑起界墙,重建“法律与秩序”。但现代的工业,包括汽车 业,已经不是单一的蓝领工业。生产电池车,自动驾驶人工智能所需要的不是简 单体力劳动。这些川普支持者不会知道,川普不会告诉他们。川普强烈反对提高 最低工资,反之,他说:你们过得这么窝囊的原因在外面;移民、外国人抢了你 们应得的更高的收入和以往至高的地位。川普为他挑动的恐惧和仇视找到对像。   民主政治的实施是一个表达民意的制度。一个有节制的民主系统需要通过共 同的认知来维护。建立共识的基础是保证参与者的平等。平等不单是一人一票的 简单投票选举,还需要相互信任和尊重。因此民主还是一种互相尊重的文化。政 治正确压制住仇视和歧视性语言,保障了弱势群体的尊严和利益,使他们能自由 表达自己的意愿甚至是特别诉求。政治正确没有剥夺任何人的言论自由,它剥夺 了仇视者发泄的自由。政治正确是民主的外围保障,是保证少数人不受大多数欺 凌。川普参选开始就攻诋少数人口族群,宗教信仰,残障人的生理,妇女的体型。 川普的第一步是剥去这层保护,用语言打开发泄仇恨的缺口。   政治正确是从文化上着手的民主政策,但致力于观念改变的政策需要时间才 可以成为习惯。短短的30年不足以改变落后群体的态度,而川普的毒舌通过集 会、社交和电视媒体轻易地推翻了这一层对弱势群体的薄弱的保护,把他们暴露 在仇恨的毒蛇前面。   个人主义、个人崇拜和保守主义的焦虑形成川普鼓动选民的基础。这方面与 通常的政治保守派没有很大的区别。支持川普的人多数是45岁以上,占他的选民 的55%。这些人的政治取向是80年代里根政权的产物。他们在90年代开始受到生 产工业转移的打击,在2000年开始又无法赶上互联网带动的信息产业。他们和他 们从事的产业失去了以往辉煌地位和高傲自大。过去他们的焦虑被诱导到反对大 政府,反福利社会开支的个人主义政治。但五十年代开始的传统保守派思想领袖 在过去10年先后去世,取代他们的是无脑极端保守派和恐外主义鼓手。这些人为 川普准备和拢集了新的保守选民,包括本土主义,种族主义,愚昧主义,宗教保 守,反科学,反环保的一群“可怜虫”。他们焦急地等待“狗口哨”的召唤。   每当社会焦虑的时候会出现若干领袖。历史上出现号召人民做出自我牺牲的 领袖是伟人。他们面对挑战,给国家新方向,新希望。但多数情况是政治领袖通 过选举把政治当作交易。选民与政客的关系就是用选票交换利益。这种交换需要 保证,比如政客需要举出历史上的政绩,或表现真诚,比如公开自己的财产和收 入来源。川普却不需要这些,如方舟子说,“川普从不想显得真诚,却有半数美 国人认为他比希拉里真诚。”川普没有政绩,更不屑表现真诚。他打破常规,因 为他知道“狗口哨”的力量。在美国有几千万选民会听得懂他的呼唤。恐惧和仇 恨是他们信任川普的保证。   2016年,川普吹响了狗口哨:“还我美国”,“让美国再度辉煌”(Take back America,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美国独特的“选举人”制度使人口少的州比大州的票更有影响。川普虽然比 对手少得六十三万选票(不完全统计,预计最后会至少少二百多万选票),他终 于仍然合法当选总统。2016年选举是愚民的报复,程序不代表正义的结果。这些 选民不需要真诚,不需要人品。他们幻想快要得到的利益,和他们将要夺回的国 家;他们要发泄仇恨。这些支持者也幻想有这么一天,像川普一样咆哮: “You are fired!”   这里有一个愚蠢者的例子不可不提,就是华人对川普的支持。特别之处是因 为这些人比川普支持者中的普通白人受过更长时间的教育。有些在美国的华人, 特别是第一代的,认为自己已经成功(I made it),有地位,是社会精英。他们 认同川普对其他民族的歧视,认为这些人的处境都是自身的原因。他们反对政治 正确,认为平权直接伤害华人的利益。他们认为他们是优秀少数民族的代表,不 会被白人歧视,甚至高于白人。他们听从狗口哨,支持川普。这些人忘记了,种 族歧视者不会因为你是某个公司的老板和管理人就喜爱你了。恰恰相反,他们认 为你是他们晋升和成功的障碍,是他们无法成为伟大的原因,你的子女抢走了他 们孩子受教育的机会,你占有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和房屋。种族歧视者不会问: 你是不是医生,是不是工程师,是不是教授;你缴了多少税,你创造了多少就业 机会。他们怀疑、仇视你,是因为你的肤色,因为你的语言,因为你的饮食习惯, 就是因为看你不顺眼。当大街上出现“中国佬滚回去”的时候,不要忘记你们为 这些人提供的黑墨。这些华人,无论学历,职位,地位,都是一堆为自己挖坑的 可怜虫。   川普答应成为独君(“唯有我才是解决者”),但这次川普不会真的成为独 裁者,时辰未到。他不过是未来独裁者的清道夫。他带来的危险不限于影响全球 的经济,环保,安全,美国的外交军事政策。川普清理了保护少数族群的心理屏 障,扫清了对科学的信任,推翻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尊重,煽动种族歧视。当这 些成为常态时,救世主川普二世独君就可以完成川普开始的民主蜕变,结束这次 民主试验。   十一月八日,一声狗口哨唤醒了沉睡的恶魔。 ◆              春之宵               ·江一平·   和很多人一样,我喜欢古诗词,因而也喜欢读诗词赏析文章,借以丰富对原 作的理解并从他人的智慧中获得额外的启迪。   但现代人的赏析中,不乏一些奇谈怪论匪夷所思,乃至让你哭笑不得。   比如苏轼这首著名的七绝《春宵》——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此诗文字浅显平白,形象直观生动。虽然时越千年,但当下的文盲也能听懂, 并立即在脑海里浮现一幅春天夜晚的祥和幽美图景,甚至与东坡先生产生跨时代 的共鸣——这样的好时光真是千金难买。   然而,在《百度百科》和《古诗文网》等多处网络媒体,我却读到这样的文 字:   “开篇两句写春夜美景。春天的夜晚十分宝贵,花朵盛开,月色醉人。这两 句不仅写出了夜景的清幽和夜色的宜人,更是在告诉人们光阴的宝贵。后两句写 的是官宦贵族阶层尽情享乐的情景。夜已经很深了,院落里一片沉寂,他们却还 在楼台里享受着歌舞和管乐,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良辰美景更显得珍贵。作者 的描写不无讽刺意味。全篇写得明白如画却又立意深沉。在冷静自然的描写中, 含蓄委婉地透露出作者对醉生梦死、贪图享乐、不惜光阴的人的深深谴责。”   如此解析足令目瞪口呆。评析者不仅从这纯粹写景的小诗读出了对“贵族阶 层”的“讽刺意味”,居然还能看到苏东坡“对醉生梦死、贪图享乐、不惜光阴 的人的深深谴责”。   凭什么说“后两句写的是官宦贵族阶层尽情享乐”,莫非就凭“歌管楼台” 和“秋千院落”?可是这些并非官贵阶层的专享。“歌管楼台”乃戏曲演出场地 ,是史上主要的娱乐场所,阳春白雪或下里巴人规格不同雅俗各赏而已。我老家 是闽西南荒僻深山里的客家人村落,从来是最贫困的社会底层一角。可我们村很 久以前就有公共戏楼,那是村民自力更生烧瓦砍树垒土筑墙建起来的。歌管也是 村人自己的技艺,村里有乡亲自愿组合的业余潮剧团,我好多长辈堂亲都是不同 时期的演员或乐手。他们白天在山野里汗摔八瓣地躬耕劳作,晚上聚集于戏台上 欢声笑语地排练演奏。到了节庆日子的黄昏,全村各家凑点粮米请他们公演,穷 乡邻们也能招亲唤戚地搬上凳子围在戏台前寻乐解乏。举一反三,这样的“歌管 楼台”应该在各地具有普遍性,也反映了精神生活的公众追求。何况,苏轼听到 的是“声细细”,细者轻也,意喻遥远。远处飘渺的乐曲和近处清新的花香在沉 静的院子里交汇,还有在云彩中忽隐忽现或明或阴的月亮相辅相成。通篇构塑的 是深幽高雅的天地音画,任谁均可有缘期间,与身份何干?!“秋千院落”就更 简单了。旧时民居都是有天有地的矮房,谁家房前屋后不栽一两颗树?拿麻绳在 树杈下挂一段木板或竹筒就是秋千,一点儿也不贵。我推测,即便长期穷困的苏 家院里,也必曾有过甚至不止一架秋千。从林语堂据史料创作的《苏东坡传》读 到,当年苏轼在贫瘠的密州任职时,曾收留了三四十个流浪儿童养在家中(苏轼 因此被视为世上孤儿院的首创者)。热爱生活性情横溢的苏学士给天真活泼不甘 寂寥的孩子们弄几架秋千荡荡,当在常理之中。所以,说这里所写是对官贵享乐 的嘲讽,完全是无稽之谈。   再说对醉生梦死的谴责,那可能是任何别的人却唯独不会是苏轼,因为他自 己恰是一个“醉生梦死”之人。除了百姓熟知的名句“把酒问青天” “一尊还 酹江月”外,但凡对苏轼生平略有了解,便清楚他的命运坎坷郁闷绵冗,自谓“ 有道难行不如醉”,“光阴须得酒消磨”。夸张点说,他终其一生都在以醺掩愁 ,可谓“醉生”。苏轼的“梦死”,更是无以伦比。一曲《江城子》“记梦”亡 妻,他能梦知入土已十年的故人,在这些年里心中的酸楚——“千里孤坟,无处 话凄凉……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直读得人魂飞魄散声泪俱下 撕心裂肺。   当然,你可以辩称,你说的醉生梦死是对贪图享乐不惜光阴的形容,与苏轼 本人的“醉生梦死”不是一回事。但我要说,对于终身苦难如影随形却毕生宽宏 善解人意的苏东坡,即便遇到你说的那种状况,他也会以恻隐之心寻根问底试图 理解而非武断谴责。喜欢谴责的其实另有其类。   1980年代前的数十年里,大陆主流意识形态极左盛行,在“马克思主义世界 观和方法论”的旗帜下,成长了一大批用 “显微镜”和“解剖刀”装备起来的 分析家和批判家。他们有超凡的“透过现象看本质”“于细微处见精神”的本领 (这本没有错,不偏见不极左便是好本领),善于捋着蛛丝寻马迹鸡蛋里面挑骨 头,从任何事物中挖掘出阶级属性和阶级斗争,凡事都以主观臆测上纲上线。风 花雪月打扮娱乐都曾被贴上没落阶级的标签,爱花爱美爱人都成了追求腐朽的生 活方式而遭受深深谴责甚而牢牢禁锢,乃至于在许多年里,几亿人只能清一色地 穿着灰不溜秋的衣服,恋爱也不能说“恋爱”,叫“找对象”……。这类长着透 视眼的人批判成习,想当然地以为别人甚至古人也与他们一样,动不动就讽刺谴 责。   这种牵强附会驴唇马嘴自以为是强加于人的腔调,对于1980年代以前出生的 好几代人,都是司空见惯耳熟能详甚至出口成章的。也正是这种极左的意识形态, 终于酿就了一场毁灭人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史无前例 的民族大浩劫。我惊讶的是,那个时期已经过去了30多年,“拨乱返正”后的主 流意识形态也已“全面”否定了文革,但那种腔调却还余音绕梁经久不衰。以 “春宵”诗名在百度搜索,跳出来千百万条相关结果,随机点击开来,屡见不鲜 的所谓赏析是上述引用文字的拷贝、转述或大同小异的变体,其中还不乏中学教 师发表的诗词鉴赏“论文”。可见这种讽刺谴责论还相当有市场,而且还在校园 里误导着、毒化着我们的后代学子。   耳边响起了另一联与春有关的诗句——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杂草之所以连火都烧不尽,关键在于土壤没有改变。潜伏地下的根和种子, 一挨气候时机适宜便会再度葱茏。歪理邪说也像杂草,其根和种子是脑海深处的 非理性思维方式和思想方法。文革虽然受到否定,世态渐趋升平,但是由于种种 原因,产生文革的思想基础和文化渊源却没有得到梳理与矫治,那种非理性的思 维方式和思想方法依然故我畅行其道。网上网下,无数愤青及或怀旧者,不论是 以爱国还是正能量的名义,所言所论往往都带有极强的主观和偏激,令人回味到 文革时期红卫兵的气息。土壤没有深耕曝晒,杂草自会枯而复荣。谁能担保,那 场曾经狂涛汹涌的极端和变态,就不会又卷土重来?!   离开电脑移步阳台。楼群间透出不远处的街灯辉煌,楼下小区平台上大妈们 的“广场舞”曲隐约轻飏,身旁晾架上的衣服在它们的“秋千”上微微摇荡。我 的心绪,却像有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胸膛。   这,也是一种——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2015-03-18写于福州) 【网萃】∽∽∽∽∽∽∽∽∽∽∽∽∽∽∽∽∽∽∽∽∽∽∽∽∽∽∽∽∽∽∽ ◆             南湖往事               ·花 心·   这晚梅樨出了川口站,扭头一看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想着到家先打个电话 给父母。这些天忙得昏头了,本约好每周一电的。忽地脚跟一崴,鞋跟陷进排水 道的夹缝里,把鞋拽出来时,鞋跟却似种在里一样。好在街面也还整洁,梅樨提 着鞋小心翼翼地走回家。打开房门,一屁股坐在玄关处,看门洞处的账单与广告 纸都要冒出来了,一把扯出随手翻看,里面居然有封信,信上贴了邮局转寄的纸 条。买了房子搬离旧址快半年了,这是第一封。   “小樨,你好。从前有开心好笑的事情我都迫不及待地与你分享,一会功夫 就可以写很多,现在呆坐半天却不知该从哪开始,也许是年龄越大开心的事情越 少了。今年夏天快来的时候,奶奶去世了。我去整理东西,在一个纸箱子里发现 当年玩过的军棋,棋纸已经泛黄,软塌塌的,叠得好好的放着,棋子也都整齐地 码在棋盒里,黑黑的棋子上红蓝字还很清晰,你在司令上做的记号S也还在。看 到这个就想起当年你耍赖时皱着的鼻头和得意的眼神。纸箱里还有那本《围城》, 你猜不到的是还有梅爷爷一本旧书,封皮都没了。我记得当年借的书都还了的, 否则梅爷那记性一定会问我要的。看到这本书又想起那些借书的日子,可惜那样 的夏天不会再来了。纸箱的侧面有你的地址,说来你也许不信,我借着旅游的机 会在你所在的城市转了几天,期盼能遇到你,可是并没有,看来所有的不期而遇 都只能出现在电视剧里,生活里真没有什么奇迹。也许你搬家了,可那个城市的 万家灯火总有一盏属于你吧,我看过了。现在的小姑娘胆子真大,当面就说喜欢 我这样的大叔,她笑起来有点像你,就是连眼睛都在笑的那种感觉,有时给了我 你回来的错觉。可昨晚她想留下时,我还是赶她走了,她走之前骂我是个懦夫, 不敢追自己喜欢的人,又不能干脆地拒绝一个喜欢自己的人,说我活得没有边界 感。可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只因为我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   看完了倒没任何情绪一样,呆坐了会,忽然想起电话还没打,拨了两次,母 亲长英才接了电话:“刚出门送新良妈了,她过来闲聊刚走。”据说新良妈一直 在抱怨:半年前新良给她寄了几百块钱,感冒发烧打吊水一下就花了二百多。每 月五十五块的养老钱也就够买点油盐,活得太辛苦,还不如做五保户有点保障。 梅樨想起新良的朋友圈晒得各种旅游照,轻轻叹了口气。电话里短暂停顿了下, 长英又想起点事情:“上天美琴妈回来烧纸。她退休金又涨了,自己花不完就贴 给王磐了——还是铁饭碗好。你当年要是能进个机关单位的,哪会像现在这样, 脾气太倔——听说美琴流产了,二胎政策一下来,她就怀上了。她公婆一定要孙 子。她闺女上初中了,不想她再生,听说闹了几次。美琴在家里踩到香蕉皮摔倒 了,住院保胎时又找人做了B超说是女孩就流了,谁知道打下来才知道是个男孩 ——这样的事情真不少,也不知道医生看错了还是故意的,现在一家人吵得不 行……”每次打电话都这样,长英总要把十里八村新近的事情都唠叨唠叨。梅樨 听到这里叫了声:“妈,我想最近回去看看你们。”听梅樨说要回去,长英声音 立马哽咽住了,拿着电话的右手也颤颤的,左手笨拙地抹去肆意流淌的泪。快十 年了,除了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和有限的几张照片,这个狠心的丫头。   “小红孩儿推红车,推到高岗上,脱裤挠痒痒,南边来只大黄狗,捞腚咬一 口,张大娘李大娘给点面补腚瓣,腚瓣一给补好喽,推起红车又跑喽……”,奶 奶梅许氏边哼边挠家澍的痒。家澍扭着圆滚的小身子咯咯笑着躲闪;爷爷梅伯安 捧着一本书,头略向后仰着,眼镜耷拉在鼻梁上,间或撇着嘴角瞟着老婆子一眼。 一激灵梅樨醒了:他们故去多年,这般出现在梦中倒是第一次。也许因这两天总 想着回去的事情。窗帘处微微透着光,天还未亮,梅樨静静地躺着,想这个时节 的南湖应该又是水面热气蒸腾,堤边杨柳轻舞摆动,阵阵清凉爽身的风不知疲倦 地刮过。记忆里那一幅幅鲜活的画面,仿佛伸手就可触及那时的阳光,听到带着 质感的笑声。   这晚订好了机票,拿起手机见有新消息。原来蒋新良说暑假本想带孩子去新 马泰游玩,又觉得有熟人的地方心里踏实,念及多年未见,趁此机会也能看望下 老同学,一家三口的行程就交托安排了。梅樨看了消息只得回道:实在抱歉,已 经有别的安排,以后回南湖时相约一下,见面的机会总是有的。过了半晌“假洋 鬼子真是都小气吧唧的”几个字回过来,再无下文。童年的友谊就如那时的衣裳, 回忆即使够温馨,可再也穿不回去了,故乡故人旧时光,只适合回忆了。   一   梅家的院子座落在村中央,不起眼的两进青砖矮房。梅世朴成家后,梅伯安 堵住前排的后门,另起一圈土墙,与儿子就这样分开家。宅上的木槿花满树满树 地开着,有蝴蝶翩翩地起落不停。村里清幽宁静,村头的谷场上却热闹非凡,几 个青年妇女正吃力地拉着石碾子在麦秸上转着圈。长英虽然走在里圈,脚步却越 发吃力了,旁边的卫东妈看着她脸色苍白汗水湿答答的:“要不你到旁边歇会 儿?”长英要强地说:“倒还能拉得动,就是肚子一紧一紧的——”卫东妈也正 好想歇会儿,听了忙叫:“停了!都停下”,王宽媳妇一听高兴地把绳子一摔: “我得回去看看美琴,现在又该饿哭了。”记工分的吴老三远远地嚷道:“你们 那几个女人就知道歇!再歇要扣工分了!”   卫东妈泼辣地回道:“转半天圈子了,就是牲口也得吃口草饮点水!你成天 东悠西转倒舒服得,不知别人甘苦。有个记分的权力真不得了了。”后半句压低 点声音,被女人们的吵闹声一盖,吴老三伸着耳朵也没听清。卫东妈拉着长英: “你这要小心了,过会就用草叉翻翻麦草算了。肚子紧还好,要疼就麻烦了。去 他娘的工分,整天累死了,这打下来的小麦我们能吃到几口。煎饼都是红薯丁子 兑上点玉米推出来的。”长英笑道:“都一样,不过这年把总算能把肚子填饱了。 你身体真好啊,月份比我大,还和没事人一样,什么都能干。”卫东妈咧嘴一笑: “身大力不亏,你个头小些,还是多注意下好。”长英连连点头却又反驳:“听 说每个人反应不一样,就是每胎都会不一样,可不是我娇贵。”   这年秋收时连阴天。长英挺着肚子在田里挑刚分的红薯,用手背擦了下汗时, 平衡没把握好,身子一扭,扁担滑掉一边,顿时觉得一股暗流涌出,就顺势坐下, 紧张地护着肚子。离几步远的卫东妈见状大笑:“哟!看你娇气的!这几个红薯 还难为到你了?你要挑不动分点给俺家算了。臭小子都太能吃了,我想做点粉皮 都不能。”说着朝长英身边走来,“真是的,不是比我还晚一个月的,怎么就破 水了?歪着躺着躺着!别动。”说着走到地头,把平板车上的杂物划拉到一旁, 又过来扶着长英平躺下,喊记工分的吴老三帮着拉车,送长英回家。   是晚梅伯安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梅许氏在灰暗的豆油灯下赶缝一件小孩衣 服。本想着收完毕后,从容地准备这些小孩用物,没想到孩子这样急于看见这个 世界。   “老头子,你说该没什么事吧。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心里总是没底的, 尤其这第一胎。这也太早了点,也不知男孩还是女孩。”   “你什么情况没经过,这还问我?男孩女孩都是孩,平平安安就好”,说着 瞅了老太婆一眼,又说:“应该没事的,不要担心。”   “那不一样。我们那时候身子笨了的也没像长英这样整天干活挣工分。唉, 你说我们那些孩子要都活着该多好,孙男地女该一大群了”,说着眼睛湿润起来, 看不清针脚,又轻声埋怨地说:“这大晚上赶的,灯油都得浪费不少。没哪儿比 娘肚子里更好了,早出来干什么呢。这些天长英她们这些人心情都不太好,到底 是年轻人。”   梅伯安把烟袋头倒过来磕磕,淡淡地说:“都活着又怎样,也就是遭罪的人 更多些而已。你看这些天她那样子,不过是很远的地方死了个不相干的人,可她 如丧考——”,顿了下,想起亲家母还健在,就接着说别的,“至于吗,她老子 去世时也没见她这样难受——其实要不是那几年饿的,单个胃病他也不会死那么 早。那些年真是特别苦,就是这些年也没吃过什么好饭,整天倒有干不完的活。 农忙时候倒罢了,该闲着了又让到处挖沟扒河的,就是冬天也能生出那么多事, 拉土填院子的水沟,把挖出的泥弄去积肥,这些泥巴有什么肥力,无非就是不能 让人闲着罢了。这日子真是没盼头,可是你听她平日哼的那些什么歌。哎,昏头 了,简直是谄媚。”“什么妹?”,老太疑惑地抬头一问,顺势在头皮上蹭了下 针头。   “贫农下中农一条心——还成天太阳啊月亮的,我一听她哼这些就来气,我 就只认得能晒粮食的太阳,就那么一个。真的——从来就没什么救世主,只有自 己靠得住。”   “几十年了,你就不能顺顺气,反动的老东西。人家贫农,能看上咱世朴就 不错了。你看东头那袁有才的三个儿子,小的都怕快有三十了吧,我看成家怕是 难了——可怜老袁一家子和和气气的人。幸亏咱世朴人长得还行,要不也难找。 什么都看出身,唉,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坏蛋——仔细想想也有好的地 方,起码妇女能顶半边天了,你看现在都平等了,谁也不能娶小老婆了,还有女 孩再不用裹脚了”,梅许氏小声嘀咕着。   早晨阳光透过窗棂射进一束束光,细微的灰尘颗粒在光束里欢快地舞着,孩 子细弱稚嫩的一声哭叫扫清了整晚等待的疲惫。   梅伯安皱着眉头,烟袋头在烟叶袋里舀了半天都没装好。他欲给孙女取个好 名:“丙辰年丙子日,沙中土命,五行缺木——”还未说完,梅许氏没好气道: “什么饼子不饼子的!就个丫头,有个名叫就行了。缺木缺木多栽树就行了。” “丫头?丫头怎么了,我看挺好的,从来也就你们这些女人看不起女人。”说完 梅伯安不再搭理老太婆,自顾道:“属木的字太多。梅菱?无根之物不长久;这 几天桂花正开,明黄暗香,不如就叫梅樨,经冬犹绿,耐暑耐寒,樨字又很少会 重名,配上姓氏倒也很上口——”   梅许氏不耐烦地说:“酸不唧唧的,你可拉倒吧。人家长英要不要你给取名 还两说呢。抓紧收拾收拾,又快要出工了!”梅伯安大感扫兴:“不识字的老婆 子,什么出恭!就说干活,知道不?哎,说你多少次了,总也不改——不识字的 人真是太可怕”,嘟囔中收起还没打开的线装书,准备劳其筋骨去了。   梅许氏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红糖茶送过去,接生婆悄声笑道:“长英身体很弱, 你们得多给补补。”梅许氏算好接生婆会这样说一样,眯眼微笑道:“喝了茶, 我这就给你们端荷包蛋,早在锅里捂着了。”长英接过碗喝口放在床头的箱子上, 从铺底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拿了十块钱给接生婆。   梅世朴看到女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时分。昏暗的光线中,孩子熟睡的 小脸红红的,小拳头攥得紧紧得放在脑袋两旁。梅世朴轻轻地摸摸那细小的手指, 指甲还没发育好,薄薄的一层:“这样细小,将来能抗动锄头么。”长英笑着接 话:“将来也许不用土里刨食呢。等她长大了也许不会像我们这样遭罪。”世朴 掏出几张十块头的钞票数了一遍,拿几张递给长英,剩下的又塞衣服前兜。长英 见了不高兴地说:“你还不如别去干了,累得要命挣得钱也落不下。不给你爹娘 还账,他们的工分就不匀点给我们,我一个人干多少活也是透支,透支户就没粮 食领,一年就又白干了。听说我们结婚时都是借的钱,邻居说蚊帐还是借他们家 的,我说今年怎么非要给我个新蚊帐把那个换了。” 世朴闷不作声地看着孩子 的脸。长英又舒了口气:“不过今年一定够吃的,小孩也算口粮,跟大人一样。”   梅伯安略有些不自在地接过儿子的钱,顿了顿说:“你阿,孩子也出生了。 那个黄素娟再找你也千万别理了,自己的妻子儿女是最重要的人。这些个知识青 年吧,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青年倒是青年,知识就谈不上了,跟你一样,也就 个中学毕业,估计读书还没你好——”世朴微红着脸,低下头:“她去年就结婚 了。没联系了,以后也不会再联系的,两个世界的人。”   梅伯安:“那不是还去找过你?我算看透了,这些城里人吧,冬天风吹吹脸 就破了,来了后成天抱怨乡下苦——没他们这些享福的城里人,乡下还不至于这 样苦——以前真的还没这样苦,谁有本事谁吃饭,不会说你生在城里就金贵。来 乡下吃住哪点不比乡下人好?长英这样的,一个人干活顶她那样的两个都不止。 平日对你挺好,能回城那又是什么都不顾的。什么真感情,都是孤单时候的虚假 安慰罢了。搁从前即使她愿意,咱们还得斟酌斟酌——她的家世和长相配不配得 你。世道变了,现在是个城里人都高人一等了。”说完又吧嗒吧嗒抽起老烟袋来 。   世朴见纯洁的初恋被说得如此不堪,清了清嗓子。梅伯安看了眼接着说: “唉,采薇才让我真担心。一共来了三个知青,两个祸害到我家来了,真是上辈 子欠他们的。这些人在这谁亏待他们了?要是不安心在这里,就不要谈什么恋爱, 一能返城全都甩甩手就走了,祸害。”梅世朴听完训话后,出院门站在桂花树旁, 幽幽暗香在一呼一吸间渗入鼻腔,带来一阵阵伤感的甜蜜。生活已经翻过一页了。   天朦朦亮的时候,队长吴有法站在村子主干道上吆喝村民集合出工。渐渐杂 声四起,妇女们大声聊天开玩笑的声音汇聚一堆。长英叹口气:“可以休息一个 月了,真好阿。平日要烙煎饼了,鸡叫头遍就得起来切红薯剁成丁,绕着磨道转 阿转,腿都灌铅似的,头晕乎乎的,推完了还得一张张地烙。然后再忙着去下地 干活,真是累!”梅世朴轻声说:“辛苦你了。等手头宽裕了,我也回家干活 吧。”   杨卫东的妹妹出生的时候,正是阴历八月十五,月明星稀,月光如水洗一样, 就取名叫月明。卫东爸杨忠业笑得面带菊瓣:终于来了个酒坛子。蒋新良随母亲 王翠兰去送红糖的时候,看见月明直去拉她的手。   二   来年开春,梅樨能坐了。八十三岁的太奶奶梅王氏每天都会坐在老槐树下用 陀子拧着永远也用不上的棉线。绵绵长长的线象扯不断的时光,阳光透过随风摇 摆的枝叶变幻着她那看不出表情的脸。长英拿个蓑子放在梅王氏身边让梅樨坐着: “奶奶,你帮我看着她,别让她爬远了,别让她摸东西放嘴巴里。歇歇的时候我 就跑回来看看。”梅王氏抬起头冲长英笑了下,没牙的嘴唇咧得象哭一样。   长英刚嫁过来时,奶奶摩挲着长英的手:“年轻真好阿,皮肤滑溜溜的。这 人阿一老了就丑了,就跟树老了就朽了一个道理。我都忘记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了, 你看现在都是松皮包瘦骨了,自己看着都吓人。”时间不长熟稔了,奶奶又悄悄 告诉长英:“以后拆这房子的时候,你多注意下后墙,当年我把几件金首饰都包 起来泥在墙里了,具体位置倒忘了。”   都说婆媳是天敌,又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奶奶对长英的好,那不仅是发 自苍老柔软的内心,还有着同仇敌忾的企图。长英咳嗽不止的时候,奶奶油煎了 几次萝卜送过来,梅许氏看到了就发酸地说:“哟,我怎么从来就没这个福气。 ”新媳妇时的长英不知如何对应,奶奶用漏风的嘴巴清晰地说说:“你用不着, 自己什么都行——别人家的闺女那也是被疼着长大的。你趁长英去干活,炒的鸡 蛋那可都是采薇吃的。干活的不给吃,闲着乱转的吃好的。”梅许氏只晓得没人 知道,没想被婆婆当面点出来,尴尬中略露愠色:“采薇精神不好,你又不是不 知道——”,看身边一老一少没听见的样子,懊恼地甩手而去,嘴里嘀咕着:“ 自己的孙女不疼,疼外姓的。”长英愣愣地站着看婆婆走远,奶奶轻声说:“不 用理她。她就那样,心大,一会儿就忘了。   至于儿媳妇梅许氏和自己不睦的缘由,梅王氏是不会说的。一般人家头年娶 妻第二年抱娃是很常见的,而梅许氏嫁过来好几年,肚子里仍没动静,任是慢性 子的婆婆梅王氏的脸色也是晴间有云了,虽不至于指着鸡子骂蛋不蛋,那日常言 语里也有意无意会有些冒犯。偏巧那年河南来批逃难的,梅王氏看中一瘦瘦的女 孩木香,给了那家父母几十块钱,把木香留在家里,有意留给梅伯安填房。下一 辈里没个一男半女,生活没奔头,希望无从寄托,就好比春天来了,树梢不冒新 绿,老枝的养分无从输送会活活闷死一样。木香有个家安定下来,吃穿不愁,自 然十分满足,加上干起活来利索干净,性格又安静恬淡识大体,颇得梅王氏欢喜。 梅伯安看书写字的时候,她有空了也会凑上去讨学两个字,很用心。梅伯安最喜 欢教别人写字读书,颇有英雄觅得用武地的感觉,每当此时,都会赶紧放下自己 事务,专心教她。   梅许氏的娘家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没让她进学堂或跟私塾学点字,她 自己本人倒也乐意的。婚后梅伯安欲让她识字读书,即便做不到琴瑟和谐,起码 自己说话时用词用典她能知晓一些也好,但梅许氏天性颇有些固执,伯安每次耐 心相劝都如雨滴油布,分毫不浸,只得作罢。梅伯安闲书读多了,心思颇为细腻, 梅许氏粗枝大叶,白天忙呵呵地,晚上极容易甜香安眠,伯安有次叹道:人生忧 患识字始,姓名粗记可以休,古人果真诚不我欺也。每晚她都能早早睡着了,只 会埋怨我浪费灯油。   梅许氏对木香主动求学的姿态大感愤闷和不解,认为她学字是假,刻意勾引 自己的丈夫是真。这日见木香拿起伯安的笔要临摹,气得抄起砚台顺手就扔掉屋 外,伯安连忙去拾,砚台已经被摔掉了一角。梅许氏收拾包裹就要找娘家撑腰, 木香吓得沁着一汪泪呆站着。梅伯安按住妻子的手低声道:“你别瞎闹,给娘知 道了不好收拾。木香不过想认识几个字而已,我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你就算 浑身都是毛病,也不认得几个字,但我也从没有再要讨一个的想法,执子之手与 子偕老,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些个道理我会不懂?再说我看木香和看自己姐妹一 样”,说着又轻轻拍拍妻子的肚子:“争气点,早点有了孩子,娘就没话讲了。 你这样一闹,又小气又难堪,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怎么着了!”梅许氏见好就收, 娘家虽有些家业但和自己实在没一个铜板的关系,偶尔去小住几日,哥嫂倒是客 客气气的,但要真回去吃闲饭,恐怕一顿也不香甜,起码会得消化不良胀气病得, 而且如果真闹僵了,伯安站到公婆那边,娘家人也不待见,自己才会三面不是人。 这样想想罢了。   冬去春来,屋后老杏树开花的时候,梅许氏望着满树的粉白,竟至满口生津, 等不及想吃了。梅王氏高兴地说:“桃养人,杏害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就是 熟了,你也不能吃。”全家欢喜,独木香显得有点心事。梅殿胪私下对梅王氏说: “咱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有妻纳妾,咱家没这个传统。两个媳妇数条心,将来 要破家的,那样伯安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丫头生得伶俐,为人有些精明,不如老 大家的直肠子让人安心。她也到年龄懂事了,寻摸着给找个合适的好人家吧。” 梅王氏说:“家里不有现成的?”梅殿胪沉吟了下:“还是嫁出去好。毕竟当初 有那层意思,这在一块生活,不是那回事。”村西头袁家听说,凑上些大洋,赶 紧央人来求。梅王氏拒收大洋:“木香来我们家这些日子,眼里有活儿没闲着, 性格也好,跟家人一样,以后就跟我那出嫁的两个闺女一样。这就算她娘家,你 们可不许让她委屈。”数月后,木香嫁过去。看不出悲喜。半年后,梅许氏生了 个女儿。梅许氏因这个孩子来的及时,保了夫妻团圆,非要作主叫她'阿团'。梅 伯安看着粉装玉琢的女儿,满腹文采却无处可使,只得安慰自己大俗即大雅,就 像叫狗剩的娃一般都机灵壮实无病无灾。过了几个月,再叫阿团,她就能骨碌碌 地转着眼睛找声源了。来年春天,木香生了个男娃,取名袁春平。阿团能说话后 见了寒香都叫袁婶。   梅王氏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梅伯安是梅樨的爷爷,二儿子过继 给窑湾一同姓伯伯家。那年月家里有两个儿子的必须出一个去参兵,也和抓壮丁 差不多的意思。为此村里的青壮年想尽各种办法逃避:庄木匠的儿子,铡掉了拇 指,自此祖传的手艺从他开始断了,庄木匠后来收了几个徒弟干活;胡家的大儿 子忽然就驼背了,此后的几十年越来越驼。有人说装得久了,无法伸直了(梅樨, 新良和月明小时候顽皮没少喊他“老龟腰”,王美琴也跟着喊,被追到吓得大 哭);没逃掉兵役的李老二倒是参加了后来的战役,一次野外大便时,一发炮弹 落在近旁,炸得他哭爹喊娘,偷偷地夜奔昼奔寻回家来,这也成了日后他和媳妇 吵架的缘由之一。“你当年要不逃跑,说不定现在也能混得一官半职,我们也能 跟着享福!”“妈的!我不跑就被炸死了,谁知你跟谁享福去了!我要有个一官 半职还看得上你?——两说了!”又是一顿好吵。   梅家二儿子被过继后不愿回来了,连订的亲都不要了:他看上那里裁缝铺子 老板的闺女。梅王氏的丈夫梅殿胪气得大骂:“娘了个*!竟敢悔亲!早知道就 让他去打仗!打死了算了!好好的亲都不要,瞎了他娘的狗眼!他娘的,就他娘 的打打打!日本人在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拼命!要不,肖安跟老大一样,早 成亲了。”梅王氏那时候还双目如漆炯炯发亮,对‘瞎了他娘的狗眼’这样的话 毫不敏感,陪着丈夫愤怒一会儿后就平静下来。   梅殿胪安静下来后又跟梅王氏说:“权当他当兵去了!只是少了个能帮衬好 亲家。还有,怎么跟女家交代阿。”夫妇俩核计后:给栓柱娶过来。   栓柱的母亲是梅殿胪的姐姐,她前后生了八九个孩子都没养大,四十五岁那 年又拼了老命生了个男孩,怕养不活,寄养在弟弟家,谁知老夫妻有年突发伤寒 一前一后就走了。女方父母一听不乐意了,让你家“长工”娶?做梦!老太夫妇 又商议:不要嫁妆,其他一切和大儿子伯安看齐,该给肖安的都给拴柱。对方听 了作罢,闺女也二十了,再聘也只能找相当人家的填房,还要贴一大笔嫁妆。栓 柱看着比肖安还壮实。   栓柱才十七岁,听说女方大自己三岁有些不喜,他倒是很中意木香,年岁相 当,木香人如其名,娟秀文静,但木香平日看都不看自己。栓柱听说伯安不会再 娶,心想时间久了和木香可以培养出好感,谁知道袁家提亲木香很快就嫁了,快 到自己那点小心事还没有机会露出来。想想早逝的爹娘愈发烦躁,把西厢屋的板 床碾得得得响。梅殿胪也一夜没睡,心疼自己的银钱。梅王氏却安慰道:“有什 么舍不得的——是你亲外甥!再说姐家当年对我们也不薄。总算把栓柱拉扯大了, 成家后就是大人了,我们也尽到了责任,姐和姐夫他们也该瞑目了。”   娶亲那天,梅家的院子被村民围个水泄不通。新媳妇姚远芳的娘家在几十里 外,订亲这十多年来,男女双方并未见过面,互动的是老人家。姚远芳这天凤冠 霞帔,款款一双天足,梅许氏看了心里窃喜:丑。是夜姚远芳见栓柱口阔鼻直、 高高大大,腼腆老实,心里很喜欢;栓柱见远芳白净的长方脸,大大的杏仁眼, 心中早前的嫌弃也如点墨入池,散得无影踪了。姚远芳生下女儿后,栓柱却偷偷 参兵去了,黄鹤一去杳无音信。后来有别的村人说看到过栓柱,他应该是去了台 湾。   梅殿胪时常感叹:“儿大不由爷,这外姓人更养不熟,也是从小跟养自己儿 子一样养的,吃穿一样,除了他不爱读书——就这点差伯安了,别的他到底有什 么不满意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有家有口有吃有喝的自愿参军的那都是 有病。任是谁的天下,那老百姓不还是靠自己的手吃饭?再说除了那些游手好闲 的二流子,谁又挣不上口饭吃?除非老天诚心想饿人。”   一天,梅伯安一激动地也跟着大部队走了。梅许氏六神无主,捂着脸哭,梅 王氏气得大骂:“你是死人啊!就知道哭!你要不想当寡妇,现在去追,死也要 把他拉回来!别哭了,快去追!”梅许氏这才镇定下来,风一样地颠着小脚追了 二里地,抱腿硬拖,不要命地拽,梅伯安第一次动脚踢了媳妇两脚,同行的官兵 看着不忍又相劝几句,伯安无奈只得满腹怒气地跟着回来了。回家后伯安自感报 国无门,憋着的一股怨气化作冲天豪气,作主硬卖了大部分土地,用面袋装着卖 地的银元暗地托人给九宫道送去。梅殿胪乍见儿子彪悍说一不二的模样,自觉老 之将至,言语行动气势上已弱几分,怯着,等回过神来,看那一张张白纸黑字, 悔恨地蹲着猛捶自己的脑袋。这日梅殿胪吃小鱼炖豆腐被鱼刺卡了后大骂道: “我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两个逆子!从同治年间到现在,我们梅家只有买地哪有 卖地的阿!老祖宗来这里,寡母娘俩,就一吃水用的土罐,省吃俭用,艰难度日, 到现在几代人的心血汗水,给他一下子都倒沟里了。卖掉一大半阿!革命革命, 那都是野心家干的事!我们这里生活好好的,犯得着给他们抬轿子?早知道伯安 这样想去打仗,那时不如让他去,这样肖安留在身边也好,起码他没他哥败坏力 大!这个时候支持哪个都不好,这些个不安生过日子的能有好人?”,说着灌了 两口锡壶里的窑湾绿豆烧,呜呜地哭起来。梅王氏这些天看着丈夫木然不作声, 心里颇感不安,看到他哭出来又能大骂,放下心来,过去拍拍丈夫的肩头:“这 些地又不是从没易过主,大不了以后多卖点粮食再买回来。往年农忙时累得头掉 腰酸得,这今年地少了就权当休息了,闲着些总比干活忙死好。如今吃喝不愁就 够了,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要看得太重,我们现在这样比祖宗不是 强多了?两个儿子起码没因打仗丢了命,就当是以地换儿,我看比什么都值得。”   划成分时候,梅家勉强算个富农。梅殿胪拿出一大叠地契,一张张翻看摩挲, 泪水滂沱。东头袁家的运气就没那么好,大地主。一九四八年二月买地的时候, 他还和梅殿胪说:“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咱乡下土人也都懂,但银钱放那它 也不会生钱阿。只有这土地是万能的,只要好好种就能长。只要我地契在这,任 它什么党来也扛不走我的地,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你说是吧,梅老弟。”作为中 人的梅殿胪叹口气:“怎说不是!老哥,你家业兴旺好阿。我那两个不肖子要把 我给气死喽。”袁有才拍拍梅殿胪的肩膀:“孩子年轻气盛,也没什么。只要有 干劲,总会好起来的。别为这点事就垂头丧气,你家肖安算是另起山头去奋斗了, 这好日子还在后头。”   梅世朴四五岁的时候,穿着长袍马褂,经常拿着一块银钱去和小伙伴藏钱玩, 藏着藏着就到大些的小伙伴手里了。梅殿胪知道后总是大骂:“一个个败家的玩 意儿,真是一蟹不如一蟹!”这天梅世朴兴奋地跑进院子:“快去看!袁有才跪 碎瓦片了,朱七又摔了一只碗也让他跪着!他家的婆子也跪了,膝盖都跪出血来 了!”梅殿胪叹口气摇摇头,并不出去看。   梅伯安回来后,愤怒地说:“人面兽心肠。工作队一来,朱七神气得不行, 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活儿,真行。也不想想要不是袁有才时不时给他个短工做做, 寒冬腊月让他去喂喂牲口,他早埋林地了。这下子,好家伙他最狠!你说你穷, 关人袁有才什么事,人家又不是强买你的地,买你的地又不是没给钱!要不是你 爹吃喝嫖赌抽大烟,也不至于卖地!”梅殿胪担心地看了看儿子:“你可别惹祸 了!隔墙有耳,什么都不能说了,今非昔比了。唉,看来世事总有个定数,没想 到你卖了地居然救了我们的命。”梅伯安闷闷地说:“他们不至于要命吧,只是 受罪是难免的了。不知道运动什么时候能结束。那个事可不能再说了。”   第二天早上,袁有才的婆子被发现在自家的牛圈吊死了。袁家大儿子除了哭, 也没什么过激行为。出事后,村民也不再一窝蜂地跟着看热闹了,有些人私底下 思忖自己多少也受过袁地主的小恩惠,看着袁家落难了,当年的嫉恨多少化作恻 隐之心。   梅殿胪决定分家单过,分给梅伯安二百块银钱;姚远芳二百;过继给别人的 二儿子五百块,家里成这个样子,他也有份功劳(如果娶了姚远芳,有了嫁妆又 要买地,那就家破人亡了),且自己百年之后,老宅基地都归伯安,遂多给肖安 了些钱。   一块银元也就当一块用,很快就见底了。梅世朴也不穿长袍马褂了,费布料, 冬天的棉衣也硬棒棒且短缩了。偶尔倚门看爷爷奶奶吃羊肉炖白菜,就猛咽唾沫, 梅王氏有时候用煎饼包点菜给他,梅殿胪总说:“都分家各过各的了,别这样扯 不清,谁家没口吃的。”梅王氏闻言总是一顿白眼瞥过来:“自己的孙子还吃不 得!你就不老啦,将来还不得靠儿子家养老?儿子家过什么样你看不到阿?”梅 殿胪沉着瘦削的长脸:“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要能过好了,他们有的吃。我们 还能吃几天?在父母胳肢窝里的好日子再没有了,他们知道甘苦就不会作着过 了。”梅王氏苦笑着:“越老越馋了——看这光景还能好了?癞蛤蟆上热鏊子, 自在一会是一会罢了。伯安可没作过什么,老实读书老实干活,做主卖了地—— 那现在看来也是好事情。”   没两年,家底快花完时,梅殿胪病倒了。冬天的斜阳慵懒地洒在院墙上,斑 驳的青砖底墙上一层层干绿的藓,土墙上裂缝窟窿布遍。梅殿胪就蹲靠在墙边, 把一摞地契交梅伯安手里:“好生收着,将来说不定还有用。听我爷爷说祖上是 大户人家,嘉庆年间遭马子抢劫,家丁和家人合伙反击,怕被报复,连夜遣散各 房,南下逃命。我们这一支就一直南走,到了这个地儿安顿下来——其实也是没 钱继续走了。这百年来,我们梅家人就靠牙缝省,卖力气干活,一文一文地攒, 买了第一块地。一张地契就是一缸的汗水也换不来的。攒了这点家业,一下子这 么没了,我这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都说天道酬勤,我是勤快了一辈子,一无所有 了。真是愧见老祖宗。”好在老祖宗现在并不需吃饭,这点愧疚说起来总是自己 对人世的贪恋与不舍罢了。   梅伯安小心接过来,难过地说:“不关你的事。世道赶上了也没法。我要不 卖掉那些,这地契还要多。”梅殿胪费力地吐着气:“我不怪你,安。以前我还 责怪你,现在看来上天还是厚待我们了。你要不那样,我不得去跪那些碗渣片么, 那我这老脸往哪搁。真那样了,我都没脸跟小辈说句话了。没想到的是人心难测, 从大清换到民国,这些都是算数的,而今算个屁不说,反而是罪证。”梅世朴靠 着门框,失神地看着爷爷和父亲。   几天后,梅殿胪躺在自己早年置办的上等杉木棺材里,手里握着四块银元, 下葬了。梅王氏的一半身体也随之下葬了一样,有时看着剩下的一口紫棺能失神 半晌。   梅世朴挨饿的记忆从小学开始了。那时候地都收归集体了。每天早上从队里 食堂舀来玉米或红薯干磨的糊糊,每人定量'一舀一'(就是一舀子加一勺子)。 舀回来的糊水,梅许氏还要加水稀释。世朴每天早上喝点稀稀的糊水去上学,一 节课后,已经饿得伏在课桌上。中午放学回来,照例又是一碗糊水。世朴也不抱 怨,有的同学连顿顿一碗糊水都办不到。   晚上世朴和采薇饿得睡不着,在油灯下玩老鼠夹。采薇撅着嘴:“连颗花生 都没得烤,怎么逮老鼠。”世朴说:“哪还有老鼠,我都听不到叫声了,也没看 到过。你是想吃花生了吧。”梅伯安摇头叹息:“要有前后眼就好了。别说抱腿, 就是砍头也跟走了。”梅许氏不快地说:“那打仗死的人还少啊。走了兴许就没 命了。成天怪我拖了你的腿,你怎么不说我救了你的命!就算不死,跑去台湾, 我们还怎么过。”梅伯安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熬着过,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呢。   梅许氏叹道:“你要跟走了,我不死也被你娘骂死了。那时还只有阿团,世 朴和采薇都是后来生的。阿团走时我都想跟着去死,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不 管怎么说我们现在一家子在一起,再困难一起熬着过,总比心里空劳劳的强。人 这一辈子要后悔的事太多了,都是因为当时能有选的,像现在这样的日子没啥选 择,将来也不能后悔现在没做什么。”提到阿团,梅曲安的心又揪着疼了起来, 他皱着眉,一口吹灭油灯。黑暗中梅伯安静静地滴了几颗泪。   阿团从小聪明伶俐,长得异常清秀。用梅伯安的话说:“书里的可爱女孩, 让人觉得难以想象,而阿团把这些抽象变成具体。”阿团差十天就十二岁了,忽 然发了高烧,食欲完全没有不说,还僵直着脖子呕吐,白皙的皮肤上都是红点点。 两天过去,吃了药也不见好转。世朴拉着姐姐的手:“姐快点好吧,带我出去 玩。”阿团费力睁开眼,想说话却又呕出一口黄水,黑长的睫毛扇子一样悠着。 梅伯安喝退儿子,抱着阿团:“阿团,我巴不得替你受着!我这心比刀割都疼! 你一定要好起来……”,说着说着,泪,水一样地流。阿团费力地想伸手过来擦 擦父亲脸上成行的泪,终不得力,垂下了。   八月天。梅伯安抱着阿团,一阵阵地流泪。不让安葬。按规矩未成年人不能 进祖坟,甚至不能用棺木。梅许氏大哭:“阿团!!有人欺负你怎么办!天黑了 你自己一定害怕的阿。我回家再也吃不上你做的热乎的饭了,你弟也再没姐了。 你怎么就非走在我们前面阿!阿团你真是个狠心的孩子,我白疼你这么多年了。”   从窑湾赶来的肖安找了个半仙算。一报八字,半仙翻着白眼就说:“人都死 了,寻我开心啊。”肖安低声说:“这不是舍不得才找你看看。”半仙半眯着眼: “不用难过。她享福去了,她本是天上来的,童子命,报完恩又回去了。就让她 好好地去吧。”筒席裹了阿团葬在黑土下,无碑无任何标识。   梅世朴读的中学,在离家较远的另一个村子。每天午休时跑回家,坐坐又得 走,家里连糊糊水都没得喝了。梅许氏心疼地说:“遭罪阿。中午别回来了,来 回跑更消耗更饿。”世朴低着头:“同学都回家了。没人的时候只能听自己的肚 子响,更难熬。”   袁婶悄悄地进来,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泡过的黄豆:“嫂子,拿着捣捣给孩子 烧口汤喝,充充饥。”   袁婶的公婆当年想让其小叔子去参军,毕竟大儿子已经结婚,可袁婶的丈夫 觉得弟弟太年幼,非要自己去,结果在淮海战役战死了,让她有了烈属称号。五 九年丈夫的战友把独生子春平带去养了。战友夫妇没孩子,当年袁婶的丈夫救了 他一命,他倒念念不忘,提起来就眼泪汪汪。队里照顾她,安排她在食堂工作, 接近食物第一线,倒是没怎么饿着。   梅许氏拿着黄豆嘴唇哆嗦着,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袁婶难过地说:“这样的 日子不知多会儿能了,没个盼头,庄稼收多也挨饿。大人倒罢了,孩子们都长身 体,遭罪阿。四二年的滋味,我以为不会再有了,没想到又来一遭”,说着扯着 褂襟擦了擦眼睛,“我那年饿得晚上睡不着,心里泛苦水,夜里偷偷起来拿了娘 留给弟弟的馍馍,黑暗中娘也发觉了,吓得我没穿鞋就跑,她跟着追出去夺了去。 前些年她病了,让我别记恨她,她也是没法子——人活在世上太不容易了。”   三   春走夏来,梅樨渐渐能爬了。梅伯安偶尔也会到其老娘身边抽口烟袋,看着 梅樨逗笑:“小家伙儿,三翻六坐九爬,你还真不含糊。”梅樨蹭蹭地去扯烟袋 上的玉环。梅伯安笑着捏捏胖乎乎的小手:“以后这个就给你。”梅樨咧着小嘴 笑了,露出八颗小牙。梅伯安惊奇地问:“你能听懂?”当然没人回答。   采薇甩着一枚粉色的手绢,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来,娇俏地唱戏一样。梅樨 见了先是害怕后又觉得好玩,也会扯扯姑姑的裤脚,而这时采薇也会蹲下来,瞅 着她笑着。梅伯安见到女儿这样,心里发苦,磕磕烟袋头,进院子去了。梅王氏 警觉地看了看采薇,见她并无恶意,又放松地拧起线来。   梅许氏的妹子想为姐家分忧:“采薇这是心病,总是得心药才能治。姑娘大 了,该许人家了,一成家有孩子了,什么别的都统统靠后了,时间长了,那曹知 青就被扔脑后去了。”梅许氏轻轻地叹口气:“你看她这个样子,谁能愿意啊。” “我那头有个远房亲戚,在供销社工作,家里有个老娘,就是人长得有点矬吧。 不过话说回来,有好工作又长得好的,那什么——就这样的条件才能对采薇好, 将来你们也可以放心,是不?”   梅伯安听后,蹲着抽了一袋烟,说了句:“你看着办吧。我没什么意见。” 梅许氏悄悄去看过未来的女婿后,回来的路上不断给自己打气:“丑是丑了点, 但不缺胳膊不少腿,有个吃香喝辣的工作,采薇不能干活,也对齐盅。   王韶华初次进门就把梅王氏惊得哆嗦,棉线头都拧断了,她悄声问长英:“ 我都没敢细看——这么丑的人是谁家的,他笑也难看,不笑也难看,年轻人长成 这样真不容易了。”   长英说:“奶奶,你就爱说笑话。人都喊你奶奶了,还能是谁家的?”   “哎哟,别是窑湾那边的吧。真的是丑,我都不好意思盯着看,怕他不好意 思。”长英蹲下来悄声说:“奶可你别装糊涂了。采薇哭闹声你没听见?”话音 未落采薇冲过来跪在奶奶的脚旁:“奶奶,你得替我做主,我就是死也不能跟这 个人。”说着瘫坐地上嚎起来:“就这一个闺女你也想坑啊。老天呐,把我收回 去吧——”梅许氏跟着出来急躁地压低声音:“别哭了!让别人听见了笑话。你 嫌人家不好看,人还嫌你疯呢。”王韶华却不嫌弃,被梅伯安半推半搡拥到路上: “你走吧走吧,本来想能带好她的病,让吓得更坏了。”王韶华偷偷瞥了几眼采 薇凌乱头发遮住的白皙面容,悻悻然地离去。   梅伯安拉着梅许氏回屋:“瞧你妹干的好事。说好是找个药引子,这却直接 下毒了啊!这人长得也太惊天动地了,这个村就没有这样不耐看的人。”说娘家 人不好,这等于捅了个大个的马蜂窝。梅许氏挂下脸来:“你能找到好看的你找 吧!你有好亲戚,那怎不见有人来关心下采薇啊?!这世道就是多说多错,多做 赚嫌恶!以后我不管了!”   梅伯安安静地皱着眉头,用力地吧嗒吧嗒烟嘴,心烦意乱地发现没点烟,气 得把烟袋头倒磕了一地烟叶渣。这事就这么冷了下来,采薇比从前更沉默了,走 路都象在飘,对着梳妆盒能挤眉弄样嘀嘀咕咕地照上个把钟头,有时冷眉冷眼中 似乎心智又开。   这天她又捏着手帕去梅樨身边,梅王氏了孙女一眼,又专心拧线。采薇走开 到不远处对着梅樨招手,梅樨不声不响地翻身爬去。等梅王氏拧好一截线再看小 娃,哪里还有影子。梅王氏把砣子扔一边,拄着龙头拐杖喊:“长英!长英—— 快找找小丫!小丫不见了! ”这天长英和一群妇女正在挖月明家的泱沟泥,抬 到队里的蓄粪池里。听到叫声,急忙跑过来,大伙分头去找。   采薇坐在塘边,梅樨被她松松地揽着。深色的水面一漾一漾地,那条粉色的 手绢已经漂得远了,伸手够不到了。梅伯安看到这情景,心脏无法跳动。采薇低 声笑道:“……跟我一起走吧,一路上说说话儿挺好,幸亏你也是女的,要是男 的就讨厌了。我还真嫉妒你,什么都不懂,就不知道什么是苦。他们都觉得我是 累赘,想逼死我——”梅伯安听到这里,低声哄着:“采薇啊,你要还喜欢那个 曹志凡,我明个就带你去找他,当面问问清楚。”边说边朝采薇慢慢移过去。采 薇冷冷地扭过头来:“我谁都不喜欢了。就那么个东西,一回去就把自己说过的 话都吃了。男的哪有什么好东西。你们嫌我吃闲饭,找个那样的人来打发我,当 我真傻啊。我心里明白的很。”   “那,先回家,这里太冷了。”   “姐要来带我了,我不回去——”,梅伯安闻言脸色大变,冲过去一条胳膊 揽住采薇,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梅樨。长英赶到后,抽出梅樨紧紧抱着,泪水花花 地。采薇惹出这么大的祸,梅王氏拧棉线时再也不能心无旁骛了。一见采薇靠近 就停下,就瞪着两眼鹰一样地看着孙女,随时防备着。   腊月二十四小年那天,王韶华壮胆又来了。提着一抓大的瘦猪肉,一个黄书 包里鼓鼓囊囊的,见了梅王氏递上两包角蜜,嘴巴喏喏半天,终于没喊出“奶奶” 两个字。梅王氏觉得角蜜不丑,吃得下,也就没再客气,收下后,却不肯再抬头 看人。梅伯安见了王韶华,惊异地挑起了长长的眉毛。王韶华沉静地说:“趁着 要过年了,我想过来道个歉,上次吓坏了采薇,这次供销社进了些好看的围巾, 我买了块给她,就算是赔礼了。”说着放下东西,弯了弯身子走了。   包里装着一条格子围巾和一块红色的纱巾,还有两瓶窑湾的绿豆烧。梅伯安 看了东西,心里沉甸甸的,正要打包还回去,采薇抽起纱巾围了起来,梅伯安怜 惜地看着女儿:“薇,给我包好还给人家。咱不能要这些东西。”东西被媒人又 拿过来:“小王说了东西就是买给你们的,拿回去也没用,就是一点心意,没别 的意思。”   一来二去,春天又来临的时候,采薇居然同意了。梅伯安又找人算了命:采 薇鸟命,而且是站在树梢的鸟命,颤悠悠的不稳,将来不好说。婚后两年,采薇 生了个白胖的闺女,自己也粗壮了不少,谁知孩子两个月大时,被子搭到鼻子上 闷死了。自此采薇神智不清,像样的话都说不了几句,整天抱着孩子的小被子, 和孩子讲话。王韶华看她那样,闷得学会了猛抽烟,后来听说再生个就好了。可 惜没等到下一个孩子出生。一天早上,采薇被发现安详地趴在家边的小河里,河 水很浅,她还是走了。   梅伯安夫妇肝肠寸断,比失去阿团时更甚。叹自己与闺女们缘薄,她们都走 在了前头。哭累了互相安慰,反正年岁渐高,离大去之日越来越近,将来他界团 圆之时也近了。   四   那年,梅樨摘松树上发黄的松脂时,爷爷梅伯安正蹲在石槽旁吧嗒吧嗒地吸 着烟袋,翡翠绿烟嘴映着他黑黄干瘦的脸膛。梅樨跳起来也够不着那块大松胶, 喊:“爷爷,你帮我够一下。”梅伯安磕磕烟袋头,小心地收好放在石槽里,好 脾气地笑着站起来,轻轻地扣下那东西递给梅樨:“粘手不好洗啊——你啊,什 么都喜欢玩,这东西有什么好玩的。”   梅樨坐在石槽里,摆弄瓦片准备做松叶饭,爷爷就蹲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 家里从前有几个这样喂牲口用的石槽,整石雕刻,两米多长不足一米宽,后来砸 了,只剩这一个。梅樨在玩一个泥块做成的圆磨,顶端插上荆棘的刺针,用芦苇 劈成扁担搁针头上,两端各缀泥球,晒干后,就将扁担置荆棘上用手轻轻拨动, 转起来了……梅伯安静静地看着,说:“以前这些荆棘帐有两行,间隔米把宽, 你爸小时候经常躲里玩,后来砍了,只剩这一小块了。梅樨头也不抬,专注于自 己的发明,心不在焉地问:“砍了做什么?春天时候发芽嫩嫩的一层绿芽挺好看 的,我喜欢这里所有的树,在很多树上都刻了小字。”梅伯安没答话,眼睛渐渐 发潮模糊起来,穿过三十年的岁月,阿团正扯着辫梢儿小声地说句:“今天弟弟 学我玩,被荆棘扎淌血了。”只比弟弟大几岁的阿团已然负责弟弟所有的事情。 梅伯安轻轻地伸手拂了下梅樨额前的头发,梅樨抬头伸舌头一笑,继续摆弄土磨。 梅曲安怔了怔:哪有什么阿团。过了好一会儿又说道:“这些松树是我九岁时栽 的,那时没我高,早上栽过树我才去读书,迟到了手心被先生用戒尺打出个鱼泡 泡。”笑着伸出手比划着。   梅樨看着爷爷那伸不直的大手,撇嘴笑了:“我才不信尺子能打出泡泡,应 是你干活磨的。”梅伯安哈哈笑了:“鬼丫头!那时先生严格的,一个字写不好 都要打。”“所以你钢笔字与毛笔字才会那样好看。哎呀,我的就不行。还有我 的名字要写的好看很难,水牛尸,你怎么想给我取这样的名字?老师说改成夕阳 的‘夕’比较好,考试时还能省几秒做题。”   “别听老师的,‘夕’字属金,金克木,不好。写字时你别图快,玩那是什 么时候都可以玩。写字时要认真,横平竖直的写,坚持两年就会好看了。”   月明蹦蹦跳跳过来了,扎着两只羊角辫,粉白润红的脸如圆月一样。玩了不 一会就拉着梅樨去和新良一起放羊。梅樨连连摆手:“不去不去,那有什么好玩 的。羊会顶人还不停跑。” 梅伯安也叹道:“还是放牛好。放牛睡扁头。牛老 实,有片草就可劲着吃,不吃完不算。放牛的想睡就睡一觉也没关系,羊是啃两 口就跑,没个定性,让人不断跟着追,累。”   “你就懒吧,我找美琴一起去玩!”话音未落,月明顺着屋跟溜跑了。美琴 的父亲王宽转业后留在镇政府工作,平日很少回来,家里杂活王美琴承担了一半, 她更是没时间陪月明去看别人放羊,所以常常是月明陪着新良放羊。王翠兰有次 和月明妈半开玩笑地说:“看样子月明将来要做我们家媳妇了。”有儿子的家庭 就很喜欢开这类找媳妇的玩笑,而有女儿的父母一听就浑身不自在,好像平白无 故地被狗皮膏贴了下,名誉与皮肤会受损一样。卫东妈一听,浑身的刺抖了起来: “你可别乱说。小孩子不懂事凑一起,就图个好玩。咱月明将来大了啊,得好好 挑挑好人家。一家有女百家求,咱真可得好好挑,不能随随便便的。”王翠兰闹 了个脸红,心里转了一千八百个弯,还是咽下去要得罪人的话。   五   卫东跟在月明后面到梅樨家聚合,商量去南湖摘菱角,月明执意再拉上新良 一起去,卫东撇了下嘴角:“那个书呆子,中考完了还成天捧着书看,他能去摘 就怪了,船小就不带他了吧?”月明不理哥哥,催促梅樨快点走,天热了湖面也 蒸人难受,蒋新良家的船大一些,可以撑他家船的去。卫东黑着脸,不再发表意 见。三人刚出大门,迎面见袁时清拄着拐站在桂花树旁,梅樨就笑着问:“书又 看完了?爷爷不在家吗?”袁时清略有些羞涩的笑:“书还了。听说你们要去摘 菱角——我也想跟去看看,我还没到南湖里看过——-”,话未说完,卫东就大 声笑了:“你用拐杖摘啊?湖里可不是好玩的地方,落水了怎么办?我们几个都 会水倒不怕。等你腿好了再说吧,刚才还说船小哩。等煮好菱角,我给袁奶奶送 一盆,够你吃的!”   梅樨看时清不甘心的表情,有些不忍,看了下月明,月明扯着卫东的胳膊晃 了晃:“我看你就只想带梅樨去吧!谁都不想要!时清就坐船头压着,不乱动, 看看南湖的景儿也好的——-这次就用新良家的船,他还可以和你换着撑,人多 热闹好玩。”梅樨沉吟片刻忽然笑道:“总觉得还少一个人,美琴!以前每年都 一起去的。月明你和我去喊她吧。”卫东故意叹口气:“天啊,她一坐船头能把 船尾翘起来,船吃水太厉害。”梅樨指着卫东撇着嘴点了点头:“你有本事当面 讲,太刻薄了。”这时长英喊住梅樨:“别找美琴了。她家今天有事情。”美琴 的二叔王志刚三十岁时还没娶亲,家人就逼着她小姑给换亲。除了年龄大些,王 志刚与媳妇倒还般配,结婚后过得和和美美。可惜小姑嫁的那男人就差多了,长 相猥琐脾气暴躁,几年过去,二叔这边生的孩子很大了,小姑那边还没动静,于 是那那男人经常打骂小姑,回娘家也总被劝回去,小姑进退无路就投湖自尽了。 那男人带着本族人过来要把自己的妹妹带走,这妹妹觉得自己过得还可以,舍不 得丈夫与孩子就不愿回去,再说回去难免还要被逼再给换一门亲,为此和娘家反 目,拒绝跳回火坑,被那哥哥指着鼻子骂各种难听的话,王志刚听了火冒,要打 那个大舅子。   时清听了这事呆了半天,绝绝想不到在这淳朴的乡间还有这样的事情,这简 直就是旧社会,而这样的事情是平日遇见那些长着憨厚的脸的人干出来的。梅樨 拍拍胸口故作害怕状:“还好我没哥哥。”长英白了她一眼:“就你会瞎联想。 一般人家谁会换亲,除非——”忽然又觉得和这些孩子谈这样的话不合适,就住 嘴了。月明看了卫东一眼:“哼!你将来娶不到媳妇也别打换亲的主意。”卫东 沉着脸吸口气:“无聊!你能嫁掉就谢天谢地了!”说着朝新良家的方向走去。 月明紧跟着,梅樨迁就时清就在后慢慢地走。长英跟后嚷了句:“少摘点!够吃 的就行了。硬棒棒的,也不知有什么吃头!每年都摘!今天早点回来帮我带下家 澍。”   时清小腿的石膏拆了,走路还用不得劲,走了会就急得脸色发红,额头冒出 汗珠。到了蒋新良家,梅樨让新良骑车带时清先去湖边等着,新良看了眼时清: “就两步地不值当的。大男人哪有那样娇气————要带你带好了。”   月明笑嘻嘻的看着新良,梅樨嘟着嘴:“别以为我不能。你这人的心果然是 凉的。”说着推起自行车,拍拍后座:“袁时清,来坐好”。卫东摇头走过去, 拿开梅樨的手:“我来吧。你可别逞强了,一百好几十斤呢,车子你都推不稳 的。”   卫东撑着船,月明与新良坐在船一头,月明今日穿了件粉色小褂,笑脸红扑 扑的,花过一片荷花时,梅樨打趣指着月明:“人面荷花相映红”,新良专心盯 着湖面,时清看了下月明,又轻轻瞥了眼梅樨,觉得还是梅樨的清新更如适。卫 东冷眼看着时清的一举一动,用力快速地划着,终于到了铺满菱叶的湖面,锯齿 状的绿叶层层叠叠,就这样也遮不住枝桠处挂着的菱角,时清伸手捞了一个却带 出一串菱角,欣喜地碰了下梅樨:“原来是这样的,真多!”,用手拽,菱角却 稳稳地定在茎上,菱角虽已成熟泛着土黄色,茎叶却葱翠有韧,梅樨教他从菱角 根处断,卫东笑着说:“果然城里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会功夫,筐里堆 了不少,小船在菱丛也难以行进。月明道:“还是坐在木盆里划动方便,可以摘 许多。”时清说那下次再来好了,卫东专心摘菱:“七菱八落,知道不?下个月 都熟透落湖底了。”   时清连说可惜可惜。梅樨已然熟手,一边摘一边扭向时清:“一点也不可惜。 都摘完了,明年就不会出菱角了,这落下的都是种子。”话音刚落,‘哎呦’一 声,尖尖的菱角扎进了中指,一滴血珠冒了出来,时清忙得甩掉一大团菱角根茎, 捉过梅樨的手指看:“疼不疼?不要紧吧?”,不知怎地拐杖陡落,杵在在菱角 叶上并未下沉,唬得大家笑了起来。梅樨用力缩回来,低声说没事没事。湖面的 水汽热腾起来,看着筐里满了船心也堆了不少。卫东直嚷着赶紧回家吧,摘多容 易,洗干净太难。   下午卫东月明提筐回家,梅樨与新良分了船舱中的菱角后,提着袋子和时清 回家。家澍刚会走路,颤悠悠地跟前跟后,梅樨怕菱角扎了他,把一张高凳反过 来,把家澍放在里,收拾着煮菱角。煮后倒入大盆里,用竹帚捣着去皮,用水漂, 洗净了,自然拿一份送梅伯安那。   梅伯安正戴着老花镜翻着书,从镜框上瞥了眼梅樨:“放着吧,留你过来这 边吃,我们老喽,吃不动这些硬东西,用刀切就没有连壳咬的味道好——那小子 真的对我这些书感兴趣?《薛仁贵征东》《薛仁贵征西》《隋唐演义》《朱元璋 演义》,吓,一借一还的,你要在这,他就赖着不走,没话找话说;你要不在, 他放了书就走连下次要借的也忘了——我看他下次还有什么借口来。”   家澍听不懂玄机,扯着爷爷手里的书:“不借不——借”,梅樨“哼”地一 声,“爷爷你的话真多。你的这些书我都看过,没什么意思倒是,打发时间还不 错,要不这一长天太无聊了。袁时清有兴趣看也正常的嘛,乡下又没什么好玩的 地方。是你小气不想借吧?一页角窝着了,你都心疼要命。我可知道你了。”   梅伯安道:“爱看书总不会是坏孩子。他前天送了本《围城》给我看,很有 意思的书。”梅樨说:“你们互通有无挺好的嘛。自己花钱买了本,好看不好看 也就看两遍扔一边,借书来读就会用点心。”梅伯安低头沉声说:“就怕那点心 用在别处了。”梅樨自然知道话外话,有些羞恼瞪着眼瞅着,不接话。   梅伯安看着孙女被逗得气咻咻的样子笑了:“你属龙,他们属兔,‘龙见兔 云钻雾’,卫东还是三代表亲,总是我多虑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读书,珍惜好 时光,将来离开这里,过上好点的生活。要说他身上倒没有那些城里人的傲气, 可也不怎么招我喜欢,当然你要也不喜欢就更好。”说着又歪头装着看书,梅樨 闻言心里却有一丝不快的惆怅:老迷信,爷爷你不如去摆摊给人算命得了,却又 倔强地说:“我长大也不离开太远,要想你们了随时回来看看。”梅伯安不言语, 等梅樨出了院子,这才放下书,发着呆。   梅樨自然对时清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可他的举动如果让周围的人看出什么苗 头,总是个不太体面的事情。送菱角给时清时,只让家澍端着笊篱进去,自己在 院子外等着,时清奶奶见了梅樨拉过凳子按着坐下:“时清这次来这都不愿走了, 和你们去摘菱角他可高兴了。有你们一起玩真好,这些都是他没见都没见过的。 可怜他家就他一个,孤单单的。”   家澍的户口还未上,以吴有法为首的搞计生的一群人一年总得来几次,他们 仿佛会算,每次都要把家里仅有的钱榨干才挺着肚子昂首而去。正巧这日梅伯安 拿着梅樨的通知书,乐呵呵走进院子:“我家女秀才以后啊说不定能成女状元 呢。”看见他们,脸上的笑来不及收住,吴有法轻佻地拽过通知书:“学费不低 阿——还有一百多建校费,你们有钱上学也得准备钱交罚款啊,这上不了户口, 以后小孩怎么上学?不能光顾大的,不管小的。”梅世朴蹲在地上闷闷地抽烟, 充耳不闻的样子。等计生的人走后,梅世朴生气地问:“你到底还是没报中专。 你想什么呢,早点出来挣钱也早点减轻我们的负担。”   梅樨闷着一口气:没本事养,谁让你们生那么多!这样一想,脸上自有一股 不屑劲露上来,梅世朴瞅见更为生气:“新良报考了师范学校,过几年当个小学 老师,我就觉得很好,这样几乎不要花什么钱了。你——”,说着说着梗住。   梅樨拿起通知书就撕两半扔地上:“这也不会再花钱了——你留着交罚款 吧。”说着跑出去。梅伯安捡起通知书也蹲了下来,装起烟袋:“你也别生气了。 她这个年龄有自己的想法了,不能太勉强。再困难也得让她上学,她一直读得很 好,以前那样困难我也不还是让你继续读书,可惜那时没法考大学,后来能考了, 你也有家有口要养了,一错过就是一辈子。女孩男孩一样,将来说不定还能得小 樨的济,她聪明心地也好,我知道。”   家澍的出生颇具意外性。那年秋天邻居吴有法的侄子拔了梅家春天新栽的树 苗,说是将来长成大树会遮住自家的太阳;吴家新起的房子故意朝前挪了两尺, 这样风水就可以盖住别人,院墙砌到地界边,连滴水的地方都没留。梅家势单力 薄,有理无奈声低,忍住了这口气。梅伯安只叹当年吴家老头子在的话不至于这 样,以前几代人也都和和气气的,一代果然不如一代,仗着人多欺人太甚。   梅世朴夫妇一合计:靠拳头说话的年代,再生!有弟兄俩个总是胆子壮些— —就算不是儿子,将来多门好亲戚也好。七九三,八零二,说的是七九年有第三 胎,八零年的有二胎的夫妻必须有一个去结扎。长英去结扎时,碰巧主刀的女医 生心生慈悲:“你这样的瘦身体太遭罪了,回去吧,注意避孕,别再生了就是。” 有眼缘能让医生动恻隐之心的不多,长英够幸运。人到中年长英身材发福,因这 个年纪的基本都做过绝育手术,所以怀孕时并未参加孕检。同村的孕妇小强媳妇 就没那么幸运,躲了两次孕检,怀到八个月时大意被计生办捉到去引产,差点丧 命。长英发福的身材掩盖住怀孕的真相,终于又生了个儿子。   梅伯安满脸的皱纹聚成了一朵花,思忖片刻给这个孙儿取名家澍。梅樨与家 澄看到这样的婴儿,直接傻眼,自动结成统一战线。只是过了几个月,家澍逢人 就笑,伸手要抱的圆滚滚样子的确让人难以拒绝,这才渐渐好了起来。可见血缘 关系并不具先天的亲近,接触相处才会相依眷恋。   不知什么原因蒋新良也没得到师范的通知,卫东也超常发挥,居然过线,只 有月明意料中落榜。月明伤心地关了自己几天,还是想不开,一想到新良又会认 识许多女同学,心烦意乱时又恨老天不给自己一个灵巧的脑袋与新良匹配。   春天时,梅伯安买了一百多只小绒鸡。这些被别人挑剩的小鸡没刚出壳的时 候那样可爱了,翅膀处长了几根硬硬的羽毛,这些天被鸡贩子推着一村一村地转, 经过多少只手拨弄挑拣,又没得吃喝但照样在狭小的笼中排泄,互相污染,体积 体重全是负增长,可想而知外观有多寒碜。梅许氏看了,耷拉着脸好一阵生气: “养十只八只那是个玩意儿,养这样的一群得多少粮食来填,等长得大了些,这 个小院子哪容得下,满院子鸡屎,想想就够够的了。”梅伯安抽出烟嘴陪着笑: “等它们大一点,夏天到了,我保证每天推放到野外地里让它们吃虫子好了。” 梅伯安盘算着等中秋节前把那群鸡卖了,凑点钱好好去医院查一查,这年把总咳 嗽,与往年的烟咳好像不太一样,夜里躁汗浑身无力有发烧感,虽说年龄越大睡 眠越差,可这些似乎不全是老了的问题。   庄稼过膝高时,梅伯安果然不食言,每天早晨把那些鸡送去,晚上接来,除 了偶尔迷失少了几只,这些鸡溜进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体积重量增长的颇为显 著,可见自由择食对鸡们是多么重要的。   这天梅樨正围着石榴树捉上面结网的小虫喂自己特喜欢的一只小白鸡。这只 小鸡因浑身雪白而独得其喜爱,免去每日流放田里之喜,而在家享用独食物,然 而比起那些疯跑自由刨的同伴们,它一直娇柔柔的,并不因吃独食而茁壮;梅伯 安坐在旁边扯着脖子戴上黑边老花镜看书,偶尔从镜框上面看梅樨和那只小白鸡, 长长的眉毛挑得老高。梅许氏依旧坐在大门槛上补衣服。一个身着艳丽的瘦老太 太挎着一个高瘦驼背的老头忽然出现在门口。老头戴着礼帽,格子衬衣,驼色的 裤子,和乡间寻常老人一比,洋气袭人。老头开口问:“请问———”,房子还 是旧时的房子,阳光的温度与空气中的味道也依如当年。   梅许氏拿着针愣住了,梅伯安缓缓站起:“你是——!”嘴唇哆嗦着,手里 的书陡然落下。梅樨躲在石榴树后悄悄地看着。老头哆嗦着嘴唇,兜不住亮闪闪 的门牙露了出来,疑惑却又带惊喜地看着梅伯安:“是伯安哥?”。梅伯安:“ 到底回来了啊!”边说边力握住栓柱的手,两双紧握的手不停地抖。老泪数行漱 漱地流,乡音未改鬓毛已衰。从四八年算起四十多年过去了。随来的时髦老太欠 着身子,轻轻地取个支撑点坐在梅樨搬来的凳子上,仿佛凳子上的尘垢要强吻她 的屁股一样。栓柱看了看梅樨问:“这是?”梅伯安说:“孙女儿。”栓柱频频 点头:“怪不得呢。眉眼间倒有几分象小团小时候呢。算起来小团现在也有四十 好几岁了喽。”   梅伯安叹道:“如果还在,可不是有四十多了。”栓柱细问后不断摇头叹息, 梅伯安摇摇头摆摆手。栓柱说去年找人写了封信给姚远芳,看回信好像是伯安哥 的字,自己又不识字,想着反正会尽快回来看看,就没再麻烦别人写回信了。梅 樨进屋端了两杯水老夫妇,栓柱接过一饮而尽:“还是家里水甜!说来你们也许 不信,离家这么多年,好些次做梦我都梦见这院子,这树,有时一急就醒来了— —”,随来妇人接过后举起杯子仔细看了圈,抿一口又递给梅樨。梅伯安猛地悟 过来:“光顾着闲聊了,这就去看看远芳吧,她一直没再找人。你也知道这几十 年来都就没过几天好日子,我们也没照顾好她娘俩,她们这些年也过得艰辛。她 现在是五保户,吃喝由队里管。你闺女就嫁这村里姓杨的人家,生了好几个娃呢。 嗨—-这些信里也都跟你说过了。”   待他们起身去远芳家,梅许氏叹口气:“这多大的人了也还不懂礼数。就没 开口问下他舅他妗子多会走的?吓,问也不问句,能有多大仇?没有他们你能长 大成家吗。”梅樨听了也不言语,把适才老太太杯子里的剩水倾倒在石榴树边。   姚远芳见了栓柱眼泪呼呼地止不住,栓柱掏出手绢递给她,顺便看了看带来 老太太的脸色。那次栓柱住了一周左右,走的时候姚远芳哭着送到村口的车站, 栓柱与随行的时髦夫人恩爱前行,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后来栓柱又来一封信, 信中说表哥一家人仍是当他外人,姚远芳后来有个相好,还偷偷生了个孩子—— 虽然没活,但也是败坏了范家门风,奇耻大辱,如果不是别人告诉,他还打算回 来,这次心彻底凉了,老死他乡,再也不要见这些所谓的亲人了。   梅伯安拿着信的手抖抖的,姚远芳急切的目光盯着信,恨不得那些字能发声 蹦出来让她听见。梅伯安摘了老花镜擦了擦又戴上,头向后梗着说:“安全到达 了,勿挂念,长途跋涉身体稍有不适,等调养停妥,把身边事情收拾清爽再回来 看看。”姚远芳觉得这几句话索然无味,心里好比正燃烧的木头被泼了些水,火 苗没了,却滋滋地冒着青烟,呛上来,憋着一眼眶水珠,揣着信拖着沉重脚步走 了。   月明对姥爷带回一大箱衣服兴奋不已,每天换着穿,在一群衣着单调样式陈 旧的乡下孩子中出挑的很。月明曾眉飞色舞地告诉梅樨:“姥爷说下次回来给我 带一些首饰。我真希望他每年都能回来啊。他一来家里比过年还热闹。”   范栓柱可能没接到回信,到底没忍住,又托人写了封信给姚远芳的娘家,骂 其家之女有辱门风,不知廉耻二字为何物……姚远芳的父母早已作古,就是兄弟 们也已病残损半,姚远芳的侄子读罢大骂:“王八羔子,当年不如被打死!我姑 一辈子念念不忘这个王八蛋,一人独自抚养孩子,受尽了苦,他都无一丝挂念, 一把年纪翻腾这点事,为老不尊!他自己倒是又娶妻生子,一点也没耽搁。还以 为是旧社会呐,现在男女平等他不会不知道吧。该死的老东西,不回便罢,回来 一定打他半死的,让他知道娘家人不是好惹的……”   范栓柱却自此杳如黄鹤,如此过了些年,见大陆再无信去,心里偶有凄凉之 感。将死未死的时候又来封信想让卫东妈去看看他,卫东妈想了半晌,到底也没 去,一是觉得台湾那婆娘不善,二是老头没出路费,家里也没什么钱,去了说不 定还得另外花钱,几番思量,觉得这个生物学上的老头还不如十元钞上的老头儿 看着更亲切有用。姚远芳知道他的死,还是大哭了一场,原谅了丈夫也原谅了年 轻时的自己,与死生之别相比,一切都微不足道。   这日卫华不知何故,和杨忠业顶了几句,杨忠业圆睁大眼骂道:“你给我滚, 滚得远远的!王八犊子,不知哪来的野种!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不正经 的货,老子就是个收破烂的……” ,卫华本来顶着一股委屈要大闹天宫,听到 这儿愣了。卫东妈拧儿子的手也停下了,她本意让儿子赶快服软,给杨忠业道歉, 谁知居然听杨忠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她抬手一巴掌,杨忠业躲了过去抓着她 的手臂一甩,打了个空。卫东妈压低着嗓子:“你这个老混蛋,当初你说要当自 己孩子一样,我信了你个鬼!……”   卫华夺门而出,跑到姚远芳那问个究竟。姚远芳没法,只得说个大概。卫华 这才明白为何自己和弟弟卫东总是被区别对待,以前总以为是老大所以要多担当 。在姥姥那住了两天,越想越觉得难以咽下这口气。姚远芳偷偷溜到女儿家,让 他们消消气,把孩子接回去,怎奈这次女婿杨忠业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点也不 服软,而女儿卫东妈则滴水不进,在床上横躺着。姚远芳怕这个少脑子缺心眼没 把门的女婿说出让她难堪的老话,也不敢多言语,气愤甩着手溜着墙根回家来。 姚远芳自觉当年做了不光彩的事情,让闺女蒙羞,想起死在台湾的栓柱更是恨痛 交加,这辈子的苦得到彻底闭眼那天才算完。长英经常过去帮姚远芳家挑点水, 这日又过去看,只见老太太窝在门楼底哭,了解缘由就要去劝解。   长英做了几只韭菜盒子带去。到了房里,拽起卫东妈,硬灌了她两口水,递 给她吃。卫东妈这些天也不是真心寻死,只是胸口闷着一团气,顺不下,没吃饭 身体虚弱不少,但内心的愿望却更加强大,她只需要杨忠业好好求她一下,当年 杨忠业也是信誓旦旦,才会让有身孕的她下定决心跟了他这个老光棍的。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当年没东西吃饿得找不着北,现在有吃 有喝的你饿自己算什么。你糟蹋自己的身体可想过那几个孩子都还没带大成人呢 。月明这两天一去找梅樨玩就哭,看着真是可怜。牙和舌头还会碰壁,天下就没 有不吵的夫妻。像我和世朴,他在气头上我就服软,那我要真生气了,他也是会 忍让下的。”卫东妈借了这个小坡转个面子,吃了点东西,下床拾掇家务。杨忠 业也自思说得过头了,但仍拧着脑袋,不肯开口让卫华回来。殊不知卫华根本不 打算回来了。   夏收忙完后,梅伯安似乎更黑了,瘦了一圈,显得高晃晃的。交公粮的那天, 梅伯安在鱼皮口袋上用毛笔认真地写个“梅”字,仔细装袋称重。一共收了十二 袋麦子,得交近五袋公粮。他扛起口袋放在家门口的路旁,等队里的拖拉机统一 装车。扛了一袋后,就咳嗽不停,佝偻着身子喘了半天。梅樨见状,急忙找了扁 担和布兜,和爷爷一起抬了剩下的几袋。梅伯安把挂绳尽力往自己身前挪,梅樨 瞅见了:“爷爷,我承得住。你都快七十岁了,明年别种了吧。跟我们家一起过 吧。”梅伯安笑了笑:“等我不能动了再说,现在还能干动活,让你爸闲养着我, 我也心不安,他太辛苦了,而且分开家过自由,我和你奶奶都喜欢。你看我们高 兴啥时候吃饭就吃,和你们一起了,大家互相迁就很别扭。”   这天天还未亮,梅许氏听着一阵鸡的咕咕声,用脚碰了碰床那头的梅伯安, 让他起去看看。梅伯安半夜时起来坐了一会,这刚进入梦乡,嘟囔着天亮还早, 让我睡一会,天明就把它们推去地里,可能鸡饿了叫,都盖得好好得,没事。天 亮起来一看,连鸡笼子都没了。梅伯安沉闷地抽着烟,梅许氏抱怨了两句,看他 那样又不忍多说,只能又安慰:“也没浪费多少粮食,就是费了你不少苦力,明 年我们好好挑些好的买,上心喂。”梅伯安这天一整天都没说话,意气消沉。   和小鸡们同时失踪的还有卫华。   六   桃花盛开时,湖鱼咬籽此时鱼肉最肥美。晚上梅世朴驾着小船去南湖投放漫 篮,待到清晨去收,几乎篮篮不空。到太阳初升,捕鱼的都靠岸过来。岸上的鱼 贩子们早早候着,一番讨价还价后,世朴揣着一小叠鱼腥味十足的零碎钞票回家。 这个时节,梅家澄也不闲着,放学回家把书包远远地一扔,端盆拿网就溜走,个 把时辰后再回来,所逮的猫鱼小虾总是惹得他养的大肥狸花猫喵喵急叫,来回扭 动着肥胖的身体,不时用脖子蹭他的小腿,穷尽撒娇撒泼之能事——也许不全是 为了那口吃的。   这只猫说来很不讨喜。家澄每晚抱它上床,早上它却总在梅樨恐惧厌恶的叫 声中逃窜出门。长英说:“猫是最爱干净的动物,你姐的床干净,家澄你也得把 自己的狗窝收拾下,这样猫才早晚都跟着你。”家澄虽然舍不得肥猫受梅樨的怒 吼,但对比每天收拾'狗窝',他也只好白天多抱抱肥猫以示安慰和无声的抗议。   梅伯安却说这只肥猫堪比齐人之女,不,更为聪明:它做到了东家食,西家 宿。一天清晨,梅樨坐在床上,抓起肥猫向地下扔去,喵—地一声跑了。这天至 傍晚,肥猫也不露面。家澄端着猫鱼,很落寞的样子。看见梅樨,眼睛欲冒出要 复仇的火焰。及至晚上肥猫仍不露面,大家都说:猫觉得丢脸了,估计不回来了, 随它去吧,反正饿不死。是晚,家澄等到半夜,熬不住,哭着睡着了。   次日清晨,梅樨醒了,待缓过神来看清楚枕头边的东西后,疯一样地叫了起 来,旋即跳下床奔出去。长英拿着锅铲跑进屋忙问怎么了,看一颗老鼠头赫然躺 在浅蓝色的被单上,离枕头一个拳头的距离。老鼠的眼睛还显得很水灵,显然才 去阎王那报到不久,鼠头被处理得很干净,并无多余血迹,显得更加诡异瘆人。   梅樨让月明过来同睡。自此肥猫再没来打扰过,围在家澄身边时也再无往日 的亲昵与灵活,眼睛周围常常有秽物,也不再常舔手掌去擦洗了。   一天放学,梅樨看家澄满脸泪水抱着猫,不经心地问了句怎么了。家澄哽咽 着说不出话。梅樨看猫抽搐的身子说:“可能吃了谁家的老鼠药了。”家澄听到 这个,把脸贴在猫的身上哭,梅樨找来家里的阿托品灌了一酒盅,过了好一会儿, 猫竟然挺直了身子大行了。   家澄见状上去抓住梅樨的头发:“你还我猫!你还我猫!你把它毒死了。” 梅樨护住辫根,疼得用脚踢了下失心疯的家澄,僵持了好一阵。长英见状拉开他 们,知道原委后,象征性地打了家澄几巴掌:“猫死了,可以再喂只。关你姐什 么事儿?这只猫很老了,是老死的。”梅樨好心办了坏事,气愤地找到剪刀一把 减掉油亮的辫子,以防将来两国争战,留给敌手小辫子。家澄不敢再胡闹。两人 斗鸡似的,谁也不理谁了。   梅伯安听说姐弟俩为猫战斗之事,翻磕着烟袋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说:“ 这猫是个小气的猫,又很聪明,喜欢干净,又记仇。临走了,还让你丢了那么漂 亮的大辫子”,看梅樨揪着嘴冷脸不说话,又安慰道:“这样更清爽秀气些,省 下梳头洗头的时间多读点书也蛮好哇。撅着嘴干什么,头发短了可以留长,只怕 你习惯短发就懒得梳洗长发了。”   七   春天过去了,整个村子都笼罩在浓绿之中,槐花也开了,一串串垂挂着,晚 上深呼吸下,满鼻都是香甜味儿,直沁心底。梅伯安偶尔长咳不止,脸颊常常泛 起潮红色,有时夜里睡不着就披衣坐在床头,梅许氏会叨咕他几句。院子里有两 个石榴,一棵开白色的花,一棵开红色的花。红色的年年结许多石榴,白色的只 开"谎花"。石榴树有些年头了,整个横向发展成扑剌剌一大片,比墙边的桑树 骄傲多了。长英几次提议砍掉一棵,院子里能方便他们晒东西,而且雨天过后院 子干的也快些。梅许氏也附和说,梅伯安却总是不忍:再多长几年吧,东西非这 片地方不能晒?   卫华这年夏天邮了两千块钱回来,说南方挣钱容易,想把月明也带去。杨忠 业闷得一脑袋皱纹集合在一起:这个被打跑了的小子居然发了!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月明终于听从大哥的诱惑和母亲的劝说,决定明年南下 广州去见见世面。月明看新良专心考学,而自己这样无所事事,心里特别惶恐未 来放佛很遥远无从把握,而挣点钱这件事却的确诱人。为了南下家里专门买个硕 大的录音机,整日放那些发音古怪的粤语。梅樨看月明着魔一样拿本瘦弱的书, 念念有词,笑她:“喏,你以前要也有这学习粤语的劲头,那就能坐新良的后座 一起上高中了。”提到新良,月明小小地忧伤一下,合上书本,说:“听说比你 们多交八百块钱,我也能去上学。可是他们都不同意,说三年后还是回家种地, 不如早点下来算了。我们乡下能有几个人上大学呢。”梅樨看自己惹月明不高兴 了,接过月明的书说:“多学门‘外语’很吃香,起码唱‘依稀往梦似曾见’有 味道多了。我看看,小姐=羞姐,小姐自然是羞涩的,这些发音太好玩了。”   月明怏怏不快地躺下,湖面的风经过堤上柳枝的过滤带了阵阵凉爽,梅樨也 顺势躺下,看被树丛分割成无数不规则图形的天,湛蓝的天上云自在地一动不动。 多少个夏天,从懵懂记事情到如今清爽的少年,不离左右的玩伴也终要分别。月 明感叹:“我有时挺矛盾,希望他一切都好,又希望他和我一样,这样我们就一 定会在一起。”梅樨暗暗叹道:“我倒好羡慕你,什么都可以先从自己的心去打 算考虑,而我总是自负使命的感觉 ,总是要从体贴父母的角度来看问题,压抑 自己的天性。”   卫华又邮来五百块钱,让月明买几身得体的衣服和行李箱。月明说服母亲别 跟着去,拉着梅樨去镇上逛了个够。买了两本带锁的日记,送一本给梅樨,自己 留下一本。在梅樨的戏笑中,又红着脸买了双四十二码的双星运动鞋。梅樨故意 说:“这下卫东高兴坏了。”月明思忖了会又让拿了双,供销社里的女人把鞋子 撂在柜台上,胳膊肘搭在柜台边,磕起瓜子来:“五十九块六。”梅樨撇了下嘴: “外面的好像没这么贵。”月明低声说:“这里的质量好点。”   傍晚月明又拉着梅樨去蒋新良家,看到吴有法正一脚踏在磨槽上抽烟。梅樨 站在门口叫:“蒋新良,把《七剑下天山》还给我吧,我爷爷说晚上要看。”过 一会儿蒋新良红着脸跑出来,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月明把鞋递给他时,他推开月 明的手:“我不能要。给卫东穿吧。我都没什么送给你,很不好意思。”月明急 了,梅樨见状低声说:“吴有法在歪嘴笑!你快拿着吧,我们得走了。”   回家的路上梅樨叹口气说:“你啊,真是的。就冲他妈那样的人,他再好, 也不要喜欢。你看吴有法那个不正经的坏样——”   月明:“那不关他的事。我从没想过不喜欢他,只想着怎么喜欢他。哎,长 大就好了。我就想一下子就长成大人”,说着轻轻叹口气:“我要象你成绩那么 好就好了,或者他象我这样也行。我怕将来他读了大学——”   梅樨拉了拉月明的手:“你别怕,他也喜欢你就够了。将来大学里的女生象 你这样好看的不多,而像你这样傻地喜欢他的估计没有。”月明羞涩地笑了笑, 粉白的脸涨得通红。   梅老头接过书,从眼镜上方认真地上下打量下梅樨,长长的眉毛也很精神地 一上一下地抖着,说:“前些天看完了《围城》,说这借书还书都很有学问,我 觉得很有道理,借借还还的。”梅樨楞了下旋即笑道:“爷爷你就爱瞎操心。我 只是作掩护的。”梅老头瘪瘪嘴:“这种活儿被大人知道不讨好。”梅樨呆了呆, 想想月明的妈,后怕地伸伸舌头挤了下眼睛一溜烟跑了。留下梅伯安一个人得意 地笑得咳嗽了好一会儿。   开学的前一天,梅樨照例去梅伯安的院里玩。只见梅伯安低头看着一滩暗红 色的血。梅樨紧张赶上前:“爷爷,怎么了?!”梅伯安摆手让梅樨别过来,接 着就用手扫着周围的细土去遮盖那片血迹。“爷爷,我不读书了,你去看病吧, 今天就去!”梅伯安慢慢站起来,瘦高的身子晃了晃,梅樨上前扶着他坐凳子上。 他说:“没事,吐出来觉得清爽好多了。傻丫头,上学是大事。爷爷没事的,不 要担心。你以后没事少过来,听说这病传染的。”梅樨飞奔回家告诉长英。长英 也直叹:“当年医生说连续打半年针就好了,也就是几百块钱的事情,他偏拗着 不治。我们也知道鸡被偷了,他心疼。你爸拿钱给他,他又送过来,说这病死不 了人,且养着就好了。这又拖了这么久,怕是不好了。等你爸回来还是带去查查 看。”检查结果肺部烂了两个拳头大的洞。梅伯安一听说要住院治疗,就赶紧闹 着要回家,说自己好好的,那机器怎么可能隔着皮肉看到肺部有洞,不信。梅伯 安回家后,心里明净的一片凄凉,只求村卫生员每天来上门打针,卫生员每次过 来都戴着口罩,话都不肯多说一句,呼吸都尽量减少的样子,他告诉梅樨一家人, 尽量少和梅伯安呆一起,传染厉害。   每个周末,梅樨回家一定会去爷爷的小屋里坐坐。梅伯安总是挤出安详的笑 容,问问学习情况,梅樨却无半点往日的神气,出了门来,常常是泪流满面。这 天梅樨又去,只见梅许氏靠墙坐着,悄悄地用手背擦泪。屋里有低低的抽泣声, 断断续续的是梅伯安在说:“……木香妹子,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钱不能要,也 没用了,治不好了。你对我们的好,我们一直记着呢,你不要老觉得欠我们家的。 人是争不过命的,我也只能过到这个岁数了,天意。总是太穷的故,也有自己太 大意的原因,觉得调养调养,吃点好的就能养好这痨病,谁知道就到了这地步。 这以后见一面少一面了。你嫂子她一辈子也不知怎么跟人相处,妇女们的聊天也 凑不进去,有些话都是跟我说说,我这一走,她连说话的人都没了,以后没事, 你就过来陪她说说话,时间久了她也就能熬过去了。从前她有些事情做的不对, 你可别放心上……”,屋外的梅许氏这时哭得涕泪交流,梅樨仍躲在石榴树旁,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梅伯安,只见爷爷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气,抱着膝盖坐在 床上。木香见伯安说话的气息都不匀,只得劝他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说着 说着竟然泣不成声,慢慢起身告辞,出来时也没顾得上和梅许氏打声招呼,捂嘴 而去。这时梅伯安猛烈咳嗽又吐了一口,梅许氏慌忙起身进屋收拾。梅樨半晌没 回过神来,脑子一片空白。梅许氏着急的声音传出来:“这可怎么办?都要吐干 了。”良久,屋里安静下来。梅伯安:“你别哭了,以后要好好过。我这也算是 上安下全了,走就走了。自古艰难惟一死,这临了才知道真是这样,自己还是留 恋,看这一花一木,眼一闭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这时梅樨挪到门边,鼻 子一抽一抽的。梅伯安费力地抬起头:“小樨,你别哭了。你一哭爷爷这心里可 疼了。本来到年底你太奶奶就去世三年整了,我们家能贴春联了——可我等不到 那时侯了。以后,你好好练字,家里的春联就留你写了。我这里还有些赵孟頫颜 真卿的拓印字帖,你拿去吧。”   梅樨很小的时候,梅伯安写春联,梅樨就在旁当小助手。爷爷习惯用砚台, 梅樨就会把墨水倒进砚台,看被蘸得差不多了就续上;爷爷每写一个字,提起笔 后,梅樨就轻轻地把纸扯过一点,以便爷爷能一直在最佳位置写;写好了,梅樨 就拿去空地晾。周围邻家的春联也几乎都拿来让梅伯安写,常常会写大半天。这 点事情,祖孙二人乐此不彼地合作了十多年。梅樨常常对那些无可挑剔的字评头 论足,梅伯安时不时将她一军,把毛笔递过来:“要不你来试试?光说不练假把 式哦。”   那天清晨,宿舍里的人还在沉睡,梅伯安静静地走了进来,穿着平日的蓝布 褂子,到梅樨的床前弯着腰轻轻地说:“我走了。”梅樨眼睁睁地看着,却发不 出一点声音,魇住了一般。挣扎了好一会儿,天色渐渐明了,梅樨知道爷爷走了, 刚才的应该是梦吧。晨读课上,她心神不宁,要回去看看。时清担心,用自行车 载着同回。果然家里忙了起来,忙着给亲戚通信,忙着准备丧事。梅樨呆呆地看 着躺在小床上的爷爷,可他脸上蒙着黄草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小雪簌簌地下着,那是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梅樨哭不出来,她觉得心被刀搅烂 一样,疼得无以复加,放佛每道口子都在冒着血。长英看着梅樨呆呆痴痴,直拍 她:“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心里会好受点。”火化那天,梅世朴捧着骨灰盒要 入殓时,梅樨木然地向前,看着那几块白白的骨头和一小堆灰,怎么也不相信那 是爷爷。爷爷一定去了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变 成这样,他会说笑他爱看书,他写字好看,他几乎是我生活中最温馨的存在。   月明终于和这些上了高中的玩伴分开了。开始的每个周末都会去村口的桥头 等梅樨他们回来。袁时清借口腿没好利索,非要赖着休学一年,找人花点钱去梅 樨他们的中学旁听一年。月明远远地看到,总感觉梅樨身采飞扬,和时清他们说 说笑笑,心里说不出的惆怅。   春天来了,生活中的欢声笑语也随春草一样渐渐复苏。平时卫东骑车,梅樨 坐后座,时清新良骑车跟在旁边的时候多。时清要和卫东换着载梅樨,卫东总是 推辞:“你腿吃不得劲,再说你也没我有力气。”时清有些气恼,看梅樨不耐烦 了,就不好说什么。一个周末,卫东因为和同学打架,被班主任留下写检讨,新 良要等着卫东一起回。梅樨坐时清的自行车回家,时清说:“抓住我啊,要下坡 了,我蹬几下省点劲。”梅樨攥住他的衣裳,忽然跳了下去,踉跄了一下差点扑 倒,时清吓了一跳,刹车支地。梅樨发疯地朝一条岔道跑着,时清愣了下蹬车追 去,梅樨追上前面的路人后又停下来了,时清瞅了眼暗道是很像。梅樨哭了:爷 爷真的死了,他再也不回来了。虽然心里明知那不是他,可看到那么熟悉的影子, 总想看看会不会有奇迹。时清说不出话来,轻轻地揽下梅樨的肩膀,看那背影越 走越远,走成一个点。   郝红莉最近催时清回去上学,县城的中学怎比得多市里,再耽搁下去考不上 好大学了。时清的确也没用心学习,班主任对这个借读生也很轻视,训话几个喜 欢和时清玩耍的学生:你们那几个喜欢和高尚人士混的,也不看看自己的实际情 况,混几年后,你们的下场和某人是不一样的,到那时候后悔可就晚了。时清灼 灼的目光常落在梅樨身上,班里好事的同学自然也都明白,课间休息时,经常有 几个男生故意怪腔怪调地喊:青梅青梅,在一起/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梅 樨心情不好,听了这些常常又羞又恼。自习课上,梅樨觉得腹痛,一手按着腹部, 伏在课桌上,时清从侧后方看到,自作主跑去校医处,可校医不在,他就进进出 出跑了好些次,被班主任看见,自然一番好训。家长会时,班主任提及有些同学 有早恋的倾向,会后又让梅世朴留下单独细说,这天梅世朴回去喝了些闷酒,和 长英一人红脸一人白脸,把梅樨说的闷在被子里哭了很久。那一刻,她好想到后 院和爷爷说说情况不是这样的,可是爷爷不在了。   这样一闹,梅樨见了时清故意绕开,卫东心里倒是欢喜。时清自觉也不好再 呆下去,就顺从郝红莉的意思回去了。临走时红着脸跑到梅樨跟说了几句话:我 是永远不会放弃的,高中一毕业我就来找你。   时清走后,梅樨才觉得生活的空间缺了一大块,空洞无聊起来,很习惯沐浴 在时清的注视中,也悄悄地享受他一些不出格的温柔对待,惹了来一点烦恼与之 相比,微不足道。时清走了,寄了两封信回来,寄班里的那封,班主任沉着脸扔 到她桌子上,借班会之际大谈早恋的各种悲剧;寄家里的那封,又让梅世朴趁着 酒劲训了一通:家贫供读着实不易,不该有别的心。梅樨心里的小火苗还没烧起 来,就被浇了两盆水,憋了一肚子的烟,无处释放,窗口泻进水样的月光,梅樨 静静地躺着,盼望着能一夜长大。   新良进了高中更是沉默寡言,回家也是看书,月明拉梅樨陪她去找新良,梅 樨也每每推辞,说自好容易休息一天要做好多事,月明自己去了,往往又说不到 几句话,这样数次觉得生活好没意思。又赖在家里过了个夏天,终于哭着南下了。 这一走经年,常常写信给梅樨新良,给家里三百五百地寄着钱,偶尔在给新良的 信中也夹过一百二百的。新良暗暗感动,那些钱不曾动用,好好收着,心里渐渐 也装上了月明,更是努力读书。梅樨数次问月明归期何期,是不是外面的世界太 精彩,无论如何过年时总应该回南湖看看吧。外面世界多精彩与月明也无关,每 天要在厂里加班,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已成惯性,总想多攒点钱回去,可钱 包总也胖不起来。一成不变的日子过得很快很快。   八   闷热的一天在知了的叫声中无味地被拉长许多。傍晚有风吹过,带来南湖的 凉爽,家澍兴奋地要去掘知了的幼虫。梅樨嗤笑他:“真是有劲没地儿使了! 再晚点出去,它们都会爬到树上了,拿个东西装就好了,要不明个天不亮你就起 来,变好趴在壳上的也多的是!”   家澍咧了下嘴,做个鬼脸就跑了。长英一边琢磨着该逮哪只鸡一边说:“你 才几年不挖啊——家前屋后都被你、月明、卫华还有那个新良、王美琴翻个底朝 天。不光用铲子挖,还用镢头刨,这才几年就都忘记啦。屋后那棵老柳树怎么死 的?就给你们几个刨死的。不过,这些东西真逮不尽,一天到晚聒噪得人心都烦 烦的。”   “自从在这过了一个暑假,夏天要是看不到许多绿色,听不到蝉鸣,总是觉 得少了点什么。”梅樨想起时清的话禁不住微笑了下。   一早,长英就把鸡腿拴好,撒了些粮食在地,鸡们紧张地凑一起直着脖子咯 咯叫,紧张地一看见人就后缩,看也不看一眼粮食。长英气得骂道:“平时争吃 抢喝的,现在让吃点,都死也不吃。”梅樨在旁一脸严肃地说:“笨了吧,平时 少吃点,今天也轮不到你们上战场。”长英接道:“早晚都有这天。你开学的话, 全都得卖了凑学费。现在不知怎么搞得,以前穷人家的孩子考上了,还能体体面 面地上个学,现在摔锅卖铁,一家子死苦赖苦也凑不够。只盼你毕业了,那就好 了。”梅樨听了这话,心里发酸,慢慢地站起身朝外走去。长英说:“别走远啊。 我想让你骑车送我去街上,这么热的天,走路太久怕把鸡闷坏了。”梅樨“哦” 了一声,坐在门外的青石槽上。   刚出村口,梅樨就看见时清提个旅行包从汽车上下来了。到跟前时,时清却 早已站着招呼了。梅樨面色发烫,正犹豫,长英却从后座跳了下来:“呀,是时 清,又来看奶奶了?”时清叫了声:“婶,要不你们等等我,我也去,赶集很好 玩的。”梅樨脚尖支着地,生硬地说:“算了,天这么热,没什么好转的。我们 很快就回来了。”这时绑在鱼皮口袋里的鸡不知趣地怪叫了一声,时清一愣,看 梅樨的脸也红了,就轻轻说:“那我等会去找你。”   到了集市,梅樨远远地站在一处树荫下,看着母亲和鸡贩子讨价还价。过了 好一会才卖掉,长英抹抹额头的汗,走过来:“热死了,你去买个冷饮吃吧。” 梅樨接过钱买了杯凉茶一个盐水冰棍,长英接过茶一饮而尽,梅樨又把冰棍递过 来,一番推让,梅樨坚持让母亲吃凉快下。   回家的路上梅樨始终蔫蔫的,不紧不慢地蹬着车,长英想找点话说,都被她 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眼睛一阵阵漫上水雾,心情沉甸甸的。大二的暑假,家里 已经一贫如洗了。下面的两年怎么过呢。回到家后,梅樨默默地拿把锄头要走, 长英说:“今天太热了,别去了。一会那谁说不定就过来找你了。”梅樨干脆地 说:“就说我忙,没空。”“呵呵,幸亏我及时赶来了。”时清的声音响起来, 把梅樨吓了一跳。“今天我和你一起去干活吧。”梅樨看了看时清的衣服,抿了 下嘴唇:“你能干什么?添乱吧。要去你就回去换条长裤和长袖褂吧。这样能晒 脱皮的。”时清满不在乎地笑着,眼睛就没离开过梅樨。一路上时清就不停地找 话说。   “为什么不等凉快的再锄地?为什么不用除草剂?”   “热的时候锄,草才容易死。种地没钱赚,如果人工算钱的话就是赔本的, 哪有闲钱买那个。一亩地就收几百斤粮食,公粮交个一小半,各种提留。现在的 农民都是杨白劳。” 看着时清楞头楞脑地听着,梅樨禁不住笑了:“你哪来那 么多问题?反正你们城里人是剥削阶级。我们是对立的阶级,敌我矛盾不可调 和。”时清赶紧说:“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了。今天你就好好剥削我好了。”   玉米刚及小腿高,油油的一片绿色。梅樨同时锄三垄,左一锄右一锄,锄头 灵巧地拐来拐去,除去小草的同时,又把玉米根处的土偎实。时清也学梅樨的样 子,无奈锄头不似吃饭勺子,举起来觉得很有些分量,落下的时候又不能到预想 的地方,呲拉拉地砸掉不少玉米叶子。时清热得汗流浃背,伸手抹下汗,锄头一 歪,爽快地谋杀了一棵青翠欲滴的玉米,他着急地去扶那棵玉米,不料又踩到一 棵。玉米株特别脆,从根处断掉了,嫩嫩地汪汪欲滴。时清怜惜地小心扶起来, 用土圈住,玉米果真站着了,时清舒口气站起来,却看见梅樨摇头:“别费事了, 几分钟后它就蔫了。庄稼活可比读书难多了。这些玉米,一坑一坑刨好、放肥料, 放两颗种子,埋上,等发芽长大点,再挑小棵的拔掉,没出苗的再补种。这么大 的话就没办法再补种了,周围的都长大了,它就没法长了。”   时清惋惜地说:“对不起。太可惜了。罪过罪过。”   梅樨看他那样子,觉得很好笑:“哎呀,行了,几棵玉米算不了什么。说说 而已。你只锄一列就好了,别学我的,一下子你学不来的。”锄了不一会,时清 的小腿被玉米划出许多道红色的印痕,火辣辣地疼,白皙的胳膊也变了颜色。梅 樨看着一望无际的绿,对时清说:“湖西这片地在几十年前有一半是爷爷家的。 唉,那时候他们干这些活是什么心情啊。”   时清惊异地笑了说:“怪不得你爷爷有条件读那么多书。你看吧你们家过去 才是剥削阶级。”梅樨侧过身扶着锄头乐了:“剥削?忙的时候,他们都下地干 活的。家里虽有长工,忙的时候还得雇不少短工。听说长工都和家人吃一样的饭, 短工每顿四菜一汤那是必须的。工钱也没短过。”   时清说:“说的那么好,那人为什么造反呢。淮海战役都是农民小推车推出 来的。”梅樨愣了下:“我只觉得爷爷说的话是可信的,他们不是书上写的穷凶 极恶的地主。当然地被爷爷卖了不少,定成分也不算地主。我想起来了,那年学 周扒皮那课,我问爷爷他们起得那么早能干什么啊。吃不好睡不好的话,哪有力 气干活,就是绣花也不能打瞌睡的吧。爷爷说要么是没干过活的人写的,要不就 是蒙没干过活的。”   时清看看自己身后那几棵已蔫掉的玉米,扬了扬眉毛。梅樨看时清的样子, 出力出汗无成果,就说:“你去小卖部买点冰棍给我吃吧?”时清轻轻放好锄头, 大步流星奔去,不一会提着小塑料桶回来了。梅樨剥开一只咬了口,见时清脸色 绯红,正诧异,时清清了清嗓子:“太凉了,你别吃了。你,你那个——”说着 指了下,梅樨这才觉得异样,羞得恨不得钻地下去,慌忙把冰棍扔桶里,转身快 走,时清脱下上衣让梅樨围住脏了的裤子。粉色的背影渐行渐远,时清心里充满 了清新的甜蜜,那件上衣放佛已经代替主人去亲近了心上人一样。   梅樨换了件洗褪色的蓝衣服,一条黑色的裤子回来了。时清把握了半天的饮 料递给她,梅樨喝着不凉的饮料,抬眼看了看时清,时清又是笑眼弯弯。   “这个时候,还是别干活了吧。要不你歇着,我拔草。”   “没那么娇气的。都快中午了,一会就回去了。等下午凉快点再来。”梅樨 又拿起锄头。时清拉住她的手,轻轻抚摸她的手指,一下子空气都凝固起来,梅 樨要抽回手,奈何时清抓着不放。梅樨忽然睁大眼睛:“蛇”。时清猛地把梅樨 拉到身后:“别怕!”梅樨搓着手腕笑了。时清也低声笑道:“又骗我了?”时 清这些年很希望梅樨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梅樨却谨慎地连暧昧都吝啬地不予。   回去的路上,梅樨指着一块地说:“草盛豆苗稀。吴有法家的,他家的地里 什么都长不好,可他家过得最好。”时清一看青草到处支棱:“说真的,我现在 看见杂草真不舒服,很想把那草拔掉。”   梅樨见堂屋桌上整齐的碗筷就知道母亲要留时清吃饭了,时清假意推却一番。 梅樨边晾毛巾边说:“好吧,那就不留你了,你回袁奶那吃吧,你干的那点活, 嘁!不值这个饭。”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长英斥道。梅樨见时清干搓着手不知如何接话, 就笑了:“我可不是梅八皮,可你锄的草——就吃短工一半的饭吧。“遵命!” 说罢两人得意笑了会,长英见了直摇头,这都有什么好笑的。   一碟辣椒炒干鱼,一碟丝瓜炒鸡蛋,一碟千张炒青菜,一碟红烧鸡块加一海 碗西红柿蛋汤。梅樨瞅着,心里暗忖:平时炒个菜下饭就算了。时清一看乐了: “四菜一汤,短工的待遇太好了。”转头低声对梅樨说:“真不好意思,让婶婶 费事了。”   梅樨不自在地说:“这些都是家里现成的。就是大热天的炒菜蛮热的。家常 菜也常这么吃,只是不会故意凑数罢了。”梅樨喊母亲来吃饭,长英高声说:“ 你们吃吧,家澄的留着呢,我和你爸都吃过了。”时清双手合十:“太对不起这 饭了!”又出去谦让一番,才坐下开吃。 饭后,梅樨赶时清回去休息,下午四 点再去干活。时清不好再逗留,磨蹭了会就走了。梅樨觉得异常疲倦,进里屋躺 着,不知不觉睡着了。时清回奶奶家呆了一会,甚感无聊,又折回找梅樨。长英 说她睡着了,等醒了让她找你吧。时清却连连摆手:我就在外间等她醒吧,反正 也没什么事情。长英有些生气,装作在院子里忙着收拾东西,眼睛却一刻也不敢 放松,害怕时清有什么不好的举动,时清也只是安静地坐着等。长英还是觉得很 别扭,找了借口还是让他走了。   长英让梅樨换上新买的白衬衣,大大的荷叶边领,还坠着两条短短的飘带, 今年很流行。梅樨拿起剪刀要把飘带剪掉,长英急忙拦住:“我就是看这个漂亮 才买的,可惜我年轻的时候没这样的衣服穿。”。梅樨恼呼呼:“我都二十岁了, 不是十二,穿这个多可笑。就穿着蓝衣服,不换了,反正一会就脏了。”   下午时清准时来了。换了条米色裤子白色长袖衬衣,微黄的蓬松头发在阳光 的直射下发着迷惑的金光,笑盈盈地站在梅樨面前,有那么一瞬间梅樨觉得童话 里的王子也就这样子吧。怔着看了几秒,自觉失态,赶紧低了头掩饰,用手扯着 小飘带,笑着说:“我妈真好笑,偏让我换上这件衣服。”   时清认真打量一下衣服,又只见梅樨脸色晕红一片:“我觉得很好。很好看。 我——”,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来,眼睛却闪着热热的光:“还有两年才毕业, 我真想天天见到你。”梅樨想了想余下的两年也禁不住叹口气,一丝难过又上心 头。   水洗蓝的天空,飘过一缕轻纱样的云,一望无垠的绿地,白衫青春的心爱人 就在眼前,时清流着汗,胸中充满莫名的感动,时不时停下来看着梅樨,梅樨认 真地锄草,认真地擦汗,故意不看时清。   太阳慢慢西沉了,月牙儿浮嵌在空中,虚弱的一弯白,与纱云一样,不仔细 看分辨不出。日月同辉原来就是阳光不够炽烈月儿不够皎洁的一种朦胧的状态。   时清的掌心磨出鱼泡一样的水状物,停下来用指头按,梅樨见了急忙喝止: “别弄破了,会很疼。锄头不能死攥的,张弛有度。这个说不好,你以后可别来 了。现在就坐着歇歇吧。”时清的腿也的确像灌了铅一样,听话地一屁股坐在地 里。“你也歇歇吧,天气凉爽了,草不会死的。你都那样———”话音未落,梅 樨也扔了锄头:“我真想一下干完活,这样爸就少劳累点。可惜,我要是个男的 就好了。”   “那,我怎么办?”时清一本正经地接话。   梅樨无心贫嘴,抬头看着天上的缓慢移动的云。时清忽然想起什么,回跑把 包里的随身听拿过来,坐近梅樨,塞只耳机给她。“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 感觉像春天……”,费翔似乎唱出了轻快的喜悦。   夕阳终于只余一番残红,云彩也披上红黄的纱一般朦胧,月牙较刚才稍微亮 堂了一点点。时清摘下耳机,半躺在陇边,轻叹:“以前看'带月荷锄归'觉得 应该是很晚的时候了,现在看来这个时候,还可以锄地,又不热,最是好时候。 ”   梅樨看着月:“记得有年麦收时候和爸割到很晚,回去腰都要断了一样,我 妈说小孩子没腰,不会疼。我满手的水泡破了,很疼。第二天扎块手绢接着干。” 时清轻轻地拉过她的细长手指怜惜地说:“这么看你的手,真看不出受过那么多 苦。”梅樨不自在地抽开手,笑了笑:“现在才干多少活啊,不过就放假这几天。 从小习惯了,你们还撒娇的时候,我们在烈日暴晒的地里捡麦穗,帮父母干活, 每年农忙假的时候我特有感触。“汗滴河下土”,真的就是这样。好容易考上了, 教育又产业化收费了。上的起农村孩子能有几个?现在辍学的孩子可多了,都觉 得将来反正也上不起,不如早点下来,帮家里干点活。有些大学同学的高考分数 如果在我们这复读,都要交一笔不少的复读费。我有时候都觉得宁愿我父母重男 轻女早点让我辍学,他们也至于受这么多苦。”   说着看看远方堰上梅伯安的坟,轻轻叹口气:“我爷爷以前总说我爸他们这 代人生不逢时,长身体的时候挨饿,读书时,又文革。他总叫我好好的,他说早 晚能走出这片湖地,只要我每天都能进步一点点,就一定可以。我真怕辜负了 他。”时清从来没听梅樨讲过这么大段的话,呆了半晌,叹口气:“平日看你身 心轻快的,想不到对生活有这么多的感触。”梅樨微微一笑,露出润泽的牙齿: “都来自于生活的折磨。其实苦中作乐的日子也有很多的。小时候哪知道生活的 艰辛,就知道玩耍了。”   回去的时候,梅樨特意绕了一段路,在离坟不远的小路边站了会。人,真有 灵魂吗?那在异度的空间是怎样的一个存在状态? 爷爷是否也会时常像我一样 回想从前呢?现在你还认得我吗,我长高了,你有没有变得更老了?没有任何回 响,黄土堰上杨树叶枝簌簌地动着。时清跟在旁边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梅樨的 眼睛蒙上一层水,等不及结成珠子,梅樨就转身回走了。   月牙儿渐渐亮了,西边的一抹晚霞也渐行渐远渐渐淡去了。小路边的青草用 力巴着地面,远方的“蚧呱”在叫,梅樨听见了脆生生地叫:“草洼里!”那叫 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又在别处叫了起来。梅樨看了看时清目瞪口呆的样子,说: “它在和人捉迷藏,你要猜中了,它就换个地方再叫。”时清半信半疑,梅樨却 一扫阴霾,低声哼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时清还 在等听下面的,看她又抿着嘴似在笑,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了老牛,居然很受用的 感觉。   九   这一年月明自广州回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经常失神,也不爱说话,人变 得时髦些。梅樨问她什么,她也懒得多言。月明妈点着从邮局领回的两万块钱, 兴奋地唾沫星乱飞:“月明啊,停阵子你再去你哥那边。南方的钱太好挣了。我 这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多钱。再挣这么多,就可以盖个好样的房子了。”卫华随信 写着:让月明早点回来。月明想起吴文汉那似橘皮简单揉搓后的脸和鼻头上豪不 吝啬镶嵌的草莓籽籽,泛起阵阵恶心,说一千样也不再愿南下。   谁知未过半月,卫华竟带着吴文汉追过来了。月明妈喜上眉梢,乐得刚包的 后槽牙都泛着闪闪的银光。吴文汉不到五十的样子,香港人,在顺德开了个电子 厂。刚认月明做了干女儿,月明就跑回来了,所以他过来看看,上次的两万块是 给孩子的见面礼。这儿的贫穷超过吴文汉的想象,这有形中让他常常不自觉得想 端平双肩,一双馒头手不时搭到凸起的肥肚上,厚重的双眼皮被一双大圆黄眼睛 撑得无处重叠,眼光装作散漫地不时定向飘到月明的身上,如果眼睛能代替手的 动作,那应该可以马上被当作流氓揍起来了。   月明妈见状略有不快,问:“月明她干妈工作忙吗?怎么不一起来啊。”   吴文汉操着港腔说:"她没有工作的啦。孩子还上学需要照看的。月明去我 厂里工作,我会让厂务安排轻快活给她做的。”   月明妈笑道:“月明没什么文化,怕做不来。我们家就这么个女儿宝贝得跟 什么似的,再穷也不想再让去外地了。”月明听母亲这样说暗暗松了口气。   吴文汉却急说:“能做的来,教上手就好了。我自己没女的嘛,会把她当闺 女待。”   月明妈不置可否,借口去准备点吃的,朝做饭的小屋走去,卫华也麻利地跟 着出去了,月明见状忙得要往外跑,吴文汉抓住月明的手,低声说:“别跑,这 些天想死我了。“   月明没想到他这么胆大,挣扎着说:“你再这样我喊了阿。”   吴文汉急忙说:“别别!你听我说,你哥拿了我六万,包把你带去广州。你 现在对我好点,否则到了广州你---”,说着竟淫笑起来,另一只手去摸月明 的胸。月明急得低头猛咬一口,吴文汉低低地“啊”的一声松了手。月明趁机跑 出家门。吴文汉悻悻看看小臂的牙印。   月明妈取钱的事情传过来,长英羡慕不已:初中毕业就能挣大钱,不花钱又 挣钱,真赚。梅樨对母亲这种态度颇有些不以为然,但想到每年相比于家里收入 天文数字一样的学费惆怅地连气都懒得叹了。看着父亲晒得酱红的脸,被以及两 鬓催生的白发,恨不得钻回前些年的时光里重新选择,也许那时读了中专的确会 好很多,起码父亲不用额外遭罪。艰难困苦欲辱其人才更合乎情理。   这天长英把煮熟的螺狮倒进大盆里,边挑边唠叨:“要挑六十盆才能换来二 千块块钱,可凑一盆就多不容易。唉,现在上个大学为什么收这多钱!你爸的脚 都沤烂了,手上也到处是划破的口子,抹了点红霉素下午还要去。近的地方都没 了,还要走远。你舅舅那时候不收钱,每月发的粮票基本够吃的,工作也有分配, 现在过得也不错,就是和我们来往不多了——兄弟姐妹成家了还能互相帮衬的太 少了——看来这改革就是革穷人的命。过会送我赶集把早上逮起的鸡也卖了,我 就不信凑不齐。”抬头看梅樨满面愁容,长英又觉得女儿也挺可怜的:“挺过这 两年就好了。俗话说十年河东转河西,应该会好起来的。”   梅樨眼里饱含着泪水,低头时,泪水欲夺眶而出,悄转过去,用手背拭去。   毫无悬念地,袁时清又来看奶奶了。下了汽车大步地往村里赶,看见梅樨骑 车出村,心跳得快蹦出嗓眼,站住叫道:“梅樨,等下我一起去吧。”长英趁自 行车减速跳了下来。时清笑笑地红着脸喊声:婶婶。梅樨有些懊恼自己今天又是 破帽遮颜的形象,嘴上却淡淡的,说道:“算了吧。我们有正事。天热,很快就 回了。”时清这才看到长英手里提的鱼皮口袋里挤挤攮攮的,显然是鸡。时清说: “那我先去奶奶家了。下午找你,好吗?”梅樨点点头,等长英坐稳后,蹬车离 去。时清停着直到她们背影消失在路边的杨树里。   长英清了清嗓子:“时清这孩子还不错,经常来找你-- ”   梅樨心一颤:“是看他奶奶的。”长英又说:“你也二十岁了。以前觉得你 要读书不能分心,而且人家是城市人,现在你也上大学了,都平等不存在这个问 题。还有如果你找了他挺不错,长相性格都般配,而且也能减轻点我们的负担。” 梅樨闻言心里觉有丝说不清的厌烦情绪,却有面色沉静安心地蹬自行车,没有搭 话。   到了街上,长英提着口袋朝鸡贩子那边走去,梅樨推车站在稍远处,看母亲 略显肥胖的背影眼眶酸酸的,刚才那丝厌烦又被淹在心底。长英解开口袋,把鸡 一只只掏出来,南湖边长大的鸡,毛色光润,一身实在的“肌肉”。鸡贩子自然 是是货识货的,丢开正在谈价的别家,过来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成交了。长 英攥着口袋一摇一摆地走过来时,梅樨难过地别过头不看。长英折过几步买了支 冰棒,递给梅樨,梅樨推说不想吃,长英迟疑半天,咬了一口,马上皱着眉头: “冻得牙疼。”梅樨让母亲慢慢吃,吃完了再回家。   月明跑到梅樨家时,梅樨打了盆井水,正在洗脸。月明拉着梅樨:“我在你 家躲躲,来找,你就说没看见。卫华哥要带我去广州,我是死也不愿意去了。”   长英走过来说:“你妈说那边挣钱容易,随便进个厂,一年攒个一万没问题。 怎么不想去呢。傻丫头,这年头没钱能干什么阿。唉——”月明红着眼圈不说话。 梅樨晾毛巾时看见时清站在门口,他略显黄色的短发在阳光中似乎带了层金色的 光环,白色的短袖衬衫米黄色休闲裤,看着很清爽。时清见梅樨几次都没把毛巾 挂好,就那么站那里笑着看她,梅樨意识到失态,赶快搭好毛巾,狠瞪时清一眼, 心里却漫开一片粉色的甜。   时清进院,见到月明打过招呼。梅樨心想家里就一个风扇,爸妈干活热了总 得凉快地歇会,就说:“昨天看见新良拿本书去南湖边,他家的小船就拴在岸边, 湖边风吹时没蚊子还凉快,看会书就睡会儿,真比神仙还舒服。要不我们去找 他?”   路过村里小商店,时清折进去买了几瓶汽水和两副扑克牌。远远地就看见新 良家的船,大片的树荫包围着,灰黑色的船体静静地浮着,微风自湖面掠过带来 丝丝的凉爽,小船轻轻地有节奏地一漾一漾。走得近些,梅樨示意噤声,却见新 良的脚丫跷在船尾的平板上,脸上盖着顶草帽。梅樨胳肘顶下月明上前吓唬新良, 月明却局促地裹足不前,粉红的面孔在鹅黄的衬衫影射下越发嫩白凝华。梅樨悄 悄踮起脚见,找块石头走近船身,蓦地举高投进水里,扑通声随带水花四溅,船 中人“啊”地一声,猛坐起来,船身摇得厉害,草帽都落水里了,新良抬头一看 沉脸道:“差点吓死!时清月明你们俩居然不阻止这个恶人。”   时清只微微笑着看着梅樨。看大家都不做声,新良这才露出一口白牙:“正 觉得无聊呐,睡又不敢熟睡,飘飘荡荡的——”   梅樨拿起书:“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你跑这许愿 呢。”   新良笑着:“这种一回讲一个故事的小说最好打发时间,看困了就睡会。”   时清也笑:“这地方真是舒服,天子呼来不下船才是。”   月明搭不上话,只是温柔羞涩地看着新良。梅樨笑嘻嘻地说:“真快,你的 愿望实现了一半。”新良疑惑地说:“什么?”梅樨努努嘴指着月明,新良恍然 大悟,无奈说到:“你啊多大了还那样调皮。”   不久前王翠兰就月明的事情专门发表了她的意见:辛苦养大的大学生儿子只 能找个将来吃公家粮的女大学生。虽然月明心地善良长得也好,但这些和文凭比 一钱不值,如果找梅樨这样的,还勉强可以同意,但她家负担太重,最好连这样 的都别找。新良没吭声,但想起月明心有点疼,原以为理所当然切顺利成章的事 情不知要生多少波折。社会早已变化,父母的眼光与心情仍停留在上大学意味着 有体面的工作与地位,然而新良对这种以为上了大学就跳入龙门的落伍看法却无 从也无力反驳,有些事情说了也没用,徒增烦恼。   打升级的时候,月明不太会算牌且又心事重重,打了会就意趣阑珊,而时清 的心思都在梅樨的一言一行上。梅樨问起月明打算怎么办,那么一大家人估计开 始找她了。月明看着新良,新良躲开月明的目光,投眼湖面,浓重的眉毛轻轻蹙 着。梅樨和时清对了下目光,站起来走开,走了几步,时清又回身捞起背包。   新良很久才开口道:“月明,我现在不能保证什么。以前总觉得等我毕业后 有工作就好了,我一直认为自立以后就有能力决定自己的生活。不过现在就连工 作我也不能保证能找到。你知道我乙肝携带,现在单位体检都检查。老天真不公 平,让人又穷又病”,说着,新良的声音都发颤了,“有时候我想当初为什么要 去上这个大学,一辈子不走出这里,就和你在这辛苦平淡地过一辈子多好。可现 在看来既没出路也没有退路了。户口被挪走,地也收回去了。我爸去东海捡紫菜, 别人都说一会涨潮了,快走吧,他为了多捡点,结果浪来了,把他卷进去,差点 呛死,回家这些天还不舒服。你看一把紫菜也就两毛钱,为这都差点丧命了。我 都二十多岁了,真是一点用也没有。”新良第一次和月明讲这些无法不去面对的 现实。   月明难过却又坚定地说:“你别害怕。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使什么都没了, 我也在这等你,你没地,我不是还有?我们总不会饿死。再说你看看这南湖里什 么没有?冬天割芦苇,夏天摘菱角,春天和秋天的鱼,只要我们勤劳点怎么都能 活。"   新良感动地看着月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漾漾着一股柔情。月明认真地 看着新良的眼睛:“不过有件事我不知怎么开口,我怕你嫌弃我。”新良慢慢地 说:”怎么会?我从不觉得上了大学怎么好。只是从小就这么读书,不知道不读 书能干什么了。”月明看新良叉了话题,到嘴的话还是没好意思开口,想想还是 以后再说。   顺着堤走了一会,时清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铺好让梅樨坐下。梅樨穿着一条 雪青色的裙子,白色人造棉的圆领衫,坐下时两只匀称的小腿伸直并拢着。   时清看着梅樨轻声地说:“梅樨,是这样的,我自己有点钱;带给奶奶的钱, 她也不要,说身边还有够花一阵了,让我自己留着,有二千块。你拿着好不好?” 梅樨面无表情,从侧面看她低垂的长睫毛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等你以 后有钱再还给我好了。”空气有些凝滞,时清赶紧补了句话。   时清说:“我真后悔休学一年,要不现在上班挣钱了,我就可以——”“别 说了!我要你的钱算怎么回事,我不会要的。”梅樨低下头并不看时清。时清怪 自己过于唐突,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双手抱头向后躺着。过一会梅樨轻声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真的不能要,否则你妈妈会嘲笑我一辈子。明年就好 了。”时清听到“一辈子”这几个字,似乎有灯指明前路,也明白梅樨的感受, 可对于梅樨不接受他的爱意,他仍觉得胸闷地说:“你这样计较,说明你心里还 没接受我。”梅樨心底冒着涩味却又强笑:“我怎么感觉相反呢。不过我的目标 是花你的大钱,而不是你节省的伙食费。对了,你刚才说后悔休学,那是后悔认 识我了。"   时清伸着手拂了下梅樨脑袋上的头发:“你总能乱挑字眼。我在你爷爷家看 到你,就只认得你了。”“如果你不休学,那就不认识我,找个你父母喜欢个门 当户对的市里姑娘岂不更好。”时清不再说话,笑意满眼地看着梅樨。   时清也不知为何会对梅樨一见倾心。暑假与同学踢球被一脚铲在小腿上,居 然就这么骨折了。奶奶在城里生活了这些年,一直想回乡下去,那些天都收拾好 包裹,见时清打了石膏,只得留下继续照顾时清。时清除了节气随父亲袁春平回 乡下给没见过面的爷爷上坟,不曾在乡下住过,有天却电石光闪,非要与奶奶回 乡下住,安静地养腿。郝红莉觉得乡下卫生条件太差,极力阻挠,时清却犯上倔 劲,奶奶也默不作声,袁春平知道母亲是真的想回乡下了,就附和时清,郝红莉 无奈放行。那乡下的夏日才是夏日,时清住下后立刻喜欢上这种生活。早晨在鸟 叫声中自然醒来,夏蝉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叫着,偶尔被鸟追赶或捉住那声长鸣 也会让人惊奇,晚上躺在院中的小床上看星星一眨一眨也能睡过去,夏夜的晚风 爽爽地吹过,月光像水洗过一样纯净,再没比这更好的去处,难怪奶奶念念不忘。   奶奶那日去梅伯安家借东西用,见时清百无聊赖,就说:“去梅爷爷家看看 不?我和你爷爷结婚前在他们家住过一段日子,他们对我很好很照顾,欠了他们 一个大恩情——他家有很多书,你借去点看看,好打发时间。”时清拄着拐杖跟 着奶奶后面到了梅家。时清看着满院的绿色修理得整整齐齐,农具也放得错落有 致,就是梅伯安的样子也与院子和谐一体,四处打量着,忽然瞥见石榴树后站着 的梅樨,一双顶黑亮的眼睛正安静地看着他,眉毛如画一样清晰,抿着薄薄的嘴 唇。时清心里一热,说不出的感受漫上来,似乎在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溺水一般, 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   这时家澍提着网兜走来,看到梅樨就喊:“姐,你们都快回去!月明妈找月 明了,到处找,还使我过来这看看。”梅樨朝月明的方向看了看,月明慌着站起 来,朝梅樨走来,新良迟疑了下跟了过来。   月明走到家门口,小声嘱咐梅樨:“你们都别走帮帮我。”月明妈不由分说 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拉进院子随手拴上门。院外三人面面相觑。   月明没看见吴文汉,松一口气,胳膊却巨疼起来,月明妈咬牙压低声音扭着: “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哥让你去打工,你却跟那死胖子不清不白,我还以为 南方真的好挣钱!姑娘家没了清白,那就跟草纸一样不值钱,将来找好人家都难, 一辈子都别想抬头了!”   月明轻声哭了说:“不能怨我。我不知道卫华哥拿了胖子多少钱,反正他不 卖黄牛票也有钱赌博了。我偷偷攒了点钱跑回来,他们又追过来。妈,你赶他们 走!啊?妈!”边说边晃着母亲的胳膊。   月明妈却慢慢地说:“月明啊,女人都有这么一天,一次和一百次也没什么 区别。如果你没那事,那妈没说的,就是穷死也不会让你去那。那胖子穿身钞票 也觉得恶心,可现在你便宜都被他占了,不如——”   还未说完,月明大叫:“不,不!!!我死也不去,要去你去好了!”月明 委屈地大声哭道:“都是卫华哥害得!我每月在厂里的工资都被他收去,他自己 捣腾黄牛票赚的钱都全拿去赌博,赢了还想赢,不输完不回去。我想回来,路费 都没有。他带胖子回去,让我认了干爷。那天他们在家吃饭喝酒,我喝了点饮料 就昏了。你现在还要把我往火坑里推,你眼里就剩钱!都是你们!哥哥他们没娶 媳妇,你们就想让我挣钱,还想让我以后干干净净地再卖个好价钱!有本事就自 己挣钱,不要坑一个帮一个!眼里就儿子珍贵,那你们不要生我啊!我真是受够 了!”   前面的话墙外人听不甚清楚,后面月明大声的哭诉声声敲在新良的心里,他 紧攥的手背上青筋趵;梅樨难过地看着时清,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些天她只道 月明从广州回来身着时髦了点,性格较从前冷冰许多,谁知生这么多变故。   “啪!”地一声脆响,月明放声大哭。月明妈嚷道:“你都这样了,不去又 怎么样?以后也别想在这里能找到好人家了。不如挣点钱——”大门猛地被拉开, 月明朝南湖方向奔去,新良愤怒的脸通红,楞在那里,梅樨推了下新良,先跑了 跟后追去。身后传来月明妈哭叫声:“你真不如去死,死了一了百了。翅膀硬了 想飞!”   等新良把月明从湖里拉上来,月明一句话不说,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月明绝望的眼神似乎能穿透湖水:“新良,你现在也知道了。你嫌弃我了吧。我 都嫌弃自己,不如死了算了”,说着又哭起来。   时清里面穿了个背心,梅樨就让时清脱下衬衣,拿给月明披上。梅樨瞥了眼 时清白色背心裹着年轻匀称的身体,禁不住红了脸,轻轻地扭过头看微波轻荡的 银色湖面,时清也注意到梅樨的异样,心里咚咚直跳。   月明在梅樨家换衣服时,月明妈找来了。月明看见母亲,转脸装作没看见。   长英不明就里,好言相劝说:“月明,我可是看着你怎么长大的阿,你家就 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从小没受一点屈,你可不能这么对你妈。小小年纪有点事还 跳湖。你知道南湖有多深吗,万一有个好歹,你让他们还怎么过。”月明妈听到 这里吓了一跳:“你个死丫头!你要真死了,我也不活了。”月明负气道:“那 可不能,你还得给你儿子娶媳妇呢。”   月明妈大概说了胖子认干女儿,并想带走月明去那边打工,月明不愿意去。 长英向来反对认干亲的做法,听了颇不以为然:“认干爸干妈的有什么意思?能 指望别人疼孩子和自己疼的一样? 既然孩子不愿意就算了,现在近的地方也有 厂了,一样能挣到钱的,要不是都爱招些年轻人,我都想去打工了。”月明妈讪 讪地说道:“听说那边挣钱多点,有她干爸照看点,总是容易的。卫华卫东都得 盖房子娶媳妇了。我们老了挣不到钱,儿子大手大脚也攒不来钱,只能靠月明帮 衬了。”长英多嘴道:“你就少操点心吧,我看卫华那派头,乡下姑娘估计入不 了他的眼了;卫东自己也在学手艺,以后不愁没钱娶媳妇。”   月明妈冷脸说:“事啊不搁谁身上谁都不急。你们家澄家澍还小,你们当然 不急,可卫东都二十三了!这一年年过得快着哩。”长英被呛得想想自家的窘状, 一股无奈与恼火涌上来,摇摇头出去了。   梅樨轻轻说:“婶,你家的情况也没坏到非逼着月明去那,你不都知道的? 你不能因为月明踩了脚狗屎,就要她扔粪坑里吧。月明今天要淹死了,你这一辈 子还不得后悔死。我们开学后,让月明跟我们去苏市好了,那边厂子多,找个操 作工的位子很容易。”月明妈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了,搓了下月明的头发说:“死 丫头,以后别干傻事了,就随你意思吧。我这就把那胖子打发了。” 月明感激 地拉了拉梅樨的手,没说一句话。当晚月明就睡梅樨家,说了一晚上的悄悄话。   吴文汉再来,被月明妈的真实本色吓得屁股尿流,再也不提钱的事情,仓惶 南下而去。卫华从那也没再回来。   卫东用那两万块买了个农用机,耕耙地用,还可以装上车斗拉重物。   十   蒋新良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为乙肝病毒携带者的。大学入学体检后,拿到体 检报告整个人都懵了。班主任偷偷地告诉了宿舍其他人,让注意别被传染了。打 饭回宿舍吃,围一圈吃喝说笑的不知不觉都找借口散了;别的宿舍打开水混一起 用,他们都贴上名字;刷牙的杯子也都很注意地与蒋新良保持安全的距离。   月明在一家台湾人开的电子厂找到工作后,借口厂里的宿舍住不惯,在水香 新村租了房子,每月的房租用掉工资四分之一。月明的母亲知道后大骂:“工厂 宿舍那也是楼房,比我家这毛坯好天上去了,还住不惯?才进城几天!这丫头中 邪了!”   长英说:“起码月明不伸手向你们要钱了。梅樨这每年还要花好几千,我都 愁死了。怎么也凑不够。”   月明妈接着说:“卫华都到娶媳妇的年龄了,将来这房子、见面礼、彩礼都 要我命了。只能指望她了。辛苦一年收的粮食全卖了也没几个钱,在外头工资几 个月就上来了,还风不吹头雨不打脸的。唉,咱们是没赶上阿,一辈子就跟土疙 瘩打交道了。”   蒋新良毕业前签了一家台资企业,工作落实后,整个人开朗许多,有时候把 论文拿到月明处写,等月明下班后,两人一起去附近的小菜场买菜做饭。这样过 了些日子,月明就建议他住过来,省得在宿舍受排挤。   新良问:“这样不好吧。”月明嗔道:"傻瓜。我们早晚都要在一起的,这 怕什么,稍微注意点就好了。”新良搬过来后,梅樨过来玩看到后:“月明,你 重色轻友。怎么不让我来陪你啊?”月明笑着说:“朋友多多益善,但新良只有 一个哟。”   跟新良比起来,梅樨找工作就没那么幸运。家是无法再回去了。四月底自己 要回家乡的城市面试,多花了些钱,长英不耐烦地说:“家里到处等钱用,你就 光知道瞎折腾。时清家给了你找工作的,你答应去就好了。你自己还能找到更好 的了?你要真心疼我们,就别端着架子了。我听时清奶奶说去年给你钱你都不要 !我们为了你上学过的什么日子,你看不到吗?为什么非要争那口气?”   梅樨看着显得陌生的母亲,伤心地说不出话。长英见状缓和下口气:“人穷 志短,马瘦毛长。人不能老跟着命对着干!”梅樨失望地说:“可你也教过我: 人穷志不穷。”长英叹口气:“话是那样说,可一分钱憋死英雄汉,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以前觉得读书能改变命运,你从小读书又好--可现在看大学毕业 不包分配了,我们甚至连你找工作的路费都出不起而时清家能帮你的,你为什么 就不要?我看那孩子,就算你不上大学,他也会对你好。”说着扔过一百块钱, 落在梅樨脚边,梅樨僵着不捡。家澍颠颠跑过来拾起给姐姐:“好大的钱,什么 时候给我这么多就好了。”梅樨缓缓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走出家门。身后的长英 扭过头,一把抹掉自己的泪。   五一那天,梅樨进城转车的时候,呼机响了,显示时清家的号码,踌躇了半 天梅樨才去车站口打公话。郝红莉接的电话,说时清出去了。梅樨失望地挂了电 话,靠在墙上,半天未动。公厕门口的老太摆弄着五毛钱一包的面巾纸,偶尔对 上厕所的人说:"拿包纸,零钱钱就不找了,行不行?"   梅樨想自己的一百块钱够上五十次厕所加五十包面巾纸,惨然一笑。有那么 一刹那觉得自己的坚持才毫无尊严可言,自己不过是极度自尊的外表裹住了内心 无处可逃的自卑,一切都是因为怕别人看不起。为什么要在意她的看法呢。这么 想着,看着耀眼的日头:我一定要靠自己,让自己靠得住!不会有比现在更艰难 的时候了!我发誓!   刚要登上去苏市的汽车,一双手忽然伸过来拉住她,回头一看时清正眯着长 眼地仰望着她。时清说:“好险,我这还要去南湖找你呢。"   梅樨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车上兜售报纸的小贩要下车了,看来 车马上要出发。时清索性让梅樨下车,商定去哪里。梅樨有些懊恼地说:“早点 遇见就好了,现在票都没法退了。”时清却高兴地说:“谁知道你突然就要走, 以为你能呆家过这几天呢。你这么早回校做什么。”梅樨低头没说话。时清忽然 想起什么:“我们去登泰山,怎么样?那年学李健吾的课时,你曾说过什么时候 也去看看就好了。”梅樨缓口气淡淡地说:“亏你记得,我都忘记了。以后再去 吧,现在这时候人山人海的去数人头吗?”时清:“也是,现在一放假到处是人 。那我送你回校,就在苏市转转。”梅樨沉默了。时清似乎懂她的心,轻轻地点 着梅樨的额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梅樨抬头看看时清,心里默念:时清,你何苦呢,和我在一起你能感受到多 少快乐?有时觉得觉得你母亲是对的——门当户对多么重要。现在你要时常揣摩 我的心思,迁就我,不觉得委屈吗?   时清看着梅樨心里也念叨:真是好倔强的。我只知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 缺点也罢优点也好,只因为你就是你。这辈子我只喜欢一个人,就是你,我愿意 什么都与你分享,更愿你好好接受。   五月天,十点左右的太阳有些热度。时清看了看梅樨笑道:“我现在才知道 形容脸似桃子是什么意思。原来是说脸上的绒毛。”梅樨掐了下时清的手:“敢 笑我!”   晚上在苏市的电视塔附近拍了照后,路过一家烧鸡公火锅店,两人同时笑了, 走进去用五十八块吃了个饱,鸡公自然未露面,据说高汤是它做的底。漫无目的 地走了许久,有时就拉拉手一句话也不说,空气都放佛甜蜜蜜的。走得倦了,找 了西安路的一家小旅店,开了两个单间,老板娘抖着一脸对‘假正经’的不屑, 扔了钥匙在柜台213,215。   到了房间,时清直接往床上一躺:“南方就是潮,房间都有霉味。”   梅樨笑着说:“隔条街的喜来登,一晚得一千多,等我们有钱了也去住住看 ——”,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妥。   时清却欣然接过话:“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吧。就去喜来登住。我们要 看很多美景,吃很多美食,我们要一起做很多小事或者什么都不做。”   梅樨要冲凉的时候,时清也去了自己的房间。时清离家时带了些换洗衣服, 梅樨却一件也无。冲洗前,挑了件时清的T恤拿过来。头发半干时,时清又敲门 进来:“感觉你也蛮高的,怎么穿成睡袍了。”说着说着,就慢慢地靠近梅樨, 搂她在怀,梅樨觉得自己的头皮要被时清的呼吸烫着了。   时清低声喃喃:“我要受不了了。”梅樨感觉攥着她的腰的两只胳膊越缠越 紧,触碰到一硬硬物件,又急又羞,用力猛推时清。时清停住,轻轻地抚摸梅樨 的头发:“对不起,说好等你毕业,我们——”   快乐无压的时光象带了加速度一样狂奔直前。时清硬拉着梅樨买了些稍微正 式点的衣服,备面试之需。临走的那天买了一大包零食提到梅樨的宿舍,在梅樨 的床上坐了会,趁梅樨不备塞了点东西在枕头套里。火车发动了,他对车下的梅 樨说:“洗枕套的时候,注意点。这两个月好好的,不行就回去,我能养活你。” 梅樨噙着泪追了几步火车。   梅樨终于找到一个美资企业,月薪一千二百,试用期三个月,转正后一千五 百元。时清从寒假开始也投了几个简历,都无回音,遂先弃了到苏市找工作的想 法,等梅樨安定下来再做打算。郝红莉本想让儿子先出国,将来最好就在外定居 。时清觉得如果能和梅樨一起出国那就努力努力,如果不能就在国内最好。梅樨 认为毕业就一走对自己的家庭无法交代,等工作两年再说。郝红莉知道后就说: “问她两年能挣两万不?这钱我出。”郝红莉让时清转告梅樨:应届生的工作比 较容易落实,她已经跟相关单位打过招呼,应该没问题。。   梅樨倔劲犯上来,一口回绝,潜意识里在利用时清对她的感情来对抗未来婆 婆示威似的诱惑。时清毕业前已敲定回市国税局工作。   这样过了两年,梅樨工作出色,加了工资,很快还清了欠债并小小帮助了父 母一笔,然后和时清结婚后共赴海外打拼;新良和月明省吃俭用攒了点钱,买了 套二手房结婚生子。可惜这只是一个梦,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个冷面玩笑   新良上班不久,单位就组织新进员工去市二院体检。结果出来的当天,人事 部门的Judy就找他过去谈话:很遗憾,经过试用发现你不能胜任当前的工作。   新良知道症结在哪,人事是不会挑明说的。他不甘心这样:“我很珍惜这份 工作,虽然刚来,有些地方还不是特别熟悉,但每日的工作我都完成得很好,我 们部门经理也说过——”   Judy不耐烦地打断:“公司有公司的规定,我们要照顾下大多数员工的 情绪。”   “我只是携带者,不会传染的,以后我单独用餐,不去食堂。”新良还在作 最后一丝挣扎,虽然他心底知道绝无可能改变任何结果。   “对不起。请你和Chri苏下午做下交接工作。工资会用现金给你结算到 今天。”看着新良木然失神的面庞,Judy隐约产生一丝恻隐:“你再找找其 他单位吧,有的地方不这么做的。公司真的不能留你,对不起。”   既定工资一千四百块,按两个星期算,七百块钱揣兜里也是一笔巨款了,但 因再无后续之财,这七百块的存在倒时时提醒自己失业的惨状。新良就那么失神 地走过家乐福,走到二院的路旁,看着医院匆忙进出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像病 人一样无助,甚至更惨,病人尚且有家人陪伴,而自己不知该何去何从。“嗨!” 肩头被拍了下,一看高如梅在笑吟吟地站在旁边,“没到下班时间就乱转悠了? 刚上班要好好表现哟。”新良嘴角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有什么事?”   “没。你怎么在这?”新良问道。   “去你的!你还真不关心人家,毕业的时候我说过了:我-在-这-上班! 刚去妈妈那拿点东西,看着好像是你,就过来了。”新良哦了一声又没话了。   如梅见状笑嘻嘻地说:“这样吧,等会我下班了,一起去那边吃点东西。”   得知新良的事情,如梅惋惜地说:“怎么会这样呢?又不是食品行业怎么要 求这么严?一般情况下又不会传染。这些单位的人又冷酷又愚蠢。”   蒋新良陆续又找了几家单位,表示录用后,都会指定某天去医院体检,而体 检必查的就有肝功与两对半,毫无悬念地都被拒掉了。以致在面试的时候,他都 能悲观地联想到体检的那一关,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刚迷糊睡着又做梦惊醒。 原来肝功是正常的,经过一段煎熬,再检转氨酶竟然高了不少。这段时间倒经常 与如梅见面,不知怎地,和如梅在一起心安许多,放佛飘飘荡荡的小船有了只篙; 和月明在一起就没有这样的感觉,不自觉中渐渐忽略了月明,甚至见面也没有谈 话的欲望与热情。高如梅央求黄素娟找相熟的人,到底开了一张证明,时清终于 安定下来了。   月明看新良这段时间愁眉紧锁,小心翼翼陪着,可惜新良回来就躺在床上, 抑郁着脸。那天,蒋新良回来后一言不发,躺在凉席上,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月明端盆凉水进来,把风扇放在水盆旁对着新良吹。半天蒋新良说道:“月明, 我们分手吧。跟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月明放低声音:“不。我不怕吃苦,我 要和你在一起。”“你不怕,我怕!我们两个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没办法立足。” 蒋新良不耐烦地说。月明略有些吃惊,心想准是体检又不过关,接着说:“你慢 慢找,总是能有合适的。我们车间也有操作工是携带者,找别的工友代替体检就 过了---就是抽管血就可以了。”   月明不明白,车间里有几百上千号人,招工都是一批找许多,浑水摸鱼是可 以有这样的侥幸,而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都是经过几轮面试,几个部门筛选,即使 不熟悉也非常脸熟了,同去的几个人谁又不认识谁呢。有天晚上,梅樨回来唉声 叹气:“我现在总算明白新良的苦了。销售部门的小姑娘上午体检结果刚到人事 部,午前就让她收拾走人,工作交接也可以省掉,那个拿着有她签子的物品清单 的人事部姑娘,用两手指捏着,好似细菌会顺着纸爬她手上一样---等那小姑 娘一走,同事都喊清洁阿姨去消毒。”   月明听着,急得面色发红,不安地绞手,放佛看见新良受这一次次的屈辱: “我都想自己也感染这个。实在不行,我们就回南湖,养鸭喂鹅种地捕鱼,我都 能干,我们也照样可以活下去。你知道吧--有几次我故意用他的牙刷,你说过 乙肝细菌是通过体液和血液传染的--”   梅樨惊到:“你疯了!快别这样了!虽说携带不是病人,可各方面的歧视都 有,而且如果身体抵抗力差或者过于劳累也不是不会发病的。如果时清是携带者, 我可能不会嫌弃,但我也得注意不被感染,你不要爱得发疯,生活需要理智,没 有好身体就没法拼搏,就没有将来。你再不要用这样了,你如果真得了病,新良 估计会内疚,更会和你分开。”   无论月明如何陪着小心,这一天还是有征兆地来了。新良终于硬下心肠: “月明,对不起,我们真的没办法在一起。”月明心里忽地被水泥抹住了一样, 透不过气来,憋了良久,低头哭了起来。蒋新良心里不忍,想把实情说出来,踌 躇半天又咽了回去:“我们分开也许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如果在一起,未来都 看得见,那就是绝望。”月明不理他的话,放佛不接话就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下 去,于是擦擦眼泪去剥青豆。新良低着头坐在那里,半天也没动。墙壁上的钟声 滴答滴答一声紧似一声。   梅樨掀开纱门,笑吟吟地叫道:“怎么这样安静?”看见月明蹲在那里,又 笑了:“看你这糊涂虫!怎么把豆壳放碗里,豆子往垃圾桶里扔!”说着进来, 拿起塑料盆把西瓜放进去,拧开水龙头后,蹲下勾着头看月明,月明的眼泪悄缓 地流了一脸。   梅樨站起来说:“新良惹你生气了?”找块毛巾擦擦月明的脸,瞥见新良一 脸冷静漠然的神色,气地拉起月明:“你别做饭了。要不我们去吃老妈米线吧。 我快吃不上了--本来时清说来这玩两天的,昨天又说忙,催我明天就回去。” 月明木木地站着,不搭话。 蒋新良腾得站起:“月明,我要走了。梅樨你,在 这多陪月明两天吧。”“单位离这很远?月明,你真是的,搬走就走嘛。省得当 老妈子伺候他。周末能见到的,哭什么阿。”   “月明,你多保重,我走了。梅樨,你多陪陪月明。”蒋新良说着动手收拾 月明早上为他洗的衬衣,塞进箱子里,利索地拉起箱子走了。在生存、良心与青 梅竹马面前,蒋新良作出了艰难的选择,也再不回头。   月明失神地瘫坐地板上,梅樨蹲下搂着月明的肩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傍 晚的时候,梅樨忽然想起时清还在等她的电话,就去报亭打电话。电话响了许久 才接通,时清的妈妈冷淡地说:“时清出去了。你没什么事情就快点回来,后天 去单位报道,再晚就没机会了。”梅樨说:“阿姨,我这两天有事情没办法回去, 再过几天行不行?”“你自己看着办吧,多少人想这个位置。为了这事我可是费 了不少心。”   梅樨听了,心里头窝着一堆话,不知从何说起,发愣的功夫,那边电话挂了。 回房看到月明,想到时清妈那高高在上的冷脸,又坚定留下的决心。到晚上想打 电话给时清,又怕他仍没回家,心里暗骂傻小子不随身带手机,出去溜一圈,还 是回来。看见煤气灶上火苗窜得老高,铝壶被烧的变形了,梅樨侧身伸手向前关 了开关,一颗心吓得突突跳。   时清赶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月明有时哭着哭着就吐起来,梅樨忙前忙后地 伺候着。这天晚上,月明擦干眼泪,说好好喝顿酒,跟往事干杯,以后再也不要 低声下气地去应承新良,值得庆祝一下。昏黄的灯光,摇曳着青春的身影,罕见 的清凉夏夜的晚风催不醒欲醉的心,一醉方休。时清酒量不行,月明敬他的酒被 梅樨挡了几杯。梅樨心情也不畅快自觉又多喝了两杯,直觉得胃暖暖头昏昏脚轻 轻的,就说先去躺躺,谁知就睡着了。时清过去替她搭了点东西盖着,又回到桌 边坐着,月明哭了会又拉着他喝,时清推脱不过。一切在早晨醒来中改变了模样。 梅樨迷糊中听到隔壁月明哭闹着:“你怎么这样对我!快说你会娶我!要不我这 就跳下去!”难道新良回来了?又怎么招惹月明了,这样想着赶快起身,才发觉 头疼厉害,就叫:“时清,你过来一下。”时清含糊地应了声,却并未过来,梅 樨只得起身过去,只见时清穿着裤头背心,低头站着,月明衣衫不整地骑坐在阳 台上。月明看见梅樨,马上说夜里感觉有人抱着她,她以为是新良就——。时清 羞愧悔恨搅合的表情,不敢看梅樨:“梅樨,你相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 有--”。“你有你有!你不负责,我一定死给你们看!你们不要逼我!”,月 明哭得涕泪横流,梅樨一下不知该如何应对。彩云易向长空散。   十一   时清从苏市回来,关在房间里终日不说话。菲菲来找几次,他连房门都不开。 菲菲妈妈是某行支行行长,郝红莉那时盘算着拿下味精厂,急缺钱,虽说有人牵 线,吃喝送也都到位,但那个味精厂的油水实在不少,竞争者也是有几个。菲菲 和时清一个班,喜欢时清这件事,菲菲恨不得广而告之。郝红莉虽然觉得菲菲的 长相不太可心,俄罗斯套娃那样的圆满脸,偏偏生了副蟋蟀样的小斜眼,可菲菲 父母都为官不小,可见这孩子旺父母,将来定会也旺夫,那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时清的态度倒让郝红莉觉得踩在悬崖峭壁,害怕儿子把菲菲惹毛。贷款的事情批 下来了,郝红莉的心装回肚子里,对儿子怠慢菲菲的事情也不再那么上心。袁春 平也说:“不要一味追求什么锦上添花,不是所有的锦都要系朵大花挂着。门当 户对的婚姻也有它的弊端,你看周围差不多家庭的女孩骄横的多,时清也是傲性 子,既然梅樨那孩子能让他服服贴贴,那自然有她的好。农村孩子有农村的好, 我还不是在南湖长大的?我们也只是赶上了国企改革的好时候,要不也就是拿点 死工资而已。”   郝红莉只无力地反驳:“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关系网都是得互相能利用上 才拉得起来。再说这城里的才有退休金,将来就算帮不上孩子什么,也不会拖累, 乡下有什么,劳苦一辈子到死还两手空空——再说我想的是将来孩子可以出国, 站稳了,我们也跟着去养老算了。找个穷的拖累死了,又那么傲气,要是低眉顺 眼的倒也罢了”,说着说着自己也想了下:认命。只是心里多少委屈,自己的宝 贝儿子就这么被一个乡下丫头生地夺走了。   郝红莉边敲着门喊时清吃饭,边叨咕:“自从你回来就不开心?谁又惹你了? ——我给找的工作,过了报到期限,她一句话都没有,一气之下,我真想给回了! 我们这,没关系想进个差不多的单位,跟做梦差不多。你和她说说,让她赶紧回 来!”时清打开房门,满脸憔悴:“妈,我要结婚。”   郝红莉吃了一惊:“怎么了?我早就说过那丫头不是一般的聪明,太精明! '挟天子令诸侯'了——也不怕别人笑话。这婚礼的筹备,婚房的布置,没个半 年时间怎么能弄好!就不能矜持点!”   时清烦躁地说:“不关梅樨的事,你以后也不要再说她了。”   郝红莉忽然有一脚踏空的感觉,恐惧地看着儿子:“除了她,你还会娶谁?”   要是从前儿子这么说,她就会象甩掉包袱一样轻松起来,现在听了,心生凉 意,一阵不安。时清不愿多说,对于结婚这件事情也没什么喜悦。郝红莉急得忙 往乡下赶。奶奶略带伤感地说:“可能和梅樨闹翻了。月明妈说月明要和时清结 婚了,我有点不相信。现在这些小青年啊,今个和他好,明个和他好,我还说时 清不是这样得孩子,可他还是辜负了小樨。小樨从小就知老知少,知书达理,找 她是福气。听说她在那边工作不回来了,她父母亲最近也不太高兴。郝红莉想去 梅樨家探个虚实,踌躇半天,还是回家问儿子去。   时清低头不语,默认要和月明结婚。郝红莉摇着儿子:“怎么搞成这样!你 怎么找了她。初中毕业?我还想等那个厂子盘下来,你和梅樨结婚后就出国读书 就业,等我们老了,也出去养老。你找个这样的,我都不知道我这么辛苦还有什 么意思。这样吧,给月明家一笔钱。梅樨愿意回来的话,妈也好好对她,再也不 挑她的刺;不愿意回来,以后咱慢慢找,找个你喜欢的,妈再也不干涉了。”   时清说:“梅樨不会回来了。跟谁结婚都一样,在哪里生活也都一样,再说 我也没真的想过出国,没意思了。”   郝红莉打梅樨的呼机,自动台和人工台都打了好些次,没有回应,她这才意 识到真的无力挽回什么了。呆坐沙发里,回想起那年时清带着羞涩的梅樨第一次 也是唯一的一次来家里,梅樨局促地不知道手放哪里才好,时清低头拿拖鞋给她 换上。自己嘲讽地问了几句话后,梅樨即刻变得一脸淡然,清澈的眼神就傲傲地 敢与自己对视,也许从那自己就不喜欢梅樨了。   时清迷上了喝酒,喝高了倒头就睡,整个人邋遢颓废起来。月明终于找上门 来,商议去登记的日子。下个月梅樨就22岁了,去年还相约要挑个特别的日子去 领证,而今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却要成为自己的妻子。时清忍不住哀求月明: “你放过我吧,我一定会补偿你!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月明早料到一般: “你当时怎么说的?你会负责!你要这么说,我不如那天就去死了,何苦等到现 在!就算你不和我结婚,梅樨也不会再要你了!”   郝红莉见月明如此说话,就忍不住发火:“时清当时喝多了酒,能怎么样? 你清醒地很,不声不嚷的,我看就是你的圈套。你但凡喊声梅樨,也不会有任何 事。”   月明满脸愠色:“儿子这方面的事,作为妈妈又能知道多少?我会这样瞎说 拆散他们?可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这孩子就是证明,哼,幸亏有了孩子,否则 我有嘴也说不清了。”郝红莉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干瞪眼。月明妈看到这个情 况就打圆场:“都别说气话了。姻缘都是天注定的,谁也逃不出命运的手掌心儿。 不是我说大话儿,梅樨除了比我家月明多读两年书,别的方面还真比不上月明。 挑个好日子登记吧,都是要面子的人。”说着冲郝红莉笑了笑。时清脸色铁青, 一句话也说不出。   改天,家澍看电视的时候指着叫:“姐姐,姐姐的名字,我只在于你。”家 澄的老婆挺着肚子过来一看:“什么在于,在乎,知道不?亏你还认得姐姐的名 字!时清哥真是的,都快和别人结婚了,还假惺惺地点歌。这都什么事,懦弱地 要死,你要真对姐好,死也别放手!我知道小樨姐最心软,装可怜好话哄哄,她 能被感动。”   时清和月明拿了结婚证后,两人都不愿意办婚礼,郝红莉虽然也想回收撒出 去的礼钱,但又觉得初中毕业的月明实在上不得台面,就给了时清几万块钱。时 清就这样搬到早就买好的新房里去,旧物一件没带。   郝红莉推开儿子的房门,梅樨的照片都撤下来了。进去翻看,一箱子里放满 许多书信,顶上的那些邮票是两毛钱的,再往下就是八分的了,信封上娟秀的小 楷无疑是梅樨的笔迹。一块绒布包裹的都是梅樨各种塑封过的小照片。郝红莉的 心都碎了,这个女人真是儿子的克星,这下儿子一辈子都难以找回自己的幸福了。   梅樨的公司副总有事没事总爱去财务处聊聊天。这天他拿着一张发票进财物 部:“梅樨,这个单价按你们的规定得入固定资产,可我忘记是什么了,仓库得 见到东西才开验收单,没验收单我报销不了。你中午出去吃饭顺便去这地方帮我 问问,应该是我住的房间用的空调什么之类的配件。”梅樨去问了“鉸”是什么, 柜台的小姐指了指项链。传言中这个副总是有情人的,看日期是中秋节购买的, 想来应该没错了。当副总得知梅樨没查出什么时,板起泛着油光的脸恼火地: “竟然有查不出的事情,抬头就是写的百货大楼,随便问问就知道了,现在的年 轻人啊,就是懒,找借口都不会。”财务室其他几个人正装着低头忙碌,室内的 空气滞住了,梅樨面无表情地说:“项链。”副总的脸放佛凝固的猪油一样,瞪 着发黄暗淡的眼睛定定地看了眼梅樨,抓起发票猛地拉门出去。出纳文静悄声去 关了门,一副紧张的表情:“小梅,你刚才不该当我们的面那么说。这几千块无 法报销,他都心疼死,还丢了面子,你刚毕业,性格可得收敛点。就算是外企, 人情世故可都local化的。真有老外管理还好,就这些中国的头和当官的也差不 离的。”其他几人有的在嘲笑和模仿副总的表情,有的压抑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 有的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文静。   这往下的日子果然是难过的,例会上也会点名不点名的批评,平日一举一动 放佛都有只放大镜如影随形,梅樨忍耐到攒了一笔钱,果断辞职。副总看到辞职 书时心里也许是畅快的,顿了一秒钟拿起笔签字。   梅樨本打算先还了时清的钱,可家里打电话来说家澄媳妇生了,剖腹产,借 了邻居三千块,说好马上还的。梅樨去邮局寄钱时,觉得自尊放佛也一起邮寄走 了。等找到工作再攒出钱来又是半年后,邮寄给时清。如意拿到单子和印章,去 邮局取了。   十二   十一的时候,新良带着高如梅回村办了婚礼。蒋永发把生产队的人都请了, 流水席从上午十一点开始到下午三点结束。长英吃过酒回家,世朴正在补渔网。 长英说:“新娘子要不是右眼边有块鸡蛋大的青胎记,还是很好看的。单眼皮儿, 鼻梁也高高的——你别说,跟梅樨还有点象。”世朴头都不抬:“你就直接说咱 小樨好看就是了,拐那么大弯子。”长英叹口气:“听说还是吴市里的,独生女。 新良这命够好的。蒋永发喜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讲是‘咱家的是双职工’,眼睛 都高兴地一条线了。这一个个都有着落了,偏偏小樨,这些年也就最看好她了, 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世朴停下手里的活楞了楞,说:“梅樨毕业几个月了, 也不回来看看。”长英说:“不是寄钱回来了——她回来还花路费。多攒点,这 年把就得盖处房子给家澄,再过几年还得准备家澍的。只能指望她了。”   世朴说:“家澍才几岁,这就打算上了?等他成家,那梅樨不得三十多了。 不能这样苛待闺女,让她有合适的也早考虑考虑了。   “你也不看看你多少岁了?现在壮年都挣不到什么钱——能挣到钱的事都违 法了,湖管所已经罚了六百块了,你去找找你姨哥,看能不能把船弄回来——谁 知道鱼产卵期就不能捕鱼,也没个通知!就知道罚钱,那当场交上罚款的,船一 开就走了,还不得捕更多的鱼?我看他们才是祸害,这湖里的鱼这么多年哪有会 捕绝了?原来时清对她那么好,结婚了也能帮我们,现在人家跟月明结婚了。谁 知道她将来会找个什么人,即使她有心帮我们,也许也没办法了。晚点结婚也好, 把弟弟都安排好了再考虑吧。再说现在城里三十多结婚多的是。”   世朴想想,便不再言语,心里却隐约有种对不住的不安。   高如梅带新良住回娘家的事情,让黄素娟觉得抬不起头。周围人家女儿结婚 都有新房,婚礼也风风光光。如今家里的两室半竟然住了四人。从前黄素娟和高 向阳一人一间,如梅就在另一小间住。现在小夫妻占了一间,黄素娟自然还不会 与高向阳共处一间。蜜月未过,老夫妻竟然闹起离婚来了。   高向阳顾不得体面,当着女婿的面就说黄素娟:“老子真受够了你!几十年 也没碰过你几次。不乐意,你当年别嫁阿。结婚了你就没打算好好过日子。夫妻 俩怎么不能住一个房间?”   新良羞得缩回房间,如梅出去劝说:“妈,你别这样,爸爸哪地方不好?工 资都交给你,家里的事情也都你做主。”   黄素娟冷冷地说:“你闭嘴!要不你们就买房子搬出去!这婚我是离定了。”   如梅见这么说,关上房门和新良商量:“我们用公积金贷款买个二手房吧。 首付款你问你家要点,我在想办法凑点。眼见房价也不断涨,长期住一起绝对不 行。”新良面露难色:“你也去我家看过了。他们一分也拿不出的。等我攒点钱 再说好不?”   如梅呆坐床上:“我妈这样,住久了,他们也许真要离婚了。虽然他们感情 一直不好,可我真不想让他们走这一步。都这么老了还折腾什么。”   谁知第二天,高向阳把如梅悄悄拉一边,递个折子给女儿:“这里有几万块 钱,你拿着。我估摸你妈更年期了。这么住一起也影响你们小夫妻的感情。梅梅, 爸爸不希望你走父母的老路,要高兴地生活。”   如梅攥着存折,生怕幸福会跑了似的:“可爸爸,你不是工资都上交了吗?”   高向阳:"嗨!傻丫头,你看你妈从来都不留我的饭,我都交还不饿死?我 有点私房。有个朋友,开了个发廊,他不出面,我是名义的老板,每个月能挣点 吃喝玩乐的钱,攒点就留给你了。”   如梅第一次对妈妈保守了这个秘密。下班后就去中介看房,过几天就订个二 室一厅的旧房,在七楼。黄素娟一听就发飙:“二十万买那样的破房子,有孩子 你就知道了,每天上上下下的,累死你。”   如梅说:“妈,我不想你和爸离婚,我们出去住好些。楼高就高吧,反正还 年轻,以后有条件再换。”黄素娟并不领情:“不管你们住不住这里,我都要离 婚的。”   如梅不解地看着妈妈:“你对爸爸好点能怎么样?我们家三口人从来不一起 出去玩,甚至饭都很少一起吃。初中时候去同学家玩才知道别人家父母都是睡一 床的。你对我爸太不好了。”黄素娟冷哼道:“他不配。你也离他远点,他可不 是什么好人。”   如梅难过地说:“不要这么说。我爸不坏!一个人被你冷落这么多年,都能 守这个家,他还不好?”   黄素娟生气了:“我忍了这么多年就为这一天。你长大成家了,不会因为单 身家庭而受歧视了。我离婚对你没影响的,你还是我女儿阿。”   如梅不解地说:“你们都这么过多年了,离了又不会再找。就这样过着,我 回家看爸妈还在一个屋里,有家的感觉,你知道吗?”   黄素娟烦躁地说:“你真自私!实话告诉你吧,他不是你爸。”   “你说什么呢。不是我爸,那是谁爸阿?”如梅气得笑着说。   “我就告诉你吧。我当年为了回城,和他结的婚,我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 你亲生爸爸在农村。"黄素娟低声说:“都是我不好,我受不了那儿的苦。”   如梅呆住了:“那人这么多年对我们不闻不问的,我不认识他。我只知道我 爸是高向阳!”   “他不知道我怀了你,是我刻意瞒着的。我们这么多年都没联系过。”黄素 娟难过地说。   “可你不该瞒爸爸——”如梅叫道。   “我算着日子怀了你,那时候看他心里很厌恶,想等你出生后就离婚。你出 生后,他对你很好,我又不敢说。那时候离婚的人舆论压力太大,而且我怕你受 人欺侮。再后来发现他在外也有人,就想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等你结婚后就离婚。 现在我也要退休了,真的要好好过几年心静的日子。我实在不想看他在眼前晃悠。 梅梅,你成全妈妈,啊?”如梅大颗的泪水落下来,事情的真相远比想象的更残 忍丑陋。   离婚的时候,房子估价三十万,高向阳拿了十万现金出户,如梅看着泪水不 住地流。高向阳擦擦闺女的泪:“梅梅别哭,你妈真是的,这些将来还不都是你 的。我找朋友借点,以你的名义买个小房子住着,以后那也是你的。”   如梅说不出话来,看着爸爸屈身下楼的背影,默默地流泪。   黄素娟冷眼看着:“你别信他鬼话,他那相好的没几天就会把钱骗走。到时, 你可别管他。”果如黄素娟所言,高向阳揣钱走后,很快和老相好同居了,钱和 工资卡都上缴之后,老相好就常作狮吼状,不过在高向阳听来,比原来沉闷的家 还多点生活气息。渐渐地高向阳从如梅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一般,大家谁也不提 他,就像从来没这个人一样。   初冬时节,如梅怀孕了。嘴巴变得刁起来,午饭不想吃,满脑子迷烤红薯。 新良扔下饭勺就要出去买,如梅却和从前一样,挎着新良的胳膊要一起去,新良 无奈又爱怜地点了下如梅的脑门:"只有你稀罕我,别人谁会多看我一眼啊。好 好呆着,乖。"如梅撒娇地说:"那不行,你看网上那么多出轨的男人百分之九 十都是老婆怀孕的时候,哼,说不定你今天就是出去会面相好的呢。"新良无奈 地说:"好好好,一起去,这五楼爬起来不是玩的。除了你谁会稀罕我啊。"心 里忽然闪过月明的影子,新良自觉这话很苍白。   步行街的人不是很多,风吹过脸颊凉意无限。买了红薯后,如梅当街就要吃, 新良找个石凳,帮如梅挡着风。如梅吃着吃着撕了块塞新良口中,新良这是忽然 看见梅樨僵僵地走过,耳朵里塞着耳机,新良想打招呼,嘴巴里的东西读堵着, 着急地干看。   如梅发现不对,抬头看新良眼望的方向,气得把红薯往新良怀里一塞:“有 什么好看的。”新良咽下红薯:“我老乡,大半年没见了。”说着站起来大声喊: “梅樨!”梅樨迟疑了下,摘了耳机扭头环顾,见到新良他们,既不惊喜也无惊 讶。新良对梅樨多少有点内疚,这个情景下见面,多少有些不自在,一时不知从 何说起。梅樨看了看如梅微微隆起的肚子淡淡地说:“这是你爱人吧?恭喜你们 了。”如梅看了眼前这个女子,觉得有些熟悉,忽然却又无端厌恶起来。新良开 口:“中午去我们家坐坐吧。”梅樨说:“不打搅了,你爱人怀孕了吧?——那 要多休息才好。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说完点点头就走了。如梅掐了下新良后, 却又得意地说:“老情人吧?瞧你失魂的样子。”完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心良 苦笑:你又找错对象了。   回家后,如梅照照镜子:“你那老乡长得还不错,那鼻子和眼睛有点象我 呐。”新良用心地看看如梅:“是有点,不过你比她白点。”如梅生气地说: “白有什么用!这块胎记怎么不长她脸上!”新良恼笑地看着妻子,女人撒泼起 来毫无道理可言,前言后语也完全不搭。如梅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叫什么名 字?”新良笑着说:“你想干什么?她叫梅樨。”   “姓什么?”   “当然姓梅了。”   如梅呆了呆又问:“她多大了?”   新良说:“比我小一岁。”   如梅顾不得吃饭就要去母亲家,新良无奈地躺在沙发上:“姑奶奶,我可不 想再折腾了。你不累就自己去吧。”这次如梅痛快地把新良留在家里独处。   如梅开门进来时,黄素娟刚要出去。如梅艰涩地问:“妈,你是不是还有一 个女儿?”黄素娟吃惊地:“瞎说什么呢。这还能乱说的。我只生了你一个。”   如梅接着问:“那,那个人是不是姓梅?”黄素娟不知道她从哪听来的,就 没接话。如梅看母亲不语,心里猜出几分:“你当年下乡的地方是新良的老家那 里?你骗得我好苦!说坐车晕,不去新良家。你怎么不早说?”   黄素娟也急了:“我都是为你好!我好不容易从乡下脱身,你却非看上个乡 下人,好不好的,还偏是那里的!我真作孽!贴上自己一辈子还搭上你!”   “别扯我。你要好好地和爸爸过日子,也能很幸福。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忘 不掉过去,又害怕吃苦。”   “你是不知道农村有多苦。一年到头干活,还吃不饱,穿不好。人都被累傻 了。”黄素娟喃喃地说。   “那你还和傻子生了我?”如梅讽刺地说。   “你爸他不傻。他家成分不好。他读书成绩也好,可惜生错了。他长得也好 看。对了,你长得有些像他。”黄素娟说着站起来进屋了。过一会拿出一个小盒 子,把绒布取出,从底下拿出一张小小的照片:一张轮廓分明年轻俊朗的脸。如 梅接过来注视片刻,心想:新良就算英俊的了,和这人比起来感觉仍差点,怪不 得妈妈会痴迷一辈子。   黄素娟结果照片抚摸了下,仍旧小心放好。   如梅说:“你如果真的那么在意他,就不该想着回城,安心地在那不好吗?”   黄素娟黯然低垂着脑袋:“男女之爱不是生活的全部。我那时候冬天脸上全 是冻疮,手上也是,每天干不玩的活,几年过去,我还是不适应,当一辈子农民 就和当奴隶的感觉差不多。你姥姥认识高向阳的亲戚,说可以把我调回来——”   得知有门路调回来,黄素娟高兴地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踏实,冷静下来后, 才顾伤心起来。第二天一早,队长吴连发又在骂骂咧咧地让人出工。拖把铁锹, 黄素娟也出门而去。梅世朴正站在路边等她,默默地把铁锹接过来扛着。   黄素娟终于开口:“我要回去了。原以为一辈子都得呆乡下——对不起,世 朴。”   梅世朴像没听见一样:“你今天就别上挑子了,冬天土很硬,挖土最累要不 回头手又要起泡了。找别的妇女一起往堰上抬,那还轻快点。别跟我说对不起, 这种生活别说你,就是我们有机会谁不走啊。”   黄素娟鼻头酸酸的,不再说话。走了一会,黄素娟仍忍不住开口:“前些日 子来这边集训的那人又来过没?”梅世朴说道:“被父亲拒了。他说什么好汉不 当兵没,好铁不打钉,把人家气得。嗨,也许当几年兵也得回乡下来,不去也罢。 我也不知道人家怎么看上我了。”   黄素娟接到母亲的信时,回城的喜悦忽然就被撕成了碎片。这个叫高向阳的 年轻人相中了黄素娟。看着随信寄来的照片,黄素娟看了一眼就扔在地上,不解 恨又踏了几脚,想想不妥,晚上在油灯上烧了,看着卷起的黑边逐渐吞噬了高向 阳似笑非笑的脸,黄素娟长长地吐了口气。高向阳就像驮她到对岸的老龟,只不 过老龟从此要和她一起生活。   黄素娟对母亲的反感又上了一个高度。前些年,双胞胎的哥哥如果下乡了, 那她可以继续过着熟悉的生活,可以招工进场,成为一名拿工资的公家人。现在 干了几年农活,还得用身躯铺垫回去的路,黄素娟咬着牙,恨恨地想索性不回了, 和世朴在一起,辛劳一辈子,心里也是乐意的。   辗转又一夜,鸡叫头遍才迷糊着,没过多久,天色微明,吴有法又嚎叫起来。 和卫东妈一起抬沟底的土堆堰上,未曾想晚上没休息好加上心事重重,竟然脚底 打滑,这一路坡上滑腻腻的泥巴到处都是,就收不住脚,滚到沟底,幸亏被人拦 住。卫东妈有经验,一屁股坐下,滑几步远就停下了。黄素娟头发棉衣上都沾满 了泥,世朴见状跑过来,护送她回去换衣服。黄素娟换好衣服出来看世朴仍等在 门口,就哭了。世朴说:“决定了,就早点回吧,你不适合这里。”黄素娟烦恼 地说:“要回去就要和一个讨厌的人结婚。我多希望那人是你啊。”   黄素娟终于要走了。早晚只有两班公交车。临行那天一早,世朴拿这包裹送 她到村头车站,两人相隔一米远坐着,许久谁都没开口讲话。黄素娟眼皮肿肿的, 显然晚上哭过。世朴看了看她,说:“回你熟悉的地方去了,应该高兴才对,人 往高处走,你别难过了。”黄素娟低低地说:“这里也是我熟悉的地方,还有你, 可我还是走了;那里我居然又害怕回去了——”世朴迟疑了下:“要不你就留下 来!我决定去城北的窑厂去干活了。听说能挣不少钱——",黄素娟闻言眼泪又 要出来:“世朴,我——,为什么要分城里乡下,有本事的进城能找到工作就能 留下多好。”   世朴叹口气:“户口制也没多少年。怪就怪我们生不逢时。听说我爷爷以前 在城里开过一间杂粮铺,后来关了,就呆这不出去了。要不我们就没障碍了。” 说完又叹道:“那样的话也许我到别的地方插队,还是会错过。”   公车离站老远就在鸣叫,催促赶车的人加快脚步。志愿站起来把包裹提到路 边,车门开了,黄素娟忽然抱着世朴哭了起来。世朴难过地别过头,司机催促起 来,黄素娟上车,世朴把包裹放好,车开走了,土路上扬起一阵黄土。黄素娟贴 着车窗看着世朴渐渐变小变远。   回家后,梅伯安看着没精神的儿子,开解道:“这方圆百里的能让你喜欢上 的有很多,找到合适的,比什么都好。”梅许氏反驳道:“就这个出身,人家姑 娘还由你挑?”   梅伯安转过身:“嗨,我说什么你都拆台,我这不是在安慰儿子吗?你看他 伤心的样子,你不心疼?说真的他表奶要给说个,人家不嫌出身,再说这些年出 身的问题没那么严重了。”   世朴听了父母的絮叨,有些不耐烦了:“不说不说。我还小,等两年再说不 晚。”   梅许氏发话了:“我和你父亲七岁订婚,十七结婚。你都二十二了,还小什 么!”   梅伯安磕着烟袋:“嗯,还都是虚岁。”两夫妇难得意见一致。   世朴面无表情地说:“那又怎么样?现在可是新社会了,男女平等婚姻自由。”   梅伯安眯着眼不紧不慢地说着:“怎么样?这人啊,到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 样的事情。你看袁家几个兄弟,这都三十多了,想成亲还能有多大可能。婚姻全 是命中注定的,谁也逃不离。什么婚姻自由,说的好像以前做父母的专门害自己 的孩子一样,我倒觉得门当户对的婚姻更好。黄素娟走了是好事啊。你俩真成了, 你内疚她后悔,能过到一起那就怪了。谈谈恋爱和过日子是两码事。”   梅世朴抬头看看,冬日的太阳毫无暖度地照着,眼睛却象被灼烧一样,热热 地要流泪。几天后梅世朴去了离家五十里外的城北窑厂干活去了。腊月回来相了 次亲,姑娘叫长英,根正苗红的贫农出身。除了个头矮一点,世朴也挑不出人家 有什么不好,亲就定了下来。   冬去春来,柳条刚抽出嫩芽的时候,黄素娟竟找去窑厂了。世朴正在出砖, 指纹都磨得光滑滑的,黄素娟看到后心疼不已:“在这干活不光烫热,比干农活 还累,你不如回家。”世朴笑笑:“这个挣得多,一个月有六十多块呢,多的时 候能拿八十多。”黄素娟有些吃惊,自己回城在一个保健站工作,一个月也就三 十块钱。工友大沈说:“他挣得最多,比组长都多。计件的,还有轮班也轮得多。 将来你有福了。他可是个好青年啊。”黄素娟闻言涨红了脸。   这天,黄素娟住进市里一家招待所。几乎半强行半指导地让梅世朴完成了到 男人的质变。高向阳本来还担心黄素娟在乡下三年指不定发生过什么,从见面到 登记一直端着架子,想俯视黄素娟,怎奈黄素娟一直淡淡的,并无意讨好他。新 婚夜过后,高向阳宽心地舒口气,收敛起那些莫名的优越感,尽力讨好妻子来。 这样的美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断不会在他的怀里。   黄素娟回家后,那几天极力避开丈夫,确定怀孕后,更是不让高向阳近身。 每次抚摸着肚子和里面黄豆大的宝宝讲话,高向阳嫉妒羡慕地恨不得有孙猴子的 本事,到肚子里捣乱一番。女儿出生后,黄素娟每次嘀咕:“你怎就长块胎记在 脸上呢。”高向阳就大咧咧地说:“她爸我屁股上不也有块?遗传我的嘛。”黄 素娟泛起一阵恶心,冷哼两声并不搭理。如梅大了,都自己睡个房间了,高向阳 还无法和老婆同床,心里气得大骂:如果--哼,任你脸多好看,离你没的说! 也用强了几次,挣扎的时候,高向阳还一柱擎天,等黄素娟放弃反抗,死鱼一样 躺着不动时候高向阳也垂着小头叹息了。如此几次,高向阳心想别把老子搞萎了, 这娘们就是性冷淡,不过也好,不会跟有些护士一样乱搞,弄个帽子给我。这么 想了,气大顺,到后来给朋友管理发廊,就有了固定的相好和不固定的相识。   十三   到苏市已是华灯初上,出租车路过步行街的时候,梅樨付费下了车。走在热 闹的街市上,越发显得孤独,人潮人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观前再也支撑 不住,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看着幽暗的观影,想起那年在观里,袁时清虔诚烧香 的样子。人,三三两两地走了,空阔起来的地方不三不四的人却冒出来了,有个 胖妇女过来问要不要看相算个命,梅樨冷着脸没搭话,看她挎着包扭扭而去。甚 至有个外国男人过来轻声问道:one night stand?梅樨惊得急 忙搭车回租住的地方。   推开房门,章绣芝的男友光着上身躺在沙发上,看见梅樨进来,不慌不忙地 进屋去了,留下一个销掉人魂的背影:酱红的三角裤头耷拉在股沟上一点点,麻 杆样的细腿仿佛穿了条棒针织就的马海毛薄毛裤,像孙悟空的兄弟一样。这对男 女应该属于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周五晚,男的准时来报道,周一早再回去。隔壁 终于又传来例行的板床的吱吱喳喳声。不知怎样想起时清,怎么人与人的差别这 样大,章秀芝他们这样的人不也是过得恣意盎然的,梅樨有那么一瞬就觉得自己 多年的坚持很好笑。这日早晨,章绣芝的男友搭乘早班车回吴市,章绣芝涂抹一 番也摇摆出门了。梅樨对着镜子把眉毛向上搓搓:精神点,可不能再神经了!以 前虽然也都是靠自己,但心里总有个安全的退路,总以为时清永远在那里,而今 真是山穷水尽。   按时把自己塞进格子间办公时,梅樨长长嘘了口气,把电脑桌面换成养眼的 草坪绿树,收起电脑桌后与时清的小小合影,想了下又撕掉扔身边的垃圾桶里。 打扫卫生的黄阿姨擦玫瑰的桌子格外用心,有时候拉家常问得比较隐私,梅樨笑 笑就不答了。   在小区的菜市场,梅樨正指着一条有籽的草鱼:“要这条”,手臂被抓住了, 扭头看见黄阿姨正咧着嘴笑:“啊呀,外地的囡就是辛苦,下班还要自己煮饭做 菜的。”梅樨讪讪道:“没办法,总要吃饭的。”   卖鱼的收拾干净鱼后,黄阿姨仍陪梅樨站着,回去的路上,黄阿姨絮叨许多 最后说要把自己邻居的儿子介绍给梅樨,家里独子,房子拆迁了四套,条件不差, 所以不介意找外地的。梅樨暗想我介意,却又笑着说:“我可是你们所说的江北 人,这样的好条件高攀不起呢。”   黄阿姨快口接道:“快别这么说。土生土长的能有多少,早来几年晚来几年 而已。你们读过大学,条件也蛮好的了。”   煮鱼汤的时候,敲门声想起,王美琴满脸愁容地进来。梅樨利索地盛好汤, 拿出碗筷,顺口问章绣芝吃了没。章说吃了,顺手把自己的房门关了。   王美琴说你真会生活,一个人还这么有滋味。"   梅樨:“怎么办呢?有时候累得都不想活了。家里大事小事都等着用钱。”   王美琴的筷子放嘴边愣了下:“我还想让你借点给我用呢。我和杨为民分开 了。想找房子搬出来。付三押一总得一千多块。”   梅樨轻声说:“我刚发了工资,还没给家里寄,你拿去用好了。只是怎么这 次下决心了?”   王美琴:“再耗下去也没结果,我很累。我上班挣钱,下班还伺候他,他倒 好,前些天我偷看了下,居然和一个女人说准备结婚的事情。那女人是当地的, 他单位的操作工,独生女有房子。他说和我一辈子也买不起房子,不想耽搁我— —可我不在乎啊。”   梅樨轻轻放下筷子:“男人说分那一定就得分了。别太难过了,总是在一起 不好才会分手。”   王美琴闷闷地:“我真后悔和他同居,做了这年把的保姆——还不如保姆, 倒贴钱。将来别人嫌弃我怎么办?我都觉得没人会要我了。”   梅樨回过神:“别这么说。谁娶了你都是福气。”   王美琴推了推鼻梁上的酒瓶底,接着说:“我们这些外地人除了公司认识的 人,很难找了。”   梅樨笑着说:“你真的想结婚?我倒不想结婚,好好挣几年钱,帮帮家里。”   王美琴不以为然地说:“你家当你是个摇钱树阿?也太会剥削你了!像我们 这样刚毕业的,家里都得拉一把才是。工作压力大,各种烦恼好像一工作都来了。 讨厌重男轻女厉害的,都是自己生的,为什么就得女儿帮衬儿子?”   梅樨叹口气:“偏不偏心我不在乎,只要他们也还是疼我的。大学这几年, 我父母太超负荷太辛苦,现在想想去读师范怎么了,结局都是找份糊口的工作而 已。你家情况比我家好太多了,现在你爸又帮你妈弄到个编制,不光不需你帮忙, 还可以接济你。你要真想找对象,我们单位阿姨手头有货,你要不要看看?”   王美琴放下筷子,推开碗:“接济什么啊,他们的一切都是给王磐准备的, 不伸手问我要倒是真的。这几天在让我回去考公务员或教师编制。我还是不喜欢 小镇上的生活,一眼望到头,周围多管闲事的人太多。”   相亲就安排在新岛咖啡,梅樨拉着王美琴早半个小时到了,说这样可以坐个 舒服的方向便于观察和也便于逃跑。黄阿姨和小伙子进来的时候,梅樨寻思:“ 这样的当地货也要相亲?”小伙子个子够高,蓝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还算秀 气的五官。   梅樨点了套盒饭,王美琴只要了杯咖啡,黄阿姨指着梅樨:“跟她的一样。” 黄阿姨边吃边说把小伙子的家庭情况说得清清楚。胡庆,28岁,大专文化,和父 母住一套复式楼房里,家里还有三套出租房。王美琴觉得很满意。胡庆表情不多, 安静地喝咖啡,细长的手指上指甲修得很干净。吃完饭,黄阿姨要了王美琴的电 话后,胡聊几句就散了。   王美琴回到梅樨的住处,高兴地往沙发上一躺:“养眼啊养眼,除了多几套 房子,别的不比杨为民那白眼狼差。哼!离开谁都要活得美美的。”   梅樨开玩笑:“美的你。人家说看上你了吗?”   王美琴说:“管他呢。让我念想两天治疗下失恋的伤,不行阿?先说好,你 可别跟我抢啊。”正说着话,章绣芝开门出来说:“这个月的水电费你多交30 块。有线电视费12块。”   梅樨说:“水电不是一人一半的么。”   章绣芝:“你的朋友这两天用水了。”   梅樨顿了下:“那房东的电视在你屋,为何我也要交费呢?再说你男朋友不 是每周都来吗?”   章绣芝的胖乎乎的白脸涨得微红:“这是我先租的房子,规定是我后来定的 。电视信号在那你不看不代表没费用。”   梅樨沉默几秒,说:“提前告诉你一声,费用押金里扣吧。下个月我搬走。”   章绣芝粉红的脸变得大红,迟疑了下进屋去了。   梅樨回房间坐在凳子发呆,忽然觉得一切很索然无味,王美琴也尾随进来: “二房东脸皮猛于狗皮也。这样也好,我们俩住一起就没矛盾了。”   “得了吧!我可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说着话头一转,“其实这个女人也 不容易,一个月才一千多。上个月她准婆婆来,有天拉住我闲聊就只说儿子的女 朋友挣得太少,要不是看在能照顾她儿子,脾气还好,早就让儿子甩了她。”   王美琴:“这个婆婆太坏了。我祈祷自己能遇到个好婆婆!”   梅樨摇头笑了笑说:“你会的,善良的人总会遇见心好的。哎,可我怎么就 碰见他们了呢,他们真能拿得出,老太住着一个多月,我也觉得无所谓,你才呆 这两天,居然要多交,处不成朋友也别搞这样难堪。”忽然又想起什么,“今天 看那小子好像一根胡子也没有,不正常阿。”王美琴故作警觉道:“别动坏心思 和我抢。我知道我抢不过你,老天不公平啊,为何不把我生的好看些。将来我要 和他结婚了,还可以租套房子给你住。”   梅樨笑了笑:“饶了我吧。哪天的事呢。”   接下的日子,梅樨下班就去看房,总算找到一便宜点的两居室年,八百一月, 中介费四百,算下来每人一千八百块。而这段日子里,王美琴和胡庆频繁吃饭看 电影了。每天晚上回来都容光焕发,梅樨问进展到凯斯没。王美琴说他特正人君 子,连手都没拉过,这次一定要守好防线。搬家的时候,王美琴喊胡庆帮忙。胡 庆眼里没活,笨手笨脚。好在并无重东西,乡间女孩又大都手脚伶俐,很快收拾 完了,叫出租车一溜拉到新租的破房子里。   相处半年后,胡庆家提出结婚。王美琴和胡庆美美地去湖边拍了一组婚纱照, 梅樨帮提鞋背包,偶尔喂准新娘喝口水。看着王美琴幸福的笑脸,梅樨羡慕之外 顾影想自怜。时清比梅樨高了十厘米,梅樨经常开玩笑:不是黄金比例,起码应 该再高五厘米。时清总笑:哪里就矮了?这样正好。现在和月明倒是黄金比例了, 这样想着想着细风吹过竟然要努力瞪着眼眶谨防有泪溢出。   胡庆的妈说:婚礼要热闹地办,彩礼就算了,反正也不要女方陪嫁,房子现 成有,买张新床就成了。王美琴的妈一听巨不高兴,陪嫁是没准备给过,但彩礼 却未打算不要过:辛苦养大的女儿好歹给上个大专了,有份风不吹头,雨不打脸 的还算体面的工作,这男方家就得了个现成的劳动力,连几万的彩礼都不愿出, 婚礼你们要热闹,那也是为自己的儿子,为了收人情礼。于是态度强硬,坚决予 以强烈的抗议。男方的妈暗暗叫道江北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于是拿出两万块钱 算作彩礼,又给王美琴买了三金。王美琴的妈看女儿想嫁就不再说什么,托新疆 的亲戚邮寄了两床大棉被给王美琴作嫁妆。   新婚夜,王美琴早早洗了躺下闭目休息,二分期待三分羞涩。小伙子很久才 过来,钻进另一条被子里,脸朝外躺着,顺手关掉灯。王美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心里的小火焰被一缕冰水焦得冒烟起来,手伸进胡庆的被窝,小伙子一抖僵硬着 后背,有点不耐烦地说:“累了,早点睡吧。”听这么一说,王美琴倒有点不好 意思了,数羊睡去了。   三天后,回娘家,王美琴妈看着女婿觉得顺眼多了,好酒好菜一番好招待 。 回到苏市,小伙子又累了。就这样一周婚假结束了。   等王美琴第一天下班回来,发现卧室变了样,寝具都成单的了。小伙子妈笑 着说:“他从小自己睡惯了。这些天他就没睡一个好觉。先让他自己住段时间休 息休息。”王美琴心里惊得一跳一跳的,觉得这看似温美琴的婚房要变成一口陷 阱,而自己却如困兽一头,没有头绪。晚上王美琴从相亲开始回想到结婚这半年 多,他从未有要求亲热过,甚至拥抱和亲吻都没有。自己为何就这么轻易地钻进 来了呢,杨为民与那个操作工的婚事刺激应该也是原因;胡庆清秀的外表和家有 拆迁房应该占主要原因吧。想了许久许久,想哭却没眼泪,给梅樨打电话也无人 接听,睁眼看天色变亮,恍惚中似乎听到楼下胡庆在说晚上不回家吃饭,胡庆的 妈说知道了,那我们也简单对付算了。王美琴听到后赶紧起来推开门站在楼梯口, 胡庆抬头看一眼说:“妈,我走哇。”胡庆妈答应着,扭头对王美琴笑:“起来 啦,有泡饭和榨菜,吃些再出去吧。”王美琴非常不喜吃这种凉白开泡泡的剩米 饭,就说来不及,路边买点带走吃。   下班后直奔梅樨的住处。结婚前觉得终于离开这个灰旧的小区真幸运,现在 回来看到熟悉的老树和破水泥凳都觉得有人情味。梅樨回来时,扫眼一看石凳上 的人有点熟,仔细一盯竟是王美琴,笑道:“新娘子来贫困地区视察了。”王美 琴无心逗笑,起来跟梅樨回屋。   “我还是搬回来吧。还是咱们在一起快乐。”   “吵架了?我就说过恋爱时不吵婚后会吵的。正常。你住这算怎么回事?我 还想当二皮脸的二房东呢。别说还真不好当呢,找合适的租户不比找对象容易。”   王美琴把情况告诉梅樨后,梅樨说:“这个听着很可疑,他是不是骗婚gay? 网上看到过有人写这方面的。”美琴说:“倒没发现他什么男性朋友,好像除了 去网吧打游戏和上班外,很少外出。”梅樨竖起小指晃了晃:“那是不是有什么 病?”这么一说,王美琴害怕地摇摇头:“不会吧。”王美琴悄声问时清有没有 问题,梅樨忽然就难过起来,不知道。是的,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把恋爱这件 事看得异常神圣,内心情感再翻涌,半点也没想到做这种事情上。这些年时清似 乎是轻轻扎根于盆里一样长在梅樨的心里,因为性格环境的影响,表明上这株植 物并未见得枝繁叶茂青色淋漓,阳光雨露似乎没怎样滋润它的成长,地面之下的 根须倒已无处不及,牢牢坚固,这次却被连根拨起移栽别处,物去盆空,这些根 须竟连盆中的土壤都带走了,只剩一空心。每当时清又被提起,空旷的心中都是 他的回音。   两人商议的结果就是维护胡庆自尊,夫妻私下摊开,治病生人为目的。王美 琴坐了会提包转回家。婆婆在摘空心菜,王美琴包一放,就上前帮剥起蒜来,婆 婆见状,又嘱咐老头去买点夫妻肺片。晚饭弄好了,西红柿鸡蛋,空心菜,夫妻 肺片及一大碗紫菜汤。饭毕,王美琴抢着洗碗,婆婆站在旁边搓搓手:“美琴吖, 以后下班回来就歇着等吃饭吧。这些活我都干惯了。我那两个女孩出嫁前也不干 的,以后吖,我们就把你当闺女看。胡庆要欺负你,告诉我说他。”王美琴听了 鼻头一酸,差点要流泪了。   是晚,听到胡庆回来了,王美琴觉得不急于一时,从长计议好了,安心地睡 觉了。一晃几个月又过去了。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也是丈夫,何况公婆对她真过得 去,每天早晚饭一起吃,饭后在楼下还会一起看会电视。发工资的时候给公婆买 点小东西,他们也很高兴。胡庆对她就像对远房表妹那样客气羞涩加上一点点疏 远,不过再也不约王美琴出去吃饭看电影了。婚前那几个月的相处变得遥远且不 真实起来。   王美琴的妈妈电话中催促赶紧生个孩子,趁公婆年纪不大还可以帮忙。王美 琴却不好讲实情,母亲除了把事情弄得更糟把她骂一顿外,也想不出好办法。晚 上吃饭的时候,王美琴端着碗呆呆地吃着,不见平日的笑容。婆婆关心地问怎么 了。王美琴心一横还是开口了:“就是最近同事有两个怀孕了,总问我——”   “这些人真没素质!这些隐私怎么能问呢。你们还年轻,不急不急啊。”婆 婆快速说着,边夹菜给王美琴。   王美琴停止咀嚼,顿了顿:“胡庆到底是怎么了?要不去医院看看啊。”   “他能有什么事。如果过两年还没孩子的话,你们可以抱养一个,我们也会 当亲的疼的。”公公听了,轻轻放下筷子表示吃饱了。王美琴心里咯噔下,再也 吃不下了。这一家人果然都预谋好了的。   这天胡庆照例在网吧玩游戏,直到十一点多才回来。洗澡的时候,王美琴猛 地拉开浴室的门,胡庆惊地忙转身:“出去!谁让你进来的?”王美琴冷冷地说: “结婚这么久,我连自己丈夫都没看过,你不觉得过分吗?”说着上前拽胡庆的 胳膊,胡庆挣脱地一甩,王美琴滑倒在地上,仰头看到一幅这辈子都忘记不掉的 画面。胡庆楞了会抓起喷头对着王美琴边喷边急叫:“让你看!让你看!”   “你们这一家骗子!”王美琴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胡庆呆呆地扔下 喷头,就势抱头蹲下,不再吭声。婆婆赶上来看到这幅情景,忙抓起浴巾去包儿 子,胡庆一把推开她的手:“滚!都是你干的好事!”婆婆急得说:“我是为了 谁?还不是为了你将来?你当一辈子不结婚就好过了?我们死了,你怎么办?有 个伴总好过自己一个。以后抱个孩子,外人看也是好好的一家子。”边说边扶起 王美琴,王美琴拼劲力气甩开她的手,嘴唇青紫,哆嗦着说:“明天就去把手续 办了。你们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婆婆边捋王美琴脸上的湿发边说:“别说气话阿。我们相处多好阿,从没红 过脸。你看这个家将来还不都是你们的。以后那几个出租房也是你们的。”   王美琴尖叫道:“我嫁的不是房子!”婆婆忽然停手平静地说道:“女孩子 没经过那事,都能守得住的,根本也不想,你怎么就那么计较呢,是不是——” “够了!你们这一家骗子!”王美琴快步走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换身干净 的衣服,提着箱子走下楼去。婆婆正在帮胡庆清理,见状喊老头子拦下王美琴, 看别带什么贵重的东西走了。老头坐在沙发上直摇头,轻声对王美琴说:“闺女,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王美琴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见到梅樨,王美琴抱着她就晃着哭:“你说我怎么就能遇上这样的呢!百里 也挑不出一个,我这什么运气阿。这家人真他妈的险恶阿!我这辈子是毁了!” 梅樨觉得肩上湿热,掰开王美琴的手,拉她坐在椅子上,绞了块毛巾擦她泪湿的 脸。平静下来后,王美琴说:“如果我不怄气,要赶快找个比杨为民条件更好的 出出气,或者不那么轻看自己,你知道吗我们那么多次约会,他从来不动手动脚 或有其他要求,我还以为找个君子。我心里其实也有过疑惑,但觉得被杨为民害 了,结婚再那什么最保险了。”   “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给你介绍对象。”梅樨难受了。   “这家人太恶心了。”王美琴恨恨得说,“你知道吗?他那东西跟麦秸一样 细,这么长,还不如小孩子的。”说着伸出小指。梅樨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 王美琴絮絮叨叨:“羡慕你和时清谈了这么多年,分了也清清白白,以后再恋爱 还是白纸一张,我可怎么办?我想回去考公务员了,有父母照看会好多了。受够 了,外面坏人太多,防不胜防。我后悔后悔后悔死了!”   梅樨听她又提到时清,心底针扎似的疼了下,赶紧握住王美琴的手:“别这 样想,你本来就清清白白的,不要自轻自贱,身体的伤害有时并不比精神的刺痛 更伤人。不要想太多,该处理的事情快刀斩乱麻,好好规划将来才更重要。真对 不起,早知道这样,相亲的事情我就答应去看看了。”一幕幕与时清在一起的画 面闪过,心里念道:我也后悔,那时一直防御式的爱着时清,总想等我成了一个 什么样的人,有了多少出息。忽然又想到月明,心抽抽地跳着。   王美琴又哭了:“我没怪你的意思。这就是我的命吧,躲不过去的。其实仔 细想想外表不错、家境又好的早被本地人分了。怪我被他们的房子套住了。欲望 就是陷阱,结婚时考虑的只能是纯粹的感情,外加的因素越多越悲剧,可惜我明 白的晚了。”离婚办的很快。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胡庆的妈上前说:“王美琴, 那个结婚时的两万彩礼能还给我们吗?”王美琴看都没看她,吐出两个字:“不 能。”   胡庆妈又说:“我就随便问下,江北人穷,到手的钱断不会——”,话未说 完被胡庆扯着胳膊拽到另一边:“你回家去吧。”说着走到王美琴面前:“你 们,能一起吃顿饭吗?”   梅樨见王美琴不说话就说:“不待这么欺负人的。我们走,美琴。"   王美琴看看胡庆:“好——我倒想听听你还能说什么。”   胡庆妈见状,恨恨地转身朝站台走去。   新岛咖啡店的人还很少,找个僻静的角落大家坐下。胡庆轻轻地说:“美琴, 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王美琴满脸愠色:“我不能。”胡庆搓着手指: “我知道我这么做很不道德。领证前好几次我想告诉你实情,但想到家人和亲朋 的闲言碎语,我就,就——我妈当年为了生儿子,找老中医,吃了很多药——生 了我。她一直觉得对不起我。我也没法补偿你,拆迁的房子也不在我名下。”   王美琴听了并不搭话,胡庆起身从包里拿出一黑色塑料袋轻轻放在桌子上: “这两万块钱,你拿着吧。我婚后攒的,我妈不知道。说实话我早知道这样的一 天会来的,我也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希望你以后能找到幸福。”说完看也没看她 俩一眼,扭头走了。王美琴拿起那包东西欲砸过去,梅樨按住:“留下吧。算他 给你的补偿,虽然少了点,可以撑过一段时间,等你考上公务员,加油!重新来 过,一切都来得及。”   十四   蒋新良搁下哥哥蒋余良的电话后,一阵阵不安顺着脊背爬上来,屏幕上 Excel表格逐渐模糊扭曲旋转起来。又到月末结帐的日子,偏偏这时候出事,这 样想着,听电话时候的着急被眼前的烦恼置换掉大半。冲杯咖啡,呆坐了会,打 开QQ,高如梅没回消息,就发颗红心静等回音。   过了十多分钟,高如梅回道:“刚开完会。下班后你去家乐福买只乌鸡,今 天不去妈那边吃饭了。”“好。这周末我得回老家一趟——”“又回去干什?你 那老家——回来又是一身土腥味。”   晚饭时,如梅耐心地哄着佳妮:“妮妮乖,来,喝口汤。”佳妮扭过头躲闪 着。蒋新良住了筷子迟疑地看了如梅一眼:“过会给我拿一千块钱。这次想留点 钱给他们。”“啪-”的一声,勺子带着汤被摔在桌上,如梅厉声道:“到底喝 不喝?”佳妮委屈地瘪着嘴,泪珠在眼睛里打转。新良沉脸不语。如梅:“我听 说自杀不死的人多数还会再自杀的。以后有的演了。别人的父母都能给儿子买房 安家,他们出一个子了?帮不上忙,净添麻烦。谁摊上这样的家人谁倒霉。要不 是我爸——等我们攒出了首付,这房价都翻几番了?这周佳妮的钢美琴费和英语 班都要交钱了。”佳妮很快说:“我不去学钢琴了,我也不喜欢弹琴。把钱给爸 爸去看爷爷吧。”如梅拿出钱,犹豫下抽出两张,剩下的递给新良。   车终于驶进家乡的小站。在站旁的水果摊上买了兜苹果,看见一中巴车开过 来,一彪悍的红脸妇女靠在车门:“南湖南湖方向的上车了。”车离村头小站还 有一段距离时,新良叫停下车了。眼前的黄土堰透着初冬凉衰之气。堰上的大风 杨树被队长吴有法兄弟几个砍伐卖尽,村民敢怒不敢言,有个别写信去告的,信 也如泥牛入海。枝繁叶茂绿树成荫的鼎盛在以后的夏季再也看不到了。曾经整齐 的堰堤也被村民挖得到处是坑。他们把土拉去垫自家的宅基。书记又想起生财的 好主意:五十块钱一米长,把堰卖了。新良的父母买了二十米长——将来百年后 总算有安身的地方。人算不如天算。蒋永发给大儿子蒋余良盖婚房时多盖了两间 小瓦房,为了好看,在新媳妇过门前把自住的破房扑倒,顺势栽上了树。新媳妇 进门后除了看不惯这老人也没什么大毛病,王翠兰的脾气却在小瓦房里如小树一 样蓬勃生长,终于爆发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导致了烧饭的锅盛饭的碗都飞出墙 头去。年老力衰怎是儿媳妇的对手,儿媳妇这三两年已然熬成婆的气派。王翠兰 两口子无法也不舍得在栽满树苗的旧宅上重起房,只好早早来到身后地盖起那低 矮的草房。   沿着黄土堰走了一会,土墙稻草顶的两间小房安静地蹲在那里,与土堰浑然 一色,远看着实不易分清。在南湖的土地上,十年前这样的房子并不罕见。蒋新 良弯腰拐进屋,看着靠墙的床上躺着的人形,喉头动了动,陈声喊道:“爸— —”。   蒋永法一动不动。蒋新良红着眼问:“妈,爸怎么会这样?”   王翠兰:“他一直觉得不舒服。让他去人民医院再查查看,他总说在你们那 检查过了,儿媳都说没问题了,没必要再花几百块钱查,就没去。今年夏天就一 劲儿咳嗽,吃不好睡不着,拖到秋收完去查了下,说是晚期了。最近疼得厉害, 可连止疼药都吃不起了。”   “不是有医保吗?再查查也花不了几个钱,就是爱拖,小病拖成大病。”   “那些有什么用!用医保卡买的感冒药比直接去药店买的有时还要贵。去市 里的医院看吧,只有住院的才能报销,。而且这些都得先拿钱才能看病,然后才 能报销拿回一部分钱。我们哪来的钱?”提到钱,蒋新良也说不出什么来,搬只 木凳坐在床边。   王翠兰长叹口气:“昨天我去村里小店买盐,叫你有法叔来看着你爸,等我 从村里回来就晚了,到处是血。你有法叔喊人来消了毒,用纱布扎上,就这样了。 他们都说送医院去——别说你爸了,我也不想折腾了。死就死吧。反正活着也是 受罪,死了就一了百了。”蒋新良低着头,泪珠啪哒啪哒地滴在地面上,砸出一 个个小窝窝。王翠兰看着儿子:“过会煮点饭你吃了先回吧。左不过这几天了, 从火化到下地你得请一个星期的假。”   蒋新良掏出折叠整齐的八百块钱,王翠兰接过去放在身边的饭桌上,看了眼 儿子,心中涌上一阵酸痛,轻声说:“月明昨天来过,给了一千块钱,让买点营 养品给你爸补补,还塞了一个信封说让先拿着去医院,不够了以后再说。我没要, 硬推给她了。我们还不起啊,再说你爸压根不想再过下去了——”说着又哭起来。   蒋新良自觉惭愧,无言应答。王翠兰:“这就是我们的命。当年如果我不贪 图什么‘双职工’,不拆散你们,月明也许就是我们家人了。那孩子心眼实在, 对人真好。我们都对不起她。如果她跟了你,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吧。”   蒋新良这几年生活安定下来,也不是没回想过月明,月明就像心底的一道伤, 一直在发炎,永远不会愈合,深揭下唯恐就显出不堪的脓血,因此蒋新良也从不 敢深回忆。王翠兰不断提起,他无处可藏,连忙低头跨出草房,一里外的村庄沉 寂着,无往日的喧嚣沸腾,油绿的麦苗更衬托出黄土堰的凄清与荒凉,凉薄的日 头弥漫着纱一般的光芒连路边的枯草都温暖不了。电线杆上三两只乌鸦仿佛死一 样地静寂,忽又嘎嘎飞身离开。   王翠兰出来抱束玉米秸,准备开火做饭。蒋新良见状欲伸手帮忙,王翠兰淡 淡地说:“你坐旁边和我说会话吧。这脏,你别沾。”   蒋新良说:“你们还是搬回村里住吧。这堰上添了这么多坟,挺瘆人的。” 王翠兰专心烧火,灶火映着她的脸,看不出悲喜:“老宅上的树现在砍了太可惜, 过几年就成材可以卖了。买地盖房都要钱——住这里清静也蛮好,要是从前你有 法叔也能帮点忙,现在你有法婶长本事了,人老气衰,谁都要先顾自己一家子”, 一听到钱的事情,蒋新良就噤声了,再听到吴有法,蒋新良简直觉得耻辱生气。 为这事,小时候他总觉得在同伴跟抬不起头。吃了饭要走,王翠兰也不多留。临 走前,他站在床前,蒋永发蜡纸样的脸侧向里,手腕上的纱布渗出点点模糊的血 迹,眼皮微微动着却无力睁开,蒋新良无法再看,转身时听见父亲似乎叫了声: “新儿”,扭过头来看,父亲仍那样躺着,也许是幻觉吧。和母亲道别后,蒋新 良走了。身后留下一声沉闷的叹息和眼角的那颗泪珠。   对于父亲,蒋新良心里是充满愧疚的。去年检查肺上有阴影,如梅让瞒着, 如果留在身边治疗,家底掏空了怎么办,第二天就打发他回家去了。也许当时及 早确诊治疗,父亲还能活很久很久,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蒋新良立即否定自己的 想法:癌治不好的,顶多是把钱花光人再走。那样如梅会和自己离婚,在这个城 市再无立锥之地,一切从头来过,想想都不寒而栗,毕竟不是青葱少年初生牛犊 了;就算回到农村,户口也早在上大学那年迁出去了,村里也无半分田,将来如 何,想也不敢想,最关键的是月明,一直是心灵最后的收留地,也丢了,哪里都 再无一点可以依靠的力量了。   蒋永发死后,终于回到大儿子的堂屋,风光地发丧。守灵的那夜,蒋余良红 着眼睛呆呆地点燃火纸,烧得差不多了,就往盆里面放,风吹着灵床前的灯火把 他的影子忽而推远忽而拉近。蒋新良看着父亲脸上盖着的纸,真希望父亲吹开那 纸坐起来,象多年前那样,在这样的冬夜里,用玉米棒芯生盆火,笑呵呵地烤火, 不时喊声:“新儿,别看了。来烤烤火——”蒋新良看着哥哥忽明忽暗的脸,想 起当年父亲让哥哥辍学专心供他一人读书的情景,恍如昨日。昨日种种只可追忆, 今日种种却又无力弥补。如果和哥哥换位,那逼着父母离村索居的也许就是我了, 蒋新良心想。   正吊那天,各种八杆打得到的亲戚都来了,出完礼钱,奔灵堂嚎哭几声,露 天流水席吃喝过后,大都抹嘴而去。正如陶渊明的<挽歌>所说: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蒋新良的姨母拉着他的手嗫喏了半天,终于扯到正题:“你爸这去 了,你妈是我亲姐姐,这些年他们不好过,我都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 好意思张口,你现在也成家不少年了,当年读书你妈去我那拿了七千块钱,你看 事后能给我吧。我等用钱——”   话还没说完,如梅闪过来:“姨,话不是这么说的。谁从你手拿钱,你问谁 要去!这借钱的在那呢——”,说着往灵堂一指。   姨妈气得地嘴唇只哆嗦:“那是新良上学花的钱,我只能问新良要。”如梅 “哼”了声,新良拽了下如梅的胳膊,被如梅狠狠甩开:“谁也别动这礼钱的念 头。底子是我们和大哥铺的,扣掉所花的,我们两家分,有钱分钱,有账分账。 讨债的都别打这钱的主意。还有个老的在,找不到我们晚辈。”姨妈气得眼泪大 滴,指着新良:“你——怎么就找了这种人!”临走也未去和王翠兰打招呼。   第二天,蒋永发在一阵唢呐的热闹声中在黄土堰上歇息了。为了他界不再受 苦,坟前立了两棵金光闪闪的发财树,还烧去了彩电汽车等豪华奢侈品。蒋余良 的妻子张红在分钱的时候说了句:“将来的事要去你们家办,一家一次。”   如梅听了便说路途遥远,将来亲戚去多不方便。   张红说:“两个儿子,自然不能因为方便不方便的原因而有所不同。”   如梅生气地说:“这个房子是父母给盖的,他们怎么就不能在这办后事?我 们的房子你问他们出一分钱了吗?”   张红的饼脸一颤冷哼道:“那余良还没上大学呢,这个账怎么算!一个大学 穷十年。十年都不止!你看爸妈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   如梅:“那也得能考上才花得出去钱阿。大哥当年要考上大学,谁还能不让 上?!还不是成绩差才让下来的。”   张红黑着脸瞪着余良一眼。蒋新良大声喝道:“别说了!”,旋即放低声音: “哥,我们少分一千,行不?”   王翠兰自然这些话也是听在耳里,这功夫听儿媳妇未自己将来的后事争吵, 心里真是烦透了,大骂起来:“你老子刚下地,是不是就事儿把我活埋了更省事? 你们这一个个狗都不吃的东西,我们辛苦把你们养大就是罪!上辈子欠你们的! 早知这样小时候就把你们扔给狗吃算了,这狗一块那狗一块……”,滔滔不绝, 如梅没见过这架势,更没听过这样恶狠狠血淋淋的话,吓得脸色发白,躲在新良 身后。张红却见怪不怪,早已领教过婆婆的厉害,冷着脸毫无惧色。   如梅把钱放小包里后,贴身护着,唯恐它们扎翅要飞,催促新良回家。高如 梅婚前对金钱也未如此看重,婚后发现小家到处需要钱,小到一块抹布香皂,同 事家的婚丧满月百天酒,都要从有限的工资里去挤,这才想起黄素娟当日竭力反 对婚事还是很有道理。周围已婚的朋友同事,经常去婆家娘家蹭饭,去的少了还 会惹老人不高兴,吃好喝好还得带一堆东西回来,有了孩子也是两家排好日子轮 流,两头的老头老太退休的钱仿佛总也花不完,找各种借口贴补着,而自己这找 了一端仿佛有着吸钱的黑洞,而原生的这一端也不见什么光明。短短几年就把一 颗表面光滑的珍珠活成了惨白呆滞的鱼眼珠,言语无味,三句离不开钱,如果能 有几秒钟跳开看看自己,也许更会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了。好在新良也没有丢弃鱼 眼珠的资本,起码眼前这个人还是安心的,生活还是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十五   这些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有些老房子坍塌长草一片荒凉。农闲时再无喧嚣 的妇女笑骂吵闹声,蝉声鸟鸣却异常聒噪。梅樨回来了。长英佝偻着身子,呆立 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笑着抹泪上前接过挎包;梅世朴笑了,扔掉还剩半截的烟, 磨刀霍霍去杀鸡,蹲在那里拔鸡毛时,肩膀一抽一抽的,白发在阳光下的照耀下 直刺梅樨的眼睛,内疚感有如南湖水满满漾漾,直追眼眶。吃饭时,长英与世朴 笑颜尽展,满足地看着梅樨吃菜。   南湖堰边的坟上草色青青:爷爷奶奶,如果你们还在的话,那会是怎样老的 老头老太太了,二十多年横在中间,我实在想象不出。哪怕在异国,春风暖阳时 仍会常常想起从前的小院,捉过的蜘蛛,风吹过时石榴花瓣的颤抖。有时记性太 好真是负担。我多喜欢静静地待在你们那整洁异常的小屋里,听你读晦涩的古文, 那些日子真好又真慢,慢得让我觉得可以一直那样。我做事总是虎头蛇尾,这辈 子我也写不出你那样的字了。我也做不到像你那样大小事物整理归放,一丝不乱。 因为有你,到期末了我的书拆开封面仍崭新的。你算准了自己出殡的日子,你算 出我时隔多年想起你仍心如刀绞了吗,没有吧。我总觉得故土难离,却又一下远 走了,山高水迢。我回来了,踩着你们劳作过的土地,可你们都去了哪里。   南湖的水依旧微波荡荡,水面的风依然款款细吹。梅樨边走边看边叹,这半 生着实短暂,仿佛自带加速度向前奔,一切都来不及。月明站在新良家曾经泊船 的地方,笑盈盈的。梅樨见了也毫不意外,南湖村里连谁家晚饭炒了什么菜都不 是秘密。相互悄悄打量着。梅樨弯目如昨,岁月蝕去了那层青春的光泽;月明身 材发福了,衣着考究得像韩剧里的富家妈妈,脸庞圆润发着珍珠样的光。月明先 道了歉,见梅樨反应淡淡,有些不自在起来。月明说:“你是不会原谅我了。我 那时候心里不平衡,凭什么你一帆风顺什么都能得到?我自己觉得不差你的,我 长得好我用心对新良,我却什么也得不到,我不服气。”   梅樨轻嘘一口气,转向远方,南湖的水面也壮阔地望不到边:“以前的事就 不要提了。”月明继续:“……我怀孕六个月时”,听到这里,梅樨神色微微一 滞,月明也注意到了:“新良的。那时非常想生下,我总觉得有了孩子,新良就 不会真的离开,可那时我没任何办法,我只能抓住时清了——结婚后时清很少和 我讲话,我知道他一直忘不了你。有天我发现他翻看从前的信和照片,我把信全 撕了,照片也都剪了。他推我,后来孩子没保住。我去通讯城租了个柜台卖手机, 那时传呼机还流行,才两年功夫,手机就风行起来——我也有钱了。卖手机时认 识了现在的丈夫,他让我觉得自己以前白活了,离婚后我又结婚了。……”梅樨 转过头看着月明的眼睛,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天卫东妈抻着腰站在长英家门口,花白的头发毫无光泽,明晃晃的大金耳 环无精打采地悬垂着。当年月明与时清结婚后,两家就不来往了,走路也是尽量 躲着不碰面。时间终究是消除尴尬和怨恨的良药,慢慢地搭话到又会家长里短地 唠叨以打发乡间漫长的时光。长英低头择菜,谈起梅樨刚回又走了的事,卫东妈 撇了下嘴:“女儿走的远,跟没养过一样,一点用也没有。别看她给你寄钱,没 用!人老了,就希望能经常看看,听听她说话,要不一想起来,那心酸眼泪— —”,长英用手背擦擦眼睛,哽了下:“可不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年还是 亏了她。原以为慢慢地过好了,就不会拖累她了,可老了老了还是得指望她,她 要有个家我们也就安心了,可这些年一直也没碰到合适的。”卫东妈也叹口气: “这孩子命是苦,也都怪我家月明耽搁了他们。我前天听月明说时清还没结婚。 这都四十的人了,一晃这辈子就要过去了。月明那天跟着梅樨后面去了南湖边, 跟她道歉提到了时清,听说梅樨特别冷淡不愿接这些话。”见长英不搭话,卫东 妈拉过凳子坐下,“想想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当年你们老梅家欠我娘的,要 不我娘不能到这里守活寡过了这辈子;卫华就欠我表舅的了,要不也许表舅他也 能及时治疗就不会死那么早;月明倒是对不起梅樨,可新良的良心给狗吃了,要 不然哪有这样多的坏事情,我现在看到新良妈还不愿搭理她——虽然她很可怜。 可我家那傻瓜不该那样喜欢小樨,喝酒还开车——”   长英放下菜搓了搓手:“卫东这孩子心眼太实在,从小知道是亲戚,怎么可 能呢。说到底人来这世上是还债的。我娘常说儿是冤孽女是债。不过反过来说孩 子们也都不容易,我也就这些年才明白。小樨她早就不怪谁了,在外这些年只是 没遇见合适的,并不是忘不了谁,要是那样真是没活明白了。时清昨天来了,想 要她的电话,我说得找找看,我们也没给她打过电话,得问问她再说了。” 卫 东妈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是吗?那你还不赶紧地,可别给耽搁了!”长英说: “这么多年多过去了,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了。该走的弯路一步也少不了。”   于2016年10月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自如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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