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6/10(第二七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8.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夜 行                  § 刘大程:夜行          §    ·刘大程·                  § 【网讯】             §  夜已深                  §  火车上最美的女子 【牛肆】             §  都成了木乃伊                  §  黄沙在窗外 阿布犁:“普京”、“普金”、   §  比时间更安静地流动 “普亭”与“布京” § 董剑华:一瓶黄河水  §  守墓人的灯火相望 Goodhelper:甲骨文的故事    §  有些事 南 希:看《勺子》聊傻子     §  注定要人去做                  §  出埃及的,你要出埃及 【丝露集】            §  过恒河的,你要过恒河                  §   黄镇坤:山的样子      §  牧羊人—— 肖泽青:余韵袅袅的秦淮河    §  当橄榄山的树枝低垂 文 远:大爱无言         §  骷髅地的土石崩裂       ——纪念我的父亲   §  你要竖起你的:旗幡 何葆国:格 子          §              §   【网里乾坤】           §                    §   贾 湛:让人迷糊的几个词  §   苦丁山:安布鲁瓦兹·帕雷(三): §       国王还是贫民   §                    § 【网萃】             §                    §   北美十二人诗选:  §   王渝、陈九、枫雨、阮克强、 §   应帆、唐简、姚茵、陈烨、   § 梓樱、汤蔚、李莹、霏飞 §                  § 【网讯】∽∽∽∽∽∽∽∽∽∽∽∽∽∽∽∽∽∽∽∽∽∽∽∽∽∽∽∽∽∽∽ ◆ 旅居于大纽约地区的十二位北美诗人近日出版诗合集《北美十二人诗选》。 本书由新泽西华文作家枫雨女士主编,诗人、画家严力先生作序,共收录包括王 渝、陈九、枫雨、阮克强及本刊编辑应帆等十二位作者的百余首诗作。本书由纽 约易文出版社出品,本月面世。 ◆ 北美中文作家筹备委员会日前宣布,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于10月15日正式成立, 当日下午在美国《侨报》纽约总部召开成立大会。北美中文作家协会(英文名: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Chinese Writers)是美国《侨报》发起成立的非营利 文学社团。它在《侨报》作家俱乐部的基础上成立,将更上一层楼,继续服务北 美中文作家,促进作家之间的交流,打造文学大家庭,为繁荣中文文学创作、传 播中华文化做出贡献。它将成为北美中文作家与其他族裔、中国两岸三地及世界 各地作家交流的重要平台。协会已邀请著名作家王安忆、莫言、哈金、严歌苓等 担任协会顾问,另邀请在北美颇具影响的作家宣树铮、王渝、赵淑侠、陈河等为 协会专家委员会委员。美国《侨报》总裁游江将担任协会理事长,作家陈九担任 首任协会会长。(转自“纽约侨报”) 【牛肆】∽∽∽∽∽∽∽∽∽∽∽∽∽∽∽∽∽∽∽∽∽∽∽∽∽∽∽∽∽∽∽ ◆    “普京”、“普金”、“普亭”与“布京”               ·阿布犁·   俄罗斯现任总统的俄文名为 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英文译名为 Vladimir Putin,而中文通常根据他的姓而进行简称,官方对其姓的官方译名为 “普京”,但是网上很多网友却喜欢把他译为“普金”,甚至港台译名还写成 “普亭”。因此我想在这里讨论一下哪个译名更准确。   首先要说到是,俄文用的是西里尔(Cyrillic)字母,俄文西里尔字母的大 小写分别为:   АБВГДЕЁЖЗИЙКЛМНОПРСТУФХЦЧШЩЭЮЯ   абвгдеёжзийклмнопрстуфхцчшщэюя ъы ь   这套俄文西里尔字母中,有些字母跟拉丁字母字形和发音都相同(例如Мм 和Оо),有些是形同而音不同(例如Ее 和 Тт),有些是音同而形不同 (例如Пп等价于拉丁字母Pp,而俄文Рр却相当于拉丁字母 Rr),有些则是形 音都不同。不仅如此,拼写组合时的发音也不同。   在俄语-英语之间对人名进行翻译时,通常是按照一套约定俗成的西里尔- 拉丁字母转写方案进行。对于字形和发音都相同(例如Оо)字母,当然是直接 写过去;对于是形同而音不同(例如Ее 和 Тт),通常也是直接写过去;对 于形音都不同的字母,通常是按照发音来改写过去。   因此,俄文“Путин”就被翻译成了英文“Putin”。但是,转译成中 文的时候,并不能按照英文“Putin”的发音来进行翻译,而应该按照俄文读音 来翻译。   这个词分为两个音节,前一个音节“Пу”的发音类似于英文的“Pu”,通 常就译为汉字“普”,一般人也没有疑问。而后一个音节“тин”的发音值得 讨论。   根据俄文发音,音节“тин”里的“ин” 应该发音成汉语拼音韵母 “ing”,而不是“in”(俄文中这个音应该写成 инь)。   同时,音节“тин”中的辅音“т”并不是发音为英文“t”或汉语拼音 “t”,相对而言,它更类似于汉语拼音中的“j”。   因此,“тин”的俄文读音更接近于汉语拼音“jing”,而不是“jin”。   所以,俄文“Путин”根据俄文读音译为“普京”比较是准确的。有些 网友想把它译为“普金”,是在承认把“т”发音读成汉语拼音“j”的同时, 想按照英文“Putin”而读“in”来的。至于港台译名“普亭”,那是承认把 “ин”读为“ing”而把“т”发音成“t”所致。   不过,如果要对这个译名继续较真的话,那就还有可改进之处。   按照俄语读音,俄文“Путин”的读音写成汉语拼音,其实最接于“Bu zing”。“Bu”这个音显然译为“布”比“普”更准确,而“zing”并没有对应 的汉字,只好勉强改为“jing”并译为“京”。   因此,我对俄文“Путин”的几种译名按准确度排列如下:布京 > 普 京 > 普金 > 普亭 。 ◆           一瓶黄河水             ·董剑华·   在黄河壶口,女儿嚷着要带瓶河水回家,说是给爷爷奶奶看。这一提醒,我 倒想起父母这一辈子几乎没出过远门,不是在田地里劳作,就是在家里看养我们 弟兄几个或是现如今的一帮孩子,对于黄河,他们应该很陌生。于是,我顺手将 一个矿泉水瓶子递给她。   漫溢出主河道的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和数十米外主河道中湍急如战斗中的 瀑布相比,这儿宛如黄河有意奉献出的一段侠骨柔肠,专与游人玩乐。   女儿小心翼翼地靠近岸边,虔诚地一下一下灌着河水。末了,举起瓶子,冲 着太阳,出神地望着混浊而又猜不透的河水,呆呆不语。   父亲看到那瓶黄河水是在他出院回家后。那时,他心事很重、情绪很低落, 我们都很着急,害怕病情出现反复。趁着放暑假,我把他心爱的孙女带到他身旁, 希望他能分一下心。   女儿一次又一次捧起那瓶黄河水,一遍又一遍描述着黄河的澎湃,黄河的蜿 蜒,天马行空地演绎着属于她自己的黄河故事。作为爷爷,他总能不厌其烦地听 着、问着,不时插一段老故事。那段日子,爷孙俩打得火热,仿佛医院里两个多 月的凶险经历不曾发生一般。我知道,孙女的声声呢喃,就是他最好的疗伤药。 不出两个月,父亲又重新踏上心爱的田地劳作,又精心伺候起那供给孩子们奶喝 的山羊,老家恢复了往日的温馨与生机。对这份温馨与生机,我分明比以往任何 时候都怕失去,都分秒珍惜。   多年过去了,这瓶黄河水静静地立在我家茶几旁,不介绍,外人根本看不出 它和普通矿泉水有什么区别(女儿把几枚黄河岸边买来的五彩河心石投放进去, 瓶底是斑斓的,遮挡住了沉淀下来的细沙)。当知心朋友到来,女儿总是兴奋地 跑过去,举起瓶子用力一摇,随着水石相撞,登时,雄浑的黄河水显现了、沸腾 了!每每这时,女儿都会神秘地补充一句,“就是这瓶黄河水治好了我爷爷的大 病。”   多少次,这咆哮声闯进我的酣梦中,我睡意全无,对着那瓶水呆呆发愣。这 种感觉持续了许久,我才发现这和父亲当年住院那阵,我夜寐不安的感觉如此相 像。手术后父亲痛苦的模样,让我常常有种负疚感。为了我们弟兄几个长大成人, 他老人家操碎了心,累坏了身子骨……一想到这些,揪心的痛就阵阵袭来。记得 陪护期间,我几乎问烦了医院能问到的专家、教授,开罪了许多护士。可我清楚, 只要对父亲的治疗有用,我的所有付出都不为过,所受委屈都不算什么。   黄河水就在我眼前,又分明已注入我的血液,从女儿有节奏的水瓶晃动中,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澎湃着的冲动与激情。 (寄自陕西省铜川市) ◆           甲骨文的故事             ·Goodhelper·         许多年前第一次知道美国的Oracle Corporation 的中文名是“甲骨文公司” 时,颇为自豪了一番。以为中国的甲骨文在世界上是多么的著名啊,连美国的巨 臂公司都用咱中国的文化命名。后来就明白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还是从头说起吧:   不分时代不分地域不分人种,人类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设法知道未来。 因此各种占卜术古今中外普遍存在。   在几千年前欧洲文明的发源地古希腊,人们相信有神灵存在,相信人类的一 切活动神灵都是预先知道的。但是这些神灵需要有一个通道把预知传达给世人。 当时承担这一重任的都是一些年轻处女或老年女性。至于为什么某个女大仙变成 了大家都相信的“神-人”交流通道,现在无迹可考啦。也许是一些患了精神病 的妄语者,也许是故意弄神弄鬼的妖孽。人们交了供奉后就把自己关心的问题说 给大仙,大仙就会给予指点。正如大家能够想象到的,这些指点通常都是些“怎 么理解都行”的含糊其辞。但是当时的人们相信——明天与邻国动武能胜利吗? 老娘的病会好吗?三天后播种来年能丰收吗?……等等。   这个大仙就叫Oracle。Oracle这个词就是“讲话”的意思。把这些大仙称为 Oracle是指,她们是在代理神仙在讲话,因此她们有预知未来的本事。   这种文化在美国的许多电影中都能看到。比如《骇客帝国》(Matrix)中能 预知未来的神婆子就叫Oracle。还有《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中能预 知未来的是一些病态的年轻女人,等等。   所以美国人劳伦斯·埃里森(Larry Ellison)、鲍勃·迈纳(Bob Miner)和 埃德·奥茨(Ed Oates)成立一个数据库公司时就起名为Oracle,以标榜自己公 司的神通广大。   在几千年前黄河流域的古中国,人们也是迫不及待地想预知未来。古中国人 也相信神灵的存在。但他们认为凡世上之事都是由上天安排好了的,这种安排在 世俗世界都是有暗记可寻的。因此出了许许多多的仙人(高人)通过现世中千姿 百态的自然现象就能占卜出未来的结局和“事情应该怎么办”的天道。比如后来 写成的名著《易经》。   商朝的人占卜未来的办法是,把自己关心的问题刻在动物的骨头上(后来墨 发明后就写在骨头上),然后用火加热骨头使之爆裂。高人们就通过骨头上裂纹 的走向“分析”出问题的答案。最常用的骨头当然是比较平整的乌龟背壳和动物 的肩胛骨。   一百多年前这些骨头残片在河南被发现后,上面的象形文字就被认为是汉字 的祖先,被称为契文或甲骨文,最后定名为甲骨文。其实叫胛骨文也许更正确。   那么,在国际交流时“甲骨文”如何翻译成英文呢?这很难,因为西方没有 对应的东西啊。有人就把它翻译成了Oracle。从上面的介绍大家可以看出这个翻 译是牵强附会的,因为西方的Oracle是指替神仙说话的人,而中国的甲骨文是一 种用于占卜的文字。当然,它们的共同之处是都和预知未来的占卜有关。   现在想来,如果当初把“甲骨文”以拼音的方式译成“Jiaguwen”让西方人 去记住并理解也未尝不可,比如印度词汇“avator”,以及日本的片假名。但是 习惯了以自我为世界中心的中国人似乎更喜欢找出一个对应的词去翻译。   二十多年前,Oracle Corporation公司行将进军中国,就决定把自己的名字 中译为“甲骨文公司”。至于劳伦斯·埃里森、鲍勃·迈纳和埃德·奥茨是不是 真的明白中文里“甲骨文”的意思,只有天知道,他们自己知道啦。 ◆ 看《勺子》聊傻子 ·南 希· 最近我看了两个关于傻子的电影,一个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荒野猎 人》, 另一个是陈建斌饰演的《一个勺子》,总之都挺傻挺可爱又可怜的人—— 嗯,纠正一下,这两个人说到底一点都不可爱。 《一个勺子》什么剧情?说的是农民“拉条子”(陈建斌饰)在镇上遇到一 个讨饭的傻子,傻子跟着他回了家。拉条子贴了寻人启事,不久有人认领了傻子。 紧接着又有自称傻子的家人陆续出现,说拉条子把傻子卖了。麻烦接踵而至,拉 条子自知上当受骗却有口难言。他想不明白,好事怎么就成了坏事?他开始以一 位农民最淳朴的办法想自证清白。而为了寻找傻子,他成了另一个到处缠着别人 的傻子。到最后,那个傻子,那些骗他的人,还有他的老婆,都没有再出现,就 他一个人,孤独、屈辱、迷惘、伤心……结果,看热闹的人中有一群小孩以为 “拉条子”是傻子,因为他戴了一顶傻子戴过的滑稽的帽子,就群起而攻之,一 起拿土块儿打他,最后他倒下了,头上那顶遮掩他的“破帽”,把这个世界涂成 污秽的模糊的颜色,他再也看不清、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很简单,这里讲的是一个鲁迅说的那种在没路的地方一个劲儿地傻走的傻子, 没出路的人。这个电影学鲁迅——到最后也很残酷,不给主人公以希望,把他狠 心地扔在任人贱踏的荒野。这种电影可能很小众,就是一没有票房,二没有观众。 影片是根据短篇小说《奔跑的月光》改编,是陈建斌自编自导自演的处女作。据 说获得了金马奖五项提名、两项大奖。但这一部拿下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和最佳男 演员的电影作品,竟没有评论也没有宣传。 影片开头,拉条子一个人在荒野里走;一个从始至终都没让人看清楚模样的 傻子一直跟着他。主人公的家有几分像“洞穴”,连羊啊猪啊都在屋里乱跑,土 得掉渣,完全不像当下“高富帅”那种吸人眼球的电影,很不入流的样子。我最 初很不适应,差点放弃了。后来又看一遍,竟看进去了,过了“不应期”,适应 了他的朴实朴素的风格。 这个“傻子”有一种寓言的味道,使人想到陀耶妥夫斯基笔下的《白痴》里 的阿梅什金公爵。在阿梅什金公爵身上,有一个特征,即“胆怯的贞洁”。这个 人物之所以典型,是因为作家提供了一种人性的典型。有人还甚至拿他与耶稣比 较,说两者有相似之处。说他超群脱俗,孤身一人,成为众人的对手。我最初对 《一个勺子》印象是浮泛的,它太现实了,到了最后一个镜头,我还在琢磨,这 个电影怎么结束啊?是对现实“模仿”到底?还是不了了之? 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认识是,“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 行动的模仿”。亚里士多德对艺术的看法是,“艺术的本质是模仿,即反映现实”。 (《诗学》)模仿,这是一个艺术家很难绕过去的问题。 《一个勺子》对现实模仿得太逼真了,太朴实朴素了,太平淡了,缺乏让人 看下去的冲动。现代观众看电影多为解压、放松、享受,所以像这样的电影缺乏 轻松优雅的气氛,相反总是那种隐伏着某种紧张和沉闷的气氛,难免使人觉得平 淡。但是平淡好不好呢?看怎么说了,只要它成了一种风格就好,比如说到文章, 苏东坡有言“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是“峥嵘”好, 还是“平淡”好?有很多作家,或艺术家到最后都认为还是平淡好。汪曾祺曾经 感慨:“言到平淡处甚难也。”像有的影星到后来,就渐渐走向了平淡而深刻的 表演,如刘德华的《吾先生》就很平淡。很多明星,如陈建斌演过很多皇帝,很 多热闹角色,但他自己有发言权后就开始拍一些真实的人,我也是第一眼就很不 适应,那个潇洒、耍酷的人哪去了?看到只是皱纹、无表情、绝望、灰暗、无出 路感。 从某种角度说,我觉得他在追求一种风格。我现在能够理解了一个文学艺术 问题——即能够具备与众不同的风格,是很难的一件事。有的作家、艺术家几乎 一生都在变换风格,但每一次改变都成功,只是他自己生前不知道,以为自己一 直都是失败者。其实不是,只是当时,评论者不在场,评论者失陪。伟大的作家、 艺术家辛辛苦苦地创作,寂寂无声地死去,身后名声鹊起,评论家纷纷“苏醒” 了,发言了。比如卡夫卡、梵高和王小波等。 当我回忆这个电影,在我脑海里首先闪现出来的是,一个不太重要的时刻, 在影片的最后,拉条子寻问大哥为什么人们对一个傻子穷追不舍,为什么?电影 自始至终都没有给他一个特写,没有特效,没有近景。“面具”后面躲着一双像 傻子一样的眼睛,痛苦撕扯着他的灵魂,甚至身上的疼痛都不顾了,他以孩子般、 或说傻子般的祈盼的神态,环视着身边的人,试图有人给他一个答案,在绝望的 孤独中寻求一丝温暖,一点美丽的稍纵即逝的幻觉,然而人们在嘲笑他,用石块 往他身上扔;妻子离开他,村长和其他人认为他在利用傻子获利,没人能理解他 为什么怀念和寻找傻子,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他渴望找到一点理解。这个不 太重要的场面、不太重要的时刻,放在最后的结尾是大有深意的,这成了一个难 以置信的,完全离群索居的时刻,一个悲伤的、孤寂的时刻。到这时我觉得这个 电影的象征出来了。 它让我想起鲁迅的小说,在荒地上走的孤独的人。这个电影,到了结尾有一 点点“文学味儿”,这是《黄土地》式的电影,所以把思想和文学味隐藏好,于 是就一直收的,看不见什么“有生命的投入,有精神的苏醒,有自我的觉悟,有 悔悟的心灵”。我的理解,这不是那种纯粹的文学电影。只是方法、风格特别一 点,说实话,我倒是很佩服他的风格。陈建斌对《一个勺子》有着这样的评价: “一部好的电影,虽然讲的是我们的生活,但是它像一面镜子一样,每个人都能 从这面镜子里寻找到他自己,我觉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呢,我特别希望这面镜子 能够成为你们大家的镜子,有一天你们可以看到这面镜子。” 最后的点睛之笔,若文艺一点,可以套用李后主的词《浪淘沙令》:“独自 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阕词是 一个真实的、正在苦苦挣扎的心灵的写照,可以为这个电影点睛。能够有这么一 点点味,那就有了一点回味,回味就是诗意之一种,就是意向,就是象征。 拉条子的行为举止虽有瑕疵,却完全不违逆其善良、温敦、质朴的天性,对 不堪忍受的事物他莞尔一笑,对厚颜放肆之举他宽以待之,他自愿承受每一方的 罪责,这罪责绝不是这一方或那一方的,而是双方的。他因此而受尽嘲笑,落得 一败涂地。所有人都避他远去,而他也无意地伤害了所有的人。一时间,所有的 人都携起手来,结成一条战线,愤然背弃了他们中这个善良忠厚的人! 这就是一面“镜子”的作用,人啊,看看你们的嘴脸! (寄自美国纽约) 【丝露集】∽∽∽∽∽∽∽∽∽∽∽∽∽∽∽∽∽∽∽∽∽∽∽∽∽∽∽∽∽∽ ◆             山的样子               ·黄镇坤·   从山里走出来的人,总记得山的样子,尽管说每一座山有每一座山的样子, 每个人有每个人心中的山的样子。   我见过和走过无数的山,可内心里记得最真切的,就是老家村头那座近在眼 前的山而并非其它的山了。   老家的村子在高高的山上,偃卧于山上一块狭小的平地里,平地的四周由山 围囿着,除村头那座山屹然、昂然地矗立外,其它三面的山均不是很高而且柔缓。 或许就因了村头那座翘楚似的山吧,整一个村子的形像就显得有形且有几分奇异 了。外头的人乍到村上,无不拿惊奇的目光先环视一下村子,然后感叹说:呵, 这村子真像是一只船咧!   村头那座翘楚似的山村里人素来叫双髻仔山,因其形如古代女子头发上的发 髻而得名吧。前些年新村建设时,为赶新潮,村里人改其名曰:凤凰山——站在 某一角度远远里望去,矗于村头的这座山果真像一只凤凰——一只巨大的、传神 地微微扬起头颅的凤凰。   一座山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定然是有其原因了。可一提起山,我首先记 起的是村头的这座山,那是不需要原因,也不在于它叫何名了。它虽然不属于名 山,也不属于什么神山或仙山,它更没有泰山之雄伟、华山之险峻,可因为它坐 落在老家村子的村头,它就成了故乡村子的一部分。它是村里人共同的山,它给 予村子里的人很多,它与村里的人有肌肤之亲,它几乎是村里人心中的图腾。我 打小的时候起,便就常与这山打交道了,也因此,我打小的时候起,就和村里的 大人一样爱护着这山、喜欢了这山了。长大后,我虽离开了故乡小村,可我无论 身在何处,无论与它之间相隔得有多久远,在我记忆的深处里,这座山始终矗立 在我心灵天空的一隅,不曾远离,不曾淡漠。   从小就喜欢老家村头的这座山,不仅因了它高峻和俊秀的外表,不仅因了它 是村里人心中的图腾,也还因了它丰富的“内涵”了。   面向村子的这一面是一整片原始森林——一整片穿越了时空遂道延至今天的 原始森林。这片森林也是村里的风水林。林子茂密,古树繁多。在所有的古树中, 最多的是栗子树,还有不少是松树、樟树、枫香、木荷以及其它叫得出名叫不出 名的杂树。在林子里穿行,有如穿行于童话般的世界里。即便在林子的边缘,也 是茂茂密密、翠翠绿绿的。那儿除了长得不是很高大的松树外,最多的是灌木和 杂草了。在灌木杂草丛中,有时会冒出一棵两棵不知名的野果树比如野柿子树什 么的,上面会挂满黄黄的或红红的果子,像正月十五的灯笼。山风吹来,小“灯 笼”微微摇着,颤着,逸出几分山情水意。那儿也有花,有叫得出名儿的有叫不 出名儿的野花:黄色的,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都有。这些花赶趟儿似的 开了,谢了;谢了,开了,一批接着一批,一年四季都山花烂漫,一年四季都姹 紫嫣红的。   林子里有一种乡人们称作“菇蛉”的蝉,这种蝉会发出一种非常嘹亮的鸣声。 当这种蝉扯了脖子鸣响于林中时,林子里各类的菌子也像山花一样绽放了。林子 里的菌子种类繁多,有红菇、梨菇、香菇、木耳以及各种各样的杂菇。朵朵菌子 像一把把五颜六色的小伞,煞是可爱。林子里长菌子了,村里的妇女、小孩甚而 男人们一大早便挎了篮子、竹筐之类的家什一头钻进林子里,不大一会儿工夫, 他们便满载而归,提回一篮篮、一筐筐的野味。野菌味道鲜美,人人喜爱,作菜 或煮菌子稀饭、菌子鲜汤皆佳。乡人吃菌子多为吃鲜,鲜菌吃不完了,就拿去晒 干。晒干了收藏起来,日后又是餐桌上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山珍。   中秋过后,临了冬天,林子里的栗子又悄悄地熟了。栗子是村头的林子在这 个季节给村里人一份最慷慨和最丰硕的馈赠佳品。栗子分小栗和板栗两种,在村 头的林子里,小栗子居多。风来了,成熟的栗子就会脱离了开裂的刺球像雨点一 样从高高的树上淅淅簌簌落下来,落得到处都是。你不用爬树,你只要拿手在浅 草间拨拉,在枯枝枯叶间拨拉,你都能捡到很多很多从树上掉落的野栗子。   除了栗子,林子里还有许多其它的野果,甜的酸的、苦的辣的都有,那都是 村头这片林子慷慨的赐予。   村头的山是一座静静的山也是一座热闹的山。也就是说,森森然的林子里看 似静穆,可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活动着各种各样的兽类和禽类。兽的种类有限, 仅野猪、山獐、麂子之类的常见野生动物。可尽管如此,有时它们的动静也不小, 尤其是野山獐,时常在夜晚或天亮前吼叫,吼叫声把一片林子震得山响,那回声 还传到村里,传到村外,传得远远的;禽类就无数了,早早晚晚里,禽鸣声有独 唱的、合唱的、二重唱三重唱和多重唱的都有,整一个林子时常被各种的禽鸣声 “搅”得如一个热闹的墟场。   对了,偌大的这座山偌大的这片树林子当然还有山泉水了。山泉水从山的四 面溢出,流向四方。朝村子的这一面也有流泉,尽管流泉不大,但清冽、甘甜, 而且细水长流,终年不断,即便在井枯、田裂的日子里,也不曾间断。村里人就 在泉眼的前头挖了口池塘,把水蓄起,以备大旱之时村人的饮用和田地的灌溉。 就这样,村头里“缓缓兮湲湲,清清乎涓涓”的流泉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 过小村,润泽着小村。有了潺潺湲湲的泉水的润泽,小村就有了炊烟袅袅、鸡鸣 狗吠的景象;有了潺潺湲湲的泉水的润泽,也就有了小村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 历史。   哦,我老家村头里的这座山无论叫双髻仔山还是叫凤凰山,无论我身在何处 与它相隔有多么的久远,我都会记得它的样子——记得它屹然、昂然地挺立的样 子,记得它默默地守望和默默地奉献的样子。山的形象是有父亲的形象和母亲的 形象的,不是有“父爱如山母爱如水”这一说辞吗?这或许是我念念地记得村头 的这座山的样子而不能淡漠的另一原因之所在了。 ◆           余韵袅袅的秦淮河              ·肖泽青·   众干里寻秦淮河之歌, 追寻着浆声灯影里的音符。流淌几千年的秦淮河在歌 中, 展示出陪伴六朝古都一起走过的历史沧桑之路。   走近南京秦淮河,用手捧起河水, 这水里映着古六朝古都金陵的记忆。这条 南京的母亲河, 见证这六朝古都宋齐梁陈短命王朝的兴衰荣辱; 见证三国时代, 孙权继承父兄孙坚、孙策的基业,在张昭、周瑜的辅佐之下,建立东吴建康城的 繁华; 见证明朝朱元璋开国大典盛况; 见证推翻帝制建立中华民国; 见证侵华日 军屠杀无数平民百姓的残忍暴行;见证了渡江战役推翻蒋家王朝进军号角……   每当望着远处华灯映衬下幢幢红楼,画舫凌波,酒家林立,笙歌不绝,这些 场景虽然是仿古, 仍然把人的思绪拉回到古都六朝、秦淮八艳的才子佳人奢华的 时代。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的王献之,他那下笔熟练、润秀、飞舞风流的 草书;“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谢朓,他的这类“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 饰”的清新自然的诗歌,对盛唐“诗佛”王维、“诗圣”杜甫、“诗仙”李白等 文学大家都产生影响;特别是那位南唐主李煜的“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 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 来寒雨晚来风”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这一首首词成就了后唐主词宗的英名,也是那首千古传唱的《虞 美人》将他送上了西去之路,故国不堪回首,朱颜香消玉殒,昨夜的小楼东风依 旧萦绕在你后唐主的心头。他被赐死前,那一滴滴泪珠,流淌出是对死亡的无奈。   秦淮河深厚文化韵味,让后世刘禹锡、杜牧、孔尚任等大诗人纷至沓来,在 品尝这条河的韵味后,留下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烟笼 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这 些诗句增添了秦淮河的艳丽。   才子佳人的故事也让秦淮河充满笑傲神情, 秦淮八艳这些烟花女子依旧有着 令人惊艳的才情。她们的浅笑,她们的才情,她们的歌舞,连同她们的爱情,都 镌刻在世人心里。那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此去柳花如梦里——柳如是、 数去却无君傲世——董小宛, 还有李香君的“楣香楼”, 在这楼里,演绎着女子 李香君与文士侯方域的爱情传奇,一抹风流说,一拔韵致转,袅袅的琴音,诉不 尽的是相思,说不出的是柔情,那轻脆优美的曲调中,让一代奇才孔尚任点化成 一阕千古绝唱,成为秦淮河最精彩的乐章。如今沿窄窄的木梯登楼而上,屋内空 无一人,只有绢塑蒙在,谈不上栩栩如生,抚今思昔,使人更添了一丝凄凉之感。   秦淮八艳在居住的红楼里,每天拨动琴弦。婉转低回的琴声, 诉说她们心灵 深处隐隐作痛酸苦, 这苦被淹没夜晚灯影的秦淮河水中无人知晓。在达官贵人面 前强作笑颜翩翩起舞, 只为衬托当年十里秦淮的繁华。她们为情所困,她们在情 意中,表现出的柔情傲骨,在家国存亡的危难时刻,表现出的民族气节, 至今还 在秦淮河畔流传。   南京秦淮河总是把动人的美景奉献出来, 让人流连忘返。站在铺满月光的文 津桥上, 望着被霓虹灯照亮的碧油油的河水, 不禁让人想起散文大家朱自清老先 生那篇著名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文中如此写道:“……等到灯火明时, 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 睛了。……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 是奇迹!……”。老先生用如诗、如画、如梦一般的文字,呈现出千年的秦淮河, 悠悠的流水像一幅优美的油画。   如今夜晚的秦淮河像玉带延展,沉静优美。夜幕下月光很亮,它与两岸阁楼 的灯光交融一起。河边垂枊在水里摇曳着,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 美人的臂膊,交互相缠着,又似是月儿披着的发, 它们在灯光的映衬下, 翠绿如 玉。一条条朱砂红的画舫, 满载着南来北往的游客,在碧盈盈的十里水面上行驶 着。两岸古色古香的建筑群,飞檐画栋,雕花围栏,楼榭连着平台曲栏,这依水 而建的一幢红色小楼顶部挂着耀眼的红灯笼,人坐在画舫里,吹一下从河面上拂 来湿润的凉风,你就会觉得脱去了纤尘与凡俗,进入了古典而又安静的新境地。 画舫在古建筑里穿行,仿佛好像是通过时间机器,回归于明清古典妖娆的年代。   秦淮河里余韵袅袅,那浑厚的音律是由古都金陵历史沉淀铸造的,它继续 充当这座城市发展的记录者。 ◆ 大爱无言 ——纪念我的父亲 ·文 远·   一   父亲曾经对我及几个弟妹当面说过一句话:“如果说我当年不走出农村,你 们现在可能还在村里跟牛屁股。”   话糙理不糙,父亲说的话是对的。   一个人如果说读过一些书,但一辈子蜗居在一个偏僻、贫穷的乡下,是没有 多大发展前途的。   父亲当年不到二十岁,跟随乡下族里一个堂哥到几百公里外桂中的一个城里 发展,以至于有了我们这一大家子在城里出生、定居和发展的今天。   父亲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奠基人。   说来也真的是机缘巧合。   当年那个叫他出来工作的堂哥是民国时期这个城里的一名小官员,是管地籍 地政处的一名副处长。当时那官员堂哥问身边的人,说村里还有谁比较“醒目” (或叫“醒水”)点儿的。他亲弟弟对他说,有一个叫世波的,读过几年书,现 在村里教书,与我同学过,人很聪明,可以出来。这位官员堂哥即刻叫身边的人 写信叫我父亲上来。当时他掌管着一个测量队要用人。   我父亲从小到大没未出过远门。   我父亲的家乡是在桂东南一个叫陂底华偏僻的乡下,从乡下到县城可能还有 七拐八弯几十公里的山路。当年不通汽车。我父亲挑着简单的行李,告别家乡孤 独相伴的老母亲,怀里仅仅揣着城里堂哥寄来的一封信,一个人充满希望地向城 里进发。   当时因为父亲还在村里家族办的私塾里任教职,家族中有人就提出异议说不 能教到一半就让他走了,要他教完那个学期。但家族里也有明白人。村里族老就 发言说,不要耽误了年轻人的前途,他有路子走就让他走吧。   父亲因此得以顺利地及时脱身进城。   父亲可能走了一两天的山路才到达县城,随便找了一个便宜的小客栈住了一 晚。第二天打听好去玉林的车,买了一张到玉林的汽车票,到了玉林之后又住了 一晚。第三天再转乘从玉林到那个城市的火车,辗转几百公里行程。   现在看来,几百公里的路不算什么,但在交通并不发达的民国末年,对一名 未经世面的年轻人来说,这也算是离家远行了。   父亲勇敢地走出了他人生的第一步,从此人生的道路就逐渐宽阔起来了。   父亲的这一步对我们这个家庭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我和弟妹以及以后孙辈 们的学业和事业的发展都始于此。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的初小课程,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该城刚颠倒乾坤之时就 考试参加了革命工作。据父亲说,当年他同时考取了地区土改工作队和县土改工 作队。考虑到地区队下面还分管多个县,将来不知道要分到哪一个边远的县,而 这个县工作队就在城市附近,看得见,摸得着。于是就决定参加县里的工作队, 放弃了地区的那个工作队。   他当时并不知道,以后地区就是上级,县里就是下级。   乡下农民的本质就是实际。   红色土地权力刚转移,土匪还很多,地方上很乱。土改工作队人手一枪。父 亲当年是佩带一把手枪,留有一张照片,从中可以看得出当年父亲的英姿。   父亲对我们说得最多的一个故事是有一次他从一个叫里雍的乡镇负责押送一 船粮食上柳州。逆水行舟,船到半途一个当地人叫横濑滩的地方,水势惊险,湾 多水急。要命的是,这时河岸上打来警告的子弹,子弹在船边的水面上“泼,泼” 有声。岸上的人向船上的人大声喊道,是什么船,到哪里去?据父亲说,当时船 上的人谁也弄不清楚岸上的人是什么人。土匪还是解放军?情况危急,事不宜迟, 总得有人出去弄清情况。但如果说是遇到土匪,这就是找死。如果说是遇到解放 军,就没事儿。要随机应变。这时船里的所有人包括船工都望着父亲,父亲当时 年轻,也没家小,心一横,赌一把,就勇敢地走出船头,向那岸边的人大声喊道, 别开枪,我们是乡工作队运送粮食的船。恰好,岸上的人是解放军。一船人悬着 的心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父亲当年在这个乡工作队任财粮助理。   还有一个故事是发生在里雍街上。当天晚上留在镇上的乡土改工作队人员不 多,都下乡搞访贫问苦发动工作去了。这一天的晚上,土匪侦察到留在镇上乡工 作队的人员不多,感到有机会可乘,就集中兵力向乡工作队所在地进攻。来势凶 猛,势在必得。工作队依山傍水顽强守住,双方鏖战了大半夜。枪弹已越来越少, 情势十分危急。就在土匪即将攻破工作队驻地的那个时刻,只听外围枪声大作, 土匪乱作一团慌忙撤退。原来是下乡的工作队员们得到有土匪来袭的消息后,忙 赶回来解围。如果下乡的工作队员们晚来一些,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父亲说到这里总是喜欢停下来望着我们的眼睛,看看我们有些什么反应。我 们都吃惊地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刚解放时参加革命工作,可以说生命危险是时刻存在的。有一句话叫做, “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就是对这种危险情形的真实写照。   多年以后,父亲对我们说起当年的那些危险来的表情和语气总是显得很淡定, 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刚解放时,百废待举,新政府大量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就像我父亲这样初小 学历也像是一个宝似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在县财政局预算股当股长,以后兼任总 会计。与数字打交道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一辈子,再也没升职过。据父亲说,是有 一次机会升到地区专署财政局的,当时专署财政局的一位陈姓局长十分看好父亲 的工作能力,要调他到专署工作。当时父亲考虑自己一家老小在县城里生活多年, 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犹豫不决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更不幸的是,县里某些领 导并不乐意父亲调去城里工作。父亲人很老实,并不会上下打点,一切随其自然。 单位压着调令,他也无计可施。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去不成。以后他说给我听,我 埋怨他人不够圆滑。你上下打点一下,说点好话不就行了,我对他说。父亲笑笑 就过了,没搭理我。我知道我的父亲,他是真的没办法,也全然没有想到要去上 下打点。因为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做这种求人的事情,对于他来 说实在是太难了。   农民憨厚老实的本色在我父亲的身上得到充分体现。   我一个妹妹响应当时政府上山下乡的号召在林场工作,其它同时去林场的同 学以后一个个都想方设法往上调动的调动,出去读书的读书,病退的病退,都走 了。父亲也不会帮妹妹弄出来。有一次那个林场的场长要调回上海,找到他,因 为有一道手续就是要审计单位的财务,经我父亲审核签字后才能走。这个时候父 亲如果是灵活一点的话,他根本不用说一句话,只要有一点表示,我相信那个场 长就会乖乖帮妹妹跑调动。但父亲始终没有出声,按原则签了字,那个下放的上 海人顺顺利利地调回上海了。我记得他,曾经是我的一位高中老师,声音沙哑, 语速很快,有一段时间曾经教过我们的地理课。   父亲在职的预算股掌管着全县所有机关和事业单位年度财政预算和年度结算。 官不大但权力却不小,如果父亲人圆滑一点,那些单位的领导都要拍他的马屁。 但父亲工作中的几十年从来没有以权谋私,也从来没见有什么人给他送过什么礼。   记得一名教育局的局长平时没看见与父亲有过什么特别的交集。那教育局长 是一位南下干部,当时的南下干部基本上都是与南下干部自己比较亲密一点,因 地位不同和语言问题,与本地干部不怎么交往。但文革中那位局长落难了,被造 反了。那段时间倒是看见与父亲走得比较近,久不久就聚在我们家里一起吃喝。   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同情弱者,远离权势。   父亲酒量不大,也就是三、四两左右,但很喜欢喝一点。曾当着我的面对他 那帮喝酒的各乡财政所的同事们说,给他(指我)喝一点,他以后才知道买酒回 来给我喝。   以后我也参加工作了,到了省城。离家远了,每年春节回家探亲的时候我记 不起来我是否给父亲买过酒,但父亲的另外一句话却一直在我的心头回荡,那就 是走出去,你有本事走多远就走多远,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从乡下小镇到省城 工作和定居,我也曾应聘到过京城工作,我对我的儿子也说过类似我父亲曾经对 我说过的话,鼓励我的儿子走出去。现在儿子经过自己的努力,拿美国的奖学金 在美国读书,数学博士毕业后在一间全国排名前十的美国大银行工作,任高级分 析师。我的家庭、我们祖孙三代人就是这样走出大山,走出省城,走出国门的。   我父亲与算盘打了一辈子交道,我儿子是学数学的博士。爷爷与孙辈这种一 辈子都与数字打交道的微妙和机巧,是否冥冥之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不知道。   恰巧今天下了大雨,天上的倾盆大雨就像是我的眼泪。   二   谈起父爱,我受之有愧。   我甚至于都没有机会带我父亲出过省界旅游,而他在世时的最大愿望是到外 地去旅游一次。   父亲不善言语,尤其是对于有点儿反叛性格的我,有点不知所措,他更多的 是给我无言的爱。年轻时我不太明白,总觉得有些事情是他亏待了我,有时就跟 他拧着干,生他的闷气。当我以后也当了父亲,我就能逐渐理解我的父亲了。   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小时候你妹妹最乖,我出差时,她会叫“阿爸再见”; 回来时她会叫我“阿爸回来啦”。而你不同,你笨嘴拙舌,从来不会叫我。妹妹 好动,你好静。妹妹好玩,你好读书。你们兄妹俩的性格有很大的不同。   哪一个父母都会喜欢乖巧的孩子。这一点是肯定的,我的父亲也不例外。小 时候最喜欢我妹妹。我不记得我父亲给我妹妹买过什么玩具,但我却清楚地记得 父亲有一次外地出差回来给我买过一个老红色有花纹的漂亮小皮球,那还是我在 幼儿园的事情。我很喜欢那个小皮球。我把它带到幼儿园里玩,结果不小心从一 个小洞口掉入一个有盖的排水沟里,再也找不回来了,非常可惜。但父亲肯定是 爱我的,尽管他对我们兄妹俩人爱的方式不同,因为他在出差百忙之中也不忘帮 我买玩具,而这就是他爱我的一种表达方式。   我上小学了,可能是一二年级吧。当时的班主任是官文芳老师,同时她也兼 任我们班里的语文课老师,她的丈夫姓陈,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他们的女儿陈丽 莉同学与我一个班。官文芳老师和陈主任在文革中双双被批斗,后全家被下放到 一个乡下的学校。   当时同学们都在玩滚铁环,有铁线绕的,还可能有什么其它材料制作的。我 回家对父亲说,我也要一个铁环。父亲环顾四周,寻找制作铁环的材料。一眼看 见我家简易厨房里的一个三角锅座。说这个可以做铁环。就把那个平时用来座饭 锅或水锅的三角铁座的三个脚小心翼翼敲下来。得到一个完整的铁环。   经过放在厨房外那个石磨的打磨,把那些刺儿和焊点磨去。然后他再用粗铁 线绕了一个铁钩钩加上一个木把。这铁环就算制成了。   我欣喜若狂,马上试用。拿起铁环高兴地跑去找小朋友们玩了。   但人们在很多时候会乐极生悲,我也一样。   有一天,我带着铁环去学校,上课时放在课桌下,不小心弄出声响来,铁环 被正上数学课的陈莲开老师收缴。陈老师一直没有把那个铁环发还给我,我也不 敢问她要回来。后来我看见同一个班的陈丽莉同学的弟弟在玩我的铁环,才知道 陈老师把我的铁环送与他了。   几十年后一次小学同学聚会,我问陈同学有否记得有这回事?陈同学果然记 得有这一回事,说她弟弟对那个铁环喜欢得不得了。   她当时也不知那个铁环是怎么来的?   陈老师上课好严格,自尊心好强,就凭一点儿动静就可以收缴学生的铁环。   我不敢去向老师讨回我的铁环,也不记得回家后如何向家长交代。可以想见 的是,父亲可能会对我说,算了。依他的性格必定如此,遇事息事宁人。学生肯 定有错,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似现在的家长,一个比一个还凶。不但敢大声 质问老师,有些还敢行凶打老师。仗着有权有钱有势,不尊师重教,这都是文革 遗风造成的恶果。   铁环给我带来了很多乐趣,在坡地跑上跑下,满身大汗,满脸通红,过窄道, 过小桥,过田基,与人比赛。比谁滚得快,比谁走得险。   但从那个来之不易的铁环给我的记忆中最多的还应该是父亲的爱。   一种爱子心切的爱,如果说不是那样,他就不会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把一个 在用的锅座敲掉制成我的铁环。   父亲的爱是无言的。   大爱无言。   三   呛懂呛,呛呛钱,没呛没得钱。呛懂呛,呛呛钱,没呛没得钱。   这是我国民间传统节日中,镲、鼓、锣协作敲击的拟声词。   阿宝的歌在我听来,始终带有悲凉、悲切和悲伤,尽管他在唱红陕西民歌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之后又被改造唱了一些看似轻快的主旋律歌曲。   《走西口》就是阿宝演绎的其中一部悲凉的音乐作品,是陕西民歌音乐作品 中的代表曲,主曲调。虽然陕西民歌音乐作品中也有《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这样 轻快的音乐作品,好像很阳光,但因陕西省始终处于一种因地域和环境的关系而 产生和存在的贫穷落后这样一种社会境况,注定它的民歌成分中的悲情是主旋律, 任何想利用它来为主旋律服务的努力都是十分可笑的。   从阿宝的《走西口》使我联想到我的老父亲。   父亲的走是极不情愿的,但他的走又是逼不得已的。这种悲情甚或是悲痛一 直压在我的心头,是一个永远的痛,弥经越久,这种心理负担的压力感觉越重。   记得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脑袋仍很清醒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 想走了。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过,他想走了。   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很吃惊,我望着他那双曾经充满活力而现在是无神的 双眼,抚摸着他因中风偏瘫而失去知觉的手指,心情十分沉痛,不由得泪流满面。   我父亲平时是一个十分乐观的人。   生活的重担并没有压垮他,尽管我们曾经是一个七口之家,生活十分清贫, 主要靠他微薄的工资收入养家活口。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愁眉苦 脸和听到他在我们面前唉声叹气。   相反,我仍然记得,在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他是很阳光的,我甚至在逢年过 节单位搞活动时,看到过他在县工会球场里打过篮球比赛。   他个子比较高,就南方人来说。他伸出的双手可以把住要上篮的对方球员, 绰绰有余。   但他曾经对我说过打篮球是一种激烈的身体接触冲撞运动,意思是他不太赞 成我去玩,怕我有所闪失。舔犊之情,跃然脸上。   我父亲从农村走出来,走出农村之前从来没玩过篮球或其它什么球类。他不 知道打足球更容易受伤。   我早年营养不良发育晚,个子不高,打篮球不合适,在中学时我并没有选择 打篮球,而是选择踢足球。   我右脚的脚拇指就是以前踢足球时受的伤,现在阴雨天还会隐隐发痛,就是 那时落下的毛病。但踢足球使我学会了滚翻这个技术动作,即在跌倒时顺势滚翻 避免受伤。滚翻动作分为前滚翻、后滚翻和侧滚翻,都可以利用技术动作避免受 伤。比如说如果你被对方球员从后面铲倒,你可以先顺势前弓弯腰或右肩或左肩 先肩膀着地翻滚过去,从而避免头部或手臂关节等处受伤。这都是玩足球的人必 须要掌握的技术动作。看比赛的观众,不知内情以为踢足球十分危险容易受伤, 他们不懂得,其实玩足球的人可以借助一些技术动作尽量避免自己受伤。   父亲中风偏瘫十年之久。俗话说久病床头无孝子,就是说的这种情形。由于 父亲的医疗关系一直在小镇上(我的其他家人都在那里),而我却远在几百公里 外的省城居住(当然这不是全部理由),我就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父亲说,我想去了!   父亲说出这样的话,作为子女,任谁听了也会心痛万分。   如果说不是病痛始终折磨着他,身心交瘁,他是不会说出这种无奈和绝望的 话的。   我无力地安慰着他。   我说,你活着一天,我就会回来看你。   但这种话对于一个时刻需要照顾的父亲是十分不够的,他需要的是时时刻刻 的陪伴和精心的照顾。病痛时可以扶持上医院,居家时可以帮助换洗衣裤和照顾 饮食一日三餐。情绪不安时有人说话和排解心绪,为他排忧解难。   种种原因,我做不到,也做不好。我十分自责,十分无奈,十分痛苦,感到 压力山大。   我想起阿宝唱的《走西口》(老版,原汁原味未改编版),妹妹说,哥哥你 不要走。哥哥说,妹妹我要走,没走没活口。妹妹一直说,哥哥你不要走,哥哥 无奈地一直说,妹妹我要走……   妹妹那种种撕心烈肺地哭,抹着泪;哥哥那种种不舍和不断地回头。   阿宝的高腔唱出了走西口人的悲凉与无奈,再加上二胡那种中国传统乐器独 特的悲情音调,就是我当时与现在的真实心境。   中秋节快要到了,人们又在议论今年工会允不允许发月饼。   中秋一过,又近重阳。   一个个的传统节日都是我们纪念祖先的日子,“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不知是什么名人说过的话了。   今天,我又思念起我的父亲来。   一夜无眠,成文一篇。   父亲逝世四周年,是为祭! ◆            格 子             ·何葆国·   1   很多模糊的面孔和场景,重重叠叠,就像她第一次走进这连绵不尽的群山, 眼里是层出不穷的峰峦,波浪般不断地涌起,然后逶迤着散开,化作莽莽苍苍的 一片……那些面孔像石磨一样转着,又像她头上一圈圆圆的天空在旋转。她记得 第一次走进拱卫楼的时候,看到头上一圈圆圆的天空,这令她有点眩晕,越盯着 天空看就越感觉到天旋地转,其实土楼是非常坚固的,是她的内心在转……在她 混混沌沌感觉正要睡去的时候,她猛然听到一声枪响。尖锐而又喑哑的枪声把她 惊悸地吓得从床上折起身子,胸口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最后那张面孔定格在她 面前,她真真确确看到是陈明焕冷峻、不苟言笑的脸庞,一滴血从他左耳边缓缓 地流了出来……   前些天就有坏消息从马铺城里传来,明焕被解放军抓去了。他的几个堂兄弟 早就跑了,跑台湾或者南洋去,但是他不跑,他对她说过,我为什么要跑呢?我 又没造什么孽,哪个朝代都要用木材吧。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蜷伏在他并不宽厚的 胸膛里,心里茫然无措。时局动荡,她一个小女子,什么也不懂,只想身边永远 有这样一个依靠,自己尽快生下一男半女,即使以后他常住在城里忙他的木材, 她也可以在拱卫楼里带着孩子过着安闲的小日子。可是刚刚过了元宵,明焕就急 匆匆要赶回城里。尽管一直有令人不安的各种传闻像浮尘一样飘荡在石桥村的土 楼上空,但是这个元宵,人们还是照样到祖堂里挂灯,抬着神舞着好多条龙,在 村子里各座土楼内外巡游。明焕是今年游香的大头家,一袭青衫马褂走在巡游队 伍的前头,整个晚上走下来,脚底都起泡了。她端了一盆热水给他泡了脚。他仰 着把身子放倒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噜。他太累了,这次从马铺城里回拱卫楼过 年,她第一眼就看到他头发里夹杂着好多根白发。上一回回来也就是两三个月之 前,还是满头乌黑的,而且她在晚上也明显感觉到他的力不从心,从她身上翻下 来之后他似乎困得说不出一个字,只发出一阵低沉的鼾声。   自从得知明焕被解放军抓去,格子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变得神思恍惚,不 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从一楼灶间爬楼梯走到三楼,沿着廊道走了一圈,又从另 一部楼梯走下来,几次抬起脚差点就踩空了。在浑圆阔大的拱卫楼里,她真切地 感觉到自己就像一粒无依无靠的尘埃。昨天傍晚,石桥村里也进驻了解放军的一 支工作队。那个背着驳壳枪的萧队长操着一口北方话,当他带着几个士兵一脚跨 进拱卫楼的石门槛,一眼看见香火堂一个正在焚香拜神的女人的背影,眉头就紧 紧地皱了起来。格子被明焕的一个远房堂兄带到楼门厅萧队长的面前,感觉到萧 队长的眼光像一把尖刀,把她身上的衣裳都挑破了。她全身打着哆嗦,双手抱在 胸前,耳朵里嗡嗡直响。萧队长喷着唾沫叽哩呱啦说了一长串,她一句话也听不 清楚。只见萧队长大手一挥,几个在贫农协会做事的族人分头带着士兵走进她家 的一楼灶间、二楼禾仓以及三楼她的卧室,翻箱倒柜、查抄家产的声音粗暴而又 响亮……她整个人软绵绵瘫倒在槌子旁边,是四婶把她连拉带拽地背回了卧室里。   醒来后格子发现这不知道是谁的卧室,听明焕说过,这拱卫楼有三分之一的 房间归在他的名下,但平时还是让族人无偿使用。这只有一床一椅的卧室里散发 着一股怪异的气味,令她一阵阵恶心,却又什么也呕不出来。四婶给她带来一只 包袱,里面装着一些她的个人衣物。四婶告诉她说解放军工作队查封了陈明焕名 下的所有一切,从拱卫楼里的房间到山坳里的田地和山上的林地,当然还有她保 管的所有的金银细软和锦绣绸缎。也就是说,除了几件换洗的土布衣衫,她一夜 之间变得一贫如洗。昨天还在住的卧室不能回去了,只能住在这间陈设简陋的房 间。其实土楼里的房间大小都是一样的,只是自己的卧室她布置得像是一座秘密 的花园,床铺、桌椅、案几都用檀木、花梨木精制而成,窗台的小风铃,还有梳 妆台上的各种小摆设,无不透着她的小情调。她原来以为可以一辈子住在这么一 座花园里,现在猛地被抛了出来,落入一排看不见的狰狞的獠牙里,一下两下被 撕咬得全身血肉模糊。   格子不知道明焕被解放军抓去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他们除了把“天岭陈记木 材”的木材和钱款全部没收之外,他们还会打他吗?一个月前,明焕托人给她捎 回了一张纸条,只有16个字,“我若遭不测为我归葬老家你尽快改嫁”。她看了 很生气,这是多不吉利的话。她当即把纸条揉成一团,丢在了二楼的披檐上。恶 梦里的枪声和明焕流血的脸庞,令她内心里深深地不安,这无疑也是一种不祥之 兆。格子从床上走下来,走到窗台前,推开一扇木窗,看见外面的天空还是漆黑 一团,她的心里也是黑漆漆的,像锅底一样。整座拱卫楼还在沉睡中。那一头的 廊道上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向着这边走来。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却是越来越低, 好像就停在了门口,格子的心蓦地提了起来。   门口果真有人,似乎是为了掩饰紧张而干咳了两声,然后压低声音,带着瓮 声瓮气说:“你家陈明焕昨天下午被政府镇压了,你要收尸赶紧去,两天后就烧 掉了。”   格子支楞的耳朵抖动着,整个人像是打摆子一样,她焦灼地想要喊叫一声, 但是嘴巴张成一个洞,干涩的嗓子叫不出来声音,她听到心里砰地响了一声,那 是心碎了。她颠了两步向门边扑去。门外一阵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向着楼梯跑去 了。她还没有拉开门,就跌倒在门后……   2   从四婶的嘴里也证实明焕遭遇了不测。石桥村大地主、百年老店“天岭陈记 木材铺”老板,这两个身份太抢眼了。刚刚成立的马铺县人民政府昨天午时过后 在县城梨子园荒坡上公开处决一批大地主、大恶霸和反革命分子,陈明焕是其中 之一。格子梦见枪声和一滴血从他耳朵边流出来,原来是真实的。   “这都是命,”四婶叹了一声,抬手抹了一下眼晴说,“你还是吃一点吧?”   格子愣愣的没有应声,她在想天还没亮就来报信的那个人是谁?他讲着带点 客家腔的福佬话,似乎用手捏着鼻孔,他是谁呢?——其实他是谁不重要,现在 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到城里给明焕收尸?怎么把他弄回来村里安葬?她 全身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眼珠子像木刻一样定定的不 动。这两个问题——其实也就是一个问题,怎么为死去的丈夫收尸?——这真是 一个锥心的难题,像钉子一样往心里不停地钉下去。   “你还是吃一点吧,”四婶说,“这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要活。”   格子抬头看着四婶,觉得四婶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不由向她点点头。3年前, 她刚刚嫁到拱卫楼时,虽然也是八抬大轿,也是明媒正娶,但是楼里和村里的许 多女人明显都对她表示轻蔑,甚至抱有敌意,她一直不得其解。四婶倒不是这样 的人,她古道热肠,对格子嘘寒问暖的,不过格子也很快发现了她有爱占别人便 宜的毛病。有一次,格子对四婶说起楼里村里的女人对她的态度,四婶竟然说, 大家都是怨妒你好命呢。格子心里凛然一惊,我好命吗?如果不是父亲欠下一屁 股赌债,母亲被逼自尽,连一副棺材都买不起,她怎么也不会愿意嫁给陈明焕的。 这个男人大她十来岁,前头死过一个老婆,据说是生孩子时母子双亡的,面相看 起来苍老木讷。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嫁给这样的男人。正如四婶所说的,这都是命。   “四婶,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到城里把尸体背回来?”格子定定地看着四婶 说。   “哎呀,这谁敢啊?他们都说了,明焕是政府什么压的坏人,不是至亲,没 人敢出头的。”四婶说。   格子心里迅速过了一遍,明焕是独子,父母双亡,他的至亲除了几个堂兄弟、 一个在外乡的舅舅还有两个嫁外乡的姑姑,还有谁呢?同村的几个堂兄弟都跑了, 外乡的亲戚她有的连照面都没打过——她低下头,眼光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胸脯, 其实自己才是明焕最亲的至亲,他们是拜过堂的,并且她的姓氏名字也载入了陈 氏颖川堂族谱。可是,她一个小女子,走不到马铺城,更背不动一个人。她心里 狠狠地恨着自己。   “明焕也真是可怜……”四婶又叹了一声说。   “你帮我找个人,我给他钱……”格子说。   “给钱?你现在有钱吗?你家产全都充公了,你现在吃饭都只剩下一副碗筷, 没有第二副了。”四婶说。   格子头低得更低了,几乎抵在胸脯上。没钱就请不动人了?这也是,一个被 政府镇压的大地主,谁愿意沾边,躲闪都来不及呢。钱,肯定要大价钱,可是她 现在身无分文,难道就让明焕暴尸荒坡,两天后一把火烧掉,无法入土为安?不! 她心里尖叫了一声。她的眼光从自己的胸脯上抬起来,对四婶说:   “谁帮我把明焕背回来,我就嫁给谁。”   四婶愣了一下,满脸诧异地看着格子,走上前一步,歪着脑袋凑到格子面前 说:“格子,这话……”   “当真,说到做到。”格子绷紧着脸说。   “我是说,这……”四婶说,“这值得吗?”   格子咬着嘴唇,又低下了头,她把身子从床上移到床边,两只脚踩到了地上 的鞋子里,却没有力气站起来。这么做到底值得不值得?说实在的,明焕对她不 坏,但也不算好,两个人聚少离多,实际上也很少有过情感上的交流,他想要她 时,她无条件地配合,似乎也没有从中感受到什么快乐——他值得她这么去做吗?   “你再想想……”四婶说。   “我想好了。”格子说,她心里决定了,她必须这么做,这不仅仅是为了明 焕,也是为了自己——她不想余生在不安中渡过,她只能这么做了。很多事情是 经不起追问“值得不值得”的,正如当年,她也自问过,为了安葬母亲、还父亲 的赌债,把自已的一生交付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这值得不值得?其实有些事情是 无法选择的。她从地上站起身子,把胸脯往上挺了一挺,对四婶说:   “你帮我把这口风传出去,要快,最迟明天上午把明焕背回到村里,我后天 就嫁给他,不管他年纪多大,有没有家室,瘸脚拐手,我都愿意。”   四婶的眼光从格子高高的胸脯上移到她的脸上,那光洁的脸上此时似乎泛着 一层红光。她眨了几下眼,长长地叹了一声,说:“格子,你做人也真是仁 义……”   格子一只手抓着四婶的胳膊,急切地说:“拜托你了,四婶,你到各座土楼 去说,要快……”   “从石桥村爬天岭到马铺城,再快也要十几个时辰……”四婶说。   “反正,明天这时阵谁能把明焕背回到拱卫楼,我就嫁给谁。”格子说。   3   石桥村是闽西南大山深处的一个土楼村庄,拱卫楼、拱月楼、振福楼、振德 楼等七八座土楼错落分布在溪流两岸的谷地里。此时,晨雾刚刚散开,苏醒过来 的村子里充满各种声音。陈世贵一瘸一拐走过拱卫楼时,特意停了下来,把左边 那条瘸腿斜斜地放着,仰起头看了看拱卫楼。听父亲说,以前爷爷在拱卫楼里也 是有好多个房间,后来赌博输了抵了债,全家人就搬到土楼外面搭盖了茅棚屋。 世贵就是在茅棚屋出生、长大的,前些年父母接连病逝,他又在山上采草药摔断 了腿,明焕时常接济他。有一次从城里回来,明焕说愿意借拱卫楼一楼灶间、三 楼卧室各一间房供他无偿使用,他谢绝了。因为他腿脚不方便,他觉得还是住在 茅棚屋就好。昨天在贫农协会做事的堂哥世平告诉他说,这回他可以分到拱卫楼 的房间了。世贵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是人家明焕的房子,怎么说分就分呢?世 贵没有看到他想看的人,提起瘸腿又往前面的拱月楼走去。他走路的时阵,身子 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像划船一样,村里人把他叫作三脚贵,他也默认了,三脚 就三脚,或许上世人注定好了。   走到拱月楼后侧的一座茅棚屋前,世贵看到一条身影向后面的茅厕闪去,连 忙喊了一声:“一枝春,我有事找你呢。”   “干你佬,再急也得等我这泡屎拉完。”一枝春冲进了茅厕,那只有半截的 门,也没顾得上关。一枝春原名叫作陈永春,早年到马铺城混过,不知怎么得罪 了一伙流氓,被断了一只右手,幸亏明焕出面说情救了他一条命,后来他回到村 里就被叫作了一枝春。他蹲在茅坑上抬头望着世贵说:   “三脚贵,你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这回有好事,”三脚贵扭过头说。   “什么好事?”一枝春问。   “算是善事吧,也是好事,”三脚贵自个儿点着头说。   “什么鸟事,你快说!”一枝春提起裤子,急躁地从茅厕里走出来,抬起仅 有的左手拍了一下世贵的肩膀,“三脚贵,你说话不像男人,不爽快啊。”   “好!”三脚贵用右脚用力地跺了一下脚,盯着一枝春说,“我就问你一句 话,看你爽不爽快,像不像个男人?”   “干你佬,你快说呀!”一枝春骂着推了三脚贵一把。   三脚贵像是站立船头被风吹得晃了一下身子,立即又站稳脚根,说:“现在 我们一起去马铺城里,把明焕背回来!”   一枝春怔了一下,挥起左手说:“去,不去不是个男人!”   三脚贵笑了起来,说:“你这人沉不住气,经不起激将。”   “你激将个鬼,根本就不需要你激将,明焕对我有恩,我这是回报他。”一 枝春说着,又大步冲进他的茅棚屋,“我带一点物件,立马就走!”   从石桥村沿溪走过一座小山岗,然后便是弯曲的山路通往博平圩,从圩街上 有一条几百年的古驿道钻山入林,绕着九九八十一道弯,直到进入马铺城才把路 扯直了。这条山间盘旋的古驿道统称天岭,从石桥村过天岭到马铺城,马上回头 返程,腿脚快的话也要一天一夜。一枝春和三脚贵一个人在前头快走,另一个人 在后面紧跟。一枝春甩着一只手,脚底下霍霍生风,而三脚贵行走的身子像是划 船一样,他两只手使劲地划着,身子就是晃悠着快不起来。   “三脚贵,像你这样,天黑也走不到马铺。”一枝春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了 下来,喘着气回头对三脚贵说。   “我能追得上你,你放心。”三脚贵屏着气,拖着瘸腿从一枝春面前走过, 眼睛瞪了他一下,表示某种不满。   “歇口气啊,”一枝春看着三脚贵较劲地从面前走过,冲着他摇晃的背影喊 了一声,“填下肚子!”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煮熟的地瓜,大口啃起来。明焕挨枪 子的事,其实昨天晚上就传到了石桥村,有人叫好,也有人叹息,他睡觉前突然 想起明焕对自己有恩,这下一下子睡不着了,眼前全是明焕的面孔闪来闪去,一 会儿是在说话,一会儿是在流血。在拱月楼闲坐时,他听一个堂伯叹息说明焕可 怜,不能入土为安。他也知道明焕家至亲的男丁跑的跑,幼的幼,没人到城里为 他收尸。当时一枝春心里就动了一下念头,是不是到城里把明焕背回来?这也算 是报恩。可是想到自己缺了一只手,做事还是不方便的,这个想法就不再坚持了。 夜里想起明焕,他的心又一阵阵揪紧了。早上三脚贵邀他一起去把明焕背回来, 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三脚贵腿脚不行,可他有两只好手,正好帮上大忙,只要 把明焕背到背上,滑落时三脚贵帮他托几下,他保证歇三五回就能够把明焕背回 到石桥村。明焕瘦,身上没有多少肉……这阵子想起明焕,明焕的影子又在面前 晃了,一枝春连忙站起身,大步冲上坡岭追上了三脚贵。   三脚贵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重一步轻一步,头上冒出了一粒粒豆大的汗水, 上衣后背也湿了一大片。他回头看到一枝春追上来了,并且大步流星般超过了他, 说:“我不歇,我不会比你慢多少。”   “行呀,三脚贵,你精气神很足,看来明焕没有白对你好。”一枝春说。   “做人嘛,不就做个理直心安?”三脚贵说。   “也是,我昨晚就想来了……”一枝春说。   “少来,没有我早上叫你,你会来?”三脚贵说。   一枝春骂了一声,说:“我这不是一个人不方便吗?”   三脚贵点着头,说:“好吧,其实我也是一个人不方便,不然我就自己来 了。”   “行了行了,不说你我,我说明焕人是好,可是命不好,你看头一个老婆死 了,第二个老婆又……”一枝春说。   “哎,人家都有两个老婆,我们一个也没有!”三脚贵说。   “这怎么能比?虽说同一盆老祖宗风水,每个人的八字还是不同的。”一枝 春说。   三脚贵没有接上话头,他暗暗地咬紧牙根,好腿迈得特别大步,瘸腿则轻轻 划着小弧圈,一划便提起,减少与地面的摩擦,跟上好腿的节奏。他抬手摔了几 把汗水,看着面前健步如飞的一枝春,心想看来明焕也没有白对你好。又绕了一 道弯,三脚贵感觉快要断气了,连忙停下脚步呼了几口气。一枝春已在前面望不 见的地方,他可以放胆地喘气了。一枝春在附近时,他都不敢喘气,好像害怕他 会嘲笑他一样。三脚贵突然想起前些天在拱卫楼门口遇到明焕老婆格子的情形, 她对他淡淡地一笑,他一下就觉得心头热乎乎的。村里多少小媳妇从来都不正眼 看他一眼,好像他是个坏人一样。只有格子正眼看他,带着笑意,还问他,最近 去哪里了?他心里砰砰跳得极紧,慌张地吞了几下口水,说没去哪里,一直在石 桥呢……那时他心里暗想,这样的女人,要是能够跟她睡一个晚上,不,只要睡 一会儿,他死了都愿意。这时阵,眼前又浮动起格子的笑脸,三脚贵全身又硬梆 梆来劲了,抬起好腿拖着瘸腿,继续往前走去。   4   格子在焦虑中等待四婶。四婶快人快语,她会将格子的心声传播到石桥村每 一座土楼里。可是,有没有人敢去,愿意去,她迫切需要得到消息,明焕的尸体 明天还躺在荒坡上的话,他就会被一把火烧掉,从此成为孤魂野鬼,留给她的时 间真的不多了。格子一会儿从窗台上往外面张望,一会儿开门走到廊道上往下盯 着拱卫楼的楼门厅,四婶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不知道是第几次从房间走到廊道的栏板前,格子看到对面廊道上站着一个戴 五角星帽子、穿军装的士兵,他们隔着圆圆的天井,格子看不大清他的脸,发觉 对方看到她时似乎很警觉很神速地闪到了廊柱后面。莫非这个人是被派来监视她 的?格子也没往心上去,现在她满心盼望的是四婶给她带来好消息,有一个人往 马铺城去了——是的,只要这个人明天上午之前把明焕背回到拱卫楼,她就愿意 嫁给他!她心里再次确认了这个承诺,是的,说到做到,她从来就是一个守信的 人,如若不信,她可以剖心明志。可是,这个人在哪里?石桥村这么多个男人, 会有这么一个男人吗?   拱卫楼许多人家开始吃午饭了,四婶这才灰头土脸出现在格子的房间里。四 婶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人,一看到她的脸,格子的心就凉了半截。   “我每一座土楼都去说了,有人想去,被他老爸喝止了,都说、都说、 说……”四婶打着结巴说不出来。   格子感觉到心在往下沉,下面是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头晕得厉害,还没走到 床前,她就咚一声瘫倒在地上。   又是昏昏沉沉的冗睡和没完没了的恶梦。格子在梦中喜极而泣地抱住明焕, 原来他没死,她喊着他的名字,他低低地应着,但是眼光转到他脸上,却看见那 上面鲜血如注……格子还梦见了当年在马铺初级学校的情景,她是学校里为数不 多的女生之一,她喜欢坐在红砖楼后面的池塘边读书,每一回都会有人往池塘里 扔一粒石子,噗嗵,响起的水声把她吓了一跳,可是转头四望,却总是找不到扔 石子的人……一道金色阳光打在拱卫楼上,斑驳的土墙闪耀着迷离的光彩。格子 看见身着男装的自己从石门槛上走下来,迈着矫健有力的脚步,向村子外面走去。 四婶迎面走来,问她,格子,你要上哪里去?格子说,我要到马铺城里,把明焕 背回来安葬。四婶说,你行吗?格子说,我怎么不行?四婶说,我真服了你。格 子说,格子说了,谁把明焕背回来,她就嫁给谁!四婶说,你就是格子啊。格子 说,我不是格子,我是男人!格子看见自己翻过了一座座山岭,正站在岭头上眺 望着云蒸霞蔚的山谷,她突然朝着山谷大声喊道,陈明焕,你这个死鬼,你给我 回来!山谷里响起一阵回音,回来——回来——突然怀里扑来了一具血淋淋的尸 体,格子猛地醒了过来。   床头的椅子上摆着四婶送来的一碗菜饭,还有一双筷子。格子的心只是痛, 已经感觉不到饿。她从床上折起身子,心里真是痛恨自己不是男人,原以为自己 作为女人,还是有一点价值,会有男人愿意为自己去做事,可是实际上,没有人, 平时很多人都在说着明焕的好话,怎么这下在“重赏”之下也不敢出头了,他们 都被吓坏了吗?   四婶又来了,说:“我到楼外茅棚屋也说了……”   “来不及了……”格子怔怔地说。   四婶瘪着嘴说:“楼外的人大多是光棍……”   “来不及了……”格子神思恍惚地下了床,晃着身子往门外走去,她感觉到 整座土楼都在摇晃——是的,拱卫楼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楼板、屋瓦都在嘎嘎 作响。格子跌跌撞撞走到廊道的栏板前,两只手抓着栏板,这时她又看见对面的 廊柱后面,那红五角星帽子闪了一下。她无心去关心这个人是谁,管他是谁呢? 谁能把明焕背回来,这才是她操心的。   “哎,你别——”四婶紧张地跟着走上前。   “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格子说,“我还想活长久一点呢。”   “你要相信,会有人的……”四婶说。   “好吧,我相信……”格子说。   5   时令过了霜降,天黑得特别快。一枝春和三脚贵走进马铺城时,天已黑得不 能再黑,两个人饿得眼前直冒金星,摸进一间卤面店,各要一大碗不加料的卤面, 眨眼间就全吃进了肚子里,还差点把瓷碗啃掉了一角。   一枝春早年在马铺城里混过,带着三脚贵熟门熟路地来到了梨子园的荒坡上。 这里从大清起就是处决人犯的地方,一到天黑,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两个人没 费多大的劲就找到了陈明焕,这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好找。   “我们来背你回家,”一枝春说着,单手朝明焕拜了拜,“你乖乖听话 吧……”   三脚贵突然叫了起来,说:“哎哟,我们忘记带一把香来,我听说,有人会 念一种口咒,尸体背在身上就像一张竹叶那样轻。”   “你会念这种口咒吗?”一枝春问。   “我不会……”三脚贵摇摇头,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明焕的脸上还是干 净的,就是胳膊的衣服上有一块血污,还好,天气凉了,尸身上没有闻到什么异 味。   “不会你还说个鬼。”一枝春哼了一声。两个人蹲下身子,先把插在明焕脖 子里的一块长条形木牌抽出来,上面写着“陈明焕”三个字还打着一个红红的X, 这牌子俗称斩条,一枝春把它扔到了一边,三脚贵两只手解着明焕身上的绳索, 几下也就解开了。   一枝春直起身子,又用一只手朝明焕拜了拜,嘴里叽哩咕噜地念着一串含糊 的音节。三脚贵惊讶地叫了一声,说:“咦,你会?”   “我当然会。”一枝春得意地偏起头。   “你会口咒,这就太好了。”三脚贵两只手从地上搀扶起明焕,在村里他时 常帮助人家干这种事,就是把死人搬到棺材里,总感觉死人特别重,所以石桥村 有一句俗话,说什么很重就是“像死人样重”。他两只手插在明焕的胳膊腋下, 使劲地往上一扯,明焕就站了起来,按照三脚贵的牵引,趴到了一枝春的背上。   “哎呀,像死人样重,”一枝春当即叫了一声。   “明焕现在就是死人啦。”三脚贵说着,帮助明焕把两只手搭在一枝春的肩 膀上,然后把他的屁股往上托了一托,心想明焕屁股上没多少肉啊,像他这么富 贵的人,哪个不是大屁股?难怪他享受不了大富贵。   一枝春用仅有的左手托着明焕的屁股,说:“走啦,回家。”   “回家。”三脚贵说,手在明焕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一枝春就刹不住脚步地 向坡下俯冲而去,兴奋地呼叫起来,像是卷起一片尘灰弥漫了半个夜空。   风吹得坡地上一片飒飒作响,三脚贵拖着瘸腿向下狂奔,感觉到风从耳朵两 边呼呼呼地掠过,好像神巫吹着气一样。   一枝春一口气冲到了坡下,脚步交叉着打了个踉跄,还好,没有跌倒,步子 不由就放缓了下来。   从坡上冲下来的三脚贵好不容易刹住脚步,喘着粗气对一枝春说:“你再快, 我也赶得上……”   一枝春的手往上托了托明焕的屁股,说:“奇怪,死人怎么变轻了?口咒灵 验了?”   “这是下坡。”三脚贵说。   “唉,你真不会说话,你应该说死人的灵魂飘回老家了,身子就变轻了……” 一枝春说。   “嗯,嗯,好吧,变轻了,我们就可以早点回到石桥……”三脚贵说。   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出了马铺城,往天岭下走来。半轮月挂到了山尖上,山 间小路洒下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像细盐一样。一枝春大滴地流着汗,三脚贵也大 滴地流着汗,头上的汗水流到嘴边,不小心咽到嘴里,咸咸的,一直咸到心里。   绕过一个大弯,上了一个叫作狗屎岭的陡坡,一枝春喉结凸出地吞咽着口水, 气快要喘不上来,两脚站是站住了,却一个劲地打着哆嗦。他一只手按着明焕的 身子,慢慢把他放下来。三脚贵从后面赶上前,两只手搀扶着明焕,把他从一枝 春背上放到了地上。明焕两只脚软绵绵踮着地,而三脚贵只有一只脚受力,这样 他扶着明焕便站不稳了,前俯后仰的,紧张得不敢尖叫,只是战战兢兢地说: “一枝春,你、你、你来帮一把……”   “没事,他倒不了,我给他念口咒了,”一枝春擦着头上的汗说,在路边的 石头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哎!”三脚贵突然尖叫一声,明焕直挺挺地朝他压下来,他一只脚站立不 稳,心想这下肯定被死人压倒在地上了,没想到明焕像是身上装着弹簧一样,又 自己弹了起来,他都打了个趔趄,而明焕还直愣愣地戳在那里。   “你看是不是?死人自己站住了,”一枝春说。   三脚贵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赶紧站稳了脚跟,然后用两只手扶住明焕, 说:“我来背一段吧。”   “算了吧,你的腿脚不行,”一枝春说。   “可你也背不动了,”三脚贵说。   一枝春眼珠子转了一下,说:“这样吧,我把他两脚并拢,我抬脚在前面走, 你抱着他头在后面走。”   三脚贵想也没想,说:“行,这样好,你走得快,我也跟得上。”   “我扯着你走,”一枝春说。   “你别把明焕扯痛了就好,”三脚贵说。   “咦,死人还会痛吗?”一枝春说。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死人,你问他,”三脚贵说。   一枝春从石头上抬起了屁股,走到明焕跟前,因为明焕一直是耷拉着脑袋, 他不得不低下头看了看他的脸,说:“你想不到吧,是我和三脚贵为你收尸,你 这么个富贵人,好手好脚,还讨了幼齿的老婆,可是你,还得我们破相人来给你 收尸,唉!富贵还不如破相。”   “你说些什么呀,”三脚贵撇了撇嘴说,“明焕做人仁义,我愿意为他收 尸……”   “好吧,你也很仁义的,”一枝春略带着讥讽的口气说。   三脚贵抱着明焕的头和肩膀,慢慢把他往下摁倒,一枝春把明焕的两只腿并 拢,用一只手揽抱起来。就这样,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明焕,高一脚低一脚地向 前走,像是抬着一截木头,又觉得不是,这好歹是一个人,他们用劲的同时就多 了一份小心,生怕哪里磕痛了他。就这样,两个人三只脚三只手抬着一个人,绕 过了一道道弯,爬坡、下坡,上坡时吭哧吭哧,像是打着号子一样,下坡时便像 孩子似地撒欢呼叫——这个有点像石桥村孩子玩的“冲关”的游戏。其实,他们 三个人年纪相差不大,小时候或许一起在土楼里、祖堂外玩过这种游戏,当然他 们两个全都不记得了。明焕会不会记得呢?   翻过星月岭,锅底一样黑的天空漏出一点微光,离石桥村越来越近了,一枝 春回头对三脚贵也对明焕说:“快到家了,”   “嗯,快到家了,”三脚贵说。   两个人立即觉得抬着的人一点一点地变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人还是那人, 但是在变轻,他们抬在手上,感觉省力不少。天色微明,四周围飘荡着若有若无 的晨雾,他们越走越快,两个人三只脚这阵子走出了同一个节拍,脚步有轻有重, 却像曲子一样谐调。   石桥村在晨雾中露出了土楼和溪流,一静一动的构图,在山谷地里徐徐展 开……   6   一夜无眠的格子坐在床上靠着床板发呆,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是一个劲 地发呆……   外面廊道上有人咚咚咚地跑过去,有个声音低而硬地喊着:“格子,格子, 格子!”   格子全身打了个激凌,她听到那声音是在自己原来的卧室门前,那人不知道 她被搬迁到别的房间了。格子连忙下床,开门,走到廊道上说:“我在这里。”   “你快下楼,快!”那个看不清面孔的人说。   格子迟疑了一下,转身向楼梯走去,扶着墙壁慢慢地往下走,心想会是什么 事呢?下到二楼时,格子突然闻到了一股气味,心跳砰地一下加快了,她三步并 作两步冲下了楼梯,沿着一楼廊道向楼门厅狂奔。那股气味越来越浓,格子颠着 碎步,不顾一切似地把身子往前抛去……   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石门槛下的明焕!   明焕的脚边站着两个人——一个瘸腿,一个断手,格子认得他们,他们住在 土楼外面的茅棚屋。这时阵,他们看到格子走过来了,神色显得有点慌张,嘴唇 嚅动着说不出话。   格子看到明焕的那一刹那,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她的眼泪竟然没有掉下来, 只是定定地又看了他一眼,全身微微哆嗦着,双腿发软,膝盖好像要往下跪下去。   “我们、我们两个把他抬回来……”一枝春和三脚贵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   格子的眼光从明焕身上抬起来转到他们身上,整个人完全是呆住了,偶人似 地向前移动两步,噗嗵一声,就跪在他们两个人面前,说:   “两位恩人,我——说到做到!”   格子的举动把两个人吓坏了,他们像是火烫到一样,跳脚的跳脚,摆手的摆 手,惊诧地叫道:“你、你、你这是!”   “我说过,谁把明焕背回来我就嫁给谁,”格子站起身子,眼睛一下子潮湿 了,看着一枝春和三脚贵说,“不管是什么人——我格子说到做到。”   “这、这、这……”一枝春舌头打卷结巴了,“我没、没听说……”   还是三脚贵镇静了一些,吞了一口水,说:“我们觉得明焕人好,从来没想 要……”   “不,我说到就要做到,”格子眼光直直地盯着一枝春和三脚贵。   “可是,我们是两个人……”一枝春比划着那只仅有的左手。   三脚贵走到他身边,扯了一下他的衣服,还用眼光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格子 说:“我们没听说……用不着,我们、只是报答一下明焕……”   “我说了,你们做到了,我就必须报答你们——”格子向两个人鞠了个躬, “我今天办完后事,明天就嫁给你们。”   “我们?”一枝春惊喜地叫了一声。三脚贵拉起他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 生气地说:“我们不能这样!”   格子原以为不会有人去把明焕背回来了,哪怕她把活色生香的自己作为奖赏, 也没有人去了,没想到两个并不知情的人去了——这世界上到底还是有仁义的人。 不管他们是两个,并且还是破相,她也必须做一个仁义的人。格子抿着嘴,转身 进了拱卫楼,她要去给明焕找一套干净的内衣和外衣,还要让人把以前备好的棺 材抬出来。她也是知道土楼的习俗,像明焕这样横死的人不能进土楼,殡仪也必 须从简——其实,他被抬回了家乡,可以入土为安,格子做到了这一点,其他仪 式再粗略也不重要了。格子心里对明焕保证的事就是安葬他,而明焕希望她尽快 嫁人,看来这都很快可以完成了。   7   回到茅棚屋的一枝春和三脚贵,话不投机,便开始大打出手,一个抬脚猛踹, 一个用手狠狠地捶打,最后两个人相互掐着抱成了一团,滚翻在地上。   “人家说了,要嫁……”   “不能趁人之危……”   “是她自己说的……”   “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吗?”   “我干你佬!”   “你配吗?”   “我干你佬!”   “我也想女人啊,可是做人不能这样!”   一枝春用两只脚夹住三脚贵那条瘸腿,三脚贵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另一只 手卡着他的断臂,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又开始在地上翻滚。   这时阵,一个头戴红五角星帽子、身穿军装的士兵出现在茅棚屋里……   下面的事情我就简要地说一下吧。   这个红五角星帽子其实就是格子在廊道上看到的那个人,其实还是他偷偷跑 来告诉格子明焕的事,其实他就是格子在马铺初级学校的同学,格子坐在池塘边 读书时,那个偷偷往池塘里扔石子的人,其实也就是他。   那天,从军一年多的他随着解放军工作队进驻石桥村,在拱卫楼楼门厅,他 一眼就认出了格子。当然格子早已不认得他了。他想起一些往事,他的心乱了, 彻底地乱了……格子嗦嗦发抖的样子时常浮现在他眼前,令他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他不停地想,我要保护这个女人,有时又想,这值得不值得?当他听说格子放出 口风,而真有两个人连夜把死人从城里抬了回来,他纷乱的心,一下变得无比坚 定。   两个打架的土楼乡人看到红五角星帽子,不免惊慌失措,就松了手。他从口 袋里掏出4枚银元,还有十几张人民币,有10元的,有1千元的,也有1万元的, 他把这些钱全部放在两个人面前,用一种威严的眼光注视着他们,以一种不容置 疑的语气说,我就这些家当了,你们俩拿去平分,辛苦你们了!你们的仁义也让 我感动,但是格子怎么能同时嫁给你们两个人呢?她是说到做到的人,但是她一 个人怎么能同时嫁给两个人呢?你们过去告诉格子,是我雇佣你们去把人抬回来 的,是我!是我!   下面的事情我更简要地说一下吧。   格子知道是他让人把明焕抬回来的,而且他还是她的同学,然而她却犹豫了。 他说,你是仁义守信的人,你说到要做到。她含泪点了点头。他不顾工作队萧队 长的强烈反对,带着她在一个深夜悄悄地出走。回到他家乡后的日子,劳教、批 斗、饥寒交迫、贫病交加,苦难开始了——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分开过,也没有后 悔过当时的选择。将近三十年的苦难生活,终于有了个尽头。他们在暮年也算过 上了不再担惊受怕、有吃有穿有陪伴的安定的日子。   最后顺便说一下吧。   格子就是我外婆,病逝于2013年,享年89岁。 【网里乾坤】∽∽∽∽∽∽∽∽∽∽∽∽∽∽∽∽∽∽∽∽∽∽∽∽∽∽∽∽∽ ◆           让人迷糊的几个词               ·贾 湛·   辩论最常犯的毛病就是偷换概念。越是弱智,越是容易犯这类最低级的逻辑 错误。弱智本身是一种社会存在,无所谓好不好。弱智再蠢,也比宠物聪明。但 宠物会给人带来快乐,而弱智却在许多情况下,让他人难受。这是因为弱智不象 宠物那样不管事。识别弱智,不让弱智影响我们的健康的生活,不让自己的思维 也被弱智化,这是我们已进入现代社会的人们应该注意的一点。   任何一种民族的语言,词汇再多,也多不过概念。人的进化包括人对事物的 越来越细的划分,因此不管什么文化,总是会有许多一词多意的情况。而人具有 模糊思维能力,常常会在不同的语境中辨别这个词表示的确切意义,越聪明辨别 能力越强。但对弱智就不同了。弱智的最大毛病在于,分不清一个词在不同的场 合表达的准确的意义。一般常用的一词多意是几乎人人分的清的,比如,见一个 人在传谣在胡说八道,就说他是在八卦,这里每个人都不会去原始的理解,把八 卦理解成《易》中的八卦,虽然现代人说的八卦,确实来源于胡说八道的八卦算 命。然而有些词,虽然常用,但因有一定的哲学深度,所以并不是一般人常分得 清的。这里选择几个最容易搅乱人们思维的几个词来讨论,想必有重要的现实意 义。   1. 逻辑与合理   逻辑一词在不同场合至少有三个意思。①指思维规律。如:形式逻辑,数理 逻辑,卢卡西维茨三值逻辑,多值逻辑,模糊逻辑(弗晰逻辑),模态逻辑,道 义逻辑等。②指一种思维方式或一种人为的思维规则。如西方逻辑,东方逻辑, 美国人的逻辑,侵略者的逻辑等。取象比类,五行相生相克等都不是共认的正确 的思维规律,只是一种人为规定的推理方式或一部分人群使用的规则。③指其它 延伸的意义。如:逻辑思维,这里不是指符合逻辑规律的思维,而是指与形象思 维对立的,不是用具体事物的影象的变化和组合的思维活动,而是用抽象概念, 甚至用符号简化的思维过程。其实不论是形象思维还是逻辑思维,都可能是遵守 思维规律的(逻辑的,比如:张某被杀时李某不在现场,所以李某不是罪犯。) 和不遵守思维规律的(非逻辑的,如2+3=6)。   合理一词,在中文里,默认两个意思,①一是合乎道理的。如果这个道理不 是部分人的歪理,而是完全符合逻辑的道理,这句话也可以换成合乎逻辑的。② 二是指好的事物。这是从①引伸出来的。因为当一个人说话合情合理,就是好的 意见。这两个意思,因为很接近,所以智力不太好的人常常会把它混淆,于是产 生错误的理解。如黑格尔说“存在就是合理的”。这句话原意是说:存在是合乎 逻辑的。意思是说,存在的事物变化过程符合逻辑演变。这句话当然基本上是不 错的,因为逻辑就是人们从事物的变化中总结出来的推理规律。显然事物的变化 必然遵守逻辑,反过来许多情况下,符合逻辑的过程可以(不一定)是真实的过 程。但你把这句话中的合理,理解为“好的”就坏了,就变成了凡是存在的东西 都是好的东西。只要不是弱智,都可以看出其中的问题,好坏常常是相对某个人 或集团,或某具体事物的,所以存在的事物总有好坏。所以不是弱智,都容易判 断出这话不是这个意思。中医支持者和祟尚国学的人士常常用中医存在了两千多 年,来作为它是博大精深理论的论据,无非是默认,存在得越久就越好,越有效, 越科学,越是伟大的理论。这是不是一种弱智思维呢?   弱智会把逻辑一词的不同含义混淆,这导致中医人士不怕别人批评它的理论 不合逻辑,还会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中国人创造的医学干吗要遵守你们的西方逻 辑”。弱智会要求将所有传统文化都发扬光大,因为历史越久远,越经历了大浪 涛沙,留下的都是金子,于是证明越博大精深。他们从不联想比高等生物多得多 的低等生物也同样经历了悠久历史。低等生物只要能适应它的环境就能生存下来, 同样,一种文化只要被一部分人接受和喜欢也就可能保存了下来。所以好坏文化 都可能存在许多年。   2. 实践与实验   实践与实验不是两相同意义的词,但都与理论有点对立,所以又是容易被弱 智相混淆的词。实践是一个相当广义的词,它几乎包括了人所有的感性活动。而 实验实际上仅是实践活动的一种,且不是不懂逻辑的古人能进行的实践活动。所 有知识最初都来源实践,这一点不错,但不是所有正确知识都直接来源于实践。 直接来源于实践的知识有对有错,我们的感觉并不比动物好得太多,所以凭动物 性的实践活动,并不能拉开我们与动物之间的巨大距离,我们大脑的优势在于有 比动物多得多的中间神经元,就是说有比它们强了多的信息处理能力。善于去伪 存真,善于构造概念逻辑思维,这让人类思维效率大大提高,智力远超所有动物。 然而要更进一步,就是要解决进一步提高逻辑思维的效率问题,即寻找如何推理, 才能从正确的已知的知识出发推出一种未知的知识表达,于是人们建立了逻辑学。 逻辑加实践才有实验。   我们的教育工作者常常把实验与理论对立起来,这是把实验等同于一般的实 践了,其实没有理论就没有实验。从实验的构想到实验中的每一步的观察和测量, 以及以后的数据处理,结果分析没有一处不需要理论。实验与理论的区别只是实 验还需要用实验设备来操作而已。搞科学研究可以不要实验(当实验设备买不起 时搞纯理论研究),但理论基础知识不够时科学研究是无法进行的。一个穷国想 把教育和科研搞上去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先把基础理论知识学好,同时在经济实力 许可的情况下,逐步增加各种科研设备。中国当前的情况恰恰相反,管理者一个 劲地摧促科研人员出成果。一些不入流的大学本该踏踏实实搞好教学,研究如何 提高学习效率,但在当前实验设备落后的情况下,还要求实验课与理论课一定要 有一定的比例,理论课大大压缩。不仅如此,政治军事等与科学知识无关的课大 量挤进来,基础理论课的总课时还不如政治类的课时多。如此知识基础将来去搞 科研不弄虚作假才怪呢。   格式塔心理学和皮亚杰的心理学其实都提示了认知过程中实践与理论要充分 结合。比如,格式塔心理学认为,直接经验是一切科学研究的基本材料。所谓直 接经验就是主体当时感受到或体验到的一切。这种经验(不是纯粹感觉,任何知 觉都与人的原有意识有关)是一个有意义的整体,它和客观外界并不完全一致。 因而随着不断的实践,这种经验会不断发展。而皮亚杰的心理学看似与它不同, 但表述得比它更明白。皮亚杰认为,人的认识过程涉及图式、同化、顺应和平衡 这四个基本概念。其中图式其实就是指当前的所有认识和行为习惯。同化是指环 境因素纳入已有的图式之中以加强和丰富,引起图式量的变化;顺应则是自己原 有图式不能同化时,调整原有的图式,引起图式质的变化,使自己适应环境。平 衡是同化与顺应两种机制之间的平衡,形成新的图式。   如果把格式塔心理学的直接经验与皮亚杰的图式联系起来就能明白,每个人 不断发展的图式(或直接经验)先进程度,与他学习方式是有关的,能把理论与 实践充分结合的人,知识的增加一定相对较快。学理论能让我们不必事事实践。 学好的理论(如,不是其它文化知识而是科学知识)能让我们知识进展更快。而 所学的理论是不是正确的理论,除了用逻辑知识判断外,还要在实践中去发现理 论与实际的的一致性来判断。可见实践固然重要,它是一切直接经验的源泉,但 缺少理论的实践是盲目的,形成好的图式的效率是极低的。伪人们常常用实践是 检验真理的标准,来抵挡他人对其伪科学的批评,正是混淆了实践与实验概念。 实验包含了实践和理论,而实践不一定包含理论,不识字的原始人天天也在实践。 但野蛮人与科学家的能力差别是巨大的。   3. 文化与文明   文化是指人类创造的所有产物。显然文化与实践一样是一个极大的概念。文 化可分为三大块,即真善美三大部分。所有知识是其中求真的部分。人类创造的 知识有对有错,人们默认正确的知识为科学知识。怎样的知识能确定是正确的呢? 自从伽俐略以来,科学界一致认为科学知识必需满足两个必要条件,即逻辑和实 证。一个知识点如果与其它已确定的知识相矛盾,这个知识点是不可靠的;一个 知识点与精心设计的实验结果相冲突,这个知识点是不能被科学界承认的。显然 科学是文化中的精品,由于科学诞生的时间不长,懂科学的人也不多,所以至今 科学只占整个文化的一小部分。   文明是历史沉淀下来的人文精神、发明创造以及公序良俗的总和。显然文明 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因为文明有低级到高级程度的不同。文化有对错,有好坏, 有精品,有垃圾。而文明只有低级和高级之分。显然这两概念虽然有点相似,但 不是一个概念。提倡文明无可非议,但弘扬某个文化就不一定是应该的了。特别 是弘扬传统文化就更不应该了。因为在科学诞生前,人们还没有掌握思维规律即 逻辑,于是人类创造的垃圾文化远比精品文化多。历史上野蛮民族常常打败文明 民族,原因正是文明人创造的文化越多,垃圾文化就越多(甚至比例也越高), 人们过多的从事垃圾文化工作让自己的基本生存能力还不如野蛮人。   显然不加批判的宣传传统文化,以为用宣传传统文化可以统一民族意志的想 法是非常幼稚的。其原因很可能是笼统思维惯了的一些人文学者把文化与文明两 个概念相混了。   4. 自然与超自然   自然,也叫大自然,其本义是太阳,因为太阳是自己燃烧的。后来引伸为宇 宙万物,即整个物质世界。显然这也是一个非常大的概念。另一种解释是:自, 自己。然,如此。自然即是自己如此。无论什么解释,自然是与精神相对立的概 念。第一种解释表明自然与物质同一,第二种解释表明自然有自己的规律,人可 以正确地描述它,但常常会误解它。   超自然是一个十分费解的词汇。因为自然已是除了精神外最大的概念,而超 自然则是把精神也概括进去的概念。概念的划分是为了区别不同的事物,以便准 确地描述事物。我们常把一些最基本的概念称为范畴,比如时间、空间、物质和 精神等。哲学因为常讨论这些范畴而十分困难。一个外延无所不包的概念叫不叫 范畴就不知道了,它有什么用处更不懂。由罗素悖论知,包含自我的判断常常会 自相矛盾。概念越大越容易在它出现的判断中让人不知道怎么判断。尽管这个概 念人们经常用,但使用它很难不自相矛盾,所以常常是逻辑能力有问题的人用得 多。   顺便在这里谈谈一些我个人在物理学上的看法。我认为科学并不象许多人对 波普尔理论的理解,认为科学知识是一个不断被推翻的过程。许多用科学方法 (逻辑与实证)研究出来的结论是永远推翻不了(最多是补充适用条件或换一种解 释)。但有关最大概念(如宇宙)和很小概念(如光子)的理论,确实是可靠性 不高,会出现不断的变化的。比如我们现在的宇宙大爆炸理论,最多是指与我们 关联较大一个一部分宇宙物质的演变过程,即它一定不包括这个宇宙之外其它部 分怎么演变的。所以宇宙大爆炸理论中的宇宙不是全部物质世界。同样有关光子 的本质理论也是一个暂时的理论。光子现在被认为是唯一没有静止质量的物质, 当然应该是最小的基本粒子。小到什么程度呢?小到大小无法描述。根据测不准 原理可估算一个频率范围极小的光子可以相当长,这根本不是一个点粒子,也很 难想象是根弦。实际上所有实验并没有证实光子独立存在。黑体辐射实验和光电 效应实验证明光子是物质辐射和吸收时的能量子,后来的康普顿效应才说证实光 子具有一般粒子的特性,即有质量动量和能量。其实场具有动量早就被证实,所 以说康普顿效应证实光子是粒子是勉强的。如果不把光子看成粒子,是很容易解 释在弱光下的衍射效应的。当光强小到让一个一个光子进入时,屏幕上是一个个 随机的点,当大量光子进入后才出现明暗相间的条纹,因这被认为光子的路径是 不可思议的。如果不把光子说成是粒子,解释就自然点:屏幕上的每一个点都有 原子,而许多原子中总有一些电子满足入射光频率对应的跃迁,而哪个电子能跃 迁,就看哪一处光强强,强的地方当然比相对弱的地方容易跃迁,一旦电子发生 跃迁,光能量子的能量就可以全部转到电子上去。其跃迁的微观机制肯定复杂, 是难以用实验搞清楚的。其实没有任何实验证明单个光子是作为一个粒子运动。 云室里看到的γ光子的路径也是可以用光束中的能量子一个一个被路途中电子的 跃迁吸收来解释的。进一步推理,关于最小粒子的所有本质理论都是值得怀疑的。 数学讲,0和∞出现在公式中常常都会让公式失去意义。点电荷无法求出它们自 己所在位置(r=0)的场强,实际能求出电荷自身位置场强的都是电荷在一定区 域有连续分布的情况。   百度词条中说,超自然通常指超自然力量或者超自然现象,即在自然界无法 见到同时无法用通常手段证实的力量或现象,一旦超自然能够被证实,则它就不 再是超自然了。显然这是句费话。无法证实的现象就不去证实,也不必去讨论。 当我们讨论某一个问题时除了交换观点外,就是希望有一致的认识。无法实证的 认识是不可能一致的,而不可能一致的观点可以相互交换,但不该大肆宣扬。因 为任何宣扬都是想统一认识。宣扬部分人认可的东西,几乎等价于行骗。举例说, 一些物理学家相信生活中有一些暗物质。于是,让许多人相信看不见的经络存在。 问题是既然证实不了的古代的经络图上的经络你认为存在,为什么现代人把经络 图画成别的样子不行呢?如果医学真的证实看不见的经络有治疗功能,实际上已 经承认经络的存在了。问题是针灸治病效率极低的,概率极小,针在经络通道之 外也有几乎相同的治病概率。   大多人其实是把超自然理解为超越了当代自然科学知识的极限,只是科学暂 时无法解答而已。这样本质上还是自然,只是看起来不自然而已。问题是在任何 时代,科学本来就有许多暂时解释不了解的东西。许多事物只有足够多的信息提 供给我们后,我们才能认识。所以认识未知不是勉强的事,不必对那些超自然过 多的关注。   5. 民主与庸俗   如果可以用两字来概括当今我国的文学作品和影视节目或整个文艺界,那就 是“庸俗”。要思想没思想,要知识没知识,要个性没个性,要新奇没新奇。其 原因许多人都会说是缺少意识自由环境。然而进一步再问为什么我们这个天天讲 民主的国家,却为什么没有意识的自由呢?自然就想到是不是我们对民主概念理 解有问题。   人民和民主是当今用了最多的词了,但我们许多人理解的民主几乎等于庸俗。 人民又是一个非常大的概念,它包括了所有人。一个判断中有外延涵盖很大的概 念则难免会产生自相矛盾的结论。所以科学中应尽量不用这类的概念。中国人理 解的民主即人民当家作主。主就是极少部分人管理许多人的意思,全体人作主显 然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句子。毛泽东把民主看成人民专政,其实就是大多数人专少 部分人的政。学术上讲,这就叫大众专制。西方民主(democracy或demokratia) 一词不是由“民”和“主”组成的,而是表示人民的权力,所以不一定让人们误 解为人民作主。所以发达国家的民主其实是一种限制专制的一种政体。他们虽然 有民主选举,但同时特别强调人权,强调人要有个性。西方非理性主义其实包含 许多理性的因素,最典型的如尼采的哲学,特别反庸俗。叔本华哲学虽然接近佛 教哲学,但并不象佛教那样只期望来世。因他特别反庸俗,一个罗嗦的大妈气得 他不小心把她推下楼,让他负担残疾大妈一辈子。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更强调自 己是由自己塑造的,更加突出每个人自由创造力。庸俗的特点就是表现在人云亦 云,随大流,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自己的判断。庸俗的人是没有自己的世界观 的,所以一个用庸俗的人们组成的社会根本没有前进的方向。显然反庸俗就提倡 效率,提倡创造力,提倡坚持真理,提倡自我革新,自己塑造自己,让自己有个 前进的方向。但这一切在中国就是行不通。如果作家写的东西,象西方优秀作品 那样,思想深度深了,知识内容广了,人物塑造个性强,敢于抗争权势,就有人 管你。他们会说文艺是为人民服务的,要大众喜闻乐见,不是只给几个知识分子 看的,还要没有政治问题。于是在这样的媒体检查制度下,只有出婆婆妈妈的作 品了。如今我们的社会这么多人反转基因,至少部分原因是,这么多人不知道转 基因技术是今后科技的一个方向。否则他们就知道他们与义和团“勇士”一样在 阻碍社会发展,好心爱国却实际害国。   反愚昧是我所有文章的核心内容。中国自古至今,统治者不惜为维护统治, 控制信息通道,利用大众的愚昧对抗进步的声音。这使得中国人弱智越来越多。 因为弱智的关键就是不能多方位的看问题,进而没有较多的联想。对任何事物都 有正反两,如果媒体只给你看一面,那么人们就无法获得该事物的全方位信息, 于是只会跟着媒体走,长此以往,人就会失去判断的本能,弱智逐渐形成。弱智 是相对的,弱智原因是大脑的活跃程度相对较低。就理解而言,模糊思维需要大 脑根据情境去搜索尽可能多的一词多意,选择最恰当的意义来理解。但弱智常常 很少选择,甚至不去搜索。精神病的人共同特点就是神经递质的缺少,让他的大 脑许多神经细胞不处于活跃状态。老年痴呆不仅如此,而且脑细胞大量死亡。而 一般弱智只是比精神病人的神经递质多点而已。不过宗教和政治洗脑,长期煽情 文化影响和学校死记硬背式教育同样也容易让人联想能力差,判断能力差。所以 反庸俗,倡导怀疑,强调科学第一,全社会弱智就会减少。不过最重要的不是减 少弱智数量,更重要的是如何不让弱智指手划脚。显然好的制度就是能让素质较 高的人进入管理层,而不让弱智来管理或干扰各项工作。 ◆        安布鲁瓦兹·帕雷(三):国王还是贫民                ·苦丁山·   42岁之前,帕雷大部分时间是跟随蒙特简或是罗翰将军在战场服务。偶尔军 队不打仗,他就回巴黎,给市民提供服务——外科服务。帕雷没给人剃过头,虽 说他的开山祖师是个剃头师傅。   1552年,对帕雷的人生来说是个转折点。多年的业绩本来就很骄人,而缝线 结扎这么革命性的技术,更让帕雷声名鹊起。   旺多姆公爵安托万听人屡屡赞誉这个帕雷,就有心招揽,请帕雷跟自己做随 军手术师,出征皮卡第。帕雷开始不怎么感兴趣。这个安托万不是一般的将军, 是个大贵族,势力很大,后来还成了纳瓦拉国王。跟这么显贵的人物做跟班,可 能很受约束。帕雷试图婉言谢绝,说我太太生着病呢,我得呆在巴黎照顾太太。 安托万说不对吧,您太太没有外伤啊。要说瞧病,巴黎有这么多好医生,一准能 照顾好您太太的。帕雷借口被识破,只好答应了安托万,跟着他出征法国北部的 皮卡第。   安托万虽然抓帕雷的差有点霸道,但是是个识货的人。几天下来,他对帕雷 的医术十分钦佩。于是战事结束之后回到巴黎,安托万就带着帕雷去见当时的国 王亨利二世,说陛下我想让您见见这人。这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说完了, 亨利二世说,这么厉害,那这位帕雷,您不用回去了。您就留我宫里,给我当首 席手术师好了。   就这么着,42岁上,帕雷成了宫廷御医。而且,这一上去就下不来了。他后 来一直当御医,前后服务过4个国王:亨利二世,弗朗西斯二世,查尔斯九世, 亨利三世。   他服务的第一个国王是亨利二世。不过,给这个亨利二世做御医不是个轻松 差事,因为这个国王实在太活跃了点儿。   亨利二世体质强健,精通当时的骑士武艺,喜欢到森林骑射打猎。这都还罢 了。最要命的是,他还喜欢亲自参加骑士大比武(tournament)。他把自己的女 儿嫁给西班牙国王的时候,为女儿安排的结婚庆典,不是抬花轿也不是闹新房, 而是一场骑士大比武。因为是国家喜事,比武场面很大,广邀天下高手,其中有 苏格兰卫队长蒙哥马利(Gabriel, comte de Montgomery)。这人是有名的比武 高手,一杆长矛使得是出神入化。其实蒙哥马利本来不想跟亨利二世放对。他知 道自己一出手,伤人的可能性过半。人家是国王,万一伤着可不是小事。但是亨 利二世兴致很浓,说叫到的都必须来。不用担心后果。咱先搁下话,竞技场上,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刀枪不长眼,打死人不偿命。   亨利二世没想到的是,这次喜庆比武里真死人了,而且,死的是一个国王, 就是他自己。   您如果看过一些欧洲骑士比武的电影,您可能知道,这种比武没啥十八般武 艺。他们就是一人拿一根丈八长矛,骑着马朝对方冲去,然后用这长矛去捅对方。 谁能把对方捅下马谁赢。   因为是比武不是打仗,所以长矛的矛头都换了圆头的,捅不死人。问题是, 要是比武的两位都特别孔武,那一矛捅过去,往往能把矛杆给捅折了。折断的矛 杆免不了会有尖锐的残端。然后这么暴力的冲击,使矛的那位一时也收不住手, 这残端继续往前捅,接下来发生啥就很难说了。   别人发生啥不一定都有记录,但是亨利二世跟蒙哥马利交手的时候,发生的 事情是有详细记录的:蒙哥马利是名震江湖的武士,力大无穷,一矛捅到亨利身 上,矛杆就折了,剩下的尖锐残端从亨利右眼刺入,直接进入大脑,然后木片断 在了颅腔里面。   帕雷立即被找来治疗。连垂垂老矣的维萨里也被从布鲁塞尔招来协助治疗。 他们想找到颅内的矛杆残片,然后给拔出来。可是,精通解剖学如帕雷和维萨里, 居然一时无法找到那根木片的所在。他们决定临时找头颅标本做解剖,针对国王 的伤情寻找可能的部位。国王性命事关重大,这个要求得到宫廷大力协助,当时 全法国境内有四个罪犯被处死刑,处死方法是砍头。宫廷主管让人星夜把砍下的 人头送来。帕雷和维萨里白天黑夜连轴转,照着亨利外伤的部位,用折断的矛杆 捅进去,看看残片会如何停留在颅骨内部。饶是如此,也没能找到亨利脑袋里的 那个残片。11天之后亨利死去。   不过亨利是个很有气度的国王。他临时之际留下话:是我逼蒙哥马利跟我交 手。这事不是他的错。我死后大家不得为难蒙哥马利。   亨利死后,帕雷似乎给亨利做了尸体检查,因为,他对亨利伤情的描述,有 些细节必须是做尸检才可能看到。比如他说国王眼眶里有很多细小碎片,都是矛 杆上炸出来的。但是颅骨没有破损。这个是可能的。眼眶后面的颅骨很薄,而且 有视神经出入口。要了亨利性命的那个木片,应该是从眼眶后面进入颅内。这种 情况下颅骨可以看起来没有破损。   帕雷还有记录说,虽然颅骨没有破损,但是他们发现,在大脑受撞击地点的 对侧,也就是枕骨地区,颅腔内部有一片出血,并且有脑组织坏死的早期征象。   这个是典型的头部遭受冲击之后颅内出血的表现。大脑受外力冲击的时候, 冲击点本身的震荡并不是最重的。倒是大脑受冲击之后撞向颅腔对侧,在那里跟 颅骨猛烈对撞,这里的震荡更强烈,所以颅脑外伤的颅内出血多半是出现在对冲 部位而不是撞击部位。   进入宫廷当御医之后,帕雷没再出那种划时代的业绩。虽然他也继续跟着国 王上战场,但现在他需要保护国王,那么亲临第一线的时间就多少被压缩——对 于外科医生来说,战场第一线肯定是最能发挥技艺,也最可能出业绩的地方。   不过那也不是说帕雷当了御医就碌碌无为了。他毕竟比同时代其他手术师强 得多,即使在后来的和平时期,他也还是不断有贡献的。他改进了治疗气胸和慢 性皮肤溃疡的方法。他最早摒弃用阉割来治疗疝气,大力推介用疝气腰带来做治 疗。他对假肢的制作和安装很有研究。他最早提出血管瘤的原因之一是梅毒。他 描述了幻肢疼痛,认为是大脑产生的虚幻感觉。现在医学界普遍同意这一说法, 但是当时大家对大脑感知功能了解不多,帕雷的这个观察还是很锐利的。   帕雷编撰一套《法庭报告规范》,用来指导书写跟医药有关的法律文件。他 积极呼吁对致命的疾病,病人死亡之后,应该做尸体解剖研究。可以说他的这些 努力开启了现代法医病理学的先河。   帕雷另外有个观点也颇为超前。他特别强调说,对于养病的人,充分休息和 环境安静的是非常重要的。他甚至具体的为头部外伤病人设计病房环境。环境的 最主要要求就是要安静,要远离各种噪音,远离教堂钟声,远离铁匠铺,远离有 马车行走的道路。因为他知道噪音会加剧疼痛和其他并发症。所以他告诫亲属, 不要无谓地去探视病人。让病人安静休息,是对病人最好的关照。   帕雷是个虔诚教徒,写文章常常引用圣经。在咱这儿,这话可能显着他迷信。 迷信不迷信咱这儿不讨论。咱知道的就是,帕雷确实为人善良。他常常布施,而 且常常出头维护穷人。   有个很有趣的记载:有一次,他的顶头上司,国王查尔斯九世跟他摆谱,说: 帕雷,我是国王。你给我提供的服务,应该比给那些穷人的要好吧?   帕雷说:“陛下,很抱歉,这没法做到。因为,我给穷人提供服务的时候, 一直都是尽最大努力,跟我给国王服务没什么区别。”   帕雷这个不是矫情。他没这个必要。因为,他那个年代,没谁靠歌唱“做人 民公仆”来钓取虚名。那时候的价值观就是认为贵族是尊贵的,穷人是卑贱的。 “为人民服务”成为一种金色装点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帕雷对穷人好,不是为了什么政治形象。您可以说那是因为他信教,听从上 帝的教诲。不过,我说一句对宗教人士有点唐突的话吧,人是不是心善,跟他是 不是信教没啥必然联系。心善的人,生在泰国会成为佛教徒,生在法国会成为基 督徒,但是这就是个包装的不同。包装里面是他本真的善心。如果没这份善心, 他每天给上帝磕八百个头也只是做个样子,想贪的时候照样贪,想坏的时候照样 坏。   咱看帕雷行医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就能知道,他对国王说那些话,那不是矫情。 他是真的对穷人好。   一次出征德国的时候,一个穷出身的士兵受七处剑伤,连颅骨都给刺穿了。 战友们正准备撤军。这个兵反正人要死了,没必要带走。所以大家就就挖了个坑, 准备当时就把他埋了。因为,不给埋起来,如果被当地农民抓住,那可就够呛。 法国军队跑德国来,那就是侵略军。当地农民可仇恨这些侵略军。如果他们抓到 活的法国士兵,不知道会怎么炮制呢。这种时候,处理受伤战友的方法是快点了 结,而不是让他被老百姓活捉。   帕雷看了看这个兵的伤情,说,别埋他。我想试试救活他。   士兵们都觉得他疯了。但是帕雷最后还是说服了士兵,把这个伤兵带在辎重 车上,他在治疗笔记里说,这一路上,他“一人扮演了医生,药师,手术师和厨 师”。几天下来,他居然真的治好了这个伤员。   那些当兵的还是蛮重感情的。看到帕雷为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兵这么尽心治疗, 而且真的给救活了,都挺感动。驻扎休息的时候,每个士兵都给帕雷一个埃居。 这是法国货币。那时候的埃居是真的用金打造的。   还有一件事,能看出帕雷对穷人的态度。不过,这个故事,咱得从法国国王 亨利四世说起。   亨利四世信的是基督教的新教,所以天主教廷不喜欢他。   对天主教廷来说,新教属于异端。在天主教徒看来,异端是必须死的。   所以亨利四世1589年继位当国王的时候,天主教的头领们就领导天主教徒抵 抗。   那时法官一多半人是天主教徒。而且,亨利四世当时是在老家纳瓦拉,那是 在法国和西班牙交界的地方,法国本土没在他控制之下。他带兵打算武力迫使天 主教臣民们屈服,但是天主教徒据守巴黎,一时不能破门。亨利就采取封锁战术, 堵死了巴黎的运输渠道。城内百姓饿得把教堂墓地的尸骨挖出来磨粉做“面包” 吃——然后毫无意外地就死了。   这天巴黎城内天主教的大主教出巡,一大群老百姓拦轿喊冤,祈求他放弃抵 抗,换取和平。他漠然地拒绝了。   当时帕雷也在巴黎城里。80岁高龄的帕雷看到这个情形,很突兀地走到大主 教面前,说您看看这些人,他们都快饿死了。上帝给了你权柄,大家都知道您如 果说停战就可以停战。只要停战,这些饥民就不用死了。难道和平不是上帝的旨 意吗?照应一下这些穷人吧。上帝会记得你的功劳的!   大主教没有下令停战。对于这些把宗教舞台当政治舞台的神职人员来说,老 百姓只不过是实现自己政治宏图的炮灰,犯不着为了老百姓的哭泣而牺牲自己的 政治追求。   帕雷不是政治家,不是军事领袖。他没有什么权柄可以强行改变大主教的决 定。他能做的,只不过是试图用良心打动大主教。   他没有成功。但是后人仍然记得,当巴黎有数以千计的百姓快要饿死的时候, 试图拯救这些百姓的,不是那个天天慈眉善目对着十字架祈祷的大主教,而是一 个手术师。   您或许不知道,帕雷这么做,是有很大的风险的,甚至可能是生命危险,因 为有人一直怀疑他是胡格诺教徒,就是基督教新教在法国的一个分支。   帕雷是不是胡格诺教徒,我们没法知道。因为,即使他真的是,他也不敢说。 在公开场合,他一直都说自己是天主教徒。   为什么?因为胡格诺教派属于新教,而新教在法国被视为异端。   咱前面说,在天主教徒看来,异端就该死。他们这可不是说说而已。他们真 的杀人。1572年8月就发生过天主教徒针对胡格诺教徒的大屠杀。因为有人指控 帕雷是胡格诺教徒,所以当时还有人试图追杀他。幸亏国王查理九世不相信帕雷 是胡格诺教徒(或许是因为私人感情,或许是因为帕雷医技高明,查理九世舍不 得牺牲掉帕雷?)。但是宗教残杀的时候,那些举刀的都是杀红了眼的暴徒,没 道理可以讲,所以连国王都不敢公开袒护帕雷,只好把他锁在一个宫廷的一个大 衣柜里才逃过屠杀。   这种氛围下,帕雷这么当面质问天主教的大主教,很可能会被狂热的天主教 徒指控说他是胡格诺教徒。您如果读过欧洲宗教裁判所的案例,您应该就知道, 天主教“正派”指控某人为异端的时候,是不需要证据的。他们需要的只是疑心。 一旦他们疑心谁是异端,剩下的审判过程就只是个形式了。比如,判断异端的方 式之一是让“嫌犯”把裸露的手臂伸进沸腾的油锅里。如果手臂完好无损,那就 是无辜的。如果手被烫伤了,就说明他是异端。   当时城里的天主教徒正在奋力抵抗城外的新教徒的进攻。这些天主教徒如果 在身边发现一个异端,肯定是生啖其肉的心都有。   帕雷这种时候出面指责天主教的大头目,真的是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而他这 么做,为的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或是锦绣前程,为的只是一群不相干的百姓。   帕雷的业绩说了不少了。帕雷的为人也说了不少了。不过,帕雷不是完人。 帕雷有很多创新,救治了很多病人,帮助了很多同时代的理发手术师。但是咱也 应该知道,他的许多观点和技术,在今天已经过时。毕竟在他那个年代,医学主 流学问还是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学说,这跟我们中医的阴阳气血是一样的谬误。人 们不知道血液是循环的,不知道微生物导致疾病,没有消毒概念。很多医生还是 用鬼神邪气来解释疾病。生长在这种时代,帕雷免不了有很多误区。他写过一本 叫做《魔怪》的书,里面记载的很多海怪或是邪灵的传说,其实都属于类似聊斋 的流言。   尽管如此,帕雷的外科技术仍然远胜同时代人。他做过的一些手术,即使在 今天的外科医生眼里也属于高难手术。   而且,他不仅仅是有技术。他更有深厚的慈悲心肠。他当然需要靠行医来得 到收入,但他肯定不是只想着收入的人。只想着收入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样对病 人尽心竭力。   帕雷活到80岁。在那个年代属于极不寻常的高寿。这算是上帝对人类的眷顾 吧。这样的圣手名医,多活一年,就可能多几十个病人获救。   关于帕雷的死,跟帕雷同时代的宫廷记录员皮埃尔·德莱斯图瓦勒(Pierre de L'Estoile)在他的宫廷日志里写过这么一段:   1590年12月20日,星期四,圣托马斯日的前夕,国王御用手术师,博学的行 业大师,安布鲁瓦兹·帕雷,在巴黎自己的住所去世,享年80岁。   德莱斯图瓦勒写的是宫廷事物日志,是为宫廷做文书记录,并不是准备发表 的书籍或是悼词。但是这段记录语气十分恭谨,这算是从一个侧面折射了帕雷在 时人心目中的地位吧。   帕雷去世之后,遗体安葬在圣安德烈教堂墓地。1807年这个教堂毁损,帕雷 的尸骨被转移到巴黎地下墓穴。 【网萃】∽∽∽∽∽∽∽∽∽∽∽∽∽∽∽∽∽∽∽∽∽∽∽∽∽∽∽∽∽∽∽ ◆          北美十二人诗选 【编者按】旅居于大纽约地区的十二位北美诗人最近出版了一本诗集《北美十二 人诗选》。本书由新泽西华文作家枫雨女士主编,诗人、画家严力先生作序,诗 人、野生动植物摄影师阮克强先生为诗集提供了封面和多帧内页插图。海外著名 华人作家王渝女士、陈九先生也共襄盛举。本期“网萃”特选发每位诗人的两首 诗作、合成24首组诗呈现给读者。这十二人的诗作风格迥异,题材各别,意象纷 呈,但以中文书写出来的、海外华人的诗意情怀和诗意内核,却一样真挚、清新、 动人。当我们阅读王渝女士56年前(1960)写于台北的中文句子,依然有共鸣和 触动之际,或许更要再次感慨中文和诗歌的魅力。 ◆  咖 啡 馆 中     ·王 渝· 我认识他时 还不曾认识你 他认识你时 你们都不认识我 绕过诗句砌成的小径 我们聚会在 异国的咖啡馆 头顶的天窗 扔进来破旧脏乱的 贫穷风景 我们怡然将这一方小天地 坐谈成我们的波西米亚 虽然那个来自东欧的女侍 僵硬的待客之道一如她僵硬的英语 (写于纽约,1996年。) (本诗被选登于2016年8月号的《诗刊》“E首诗·诗歌角”栏目) 【注】cha cha 咖啡馆位于小意大利区。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诗人方思、 彭邦祯和我常聚会于此。 ◆  门 外 的 人       ·王 渝· 这世界到处是门 你是门外捡遗失的人 在黑暗中拾取一线光 无尽的路途上又尽情地抛弃 纵然你是狂人 欲投身雷雨 去寻将来 像夜晚枕着怨尤去寻诗 依旧羡慕 云们潇洒的旅行 他们这些短暂的过客 总是来不及赶到终点 而总是匆匆忙忙地 你以前有你 你以后有你 你的生命是一圆形的口哨 脚步的回声百年后响起 你不再是痴孩子 在水上替人画像 将涟漪留给自己 你已起程了 去寻将来 去寻一颗 流星 母亲曾说 他是你的孪生兄弟 (写于台北,1960年) ◆ 人 到 中 年  ·陈 九· 人到中年 发现有太多不敢 不敢在儿女面前 酩酊大醉 借七分酒兴 显当年的狂颠 不敢口中轻曼 憔悴的记忆 怎兜得起 以往的胡言 不敢轻易接受 每声赞叹 孤独时常有 江郎才尽的惶然 更不敢 对迟来的高山流水 许上一句 男人的承担 青春会有烦恼 成熟难免遗憾 似水流年 带走了轻狂 也消磨着肝胆 只等曲终人散 夜静更阑 再把一份悠悠情怀 打开来 细细查看 ◆  让 我 独 行 ·陈 九· 点燃一盏灯 照亮我 朋友,让我独行 莫让心心相通 淹没寻觅的骚动 也别用甜蜜的夜晚 窒息自由的魂灵 来吧,点燃一盏灯 让我独行 从来就缺少 英雄的底蕴 却不乏拥有着 遗少的倦慵 停下来 恐怕再也走不动了 朋友,让我独行 汉唐早已走远 晚明斜阳未醒 我怕堕入 温柔的美梦 朋友,让我独行 长天路远 碧水寒风 总好像壮志未酬 才永远有 悲天悯人的感动 别送了,朋友 点燃一盏灯 让我独行 ◆ 再见你,也许会是在秋天 ——送给伤心的你  ·枫 雨· 再见你,也许会是在秋天 那时天会好高好蓝 云层平行,由近到远 空白处 我就可以写诗,一直写 写到把天空都占满 写上晓风芦笛 写上残月杨柳岸 写上暮雨断桥 还有一把荷叶伞下 撑起来的情意绵绵 写尽古往今来所有 那些离别故事 你看了,伤心是否可以 减少一点点 有种柔情不似水 也不是火山 她一旦形成,就能静止时间 就像那轮明月 皎洁胜过冰雪 却为卿热到,人尽灯阑 ◆  吊 古  ·枫 雨· 我把时间敲成鱼钩 垂钓 你把孤独织成蓑衣 挡雨 知道么 在千古轮回中 总有一天 我们相逢 那时我不再是姜公 你也让寒江雪融 从容了脚步 我们让这一刻成为高山 那些痴梦呵 醒了 或者永远不醒 在我们都化作流水 洗尽桃花,流入永恒 (本诗曾获“汉新文学奖”诗歌类第一名。) ◆  沉默的植物 ·阮克强· 我热爱沉默的植物 它们将裙摆放得很低 夜里它们来我的梦境走动 空灵的风抬高了翅膀和星空 星空下越来越多单纯的植物 水份从根茎中央自如穿过 沉默是另一种坚韧的流质 它聚合成我们内心的纤维 让我们学会迎风而立 学会即使活在低处 也不用仰首高呼 皇恩浩荡啊 ◆  雪花和爱情  ·阮克强· 雪花落在地上 它们晶莹透亮 有针柱状的 六角状的 还有一些可能是 爱情的模样 因为无人清楚爱情的真实模样 我斗胆认为它也是一种晶体 在我们各自孤独的灵魂里 热胀冷缩 循环不绝 (本诗被选登于2016年8月号的《诗刊》“E首诗·诗歌角”栏目) ◆ 一本书隐于书店  ·应 帆· 蛰居也罢 藏身也罢 在这城市最后的书店 最深暗的角落 坐化成一本书 (大隐隐于市 一本书是不是就该 隐于书店?) 偶尔怀念曾是一棵树 或者一棵树之一部分的 旧时光 开花或者不开花 都不再那么重要 四季风情的等待 到最后也不过是 一季又一季的错过 一圈一圈的年轮换作 满腹经纶 而与你邂逅的几率 在这不见天光的书架上下 总是愈渺愈小 纸媒节节败退 书店节节败退 一本书 节节败退 读者如你 依旧未来 ◆  山 居  ·应 帆· 古铜色的窗帘杆跌落 红色的窗帘跌落 跌落的夜色 再跌落 打开陌生之门 丛生的杂草里 有夏虫唱秋天的歌 抑或是秋虫 咏叹怀夏的调子 鸦雀有声 星光格外灿烂 飞蛾扑火 嫦娥奔月 心如不止之水 从高处跌落 再跌落 都说同床异梦 为什么我们 在不同的床上 却一直做相同的梦 醒来时发现 床头雕花的铁栏杆 冰凉 一如山里的夜色 ◆ 你 ——致梵高  ·唐 简· 走在无人的星际 独享世纪的荒凉 世界在手下流淌 灿烂的向日葵 忧伤的鸢尾花 奇异的疯狂 生命无非是 色彩和线条 通向 黑洞的时光隧道 遥想宇宙的尽头 必有一个你 握着 我今生的秘密 为你 我 深情地活着 执着地坚守着 如一地优雅着 永远地盛开着 ◆ 吃玉米的女人  ·唐 简· 在餐馆最深处 一张方桌硕大的台面 像带有暗红色彩的画布 年轻的中国女人向门而坐 脸泛红光 神情专注 她圆睁的鱼眼撑起眉毛 在高远的额头 挤出皱纹一簇两簇 而她的鼻翼一张一合 伴随结实的下颚牵动颈部 横握的玉米在利齿下 通过厚实的嘴唇 一排排进入坚固的大口 就那样 丑陋呈现有序 并不断重复 一张没有羞愧的脸啊—— 丑陋 丑陋! 它却扼杀了我的羞愧 教会我用坦然抵御世俗 也许我会习惯 也许也像她做那画里的人物 ◆ 谦卑的优雅  ·姚 茵· 云彩像匆忙的笔触, 以最美的姿态 在天空蜿蜒散落, 如洋似海, 放着淡紫色的光芒。 一只狐狸跃上山坡, 褐色的四肢,漫步翩翩, 展现着动人心魄的谦卑和优雅。 ◆  一 张 脸  ·姚 茵· 一张脸,用无知伪装着复杂, 在一个近镜头里,显得模糊; 你那一眨一眨的眼睛,偷走了我的梦, 眼光里回闪着疑惑; 红色的眉,被绿色的愤怒切断, 鼻梁颤动, 唇,被一个谎言封住。 ◆ 春天已在那里等我   ·陈 烨· 在冬日的梦里 我睡得深沉 安静地像一块西伯利亚的土地 鸟儿们可怜地飞来飞去 寻着春天的影子 寒冷傲慢地主宰一切 光秃秃的树枝 荒芜的大地 时间漫长 像是经历几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 我在阳光里醒来 已是人间四月天 融化的冰早已是欢喜的泪水 青草地散发清香 万物欢快地歌唱 蓝天里飘来暖暖的云彩 落下满天的花朵 我向着春天狂奔 春天已在那里等我 穿过蝴蝶翩飞的小路 是春天的绿湖 青春杨柳随风飘舞 繁花浸染绿叶 我拥抱春天 呼吸她的呼吸 抚摸她的抚摸 如镜的湖水 倒映 一行飞行的大雁 还有 我和春天的秘密 ◆ 罗丹雕塑印象 ——访费城罗丹博物馆   ·陈 烨· 凝固了 在永恒的瞬间 裸体的思想者 痛苦和力量交织 打开永世的启示 唤醒灵魂深处的火山 在地狱之门 堕落的人啊 无望地挣扎 内心的籓篱纠缠 都躲不开一把刻刀 回到人间 时间已经倒流 雨果仿佛再现 揉满悲惨世界的眼 还有什么看不透 难道是随意而做 巴尔扎克睡衣上阵 风流却胜似无情 鞭笞贪婪 狡诈和吝啬 演一出人间喜剧 吻 是如此激烈 裸身男女交缠一起 浑身每一处肌肉扭曲 像要崩裂身体 却美得让人心醉 看似简单 一只向上升起的手 托起罗丹的灵魂 凝聚了所有的情感 和上帝的旨意 (本诗曾获“汉新文学奖”新诗类佳作奖) ◆ 生 命 之 妙   ·梓 樱· 谁料想 大千中无数物种 启动于 眼不能见的 DNA 飘在浆中 缩在核里 划出 高级与低级的 分水岭 DNA-RNA-蛋白质 遵循着 不变的 中心法则 RNA-cDNA 揭示着 人类探索的 脚踪 尽管 分子生物学的方法 推陈了又推陈 尽管 科研论文和成果报告 出新了又出新 都不过是 二维世界的 前后东西 顺着双链螺旋的阶梯 我看到了 造化之源的 奇妙大手 祂 布置了 最小的分子 雕塑了 最大的山海 我 在敬畏的震颤中 委身俯伏 (本诗被选登于2016年8月号的《诗刊》“E首诗·诗歌角”栏目) ◆ 选 择 简 单   ·梓 樱· 大雁一年一度南飞 花草树木茂盛又凋零 时间之梭无情地 穿破一切 我不得不选择 选择简单 当扮妆的香粉越涂越厚 当胭脂眼影 让憔悴的脸庞 再度神采飞扬 手背却不识趣地 泄露着机密 虚假和谎言 同样如此 来于尘土 复归于尘土 生命原本 就这么简单 当圣彼得大教堂的钟声 迎来千万朝圣者 多少人知道 十字架上的耻辱 在一切都变得现代的今天 我不得不选择 选择简单   ◆  秋 之 思   ·汤 蔚· 是否 还未开始的故事 只留下了诗意 而你的心事 我依然能够洞悉 是否 冬日淡淡的阳光 是为春天蛰伏 花开的声音 是你亲吻的痕迹 是否 所有的韵律 在沉寂里流逝 从指缝间滑落的思念 却无从拾起 ◆  帽 子   ·汤 蔚· 我按着一顶帽子 帽檐上有你送的鲜花 虽然淡白了 天堂就覆在浓发上 帽子在你手里按着 按着的还有我的情诗 虽然模糊了 心跳已藏在诗歌里 情诗按在我的帽下 浸濡着我采集的芬芳 虽然有点旧了 今生来世却印在心上 芬芳溢满你的浓发 浓发编织着你我的梦想 虽然有的失落了 有春天就有童话 ◆ 雪 中 归 途   ·李 莹· 轨道如蜈蚣 伸展着每一条腿 将夜色安静地吃掉 只剩下我的心脏 在寒风中 搏动出漫天的飞雪 流动在血管般的大街小巷 母亲轻唤着我的乳名 一遍又一遍 银发穿过白炽灯的久远 风干对望的雕塑有了 摩挲的温度 有时候 我会从梦里醒来 轻抚母亲扫过的雪痕 长长短短 笔直闪亮 悬吊在心房 冻成冰凌 ◆  红 灯 笼 ·李 莹· 秋风吹走了 老树的最后一片眷恋 思念填满光秃的枝丫 绝望指向天际 命运的稀薄之水 洗透了你眼里殷红的血丝 反照着我烛芯的单薄 木讷摇摆 和着夜雨 一声声敲击 郊外的斑驳窗棂 烛光染红了布满老茧的指缝 院里的蝙蝠啊 从那里 携着夜色仓皇逃离 当木槿再次舒卷那抹浮云 你的声音也有了花香 飘在耳边 又隔得很远 很远 老院屋外的水龙头 冲刷掉日复一日的 潮闷和生动 在邮差的铃声中流了一地 红灯笼下,我在泪眼中看清 寄件人那行 写着 爱你的人 自天堂 ◆ 粽 子 ·霏 飞· 端午节 朋友送了一袋粽子 我视作珍宝捧回家 这特殊的多角形 流连在故乡的苍茫里 剪掉绑绳 我仿佛打开了老家的门 一层层把往事剥落 鼻翼飘来旧日的清香 母亲布满老茧的双手 雕刻出精致的香粽 灶里的火苗印红了姐姐的脸 我在灶旁殷勤地递柴 出炉的粽子挂在门后 一串串 雀跃了单纯的童心 闻着久违的粽香 咬一口,有家乡的炊烟溢出 越过大洋 带着乡愁的甜与咸 ◆  故 乡 ·霏 飞· 正月初二 中国结依然挂着 帝国大厦的灯光 依然显示农历年的色彩 纽约的雪一场接一场 在纯白的世界里 人们容易耽于幻想 在这个回娘家的日子 我在纽约长岛的雪地上 勾勒故乡的将军山 有多少思念 就有多少颗红豆 悄悄地发芽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8.dxiong.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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