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ＮＥＷ　ＴＨＲＥＡＤＳ）　　　　　　　　　　※ ※　　　　　　　　　　　　　　　　　　　　　　　　　　　　　　　　　※ ※　　　　　　　　　２０１４／０９（第二四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ｗｗｗ．ｘｙｓ．ｏｒｇ　　　　　　　　　　　※ ※　　　　　　　国内版：ｘｙｓ８．ｄｘｉｏｎｇ．ｃｏｍ　　　　　　　※ ※　　　　　　　　　　　　◆赞◆助◆单◆位◆　　　　　　　　　　　　※ ※　　　ＰＳＩ留学生服务公司：ｗｗｗ．ｐｓｉｓｅｒｖｉｃｅ．ｃｏｍ　※ ※※※※※※※※※※※※※※※※※※※※※※※※※※※※※※※※※※※ 　　　　　　　　　　　　　　　　　§ 【卷首诗】　　　　　　　　　　　　§　　　　　　隔　世 　　　　　　　　　　　　　　　　　§ 訾　非：隔世　　　　　　　　　　　§　　　　　　·訾非· 　　　　　　　　　　　　　　　　　§ 【网讯】　　　　　　　　　　　　　§　给一座石像换上苍老的容颜 　　　　　　　　　　　　　　　　　§　给一个下午送来一段慵懒的光 【牛肆】　　　　　　　　　　　　　§　给你爱过的前世立一块温暖的墓碑 　　　　　　　　　　　　　　　　　§　给一种漂泊奉上默默无语的抚慰 克己明德：如何判别真假唐僧　　　　§ 雷立红：大孝祠　　　　　　　　　　§　岁月是一次没有结果的审判 　　　　　　　　　　　　　　　　　§　而收割后的麦地里 【丝露集】　　　　　　　　　　　　§　必须有人捡拾最后的希望 　　　　　　　　　　　　　　　　　§　必须有人，站在那些死去的北方 风：叶子　　　　　　　　　　　　　§　手持七月的麦穗给六月 野　川：在山水皱褶里缓缓消散　　　§　念出一长串绵绵无尽的悼词 　　　　　　　　　　　　　　　　　§ 【网里乾坤】　　　　　　　　　　　§　必须从一层阴霾里辨认葡萄 　　　　　　　　　　　　　　　　　§　必须给十九间屋宇，挂上纯粹的玉米 林约西：郭沬若《纪念番薯传入中国　§　必须给这岁月的门楣贴满回不去的乡愁　 　　三百七十周年》一文的几个错误　§ 苦丁山：疠迁所是传染病院吗？　　　§　必须仰望老房子上冉冉升起的孤独的炊烟 　　　　　　　　　　　　　　　　　§ 【网萃】　　　　　　　　　　　　　§ 　　　　　　　　　　　　　　　　　§ 丁不二方舟：言必称希腊还是言必称　§ 　　　　　中国（五十八－六十二）　§ 　　　　　　　　　　　　　　　　　§ 【网讯】∽∽∽∽∽∽∽∽∽∽∽∽∽∽∽∽∽∽∽∽∽∽∽∽∽∽∽∽∽∽∽ ◆　以下摘自新华社北京9月10日电《“保护费”伤害了谁？——２１世纪网涉 嫌严重经济犯罪案件透视》。 “媒体作为一种公权力，如果使用它的人心怀不端，造成的危害将无法想象。 长此以往，我们不仅不会成为社会进步的推动者，相反会成为价值毁灭者。” ９月７日，在上海公安机关某关押场所，涉嫌犯罪的２１世纪网总裁刘冬如 是忏悔。再过一天就是中秋节，但在今年的这个万家团圆之夜，他注定无法与家 人相聚了。 连日来，引起社会高度关注的２１世纪网涉嫌严重经济犯罪案件仍在持续舆 论发酵。这起案件因何进入警方视线？目前有何最新进展？由此将揭开怎样的黑 幕？随着侦办的逐步深入，是否会引发更大风暴？ 带着这些公众关切的问题，新华社记者深入专案组，采访了部分犯罪嫌疑人 及办案民警。案情触目惊心，更发人深省。 “广告费”实为“保护费”　涉嫌非法牟利数亿元 ９月３日晚，上海市公安局通报的一条消息，在很多人看来无异于一枚重磅 炸弹，惊起波澜万千—— “上海市公安局于日前侦破一起特大新闻敲诈案件，涉案的２１世纪网主编 和相关管理、采编、经营人员及上海润言、深圳鑫麒麟两家公关公司负责人等８ 名犯罪嫌疑人被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案件涉及上海、北京、广东等省区市的 数十家企业。” 消息公布的次日，关于财经新闻行业“有偿沉默”的讨论即在网上散播开来。 有人直言：“有偿沉默”是业内公开的秘密，追究起来可以入刑，被查是早 晚的事。也有人发问：这次为什么是２１世纪网出事？ 记者了解到，２１世纪网进入公安机关视野，正是源于一些企业和个人的举 报。多名犯罪嫌疑人的供述显示，被２１世纪网涉嫌敲诈过的企业“实在太多”， 站出来举报的还只是小部分。 犯罪嫌疑人、《２１世纪经济报道》副主编、２１世纪网总裁刘冬介绍，２ １世纪网本是《２１世纪经济报道》的网络电子版，２０１０年，出于发展考虑， 报社管理层决定让２１世纪网独立运营、独立核算，由刘冬担任负责人。 “我们的策略就是利用报纸的影响力，迅速拷贝报纸的新闻模式，刊登原创 性、以深度见长的负面报道，吸引拟上市或已上市公司的关注。”刘冬说。当时， 国内企业正以日均数家、十数家的速度大量上市，这为一些财经媒体提供了巨大 的牟利空间。 刘冬四处招兵买马，作出明确分工——犯罪嫌疑人、２１世纪网主编周斌负 责新闻采编工作；犯罪嫌疑人、２１世纪网广告部副总经理莫宝泉等人负责广告 业务，与企业洽谈“合作”事宜。 专案组查明，２１世纪网通过公关公司招揽介绍和业内新闻记者物色筛选等 方式，寻找具有“上市”“拟上市”“重组”“转型”等题材的上市公司或知名 企业作为“目标”对象。对于愿意“合作”的企业，在收取高额费用后，通过夸 大正面事实或掩盖负面问题进行“正面报道”；对不与之合作的企业，在２１世 纪网等平台发布负面报道，以此要挟企业投放广告或签订合作协议，单位和个人 从中获取高额广告费或好处费。 按照刘冬的指示，周斌每周组织召开选题会议，选择未与２１世纪网建立 “合作”关系的公司作为报道对象，撰写负面报道在２１世纪网上刊登；涉及重 大、敏感题材的，则报给刘冬审定。 “负面报道出来后，被报道的公司就会主动找上门来，或者通过公关公司找 我们谈合作，一般都是以广告合同的形式，费用大致在２０万至３０万元之间。” 周斌供述，“广告合同”一旦签好，他就会通知编辑部门将网上的相关负面报道 删除。 “实际上，那些被负面报道的企业并不需要在２１世纪网投放广告。”刘冬 说，这是企业为了息事宁人被迫支付的费用，也可以说是“保护费”或者“拜山 头”。 那么，为什么众多企业都会选择息事宁人，乖乖交纳“保护费”？ “一个企业上市，会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那么企业在准备上市的过程中， 如果媒体上出现了针对该企业的负面新闻，这个企业上市就会搁浅，或者被证监 会调查而取消上市资格。所以，企业在上市前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正面形象，不 能出现负面报道，不管这些报道是真实的，还是不真实的。”刘冬坦言，对于已 上市公司来说，负面报道也会令其经营受影响或股价下跌。 犯罪嫌疑人、２１世纪网记者王卓铭说，用负面报道敲诈企业是行业内的潜 规则。“这也是集体行为，公司上下都这么干。” 刘冬的供述也印证了这一点。他交代，报社管理层对２１世纪网的业绩考核 中，有一条就是要覆盖７０％至７５％的当年新上市企业，与它们签订“广告合 同”，每年都有数千万元的指标。他本人也要求周斌、莫宝泉在工作中体现利益 的最大化。 “签订合同后，我们会把这些企业名单统一交给采编部门，要求他们不写这 些企业的负面新闻。”刘冬说，如果还是有记者“不慎”报道了其中一些企业， 在企业的“危机公关”下，对于有长期合同、关系较好的公司，就会马上撤稿； 对于关系一般、短期合同的公司，就会要求对方增加广告费用或者延长广告年限。 云南企业祥云飞龙就曾有过类似的遭遇。２０１４年６月，２１世纪网记者 朱益民对祥云飞龙进行了一个月的秘密采访，并撰写出负面报道准备上网。 “他们打电话给祥云飞龙的高层，并且发采访提纲。祥云飞龙是我公司的客 户，而且之前跟２１世纪网已经签了３０万元的合作协议，可他们还是写了负面 报道。”犯罪嫌疑人、深圳鑫麒麟公司负责人邢达说。 “祥云飞龙的高层很气愤，让我帮忙公关２１世纪网。我当时找到了刘冬、 周斌，但他们说没什么办法，不会轻易撤掉。刘冬要我去跟广告部的莫宝泉商 量。”邢达说。 邢达找到莫宝泉后，对方给他开了条件——“要客户（祥云飞龙）与他们重 新签订为期三年、总额１００万元的广告合同，第一年的钱要尽快付，这样才可 以把朱益民的文章从网上撤掉。”邢达供述，祥云飞龙当时正借壳上市，高层为 了维护企业形象，只好同意支付这笔费用。 据刘冬供述，在２１世纪网的广告费用中，还专门留取了一部分作为“主编 基金”。稿件被撤掉的记者会获得考核加分，到了年底，根据各个记者的分值发 放不同数额的奖金，作为撤稿的补偿。 据专案组初步核查，２０１０年至今，２１世纪网平均每年与１００多家拟 上市公司、上市公司签订“广告合同”，累计收取费用数亿元。 财经公关扮演黑金掮客　犯罪链条日渐产业化 被卷入此案的上海润言和深圳鑫麒麟，都是在业内堪称领头羊的财经公关公 司。办案民警介绍，在２１世纪网大肆收取“保护费”的过程中，财经公关公司 与之相互勾结、共同获利，而且数额巨大。 犯罪嫌疑人、上海润言公司董事长连春晖是该公司的创始人。她说，作为资 深的从业者，自己见证了财经媒体公关行业的起源、发展和沉沦。 “２００５年，Ａ股上市公司进入股权分置改革。从这个时候起，部分‘先 知先觉’的媒体就开始探索以负面报道相要挟的‘合作’模式。”连春晖回忆， 上市公司开始关注到媒体压力，有不少企业不得不花钱消灾，这种模式由此初具 雏形；在后来的企业上市高潮期，被更多媒体争相效仿、直接复制，呈大范围扩 张的态势。 上市企业对媒体态度的变化也令连春晖印象深刻。２００９年开始，她去竞 标拟上市企业客户时，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和媒体的关系如何？能不能 消除负面新闻？” “也就是说，拟上市企业已经把媒体工作替代路演推介，作为最重要的公关 需求了。”连春晖供述。从２０１０年起，财经媒体公关行业的乱象越来越严重， 无论是一线财经媒体还是二三线财经媒体，都想分一杯羹。如果企业没有向各路 媒体告知“合作”意向，则基本上难以幸免于负面报道。 纷呈的乱象还不止于此。专案组查明，为了将合作关系维系得更紧密，上海 润言、深圳鑫麒麟等财经公关公司还会对部分２１世纪网高管“公关”，其手段 既有请客、送礼，也有涉嫌行贿行为，金额从数十万元到上百万元不等。 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一些２１世纪网的工作人员纷纷私下开办公关公司， 肆无忌惮地实行新闻敲诈。还有部分人员涉嫌内幕交易，故意以负面报道导致相 关企业股价下跌，进而大量做空获取巨额利益。 “这种扭曲的交易不断生长，成为现实中的一大市场毒瘤。上市企业对这种 媒体环境既恐惧又无奈，除了‘合作’别无选择，基本上被绑架了。”连春晖说。 然而，这种媒体环境却成为了财经公关公司与一些财经媒体“互利共赢”、 非法牟利的温床。 犯罪嫌疑人、上海润言公司执行董事陶凯供述，自２００９年起，润言公司 就开始与财经类媒体合作，促成企业客户与媒体签订“广告合同”，换取媒体对 企业客户的负面新闻少报道、不报道的效果，即所谓的“媒体维护”“有偿沉默” 或“有偿不闻”。 “实际上，我们成为了这些媒体收取‘保护费’的帮凶。”陶凯说。 刘冬在供述中也谈到：“为防止我们报道企业的负面新闻，财经公关公司会 物色即将上市的企业，以签订广告合同的方式提前‘拜山头’，主动让我们封 口。” “财经公关公司的生存之道就是左右逢源。”办案民警说，对于上市公司来 说，出于对负面新闻报道的担心，对其有所求；对于财经媒体来说，如果有良好 的合作关系，也可以扩大“广告客户”的来源。特别是媒体为了规避风险，不愿 意直接出面与企业签“广告合同”的情况下，财经公关公司就是极重要的牵线搭 桥者。 陶凯交代，财经公关公司的收入主要来自四种方式：一是与企业客户签订合 作协议，客户交一笔媒体公关服务费，每年２０万至５０万元；二是为客户办酒 会等活动收取的服务费；三是通过给媒体“拉广告”的方式赚取返点，一般是广 告合同标的额的５％至１０％；四是作为代理，赚取给媒体“拉广告”的差价。 对于这个“差价”，陶凯做了进一步解释：“具体来说，如果我和客户谈下 来的广告合同标的额是３０万元，但我和媒体谈下来的是２０万元，这样我就有 １０万元的差价。” “广告合同”的覆盖面之广更令人咋舌，基本囊括所有上市企业和拟上市企 业——连春晖交代，如果是拟上市企业，“广告合同”的有效期会持续到该企业 上市；如果是上市企业，则需要每年都和媒体签订“广告合同”。 初步审计显示，２００９年以来，上海润言公司营业额达十数亿元，深圳鑫 麒麟营业额达数亿元。 对各方伤害巨大　谁终为“保护费”埋单？ 连日来，身陷囹圄的多名犯罪嫌疑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深刻反思和忏 悔。他们集中谈到的一点，即是这种“保护费”模式对各方带来巨大伤害，为之 埋单的是股民的利益、媒体的公信力、企业的发展乃至整个市场的未来。 “对 资本市场来说，众多投资者参与其中，美好的愿望是享受公司成长的红利，但如 果媒体不据实报道，故意隐藏敏感信息或故意误导读者，扰乱的将是整个市场秩 序，以及大量投资者的信心。”刘冬说。陶凯列出了更多危害：一是损害上市公 司的形象，可能会影响其市值和正常经营活动；二是有示范效应和连锁效应，影 响后续拟上市企业接受这一“潜规则”；三是增加上市公司额外支出，影响企业 收益和持续发展能力，尤其是对一些规模比较小的企业影响更大；四是干扰了大 众视听，严重影响大众对上市企业乃至资本市场的判断，进而导致股价的异动， 带来股市巨额财富的蒸发，广大投资者蒙受巨额损失。 “对媒体行业也是巨大的伤害。”陶凯说，这显然违反媒体从业者应当遵循 的公平公正的职业操守，也违反了新闻报道的独立性、客观性和真实性原则；还 败坏了行业风气，引发更多媒体效仿，催生出更多的违法犯罪。 “中国财经新 闻的沉沦久矣，的确需要一场疾风暴雨的行动来一次清理。而这从２１世纪网开 始，是不幸，也是幸运。我们所做的错事被司法拦住，这才阻止了我们进一步错 下去，最终陷入犯罪深渊中不能自拔。”周斌说，“如果给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 会，我会对自己和所有人说，要拒绝那样丑陋的商业模式，我们一定能有别的方 法，光明敞亮地做好新闻。” 有关人士指出，２１世纪网涉案被查，应当引发各方对于资本市场舆论监督 问题的深入思考。新闻媒体的舆论监督权不能异化为待价而沽的牟利工具，媒体 从业者不能成为手握“第四种权力”的寻租者和牟利者。资本市场不是不需要舆 论监督，恰恰相反，市场的任何变化都关系到股民的真金白银，关系到企业的正 常发展乃至国计民生，公众的知情权必须得到保护，媒体的监督权需要正确行使。 对于媒体而言，客观报道、公正中立是根本；对于企业而言，诚信守法、规范经 营是底线。各类市场参与者都应当在法律的轨道上运行，共同推进市场的规范化、 法治化。 　　记者获悉，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涉案企业已达１００多家。公安机 关专门开设了号码为“０２１－２２０２９０１８”的报案电话，欢迎社会各界 举报犯罪线索。 【牛肆】∽∽∽∽∽∽∽∽∽∽∽∽∽∽∽∽∽∽∽∽∽∽∽∽∽∽∽∽∽∽∽ ◆　　　　　　　　　　 如何判别真假唐僧 　　　　　　　　　　　　　　·克己明德· 　　《西游记》第三十九回说到孙悟空跟变成乌鸡国国王的妖怪打斗的时候，那 妖怪眼看招架不住猴王的金箍棒，就跳进人群变成唐僧的模样，跟真唐僧站在一 处。妖怪这个伎俩可急坏了后边跟来的孙悟空，他自己出了个主意要辨别，却差 点打死真唐僧。还好，猪八戒聪明，想出一个分辨真假唐僧的方法。书里是这样 讲的： 　　八戒笑道：“哥啊，说我呆，你比我又呆哩！师父既不认得，何劳费力？你 且忍些头疼，叫我师父念念那话儿，我与沙僧各搀一个听着。若不会念的，必是 妖怪，有何难也？”行者道：“兄弟，亏你也，正是，那话儿只有三人记得。原 是我佛如来心苗上所发，传与观世音菩萨，菩萨又传与我师父，便再没人知道。 也罢，师父，念念。”真个那唐僧就念起来。那魔王怎么知得，口里胡哼乱哼。 八戒道：“这哼的却是妖怪了！”他放了手，举钯就筑。那魔王纵身跳起，踏着 云头便走。好八戒，喝一声，也驾云头赶上，慌得那沙和尚丢了唐僧，也掣出宝 杖来打，唐僧才停了咒语。孙大圣忍着头疼，擅着铁棒，赶在空中。 　　虽然小说的作者吴承恩让众人通过猪八戒的方法辨别出了真假唐僧，然而这 样的结果其实不过是作者糊里糊涂蒙混过关的。因为作者就是想要这么一个辨别 结果，因此不考虑八戒的方法可行不可行都让众人凭此法辨出真假唐僧来，读者 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不可不察。 　　猪八戒辨别真假唐僧，其实是要做一个对照实验，依据的原理是真唐僧会念 紧箍咒，假唐僧不会念紧箍咒。猪八戒知道紧箍咒念对了孙悟空就会头疼，但是 他没有依据孙悟空是否头疼这个实验现象来判断哪个唐僧念的紧箍咒是对的，哪 个念的是错的，反而是他和沙僧去听谁会念，谁不会念。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 紧箍咒只有如来、观音和唐僧三个人会念，猪八戒和沙僧并不知道紧箍咒的咒语， 如何判断咒语的对错呢？猪八戒判断假唐僧的标准是，假唐僧不会念咒，只会 “胡哼乱哼”，但是唐僧念咒又不是大声念，让人能听明白，能听懂，否则猪八 戒和沙僧跟在唐僧身边听了好多次，岂不是早听懂，早学会了，哪里还只有如来、 观音和唐僧三个人会念咒。因此可以知道，对于不懂咒语的猪八戒和沙僧来说， 真唐僧念起紧箍咒来也是在那里哼哼。所以猪八戒以他搀着的唐僧在“胡哼乱哼” 作为判断标准，判断那是妖怪变化的假唐僧，纯粹是蒙对的。他要是搀着真唐僧 听见的也是“胡哼乱哼”，要是他不幸搀对了真唐僧，恐怕要一钯给筑死在那里 了。如果猪八戒选择如来和观音各搀着一个唐僧，让他们俩去听咒语的对错，那 么他的实验还是可行的。猪八戒的这个对照试验一则选错了要观测的实验现象， 二则是给实验现象的观测者提出了过高的要求，并且还选错了观测者，这是一个 失败的对照试验。造成的后果是，有人能照着这个方法重复出实验结果，有人不 能照着这个方法重复出实验结果。 　　猪八戒的这个实验在电视剧里演变成另一个版本，那就是孙悟空在头疼的时 候，靠观察两个同时念咒的唐僧的表情来判断真假，孙悟空看到一个唐僧在念咒 的时候心有不忍，摇头叹气，一个则装模作样，还一旁阴笑，于是判断阴笑的唐 僧是假的，抡棒砸了过去。这就改成是导演在犯错了，这也是一个失败的对照试 验。两个唐僧同时念咒，孙悟空的头是一定要疼，如何判断谁念对了，谁念错了？ 况且孙悟空头正疼得厉害，感到天旋地转，如何能对唐僧的表情做准确的观测， 还能抡棒打对跟真唐僧站得很近的假唐僧？不考虑实验中遇到的这些条件，当然 不可能设计出有效的实验来。 　　我们可以对猪八戒的对照试验做一个改进。这个对照实验的实验对象是唐僧 念的紧箍咒，预期实验现象是紧箍咒念对了孙悟空就会头疼，念错了孙悟空就不 会头疼。这样实验现象的观测者就不需要一定懂得紧箍咒的咒语，只要能分辨孙 悟空是否头疼就行了。因此，我们就可以通过观测实验现象即孙悟空会不会头疼 来判断哪个唐僧念的紧箍咒是对的，哪个唐僧念的紧箍咒是错的。并依此判断哪 个唐僧会念咒，哪个唐僧不会念咒，最后得出结论，会念咒的是真唐僧，不会念 咒的是假唐僧。实验实施步骤是，首先要求沙僧和猪八戒各搀住一个唐僧；其次， 先让沙僧搀着的唐僧念咒，看孙悟空是否头疼；再让猪八戒搀着的唐僧念，看孙 悟空是否头疼。最后，放开一念咒孙悟空就头疼的那一个唐僧，抓住另一个。 　　需要注意的是，为了防止出现妖怪也会念紧箍咒的意外，也为了防止紧箍咒 突然失效的意外，需要让两个唐僧都念一遍咒语。如果两个唐僧念了咒语，都会 让孙悟空头疼，那麻烦就大了，需要再设计新的实验来判别。还得去调查，是不 是如来、观音和唐僧中有谁泄露了机密。如果两个唐僧念了咒语，孙悟空都不头 疼，那也得重新设计实验辨别真假唐僧，还得赶紧告诉如来，紧箍咒失效了，要 赶紧采取其他约束孙悟空的措施。不过，那就是后话了。 ◆　　　　　　　　　　　　　　 大孝祠 　　　　　　　　　　　　　　　·雷立红· 　　华山游客中心日湖四周散落着铁铸的古代二十四孝图。 　　我家离游客中心不远，下午散步的时候，常常到这里走走转转。每当看到这 一个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孝子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们村的大孝祠来。 　　我不是本地人，老家在百里之外的合阳县团结村。你如果在合阳县城打听团 结村，知道的人并不多，但问大孝祠，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古代县官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前往祭祀大孝祠。来合视察的各级官吏，也得 前去祭拜。可见大孝祠地位之非同一般。 　　我并没有见过大孝祠什么模样，可上了年纪的人，却是异口同声，啧啧称羡。 说那气派，尤其那主殿，西安的钟楼根本都没法比。 　　解放后房子还都基本完好，但祠堂里的塑像都砸的砸，毁的毁了。祠堂左中 右一分为三，分别做了村部，学校和医疗站。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为了彻底肃 清封建残余，大孝祠被全部掀倒，石碑石雕石刻都被砸烂。用拆下的旧木料和砖 瓦另选地址，重新盖了村部，学校，医疗站。 　　如今，大孝祠早已踪迹全无，地基也已深耕填埋种上了庄稼。 　　而大孝祠留给我的，却是一颗弯腰驼背，枯了半截的老柏树。小时候，爷爷 每年大年三十的晚上，都要领着我和弟弟去转柏树，左三圈，右三圈。等我渐渐 懂事了，就问爷爷为啥要转树。爷爷说这是风俗，说能保佑我们平安。我指着远 处那棵茂盛的大槐树问：“那咋不转那棵，这棵树都快死了，咋保佑？”你看它 树干都空了，自个都顾不住自个了，咋还保佑别人？ 　　可爷爷说：“这是大孝祠里的树，那槐树不是。” 　　“大孝祠？啥大孝祠？” 　　于是爷爷就给我讲大孝祠的事儿。 　　其实村里人几乎都知道。 　　北宋年间，北方有一个游牧部落常常来抢掠。后来，宋军千方百计把它的主 力围困在一个狭长的深沟之内。担任扎口袋任务的是雷举承部。雷举承当时官拜 游骑将军，相当于现在的师长。待敌军全部进入沟涧，雷将军一声令下，埋伏在 山沟两旁的宋军一涌而出。前部负责阻击，后部迅速用檑木巨石把道路堵死。敌 军多次突围无望，就用信鸽往外求救。 　　敌人的救兵赶来后，内外夹击，但都被宋军击退。领兵的叫律也图，他就送 金钱美女给雷举承，雷举承毫不动心。后得知雷举承一家老小俱在不远的碁子村 （就是我们团结村，解放后改的名），便派兵包围了整个庄子要挟。雷举承依然 不为所动。律也图便接连送去雷举承妻子孩子和父母的头颅，妄图以此激怒雷举 承，让他分兵，好让里面的军队趁机突围。 　　见宋军不理会，律也图恼羞成怒，丧心病狂地下令屠村，顿时火光冲天，惨 声动地。部下和同族子弟再也忍无可忍，纷纷抄起兵器，要冲下沟去。雷举承力 劝无效，跪地哭阻：“我军已伤亡大半，已是捉襟见肘，勉为其难。若非依托有 利地势，早已被敌突破。若我分兵，敌必全力突围。再要缚虎，难上加难。到时， 成百上千之村庄，恐成齑粉……” 　　两日后，宋援军抵达。歼灭了律也图主力后，乘胜挥师北上，除收复全部失 地外，又捣毁了他们的巢穴，使之再也无力犯界。 　　雷举承率先士卒，左右冲杀，不幸最口关头，命陨沙场。 　　等发现时，他单膝跪地，手执大刀，双目圆睁。部下想帮他换下血衣，才发 现全身如铁打钢铸一般，难动分毫。 　　根据将军遗嘱，族人把他立葬在坟场入口处：生前为国守疆土，死后为亲护 安宁。 　　朝廷为旌其功，立大孝祠，并恩谕：本族后人有类举者，亦可入内。 　　元朝时，雷乐仁在同州任知县，治河患，修水利。因朝廷下拨的银两有限， 便变卖家产，后死于任上。在整理遗物时，发现其贫困竟不及一般百姓。入祠。 　　明时，有官居吏部侍郎者，算是族人里最高的官职了。他翻修扩建了大孝祠， 又兴办学堂，让全村孩子免费上学。死后也入了祠堂。 　　还有一孝子，非常孝顺。村子地处旱塬，所产粮食只能维持半年温饱。为了 让父母能吃上粮米，他经常拿野菜甚至树皮充饥。死后，亦入祠。 　　其他人就不一一列举了。 　　嘉庆初年，乾隆朝状元，韩城人王杰回家省亲，绕道大孝祠。一进大殿，刚 要行礼，见将军像前一行牌位，便要来祠谱查看。族长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忙 问缘故。王杰指着侍郎牌位直言不讳：“除了将军和县令，其他人根本不配摆放 于此。此人惟上是从，唯唯诺诺。虽有高位，但无高政。虽无大过，亦无大功。 一没除奸，二没举贤。循规蹈矩，明哲保身。即便修祠宇，办学堂，不过为一族 人之利。”又说那孝子，只是为自家父母。“为一家一族事，不是大孝，而是小 孝。像将军与县令之为民为国，方是大孝！” 　　说毕就要族长把那一干人挪出。族长哪敢。入祠可是有一番手续的，族里上 报，县州府主管学政的官员层层审批，并不是他族长能说了算的。王杰闻知，要 来笔墨，立即给陕西学政去了一封信。 　　族长连忙请手下留情，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王杰正色道：“汝以为高官厚禄， 小恩小惠就是大孝？大孝实为大仁，大道，大义；正仁，正道，正义。范文正公 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才是大孝！视自己父母为 父母、自己子女为子女者易，视他人父母为父母、他人子女为子女者难。自古以 来，为了族里，家里，妻子，子女甚而置他人、天下于不顾者大有人在。以小仁 小孝沽名钓誉更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故小道非大道，小仁非大仁，小义非大 义，小孝非大孝。如此糊涂，难怪这么多年你族再未出大孝之人。怎么，你还想 继续误其子弟么？” 　　王杰环顾着祠堂的高屋大宇，慨然长叹：“只知修祠而不知修人，实为本末 倒置。若将军泉下有知，定会痛心疾首耳！” 　　族长恍然若悟，面红耳赤，连连说道：“老汉惭愧！老汉惭愧！” 　　王杰回京时又专门路过此地。其他人的牌位已悉数请出。这时，王杰才掸土 正冠，焚香燃表，长揖在地…… 　　文化大革命期间虽说拆了祠堂，但以将军忌日流传下来的庙会却一直延续至 今。 　　改革开放后，村里富裕了起来。不少人就想集资把大孝祠重新建起来。有人 就说，王杰走后，族长好像发过话，说一日不出大孝之人，就一日不再翻修祠堂。 毕竟没有了记录，真假也无从考证。不过，自王杰以后，大孝祠的确再也没有大 修过，无非是墙泥掉了补补，房顶漏了修修，漆皮破了刷刷。 　　众人面面相觑，不欢而散。 　　后来再也没人提及此事。 　　不知大孝祠会不会再建起来。 【丝露集】∽∽∽∽∽∽∽∽∽∽∽∽∽∽∽∽∽∽∽∽∽∽∽∽∽∽∽∽∽∽ ◆　　　　　　　　　　　　　　　叶子 　　　　　　　　　　　　　　　　·风· 　　在小伙伴们的眼中，叶子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 　　这不单单是对叶子干活没她们能干而起的一个玩笑式的外号，更是因为她们 要是採猪草採得少了、或是柴砍得不够大捆，回到家里总要挨父母一顿臭骂，叶 子却还没走出家门，她爸她妈就千叮咛万嘱咐的：“採得少没关系，别採太多提 不动啊。”“柴砍少一点，当心捆太多背不动累坏了身体。”“千万小心蛇。” 叮嘱完叶子还不够，叶子爸妈还要一再央告小伙伴们对叶子多多关照。 　　叶子还有个城里的姑妈，时不时给叶子家寄点旧衣服。在小伙伴们还穿着打 有补丁的衣服的年代，叶子已经穿上裙子了——叶子是村里第一个穿上花裙子的 小姑娘。 　　小伙伴们是真心羡慕叶子。 　　小伙伴们并不知道，她们的“小公主”其实活得一点儿也不开心。家里三天 两头爆发的争吵，令叶子每一天都生活在恐惧、担忧的阴影中。 　　叶子的爸爸学识渊博，妈妈聪慧美丽。他们家是村民们休憩的好去处。白天， 生产队员们在干活的间隙，总要抽空来他们家小坐一会，叶子妈妈总是早早地为 大家准备好茶水，待大家一坐定，她哪怕再忙，也要放下手头的活儿，拿出那两 天新到的报纸，为大家读上一阵子的报，于是，屋子里充满着欢声笑语。 　　到了晚上，来他们家串门的人们更是一拨又一拨，话题包罗万象，从国家大 事到本地村务小事，从奇闻逸趣到山野鬼怪，叶子爸爸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一 一给村民们释疑解惑。 　　叶子不明白，让她引以为傲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总是要吵架。而吵架的原因无 非是因为爸爸说错了话或者做错了事，基本上每一次吵架，叶子听到的最多的话 就是妈妈声泪俱下地指控爸爸：“你这句话怎么可以这样说？你要是那样说的话 我会生气吗？”“这件事情是该这样做而不是像你那样做的。”“连我们村那位 放羊老大爷都知道，你说豆腐黑的豆腐就一定不能是白的，你的固执是天底下没 有哪个比得上的。” 　　如果爸爸不肯接受妈妈的批评教育、甚至还要找种种理由来为自己辩解的话， 那么吵架就会一直持续甚至升级到妈妈突然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卧室反 锁房门，随后房间内立刻传出捶胸撞头、寻死觅活的声音，这时候，爸爸总是三 步并作两步闯到房门前，一脚踹开反锁了的房门，冲进去将妈妈一把紧紧抱住， 终于成功阻止妈妈的轻生行为。 　　最后，基本上都以爸爸向妈妈认错道歉继而好言抚慰来收场，于是两人又回 复平日的恩爱——爸爸慈爱体贴，妈妈笑靥如花。只是叶子的心里，暗暗积攒了 一份对爸爸的埋怨：你说你要早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多好，这架不就不会吵了吗？ 妈妈也就不至于伤心难过一场了。 　　“战争”往往突如其来地爆发，让叶子猝不及防。因此，即使在爸爸妈妈恩 恩爱爱的时刻，叶子都无法完全摆脱内心深处的惴惴不安。但叶子从未怀疑过， 自己的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自己是世界上最受爸爸妈妈疼爱的最幸福的小女 孩。 　　叶子上初中了，学校离家有十多里路，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不在爸爸妈 妈身边，叶子每一天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爸爸妈妈是 不是又在吵架了？吵架时没有她在旁边守护妈妈，妈妈寻死了怎么办？ 　　如果这个星期天回家，看到爸爸妈妈高高兴兴亲亲热热的，那么接下来的一 个星期，她会过得宽心点；如果爸爸妈妈不和睦——哪怕在她面前装做若无其事 的样子，也休想躲过她的眼睛，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神思恍惚，人在学校， 心在家中。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她和读初三的哥哥回到家里，一看到大门紧闭，叶子的 心就紧了，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这个时间段妈妈是不会不在家的。 　　这时爸爸气喘嘘嘘地跑回家，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说：“我在后头山上挖地， 听到村子里人声喧嚷，就知道肯定是初中学生放学回家了，估摸你们也该到家了， 所以放下手头的活赶紧跑回来。” 　　叶子心里充满着不祥的预兆，她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仿佛不开口，自己心中 “妈妈在家”的希望就不会破灭。 　　然而不等叶子开口，爸爸就表情严峻地向他们兄妹宣布：“你们妈妈又出走 了，这一次，她说，她是坚决不会再回来了。” 　　叶子顿时嚎啕大哭：“就是你的错，就是你不好，妈妈才会被气走的，都怪 你，都怪你。” 　　看看哭闹的叶子，再看一眼默不出声的儿子，爸爸满脸的无奈：“这一次， 还不是因为你哥的坏脾气把妈妈惹恼了。” 　　事情得从上个星期六说起。 　　叶子家里的一日三餐，几乎没有哪一天不比别人家开饭迟。那天晚上，在学 校十二点前就吃了中饭，下午上了一节课后走了十多里的山路回到家里，接着又 去山上砍了一大捆柴火回家的哥哥，在晚上八点多钟还没吃上晚饭的情况下，发 了几句牢骚，又因为刚学了语文课本中华罗庚的《统筹方法》，就指导妈妈怎样 做事才能更具效率：“掌握好的做事方法，干活是可以事半功倍的。比如你要泡 茶喝，那么，在烧开水的同时，就把茶杯洗干净，再把茶叶准备好，不要等到水 都烧开了，才想到茶杯还没找……” 　　哥哥的话让叶子豁然开朗：怪不得妈妈只在家干家务，一天忙到晚，还不能 按时烧好饭，而别人妈妈还要到田里地里山里干活，三餐都能按时，原来是因为 做事方法不对。不对在哪里呢？叶子一思索，就发现有好多：比如蒸饭，妈妈添 一把柴，又干别的去了，过会儿灶火都熄灭了，才又来添一把柴，饭刚有点冒热 气，又变凉了，于是从头开始，反复多次；煮猪食也这样，一锅猪食本来可以半 个小时煮好的，妈妈经常要煮几个小时，多花了几倍的时间不说，还浪费了很多 的柴火。 　　砍柴多辛苦啊，她干活手脚慢，每次砍的柴都没有小伙伴们多，力气又小， 小小一捆柴火背在身上，对她来说就像一座小山，她觉得自己的腰被压成了锐角， 头都要撞到地上去了，腿像灌了铅般沉重，特别是那一段上坡路，小伙伴们都走 到坡顶歇息等她了，她还在半坡艰难蠕动，每挪出一步，都留下一串和着泪水的 汗水。 　　她偷偷地累着，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她有多累，她多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 小伙伴们那样能干，为家庭贡献自己更多的力量。每次砍柴回家，看到妈妈欣喜 的笑脸，心疼的埋怨：“你呀你，叫你不要砍那么多，你看累坏了吧。”她的心 里就得到极大的满足，因为妈妈心情好了，家里争吵就少了，为了家里能够和和 睦睦，叶子觉得自己再苦再累也值得。 　　此时，叶子沉浸在哥哥的话给她带来的憧憬中：妈妈三餐准时了，她饭后也 能像小伙伴们一样走出去逛一圈了，每次都是小伙伴来她家找她玩，她难得有机 会去小伙伴家玩一次，有时小伙伴在村子里逛了一圈后转回来又经过她家准备回 去睡觉了，她们家才吃上晚饭。她是多么希望自己家的饭也像小伙伴们家的饭一 样的早啊。 　　可是没想到，一会儿工夫，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家里已吵成了一窝蜂。 　　哥哥的坏脾气又发作了，又吼又叫，一个劲地坚持自己没有说错什么话，还 一边抹眼泪。叶子最怕哥哥发脾气，哥哥发起脾气来，比妈妈脾气还要坏。 　　妈妈坐在厨房灶下的竹椅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她从早上起床到晚 上睡觉，就没有空闲过的时候，每一餐，她都是最后一个吃饭，每一晚，她最后 一个睡觉，月夜，她在河里洗衣服，煤油灯下，她缝补衣裳，她辛辛苦苦一天忙 到晚，还要受到儿子的指责，儿子长大了，就不把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村子 里谁谁比她还要不会干活，谁谁是大家公认的傻蠢女人，她们的子女都从来不敢 顶撞母亲，自己儿子倒好，大小长幼都不分了，竟然教训起自己母亲来了，“子 不教，父之过”，要不是做父亲的一向对儿子纵容溺爱，儿子怎么敢对她出言不 逊…… 　　爸爸又是阻止妈妈，又是阻止哥哥，可是不管爸爸是和颜悦色好言相劝，还 是声色俱厉地大声喝止，哥哥和妈妈就是不听，只听见两人都在拼命大叫，都想 叫对方听进去自己说的话，又都不想听对方讲话，两人就这样你说你的，我说我 的，谁都觉得自己最有理，谁都觉得自己最委屈。 　　每次妈妈和哥哥吵架，叶子都怨恨爸爸：你做爸爸的，怎么能由着儿子发火 呢？你再严厉一点，把哥哥阻止下来不许哥哥发火不就得了？你是一个有文化的 人，“文化”告诉我们要孝顺父母，你平常为什么不用你的“文化”多多教育哥 哥，让哥哥明白做子女的不可以跟父母吵架？ 　　怨恨了一通爸爸，叶子又暗暗责备哥哥：就因为吃饭迟一点，就闹得一家人 不得安宁。咱家不天天都这样的吗，干嘛今天闹得这么大？迟一点吃饭也是一餐， 三餐没少不就是了？再说现在妈妈菜都烧好了，你好好吃饭就是，干么还要继续 吵下去，你再有道理，跟妈妈吵架，就是你的不对。 　　不知吵了多久，吵架声总算慢慢平息下去了。原本寂静的小山村此时已是更 深人静。 　　叶子垂着眼皮呆呆地坐在堂屋的饭桌旁，吃了一半的饭菜摆在桌上，早已没 有一丝热气。 　　“有没有看到哥哥往哪边去了？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突然听到爸爸 问。 　　叶子睁开茫然的大眼睛摇摇头。 　　谁也没注意到，哥哥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房前屋后，我已经找过一圈了，茅房里没有，小河里也没有，所有可能的 地方，我都去找过了，都没有。” 　　妈妈仍旧坐在厨房灶下的竹椅上生气：“管他去哪，大小伙子了，本领强了， 翅膀硬了，他不是眼里没我这个母亲了吗？他爱去哪去哪。” 　　爸爸没出声，叶子抬头一看，爸爸从来没有过的脸色铁青，浑身无力般拖着 脚步向门外走去，在煤油灯摇曳的灯光下，单薄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偶尔从一堵篱笆墙之隔的厨房传来的一两声妈妈的啜泣声，以及偶尔从 村子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声，打破这无边的寂静时，才让昏昏沉沉不知自己是梦 是醒的叶子从飘渺恍惚中打一个激灵回到现实，随后又在恐惧担忧中进入迷迷糊 糊状态。 　　终于爸爸的回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静。 　　但是形势更加严峻了，哥哥没找到。 　　爸爸一进门，就急冲冲走到厨房，把妈妈拉进房间，并且拴上房门。 　　木板墙的隔音效果很差，何况又是在如此寂静的深夜。 　　爸爸的话清晰地传进叶子的耳朵。 　　“整个村子我找遍了，人都没找着。” 　　妈妈没声音。 　　“只怕，”爸爸停顿了一下，“只怕孩子想不开，人已经没了。” 　　妈妈还是没声音。 　　“你这个狠心的婆娘，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爸爸愤怒 了。 　　“他不怕我死活的人，哪会是想不开会寻死的人，你不要拿死来吓我。”妈 妈口气异常平静。 　　“你马上给我出去找，咱分头去找，你不亲自找他，这倔小子恐怕不肯回来。 深更半夜的，在外头多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掉水里怎么办？被蛇咬了怎么 办？”爸爸下命令了。 　　提到危险，迷信的妈妈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掉水里她不担心，儿子会游 泳，会游泳的人淹不死，蛇也不是很可怕，毕竟他们那一带被蛇咬伤的人常有， 咬死的人几乎没有。怕只怕半夜三更的撞了鬼，那就不得了了，死不死就由不得 自己了，你不想死，鬼也会让你犯浑寻死。 　　情急之下，妈妈想到了避邪的好招术，原本用在“天狗吃月光”上的一招— —找个破脸盆，绑到一根木棍上——妈妈左手提着破脸盆，右手拿起小木棍，急 急忙忙冲出门去，走几步，“当当当”敲几下破脸盆，一边敲一边叫：“儿子啊， 你在哪儿啊”——当当当——“儿子啊，妈妈再也不骂你了，你快回来吧”—— 当当当——“儿子啊，你在哪儿找不到回家的路妈妈接你来了啊”——当当当— —“儿子啊，你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叫社公社婆带你回家来吧”——当当当—— “儿子啊，你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叫神仙佛祖带你回家来吧”——当当当—— 　　静谧的深夜，妈妈嘹亮的嗓音回荡在群山环绕的小山村的半空中，宛转悠扬， 感人肺腑。 　　叶子的家坐落在小村的最边上，再往上走就是山，妈妈走过门前的大路，渐 行渐远的声音从马上就要进山的拐角处传来时，叶子听到楼上传来响声，叶子家 的房子是左右结构：右边堂屋，堂屋的后半部是厨房，左边的大房间是他们一家 人的卧室，卧室上面铺了楼板，从堂屋架一付梯子上楼，楼上堆放杂物。（也就 是说，爸爸妈妈的对话，哥哥跟她一样听在耳中。） 　　一抬头，哥哥已顺着梯子下到了堂屋。 　　至此，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总算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第二天，家里出奇的平静，妈妈一反常态，没有像以往那样，不管战争前还 是战争后都要喋喋不休地唠叨爸爸。 　　仿佛这一场战争从未发生过似的。叶子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个梦。 　　而且妈妈的态度温和得像变了一个人。温和的妈妈真好，叶子不由得小心翼 翼地心怀起美好的期盼：也许，妈妈从今天开始转变了，变得更好了。 　　当然，长期以来的“战争”已经磨练出了叶子彻底悲观的性格，妈妈出乎意 料的温和带给她更多的是恐惧不安。 　　一个星期的提心吊胆，等来的是妈妈离家出走的消息，这才是意料之中的结 果——甚至，叶子在心中暗暗庆幸，妈妈没有想不开自寻短见，这就好。 　　如果妈妈离开家会幸福快乐，那么，她离开好了。叶子想。 　　擦干眼泪，叶子不再埋怨爸爸和哥哥了。妈妈不在家了，从此之后，爸爸和 哥哥就是自己最亲的人了，最亲的亲人之间怎么可以有怨恨呢？ 　　虽然心里空落落的，但叶子还是打起精神干活，洗衣，洗鞋，帮忙爸爸做饭。 　　她得快点长大，把家务事都学会，把自己照顾好，把家庭照顾好，让妈妈放 心。 　　第二个星期，叶子和哥哥一到家，爸爸就拿出一封信，说是城里的表伯写信 来，说妈妈到了他们家，要求他帮忙找一份保姆的工作，现在工作已找到，妈妈 要去帮人带小孩。如果爸爸想接妈妈回家，那么就应该趁早去接，免得上班后辞 工作不好辞，给东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表伯信上说，妈妈执意要在城里当保姆，不肯听他劝告回家，去不去接妈妈， 爸爸自行决定。 　　“信从伯父家寄出到送到我们手上，已过去好几天时间了，妈妈这几天可能 已经去雇主家上班了。而且伯父信中的意思是，去接的话，妈妈也未必肯回家。 你们说，去不去接妈妈？”爸爸征求子女的意见。 　　哥哥不说话。 　　叶子听出了爸爸的口气，妈妈不想回家，不去接也罢。 　　叶子觉得，有妈妈在家里的家，才是一个完整的家，但如果妈妈回家，战争 就会持续不断，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因为争吵而痛苦。 　　她害怕一个总是吵闹不休的家。 　　她不能因为自己需要妈妈，而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痛苦中。 　　所以叶子也不开口说叫妈妈回家。只是默默流泪。 　　“妹妹还小，你看她满脸泪水多么伤心，我看，我们还是叫妈妈回家吧。” 爸爸对哥哥说，“这次，妈妈肯不肯回家，就看你的态度了，你要是能诚恳接受 批评，做到不跟妈妈顶嘴、吵架，我想你们妈妈会回心转意的。” 　　哥哥用不说话来表示默许。 　　“那么，明天一早，咱们三个一起进城去接妈妈。”爸爸欣慰地作出决定。 　　终于可以见到妈妈了，郁郁寡欢了两个星期的叶子心里终于有了点快乐的感 觉。 　　第二天一早出发，走了十多公里路，坐了一个多小时客车，找到城里伯父家， 已经将近中午。 　　妈妈果然已去雇主家上班。但伯父告诉爸爸，他私下跟雇主交代清楚，妈妈 随时可能辞职回家，所以只要妈妈肯回家，雇主那边不成问题。 　　在伯父家吃了中饭，伯父伯母陪着叶子他们去雇主家找妈妈。 　　敲开雇主家的门，雇主是位和气斯文的年轻人，他把大家让进客厅后，自己 去了房间。 　　妈妈一个人坐在客厅吃饭，好像没看到叶子他们三一样，连叶子叫“妈妈”， 她都置若罔闻，顾自跟伯父伯母讲话：“刚把孩子哄睡着，所以到现在才吃饭。 孩子可乖了，好可爱哦，跟我很亲热，一点都不认生呢……” 　　在此之前，叶子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妈妈最亲爱的宝贝，没想到才两个 星期不见，妈妈的眼里，已没有了她这个女儿，妈妈爱别人家的孩子胜过爱自己 了，叶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泪水模糊了叶子的双眼，叶子克制着，不让它流出来。 　　妈妈还在一个劲地讲着宝宝的可爱之处，伯母打断了她：“你看，女儿、儿 子都来叫你回家了，你这气也该消了，还是回家吧。” 　　妈妈好像这才看到叶子似的，刚刚说着宝宝话题时满脸的温柔慈爱刹那间消 失不见，就像电影中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一样快，妈妈突然之间就换上了一副厌恶 至极的面容，压低嗓子狠狠地训斥起叶子来：“怎么穿着这件破衣服进城？这么 大姑娘，一点面子都不要。” 　　叶子轻轻辩解：“那一件新衣服昨天刚洗了，还没干。” 　　妈妈还是用那副恶狠狠的表情：“知道今天要进城，干嘛还要洗？再穿一天 不就是了，穿着破衣服进城，你羞不羞？” 　　叶子心里可委屈了：妈妈怎么变得这么不讲理了？她只有两件衬衫轮流换着 穿，妈妈又不是不知道，平常，妈妈总是教育她，做人不要爱慕虚荣净想着穿衣 打扮，衣服破的旧的不要紧，干净才是最重要的。 　　叶子还以为自己进城也不在意自己穿着一件后背打了一大片补丁的衣服，她 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听妈妈的话、不爱慕虚荣的好孩子，妈妈看 到她的表现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叶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日思夜想了两个星期的妈妈，一见面就对她劈 头盖脸一顿训斥，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便呆呆地站一旁再也不出声了。 　　爸爸低声下气地跟妈妈讲好话：“你走了之后，女儿一回家，没看到妈妈， 哭得可伤心了，女儿可是你最心疼的宝贝，你怎么舍得她伤心难过？儿子我也批 评过他了，他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家里怎么少得了你呢，你就跟我们回去 吧。” 　　“不回去，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干嘛要回去受气？”妈妈一边慢条斯理地 扒拉一口饭，细嚼慢咽着，一边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回答爸爸。 　　爸爸始终陪着笑脸，一旁的伯父伯母也一再劝说，但妈妈就是不肯松口，冷 漠的神态像一位高贵的女皇。 　　叶子觉得，妈妈变了，变成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妈妈了。以前妈妈吵架之后也 出走，但都是去镇上的大姨家住两天，去大姨家玩，是一件幸福的事，小镇上有 热热闹闹的大街，大姨会给她买好多好吃的。妈妈有时带着她一起去，那她就可 以跟妈妈在大姨家多玩两天。要是没带上她，那么过两天爸爸就会带着她去大姨 家，在大姨家吃顿中饭，然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踏上回家的旅程。 　　那时候，爸爸去找妈妈，妈妈一眼看到爸爸的瞬间，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 满心欢喜，哪怕妈妈随即换上严厉的表情，那一闪而过的欢喜也逃不出叶子的眼 睛，叶子总能比爸爸更早地预料到，妈妈的气是消了还是没消。就算一时没消， 爸爸多说两句好话，妈妈也就没事了。 　　可这一次，爸爸不管怎么样赔礼道歉都不起作用了。 　　“我叫孩子挑水，他爸说，我去我去；我叫孩子洗了手再吃饭，他爸说，吃 都已经吃了，孩子饿坏了，不洗就不洗吧。我说的话都是为了孩子好，不严格怎 么能教育好孩子？他倒好，处处顺着孩子。好人都他来做了，孩子怎么肯听我这 个恶人说话？就因为他爸的纵容，孩子才会处处不尊重我这个母亲……”妈妈的 心里积压了太多太多的冤屈，在伯父伯母面前，总算找到了评理的机会。 　　年少气盛的哥哥终于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他一张口，就标志着战争的帷幕 又已展开。 　　可能是因为“我对你错”这个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还没争辩清楚，又不能在 雇主家吵架吧，妈妈终于同意收拾行李回家了。 　　从雇主家出来，是一条悠长的小巷。 　　伯父和爸爸一人一边牵着哥哥的手，走在前头。叶子和伯母一人一边，牵着 妈妈的手，跟在后头。 　　争辩在继续。 　　妈妈越走越不情不愿，脚步越走越慢，跟哥哥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哥哥的情绪失控了，一边哭，一边骂骂咧咧地叫喊。伯父和爸爸对哥哥耳语 不断，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在批评他。 　　小巷两边，有好事的妇女跑出来看热闹了。 　　越走越慢的妈妈索性停下来不走了，指着哥哥的后背，跟看热闹的妇女们作 起了介绍：“你们看看吧，那个骂骂咧咧的男孩子就是我的儿子，就是因为在家 的时候对我脾气那么大，我受不了他的坏脾气，所以跑出来当保姆。今天说是来 叫我回家，见了我还要这样骂，你们说，这样的家我还能回去么？……” 　　“家丑不可外扬”，连她一个小孩子家都知道的道理，聪明的妈妈怎么连这 都不懂了？叶子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开始往脸上涌。 　　以前爸爸妈妈吵架，吵得左邻右舍来劝解，甚至闹到大队里，叫大队干部评 理，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穿着破衣服进城，被妈妈骂“羞不羞”的时候， 也没觉得穿破衣服有什么不对，可是现在，她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羞 耻”，这份巨大的、让她在陌生人面前无地自容的“羞耻”。 　　“你们说，谁家做儿女的敢对自己父母发火？我这个母亲做的好可怜哪，处 处看儿女的脸色，还不是我老公纵容出来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叶子在心里喃喃道。 　　以前，她从未怀疑过“妈妈绝对是正确的”“一定要听妈妈的话”这些大道 理，她甚至可以做到为妈妈而死——有一次，妈妈非要她吃蛇胆，说这可是很珍 贵的“补药”，吃了可以清火明目，她花了好大的面子才向人家讨来的，别人想 要还采不到。叶子被蛇咬过，一提到蛇就让她恐惧不已，让她吃蛇胆简直比要她 的命还难受。叶子无论如何不肯吃，但妈妈威胁说，叶子不吃的话她就要一口吃 掉了。叶子觉得，万一吃蛇胆会吃死人的话，那么她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让妈妈 冒这个风险，于是怀着无比悲壮的心情闭着眼睛忍着极大的恶心把蛇胆一口吞下。 　　此时，短短几个小时的经历，颠覆了叶子心中所有的认知。叶子第一次发现， 现实原来不是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就像以前，她所知道的哥哥是“自私、暴躁”的，是该“恨恨地打，好好管 教”的，现在，哪怕哥哥在大吼大叫，她心中却有了十分同情哥哥的感觉。 　　眼看着爸爸他们已经走出了小巷，走到了十字路口，叶子想，再不走的话就 要跟不上他们了。 　　妈妈还在诉苦，叶子突然忘记了自己来城里的目的是为了叫妈妈回家，她只 想赶紧追上爸爸和哥哥，便一把甩开妈妈的手，向十字路口冲去。 　　随着“嘎”的一声，叶子觉得压在心头的所有困惑所有忧虑刹那间已经一卸 而空，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张飘飞的叶子，轻轻飘飘地飞上了空中。 　　轻松的感觉真好，叶子的脸上浮现出甜蜜的笑容。睡吧，她满意地闭上眼睛。 　　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一个秋日，叶子12岁的生命定格在了那一天。 ◆　　　　　　　　在山水皱褶里缓缓消散 （组诗） 　　　　　　　　　　　　　　　·野　川· 　　郪江古镇 　　探手入郪，战马喑哑 　　烽火平息。一种刺骨的凉 　　攀越而上，把秦砖汉瓦 　　铺满脊背。谁也没有爬上来 　　只有一抹斑驳，在古街巷徘徊 　　像幽远的嘘唏，忽暗忽明 　　崖墓里沉睡的人早已醒来 　　躺成青苔，站成松柏 　　幻为清粼粼郪水，在九龙桥下 　　慢慢迂回。狗咬耗子的声音 　　被云台山的风徐徐吹来 　　仿佛要把一个消失的王国 　　从千子坟唤出来，在古戏台 　　继续上演未完成的离合悲欢 　　地祖庙还在，关帝庙依然 　　5月28日的城隍庙会 　　让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擦肩而过 　　没有笑声，没有泪水 　　只有一种天然的安静 　　典当在阳光中缓飞的尘土里 　　谁也无法取出来，把那个郪字 　　赎回，挂在金钟山的山头 　　 在乌镇 　　看来，要刻进六千多年时光 　　非水莫属了。那些从谭家湾爬出的陶器和兽骨 　　提供了水的走向，却无法还原历史 　　你必须水一样流着，在乌镇，一切都是水做的 　　形因水赋，意由水生，离开了水 　　乌镇只是一个空壳，再大的风也吹不出声音 　　水一样流过石板路，你会感到自己 　　只是一道石纹，细细地，在漫长的寂静中弯曲 　　每一处坎坷都有坐标，每走一步，都有树荫庇护 　　都有血脉相迎；水一样流过木板房，你会发现 　　那些门柱、梁窗和雕花，像水凝固的波浪 　　轻轻一叩，水声如墨，在宣纸上荡漾 　　枕水而居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幅年画 　　水一样流过古石桥，你会看见拱水而出的彩虹 　　连接着乌墩和青墩，来来往往的乌蓬船 　　像江南的红娘，把雪花的洁白娶进家门 　　把垂柳的青绿远嫁异邦……当然，你还必须水一样拐弯 　　在乌镇，十字型的水，在东南西北四栅迂回 　　很多事物都藏匿在水的内部，它们总在拐弯处 　　突然跳出来，为你的生命制造波峰浪谷 　　拐第一个弯，你会碰见一朵杭白菊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会掏出你身体里的沉疴 　　你会感到自己滞重的灵魂突然轻盈起来 　　每一次飞升，都有白云跟随；拐第二个弯 　　你会被一匹乌锦包裹，悠长的蝉鸣 　　推心置腹，阔大的桑叶里，你的愿望 　　是安份地做一只春蚕，在阳光中静静地吐丝 　　拐第三个弯，你会被挤进热闹的庙会 　　人与神在古戏台相遇，是该洒泪相拥还是相对无语？ 　　而一出桐乡花鼓，让你回到生活的真实里 　　卖草囤，磨豆腐，忙忙碌碌，爱妻疼女 　　……你还会遇到很多出奇不意的东西 　　比如篦梳、湖笔，比如三白酒、姑嫂饼 　　比如臭豆干、定胜糕，比如蓝印花布、木雕竹刻…… 　　它们安静地躲在水中，想你等你 　　因你的出现风情万种，因你的离去内敛自珍 　　水一样流着，水一样拐弯，你也会疲惫 　　你必须水一样睡眠，在乌镇，每一个处波浪 　　都是一个柔软的枕头，每一声呓语 　　都会泄露水的柔媚与坚硬。你必须水一样做梦 　　把乌镇弯曲的倒影紧紧地抱在怀中 　　一生也不松手，一刻也不停歇 　　谒李白墓 　　从江油青莲到当涂青山 　　并不遥远，你却从生走到了死 　　如果当年蜀道再难一些 　　你是否有着另一种人生？ 　　河山是你的，江山是皇帝的 　　你知道河山到江山的险峻 　　也知道麻雀变凤凰的崎岖 　　从生活中低出来，你用身体 　　丈量山之高、水之深、昼之亮 　　夜之黑、月之迷离、酒之香醇 　　被你踩过的山水是有福的 　　它们在微醺中露出了神奇 　　和大美。你用一双醉眼 　　把硬泥、峭石、寒水朦胧 　　让它们浪漫起来，一个大唐 　　便有了稻米流脂、歌舞升平 　　你在诗歌中打造自己的江山 　　却从皇帝的江山上频频滚落 　　沦为蓬蒿之人，你踉踉跄跄 　　你落魂失魄，在采石江边 　　你究竟喝了多少酒，癫狂得要把 　　钟情一生的月亮从江水中捉住 　　你想把它挂回天空，还是割一个口子 　　让自己钻进去，从此长醉不醒？ 　　皇帝赦放了你，疾病却抓你不放 　　一个个文字，大鹏一样从心中飞出 　　惊了天动了地，却留下一个个窟窿 　　让生命日滴夜漏，只剩一曲《临终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你最终还是倒了下来，一捧黄土 　　收留了你，收留了你的伤、你的痛 　　收留了你的酒、你的醉，收留了 　　你的桀骜不驯，收留了你的万丈豪情 　　……一切归于安静，死亡啊 　　究竟是一种妥协，还是另一种抗争？ 　　现在，一尊塑像代替了你 　　空空的酒杯，不知能否邀来明月 　　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 　　你终于和异代芳邻谢眺结伴而行 　　纵情青山，把身体幻为滴翠的树木 　　把血液幻为甘冷的泉水，把未完成的诗 　　幻为一丛丛黄色的艾菊，在时光中 　　摇曳，拂去世人心中的诟尘 　　想象中的黄鹤楼 　　很久以前，黄鹤楼就抢占了心灵的高度 　　那只一去不复返的黄鹤最终选择了在我的梦境中长驻 　　乘鹤遨游的仙人把灵草种在风中，每一次吹拂 　　我的日子郁郁葱葱。崔颢也好，李白也罢 　　他们把黄鹤楼变成文字流芳千古，黄鹤楼却把他们 　　变成灰尘，沉睡在六十个凌空舒展的翘角 　　如遇春雨，他们也会醒来，看蛇山之上白云依旧 　　蛇山之下大江东流，黑压压的人群涉江而来 　　把黄鹤楼围得水泄不通，只是为了加深七十二根圆柱的斑驳 　　和陈旧。只有我，活在对黄鹤楼的想象之中 　　它上顶天下踏地，让天地之间始终有一条隙缝 　　我们进进出出、悲悲喜喜、明明灭灭、生生死死 　　并不增加什么，也不减少什么。很多时候，我都感到黄鹤楼 　　咬着牙齿，苦苦撑着，稍一懈怠就会瘫下来 　　但我每一次伸手，都感到自己的力被黄鹤楼折回 　　在身体上形成新的伤口。只有让黄鹤楼在想象中活着 　　只有想象中的黄鹤楼才是崔颢的黄鹤楼、李白的黄鹤楼 　　我的黄鹤楼。它高耸蛇山之上，像一架通天神梯 　　让灵魂攀越，上去了的成为白云，悠然晴空 　　摔下来的成为白云的影子，鼓噪江水 　　不上不下的成为梯子中间的磨痕，笼子一样 　　把时间关住，慢慢驯服，变得安静、澄澈、不再汹涌 　　 百丈飞瀑 　　没有被追赶的仓皇 　　也没有被推下的猝然 　　心甘情愿的一跳 　　放松的身体开满野花 　　其实跳下的不是水 　　而是会稽山沉淀的沧桑 　　那激荡飞扬的白发 　　隐约了亿万年时光 　　可以一瞬间年轻 　　也可以一刹那衰老 　　在百丈漈，每一粒石子 　　都有独立的脉博和心跳 　　罗隐秀观瀑崖 　　肉身坐化成石像 　　看过听过的瀑，已是苔藓 　　在峭壁的皱褶苍绿 　　不知你看到的是漫天雪片 　　还是滔宇白浪，听到的 　　是雷霆万钧，还是潺潺细语 　　此刻，你已被百丈飞瀑 　　简化为一双眼睛，一对耳朵 　　一种澄明之后的隐 　　在观瀑崖，我总觉得 　　自己看见的、听到的 　　都被你修改过，有些失真 　　但却与心贴得更近 　　未完成的三漈 　　神话也有残缺 　　吕洞宾也有未完成 　　那些散落的石头 　　究竟该失望，还是该庆幸 　　高台显得茕立 　　石亭有些哑寂 　　望着不能动弹的石头 　　谁能真正做到陶然 　　倒是跌落的瀑布 　　更能放开手脚 　　把那些石头 　　想推过去就推过去 　　又拉过来就拉过来 【网里乾坤】∽∽∽∽∽∽∽∽∽∽∽∽∽∽∽∽∽∽∽∽∽∽∽∽∽∽∽∽∽ ◆　 　　　郭沬若《纪念番薯传入中国三百七十周年》一文的几个错误 　　　　　　　　　　　　　　　·林约西· 　　1963年6月25日，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沬若在光明日报4版发表文章《纪 念番薯传入中国三百七十周年》。该文由词赋《满江红》和几个附注组成。该文 后来收在《郭沬若全集》历史篇第三卷597-598页。该文的结论和词赋《满江红》 被广泛引用，影响深远。 　　来新夏教授在《遂谷谈往》的《番薯的引进》一文中录用了全词当开场白。 据来新夏自己说的理由是：“因为全词及附注有丰富的史料内容，可以丰富对番 薯的理性知识，特录其全词”。 　　近日发现郭文中的附注有多处重大错误。 　　错误之一: 金学曾不是当时的福建巡抚。 　　郭在附注（一）说：“……陈振龙挟薯藤归闽时，福建巡抚为金学曾。振龙 之子陈经纶于万历二十一年六月一日上禀于金，献薯藤、种法。金令先行试种， 俟有效后再为推广。陈氏父子如令试种，同年冬季薯熟，复上禀报命，得批准予 推广。” 　　郭的这种说法完全是采用陈世元在《金薯传习录》中的说法。 　　陈振龙带番薯藤回到福州的时间，根据陈世元在《金薯传习录》中的说法， 是万历二十一年五月底。根据郭沬若的三百七十年倒算，是公元1593年，也是万 历二十一年。可是不幸的是，当时的福建巡抚是许孚远，而不是郭沬若先生引用 的陈世元说法，金学曾。 　　许孚远在万历二十年十二月十日被任命为福建巡抚（《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卷之二百五十五），到万历二十二年十一月一日才升任南京大理寺卿（《明神宗 显皇帝实录》卷之二百七十九），万历二十三年初才离任。 接替许孚远担任福 建巡抚的还不是金学曾，而是沈秱（《明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之二百七十九）。 虽然沈秱只当了几个月的福建巡抚，然后才是金学曾。 　　金学曾在万历二十年四月二十五日被任命为湖广左参政，分守宝庆府（《明 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二百四十七）。那几年，宝庆也闹旱灾，金学曾曾经大力救 灾，受到宝庆人民爱戴。万历二十三年末，金学曾离开宝庆，升任福建巡抚时， 宝庆人还为其建立生祠。很可能正是因为金学曾当时的救灾表现，才被派到连年 遭灾的福建来任巡抚（《宝庆府志》）。 　　金学曾是万历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五月十二日才被任命为福建巡抚的 （《明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二百八十五）。下半年才到任。怎么能够在万历二十 一年六月就分身出现在福州，并且以巡抚的名义接受陈经纶的禀帖、给予批示， 并在甲午年（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发布《海外新传七则》和饬令全省种植番 薯呢？ 　　对此，朱维干教授早就有所怀疑，虽然他的理由和这里举出的有所不同。他 在福建史稿下册31页注5中说；“……按何乔远与金学曾为同时人。乔远所著 《闽书》有《金学曾传》及《南产志》，都没有谈及陈经纶捐资买薯苗及金学曾 下令遍种。作者不胜怀疑，《金薯传习录》是出于陈世元的伪造事实，以吹嘘自 己的家庭，恐不足信。” 　　除了何乔远外，和金学曾同时代的福州人陈荐夫，曾经在当时专门为金学曾 歌功颂德而撰写的《大中丞金公德政碑》，记述了金学曾在福建的各种德政，就 是没有只字片言提及金学曾引进和下令推广番薯种植的功绩。 　　查《浙江通志》、《康熙钱塘县志》中的金学曾传，《乾隆杭州府志》中的 金学曾行状，也都没有片言只字提到金学曾引种和下令种植甘薯的事迹。这些书 的作者对金学曾引种番薯的功绩的认识和郭在《满江红》词中说的“功比神农” 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简直是天渊之别了。到底谁的认识才是正确的呢？ 　　根据这个史料错误，可以认定所谓陈经纶在万历二十一年六月一日和十一月 上禀、献薯藤、种法于金学曾和金学曾的两次批文、《海外新传七则》都是陈振 龙的五世孙陈世元为了拉虎皮作大旗而伪造的历史。足以证明朱维干教授的怀疑 是正确的。以郭沬若为著名历史学家的身分，却相信并引用了陈世元的这种错误 说法，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错误之二：万历二十二年旱灾时，闽民没有因种薯而得食。 　　郭在附注（一）又说：“……翌年岁荒，闽因种薯而民得食。故命名其薯为 ‘金薯’云。” 　　陈振龙在万历二十一年五月才带回一尺多番薯藤试种，当年十一月能收获多 少番薯？又把收获的一部分送“金巡抚”试吃，能余下多少番薯？用这些番薯， 第二年上半年能蕃殖出多少番薯？恐怕连供给陈振龙自己一家都不够，如何能使 连年遭遇旱灾的福建民众得食？ 　　据《福建通志》卷六十五《杂纪。祥异。福州府》。当时福州的实际情况是： 　　“万历十八年正月不雨至秋八月。……万历十九年夏大旱。……” 　　“万历二十二年二月不雨至夏五月。谷湧贵，饥民大噪，掠劫城中，越三日 乃定。先是连岁不登，三、四月间每石谷价至五钱，阖城米肆尽闭，东门李章家 故饶，仓多陈朽，列米于肆，故高其价。令籴者鳞次而入，有陈七者往籴，自辰 至午不得入，乃大哗于门，李殴之，众乘机遂乱，尽掠其米，入焚其仓，烈炎亘 天，巡抚许孚远闻变，遣坐营古应科提兵捕之，凶首逸去，所缚者收拾灰烬之饥 民而已。次日，解赴军府，孚远陈兵于门，出旗牌欲枭之，布政使管大勲、兵备 佥事张乔松入见，求宽解，始捆打割耳以狥。是夜，邓三鼓众攻焚古应科之屋， 为卒所擒，吴和尚挟仇烧北门蔡审理家，城内外闻风抢掠者十余处，巡抚许孚远 始部浙兵分布城中，固守各巷口栅门，戒人夜出，又次日，大发仓廪，乱遂定， 后巡抚金学曾至，斩邓三等于市”。 　　《福建通志》没有说骚乱发生在哪一天，《闽大记》说是五月初三日，并说 为首的除了邓三、吴和尚外，还有洪莲头。 　　万历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吏科给事中耿随龙向神宗奏报：“福建巡抚许 孚远岁荒不赈，顿减米价，以致商贩不通，人情愈困，且宽释抢米市猾，劫掠公 行，几成大乱。始行擒治，抚驭乖方，所当亟罢，别选才望，以奠海邦。” （《明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之二百七十五）。神宗当时虽然没有处理许孚远，但 是几个月后就把许孚远调离福建。说是升任南京大理寺卿，其实是明升暗降，从 封疆大吏变成闲职。 　　从上面引用的材料可知，万历二十二年福建遭遇旱灾时，闽民并没有因为万 历二十一年陈振龙带回一小段番薯藤而得食，因此，郭说的“闽因种薯而民得食。 故命名其薯为‘金薯’云。”当然也就不能成立。 　　错误之三：先薯祠不在福州乌石山海滨。 　　郭在附注（一）又说：“……福州乌石山海滨有‘先薯祠’，本是金学曾的 报功祠。” 　　乌石山在福州市内，离海近百公里，哪来的海滨？ 　　《乌石山志》是这样说的：“先薯祠在海滨四先生祠后。道光十四年，郡人 何则贤（道光乙未举人）建，上祀先薯（犹先穑之意），及明万历间巡抚金学曾 （教民种薯救荒），配以明长乐处士陈振龙（得薯种于外番）、振龙子诸生经纶 （请种薯于金巡抚）”。 　　1930年的《闽侯县志》是这样说的：“……（何则贤）念闽中理学，海滨四 先生实开其先，若俞武襄大猷、戚武毅继光皆大有造于闽，而福州久未立祠。乃 同人鸠金分建二祠于乌石山麓，并以先薯祠附焉。” 　　可见先薯祠是何则贤同别人合建的，是和海滨四先生祠一起建造的，是附建 在海滨四先生祠后面的。 　　因此，正确的说法是：“先薯祠在福州乌石山海滨四先生祠的后面，本是金 学曾的报功祠。”郭漏掉了“四先生祠后”五字，以致把乌石山搬到海浜去了。 　　称为“海滨四先生祠”是因为其中祀有“海滨四先生”（指宋朝的四位福州 人——陈襄、周希孟、陈烈、郑穆），加上海滨两字，是因为要区别宋朝的其他 的“四先生”（吕大临、谢良佐、游酢、杨时）。看来，郭先生是不清楚“海滨 四先生”是什么意思，所以才把主语“四先生祠”丢掉，只留下定语“海滨”。 　　其实，当郭先生在1963年撰写该文时，先薯祠已经不存在了。早在1957年， 先薯祠和海滨四先生祠就都被拆了，改在乌石山他处建先薯亭了。2008年经过整 修一新，现在先薯亭是福州市的一个著名旅游景点。可惜的是，这里宣传的竟然 是虚假的历史。 　　错误之四：陈振龙父子不是近年才入祠亨祀。 　　郭在附注（一）又说：“……闻近年已以陈振龙父子入祠，同受亨祀。” 　　据《乌石山志》，何则贤在道光十四年（1814年？）建的先薯祠中除了先薯 和金学曾外，已经配有陈振龙和陈经纶父子，不是郭说的近年才入祠同受享祀。 　　错误之五：“十二胜”不是字误； 　　郭在附注（二）说：“……（电白县志）末附案语云：‘番薯出吕宋国，徐 玄扈《甘薯疏》亦云：‘人自海外得此种。海外人禁不令出境，此人取蒂绞入绳 中，因得渡海。分种移植，其种有十二胜。’案《金薯传习录》言番薯有六益八 利，此言‘十二胜’，或系字误。” 　　“六益八利”是陈世元在《金薯传习录》对番薯的优点的说法，“十二胜” 则是徐光启（字玄扈）在《番薯疏序》中对番薯的优点的说法。都没有错，怎么 能说“十二胜”是字误呢？ 　　该文除了上述的错误外，还有一个不妥。 　　郭发表该文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做为科学院院长，发表这样的文章，等 于表态确认番薯是万历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最早引入中国的。’ 　　其实，番薯引入中国，多数人认为有多种途径，哪个途径最早，则没有定论。 郭没有充分证据，就以科学院院长的身分，确定陈振龙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 引进的为最早。郭在文章中只说出了反对《电白县志》中说林怀兰最早输入的说 法。而对周亮工在《闽小记》中说的，“初种于漳郡，渐及泉州，渐及莆，近则 长乐、福清皆种之。”和苏琰在《朱蕷疏》中说的“万历甲申（１５８４年）、 乙酉（１５８５年）间，漳、潮之交，有岛曰南澳，温陵（泉州古称）洋舶道之， 携其种（指薯种）归晋江五都乡曰灵水，……”全不提及。苏琰说的南澳，明朝 时归漳州管辖，和周亮工的说法完全符合。周亮工，崇祯十三年进士。降清后， 顺治四年（1647年）就升任福建按察使，兼摄兵备、督学、海防三职。历任福建 右布政使、左布政使，还代理过建南道、延建道、漳巡道、兴泉道，先后十多年， 遍历大半个福建，当时正是番薯开始迅速传布的时期，所以他的说法应是最为可 信的。郭的这种说法，虽然不能说是错误，至少是欠妥的。 　　郭怀疑《电白县志》的说法，批评“其经历颇类小说”。其实《金薯传习 录》同样存在这种类似小说的情节，郭却极力加以赞扬，说是“挟入藤篮试密 航”，显然不公平。同时传入中国的美洲作物很多，除番薯外，重要的还有玉米、 花生、马铃薯、煙草等，都没有发生过禁止的情节，为什么只有番薯有禁运呢？ 　　郭的词赋《满江红》依据虚假的历史，把番薯引进和推广的功劳都算在陈振 龙身上，因而把陈振龙的事功比为神农，实在有失公允。 　　本文虽然指出郭文的若干问题，但对陈振龙带回番薯种的事实还是认为大有 贡献的，尽管他并不是第一个带回番薯种的人。反对的只是不符合事实或言过其 实的部分。 ◆　　　　　　　　　　疠迁所是传染病院吗？ 　　　　　　　　　　　　　　·苦丁山· 　　维基百科的英文版是很不错的信息来源。词条作者大多数具备足够的相关知 识。写作态度也比较客观。加上有相对完善的编辑审查来把握资料的可信度，所 以维基百科英文版的资料比其他各种知识性网站的文章要可靠很多。 　　维基百科的中文版，早些年比中国的山寨产品（比如百度百科）要好一些。 毕竟还是有相同的审稿制度，所以不会有太多的“排毒养颜”或是“尿疗”之类 的伪科学词条。 　　可惜国内忽悠学家的渗透能力实在太强，随着国内对维基百科熟悉程度的增 加，维基百科中文版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忽悠文字。似乎有一批喜欢浮夸的写手， 看上了维基百科的影响力，也摸索到了跟维基编辑做迂回渗透的战略战术，于是 成功地让一些忽悠文章进入维基百科中文版。 　　比如维基百科的“中医学”词条（http://zh.wikipedia.org/wiki/中医学 ） 就是这种忽悠文章的典范之一。 　　这个词条通篇无数经不起考究的提法，不可能逐一谈论。就说说其中的疠迁 所吧。 　　词条里有这么一句话： 　　秦代还在世界上第一个建立传染病医院——“疠迁所”，并制定了最早的治 疗传染病的隔离制度。 　　中医是一种古老的医术，如果要跟现代医学相比，比疗效显然不明智。唯一 不怕比的，大概也就是它的古老。所以拥戴中医的人喜欢贴这类“世界第一”的 华丽标签，不是很奇怪的事。 　　不过，疠迁所真的是世界上第一个传染病医院吗？ 　　我们先理清一个概念：什么叫医院。 　　医院是让专业的医务人员在里面为病人提供检查和治疗的地方。 　　有些机构，里面有医务人员，但是不收留病人，也不在这个机构里提供检查 治疗，比如中国古代的太医院。这种地方不叫医院。这只能叫做医吏办公室。这 种太医院是专门为权贵提供上门服务的。跟老百姓没关系。 　　有些地方能收留贫苦病人，比如西方一些教堂建立的收容所，比如中国隋唐 时候的疠人坊。这些地方也不叫医院，而是叫做慈善机构，叫做收容院。因为这 里面没有专业的医务人员为病人提供系统的检查治疗。 　　秦朝的这个疠迁所，是不是具备医院的功能，就是收留病人，而且由专业医 务人员提供检查治疗？ 　　我们来看看关于疠迁所的文献。 　　疠迁所这个词，仅仅在秦朝文献里出现过。这个文献是1975年出土的睡虎地 秦简。 　　但是注意一点：这套秦简里提到疠迁所的地方，不是医疗文献，而是法律文 献，就是这批秦简里的《法律答问》 （http://www.gushici5.com/0e34d36874.html ） 　　我们先看看其中提到疠迁所的段落。我们可以从这一段开始看： 　　原文： 　　“城旦、鬼薪癘，可（何）論？當（遷）癘（遷）所。” 　　译文： 　　问：城旦、鬼薪患麻风病，如何论处？ 　　答：应迁往麻风迁所。 　　说明一下：第一，这里的疠就是现在我们叫做麻风的病。第二，这里的“城 旦”和“鬼薪”都是刑罚名称。城旦是筑城墙的劳役。鬼薪是为宗庙打柴。这句 话的意思是：如果已经判了城旦或是鬼薪的人，现在患麻风，应该如何论处？专 家解答：迁往疠迁所。 　　这个粗粗看起来不错，好像是说麻风病人要送到一个听起来貌似隔离单位的 地方。 　　你可能已经嗅到一点不对的地方，就是这个文献把麻风病跟两个犯罪刑罚相 提并论。不过我们暂且忽略这一点，再看看别的类似断案里，关于麻风病人还有 些什么样的律法条文。 　　原文： 　　甲有完城旦罪，未斷，今甲癘，問甲可（何）以論？當（遷）癘所處之；或 曰當（遷）（遷）所定殺。 　　译文： 　　问：甲犯有应处完城旦的罪，尚未判决，现甲又患麻风病，问甲应如何论处？ 　　答：应迁往麻风迁所；有的认为应迁往麻风迁所执行定杀。 　　这位专家说的是，关于已经判城旦的人再患麻风应该如何判罪，法律专家的 意见不统一。我本人认为应该迁往疠迁所监押。但是也有别的专家认为应该迁往 疠迁所，然后执行定杀。 　　“定杀”是什么处理方法，在下面的另一条问答里有解释。但这是一种死刑 这就不需要解释了。 　　如果疠迁所是个医院，难道处死病人也是一种治疗方法？ 　　现在看看“定杀”是什么刑罚： 　　原文： 　　癘者有罪，定殺。定殺可（何）如？生定殺水中之謂（也）。或曰生埋，生 埋之異事（也）。 　　译文： 　　问：麻风病人有罪，应定杀。定杀是怎样的一种刑罚？ 　　答：就是活着投入水中淹死。有的认为是活埋，活埋不合规范。 　　好了。麻风病人犯罪（不论犯罪严重度）要被处死，这个已经没有疑问了。 区别只在于是淹死还是活埋而已。 　　关于疠迁所，秦简里没有正面描述它到底是个什么机构。而且，前面说了， 这个机构仅仅在秦简里出现过，秦朝之后这种机构就消失了。所以我们也不可能 在后来的文献里找到疠迁所的明确定义。但是睡虎地秦简给我们提供了这些信息： 　　（一）疠迁所这个概念出现的地方，是研究刑罚的法律文献里 。 　　（二）疠疾（麻风）是跟其他一些犯罪行为并行讨论。 　　（三）疠疾患者犯罪会被处死。 　　在我们能看到的跟疠迁所有关的文献里，我们找不到讨论治疗疠疾的字句， 只看到法官指导如何给疠疾患者治罪。 　　其实，疠迁所这个名字本身就已经强烈提示了它的治罪功能。 　　因为，“疠迁所”是疠疾患者的“迁所”，而在秦朝，“迁所”是一个流放 犯人的地方。 　　我们现在很多人喜欢迁徙，比如北漂什么的。但是秦朝时候，“迁“是一种 刑罚，叫做迁刑。而“迁所”就是收容迁刑犯人的地方。 　　睡虎地秦简里有这样的记载： 　　某里士伍甲告曰：谒鋈亲子同里伍丙足，迁蜀边县，令终身毋得去迁所，敢 告。 　　这个案例，大意就是说有父亲甲某，告儿子不孝，请求对儿子和同“里” （居民单位）的丙某实施足刑（断足）和迁刑，发往蜀边迁所，并且终身不得离 开迁所。官府准告。 　　所以，这个秦朝的疠迁所，不是什么医疗机构，不是什么慈善机构，而是专 门收容麻风病人的迁所，也就说是，这是一个特殊的监狱。 　　那位号称秦朝人建立了“世界第一个传染病院”的作者，或许还可以争辩说， 如果疠迁所不是医院，至少它是一个隔离麻风病人的场所，这说明秦人建立了 “世界上第一个隔离传染病人的机构”。 　　这位作者显然不知道（或者是有意选择忽略），秦人根本不知道麻风是传染 病。所以也就不可能做出隔离传染病的努力。 　　秦代有什么样的医疗水平？秦代的医疗水平以秦越人（扁鹊）为巅峰代表。 秦越人最突出的事迹主要有这么两条：一，他得到神仙传授仙术，可以透视人体 五脏六腑。二，据说他曾经给人换心，目的是治疗这两人的性格缺陷。 　　您要是不特别执着于民族自豪感的话，您应该看得出秦越人时代的医术其实 主要是巫术，所以才会有这些媲美聊斋的故事。 　　这种聊斋故事不足以提供有意义的知识。那么我们试试从相对严肃的医书， 比如《黄帝内经》里来推测一下秦朝的医疗水平。 　　秦朝的时候，《黄帝内经》还没出现，不过《黄帝内经》是汉朝时候一批文 人汇集汉朝之前的散在医学文献而成，所以秦人有可能多少有一些跟《黄帝内经》 的记述一致的医学知识。我们如果从《黄帝内经》来推测秦朝可能对麻风具备什 么知识，这样的推测只可能高估而不至于低估秦人的水平。因为写《黄帝内经》 的是汉朝的人。如果汉朝的人都不知道麻风病的实质，秦朝人的当然更不知道。 　　那么汉朝的人对麻风具有的知识是什么？ 　　根据《黄帝内经》，麻风的病理学是这样的： 　　黄帝问曰：风之伤人也，或为寒热，或为热中，或为寒中，或为疠风，或为 偏枯，或为风也，其病各异，其名不同，或内至五脏六腑，不知其解，愿闻其说。 岐伯对曰：风气藏于皮肤之间，内不得通，外不得泄，风者善行而数变，腠理开 则洒然寒，闭则热而闷，其寒也则衰食饮，其热也则消肌肉，故使人栗而不能食， 名曰寒热。风气与阳明入胃，循脉而上至目内眦，其人肥则风气不得外泄，则为 热中而目黄；人瘦则外泄而寒，则为寒中而泣出。风气与太阳俱入，行诸脉俞， 散于分肉之间，与卫气相干，其道不利，故使肌肉愤而有疡，卫气有所凝而不行， 故其肉有不仁也。疠者，有荣气热，其气不清，故使其鼻柱坏而色败，皮肤疡溃， 风寒客于脉而不去，名曰疠风，或名曰寒热。 　　就是说，那时候认为麻风（疠）的起因是病人自己体内的“气”不够“清”。 然后根据岐伯的理论，这个气不清，跟“风”侵入肌肤有关。就是说，这个病是 风寒导致的，所以名曰寒热，又叫做疠“风”。 　　《黄帝内经》时代的人也朦胧的知道一些疾病是可以大面积传播的，比如 《素问遗篇》里说的“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不相染 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这多少还是观察到了有一种叫做“五疫”的东西能让人“皆相染易”。就是 人跟人之间互相感染。只不过这个“五疫”是什么东西，至今没有人能说清楚。 但是这个“皆相染易”的观察还是很重要的。 　　因为，能在人和人之间交互感染（“皆相染易”），是传染病的最根本特征。 　　但是岐伯在阐述疠疾的病理学的时候，却没能指出疠疾有“皆相染易”的特 征，而是认为疠疾是因为外界的“风”（而不是另一个病人身上的毒物）进入人 的皮肤出不来了，于是导致了疠疾，就是麻风。所以这个病又叫做“大风”。 　　西汉末戴德的《大戴礼记·本命》关于“五不取”的记述也体现了汉代的人 对麻风的理解： 　　“女有五不取（娶）：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 不取，丧妇长子不取。” 　　关于其中的“恶疾”，王聘珍这样解诂： 　　恶疾，谓瘖、聋、盲、疠、秃、跛、伛，不逮人伦之属也。 　　也就是说，即使到了汉朝，人们还是不知道麻风是传染病，而是把它当作跟 聋哑秃跛同类的残疾而已。 　　唐宋之后从五不取衍生出来的七出之罪也包含恶疾这一条。 　　妇人七去：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 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盗窃，为 其反义也。 　　恶疾须出（休妻）的理由是恶疾会影响家族祭祀，原因是恶疾患者跟聋哑秃 跛的人一样，都有体肤残败，不能算个完整的人，也就不能参与重要活动。同样， 唐宋的人还是不知道麻风病会传染。 　　这个其实也不能怪古人没知识。麻风的传染性并不强。85%的麻风患者家人 没有感染。毕生研究麻风病的挪威医生汉森，为了知道麻风病是不是可以传染， 把麻风病人的体液注射进自己的皮肤里，就这么着他也没有患上麻风。所以麻风 的传染性并不是这么容易看出来的。 　　秦朝的时候大家不知道麻风是传染病，那么为什么官府要把他们送到一个特 别的监狱，就是那个疠迁所？是为了隔离吗？隔离什么？隔离风寒？风寒是无处 不在的。你把疠疾病人关到疠迁所，又怎么能剩下的人不再遭受风寒的侵袭？ 　　其实，您如果见过晚期麻风病人，可能您会觉得秦朝官府把麻风病人送到一 个与世隔绝的疠迁所去，其动机是很容易理解的。 　　因为晚期麻风病人面目体肤的毁坏实在太惨烈，惨烈到什么地步呢？这么说 吧，我如果给您看一个麻风病人的照片，那我都不需要形容了，您立刻就明白我 的意思。可是我宁愿多码两行字来形容，也不想贴这样的照片给您看。因为我怕 您看了今晚吃不下饭。 　　某些文章里说冉伯牛患了麻风，不让孔子进屋看望，是因为伯牛担心孔夫子 被传染。其实那时候没人知道麻风是传染病。冉伯牛不让孔夫子进屋，只让孔夫 子从窗外拉了一下自己的手，那与其说是怕传染老师，不如说是怕自己毁容的样 子吓到老师。 　　如果冉伯牛知道麻风是传染病，他怎么还敢让老师拉自己的手？ 　　所以，这个疠迁所，我们可以说它是为了隔离疠疾患者，但隔离的目的并不 是为了防止传染病扩散，而只是为了把那些“面目可憎”的病人给驱赶到一个远 离尘世的迁所，让大家眼不见为净。 　　隔离还是幸运的。如果麻风病人再犯别罪，不论罪行轻重，送到疠迁所之后 就要处死。 　　处死的方法，按《法律答问》这位专家的意见，淹死是合法度的，活埋是不 合规范的。其实，同样是以处死对待病人的恶法，但淹死的做法比活埋更糟糕， 因为那会让麻风病人身上的麻风杆菌通过水源传给别人。只不过因为秦人不知道 麻风病是传染病，不知道水是传播疾病的良好载体，所以他们才会认为淹死“麻 风罪犯”是更“正确”的做法。 　　疠迁所的背景和功能就是这样了。往最好里说，我们也只能说疠迁所客观上 起到了隔离传染病人的作用（虽然这并不是设立疠迁所的本意）。别的就没什么 可以褒扬的了。一个关押甚至处死麻风病人的场所，您打算怎么讴歌？ 　　其实，从医院的定义我们已经可以知道，秦朝不但不可能有传染病院。秦朝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医院。 　　不仅是秦朝没有医院。直到19世纪“西医”传入中国之前，中国从来就没有 医院这样的民用医疗机构。把太医院或是疠人坊曲解为医院的人，如果不是在刻 意误导，那就是过于沉浸在意淫的快感里了。 　　那位跑到维基百科写秦朝有“世界上第一个传染病院”的作者，用意大概是 很好的，就是要让大家知道中国人民很伟大，在这么古老的时候就已经有传染病 院。但是这里有个问题：人家只要查一下文献，就能发现你这个说法是有意或者 无意的在歪曲文献的原意。结果会是什么呢？首先，人家会发现这个“传染病院” 其实是子虚乌有，这就没东西能让人敬仰。然后，人家发现你是在歪曲事实来给 自己脸上抹粉，那么在收回敬仰之后大概还附送一盒鄙视。 　　如果真的想让自己有身份有面子，最好还是诚实做人，有一分说一分。你是 金砖自然会闪亮，不需要大声嚷嚷。如果手头没这块金砖，就没必要高举一坨黄 土宣告说我光芒万丈了。那不会让人崇敬的。最多人家看到你需要这么艰难的撑 大自己，于是略略有一丝同情。 【网萃】∽∽∽∽∽∽∽∽∽∽∽∽∽∽∽∽∽∽∽∽∽∽∽∽∽∽∽∽∽∽∽ ◆　　　　　　　　　　言必称希腊还是言必称中国 　　　　　　　　　　　　　（五十八－六十二） 　　　　　　　　　　　　　·丁不二方舟· 　　五十八、印刷术的流变及四大发明的功效 　　在旅游过程中，多次遇到有人对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表演赞叹不已。我每次 都感到很自豪，这个世界上谁不爱听好话。中国人对这场盛大的开幕式下足了功 夫，尽可能加入更多的中国元素。在绵长的中国历史中优中选优，四大发明当然 不能缺少，表演中活字印刷甚至单独占据了一节。 　　“四大发明”一词的产生过程比较复杂，大概脉络如下。自16世纪后，卡尔 达诺、培根、马克思等人都曾指出火药、指南针、印刷术三种发明对欧洲社会进 步起到过重要推动作用，不过均未说明三项发明的来历，更像是默认它们都出自 欧洲本土。英国来华传教士艾约瑟（1823-1905）是位汉学家，在其著作中比较 中国和日本时，首先将造纸、印刷术、火药、指南针并列，意指它们来自中国， 但是还没有形成四大发明之说。1925年美国学者卡特的著作《中国印刷术的发明 和它的西传》出版，在序论开始有一段话：“欧洲文艺复兴初期四种伟大发明的 传入流播，对现代世界的形成，曾起重大的作用。造纸和印刷术，替宗教改革开 了先路，并使推广民众教育成为可能。火药的发明，削除了封建制度，创立了国 民军制。指南针的发明，导致发现美洲，因而使全世界、而不再是欧洲成为历史 的舞台。这四种以及其他的发明，中国人都居重要的地位。本书以印刷术的发明 为限，专门研究这一发明的事实真相。”次年有中国学者翻译了卡特著作的部分 章节，“四大发明”之说开始被中国学界了解，慢慢传开，成为定说。 　　四大发明虽然首先由西方人提出，但也一直存在争议，后来的研究发现提法 并不严谨，部分功效有夸大之嫌。技术发明在中国所处的地位一直较低，不可能 做出这样的概括。不过这并不影响后来中国人对四大发明内容的挖掘和深化。要 是让中国人自己评选，估计火药和指南针会被丝绸和瓷器替代。只可惜有些人认 为替代品不能拥有摧毁封建制度和发现新大陆的神力，所以尽管在西方技术东传 前，火药在中国历史中功效平平，指南针甚至连清晰的脉络都难寻，但依然不妨 碍位列四大。 　　四大发明与科学无关，是纯粹的技术发明，由于技术领域不同，不易在贡献 度上做内部排序。通常一项技术要历经三个阶段：雏形技术、成熟技术、落后技 术，只有成熟技术才是成功的标志。成熟技术的形成有很强的自然环境或社会环 境约束，极端的例子是北极圈附近不可能发明冰箱，赤道附近不可能发明暖气。 验证技术的成熟度，关键是能否在生产、军事、商业等领域得到有效应用。其中 一项技术如果在军事上能迅速提高战斗力，通常传播速度是最快的。 　　马是经过驯化后，速度、负重、耐力三者结合最佳的动物，是农业文明时期 重要的战略资源。一切能够提高马匹使用效率的发明，都会受到重视。成熟的马 镫技术大约于3世纪由亚洲北部的游牧民族发明，在五胡乱华期间，功效显著。 中国汉文化区逐渐接受，提高了隋唐两朝的军事优势。马镫一路西传，直到9世 纪，西欧的法兰克人才掌握该技术。之后骑士们才能端坐马上，做出各种花哨夸 张的动作。马镫技术非常简单，可以使骑兵双腿驭马，彻底解放双手，看上去百 利而无一害，应该迅速推广，可是马镫向西传播却耗时近六百年左右。古代延缓 技术传播的主要因素并不是今天的专利壁垒，而是其他传统与新技术的结合会有 冲突。马镫的好处毋庸置疑，但是马种驯养、骑兵训练、武器配备、军种设置、 战略战术、军需制造、军费支出等等都要相应改变，短期替代成本极高，难免传 播耗时较长。 　　再举一个更为熟悉的例子：阿拉伯数字0-9，严格应称“印度－阿拉伯数字”。 数字系统在几大古文明地区都有发明，但书写方式不同。阿拉伯数字起源于印度， 几经演变流传，9世纪初在阿拉伯地区分化成东西两支。东支演化成现在阿拉伯 人使用的数字，西支借道西班牙，12世纪传入欧洲，至16世纪得到广泛使用，逐 步取代罗马数字，并且改进成与今天的写法基本一致。印度数字、东支阿拉伯数 字及现在的阿拉伯数字，分别在唐朝、元朝、明末清初均有传入中国的记载。但 中国人习惯使用传统的算筹或用干支计数，对此不为所动。迟至19世纪末20世纪 初，才算正式传入中国，开始大范围使用。今天看来，阿拉伯数字的技术优势无 需多述，那为什么传播经历却不尽相同呢？如果了解阿拉伯数字与现代科学的关 系，就不难理解0-9在不同地区的身世差别了。 　　对照马镫和阿拉伯数字，再来看看中国的四大发明。前文都已经简单提及， 下面主要说说印刷术。 　　印刷的原理很简单，在砖、石、木、金属等较硬的材质上刻出图案或文字， 涂以油墨，用纸批量复制。如果不考虑印章盖印，中国最早的印刷能追溯到东汉 时期对石刻的拓印，可以视为雏形技术。成熟的印刷术是指6世纪出现的雕版印 刷。催生雕版印刷技术诞生的社会因素既非皇帝要出语录，也非文人要出诗集， 而是大乘佛教在中国被汉化以后，信众暴增，需要大量佛经。抄写虽然心诚，但 是费时费力，收益太低。同样内容的佛经面对广泛的需求，有人从石刻拓印获得 灵感，木质雕版应运而生，纸张、油墨也做出相应的技术改进，结果佛经如雪片 般飞入寻常百姓家，寺庙商家均获利丰厚。雕版印刷在东亚地区快速传播，初期 大都用于印刷佛经，后来又印刷历书，中国和日本的文物遗存均是有力证明。雕 版印刷还改变了纸质资料的保存形式，由卷变成装订成册，才有了后来的书籍。 盛唐的出现和雕版印刷没有关系，相反由于佛经泛滥，造成信众过多，反而添乱。 唐朝中后期，佛教对社会侵蚀日益严重，占财产、避赋税、逃兵役，雕版印刷在 其中推波助澜。当然唐朝的衰亡不能归罪于雕版印刷，因为这项技术没有这么大 的能量。 　　宋元明清四朝雕版印刷的技术更加成熟，应用范围扩大，民间出版业兴盛， 文化人倍增，为社会繁荣助一臂之力。中国古籍浩如烟海，宋元明清四朝占九成 九，都是雕版印刷之功。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现在备受推崇，却非当年主流。四 书五经广泛传播后，注经解经人人可为，可惜没有带来新诸子百家，宋明理学借 机形成，获得垄断地位。但是“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套死所有读书人，思想愈发 僵化。这一切当然也不能只归罪于雕版印刷，主要还是其他社会因素在作祟。 　　雕版印刷在东方是一项成熟技术，不过它的西传和造纸术一样都非常缓慢。 漫长的丝绸之路不可能一朝走完，十字军东征、蒙古西征都帮助加快传播速度。 伊斯兰世界接受中国造纸术，却对雕版印刷不感兴趣，只有少量应用。名义上是 认为印刷宗教书籍属于不敬的行为，一直迷恋手工抄写，直到18世纪左右才被迫 接受活字印刷。最早呈现在欧洲人面前的印刷品并不是宋元善本，而是中亚地区 流行的一种民间游戏纸牌。最迟至14世纪，雕版印刷传至欧洲并被掌握，与东方 相似，除了印纸牌，早期的印刷内容多是圣经中的图文故事。可是雕版印刷对于 欧洲文字体系来说不是一项成熟技术，实用性很差。形势逼人，一些人开始尝试 木活字，进一步尝试浇铸金属活字。德国人谷腾堡经过刻苦攻关，完善了铸字、 拣字、组版、填空、齐行、印刷多项工艺，大约在1455年左右首次印刷出版《圣 经》。欧洲活字印刷起步之时，宗教内容居多，教廷大量印刷赎罪券敛财。不过 拉近人们和上帝的距离之后，也促进了宗教改革，活字印刷为新知识、新思想的 传播添一臂之力，将波澜壮阔的文艺复兴时代推向高潮。经过几百年的技术改进， 1790年推广使用铅印。工业革命后，印刷机器成为一项专门技术独立发展，但印 刷术整体依然遵循谷腾堡的技术套路。 　　活字印刷在东方早有人尝试，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过毕昇的事迹，元 明清三朝也有人陆续实践，并留存下一些活字印刷的书籍。与中国同属一个文化 区的朝鲜，15世纪初在官方资助下，出版过一批用金属活字印刷的儒家经典。 可是东方所有的活字印刷书籍与雕版印刷书籍相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除了说 明活字印刷术的存在，并不能证明它是一项成熟技术，反而形成反证，说明活字 印刷在中国难当大任。 　　今天有人尝试复制泥活字、木活字，希望证明在古代的可行性，效果并不好。 因为材质缺陷，泥活字、木活字不可能演变成活字印刷的成熟技术，还是要用金 属活字。中国铜钱文字精美，足以证明活字印刷在东方难以推广并不是制造金属 活字的技术问题，而是另有其他原因。汉字是中国的骄傲，可惜由于笔画繁杂， 数量巨大，成为推广活字印刷的拦路虎。古代刻工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制作雕版 其实是按图索骥，并不十分清楚文字内容，以致错讹很多。活字印刷铸字排版过 程要求按“字”索骥，在西文环境中非常简单，几十个字母可以无限复制和使用， 普通人员即可完成。但是在汉字环境下，不仅铸字的工作量被无限放大，而且拣 字排版对知识水平有较高要求，以致错讹更多。这是中国古代出版业不能承受的 商业成本，所以除了民间少量尝试和官方资助，活字印刷无法形成商业化。沈括、 王祯都是官员，描述活字印刷如何轻松便捷、畅快淋漓，均是不清楚技术如何商 业化的书生之言，也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对技术认识的通病。商业上行不通，政 府示范也就无济于事。清雍正年间，宫廷铸25万枚铜活字，印制《钦定古今图书 集成》，共一万卷，一亿六千万字，是中国古代活字印刷的一次大规模应用，但 在过程中也感到效率太低。此后这批铜活字只能束之高阁，最后的命运是乾隆年 间被拿去铸钱。 　　雕版和活字是凸版印刷，用木材或金属制版印刷图片成本很高，效果也差。 另一位德国人塞内费尔德(1771-1834)于1798年发明石印平版印刷术，根据石材 吸墨及油水不相容的原理，可以轻松制作图版。不过石印在西方并没有取代铅印， 只是印刷中的一项辅助技术，可是石印在中国却引发了一场印刷革命。雕版印刷 从隋唐至明清，工艺不断改进，作为成熟技术，未受到任何挑战。石印比雕版降 低成本，字体更小更随意，印制图片效果颇佳，出版业接受极快。从清末到民国 初期，几乎是一夜之间，历经千余年的雕版印刷被淘汰出局。至今，雕版印刷作 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依然存在，木板年画、佛教经书都是它的历史延续。 　　20世纪上半叶在西方的影响下，尤其是中国报业的蓬勃发展，让石印显得力 不从心，印刷术逐渐与西方接轨。书籍和报纸销量大增，印刷业终于能够承受铅 活字印刷的高昂成本，开始大规模商用。不过汉字在活字印刷中的窘境一直不能 彻底解决，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单位排版印刷成本长期高于西文书，遇到生 僻的汉字还要临时铸字，排版工人的工作强度居高不下。相似的问题在汉字遇到 计算机的时候也曾出现，但是中国人不可能舍弃汉字，还得依靠技术创新。 　　20世纪初，照相技术被引入印刷业，成为一场革命的前兆。随着计算机和激 光技术的发展，1970年代西方发明激光照排，开始淘汰铅印。英国某公司尝试研 发汉字激光照排，并且带着样机来中国展示，希望占领华文市场。可是技术不过 关，汉字识别速度太低。中国技术家王选（1937-2006）借鉴国际先进技术，带 领团队攻关，解决汉字识别难题，于1985年发明出汉字激光照排系统，直达国际 高端，并且迅速商用。此后十年，中国逐渐淘汰铅印。“告别铅与火，迎来光与 电。”汉字印刷翻身解放，获得新生。可是故事并没有结束，随着技术进步，无 纸化时代已经临近，信息传递方面的印刷术开始面临整体被淘汰的结局。 　　任何应用广泛的伟大技术发明，在历史文献或遗存上很难做到神龙不见首尾。 四大发明细数下来，在本土的表现差别很大。造纸和雕版印刷是成熟技术，活字 印刷胎死腹中。黑火药制作鞭炮是成熟技术，尽管至今事故不断，而对于火炮只 占一部分，后被欧洲发明的无烟火药替代。指南针只是综合复杂的航海技术中的 一项，而中国的水罗盘并不成熟。四大发明，沧海一粟，是农业文明千万种技术 中的几种，甚至只是一系列复杂演变过程中的一环。每一项发明的起源都很重要， 雏形技术值得肯定，但不值得炫耀。成熟技术会被铭记，而此时此地的成熟，并 不一定代表彼时彼地也成熟，阶段性的功效也不等于长期功效。一旦更高效的新 技术出现，以前的成熟技术会沦为落后技术，终将被淘汰。 　　技术发明，应是人类共享。腓尼基的船，吕底亚的金银币，古希腊的葡萄酒， 古罗马的拱券，游牧民族的马镫，印度－阿拉伯数字，还有中国的很多发明无不 如此。技术进步从来都是取长补短，互通有无，上演着雏形、成熟、淘汰三部曲。 不分你的我的，都是全人类的，因为先进技术最具有普世价值。 　　有些人入戏太深，基于西学东源的观念，为后来的“儿子打老子”找借口， 喜好求证水罗盘和新大陆、毕昇和谷腾堡、炼丹和欧洲火炮之间的直接联系，进 一步直接导出大航海、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再进一步直接导出科学革命、启蒙 运动、工业文明。这类超级臆想充满艺术性，近乎神迹，较新的研究成果当属周 易和计算机的直接关系。 　　在技术史中，每一项技术都有生命周期，某行业、某领域的综合技术也是如 此。所以如同对待历史中的重大事件或重要人物一样，没有必要将单项技术的作 用给予无限延伸，做出过度解读。历史庞杂厚重，过程如连环套，单项技术无法 承载全部，各种技术实现的丰富组合才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石。 　　五十九、无聊的李约瑟问题为什么这么有聊？ 　　2008年10月，由李约瑟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四卷物理及相关技术· 第三分册土木工程与航海技术》中译本出版。一年多后，2010年4月《中国科学 技术史·第五卷化学及相关技术·第二分册炼丹术的发明和发现：金丹与长生》 中译本出版。两卷书分别涉及到航海和炼丹，都属于中国古代技术的热门内容。 　　一般情况下，有关科学技术的专业书籍因为内容只有少数人能掌握，很难被 大众持续关注。能够成为热点，通常是书中的主要观点冲击了此前大众形成的固 有观念，而《中国科学技术史》就曾经引发过这样的轰动效果。 　　李约瑟（1900-1995）是英国生物化学家，1941年当选为英国王家学会会员。 1937年，他受几位中国留学生的影响，开始对中国古代文化产生兴趣，尤其喜欢 道家学说，并学习了汉语。抗日战争后期，作为援华项目之一，李约瑟率团来中 国进行学术考察和交流，1944年10月到达贵州遵义。此时距离遵义会议已过将近 十年，浙江大学从杭州西迁辗转至遵义也已近五年。当时的遵义与西南联大所在 地云南昆明，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等单位所在地四川李庄齐名，都是不畏艰苦 条件，坚持办学和研究，在抗战期间形成的学术中心。10月24日晚八点李约瑟在 遵义旁边的湄潭浙大分校向一些中国学者发表演讲，题目为《中西科学史之比 较》。演讲完毕，众人还进行了讨论，整个活动进行了约三个小时。 　　以这篇演讲为起点，十年之后，由李约瑟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英文 是《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直译应为《中国的科学与文明》） 第一卷在西方出版，引起轰动。此后几十年，其他各卷陆续出版。该书卷帙浩繁、 蔚为大观，详细考证和描述中国古代大量的科技成果，并进一步提出自己的观点： 公元前1世纪至15世纪，一千六百间中国科技一直超越西方，此后由于西方社会 变革，出现现代科技，中国反而被超越。另外在西方变革过程中，中国古代科技 的传入起过巨大作用，甚至是决定性作用。为什么中国没有出现现代科技，要从 其他方面寻找原因，而非中国科技本身。一般简述为：中国科技曾经长期领先西 方，为什么没有产生现代科技？这就是有名的“李约瑟问题”。在积贫积弱的年 代，李约瑟的观点及著作对于中国而言，有极大的鼓舞作用，而李约瑟西方科学 家和左派学者的混合身份，更受到中国政治环境的欢迎。文革后期，中文版《中 国科学技术史》开始出版，将李约瑟问题正式引入中国。此后该问题引发的各种 热潮此起彼伏，至今不衰。 　　近代中国被撞开国门之后，部分学者看到西方社会的繁荣昌盛，尤其是科学 技术之先进，令人惊叹。对比中西历史后，一般结论是认为中国古代没有科学， 技术长期落后（当时的讨论多限于明清两朝）。李约瑟的著作把此前的结论推翻， 甚至逆转，引向了另一个极端。 　　多位学者几十年通力合作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对具 体细节的讨论和考证将在专业范围内永远继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约瑟问题” 可能因为牵涉范围广，或者是不太专业，引发了广泛讨论。各种对立的观点正面 交锋，场面极为壮观。谁也没有想到从当初的三小时，搞得几十年不得消停。 1995年李约瑟去世，西方基本停止讨论，而中国却更加如火如荼。随着网络普及， 中国各方依然对李约瑟问题穷追不舍，乐此不疲。难道经过讨论西方认输、中国 获胜？显然不是。 　　西方停止讨论是因为基本已经取得共识，总体肯定李约瑟的具体实证研究， 但是否定其推论，即不承认“李约瑟问题”，认为其前提错误。中国继续讨论是 因为原来全面接受李约瑟观点的局面发生分裂，有部分人开始质疑“李约瑟问题”， 让原来没有问题的部分出现了问题。 　　现代科技为什么出现在欧洲，而没有出现在本国？这是一个从日本到土耳其， 所有非西方国家都在思考的问题，并且在西方内部也有类似的思考，比如为什 么工业革命出现在英国，而非西班牙或法国。所有思考都期望为本国发展提供借 鉴，同时西方也从反方向思考，以期能够保持长期优势。李约瑟在问题中先给出 一个“中国古代科技长期领先西方”的明确结论，然后再提出后来的为什么，在 某种程度上使问题的性质发生改变，即可以简化古代科技的优劣讨论，而将重点 只放在讨论现代科技的产生。但由于这个结论始终不能令所有人信服，所以很多 人更热衷去反复验证前半部分的结论，相反对问题后半部分的“为什么”除了大 呼可惜，却多为泛泛而谈。 　　对李约瑟问题的否定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是混淆科学和技术的概念。《中 国科学技术史》虽有科学之名，实质却是技术史。为了突出所谓的中国古代科学， 不惜借助现代的科学体系，给技术史强行套上一个科学史的外套，结果将二者混 为一谈。这样的思路与分析，导致书中有关科学史的观点和内容遭到主流学界否 定是必然的。 　　其次是夸大中国古代的技术成就。判断古代技术的水平，考古发现与文字记 载都非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其社会功效的全面考察、验证、判断。即一项重要 发明，到底对社会发展发挥了什么重要作用。在考古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李约瑟 主持的研究很多都依靠书籍对技术进行评估。而仅凭书籍就来判定技术领先，这 与仅凭诏书就来判定政策英明、仅凭墓志铭就来判定墓主人神武一样，都属于盲 信。结果就是对孤立的、短效的技术给予高估，甚至把技术雏形当做技术领先。 但技术领先不能只靠白纸黑字，要有货真价实的生产和军事成果。综合技术领先 的地区能扩大生存空间、多占生存资源，会在更大的区域内取得强势地位，并导 致先进技术外传。而李约瑟极为推崇的宋朝的综合表现及社会发展，根本不支持 这样的判断，所谓的技术领先和现代技术也缺少紧密衔接。在现代工业社会，即 使不包括骗子，夸大技术水平的事也时有发生，但因为有实物、有比较、有市场、 有战场、有后续、有真相，所以很容易得出判断。夸大古代技术的水平，不单是 中国，也是很多国家对待历史的常用手段。这种吹牛可以不上税的做法，除了贴 金，还有世风日下、今不如古的观念在作祟。 　　第三是夸大中国古代技术对西方的影响。现代科技产生于欧洲，有其特殊的 内因，对于外因的影响，都不必过分夸大。欧亚大陆间的技术传播时时都在发生， 技术在传播过程中也会被改进，你来我往，彼此是平等的。中国与欧洲处于东西 两端，彼此的直接影响最弱。中国的好技术在伊斯兰和印度，甚至自己家最后都 反响平平，则这类技术的好是要打折扣的。即使认定墙里开花墙外香的事情存在， 把文艺复兴等社会变化都归功于中国的神奇技术，那么这与诞生现代技术的工业 革命还差着近三百年呢。认为中国古代技术在西方催生科学，更是攀龙附凤。科 学的产生虽然与技术密切相关，但并不是所有技术都与科学的产生密切相关，关 键技术只有几项，而李约瑟问题中常被称颂的那些技术则很难跻身前列。 　　另外李约瑟问题中把中国古代科技领先的范围定在公元前1世纪到15世纪， 回避古希腊和希腊化时期，让问题显得非常小气。在通史研究中，刻意选取时段、 破坏连贯性是硬伤。既然时段可以随意选取，标准也就可以随意划定。李约瑟问 题一方面在考证中国古代科技领先的前提下，认定这种领先没有催生现代科技不 是中国古代科技本身的原因，另一方面又考证在中国的先进科技传入欧洲后，认 定对现代科技的产生起到积极甚至是决定性作用。在这样的论述下，中国和欧洲 的其他各种社会因素，如经济、政治、文化、语言等方面与科学技术的关系及相 互作用，都成了可以任意揉捏的橡皮泥，时而促进、时而阻碍，强调个性、忽视 共性，因果不清、标准不一，如果全面审视，可谓矛盾重重，难以自圆其说。例 如看到欧洲长期分裂，就将现代科技未能诞生在中国归责于大一统，而忽略此前 认定的中国古代科技领先也有一个大一统的环境。另外伊斯兰世界和印度也都是 长期分裂，但同样没能产生现代科技。 　　工业文明后，西方横扫全球，科学和技术显示出巨大能量，才被中国重新认 识。李约瑟问题的流变过程与某些名为增光、实为遮丑的爱国说辞演化过程属于 同类，不会有最终的结果，可能结果也不重要。脱离史实后的任意发挥，最大的 社会功能是增加民族自豪感，也能起到安慰剂的作用。关于李约瑟问题的研究， 在中国堪称是成果非凡。而且早已不限于科学史和技术史的范畴，引入了很多政 治、民族、文化内容，从一个严谨的专业话题转换成一个宽泛的社会话题，与闲 谈明星八卦无异，自说自话的结论居多。不难看出其中民族主义色彩极为浓厚， “祖先世界第一”、“西学源自中国”等意识贯穿其中。 　　其实李约瑟问题的核心不是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现代技术，而是为什么没有 产生科学。科学在人类文明史中的独特性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中国古代社会可 以找到众多与西方社会匹配的内容，唯独科学踪影难觅。在科学史研究中，一般 将科学分为内史和外史，内史研究科学自身的发展，外史研究社会其他因素对科 学的影响。李约瑟问题是在外史层面打转，却想触及内史中只有唯一起源地的科 学。对于这个非常主张，要非常举证，而举证之累，有目共睹。回想利玛窦等人 带来的先进科学知识，在中国近三百年波澜不兴，又怎能指望之前的花花草草长 成参天大树？科学没有，只好用技术来凑，这无异于缘木求鱼。面对不可能完成 的任务，又要自圆其说，对于其他社会因素采取混乱标准也就不奇怪了。所以在 看待李约瑟问题时，如果将科学与技术分开，问题会简单很多。如果再把引发讨 论的起因和背景了解一下，李约瑟问题可能也就不是问题了。 　　对于李约瑟问题的认识，一中一西两位物理学家的话可谓一语中的。吴大猷 曾说：“我国有些人士以为科学‘我国自古有之’，看了英人李约瑟大著《中国 之科学与文明》而大喜，盖其列举许多技术发明，有早于西欧数世纪的，足证超 于西欧也。然细读该书，则甚易见我国的发明，多系技术性、观察性、纪录性、 个别性，……弱于抽象的、逻辑的、分析的、演绎的科学系统。……我们有发明 、有技术，而没有科学。”爱因斯坦曾说：“西方科学的发展是以两个伟大的成 就为基础的：希腊哲学家（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发明了形式逻辑体系，以及（ 在文艺复兴时期）发现通过系统的实验有可能找出因果关系。在我看来，人们不 必对中国圣贤没能做出这些进步感到惊讶。这些发现竟然被做出来了才是令人惊 讶的。” 　　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现代科技？近现代中国很多学者都曾经有过研究，思考 的过程也是进步的过程。如果将问题倒转，下功夫研究为何出现在欧洲，也许思 考的效率会更高。但是关于它们的出现已是过去时，重点是在未来如何营造有利 于科技发展的环境。李约瑟问题因为加上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前提，变成了典型的 猜笨谜游戏，时代感极强，不过有兴趣的人可以继续参与，尽管帮助先人做无用 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但是在故纸堆里寻找快乐的同时，如果阻碍现代科技的 发展，就不仅仅是无聊的问题了。 　　六十、首先陷落的莫卧儿帝国 　　2008年11月26日，印度孟买发生连环恐怖袭击，共造成一百多人死亡。行动 针对英美人士，如果被证明身份，就地枪决。事后伊斯兰德干圣战军声称对袭击 负责。该行动计划严密，下手狠辣，而且还牵扯到印巴两国的复杂关系，因此成 为近几年世界恐怖袭击案中影响较大的一次。对于孟买，大部分中国人多闻其名， 少见其形。通过此次连续报导的新闻画面，顺带也了解了一些孟买的模样。 　　孟买地处印度半岛西部，早期就是几个小岛屿，后来围海造田，与大陆连成 一片，并向内陆延伸，逐渐达到今天的规模。从印度人将中国上海视为孟买追赶 的目标来看，不难发现两座城市的相似性。孟买成为贸易港口的历史非常久远， 而类似孟买的港口，在印度半岛两侧有很多。但是它们普遍发展缓慢，规模远不 如中国古代东南沿海的港口。 　　从现代眼光看，印度半岛地理位置优越，各种利益重大，而在历史上却不是 这样。历代印度王朝的版图从未覆盖过整个印度半岛，疆域如拉锯般反复来回， 与中国古代北部和西部的疆域变化情况相似。位于印度半岛的的德干高原虽有丰 沛的降雨，但是海拔高、地势陡，不适合大规模农业生产，海上贸易的利润也不 能冲抵高昂的管理费用，所以北方统治者少有动力大举南下。印度半岛的政治格 局，长期处于割据状态。将范围扩大至整个南亚次大陆，即使在印度河与恒河流 域两个中心区，割据情况也很严重。而且这种割据与基督教世界和伊斯兰世界有 差别，没能实现统一的政教合一。 　　在对不同宗教的评价上，通常认为一神教比多神教先进。以基督教和伊斯兰 教为代表，附于一神教上的光环确实比多神教要绚丽，例如以一神教为主构建的 知识体系看上去影响力更大一些，而且一神教取代多神教的例子也很多。但这仅 是在宗教范围内的表面现象，如果将视野放宽至全社会，其实宗教最重要、最直 接的服务对象是政治，也就是说，政治对选择什么样的宗教有决定权，神仙必须 要符合政治的需求和标准。政治的涵盖范围极广，其中在某区域追求政权统一是 一项极为重要的功能。社会发展过程中，统一的好处有很多，能够降低管理成本， 提高运行效率。但不计成本的统一无法实现，因为地理隔绝、技术落后等因素不 支持。 　　在农业社会，统一的范围在各阶段、各地区有所不同。就某一特定地区而言， 会出现四种可能情况：强势统一、弱势统一、弱势割据、强势割据。这种划分都 是相对而言，其中相邻的二者互换频率较高。强势割据是与强势统一对应而来， 指这一地区被自然分成很多独立的文化区域，整体技术停滞、经济分散，军事落 后，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以印度为主的南亚地区就最接近这种类型。 　　将多神论的佛教、印度教与一神论的基督教、伊斯兰教，在覆盖范围上与政 治状况对位，则中国的的佛教对应强势统一，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是对应弱势统 一与弱势割据，南亚的印度教对应强势割据。佛教、印度教分别处于两端，基督 教和伊斯兰教居中。所以透过漫长的历史实践，可以看出一神论并不是宗教共有 的内在属性，多神教并不一定发展成一神教，或被一神教替代。多神和一神的本 质都是政治需要在宗教功能中的延伸和体现。一神教出现的社会基础是人们对政 治统一的渴望，但对于强势统一地区来说，无需宗教的帮助，也能实现统一，一 神教不仅作用不大，还会添乱，所以一神教在强势统一地区没有市场，如统一能 力最强的汉文化区域。同理，在强势割据地区更没有市场，如统一能力最弱的南 亚。而在有统一动力，但统一能力不足的弱势割据地区最受欢迎，至少在精神层 面可以实现统一，偶尔借助政教合一，能够达到弱势统一，如欧洲和西亚地区。 强势统一地区和强势割据地区虽然都选择多神教，并伴生有各种其他小宗教，但 地位差异极大。宗教在中国的影响力历来较弱，一直被政治强权控制。而宗教在 印度的影响力历来很强，为政治割据推波助澜。综上所述，一神教和多神教都是 在某一特定地区，受政治选择影响的产物。只要把宗教和政治的区别和关系厘清， 一神教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印度地处热带季风气候区域，夏季酷热难熬，季风变化强烈，地貌起伏不平， 河流四处泛滥。这样的自然环境极易形成很多独立的文化区域，形成强势割据的 政治格局。阿育王时代灵光乍现之后，印度半岛陷入了几乎和东南亚同步的境地， 此后一千多年与欧亚大陆其他地区相比，跟活化石相仿。因为统一带来的好处很 少，导致统一的动力弱到极致。居于主导地位的婆罗门教（印度教）本身就是一 个大杂烩，没有类似《圣经》、《古兰经》的经典，派系复杂到即使现在，都难 以全景描述。再加上其他各种小宗教独占一方，连精神统一的需求都少有。在印 度，割据的状况南部比北部更甚。郑和下西洋多次往返此处，打交道的就是这些 土邦小国，而和当时印度北部的德里苏丹王朝没有发生联系。 　　除了早期婆罗门教和佛教主动对外传播，印度文化后来基本丧失了主动性， 传入带出任由他人。不过这并不代表爱好和平，内部经常打得昏天黑地。这样的 社会状况导致印度不远征，而总是被征。外来入侵者，只要能忍受高温，通常就 能取得统治权，所以在历史上战胜印度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功绩。 　　虽然缺乏统一动力，但还是有尝试者。笈多、戒日等王朝是矮子里拔将军， 只是历史轮廓模糊，没有固定或传统疆域，存在控制力弱、统治范围小等特点。 停滞的局面在穆斯林侵略并入主印度后稍稍得到改观。13世纪初，德里苏丹王朝 （1206-1526）建立，因长期定都德里，最高统治者称号为“苏丹”而得名。该 王朝主要控制印度北部地区，信奉伊斯兰教，沿袭阿拉伯帝国传统，是一个军事 封建贵族统治的国家，对印度教徒采取高压政策。王朝很快重复了印度的历史规 律，14世纪后期就分裂了，混乱中1526年被莫卧儿王朝替代。 　　“莫卧儿”是“蒙古”一词的变音，用来做王朝名称，是因其创立者巴卑尔 （1483-1530）的先人突厥帖木儿大汗，号称是蒙古成吉思汗的后裔。至阿巴克 皇帝（1543—1605年）时期，经过连年征战，在南亚建立起一个大帝国，领土包 括现在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阿富汗的部分地区，对印度半岛的一些土 邦国也拥有名义上的统治权。阿克巴与奥斯曼帝国的苏莱曼一世、中国清朝的康 熙皇帝一样，除了能打仗，对内治理也颇有建树，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共同点是都 执行宽容的宗教、民族政策。阿克巴的功绩在印度历史中位居前列，自己身为穆 斯林，却任用了很多印度教徒担当要职，并且还破天荒地取消了印度教徒的人头 税。 　　阿克巴的孙子沙·贾汗（1592-1666）充分享受着先辈的成果，花巨资修建 清真寺、宫殿、陵墓，其中就有著名的泰姬陵。因为常年怀念这位美丽的波斯爱 妻，沙·贾汉甚至无心国事。同中国的圆明园一样，很多华而不实的伟大建筑经 常成为预示国家走向没落的标志。 　　沙·贾汉的皇子们为争夺皇位展开内斗，第三子奥朗则布（1618-1707）胜 出，并且处死了他的兄弟。沙·贾汉也被其软禁，靠诵读《古兰经》度过余生。 奥朗则布有比其曾祖阿克巴更大的雄心，挥师印度半岛，帝国达到极盛，几乎囊 括了整个南亚次大陆。不过极盛时期非常短暂，为了增加财政收入支持军事行动， 他放弃了阿克巴制定的宗教宽容政策，恢复对非穆斯林教徒的歧视迫害，强制推 行政教合一，因而引起激烈反抗。奥朗则布死后，许多强行征服的地区又回到割 据状态。 　　莫卧儿王朝的重点只能守住一些富庶地区，面对多如牛毛的独立土邦，穆斯 林统治者最终还是放任自流。不过就连这样的日子也不能维持太久了，因为外部 局面开始发生重大变化。西方商船已经频频光顾印度洋，获得了许多港口的控制 权。1534年孟买被葡萄牙占领，欧洲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开始经营。1661年葡萄牙 国王将其作为葡英王室婚姻的嫁妆转让给英国，可见当时孟买并不重要，只是葡 萄牙众多的东方据点之一。1668年英王转租给东印度公司，每年租金为10英镑。 从此孟买一飞冲天，成为亚洲的重要商港。与后来的加尔各答、新加坡、西贡、 香港、上海、东京，共同串起全球贸易中的亚洲部分。 　　当时许多列强都曾设立东印度公司，负责本国与亚洲之间的贸易。英国击败 西班牙无敌舰队后，扩张加速，于1600年成立了东印度公司。公司虽然由商人股 东组成，却与王室和贵族有着紧密的利益关系，能够常年获得特许经营权，具有 垄断国企的性质。公司获得孟买后，不辱使命，抓紧建设，努力挣钱。后来公司 的实力愈发雄厚，势力也愈发强大，于是公司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从单纯贸易变 为产销一体，后来还扩展了军事、政治职能。 　　欧洲人初来印度时态度比较谦逊，因为不了解情况，庞大的印度至少看上去 还很强大，并不像美洲原住民那么不堪一击。但是时间一长，莫卧儿王朝的弱点 暴露无遗。1740-1761年间，波斯人、阿富汗人先后入侵，皇帝沦为傀儡。面对 如此虚弱的帝国，欧洲人不必再隐藏和抑制扩张的野心。各国东印度公司为获取 更大的经济利益，开始挑唆生事，扩大殖民地，造成莫卧儿王朝加速衰落。由于 军事强弱对比悬殊，以至于展现出的主要矛盾不是列强与印度之间殖民和反殖民 的斗争，而是列强在印度领土上互殴。 　　英国和法国承接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历史地位，遏制住荷兰，成为18世纪的 世界两强。为争老大，打架不能避免。在此背景下，爆发了七年战争 （1756-1763）。英国、普鲁士为主要一方，法国、俄罗斯为主要一方，其他很 多国家也积极参与。战场不限于欧洲本土，非洲、亚洲、美洲的殖民地也被卷入， 堪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预演。1763年双方缔结和约，战事结束。欧洲本土情况变 化不大，依然维持胶着拉锯状态。海外争霸中，英国总体击败法国。法国算不上 惨败，并没有丧失欧洲大陆第一强国的地位，但英国算得上大胜，成为世界第一 强国。 　　英法两国交锋，印度战场是其中之一。故事类型中国人毫不陌生，与后来在 中国东北进行的日俄战争相似。不同之处是英国击败法国后，把全印度彻底变成 殖民地，而中国只是后来在局部成立了满洲国。由此也可以比较出印度和中国的 历史差异及近现代中的不同表现。同样是地域广阔、人口众多，列强凭借工业文 明的综合强势，始终不能完全控制中国。而英国只派驻少数军队和官员就能对印 度实现管理，并且极大改善了以往的割据局面，甚至带着印度人走出国门，到世 界各地劳动、打仗。 　　1765年英国官员与莫卧儿皇帝签订条约，印度主权丧失，与东印度公司共同 管理国家。1774年10月，英国第一届总督到任，开始实行直接统治。1784年英国 通过法案，规定印度领土由东印度公司和英国政府共同管理，莫卧儿皇帝连名义 上都丧失了统治权。1857年印度爆发反殖民大起义，末代皇帝因卷入兵变，被英 国废黜，流放仰光，莫卧儿王朝灭亡。 　　东方世界国家众多，奥斯曼、莫卧儿、清王朝是当时最大的三个。在西方眼 中，它们曾经繁荣富强，如今却相继病入膏肓。其中莫卧儿王朝位置居中，实力 最弱，甚至连当病夫的资格都没有，就已经名存实亡了。英国在印度站稳脚跟后， 以此为基地，开始经营亚洲，印度的战略地位陡然提升。英国左顾右盼，将目光 投向奥斯曼和清王朝，两个沉睡中的老大帝国好梦即将结束。而同时法国并不甘 心七年战争的失败，在英国后院点火，怂恿美国独立。世界格局以英国殖民印度 为起点，开始了新一轮的动荡。 　　六十一、一群专制君主帮助美国实现独立共和 　　当今世界没有生活在一个言必称希腊的时代，但是肯定生活在一个言必称美 国的时代，只因为它是世界第一强国。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美国的影响力也 不是一天获得的。英雄要问出处，否则只看到无尽的辉煌，难免在添油加醋后落 入文学或电影的俗套。有人说美国是上帝偏心眼儿的后果，其实美国是英国违心 的杰作。 　　美洲大陆同欧亚大陆一样，地域广阔，物种丰富。但对于文明来说，与欧亚 大陆的横向分布不同，美洲夹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呈纵向分布，独立孕育成 熟文明的能力先天不足。再加上欠缺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所以尽管美洲早有人类 活动，却发展缓慢，甚至还不如东南亚地区。 　　美洲以巴拿马地峡为界，可以分为北美洲和南美洲两部分，最早多归于西班 牙，其中巴西归葡萄牙是因为《托德西利亚斯条约》的作用。美洲太大，西班牙 人占不过来，主要开发范围是有很多金银矿的墨西哥以南地区，因为语言都属于 拉丁语族，后来也被称为拉丁美洲。西班牙无敌舰队战败后，国力下降，北美东 海岸被法国、英国、荷兰、瑞典几个新教国家逐渐渗透，均建有殖民地。 　　欧洲国家最初的殖民地只是海外矿山、庄园、工厂、市场，除了攫取就是榨 取，殖民地的社会发展处于无序状态。早期的殖民者，不论是探险家还是淘金者， 与今天的外派工作人员相似，都希望能够尽快衣锦还乡，客死他乡多是无奈的结 果。欧洲发生的宗教斗争将情况改变，部分人在国内失势，被迫离开祖国，基本 断绝了返乡的意愿，只能别开天地，繁衍生息。这种局面的出现与两千多年前古 希腊人相似，因在母邦发展受限，部分人被迫海外殖民，继承母邦文化，建立子 邦，与母邦保持各种联系。 　　各国在北美的殖民地由于各种原因，成功者很少。瑞典和荷兰来人太少，难 有大作为。荷兰于1624年花很少钱从印第安人手中买下曼哈顿岛，建立新阿姆斯 特丹，1664年被英国占领后，更名为新约克，即纽约。法国的胡格诺教派（加尔 文宗的一种）在国内受排挤屠杀，前来北美最早，没想到1598年法王亨利四世为 缓解国内矛盾，颁布《南特敕令》，规定天主教为国教的同时，允许胡格诺派信 仰自由。迫害取消，谁还有动力离开家乡？没有后继人员，法国的一些早期殖民 地没落消失，不过还是长期拥有条件相对较差的加拿大。1685年路易十四取消了 《南特敕令》，但这时英国人在北美沿岸已经落地生根。法国的非天主教徒就近 选择欧洲其他国家，来到美洲的人较少。其中胡格诺派信徒很多逃往瑞士，瑞士 钟表匠由此而来。 　　其他国家在北美殖民的不成功反衬出英国的成功。1620年9月首批英国清教 徒和家属、贫民、奴隶共102人，乘坐五月花号帆船到达北美东海岸。清教徒是 新教加尔文宗的一支，在与英国国教圣公会（新教安立甘宗）的斗争中失势，部 分信徒背井离乡，选择了西班牙势力稍弱的北美地区。英国清教徒包括各色人等， 工商业比重较大。在登岸之前，出于长远考虑，他们商量签署了一份民主色彩浓 厚的《五月花号公约》。 　　对于英国移民的成功，有强调其宗教背景的，也有歌颂《五月花号公约》的， 其实相对较大的人口规模才是成功的关键。殖民地条件艰苦，生存压力巨大，减 员不可避免。第一批人员一个冬天过后人口减半，在印第安人的帮助下才开始适 应生活，也才有了感恩节。所以只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到来，才能保全建设成果， 生存后谋发展。幸亏当时英国内斗不断，没有出现类似《南特敕令》那样造成移 民数量减少的法令。 　　度过艰辛的创业期，一切开始走上正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后，人口增长， 国土面积狭小，容不下更多的人。美洲“地多、人少、速来”的信息不时传回， 不只是清教徒，各类人都蜂拥而至，殖民地人口增长得到维持，开拓面积加大， 耕地、开矿、狩猎、修路，步步为营，由点到面，想不成功都不行。殖民者的成 功意味着原住民印第安人的失败，原始的热兵器打败了更原始的冷兵器。印第安 人退出家园，迁徙，再退出，再迁徙，血腥反抗招来更血腥的屠杀，最后除了一 遍遍用巫术诅咒这些白人，别无他法。只是白人对自己宗教的谴责都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异族文化？此消彼长中，举行传统仪式的印第安人越来越少，过感恩节的 白人越来越多，一种田园风光逐渐代替了另一种田园风光。殖民地不能只依靠自 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必须要纳入大三角贸易才能兴旺发达，于是奴隶制经济成为 首选，贩卖奴隶、开垦农场、种植作物，移民们忙得不亦乐乎。 　　这种历史成因，导致北美各殖民点保持高度地方自治。殖民地经济增长也弥 合了部分宗教分歧，毕竟钱能通神。英国政府发现有利可图，于是派遣官员来执 行部分管理职能，统一协调一些更高层面的问题，从无为而治转向有为而治。结 果为照顾英国本土集团的经济利益，政策制定方面，经营与税收双管齐下，造成 与民争利的事件频发。最初的殖民者渐渐变成了被压迫者，不过他们可不是软弱 无力的印第安人，而是与英国国王同文同种的一批人，遂开始滋生反英情绪。但 是北美殖民地对英国本土经济的依赖，及提供的军事、政治保护又不可能瞬间摆 脱，只能等待时机成熟。 　　随着时间流逝，新生代对国王越来越没有感情，亲英派日渐萎缩，反英派队 伍壮大，准备伺机起事。波士顿作为商业中心，是各方利益争夺的焦点地区。 1770年3月，反英人士散布英军将要欺压市民的消息。市民义愤填膺，与英军发 生口角冲突，过程中英军开枪，造成5人死亡。波士顿惨案经过广泛宣传，各地 反英情绪又高涨了一次。面对不利的局面，英国做出部分妥协，但是妥协已经不 能满足反英者的要求，而英国为了整体利益，已经不能再做更大的让步。 　　1773年英国政府为倾销东印度公司的积存茶叶，通过《救济东印度公司条 例》，给予公司到北美殖民地销售积压茶叶的专利权，免缴高额的进口关税，只 征收少量的茶税，条例还明令禁止殖民地贩卖私茶。此次低价倾销茶叶的行为， 看似是让消费者得利的正常商业行为，但却会打击北美的民营茶叶商。而茶叶是 当时全球的重要贸易商品，殖民地相关从业人员众多，因此激起了更大的民愤。 　　1773年12月16日晚，反英者采用当年很常见的一种栽赃手段，化装成印第安 人，闯上东印度公司停靠的三艘商船，将所载茶叶全部倒入海中。英国政府朝野 震怒，怀柔无效，只能采取高压政策。1774年先后颁布法令，封锁波士顿港口， 取消马萨诸塞州的自治权，在殖民地自由驻军。一系列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政策引 起连锁反应，1775年4月18日波士顿附近的列克星敦打响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 枪，1776年7月4日，第二次大陆会议在费城批准通过《独立宣言》，宣布北美13 个殖民地脱离英国独立。1781年战事基本结束，1783年英美签订和约，英国承认 美国独立。 　　美国独立的过程与英国当年脱离罗马教廷的管束如出一辙，是另一种历史重 演。美国的建国思想被赋予了很多华彩的篇章，但其实主要基础首先是国家主义， 尽管这个词后来常被用于描述那些只强调国家利益、抑制个体利益的极权国家。 国家主义的形成可以追溯到17世纪发生的三十年战争，主张某个群体，只有组建 成独立的国家，群体的利益才能得到保护，而在独立过程中，出于国家至上的信 念，个体需要牺牲很多利益。作为一种建国思想，所有新国家都必须在实践中奉 行国家主义，美国也不例外。 　　关于美国独立的故事有很多，也很动听感人，但是就像所有的独立战争都很 难保持过程的独立性一样，美国的独立战争还是当时世界两强英法在争夺霸权过 程中的一次较量，也是其他列强联手对抗英国的一次合作。法国在1778年承认美 国独立，同年对英宣战，西班牙、荷兰也先后对英宣战。英国为防止援助物资进 入美国，利用海军优势实行海上封锁，并拦截中立国船只。早就看英国不顺眼的 欧洲其他国家，在俄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组织下，结成武装中立同盟，丹麦、瑞 典、普鲁士、奥地利、葡萄牙等国陆续加入，名为中立，两不相帮，实际效果是 突破封锁，暗助美国。这场反英大合唱，就像此前对待西班牙帝国、此后对待法 国拿破仑帝国一样，至于大家对《独立宣言》能理解多少，只有天知道。一群君 主专制的国家（荷兰除外）为了反对一个君主立宪制的强国去支持另一个新兴国 家实现共和，如果不考虑利益因素，看上去有些滑稽。设想如果此事发生在鸦片 战争之后，出于对英国的怨恨，清王朝估计也会想方设法帮助美国独立。 　　法国在七年战争中损失惨重，连加拿大都输给了英国，一直伺机报复，凭借 启蒙运动和利益诱惑，长期影响和唆使美国独立。战事一起，很多法国人都兴奋 不已，表现十分积极。法国贵族拉法耶特（1757-1834）因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 和法国大革命，被誉为“两个世界的英雄”。他当时一腔热血，倾情奉献，出资、 招人，横渡大西洋来到美国，然后战斗、负伤，表现得比美国人还勇敢，并与华 盛顿（1732-1799）结下深厚的友谊，情同父子。由于他的积极参与、斡旋，直 接导致1778年初法美结盟。此后很多关键战役都是法军主力所为，海军支持更是 功不可没。没有国际反英势力的帮助，仅凭美国的民兵武装，即使华盛顿将军天 纵奇才，也难以在短期内战胜英军，独立战争的胜利时间肯定会延后。 　　除了别人帮忙，英国主动的战略性退出也很关键。英国是执行商业利益最大 化原则最娴熟的国家，几乎哪里有利益，哪里就有英国的身影。为了获益，英国 的外交政策经常是见缝插针、支持分裂、挑起事端、两边下注，对欧洲、对世界 长期如此，即使不是麻烦的直接制造者，也是麻烦扩大化的幕后推手，到今天都 未改变。但同时英国也能做到不利就撤、适时止损，从不死缠烂打、血战到底。 这种双向都很圆滑自如的策略，是英国地缘的资源劣势和安全优势混合后的产物， 即英国只有通过远距离获利才能生存发展，同时本土较少受到毁灭性威胁，总有 退路。虽然殖民者都有丑恶的一面，但是相比之下，英国处于世界第一强国位置 的时候，也较少表现出侵略者或占领者的穷凶极恶，与西班牙、法国，以及后来 的德国、俄国、日本有较大差异。英国人对待殖民地或者军事利益一直坚守商人 本色，不像一名战士把胜负和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这是英国人的智慧，也是英 国文化长盛不衰、借助殖民地风靡全球的原因之一，其中的重要遗产是英语成为 现在的世界性语言。对此19世纪英国政治家帕默斯顿（1784-1865，两次鸦片战 争均和此人有关）曾做过精彩的总结：没有永远的朋友（或联盟），只有永远的 利益。在这一点上，英国的传人美国做得都不够好。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英国 的行为属于小人行径。不过中国变化无穷的高尚道德，同样是随着利益而变，其 实也看不出什么“大人”行径。 　　上帝保佑美国，美国人民是幸福和幸运的。华盛顿、亚当斯、杰弗逊、汉密 尔顿、富兰克林等精英功不可没。随着美国的强大，他们都已经成为世界上一批 年轻的圣贤了。美国是第一个实践思想启蒙运动理想的国家，反过来又影响法国。 但是历史翻篇也很快，轰轰烈烈之后，美法同盟名存实亡，美国也不支持法国大 革命，而是热衷于在欧洲大战时从中牟利。从思想上看，美国的老师也许是法国， 但是从行为上看，还是从英国那里继承的真本领更多。 　　美国独立战争是一场彻底的胜利，确保了政权的独立性，是近现代史中罕有 的情况。这场胜利鼓舞了拉丁美洲人民的独立建国激情。后来西班牙、葡萄牙由 于受到法国拿破仑的攻击，对殖民地控制力下降。19世纪初，在圣马丁 （1778-1850）和玻利瓦尔（1783-1830）两位英雄的带领下，经过一系列战争， 一堆共和国如雨后春笋般在拉丁美洲诞生。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拉丁美洲国家的 命运远不如美国，社会发展一波三折，长期盛行军人独裁政权，由此还引发了基 督教文化圈内部，新教、天主教及英国、西班牙文化优劣和影响力的讨论。 　　美国立国之初起点极高，比英国更进步的是连君权虚位都抛弃了。不过受到 别人帮助只是加快进程，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诞生后的成长就要靠自己了。 年轻的美国充满朝气，等它闪亮登场的时候，世界将为之瞠目。 　　六十二、 法国大革命不能温良恭俭让 　　2008年4月7日，北京奥运圣火在巴黎传递，受到藏独分子干扰。法国社会群 情亢奋，几乎一面倒为藏独分子加油。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和当年支持美国独立 差不多，只是没有能力出兵出枪罢了。综合实力已经强大的中国，对法国的行为 忍无可忍，官方表态克制，被迫还击，出招却重。民间反弹显示出排山倒海之势， 令世界震惊，连国人自己都没有想到能迸发出如此空前的能量。事态几经波折， 中法关系犹如上演惊险的过山车，短时间内拉锯多次，在国际关系中极为罕见。 2009年4月1日中法两国发表新闻公报，一段不愉快暂告结束，但是心结依然存在。 　　有人说中法两国人民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激情与悲情四射，英雄与狗熊辈 出。这可能与国家的地缘政治有关，临海又伸向内陆，海上面对岛国日本和英国， 陆地面对俄罗斯和德国，导致许多经历相似。相似的国家命运是互相理解的最好 基础，中法两国人民曾有惺惺相惜之感。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对中国近现代社 会变革都有影响，戴高乐很早向新中国敞开怀抱，另外邓小平曾赴法勤工俭学， 青年时的经历一定对后来中国的改革开放也起过积极作用。 　　这次法国的表现和所谓的民族性没有关系，完全是面对新兴力量时的本能反 应，中国部分网民给出的评价是丑陋。世易时移，历史的影像不时在双方的眼前 闪现，法国人说看到了义和团的野蛮行径，中国人说闻到了路易十六时代的腐朽 气息。据此往下推断，到底是新八国联军攻进北京还是现代法国再次革命，哪件 事情发生的概率更大呢？估计都不会发生。 　　启蒙运动是欧洲继文艺复兴之后的又一次思想运动，试图把有关上帝、自然 和人等诸多概念综合为一种新的世界观，方法论上强调理性，面对困难相信人的 潜能，并且确立了人类历史普遍具有进步性的观念。同文艺复兴一样，启蒙运动 首先是技术进步后社会发展的结果，其本身对催生工业革命帮助不大。启蒙简单 来说就是走出自己所营造的困惑或者走出黑暗寻找光明，从表面理解，与佛学中 的渐悟、顿悟相近。但是置于17、18世纪的欧洲，启蒙的内容却包罗万象。反对 君权神授（洛克）、三权分立（孟德斯鸠）、天赋人权（伏尔泰）、社会契约 （卢梭）、无神论（狄德罗）、感性知性理性（康德）等学说都能给社会带来新 刺激，创立了一批非宗教化的现代理论，如怀疑论、无神论、唯物论。启蒙运动 在思想上反对宗教观念，构建有别于神学的哲学知识体系，在政治上目标更大。 文艺复兴是反封建、反神权，拥护王权，启蒙运动则从最初的寄希望于开明君主 到最后的彻底反对王权，主张民主共和。 　　社会如何才能达到理想的状态，这个问题恐怕每个人都曾经思考过，也有自 己的设想。人类早期的很多大思想家就是凭借对这个问题的阐释而名扬千古，比 如中国的孔子、古希腊的柏拉图。后来中国固化在圣人言中，西方固化在上帝说 中，都没有什么创新。文艺复兴时期，人文思潮兴起，社会的模样与《圣经》中 的描述大相径庭，部分人开始新的思考。其中英国的托马斯·莫尔（1478-1535） 继承柏拉图的思想，留下了《乌托邦》一书。及至启蒙运动，各种主张伴随着对 社会发展的构想和期望纷纷涌现。学者开始自我设计，逐渐摆脱了神学中上帝既 有的安排。这是社会学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就像技术借助科学一样，人们不想 束缚于以前的经验或事到临头的政策来进行社会发展，而是希望通过系统化的理 论指导来完成这项伟业。 　　理想社会中，每个人的自由、幸福无比重要，而个体只有摆脱阶层、团体、 宗教、国家的束缚，与之对等，没有各种专制，才是最满意的状态，由此形成了 自由主义学说。自由主义最早始于英国光荣革命时期，当时的主要内容包括反对 国家干涉个人的宗教信仰，要保障人身安全、财产安全。美国独立后，通过《人 权法案》，保证宗教信仰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等等。在共和政 体下，自由主义得到了更充分的阐释，后来美国也因此成为自由主义思想的大本 营。英国与美国能够在早期较好地实践自由主义学说，有自己的独特优势。首先 必须要以发达的工商业为基础，然后在国家安全有保障的前提下，分解最高权利， 通过投票在议会中选举代言人，以照顾各方利益。英国的渐进走势明显，而美国 几乎天生就是一个自由主义的国家。英美的成功鼓舞和刺激了法国，但是法国既 没有二者的天赋，又希望将自由主义的光辉迅速普照全体国民，于是在实践的道 路上狂奔，有幸与不幸中成为了另一个试验场。 　　随着商业化、城市化的进程加快，法国的社会结构和财富分配发生变化。新 兴阶层手握技术和资金，开始厌烦与国王、教会、贵族的扯皮游戏。不过理论的 华丽不能取代现实的严酷，革命有一个酝酿的过程。先是七年战争的失利令法国 的诸多利益受损，随后在帮助美国独立的战争中付出过多，却缺少回报。路易十 六后期的法国还能保持大国地位，各项事业看上去也还不错，不过这要看跟谁比。 如果与当时的清朝对比，估计法国不会产生革命的动力，但当时的参照物是隔海 相望、欣欣向荣的英国。法国的新兴阶层对此羡慕嫉妒愤恨，放眼国内，财富狼 多肉少，贵族、教会尸位素餐，国王宣称的自上而下的改革拖拖拉拉、推三阻四。 最终大家放弃对国王的幻想，不再相信路易十六能实行开明专制，于是爆发了大 革命。大革命的过程很老套，只能是武装夺权，但是换了一种全新的表述方式， 历史的进步也正在于此。 　　巴士底监狱原是英法百年战争中在1382年建成的一座城堡，长期是保卫巴黎 的军事要塞，后来废物利用改作监狱，被视为迫害进步人士的王权象征。1789年 7月14日，当时里面只有7名囚犯，愤怒的民众攻克巴士底监狱，标志着法国大革 命的开始，也开始了无数人头落地的屠戮。革命政权建立后，下令拆毁监狱，现 在该地叫巴士底广场。1793年1月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同年6月雅各宾派掌权， 执行恐怖政策。1794年热月政变，疯狂告一段落。1799年雾月政变，拿破仑上台， 任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执政官，建立独裁统治。1804年11月，法兰西共和国改为法 兰西帝国，拿破仑加冕称帝。 　　拿破仑（1769-1821）有亚历山大和凯撒的风采，其出众的军事才能在动荡 的时代不可能被埋没，各方势力拉拢的结果是拿破仑自己当上了最高领导。他一 方面巩固经济成果，一方面又攫取政治成果。当时大革命带来的大混乱令法国危 机四伏，多国君主想合力扼杀新生的共和国。面对列强的反扑，民众热烈拥护拿 破仑的统治，甚至容忍了他的称帝行为。拿破仑的军事才华暂时掩盖了独裁的后 果，多次击败反法联盟，纵横捭阖，连战连捷，大有统一欧洲之势。不过拿破仑 后来的所作所为，正是他当初所反对的。穷兵黩武没有好下场，引发了各国和本 国人民的强烈反抗。 　　面对法国的狂飙突进，以现实利益为重，先进的英国和落后的奥地利、普鲁 士、俄罗斯等联手，对抗正在现代化的法国。1805年特拉法尔加海战法军失利， 1812年法军远征俄罗斯失利，1813年莱比锡会战失利，1814年拿破仑下台，被放 逐到意大利沿海的厄尔巴岛。1815年3月拿破仑神奇复位，历经百日王朝，同年6 月，兵败滑铁卢。拿破仑被放逐到南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度过余生，波旁王朝 复辟。随后奥地利、普鲁士、俄罗斯三国君主缔结神圣同盟，维护君主政体，反 对法国大革命在欧洲传播的共和理想。 　　拿破仑的一生充满各种传奇，并不只是一介武夫。他重视技术发明，引领法 国大力推进工业革命，追赶英国。他主导制定的民法典，光照后世。他还喜欢历 史和艺术，入侵埃及为欧洲带来东方学，开启人类多元历史文化研究的新纪元。 对于拿破仑武力输出启蒙思想，希望砸碎旧制度，统一欧洲的理想，后人给予了 部分宽容。军事天才拿破仑最后身陷囹圄，反映出法国乃至欧洲大陆近现代政治 命运的一种困境，只要不能战胜英国，英国就会在欧洲事务中搅局，只要不能战 胜俄罗斯，俄罗斯就会对西欧构成威胁，而这两个国家也无力完成欧洲的统一。 　　法国大革命血雨腥风，气势恢宏，但是诸多影响深远的成果并没有在历史中 瞬时显现，甚至由于过程惨烈、军人称帝、王朝复辟，还受到失败的质疑。革命 与反革命是生死对决，将暴力引向极致则是彼此不安全感的充分释放，相似的一 幕并不少见。同样是走向民主共和，美国搭个草台班子都能成功，法国付出尸横 遍野的代价，表面上又回到起点。国土面积狭小、资产阶级成熟的法国尚且如此， 看来国人也不必对中国革命的曲折道路过于耿耿于怀。 　　完全不流血的政治变革几乎不存在，只是流血多少的差别。革命还是改革， 这是一道选择题，不过称谓很难严谨，经常随意选择。革命改变国本，兹事体大， 重建成本极高，甚至导致阶段性倒退。改革是在原有基础上循序渐进，积少成多。 通常情况是，当一国的现有制度不能为社会进步作出贡献，完全成为绊脚石， 行政管理长期透支未来收入，社会运行成本大于社会支付能力时，容易发生革命。 反之，一般都选择改革。但如果外力影响过大，另当别论。 　　法国大革命有很多附属遗产，其中之一是建立人的左右分类法。无论东西方， 此前人的社会角色都是按照上下来分，各种歧视不说，天生就有道德色彩。1789 年5月法国国王召开搁置已久的三级会议，第三等级（新兴资产阶级）坐在左边， 贵族和僧侣坐在右边，平等开会，由此诞生左派和右派之说。后来社会发展，各 种观点和主义层出不穷，在变革混乱的时代，借派别之名也引发过战争、清洗或 运动，搞得某些国家的某个阶段谈左右色变，中国人对此并不陌生。左派和右派 的划分标准各地不一，甚至观点相同，称谓相反。分出左右并不可怕，像钟摆来 回摆动，动态中寻求平衡。极左和极右是正常社会的危险，别看他们在观点上是 南北两极，但是在解决问题的方式上，出于对现状的强烈不满，都有导致暴力的 倾向。就像一串项链，极左和极右分处两端，却可以在颈后直接勾连。想严格区 分左派和右派很困难，保守和自由经常也说不清楚，但是左右肯定比上下要好。 　　另外一项伟大成就是制定米制度量衡标准，也简称公制。1795年4月7日法国 国民议会颁布制度，采用十进制，规定一米的长度为经过巴黎的子午线自北极到 赤道的一千万分之一，一升为一立方分米，一千克为4℃一升纯水的质量。1799 年在铸造的纯铂米原器上刻写：永远为人类服务。1928年民国政府采纳公制，结 束了清末以来的混乱局面，也为中国和世界交往多疏通出一条便捷的管道。公制 现在已经全球通行，为人类进步做出巨大贡献。由于历史原因，很多国家还保持 自己的传统，与公制并存。但是度量衡的全球标准化是大势所趋，不使用秦始皇 式的强制手段，估计也会慢慢实现。 　　法国大革命上承英国光荣革命、美国独立战争，下启日本明治维新、德国统 一、中国辛亥革命、苏联十月革命、土耳其凯末尔革命、印度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共同构成了世界近现代进程的主要篇章。法国大革命紧扣启蒙运动，影响最大， 也被梳理最多。但是如果不引入工业文明的视角，不了解科学，仅在启蒙运动的 思想中转圈，无异于算命先生看相，结果只会引发一连串的感叹：革命复革命， 革命何其多。代代皆革命，万事仍蹉跎。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　笨狸、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 　　　　　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Ｙａｗｌ、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ＩＳＳＮ　１０８１－９２０７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8.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