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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淦生:“带病坚持工作”可以已矣 § 拂过面颊 § 那时你不能看见 【丝露集】             § 你却深深感觉到了 § 有一种遥远 帅士象:大师的磨难         § 有一种孤寂着的遥远 周海亮:水 § 有一种飘泊着的遥远 § 让你坐满整个天空 【网里乾坤】            §                   § 赵存孟:秋天为什么会开桃花 § 肖毛:白屈菜与欧洲文学 §                   § 【网萃】 §                   § 嘎玛丹增:藏区记忆(两篇) §                   § 【网讯】∽∽∽∽∽∽∽∽∽∽∽∽∽∽∽∽∽∽∽∽∽∽∽∽∽∽∽∽∽∽∽ ◆ 方舟子获得英国《自然》杂志和英国科普组织Sense About Science联合颁 发的首届约翰·马多克斯捍卫科学奖。该奖为纪念《自然》已故总编John Maddox 而设立,奖金2000英镑。英国精神病科医生Simon Wessely同时获奖。 ◆ 以下摘自新华社10月26日电《网传音乐人左小祖咒房屋“被强拆”事件调查》, 记者杨绍功。   音乐人左小祖咒近日在微博上“直播”老家房屋“被强拆”,引发网民高度 关注并质疑地方政府暴力拆迁。“中国网事”记者赴事发地江苏省常州市武进区 南夏墅街道采访了解到,涉事房屋为左小祖咒岳父卞仕方所有。“我的房子没有 拆,不能明确说是强拆。”卞仕方说。一场被广而告之的拆迁事件是真是假?   【核心网事】一场刷屏的“被拆迁”微直播   10月23日凌晨,左小祖咒发布微博称“江苏常州南夏墅钱家塘13号的 房子招到一些袭击”、老人和孩子受到惊吓,并在微博中警告地方政府官员“强 拆我之前想想后果”。其妻卞晓莉(微博名“莉小卞”)同时发布微博称“刚刚 亲身体验了被莫名组织有组织地下黑手”,宣告(保卫房子的)“战斗拉响”。 此后,两人持续发布微博“直播”房子“被强拆”的过程,描述了拆迁工人“上 房揭瓦”、“记者被打”、“网友受阻”,卞晓莉本人被不明身份人员“推扯” 等细节。罗永浩、韩寒、姚晨等拥有众多粉丝的微博实名认证用户及部分媒体官 方微博转发和评论了左小祖咒和卞晓莉的微博。由一个“大V”发起、N多“大 V”转发、众多名人参与的这次微博事件,让许多网友感到“想不关注都难”, 这是一场刷屏的“被拆迁”微直播。   网友们表示了对非法拆迁的愤慨,希望当地政府能公开透明地处理这一事件。 网友“落叶千秋”说:“希望这次众多名人参加的抗拆能给中国的拆迁减个速。” 也有网友对“拆迁”事件表示了怀疑,呼吁左小祖咒和卞晓莉公布更多细节。网 友“墨潋无声_钩吻”建议“可以提前把照片公布出来……同样,要说明拆迁情 况、补偿情况、为何拆迁、为何达不成一致意见”。   【记者调查】窗户被砸,有没有遭遇强拆?   “中国网事”记者25日早晨在南夏墅街道胜西村看到,村中大部分房屋已 经拆除或正在拆除。左小祖咒岳父卞仕方的房子位于常漕南路武南殡仪馆以西约 200米处的钱家塘组13号,房前30米左右是一条在建公路。与卞家只有一 墙之隔的房子已经拆除门窗,工人们正将废弃物装车运走。   卞仕方向记者表示,邻居已经与政府达成协议拆房,但两家的房子有一面墙 是共用的,部分房瓦也连在一起,他担心邻居的房子拆掉后自己的房子会有损毁。 卞晓莉表示,24日早上她看到工人在邻居的房顶上拆瓦,于是开始发微博,目 的是为了保护房子。左小祖咒认为,微博是个人平台,他发微博是为了告诉人们 自己的家人受到了惊吓、妻子被推扯,是为了保护家人,但是没有想到会产生这 么大的影响。   “我的房子没有拆,不能明确地说是强拆。”卞仕方说。卞晓莉也表示, “房子还没被拆掉”,但23日凌晨玻璃被砸使家人受到了惊吓。常州市武进区 委员会副书记凌光耀告诉记者,经初步调查,砸窗只是一起治安事件,他本人已 经就此向卞家表示了歉意,并承诺为他们维修窗户,清理周边环境,保证居住安 全。   “警方比卞家还急着破案。”南夏墅派出所所长宗旭说,警方专门抽调了8 名警察对砸窗事件立案侦查,“连砖头都拿去做了检测”,目前还在等待调查结 果。   负责拆迁工作的南夏墅胜西村支部书记蒋中生说:“不存在对卞家的强拆行 为。在卞晓莉表示拆除邻居的房子会影响她家房子安全后,村里已经停止了对邻 居房子的拆除。卞晓莉微博提到的‘上房揭瓦’是邻居房子的情况。”   卞晓莉告诉记者,24日早上她受到了不明身份人员的“推扯”,手机被砸。 记者在当地派出所调阅了冲突双方签字画押的笔录。笔录显示,与卞晓莉发生推 搡的是南夏墅街道的城管队员,当时城管队员开着私家车在附近蹲点查处渣土车, 双方因为卞晓莉持手机拍摄发生争吵。卞晓莉的叔叔卞仕元看到有人踢了卞晓莉 一脚,但卞晓莉没有受伤,双方经调解后离开。   针对卞晓莉微博提到的“记者被打”、“网友受阻”等情况,宗旭向“中国 网事”记者表示,警方没有参与拆迁相关的事情。24日当天没有接到记者被打 的报警,但确有两名在常州某广告公司工作的网友前来围观,后由警车送走。   【事件分析】未有批文,是不是违法囤地?   左小祖咒在微博上发布了一份信息公开申请答复,常州市国土局武进分局在 这份文件中称:“钱家塘组暂未涉及城镇建设用地批次”。左小祖咒据此认定武 进高新区和南夏墅街道“非法囤积农民耕地、宅基地,卖给开发商”。对此,凌 光耀予以了驳斥。他告诉记者,政府目前没有对钱家塘组进行征地,所以不涉及 国土部门的批文。钱家塘组所在的区域明年底将开始建设常州地铁一号线的停车 场和维修保养站,该区域已经纳入国务院批复的《江苏省常州市城市轨道交通近 期建设规划(2011-2018年)》。   记者了解到,出于拆迁成本逐年上涨、地铁工期紧迫等多方面因素考虑,当 地政府与村民商量采取协议收购的方式,让村民领取过渡补贴或住进安置房,先 行对规划区域地面附着物进行清理。据凌光耀介绍,胜西村40户村民目前已经 有33户达成了协议并实行清理,只剩下卞仕方和卞仕元两家,没有对房屋进行 丈量,其他5家则是丈量之后仍在观望。凌光耀说,他们定下“红线”是“未经 与老百姓协商同意的绝对不允许清理”。据了解,目前协议收购是按照《常州市 武进区征地房屋拆迁补偿和安置办法的通知》(武政发2009第96号)的要 求来执行的。   江苏诺法律师事务所律师耿延认为,地方政府在国土部门征地批文下来之前 先与征拆对象进行谈判解决问题,如果是平等的协商,建立在自由合意的基础上, 具有一定合理性的。但是如果违背了老百姓的意愿,强行购买或拆除房屋,那就 违背了创新行政方法的本意,无法有效解决矛盾。   卞晓莉向记者表示,与政府之间不是拆迁的问题,“现在是政府私底下来收 购我们的房子”。左小祖咒对记者说:“‘钉子户’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未经 我的同意就是不能拆。我只是想维护我的家庭应该得到的利益。”左小祖咒表示, 微博里提到当地政府官员,是因为他们是当地的父母官,是他进行协商对话的对 象。   截至25日,当地政府有关负责人已经与左小祖咒进行了两次沟通谈判。据 卞仕方透露,目前主要是女儿和女婿在与政府谈,卞晓莉不愿进行丈量,希望能 达成一口价。卞晓莉表示双方尚未达成任何协议,具体细节不便向记者透露。而 在卞仕方看来,如果谈判内容公开,要价太高,其他村民肯定会不服气。他还是 希望事情快点解决,不要闹大。   如果事情久拖不决,左小祖咒表示将通过增加人员留守把房子看好,直到达 成协议。而当地政府有关负责人则表示,如果长时间无法达成协议,当地可能考 虑向上级请示调整规划绕开卞仕方的房子。   【延伸阅读】“微博时代”个人与政府部门应如何自持?   在采访中,一些专家学者认为,左小祖咒微博直播“被强拆”事件带来的网 络舆论效应,应当引发人们思考两个问题:一是作为微博“自媒体”使用者,个 人的表达是否应该多一些寻根问底的理性?二是作为地方行政部门,在处理社会 关注的重大议题时,如何把握依法执政和方法创新之间的平衡?   针对第一个问题,江苏省委党校教授冯治认为,转型时期的中国又恰逢“微 博时代”,公众对“拆迁”等社会问题关注增多,个人的非理性情绪很容易通过 微博等“自媒体”宣泄出来,但是舆论沸点过后能留下的多是理性的事实和声音, 更多的细节和全面的途径才能有利推动实现微博舆论的良性循环。   要实现依法执政与方法创新的平衡,江苏诺法律师事务所律师耿延认为,最 根本的办法还是以人为本,以法律为准绳。以此次事件涉及的协议收购为例,地 方政府在国土部门征地批文下来之前先与征拆对象进行谈判解决问题,如果是平 等的协商,建立在自由合意的基础上,是具有一定合理性的。但是如果违背了老 百姓的意愿,强行购买或拆除房屋,那就违背了创新行政方法的本意,就无法有 效解决矛盾。 【牛肆】∽∽∽∽∽∽∽∽∽∽∽∽∽∽∽∽∽∽∽∽∽∽∽∽∽∽∽∽∽∽∽ ◆          一个中年男人转型的启示               ·不识字·   两千两百多年以前,一个阳光强烈的晌午,一个正在耕地的小伙子放下了手 中的耕具,在田垄上对同伴说:“如果我们中以后有谁发达了,有钱有势的时候, 一定不要忘记了今天在一起的这些人。”饥肠辘辘而又劳累不堪的同伴们正因为 太阳晒得汗流浃背而活计又多得干不完而发愁,对这个小伙子的大话很是不以为 然,笑着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不过是一个给别人打工种地的穷小子, 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还说有钱有势呢?赶紧把自己的活干完再做你的白日大 梦吧!”这位志向远大同时也是一文不名的小伙子长叹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 志哉!”   一晃就很多年过去了,一场连绵不断的淫雨在大泽乡把帝国的一小支非正式 军队前进的步伐阻挡了很久。当年那个志向远大的小伙子并没有变成有钱有势, 年过中年的他只不过在帝国的非正式军队里当了一个小小的屯长。在帝国庞大的 军事机器里,像他这样的小屯长不过是一颗毫不起眼的有些生锈的螺丝钉。这一 小支军队都因为下雨而延误了行军的时间,因而面临着误期的处罚。帝国的法律 因严苛而著称——失期皆斩,几乎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这一颗小小的螺丝钉看 起来和他所在的一小块构件整体都要被帝国无情地更换掉了。   当年的冲天志向也许还在,也许快要被消磨干净了,而个人的生命又面临着 随时可能被剥夺的威胁,不知道这位已经到了中年的陈胜是想起了那个阳光强烈 的晌午还是因为深陷绝境反而激起了求生的意志。中年男人陈胜需要处理一场严 重的中年危机,人生该转型了。   中年男人陈胜决定再也不做帝国机器的螺丝钉,而要把庞大的帝国从根掘起, 让在过去无视这个本来也毫不起眼的人的所有人都下地狱,让一个在过去的几百 年的战争里一直是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暴力机器在自己的手中变成破铜烂铁。 确立一个远大的志向很容易,要实现却很难很难。那么,唯一的问题就是——他 行吗?就凭一个小小的屯长,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和实力的中年人?就凭手下没有 武器、没有装甲而又疲惫不堪的这几百号人?   是的,陈胜也在问自己,行吗?陈胜和他的好朋友吴广商量了好久也拿不定 主意。陈胜的选择是在一个很坏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之间:延误了行期毕竟只会 掉自己一个人的脑袋,造反被抓住可是要诛灭九族的。更重要的是,有没有人愿 意跟着陈胜一起干这个需要提着脑袋闯的事业,有没有人相信一个普通人能完成 过去几百年里六国的才能高超、谋略高深的贵族们都没有完成的任务——消灭秦 帝国。   作为好哥们、好战友,吴广给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具有可操作性的建议:冒充 公子扶苏和项燕的队伍,只有这样的号召才能在一个旗帜下把在帝国铁腕统治下 的大多数人都团结起来。对帝国还抱有希望的人不会反对公子扶苏出来和荒唐的 胡亥竞争一下统治的合法性,只要还不是疯子的人都会赞成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 是贤明的公子扶苏而不是那个虚弱无能而又残忍好杀的胡亥。而帝国的死敌们自 然也会乐意看到以前楚国的抗秦将领项燕出现,把一场早已失败了的战争再打一 次。当然仔细分析的话,这两个人即使是没有死,由于隶属于以前互相敌对的集 团,能走到一起合作造胡亥的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在帝国长期而高强度的 暴力统治下,人们担惊受怕已经很久了,没有人还能理性地思考什么,人们早就 盼望着一场新的变革出现了。任何一点风声鹤唳都会像石子在平静的湖面上造成 的涟漪一样被自动放大。   陈胜和吴广有了初步的设想,为了保险还去找人占卜算命。《春秋左传》上 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面对没有把握的一件事,算算命似乎也能多一点把 握,至少是有一点心理的安慰,但是算命的结论往往是含糊不清、不知所云的, 往往是不算倒还罢了,一算就更加地糊涂。奇怪的是,陈胜和吴广的的疑问偏偏 给占卜的人解答了。相对于一般的模棱两可的回答,这位历史上少见的高明得出 奇的术士以明确肯定的语气指出陈胜这个中年男人的转型计划能够成功,还附赠 了一条“卜之鬼”的建设性意见。奇怪的是陈胜和吴广没有把这位术士吸收进自 己的领导核心,共同组织领导一次伟大的造反。   陈胜和吴广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这位术士是让他们假借鬼神的力量来号 召大众。只有上天的旨意是凡人无法揣测无法度量的,也只有上天的旨意是一定 能实现的,凡人沾上了神仙的光就也奇妙起来,装神弄鬼从来都是发动下层起义 的最佳手段。在吴广的帮助下,陈胜玩起了这套迷信的神奇把戏。于是买来吃的 鱼在肚子里有了用丹砂写着“陈胜王”的帛书,附近的祠堂里突然有了闪闪烁烁 的鬼火,而且还有狐狸在叫喊:“大楚兴,陈胜王!”陈胜之后,历史上的黄巾 军、白莲教、太平天国都层出不穷地玩着这套把戏。   尽管有史以来的所有救世主没有一个成功过,悲苦的人间总需要一个不管是 真还是假的、不管是自封的或者是天降的救世主。在绝望的人眼里,最希望发生 的恰恰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东西——奇迹。陈胜没有权势的威力,没有金钱的奖励, 手无寸铁地面对强大的帝国武装,几乎是毫无胜算的陈胜为自己,也为手下绝望 的兄弟们创造了一个奇迹,声称自己拥有上天的眷顾。一个中年男人的转型居然 是以一个能够推翻帝国、构建新社会的救世主的面貌出现的。   这个救世主和好友吴广制造机会杀掉了带领他们戍边的将尉,夺取了九百人 的队伍的领导权,然后在大泽乡发表了那篇名传千古的演讲:“公等遇雨,皆已 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 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段话很短很简洁,还不到五十个字,但是即使是两千两百年以后,仍然充 满了打动人心的力量,充满了从死处求生的意志,充满了积极强烈的进取精神。 陈胜首先点出了这九百人不反抗就将被处死的命运——失期当斩,然后给所有人 都画了一个很大的饼——王侯将相。   本来,按照帝国去世了的设计师和开创者秦始皇的意思,帝国是一个钢铁般 牢固而又等级森严的万世一统的世俗王国。在这个稳定的固态帝国里,皇帝就永 远是皇帝,官吏就永远是官吏,皇帝和官吏组成了上层的统治机器,以严密而冷 酷的法律把本来松散的农民组织起来。帝国的法律武器有两百多种,从较轻的相 当于警告教训的谇刑一直到杀头灭族的严厉惩罚。在帝国的统治下,地位越低, 就意味着受到的约束越多而享受的权利越小。本来,帝国就是为了皇帝而存在的。 帝国食物链里,所有下层都是供养皇帝的虾米。但是秦始皇没有想到的是,看起 来牢不可摧的帝国居然是从底部被摧毁的,而且是由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 百姓导致的。   应该说,没有人真的想和帝国的上层平起平坐。平等不过是野心家用来为自 己谋取更高地位和更多利益的一个旗号。老百姓从来就没有梦想过平等。老百姓 承认王侯将相就应该过得比自己好,自己就应该被王侯将相统治,最多骂一下 “朱门酒肉臭”,大概并不想真的冒着杀头的危险去造反,只是希望在高贵的王 侯将相酒暖饭饱、声色犬马之余,自己能有一条生路,能有一口饭吃。但是当老 百姓不仅吃不饱,而且随时随地都要准备牺牲,为了帝国没完没了的事业奉献一 切的时候,陈胜出现了,告诉老百姓,死亡并不可怕,宁死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王侯将相也是人做的。   如果不是大泽乡的大雨,陈胜也许还是在帝国的暴力机器里做一个小小的有 些发锈的零件,也许偶尔还会想起那个阳光强烈的晌午,对自己的豪言壮语感到 可笑,笑一笑之后继续在帝国的食物链上吃人或者被吃。陈胜其实是帝国自己造 就的敌人,帝国以自己的暴虐统治成就了一个本来会被历史淹没的年轻人的梦想, 帝国给自己培养了掘墓人。尽管陈胜自封皇帝才六个月就被杀了,但是一个庞大 帝国的倒塌已经不可避免。帝国在费了很大的劲扑灭了陈胜吴广的造反之后发现, 真正大规模的叛乱才刚刚开了一个头。很快地,帝国就只剩下用来抵抗外敌的万 里长城,而帝国本身却永远地毁灭了。   贾谊这样总结帝国的毁灭:“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也许是这样, 也许不是这样,我们从这个中年男人的转型的故事中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一个 国家可以处处不公,但是不要让小民活不下去。 ◆            茶水中的映像               ·陈其浩·   我曾写过吾家楼下的杂货店,店外搭着凉棚,置一茶桌,几把竹椅,每天都 是高朋满座,十分热闹。这里谈论的多为油盐酱醋,家长里短,有牢骚,也有欢 笑;有争论,也有劝导,更有娓娓动听的诉说。铁路员工、家属及其外地来的民 工,在这儿并无身份的高下尊卑,亦无不沾一丝烟火气的假清高,有茶就喝,有 话就说,倒也其乐融融。谈论中,一些怨气闷气得以排解理顺,一些精神创伤得 到抚慰疗治,我因此谓之为“生活重压下的缓冲地带”。   说实话,受生活重压,受精神困扰,都市人有太多的烦恼,倘若不善于排遣 这些郁闷,就极有可能将纷烦心事演变成为无法解脱的死结。一些人遇事便烦躁, 遇挫折即想不开,被“心魔”折磨得精神恍惚,甚至因此走上不归路。譬如那位 被人尊称为“哥哥”的香港艺人张国荣,他就是因为“心有千千结”,在事业的 鼎盛时期,断然地了结自己才华横溢的生命。   人有时候是很脆弱的,强健的外表并不能代表你就够坚强。日本人因何自杀 人数居高不下?你不能说是他们统统悲观失望所致吧,但其快节奏的生活与紧绷 的神经,没有多一些机缘坐下来与亲朋好友喝喝茶,享受那一份难得的清闲与安 宁,不能不说是其主要诱因。所以说,生活中如果能多几处像上述那样的犹如心 理疏导站的的“缓冲地带”,或许就能够起到“减压阀”的巨大作用。   于此,老夫我得郑重其事地提及一物名——茶。茶看似与“缓冲地带”风马 牛不相及,然若与茶桌、杂货铺抑或茶馆牵扯一块,就不难体味到茶在彼处的特 殊功效啦。可以这么说,茶在此处或彼处起着调剂邻里关系,润滑朋友情感,明 确是非观念,凝聚群体合力的作用,是一种溶入太多的感性与理性的混合物,它 是让人休憩、让人解乏的大路货,是使人欢聚、使人风雅的添加剂,同时又是使 人沉思、使人沉稳的清心丸。试想,寻常百姓的“缓冲地带”,倘无此物,谈兴 与人气必然锐减,焦躁与烦闷可能上升。是故,其直接或间接的重要性,可见一 斑。   茶水折射众生相,也折射人的精神面貌。善喝茶者,神态自若,通常都较乐 观和健谈。   诚然,有着近似茶馆功用的“缓冲地带”,其可助兴的茶叶,并非要上乘佳 品,数十元一斤的大路茶便好入口,老百姓讲求的不是不切合实际的奢侈。倒是 不时可见参与闲聊胡侃的各路草根,家中有好茶,会记得携带一点到聊天所在, 与他人共享。   茶叶在生活中不可或缺,就连海阔天空般的消闲聊天之处,也一日不可无此 君。可见斯物之寻常又不寻常。   昔日读三国,联想后人描绘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丰厚大气之内涵, 十分景仰;对关羽温酒斩华雄的传奇故事,也是相当敬佩。豪迈、骁勇,总是让 自小就有英雄情结的人,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谈笑间”与“斩华雄”,两个 不同的场景,一隐一明,均有酒道具在做铺垫与烘托。那时曾想,酒添胆气,借 势逞强,也不失豪放也。直到有一天读唐朝僧人乾康的《隔岸观火》诗,我忽然 觉得那个常常挂于文人墨客嘴边的“烹茶”一词,就多了几分阴柔与亲善。其诗 云:   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嶂冷如冰。   烹茶童子休相问,报道门前是衲僧。   这里有个故事。乾康和齐己都是唐朝的僧人,齐己在湘西道林寺时,乾康前 去拜会。门人说:“和我师父交往的都是会作诗的人,请作一首绝句作为门剌。” 乾康于是口占此绝,作为“入门券”。齐己听了此诗大喜,每天都把乾康待为上 宾。我估计齐己在诗词歌赋上十分了得,耳濡目染之下,小小门子也懂得附庸风 雅,向求访者索要那个绵里藏针的劳什子;而乾康也是世事洞明的主,诗句中不 现小器门人之字眼,而用“烹茶童子”取代,其意象与品味,一下子风趣、高雅 许多。   古人之烹茶,是放在炭火上煮,注重的是慢功与薪火,那是真正的煮;同时, 又讲究水质,得接清洌甘甜的山泉水为浸润物(别有一番“煮茶听泉”之意趣), 哪像咱们今天什么水皆可拿来泡茶,一下子败坏了茶的天然清纯之品性。所以说, 有条件的话,最好对茶道多些考究,这样,一不会糟蹋好茶,二可提高品性,懂 得享受生活。若再往深层次上说,茶也是修身养性的好东西。   诚然,我在另文中说过,“旧时人分三六九等,今日茶价也可以如是之区分, 不过,不可太离奇。”这就向茶农抑或茶商提出一个挺现实的问题:区分各个消 费阶层,兼顾城乡低收入者,让喜爱饮茶的社会底层民众,喝得起茶,品得出茶 韵来。若此,皆大欢喜,茶水中的映像,不是更能呈现一派祥和气氛么!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年前我为文君茶试拟的一则广告语——“文武之道,君 子之风。”这是有意嵌入品名并展示亮点、力挺尊贵的大而言之。古人推崇张弛 有致,将其视作治国安邦之道,拥有此术者,当不失君子之风也。而自古以来, 饮茶便是劳逸结合时的最佳休闲方式。茶的柔美之品性,够得上档次的,亦可喻 作不失君子之风耳。   至于烹茶与泡茶,一字之差,意趣迥异。说起来,还是那个所谓的品味问题 在起导向作用。茶水入口,首先是为了解决口渴之生理需求,其次才是精神层面 的品尝与满足。换言之,只有满足了口腹之欲,而后才能从容顾及飨其大趣的虚 荣或尊贵的心理。此处的从容,一指手头阔绰,二指时间宽裕,有了这二字经, 便胸有成竹,气沉丹田,大可闲庭信步,几上品茗。有此水准与雅兴的人一多, 与烹茶相提并论的场景便是“论道”。过去激进的士大夫聚在一块,不外乎慷慨 激昂,忧国忧民,是真正的“烹茶论道”;而今,是不是“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不好说,但在闲适的饮茶聊天中,茶客们除了对日益高涨的物价颇有微词外,大 体上对眼前的日子还是看好的。因而,“坐而论道”反而少了。 ◆          “带病坚持工作”可以已矣               ·王淦生·   “带病坚持工作”,在我们这个国度里一直就被视为一种品行的高标而被主 流舆论所推崇、嘉许甚至鼓励着。这种思维的滥觞可能源自于战争年代的“轻伤 不下火线”,因为那时候有着一种远比一个人的健康甚至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需要 你去护卫和坚守——比如神圣的国土、无辜的百姓乃至民族的气节、国家的尊 严……“乾坤特重我头轻”——这便是众多仁人志士在面临国家利益与个人生命 的取舍抉择时列下的一道足以彪炳史册的不等式。   战争年代诞生的诸多感人的史料、动人的精神今天想起来依然催人泪下令人 激奋,但战争年代那种在特定时刻、特定情境下所采取的某些极端的举措是否应 当在和平建设时期不加取舍地传承?战争年代遗传下来的某些“惯性思维”是否 仍应成为今人的思维模式?   譬如对个体生命的尊重的问题,我们就有作一番反思的必要。在反击西方某 些国家对中国的人权状况的指责时我们最为有力的驳词便是“我们已经解决了十 三亿中国人的生存问题”,生存权自然是人权的第一要义,但这“生存权”恐怕 绝不仅仅限于解决一个人的温饱问题(这固然已经十分不易),我们更应当关注 的是这“生存”的质量和品位。让每一个国民都能健康、快乐地生活恐怕更是一 个国家应负的责任和应尽的义务。时下国家正在积极推进的医疗保险体制的改革, 正是为了从物质上保证每个国民的生存质量,而“健康至上、生命至尊”这一理 念也同样应成为一种全新的价值观念固守于我们的价值体系之中。而这种追求健 康、敬畏生命的全民意识的构建,其重要性甚至并不在物质上的巨大投入之下。   吾出此言,乃是有感于我们平素所耳闻目睹的无视健康、轻慢生命的事情发 生得实在太多了。且不谈社会对贩夫走卒民工乞丐等弱势群体的身体健康乃至生 命安危的漠视,就算对我们的“社会精英”的健康与生命,我们的社会又是持一 种什么样的态度?至少在我们的潜意识里,与“国家利益”、“革命事业”、 “祖国未来”等等抽象的概念(其背后往往是一个个极为强悍的实体)相比较, 即便是那些“社会精英”的健康和生命也是无足轻重的。   我们可以随便翻开任何一本英雄、劳模(他们该称得上“社会精英”了吧?) 的先进事迹汇编,“十个英模八个病,还有两个不要命(英勇牺牲或积劳成疾英 年早逝)”一语基本足以涵盖其全部内容。是因为他们的自我牺牲(健康或生命) 换得了这份荣誉,还是我们的政府部门只是将褒奖的眼光盯着那些因正义事业而 非死即病的人?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英模者,公众学习仿效的楷模也,我们 的政府部门也许没有动员大众为革命事业舍弃健康乃至生命的主观故意,但至少 对那种不顾个人安危而玩命工作的举动还是颇为赞赏的吧?   本人供职于教育系统,应该说我工作环境的安全系数要比砖窑、煤矿、隧 道……高出许多,可我每年都能从媒体上看到我的老老少少的同行们猝死于讲台 前、长眠于办公桌旁或是晕倒在下班路上的新闻。前不久还看到过苏南一位刚刚 年届不惑的女校长癌症术后放弃休息最终倒在校园里的消息。自然,事发之后都 是由政府部门出面主持隆重的表彰仪式,进行各种荣誉称号的追认,以至掀起学 习某某同志的热潮……可这能换回一条鲜活的生命吗?能换来一个圆满的家庭吗? 那些工作真的比一个人的生命还重要?家庭里失去一名重要成员、教育界失去一 位优秀教师、地球上失去一个永不复还的生命与少上几周课、丢下几个月工作相 比到底孰轻孰重?这类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我们需要的究竟是“学习”还是反 思?   带病坚持工作,有些是强烈的事业心的驱使,但不可否认也有不少乃是制度 所逼。比如一些地方的教育部门就明文规定,员工除了因公出差或公派学习,凡 事假、病假都要自己请人代班,并扣发奖金、津贴,超过一定时限还要扣发工资。 所以不少教师小病能扛就扛,扛不住也就是抽空打个点滴再继续上班。这让我想 起了我的一位赴美留学并留美工作的同学的介绍——人家“正宗”的资本家似乎 还比我们的某些“人民公仆”多一些人文情怀。   我的这位同学在美读完博士后找了家高科技企业就业。这家企业的每位员工 按各人的资历每年均可享受到天数不等的带薪病假。请假很简单,假期在三天之 内的,只要打个电话给上司说你因病不能上班就行了,至于哪儿不舒服,则完全 没有必要说明;假期在三天以上的,需要医生开的病假单,病假单上也不会写病 因,因为在美国健康问题完全属于个人隐私,任何人不能过问,医生也不能随便 透露你的病情。如果病情较重,需要长时间恢复的,先用上你这一年的病假,如 果病假不够用,还可以用上你下一年的病假。而这期间的工资津贴都是分文不扣 的。我国从去年开始启动了“带薪休假”制度,在“带薪病假”这一点上是否也 应尽快“与国际接轨”?在这件事上所体现出的人文价值是要远大于它的实用价 值的。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崇尚“带病坚持工作”都是一种落伍的观念,可以已 矣! 【丝露集】∽∽∽∽∽∽∽∽∽∽∽∽∽∽∽∽∽∽∽∽∽∽∽∽∽∽∽∽∽∽ ◆             大师的磨难               ·帅士象·   1   芙蓉市是一个地级市,有着六百多万人口,十个县。有芙蓉市的西边,是一 片贫民区,这里住着大量的下岗工人。鲍成武在几千里以外的西藏打工,儿子鲍 名鸣则跟着妈妈,在这里快乐地生活着。   蛇年春节前,鲍成武打工回来,很想马上把鲍名鸣抱在怀里亲几口。但是天 黑了很久,他还没回家。鲍成武焦急地问妻子:“他怎么还不回来?”   她说:“最近一两年,经常放学很晚不回家。我开始还去找他回来,现在懒 得找他了。”   “他在外面干什么?”   “与那些大人下象棋。”   也爱好象棋的鲍成武说:“不可能!他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与大人下象棋 呢?”   “你不信去看,他经常在上三桥那里的滨河路花园与大人下象棋。”   鲍成武就一路寻了上去。还没走拢,鲍成武就听见了铁板与大人的吵闹声, 说是不准悔棋什么的。他走拢,看见鲍名鸣正抓着一条大人的手说:“不许悔棋, 你是大人,怎么还与小孩悔棋?”   那头个子大汉说:“我没看清楚,你是高手你让我这一次嘛。”   “不让!不能悔!”   鲍成武将争得面红耳赤的鲍名鸣拉起来说:“好了,回家吃饭。”   吃过晚饭,鲍成武很有兴趣地与儿子下了几盘。他在西藏那边的建筑工地上 帮人工作,空时也下几盘,而且是那里下得最好的。但他与儿子下了三盘,输了 两盘。他没放在心上,心想要是他认真下,儿子肯定不是对手。   但鲍名鸣对象棋的痴迷,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板着一本正经的脸对儿子说: “下象棋是玩的,你得在做完所有的作业后才下。因为下棋影响学习,我可要揍 你,让你永远也不准摸象棋。”   鲍名鸣点点头。   两年以后,儿子读七年级的时候,鲍成武在西藏突然接到了妻子的电话。妻 子在电话中哭着对他说,鲍名鸣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了,让他快回来寻找。   鲍成武飞快地赶了回来。他四处寻找,哪里找得到?夫妻俩哭得泪人似的。   一天,一个从市上做生意回来的小老板对他说了一条线索,让他精神一振, 找了过去。   2   小老板对他说的是去市上老茶树棋馆看一下,那里聚集着全市最爱下象棋的 人,说不定鲍名鸣碰到那里去了。   当他走进棋馆的时候,看见一大群人,正围着一桌棋看。那下棋的人,一大 一小。大的举棋不定,半天也没落子。看棋的人们说:“快下,磨蹭什么?你一 个大人,还不如人家小朋友下得快么?”   大人说:“这棋还下什么?我输了。”   大家说:“再来几盘!”   他说:“都八枪哑火,我还下什么?”意思是他下了八盘都输了。然后,大 人掏出钱包,拾元一张的,数了八张出来,推到小孩面前,对他说:“下不过你! 佩服!真的是天才!我输得值。”   鲍成武知道象棋界有下彩棋的故事。从象棋产生的两千多年来,有许多象棋 界的高手,他们靠下象棋,赢一点钱过日子。而许多爱好下棋的人呢,也愿意掏 一点小钱出来与高手过过招,输了是小钱,学到了高招。至于下棋的人为什么总 要押一点钱在上面,那是增加娱乐性,也可以认真地下象棋。认真地下棋与下着 玩区别很大,因为下着玩的棋,有人下一局才三十步,可他可能会悔棋一百步。   鲍成武一把拉着正在收钱的小孩的手说:“原来你竟然在这里!你把你妈妈 害惨了!”   小孩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来者正是他爸爸鲍成武,他问:“你何时回 来的?”   鲍成武大声问:“这是谁开的店子?这么害人?孩子这么小,也让他在这里 下棋赌钱?”   有声音回答:“这是本市棋王张锄把大师的棋馆。”为什么叫张锄把呢,原 来他小时候是超级棋迷,在家务农时,没有象棋,把一根锄把锯成三十二个圆子, 做成象棋,张锄把大师由此而来。   鲍成武声音宏亮地说:“他在哪里?我要与他讨个说法。”   正在一人对几人下棋的张锄把丢了棋,上来问他:“你是说,这个孩子是你 的?”   “嗯。哼!”鲍成武一脸不高兴。   “太好了。他开始进来下棋的时候,任何人都下不过他。问他从哪来的,他 也不说。只要我白天一开门,他就进来与人下棋。你知道,凡是来我这里下棋的 人,都是市内的高手。有天晚上我回家,发现他就睡在我棋馆旁边的一堆草里。 从那以后,我就让他晚上睡在棋馆里。后来他与人下小彩棋,赢了不少钱,足可 以生活自理,所以他在我这呆了一个多月了。但有一点,问他是哪的,他都不说。 我所以愿意收留他,看见他的确是个下象棋的好苗子,所以我也经常教他下象 棋。”   鲍成武便把他为什么找到这里的情况说了一下。   张锄把说:“既然你是他爸爸,我希望你同意,我想收他为徒!”   “为什么?”鲍成武根本不了解张锄把,所以不解。   张锄把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下象棋几十年,得过无数次市内第一,朋友 们送了我本市棋王的称号。我参加过不少全国比赛,得过许多象棋比赛的金奖。 我也代表省象棋队,参加了全国的象棋甲级联赛,胜过国内许多特级象棋大师。 但是,我有一个非常大的遗憾。”   “什么遗憾?”   “我只是省内业余象棋强豪,却没有成为省内的国家象棋大师。”   “那你为什么不是?”   “谈何容易?我们这么大个省,新老一共才近十位象棋大师,晋升一个象棋 大师非常难的。也许我有那个实力,但却没有机会得到这个称号。这就是我的遗 憾。所以,我想通过你儿子来消除我这个遗憾。”   “如何消除?”   “就是我收为他徒,我有信心通过几年的努力,让他成为全国少年锦标赛的 象棋冠军。全国少年象棋冠军,就可以晋升象棋大师。这个非常难,因为全国只 有一个。”   鲍成武听了非常高兴:“好呵!谢谢您!”   张锄把说:“只有一个条件,他肯定在读书,他必须要弃学。”   鲍成武一听,头就一阵晕眩。弃学学棋,在他想来,那是不可能的。   3   鲍成武问:“为什么非要弃学?一边读书,一边学棋,难道不可以成为象棋 大师吗?”   张锄把说:“那不行,必须要专心致志才行。”   “我不懂!”   “在首都,来自全国的许多家长,他们都把孩子送到棋的大师那里专心学棋。 象棋是为了争夺大师,围棋则是为了争夺职业初段的资格。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一 边学习一边学棋取得成功的。而且,他们给老师还要交很昂贵的学费。我教你的 儿子,不收学费。让他跟我学几年,你只付生活费就行了。”   “你能保证他与你学棋后,就可以成为象棋大师?”   “不能!”   “那还不如回家读书。”鲍成武一听,就想拉着鲍名鸣走。   张锄把一把拦住他们,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考虑。你儿子对象棋的 兴趣,是极罕见的。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我有许多学生,家长硬送他们来学象 棋,但是他们显然不是大师的苗子。有超级兴趣的人,就是偏才;偏才只有通过 严格科学的学习与训练,才能成为天才。如果你今天走了,你孩子永远也不能成 为天才了。”   鲍成武停了下来:“他真的在象棋方面非常有潜力?”   张锄把:“那是当然,这十几年来,他是我发现的唯一有大师潜质的孩子, 所以我对你这么耐心。我有一个道理,可以说服你。”   “什么道理?”   “他如果放弃象棋,回去读书,以后只能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一个普通的打 工仔。但跟我学,有可能成为本市几十年来有数百万之众的唯一的象棋大师。在 我们十数亿之众这么大个国家里,可以有一、二亿普通的大学生;而象棋大师, 则只会有几百位。”   鲍成武一听,相当震惊。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更加优秀?鲍成武对鲍名鸣说: “你愿意跟棋王学象棋吗?”   鲍名鸣:“非常愿意!要是离开这里,哪里都提不起我的兴趣。”   “那好,给棋王嗑头,拜师学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深感智慧低下生活 在底层的辛酸,所以鲍成武当即就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决定。   4   两年以后的一天,张锄把对从外面打工回来看望他们师徒的鲍成武说,他不 想教鲍名鸣了,他们要到其他地方去学棋。   鲍成武问:“为什么?”   张锄把告诉他,他已经教了鲍名鸣他能教的一切,他领悟能力太强了。现在, 棋馆的任何成年人,都下不过这个小孩,都要输点小钱给他。就是他作为老师, 也让不下鲍名鸣三先了。但鲍名鸣参加比赛的成绩不太好,每次虽然进入省级比 赛的前三名,也得过省级比赛的冠军。但是他参加了几次全国性的象棋比赛,都 在二十名以后,差得远。他必须要到其他地方去学棋了。   鲍成武问:“在哪去学棋?”   张锄把:“你必须放弃工作,到省城陪他去下棋。那里藏龙卧虎,高手众多。 如果在那里下一两年棋,可以将整个省城的成年人都下赢,实力便可达到全国少 年冠军的水平了。”   鲍成武有高兴也有忧郁。高兴的是鲍名鸣水平看来真的是很高了。忧郁的是, 他要陪儿子去省城象棋江湖拚杀,那个多难。但他想,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 箭,再难也要闯过这一关。于是他辞了工作,带上这些年不多的积蓄,与鲍名鸣 奔往省城。   鲍成武计划父子俩在省城先生活一年试试。他在一条普通的小街道上租了两 间房子,相当偏僻,就是为了便宜。虽然他们每天的中心工作就是让鲍名鸣去找 人下象棋,但鲍成武还是制定了相当严格的生活计划,这是他来到省城前苦思的 结果。任何小孩没有许多好的习惯,难成大事。   早晨必须跑步锻炼一个小时。没有好的身体,很难承受下棋的重度脑力劳动。 鲍成武知道,南方有位著名的象棋特级大师,参加任何比赛,每天风雨不动地晨 跑。体力好,脑袋清醒,相当自己的棋盘有六个兵——好体力等于多一兵。   白天,鲍成武陪儿子去茶馆找人下象棋。谁下得最好,就找谁下。开始,没 人与他这小娃娃下。鲍名鸣也不急,就与普通人下。随着盘盘都是胜,就把低手 扫开了,引来了高手。然后是更高的高手,如此循环下去。   鲍成武也不让儿子下多了,一天最多三四盘棋。下棋重在于有收获,收获从 总结中来,贪多嚼不烂。   下午五点,鲍成武就陪儿子散步一小时,主要让儿子聊今天所下的棋。败, 败在哪里;胜,胜在哪里。鲍成武主要让鲍名鸣讲,他自己总结,自己反思,他 只负责听。因为鲍成武知道,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任何思想都应该是自己头脑 中独立产生的,他自己必须要在脑中过一道。有时鲍名鸣败了,他也夸奖他,虽 败犹荣,因为下得精彩,下出了真正的好招数;有时鲍名鸣胜了,他也会批评他, 因为这胜利不是必然,而是太偶然,根本没技术含量。鲍名鸣感觉父亲的这一招 很有用,在每天的散步与父子论棋中,他感觉大脑中的收获比下了许多棋还大。   晚餐后,8点,鲍成武关了门,父子俩在一张桌子上读书。修身养性的书, 鲍成武准备了《道德经》《论语》之类;谋略书准备了《孙子兵法》《鬼谷子谋 略》《三十六计》等;文学方面准备了唐诗宋词;哲学方面准备了《逻辑学》, 还有一系列的数学书籍。父子俩文化都低,许多字还不认识,只得借助字典,更 别说内容。鲍成武对鲍名鸣说:“这没有关系,我们读一遍不懂,多读几遍,读 几十遍又如何?再高的高山都是细小的土壤堆积起来的。多读一些,棋以外的路 子就会多一些;反过来,棋的思路也许就会多一些。满脑袋都是棋,棋未必真正 下得好呵。”   一个人的内心是值得珍藏一块温润的美玉的,尽管一时间,我们看着光洁的 美玉,感觉无从下口无法理解他,不知道它要对我们说什么;但我们在心中珍藏 一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这块珍贵的玉,某一天一定会对我们开口说话,而且一 定会妙语惊人,可能一下会改变我们的一生。   这种有规律的生活过了大半年,鲍名鸣进步非常神速,早将普通茶馆里的棋 客们杀得人仰马翻。终于在棋客的撮合下,可以与省城一位真正的高手过招了。   此人是谁?原来是镇七州陈连环马,连环马用得省城无双。   陈连环马为何叫镇七州呢?意思是他的棋可以征服个省内十几州中的七个州, 近百县,棋力如何可想而知。鲍名鸣听师傅张锄把说过,陈连环马一直是他的克 星,在省内外的象棋比赛中遇见他,总是输多胜少。所以鲍名鸣也想好好会会陈 连环马。但陈连环马架子大,对鲍成武说,他的时间宝贵,哪里可以随便浪费在 一个小孩身上?每盘棋必须相当于一个白领一天的工钱,败方给。   鲍名鸣跃跃欲试。鲍成武心有些跳,咬咬牙,同意了。   每天四局,鲍名鸣与陈连环马战斗了整整五天,最后陈连环马摇手说不下了。 因为五天下来,鲍名鸣净胜了两局。   鲍成武非常高兴,倒不是赢回来一点钱的问题,而是鲍名鸣看来真的进步很 快,连他师傅的克星,都败在了小孩手下。   鲍名鸣一成名,厉害人物就纷纷来了。   5   在体育学院花雄教授的介绍下,鲍名鸣父子俩来到学院最后面的庭院里。这 里修竹簇簇,红柱青墙,十分宁静。花教授说,学院里最值得尊敬的一些人就住 在里面。   他们在一个小院户门前停下,花教授说:“老师,我们来了。”   里面说:“请。”   鲍名鸣父子走进屋,看见一位清瘦的白胡子老者,笑容满面地迎接他们。原 来这就是花教授的老师,省象棋界的元老。现在省队的许多大师,都曾经向他学 过下棋。   白胡子老者也不多说,对鲍名鸣指指棋盘:“我们下三盘吧。”   鲍名鸣尊敬地行了礼,坐了下去。   他们共下了三局。第一局,走到二十一回合的时候,老者说:“下第二局。” 鲍名鸣点点头。第二局,下到十七回合的时候,老者说:“可以来第三局了。” 鲍名鸣点点头。第三局下到九步时,老者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你还需要 作很大的努力,前途也许是有的。”   花教授与鲍成武看得十分奇怪,这三局棋都没下完,也分不出胜负,怎么就 不走了呢?鲍名鸣说:“不用下完,都是和棋。”   喜悦与失落一齐涌上鲍成武的心头。他本来以为通过省棋界这位泰斗的推荐, 可以让鲍名鸣得到些什么,最好有个铁饭碗,自己的儿子可是个天才。结果竟然 是些鼓励的话。看来,儿子还任重道远。   一年半以后,鲍名鸣终于将省城著名的棋手一一杀败,迎来了与省第一业余 强豪斧头斩秦钊的对局。赵大勇将省业余强豪第一从张锄把手里抢过来,最后被 斧头斩抢了,而且斧头斩占据这个位置已经六年。   全省象棋界的权威,一般是这么排的:省专业队的国家象棋大师、各州(市) 冠军。斧头斩秦钊既然叫省业余强豪第一名,他就是全省十几个州市冠军中的冠 军。但是,他还是排在专业象棋大师之外。有一点需要清楚的是,虽然他不是专 业象棋大师,但他的实力,至少超过一半的象棋大师,毕竟有些象棋大师年龄大 了,很久没参加比赛,大师只成了个招牌。事实上,在多次全省的棋王比赛中, 业余与专业大师混合比赛,秦钊都拿过冠军,是货真价实的省棋王。   省城很多高手都败在了鲍名鸣的手下,秦钊必须要面对他的挑战,不然大家 就会说一个小孩就踏平了省城,省城真的没人吗?   斧头斩秦钊的中介早就对鲍成武说了,他不会白与小孩下象棋。他与其他的 挑战者下棋,彩金很多。小孩,就一半吧。意思是鲍名鸣输了,只给一半的钱; 他输了,全给。   鲍名鸣一听,就气,心想他口气好大!   然而现实毕竟是残酷的。三个月时间,鲍名鸣主动与斧头斩下了十多次棋, 除了和了一局外,其他全败给了他。   鲍成武身上的钱输光了,回去借了两万元回来。   但鲍名鸣与秦钊交手的结果,还是一局一局地败下去,鲍成武包中的钱消失 得非常可怕。   鲍名鸣在连续输了三局以后,回到家里,终于大哭起来。他知道,父亲借来 的钱是不应该输的,可是还是一盘一盘地输下去。他一下给父亲跪着说:“爸, 这棋我们不下了,我们回去吧!我永远不摸棋了!”   “为什么?”   “我没想到我那么不行,输了那么多钱,而且还是你借的钱,绝对不能输的 钱!我扛不住了!”   “你现在扛不住,晚了。我们一家人为你下象棋,付出了多少?你现在扛不 住也得扛,而且要扛成功!”   “我真的不行了,爸。喜欢棋,很快乐;可是要走专业路,原来这么残酷这 么让人痛苦!我以后好好读书,或者做好其他的什么。”   鲍成武打了他一耳光,说:“绝对不行!我们有回头路吗?我们像是光着脚 走在尖刀上,路是血淋淋的,走了这么远,怎么可以再走回去?那不是更加血淋 淋?越艰难,我们越要走下去——这说明成功者更加稀少,结果更加光荣!”   鲍名鸣听了,更加大哭不止!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斧头斩秦钊,成了他面前 一座看不见顶峰的大山,他这一辈子看来是无法逾越过他了!   正在鲍名鸣意志最消沉最没有自信的时候,体育学院的白胡子老者来了。他 说:“你与秦钊的每一次对局,他都拿给我看过。他欣赏你!但他越欣赏你,在 棋盘上越对你无情,这其实也是帮助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不让你棋是爱你, 让你才是对你的陷害!你只有具备真正的优秀,才能在世界这个大舞台上舞得更 久更精彩。你现在显然不能下棋了,你得回去,好好读些书。”   “读书?”鲍名鸣不解地看着老者。   白胡子拿过来几本棋谱,对他说:“这是我珍藏的三本最好的棋谱,可以说 是象棋两千多年历史上最好的棋谱,其中的一本价值连城。你回去花一年甚至更 长时间,好好消化它。”   “好的。”   老者说:“你记住八个字,不要宽度,只要高度。”   “什么意思呢,教授?”鲍名鸣问。   “如果你水平低下,而且永远处在低级水平,你就是下一百万盘棋,有这样 巨大无比的宽度,对你有什么帮助?没有。下棋百万盘,盘盘是臭棋。这就是不 要宽度。”   “哦,明白了。什么叫要高度?”   “最好的棋书里面有象棋的最高境界。你理解了这些高深的象棋境界,达到 了书里的高水平,即使你只下一百局棋,也当下了一千万局棋。这就是高度。比 如古代的大诗人,一生写了上万首诗,却只有几首诗可以流传下来。那能流传下 来的诗歌,就是有真正的高度。要达到这个高度你别无他法,只有一个字:悟!”   “明白了。”鲍名鸣豁然开朗。   白胡子老者说:“永远记住,不要宽度,只要高度!”   6   鲍名鸣和鲍成武又回到了最先的起点,芙蓉市贫民区的芙蓉溪边。   鲍名鸣基本不下棋了,而是看一本本棋书。有时,他一个人坐在溪边树下, 从红日东升看到明白西悬,一动不动。有时,他闭目深思。他的外表没有任何动 静,但他的内心,却是千军万马在厮杀的战场。特别是他与斧头斩秦钊下的那一 局局让他必败的棋,成为他内心巨大的痛。他要一一地复盘,拆解,要寻找到反 败为胜的招式!   有时,他腋下夹着棋谱,嘴上啃着烧土豆,在河边的草地上不停地徘徊,口 中念念有词:“不要宽度,只要高度;不要宽度,只要高度……”在省城每天下 完棋,与父亲散步一小时的反思习惯,让他此时有时间反思这些年的学棋之路, 让他感觉很有收获。   鲍成武再回西藏打工。他在工地上经常打电话回来,鼓励鲍名鸣。他知道, 鼓励出天才,如果他只埋怨儿子,他们所有的付出可以都会付之东流。   一年后,棋谱在内心的堆积,和父亲当年带在省城读的那些《道德经》与各 种兵书的内容,让他在很短的时间好像突然串连了起来,触类旁通——很多他过 去不明白的道理,现在一下明白了!他感觉内心已经作了很大的跨越,感觉已经 化茧为蝶,猛烈的激情与强大的力量在他内心奔涌澎湃。   他非常自信地回到师傅张锄把的棋馆,与师傅下了五局,师傅竟然四败一和。 张锄把虽然败了,却高兴得发狂,自己拿出钱来,请市内的高手,陪鲍名鸣好好 地吃了一顿。他坚信,自己这名弟子,一定能成为国家象棋大师。   鲍名鸣回到省城,与斧头斩秦钊连续下了一个月的棋,创造了23胜2败6和的 战绩,最后秦钊高挂免战牌,在省城神秘消失了。   不久,张锄把陪着鲍名鸣在首都参加全国少年象棋锦标赛,每届的冠军,都 可以直接晋升国家象棋大师。鲍名鸣最后进入了决赛。但是,他败给了一位已经 两次进入决赛的少年对手。显然,对手比他经历了更多的坎坷与磨难。   第二年,鲍名鸣在决赛中遇见了一个磨功极强的对手。这些年的磨炼,让他 心静若水,他一点也不急躁,而是展示了比对方更大的耐心,更大的磨功。通常 一盘棋几十回合可结束战斗,他竟然与对手磨了三百七十多个回合,反而把对方 磨出了急躁,出现了致命的败招,一败涂地。   他获得了全国少年锦标赛冠军,成为国家象棋大师。随后,省象棋专业队直 接招他为队员,成为最年轻的专业象棋大师,代表全省参加各种比赛。   三年时间下来,在国家几百个象棋大师的比赛中,鲍名鸣的排名迅速进入了 全国前六名。第四年,他竟然坐在全国象棋大师锦标赛的决赛桌上,可惜败了, 不然差点成为全国最年轻的象棋特级大师!   鲍名鸣,这条草溪河里非常普通的小孩,走了一条奇特曲折的艰难之路,成 了芙蓉市的骄傲。   而他的父亲鲍成武,早在他晋升国家象棋大师的第二天,就踏上到西藏的打 工之路——他还有太多债务需要偿还,但他内心天天都甜蜜无比。 ◆              水               ·周海亮·   常常梦回故乡。风扫过地面,黄沙起。黄沙抽成丝线,搓成绳鞭,织成帷幕, 筑起高墙,轰隆隆往前推进,所经之处,动地惊天。黄沙里藏了鸡蛋大小的石头, 石头旋转,滚动,蹦跳,滑翔,瞅准目标,狠狠砸上去。故乡伤痕累累,百孔千 疮。故乡令我恐惧,恐惧到不敢回忆,不敢谈及。却有梦。所有有关故乡的梦都 是灰白色的,土黄色的,暗黄色的,橘红色的,黑色的。尘烟,沙土,瓦砾,石 头,被掩埋的灌木,刮上天的庄稼,东倒西歪的土墙,奄奄一息的烟囱,干渴而 死的蜥蜴,诡异邪恶的太阳。黄沙埋了牲畜,埋了灯火,埋了父辈又埋了明天。 粗砺的日子弥天漫地,随手一抓,便是一把滚烫的黄沙。你攥,使劲攥,攥不出 水来。   我对故乡充满仇恨,对父亲充满仇恨。故乡像一条风干的腹蛇,两手对搓, 抖落一把灰烬,散去一团尘烟。   二十岁我离开故乡,再也没有回去。之前我没有喝过一滴清澈的水,没有见 过一滴清澈的水——包括梦里。梦里的水低调内敛,小心翼翼,泛起土黄,生起 红锈,不大的一洼,或者不满的一碗。我的两腿和两唇无限将水接近,接近,接 近,接近,接近,水就不见了。我醒来,肺页里燃起炭火,喉咙里拉起风箱。我 像一只脱水的鳄鱼般爬出土屋,黄沙遮天蔽日。不远处的父亲正在栽下一棵水滴 形状的小树,树摇摇晃晃,父亲摇摇晃晃。一颗砂粒击中树干,“铮”一声响, 火星迸射。   所以对大学,我在意的不是专业和学校,而是那里有没有水。清澈的水。水 嫩的水滑的水灵的水。随处可见的水。我迷恋所有的江河湖海,我认为有水的地 方必然美若天堂。仍然记得第一次看见下雨的情景,我无法相信水就那样慷慨地 从天上倒下来,我惊诧,激动,恐惧,震撼,浑身发抖。那是我上大学的第一个 星期天,阳历九月十二号,阴历八月初五,白露第五天,适动土,忌出行。我脱 光衣服冲上阳台,像水蛇那样匍匐前进,像青蛙那样上蹿下跳,像水蛭那样耸动 身体,像螃蟹那样横行霸道。我赤裸的身体仿若红鲤一般赤红,一张一合的巨大 嘴巴里灌满混浊的积水。我不知道女生宿舍的窗子后面藏着两只好奇的眼睛,眼 睛毛茸茸雾蒙蒙,如同晨霭里的两粒毛丹。后来她成为我的妻子,这与她雾蒙蒙 的眼睛绝对有关。她叫淼,听起来就水势浩大,碧波万顷。   每天我至少洗两次澡,早晨一次,晚上一次。我认为洗澡是世界上最快乐的 事情,其欢愉程度远远超过男欢女爱。打开篷头,让水遍洒我身,或者躺进浴缸, 让水将我包融——我闭上眼睛,肌肤一点一点品尝到水的甜。水抚过身体,遇到 凸凹不平的地方,便会轻轻一弹,灵巧一闪——就像女人——篷头下是这样,浴 缸里也是这样。水是有生命的。它娇美,纯净,婀娜,妩媚,香簟爽眠,幽韵撩 人。水有手,有指尖;水有舌,有舌尖;水有触觉,有听觉,有喜怒,有哀乐。 水将我抚摸,亲吻,弹击,挑逗,从胸膛,到小腹,到臀部,终达我肮脏污秽的 私处。在所有的水的面前,我都会难堪,都会自卑——我认为所有的水都是雌性 的。确切说,所有的水,都是女人。   离开故乡之前,我渴望洗一个澡,然直到走进大学校园,我的身上仍然糊满 故乡的灰垢。故乡的天空常常出现九轮太阳。故乡的太阳常常被大风驱赶,然后 掉落,将大漠砸出一个个烧焦的大坑。我担起木桶走进黄沙,我找不到一滴水。 所有的水洼全都干涸,蝌蚪们的尸体如同堆积的烧焦的黑豆,黑豆与黑豆之间, 死去的青蛙,叠股枕臂。整整一天我只见到一只活着的青蛙,它扭曲、挣扎、抽 搐、痉挛,眼睛里流出绝望的眼泪。它本该黏稠湿润的皮肤散发出浓烈谲异的肉 香,阳光下哔剥作响。我担着空桶回家,父亲正在挤压一桶黑色的树末。树末是 他从几公里以外的树干上刮下来的,用一把问号形状的钝刀。小时候我见过那些 树,低矮,墩实,水滴一样的形状和气味。它们本有一抱多粗,然现在,它们更 像一根根戳在沙砾中的筷子。父亲弯腰攥一把树末,黑色的两手紧攥,同样黑色 的水便从他的指缝间淌出,吧嗒,吧嗒,滴进面前的瓷碗。父亲用半天时间挤出 半碗黑水,父亲像将死的牛般发出沉闷的哮喘之声。父亲将水捧上灶台,又万般 虔诚地冲水连磕三个响头。他爬起来,看着我,说,喝。儿。   每年总有一段时间,我们靠那几棵筷子般的老树生存。我们不洗脸不洗手不 刷牙不漱口不饮牲畜,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那些牲畜到底如何熬过那段没有一 滴水的漫长日子。也许它们知道隐蔽的水源,只是不肯带我们去;也许它们将毛 发进化成硬刺,将毛孔进化成塑料纸,又在身体的隐秘部位进化出可以蓄水的水 囊。父亲曾肢解过一只羊,我没有看到水囊,却发现它的肌肉和内脏,如同老秋 的丝瓜瓤一般干燥。   我没有可供洗澡的水,但是我有可供洗澡的砂粒。我坐在流动的砂丘上,任 父亲用滚烫的砂粒一遍一遍搓擦我的身体。砂粒为我带走灰垢又带来灰垢,我的 身体由黑变紫由紫变红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黑,感觉如千刀万剐,虫蚁钻身。我说, 可以了吧?父亲说,再来一遍!他跑到更远处为我提来沙子,沙子像盐一样细, 像雪一样白。我说我要死啦。父亲就笑了,脸上的灰垢折成层层叠叠的皱纹。他 将一把细砂洒上我的胸膛,说,羊羔子熬到天亮啦!   羊羔子是指我。天亮了是指大学。我逃出极渴之地,从此可以大口大口喝水, 然后将没有喝完的水毫不吝惜地泼掉。然对故乡的人们来说,天亮了没有任何用 处。天亮了,仍然黄沙席卷,天地混沌。沙子埋了日子,悄无声息;日子就像沙 子,脚背上一点一点溜走。父亲说,感谢神。   故乡极缺女人。因为故乡无水。也许故乡的水全都变成女人,然后在一个风 沙漫天的夜里鬼魅般逃离;留下来的女人便会一点一点蒸发一点一点干涸,然后 早她们的男人死去。她们的生命总是非常短暂,她们死去时候,无一例外会央求 她们的男人为她们洗一个水澡。这当然办不到。她们可以索要男人们的眼睛,男 人们的脑袋,甚至男人们的生殖器,面对死去的她们,大度的男人都可以满足, 可是,没有水。虽然对联上郑重地写下“风调雨顺”,虽然墙壁上贴了管雨的神 灵,可是,没有水。她们全都肮脏地死去,灰手,黑脸,毛发里藏满健硕的跳蚤, 肚脐里塞满陈年的污垢。她们黑色的乳房如同干瘪的水袋,她们的眼睛干涸了, 我见到一只蝌蚪挣扎成燃烧的黑豆。   在我十六岁那年,陌生的女人闯进我和父亲的土屋。女人四十岁左右,眼窝 很大,骨节很粗,额头宽阔,面膛赤红,扎两根很粗的黑辫,披一件灰色的裙袍。 即使驼着背,她也高我父亲整整一头。她看一眼父亲,笑笑,停下脚步。我看到 父亲嘴角流出肮脏的涎水——只有水能让干燥的父亲流出涎水——我们不馋鸡鸭 鱼肉,不馋高官厚禄,我们唯馋水——现在父亲流出涎水,我想父亲眼里,女人 即水。女人走进屋子,转一圈,倚墙而坐,又抬起手,从嘴唇上撕下一绺一绺的 白色唇皮。嘴唇流出鲜血,她用舌头舔了,冲父亲说,是腥的。父亲赏她半碗水, 她喝下,眸子里即刻波光荡漾。我常常怀疑那半碗水全都流进她的眼睛,否则她 应该湿润柔滑的私处不会那般干燥艰涩。   父亲用半碗水将她挽留。父亲的半碗水,也许只为滋润她久旱的私处。我知 道父亲看上了她,就像看上了一只羊崽,一棵树,一片瓦砾,一个水洼。就像看 上我的母亲。可是她看到刚刚洗过沙澡的我——我短小精悍,远比父亲英俊和年 轻——于是她毫不犹豫拒绝了父亲,爬向我,拥我入怀。我感到她暖哄哄的气息, 我劝自己不要不要,可是我还是无奈并且无耻地勃起。我粗暴地将她进入,她发 出一声痛彻骨髓的惨叫,然后,伴着我激烈的冲撞,她的私处迸射出幽蓝色炽热 的火星。我年少英俊的阴茎被她蚌壳般干燥坚硬的私处灼烫出一个个白色的水泡, 那夜我挖掘了一口永远不可能打出水的枯井。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试图在喷 射而出的瞬间爱上她,可是我没有成功。   我同情并且憎恨我的父亲。他短小,瘦弱,丑陋,浅薄,一生耗尽在极渴的 故乡。他一生里最好的机会被我抢走,可是当时,除了砂纸打磨般的疼痛,我再 无别的感觉。女人绷紧身体仰躺在我身下,认真履行着对于半碗水的感恩,然她 没有快乐只有悲伤,没有呻吟只有惨叫。她的皮肤就像龟裂的土地般粗糙龟裂并 且继续粗糙龟裂,她的阴毛就像仙人掌的毛刺般尖锐锋利并且继续尖锐锋利。她 的喉咙呼呼作响,一股干燥的臭气直冲云霄。她是讨厌的,恶心的,不堪入目的, 令人作呕的,我想停下,可是我想起那半碗水。我扭头看一眼父亲,父亲眼睛紧 闭,喉结滚动。   后来父亲对我说,他本想留她做我的母亲。   尽管我们有过交合,但我不并在意她做我的母亲,我想父亲也不会在意。可 是第二天早晨她还是离去,因为父亲再也不能为她找到半碗水。她驼着后背离开, 我看到一轮太阳和一条腹蛇将她紧紧追随。我想她必将很快死去,就像我的母亲 ——母亲向父亲讨一碗水,父亲没有,母亲便骂了父亲,父亲便打了母亲,母亲 便再骂父亲,父亲便再打母亲,母亲便离他而去。离去时母亲两天没有喝水,我 追上去抱住她的腿,她却一脚将我踹开。后来我们发现母亲死在一个离家很近的 沙丘后面,死去的母亲,鼻孔里爬出一条粉红色的柔软的蚯蚓。父亲将那条蚯蚓 带回来,然后,夜里,我见到父亲将它活生生吃掉。我认为是父亲的无能害死母 亲,然父亲坚持说不是。他说母亲其实早就在死去,从出生那天起就在死去,每 天死那么一点点,用时足足三十五年,终于死得彻底。好像是这样,好像自我记 事起母亲就在死去,她的死去绵延亢长,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她不喜欢走路, 不喜欢站立,不喜欢坐着,她总是躺在帆布上,叫喊着,呻吟着,咒骂着,祷告 着,因了她,屋子里总是弥漫着腐烂晰蜴的臭味。她的两手总是抓向天空,我想 她试图抓到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抓到。记忆里父亲从未与她同床共枕,也许 她的私处先她死去,那里只剩一条连青稞杆都插不进去的干燥紧闭的丑陋缝隙。 这么多年父亲像一头被骟的公驴或者公马,他的干渴的欲望被同样的干渴折磨得 奄奄一息,难以回春。多年以后我万般悲哀地见到并且抚摸到父亲的阴茎,它龟 缩,疲软,肮脏,可怜。它在退化,它已经退化,它早已经退化。很多次我怀疑 他一生里唯一的一次性爱便种下了我,我越长越大,有了人形,滚落而出,父亲 与母亲,便彻底终结了他们快乐的职责。   记忆里母亲从未洗过一次水澡。记忆里故乡的人们从未洗过一次水澡。也许 在故乡根本没有洗澡这件事情,洗澡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个传说,一个愿望,一 个图腾,一种信仰。我也许是故乡唯一一个洗过水澡并且可以一次又一次洗水澡 的人,我快乐,幸福,骄傲,自豪,我应该感谢慷慨收留我的大学和故乡无比肮 脏的历史。大学当天我洗了一生中的第一个水澡,独自一人,偷偷摸摸,肉颤心 惊。我怕同学看到我糊满污垢的身体,我怕他们的惊异、嘲笑、鄙夷和怜悯,我 怕他们隔着空间和时间见到那些被黄沙掩埋的父辈,我怕乐坏了他们,吓坏了他 们。尽管确信浴房再不会有人进入,我还是闩牢木门才敢脱光衣服。我见到我黝 黑的身体散发出黑陶或者黑釉的光辉,我见到我粗糙的皮肤刮起风沙,风沙轰隆 隆往前推进,胸,腰,腹,臀部,胯部,所到之处,满目疮痍。淋上身体的热水 让我极不舒服,我感到自己即将被泡散或者即将被融化,我不断变小,变小,我 很害怕。我怕我终于不在,混迹于污水之中,流进下水道,流进更大的下水道, 流进某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大江或者某一片我从未见过的大海。终于我停止变小, 终于故乡的风沙从我身上彻底刮走,终于五彩斑斓的气泡让我变成一条热气腾腾 的白鳝,终于,我见到我的本色。它粉白,娇嫩;它柔弱,不堪一击。我吓傻了。 肮脏令我恐惧,洁净同样令我恐惧;黢黑的我令我恐惧,粉白的我同样令我恐惧。 他们出现在同一个镜子里的同一个位置,之间,不过隔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便 可以让故乡的人们脱胎换骨,让他们不再肮脏,不再腥臭,不再龌龊,不再干渴, 让他们变得湿淋淋的,水唧唧的,白胖胖的,香喷喷的,让他们粗砺的肌肤变得 如同缎子般光滑,让他们的血管里不再流动着黏稠的血液,让风沙不在,让太阳 温顺,让日子挺直,让欲望回归。悲凉排山倒海,我发誓永不再回到故乡。我说, 感谢神。   那晚我洗了两次澡,每一次,用香皂将身体涂抹三遍。第二次因了我的梦, 因了我从梦里的惊醒。那是我离开故乡以后第一次梦见故乡,我梦见自己像沙人 一般被风刮散,飘得到处都是。我再一次走进浴房,我看到浴房的地砖上铺了一 层薄薄的黄沙,没有风,黄沙兀自旋转,飘移,悬浮,离开地面……我不知道它 们来自我的身体,还是来自我可怕的梦。   第二天我见到河流,第三天我见到湖泊,第四天我见到大江,第五天我见到 晨雾,第六天,我见到暴雨和淼。我和她在饭堂擦肩而过,她“噗”一声笑,一 颗美丽的粉刺瞬间从下巴蹦上额头。那一刻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认为她不 论走到哪里,都伴随了一团模糊的飘忽不定的水汽。   我们的爱情之航并非一帆风顺,因为淼一直在我和焱之间飘摇不定。焱人如 其名,热情似火。他读海洋工程系,瞳孔如海水般深蓝,又翻起浪花朵朵,令所 有女孩痴迷。他说一郯一江,一焱一淼,他们是世界上最为完美的组合。他的话 让我无言以对,我想除了家庭条件身材相貌行为举止等等,他连名字都远在我之 上。他与淼常在校后小树林里约会,他的眼睛刮起湿润的海风,一把吉它弹得柔 情似水。   我约焱去浴房决斗,我揣了夜市上淘来的刀子。刀子问号形状,我想它能够 轻易削下焱的脑袋。焱看看我的刀子,笑了,返身,关门,闩门,转身,站定, 下蹲,拍拍胸膛。我冲上去,他一拳将我勾倒。我爬起来,他再一拳将我勾倒。 他像职业拳手那样挪移着灵活的步伐,他的拳头既准且狠,让我一次都躲不过去。 终于我浑身是血,爬不起来,心中盈满悔恨和绝望。焱将我扒光,拖我到篷头下 面,打开冷水,一遍遍把我冲洗。是冬天,水像锋利的冰刀,一下下刮着我的骨 头,我哆嗦着,抽搐着,抱紧脑袋,生不如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水所带来的 痛苦,这痛苦与干渴相比,不差分毫。我大病一场,然后在病好以后,奇迹般地 占有并且拥有了淼。那时我和淼同读大四,那时她和焱仍然打得火热。然她在某 一个春夜里毫无保留地向我打开,我想起一个美好的词:高山流水。   是的。我听得到她血管里奔腾着的欢畅的血水。我听得到她细胞里澎湃着的 最小的水系。我听得到她美妙的私处荡漾起令人亢奋的水声。她的确是水做的, 水当当水灵灵水汪汪水盈盈水潺潺,她在我的身体上流动,遇到凸凹不平的地方, 便会轻轻一弹,灵巧一闪——她形状难定,起伏难平。她像一口水井或者一眼喷 泉,水将她轻轻托起,然后将她彻底溶解,她变成水的本身,柔弱的滢渟的水, 清波一泓之水,涓涓细流之水,明澈潋滟之水,浩瀚无边之水。我轻点她的乳头, 她的乳房就会泛起水晕;我轻吻她的肚脐,她的小腹便会荡起涟漪。她是水。她 无愧淼这个名字。   我再一次想起那个令我难堪的夜晚,女人取走我的童贞,我们却同样痛苦哀 伤。   淼选择了我,理由非常简单:我有洁癖。她知道我每天至少洗两次澡,她知 道我总是将内裤和袜子分开来洗,她说我指甲干净、头发顺滑、眼神清澈、口气 清新,她说我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一阵阵玫瑰花的香味。她说我像女人,她说像女 人的干干净净的男人做事多有条理,遇事多不慌张,多绅士,多顾家。她说焱虽 帅,可是他邋遢。所以她选择了我,细节决定命运。   我愧对焱。我输掉决斗,可是我得到淼——我混浊,我并不清澈。我去宿舍 找焱喝酒,他正在闷头看一部片子。他面色赤红,大汗淋漓,两只手交叠胸前, 却不停地抖,不停地抖。那是一部有关西部的纪录片,我见到屏幕上依次闪过大 漠,孤烟,落日,枯树,苍鹰,蜥蜴,骆驼,白骨,干涸的河道,风干的腹蛇, 滚动的石头,晒成薄片的青蛙,转经筒和喇嘛庙,失去四肢的朝拜者和古老的清 真寺。我说去喝点吧!焱不说话。我说,去喝点怎么样?焱扭头看我,说,太可 怕了……真那么荒凉?我笑。我逃避我的记忆,我不想跟他解释。相比我的故乡, 他所看到的,便是天堂。   我们将一只烧鸡啃得干净,每人灌下一瓶白酒。我们刻意回避有关淼的话题, 但我们躲不过去。他说知道淼为什么会选你吗?因为她有洁癖。她每天至少洗两 次澡刷三遍牙洗五次脸,她的内衣裤每天两换……要命的是,当我吃了大蒜,她 便拒绝与我接吻。我说你该刷刷牙啊。他说我刷了,每次都刷。我说你该多刷几 遍。他说我刷了很多遍,她仍然不肯……她摇着头,躲闪着,说,你吃了大蒜。 他打一个响指,跟老板再要两瓶白酒,说,当然分手不仅仅因为大蒜,还有别的 事情。我问他什么事情,他笑笑,说,很实际的事情……干了吧!   后来我知道他说的“很实际的事情”是指就业和去留。我和淼赖在这个城市, 他却去了远方,沓无音讯。几年后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在“楼外天大酒店” 等我,让我速去喝酒。见到他我大吃一惊,他满脸灰色胡须,白头发很多;他的 额头黝黑发亮,嗓门又粗又高;他的骨节似乎正在变大,眼窝似乎正在变深。他 将我摁上椅子,用一把可以端起来演奏的奇形怪状的乐器为我弹了一曲类似水滴 落上铜鼓声音的曲子。他问我知道这叫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该见过的。 我说我没见过。他说可是你的故乡应该有这种乐器的。我说没有,我从没有见过, 更没有听过。他有些失望,情绪突然变得低落。他告诉我这叫热瓦普,能够弹出 穿透灵魂的声音。   还弹你的吉它吗?   吉它?那破玩艺儿除了水声,我听不到别的……   几年来他一直独自在大漠里奔袭。他说他喜欢那种感觉,天地一人,浑然无 边。他说大漠里的太阳会变幻成很多颜色:橘红,黛蓝,酱紫,土黄,草绿,苍 白……甚至焦黑;他说大漠里的海市蜃楼美轮美奂,震撼得想让人死去。他说好 几次他险些死去,然而每一次他都被及时救活。救活他的也许是一位老者,也许 是一位少年,一位姑娘,一位农妇,甚至,一位骆驼,一位响尾蛇,一位蜥蜴, 一位钻进他鼻孔里的沙子。世界火热并且苍亮,博大并且深邃,周围弥漫着一望 无际的沙子,沙子,沙子……   可是你说过,可怕的大漠……   是的,可怕的大漠,充满神奇的诱惑……   他所描述的仍然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远比他的描述恶劣百倍。一年里大 概有十一个月,故乡掩埋在风沙之中。经常,我和父亲醒来,世界就黑了,门窗 就推不开了。我们变成生活在地底下的鼹鼠,从屋顶打洞而出,然后用整整一天 的时间从沙土中抠出我们的祖屋。我常常有挖掘坟墓的感觉——我的坟墓,我和 父亲的坟墓,父辈的坟墓,故乡的坟墓。我们将坟墓掘好,住进去,然后耐心等 待着再次席卷而来的风沙将自己埋葬。那天我再一次想起父亲——父亲缩在屋角, 盯住失去一角的灶台,说,感谢神——可是我几乎忘记他的模样。   焱终于决定在这个城市定居,过水草丰盈的日子。他说大漠里充满记忆,但 是那里没有温暖。那把叫做热瓦普的琴将成为他和大漠的唯一联系,当他将它奏 响,大漠深处的响尾蛇就会为他跳起华丽并且多情的舞蹈。我笑。我知道他害怕 了,逃离了。从现在开始,他的死去戛然而止,可是在这之前,他每天都在死去。 身处大漠的人必然每天都在死去,延远,亢长,就像我的母亲,就像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在沙丘之上。他的屁股被烙成香崩崩的馕,他的眼泪转瞬即干。 我的奶奶用一片随手拣到的瓦砾砸断脐带,然后将父亲埋进沙土。耗子一般的父 亲挣扎嚎哭,粉红色柔软的牙床痛苦地将砂粒打磨成白色的粉尘。三十年以后这 样的情景再一次重演,只不过奶奶变成母亲,父亲变成了我。埋进沙土的婴儿将 变得如骆驼或者骆驼刺一样耐干耐渴,这一仪式甚至比生下来还为重要。   我经过这样的仪式,可是我一点都不耐渴。我喝光家里所有的水,喝光附近 所有的水,仍然干渴难忍。经常,半夜醒来,我会发现我的嘴唇黏到一起,气管 黏到一起,肺页黏到一起,肠子黏到一起,然后我坚信我的肺里屯满滚烫的沙子, 气管里屯满滚烫的沙子,肠子里屯满滚烫的沙子,嘴巴则变成一只早已死去的木 乃伊一般的蜥蜴。再然后,我的五官、内脏、肌肉和骨骼彼此混淆,不再清晰。 我想爬起来,可是我的后背沥青一般黏上帆布,我用肘去撑,我的肘也黏了上去; 我用膝盖去顶,我的膝盖也黏了上去。然后我发现我的眼睛滚至胸前,我的耳朵 滑落膝盖,我的肠胃挂落脚踝,我的引以为豪的粗大阴茎变成一摊黑乎乎的黏稠 的鼻涕——我变得滑稽并且恐怖,如同正在悄然融化的巧克力。这些情景,有些 是梦境,有些是现实,有些是现实里的梦境,有些是梦境里的现实,有些是梦境 里的梦境,有些是现实里的现实,总之我被融化和风干无数次,可是最后,我还 是完整顽强地逃了出来。   我逃出来,我仍然渴。就算喝足水,仍然渴。就算要撑死,仍然渴。看到水 我就想喝:白开水,纯净水,矿泉水,苏打水,蒸馏水,加氧水,磁化水,钠虑 水,太空水……热茶,咖啡,可乐,雪碧,果汁,啤酒,葡萄酒,清酒,米酒, 白酒……自来水,酱油,米醋,白醋,生理盐水,雨水,富尔马林液……洗菜水, 刷锅水,洗澡水,洗脚水……甚至,阴沟里的水,马桶里的水。可是这不能代表 我对水的吝啬或者节俭,恰恰相反,对于水,我比谁都浪费。这当然不包括我每 天至少洗两次澡,不包括我经常将只喝掉一半甚至一口的瓶装水扔掉,不包括我 用一澡盆的水熬出一小碗的汤……我对水的浪费,令人发指。   我喜欢听着水声入梦,这个发现纯属偶然。梦里的故乡尽管真实,却常常令 我毛骨悚然,于是希望梦里无比真实的故乡多出一条同样无比真实的小河或者落 下一场同样无比真实的小雨。最开始我不过将厨房里的一个龙头打开一点点,让 水滴“叭嗒叭嗒”往下落,我躺倒在床,竟然睡得安稳。后来我将龙头开得更大, 水滴变成水流,有了“哗哗”的声音,那声音让我睡得更香。现在,我和淼必须 将家里所有龙头一起拧至最大,才能在瀑布般美妙的轰鸣声中入梦。我发现我对 水声的依赖就像对某些降血压类药物的依赖,用量越来越大,再也不能够离开。 我在水声里做过各种各样的梦,然而,梦里故乡,仍然无水。偶尔水声会进入故 乡,却无一例外是我和父亲在比赛撒尿。我们面对一轮苍黄的太阳,打量着彼此 的阴茎,试图将暗褐色的尿柱射得又高又远。每一次我都是失败者,每一次,当 我试图提上裤子,都会看到远方走来一位模糊不清的女人。女人驼着背,垂着手, 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头顶上,一团橘红色的火焰。我从梦里惊醒,屋子里水光 闪闪,水声阵阵。身边的淼,水般娇美柔滑。   我迷恋水,憎恨水,崇拜水,信仰水,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来自水乡的 溟濛湿润的淼同样对水极度痴迷。她会鱼一样整晚泡在浴缸,撩起水花,激起波 浪,与水尽情嬉闹;她会整晚站在灶前盯一锅沸腾的水出神,直到那锅水彻底蒸 发;她会将衣物洗了又洗濯了又濯,她会一边往水里加着洗衣粉一边念叨“沧浪 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她会久坐池塘边上,望水纹, 赏水波,观水势,察水情,顾盼一篷一篷的香蒲,凝视尚未盛开的荷花,仰目突 然蹿起的野鸭,俯瞰自由欢快的小鱼。她会在夜里突然坐起,说:上善若水!有 时则变成:智者乐水!有时又变成:逝者如斯夫!然后一头栽倒,再一次甜甜美 美地睡过去。我往她的小腹上吹一口气,我看到水波轻荡,水圈轻散。我笑了。 她是妖。水妖。水修炼成的妖。管水的妖。她离不开水。她是水。   我像一棵移栽的大树般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除了对水的极度依赖,我与别 人再无两样。我的肤色比他们还白皙肤质比他们还细嫩,我用的是去油洗面奶而 不是保湿洗面奶,我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从来不曾混浊和黏稠,当我看到极度干渴 荒凉的戈壁或者大漠,我的脸上绝不会闪现任何表情。我从未有过回到故乡的念 头,我既不想旧地重游,更惧怕衣锦还乡。可是有时候,当我从梦里醒来,当我 站到窗前,当我听着轰隆隆的水声,盯着灯火阑珊的城市,我就会开始胡思乱想, 睡意全无。城市很大,很大的城市周围有着很杂乱的市郊,市郊的那边有着别的 城市的市郊,别的城市的市郊包围着别的更大的城市。城市,市郊,市郊,城市, 市郊,乡下,土路,公路,铁路,河流,盆地,丘陵,山脉,大江,湖泊,市郊, 城市,市郊,城市,市郊,乡下,铁路,公路,土路,河流,平原,山脉,峡谷, 湖泊,丘陵,峡谷,沼泽,森林,山脉,平原,草原,荒漠,戈壁……不停地延 伸,不停地延伸,所有人终能看到我的故乡,终能触摸到我的故乡。故乡与城市 各自守着一张纸的两端,看似永远不会相遇,然,轻轻对折,它们便可以重合。   可是它们永远不可能重合。故乡是白的,城市便是黑的。故乡是黑的,城市 便是白的;故乡是乱坟岗,城市便是育婴室。故乡是育婴室,城市便是乱坟岗; 故乡是具体的,城市便是抽象的。故乡是抽象的,城市便是具体的;故乡是存在 的,城市便是虚幻的。故乡是虚幻的,故市便是存在的……故乡是城市的底片, 或者城市是故乡的底片,它们有着同样的模样,甚至有着同样的本质,却又无一 相同。它们的不同是因了水,水选择一个去处,舍弃一个去处,选择之处便窈窕 繁华、生机勃勃,舍弃之处便憔悴荒凉、奄奄一息——因了水,它们互为相补。   ——水有腿脚,有生命,有思想,有情感。水是歌者,行者,善者,智者。 水是无所不能的上帝,有求必应的神灵。   上善若水。   我不想回忆故乡。可是我想起父亲。尽管我不想想起父亲,尽管我憎恨父亲, 可是我还是想起了他。我想父亲应该已经很老,我想他或许已经死去或者正在通 往死去的途中。我想在他死去以前或许应该看一看他,看看他的模样,记住他的 模样,然后迅速将他忘掉。我想或许应该让他喝饱水,或许应该让他洗一个澡, 再送他回去。送他回去之前,或许应该为他找一个姑娘,一个比母亲和驼背女人 年轻百倍漂亮百倍的姑娘,一个水嫩嫩水灵灵水当当水盈盈水淋淋水潺潺的南方 姑娘。洗得干干净净的父亲与洗得干干净净的姑娘缠绵交合,我将为姑娘支付一 笔足以令她开心的小费。我希望父亲的阴茎仍然能够疲惫热烈地勃起,我希望美 丽善良的姑娘能够大度地为父亲湿润一次丰沛一次。父亲肮脏并且丑陋,可是父 亲从未踏进城市——我相信洗过水澡以后的父亲将会像刚刚从蚕蛹里剪出来的春 蚕一样纯真洁净。   我对淼说我想看看父亲,淼放下电话,睁大眼睛。你有父亲?我说当然,谁 都有父亲。淼说可是你从未说过。我说我说过,你没留意。淼说你没说。我说我 说过,你没留意,或者假装没留意。我打开屋子里的所有龙头,我和淼,仿佛睡 在一个巨大的瀑布旁边。   是焱打来的电话,说他正在奔赴大漠的途中。他说城市让他温暖,但城市没 有记忆。我对淼说你该感谢你的选择,如果嫁给焱,现在,你将身处烈日之下、 风沙之中。淼拥紧我,说,你父亲真要来吗?我说你坐在滚烫的沙丘之上,你能 够清晰地看到生命如蚕丝般一点一点从你的身体里抽走。淼轻吻我的耳台,说, 他不来行吗?我说太阳终于烤干你最后一滴水,你变得很轻很薄,如同一张瓜皮, 一阵风就能把你吹上天。淼放开我,转过身去,一会儿又伸手过来,轻抚我的胸 膛。让他来吧!她说,记得先在外面,洗一个澡。   我将电话打到距离故乡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我说出父亲的名字,希望他们 能够帮我。三天后我再一次将电话打过去,父亲已经候在那里。我听到呼呼的风 声,我不知道那是真正的风声还是父亲的喘息。风声或者喘息中拥挤着父亲难懂 的方言,我只听懂两个字:我去。   父亲极其配合我的想念,因为父亲时日不多;我在车厢里见到父亲,因为他 已经不能将自己挪离座位;我给父亲买了十瓶矿泉水,因为可怜的父亲正在干涸; 我只允许父亲喝掉三瓶,因为他无休无止的咳嗽几乎将自己憋死;我将父亲抱上 出租车,因为歇息过的父亲仍然没有力气站立;我将父亲送进医院,因为我和父 亲都感觉他似乎大限将至;父亲需要马上手术,因为医生说他也许还有希望;我 让父亲住进最昂贵的单人病房,因为他所散发出来的滚滚臭气足以让那些刚刚苏 醒过来的病人再一次死过去。   我对淼说我接来了父亲。淼说我知道。我问你怎么知道?淼说我从你身上闻 到一股恶臭。我说父亲很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所以,我想给父亲洗一个澡。淼 说洗吧!挑最好的洗浴城。我说可是我想在家里给父亲洗一个澡。淼说你们可以 去开个单间。我说可是我就想在家里给他洗一个澡。淼说那我就再买一个浴缸, 说不定还会再买一套房子。我说可是他是我父亲。淼说可是我有洁癖。我说那你 把我也换掉算了,我就是他用那根又脏又臭的鸡巴操出来的。淼就盯住我,上上 下下打量。焱死了。她突然从浴缸里站起来,甩着湿淋淋的手,说,死在大漠边 缘……他甚至没能走进真正的大漠……也许他刚刚离开真正的大漠……谁知道?   怎么死的?   眼镜蛇咬死的,毒蝎蜇死的,中午热死的,晚上冻死的。她用浴巾擦着身体, 表情淡然,太阳晒死的,砂子烫死的,渴死的,饿死的,吓死的,闷死的……谁 知道?   她赤身裸体坐在梳妆镜前描眉画唇,每一笔下去,我都听到潺潺的水声。她 打开衣橱挑选衣服,她如仙女般圣洁高贵。她为两个坤包左右为难,她向我请教 到底这个红色的心形的漂亮还是那个草绿色的水滴形的漂亮。她往绅包里塞了厚 厚一沓钱,然后夹一把橘红色的太阳伞,扭着水蛇般性感魅惑的腰肢下楼。她告 诉我,三天之内,她不会回来。对了!她站在楼下冲我喊,听说焱身边躺着一具 早已风干的女尸,女尸驼背,骨节很粗,眼窝很大。你是作家,看能不能编出点 什么来?   我打开家里所有的龙头。我在轰鸣的水声里躺下。后来我站起来,走进浴室, 喝一口浴缸里的水。它微甜,微涩。它温暖,清澈。它纯净。它是淼,纯净到没 有一粒尘埃。   我背父亲回来,我要为他洗澡。我买了最好的沐浴露和洗发液,我将浴缸冲 洗三遍。我笑着对父亲说,洗澡。父亲笑着对我说,行。我笑着说,是水澡。父 亲笑着说,好。在我刷洗浴缸的时候,他一直躺在地砖上,全身的每一个关节全 都弯曲如勾。我给浴缸注满温水,给父亲脱光衣服,然后将他轻轻抱起。怀里的 父亲就像一段黑黢黢的蛇蜕,飘飘忽忽,轻若无物。我将父亲放进浴缸,父亲拼 命挣扎,眼睛里惊惧闪现。我说别怕,别怕,就当水是砂子。我轻抚父亲的肩膀, 试图让他变得放松。黑色的父亲和白色的浴缸构成一张曝光过度的黑白照片,主 题突出,对比鲜明。浴缸里父亲的身体仍然蜷缩,关节仍然弯曲,这让他显得很 小很卑琐,这让浴缸显得很大很端庄。我深提一口气,开始为问号般的父亲擦拭 身体。我相信父亲也会像当初的我一样,经历几番努力,终会露出苍白或者暗红 的本色。然,没有。澡巾搓过去,父亲是黑的;澡巾搓回来,父亲仍是黑的。我 从父亲身上掠走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粉、毛发、烟灰、饭粒、皮 屑、酒糟、痂疥、疮壳、鸟的绒毛、虫蚁的尸体……父亲在我的手底下呻吟,我 不知道他是舒坦,还是痛苦。我放走一缸水,换上一缸水,父亲的身体,仍然黢 黑。   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锁骨,他的锁骨如同两根插在胸膛上的死去的虬枝;我 的两手落上父亲的胸膛,他的胸膛如同两块焊接在小腹上的菱形的焦炭;我的两 手落上父亲的小腹,他的小腹如同两腿支撑起来的粗糙的瓦罐;我的两手落上父 亲的两腿,他的两腿如同插在脚踝上的烧焦的木头线杆;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两 脚,他的两脚扁平,狭长,奇迹般地爬满早已死去的密密麻麻的肚脐般的牡蛎; 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肚脐,他的肚脐向外凸起,如同一个孤孤零零的睾丸;我的 两手落上父亲的睾丸,他的睾丸干瘪,松懈,似乎只剩下缩在阴茎根部的黑色皮 囊并与同样黑色的阴茎浑为一体;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阴茎,他的阴茎短小,疲 软,污秽,龌龊,我却因它而生。我想将它洗得干净,我必须将它洗得干净。我 想让它变得骄傲一些,我必须让它变得骄傲一些。我知道它无论如何肮脏,我终 会将它洗干净;我坚信它无论如何老迈,终会在一位水润的姑娘面前勃起。我加 上沐浴露,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我打上香皂,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 我用澡巾使劲搓洗,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甚至,它越来越黑,越来越小, 萎缩着,几近缩进父亲的盆腔。我慌了,方寸大乱。我不相信干渴会让父亲变成 雌性,就像我不相信干渴会让雌性变得干燥。我唤候在楼下的姑娘上来,我塞给 她一沓钱,我求她帮帮父亲。没有用。姑娘使尽浑身解数,父亲的阴茎仍然没有 丝毫生命的迹象。它龟缩,疲软,它早父亲死去。我盯住父亲,父亲两眼紧闭, 牙关紧咬,喉咙间发出风声阵阵,鼻孔里喷出黄沙漫天。黄沙散去,父亲紧闭的 眼睛里流出两滴混浊的眼泪。我放走一缸水,换上一缸水,父亲的身体,仍然黢 黑。   我陷入到深深的恐惧之中。我突然怀疑父亲永远不会变得干净。灰垢早已长 成父亲的肌肉,长成父亲的骨胳,长成父亲的内脏、毛发、血管、神经、血液…… 灰垢成为父亲,父亲是灰垢构成的独特生命。在我的搓洗之下,父亲的胸膛开始 凹陷,胳膊和腿越来越细,五官混淆散离,阴茎愈来愈短,晃晃摇摇,几近脱落。 妈的我不相信。妈的我绝不相信!可是在应该出现皮肤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灰垢! 在应该出现肌肉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灰垢!在应该出现内脏的地方,我看到的是 灰垢!在应该出现骨头的地方,我看到的还是灰垢!灰垢,灰垢,灰垢,浴缸里 的父亲,正像泥人一样散开。他散得到处都是,轮廓不再清晰,表情变得怪异; 他不再黢黑,浴缸不再雪白,他和浴缸构成的黑白照片多出密密麻麻的噪点并有 了褐黄色的调子。照片霎时变得古老,父亲挣扎着,说,感谢神。   我停下,抱父亲出去,父亲只剩下柔软的骨架。我将父亲抱到床上,然后返 回浴室。我从浴缸里刮起父亲刚刚失去的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粉、 毛发、烟灰、饭粒、皮屑、酒糟、痂疥、疮壳、鸟的绒毛、虫蚁的尸体……我将 它们小心翼翼地捧起,然后像抹墙一样重新糊上父亲的身体。父亲越来越大,越 来越魁梧,越来越强壮。突然父亲坐起,翻着灰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嘴唇,惊恐地 说,水!我这才想起来,我没有关上浴室的龙头。那夜我没有打开家里任何一个 龙头,我怕水声让父亲恐惧,更怕水声将父亲泡散或者融化。我想我会陪着父亲 一起痛苦一起失眠,可是,我竟睡了一个一夜无梦的好觉。   我想起昨夜,想起父亲。如果那是幻觉,我认为它终会发生;如果那是现实, 我认为父亲已经幻为鬼神。我推开门,父亲早已不在。雪白的床单上,只剩下一 副弯成问号形状的骨架的清晰轮廓。   我去街上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去湖边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去郊区寻找父 亲,他不在;我去医院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回来,我见到小区花园围满了人。 我冲过去,我再一次见到父亲。   父亲悄悄死去,死在我家门口。那里离家咫尺之遥,那里散落着七个空空的 矿泉水瓶。花园草木葳蕤,唯他躺下的地方,一隙荒凉之地。它挤在一片碧绿的 草坪一丛美丽的三色堇之间,由深褐色的石粒与浅黄色的沙子构成。父亲蜷缩那 里,打不开抻不直的身体,正好互应了那隙沙石之地的形状。   黑色的赤裸的父亲,再一次变得干燥。他五官清晰,皱纹深刻,身体散发出 黑陶或者黑釉的光辉。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离开故乡,他死去,然后,一群人围住 他的尸体指指点点。我想送他回去,可是不可能。他将注定进入这个城市的火化 炉,在烈焰里与我告别,与故乡告别。可是我坚信他由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 粉毛发烟灰饭粒皮屑鸟绒蚊虫等等构成的坯胎般的躯体将会越烧越坚硬,父亲终 会永恒成一尊矮小并且滑稽的陶俑。   下雨了。雨水落上父亲的身体,一滴,两滴,三滴,无数滴……父亲再一次 变得黏稠,变得松散。我向围观者求助,我说请别让他变回一摊失去形状的灰泥, 请为他打一把伞。我看到第一把伞友好地在父亲头顶打开,然后是第二把,第三 把,第无数把……伞们五颜六色,紧紧簇拥,父亲的身体开出美丽的花朵。可是 没有淼的伞。没有。她的伞奔向远方,橘红色,像雨中燃烧的火焰,像火焰卷起 的风暴。我抬头,六楼阳台上,一位一丝不挂的年轻人正在大雨里尽情舞蹈……   晚上从新闻里得知,故乡终于落下一场雨。我算了一下,这些年我在睡梦里 浪费的水,正好等于故乡的总降雨。为这场雨,故乡的人们盼了整整三十五年。 今年我三十五岁,父亲和母亲在一场雨后将我孕育,我很欣慰,我很忧伤。 【网里乾坤】∽∽∽∽∽∽∽∽∽∽∽∽∽∽∽∽∽∽∽∽∽∽∽∽∽∽∽∽∽ ◆            秋天为什么会开桃花                ·赵存孟·   秋天,有时候会出现桃树开花的现象,一般桃树在春天开花,秋天开花一般 认为是一种反常的自然现象,常引起一些媒体报道。这种现象不独发生在桃树上, 仁果类如苹果,梨、山楂等;核果类桃、杏、李,樱桃及其他一些春天开花的植 物都可能出现秋天开花的现象,其实这是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出现这种现象主 要有如下原因引起。   秋旱。我知道,植物的叶片就是一个碳水化合物加工厂,通过叶片中的叶绿 素在阳光照射下吸收二氧化碳和水分合成葡萄糖,满足植物生长所需,同时叶片 也是植物散发水分的主要通道。地球上的植物通过漫长的进化,都有一种自我保 护本能,当秋季特别干旱,土壤水分缺少,水分供应不足,会影响到植物生长。 在这种情况下,植物为了不至于因散发大量的水分而枯萎,需要提早进入休眠期, 在进入休眠期前必需将散发水分的器官叶片脱掉,这时在萎蔫的叶片及其他一些 植物器官会分泌一种叫脱落酸的物质,脱落酸别名叫天然脱落酸,一种抑制生长 的植物激素,因能促使叶子脱落而得名。脱落酸广泛分布于高等植物中,除促使 叶子脱落外尚有其他作用,如使芽进入休眠状态,抑制其他一些生长激素的分泌, 使植物提早进入休眠,将植物新陈代谢活动降至最低状态,从而减少水分、养分 消耗,避免因大量水分蒸发导致植物失水而引起枯萎和死亡。这是植物主动应对 自然环境变化的一种本能。   病虫害。由于管理不善,病虫害大量发生,通过昆虫蚕食和病菌危害导致叶 片提早脱落或丧失光合功能,防碍了植物的正常新陈代谢活动,使植物被迫进入 休眠期。   仁果类、核果类及一些其他杂果类,在其个体发育过程中,要求必须通过一 个低温周期,才能促进花芽形成和花器发育,这一过程叫做春化阶段,通过春化 阶段的这种低温刺激和处理过程则叫做春化作用。春化作用是一些开花植物能再 次开花的必备程序。当植物遇到秋旱或因病虫害发生导致叶片脱落后进入休眠期 后,再遇到秋季低温,就进入了春化期。秋季本来气温变化波动较大,如遇到温 度有较大回升,植物等于已经解除了春化期,就会出现二次开花现象,如果秋季 高温持续时间较长,就会长出新梢,甚至结果,这种现象在果树上经常看到。   这种现象是果农不愿意看到的。因为植物落叶前会在根部及枝干积累大量的 营养物质,以满足翌年发芽开花所需,如果出现秋季开花甚至抽梢结果,会消耗 掉大量的营养物质,导致树势衰弱,影响翌年生长;一般落叶果树花芽形成在生 长季节,落叶后果树已基本停止花芽分化,秋天开花后,会减少翌年开花数量, 造成减产。   凡事有利必有弊,利弊可以转化。人类在掌握这一规律后,已经广泛应用于 生产中。如进行果品反季节栽培,使果品提早上市。这些栽培技术就是利用人工 或者化学药剂等措施使叶片提前脱落;降低果树生长环境温度使果树提前进入休 眠期达到春化处理;达到一定的春化处理时间后再通过升高温度提前打破休眠期。 这样同一种果树要比常规栽培的提前数月开花结果,从而使我们在寒冷的早春就 能品尝到樱桃、油桃、杏等、葡萄等时鲜果品。同时也广泛应用于花卉生产。可 以人为的控制花卉开花时间,在盛大活动、节日里让在不同季节里开花的花卉在 同一个时间怒放。 ◆            白屈菜与欧洲文学                ·肖 毛·   在翻译《博物学研究》第二部分夏天篇的开头时,遇到这样一段话:“the yellow celandine, which welcomes the swallow”,直译就是“欢迎燕子到来 的金色celandine”。一般英文字典都把celandine解释为白屈菜,但《美国传统 双解词典》认为celandine(又名swallowwort)同时指白屈菜(Chelidonium majus)和小白屈菜(lesser celandine),《湘雅医学专业词典》则把它译为 白屈菜和欧洲毛茛。既然这些字典的说法不能统一,只好去查内容详尽的维基百 科,它提供的答案是,celandine可指三种植物:   1. Greater celandine(Chelidonium majus)   2. Celandine-poppy(Stylophorum diphyllum)   3. Lesser celandine(Ranunculus ficaria)   经查,Greater celandine的中文名是白屈菜,罂粟科白屈莱属; Celandine-poppy的中文名是二叶金罂粟,罂粟科金罂粟属;Lesser celandine 的中文名是小白屈菜(别名pilewort,据《21世纪大英汉词典》),或者欧洲毛 莨(据《美国传统双解词典》),毛茛科毛茛属。   维基百科说,Greater celandine产于欧洲与地中海盆地,早在1672年就由 殖民者带到北美,当做治疗疣(wart)等皮肤病的草药,全株有毒,包含各种生 物碱,可以引起接触性皮炎,尤其是它的汁液。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从英国DK出版公司引进并翻译出版的“自然珍藏图鉴丛书” 之《药用植物》介绍说,大白屈菜(Greater celandine)产于欧洲、西亚,又 名燕子草,叶浅裂,背面灰白,伞形花序,花黄色,四枚花瓣,高1.2米,有长 的蒴果,可治疗肝、胆和胃肠道疾病以及黄疸,植株汁液有通便作用及腐蚀性, 长久以来就用以外敷治疗疣、鸡眼和金钱癣。   “自然珍藏图鉴丛书”之《欧洲花卉》说,大白屈菜的花期在4~10月。   美国读者文摘公司出版的《North American Wildlife》介绍说,白屈菜属 植物(Chelidonium)是由欧洲殖民者带到北美的,它的黄汁可以当做眼药水, 也能治疗疣(wart),所以又叫做wartwort。   《中药大辞典》(江苏新医学院编,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年初版)说, 白屈菜(Greater celandine)的名字来自《救荒本草》,又名地黄连、牛金花、 土黄连、八步紧、断肠草、山西瓜、雄黄草、山黄连等,新鲜植株有浓橙黄色的 乳液,乳液中含白屈菜碱、甲氧基白屈菜碱等多种生物碱,可治疗胃溃疡、腹痛、 疮肿、扁平疣等。   据《美国传统双解词典》,Celandine-poppy原产北美。   维基百科说,Lesser celandine(Ranunculus ficaria)遍及欧洲、西亚, 现在又引进到北美;据《牛津英语词典》,celandine一词源于拉丁语的 chelidonia,意为swallow(燕子),据说这种植物在燕子归来时开花,在燕子 离去时枯萎。在拉丁文中,Ranunculus意为little frog(小青蛙或者说蝌蚪), 这也许指的是很多celandine类植物都是在水边发现的,就像青蛙。Lesser celandine的圆形块茎看来好像痔,而这种外形特征暗示,它的块茎可以治疗痔 疮(pile,即hemorrhoid),所以它又名Pilewort。它在2月21日开花,但它的 花期一般在3~5月,有时被叫做“春天的信使”。   前述“自然珍藏图鉴丛书”之《野花》介绍说,小白屈菜(lesser celandine)无毛、叶肉质,分布于地中海和欧洲北部,茎中空,叶心形,叶缘 浅裂,花期2~4月,花单生,花瓣8~12,瘦果,高5~30厘米。   顺便说一句,无论小白屈菜还是二叶金罂粟,哈尔滨似乎都没有,大白屈菜 却是哈尔滨极为常见的野生植物。据我的观察,它的开花期是五月下旬,叶子仿 佛飘拂的绿裙,花小而美,汁液金黄,染在手上,许久不会褪色。2011年6月5日, 我用手指沾着大白屈菜的金汁在一本童书上签了名,至今仍未彻底褪色,只是变 成了暗黄。   结合以上情况,我们再来看看,《博物学研究》中提到的celandine究竟是 什么植物。   《博物学研究》乃英国人所作,其中谈论的多是欧洲植物,那么celandine 不是Celandine-poppy,因为后者的原产地并非欧洲,而且与燕子无关。   Greater celandine与Lesser celandine虽然并非同一科,它们的英文名字 却使两者显得仿佛亲兄弟,只是有大小的分别而已(前者高可达一米,后者的高 度仅有几十厘米)。此外,它们产自欧洲,而且都有药用价值,与燕子有关。   但前面说过,Lesser celandine只在春天开花(3~5月),Greater celandine开花时则接近夏天(4~10月)。《博物学研究》中的celandine既然 属于夏花,那么它应该是大白屈菜(Greater celandine),即中国人说的白屈 菜。   可是,外国人为什么要把白屈菜叫做大白屈菜,又把另一种与其没有关系的 植物叫做小白屈菜呢?《Cambridge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解释说, 由于Greater celandine与Lesser celandine都开黄花,古代的植物学家把它们 当成了同类的植物,所以在celandine的前面分别加上“大”和“小”,以示区 别。此外,Lesser celandine有时也被写作Small Celandine。   celandine究竟是什么的问题,现在可以结束了,下面谈谈欧洲文学与 Celandine类植物的关系。   提到华兹华斯诗歌中的植物,你也许会想到黄水仙,但他也为小白屈菜写过 诗。一九四七年三月五日,李健吾回忆陆蠡时曾经这样写:   “陆蠡的本质近于诗……会和渥兹渥斯一样为了一朵小花流露感情:‘只要 落日能够长久,花葵将有它们的光荣;只要紫罗兰能够长久,在故事里面将有一 个位置:这里有一朵花将是我的,那是小白屈菜’。”李健吾引用的这首诗叫做 《小白屈菜》(The Small Celandine或者To the Small Celandine),华兹华 斯1803年作于格拉斯米尔(Grasmere),诗中把小白屈菜比喻为“快乐与欢笑的 先知”(Prophet of delight and mirth)。华兹华斯还写过一首《The Lesser Celandine》,同样可以译为《小白屈菜》。正是由于华兹华斯喜爱小白屈菜, 格拉斯米尔的圣奥斯维德教堂(church of Saint Oswald)才会在诗人去世之后, 请人在教堂内部的纪念匾上雕刻小白屈菜;但遗憾的是,雕刻师对于植物不太在 行,因为他刻出来的竟然是大白屈菜,倘若诗人地下有知,肯定不会高兴。   据维基百科,刘易斯(C. S. Lewis)在“纳尼亚王国”系列童书的《狮子 ·女巫·魔衣橱》中,托尔金(J. R. R. Tolkien)在著名的《魔戒三部曲》之 二《双塔奇兵》中,劳伦斯(D.H. Lawrence)在《儿子与情人》中,都曾提到 celandine类植物。   此外,王尔德童话《西班牙公主的生日》中提到过“颜色鲜明的(大或者小) 白屈菜”(bright celandine)。安德鲁·朗编选的《绿色童话》中有一篇法国 童话《愚蠢王子与大白屈菜公主》(Prince Featherhead And The Princess Celandine),由于故事中的王子与公主是在夏岛(Summer Islands)结婚的, 所以这里的Celandine应为大白屈菜,因为小白屈菜的花期在春天。遗憾的是, 少年儿童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绿色童话》中,这篇童话被译为《弗特亥王子和 萨兰婷公主》,无论题目还是正文都看不出与大白屈菜的任何关系。   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第二卷中,也曾提到白屈菜:   “Anon it was a malingreux—a malingerer—preparing with celandine and oxblood his ‘jambe de Dieu’ or sore leg for the morrow.”   (网上电子版译文是:“对面,是一个病鬼,正在用白屈菜汁和牛血擦洗次 日要用的上帝赐与之腿。”网格本的陈敬容译文是:“他身后有一个病鬼正在准 备牛油和牛血,以便明天涂到他那‘天赐’的腿上。”陈敬容的译文没有提到 celandine,大约他翻译时看漏了或者采取的法文底本不同)。   我想,这里的celandine应该指大白屈菜,而且也不是菜汁(因为英文没有 提到)。虽然外国人知道大白屈菜的“植株汁液有通便作用及腐蚀性,长久以来 就用以外敷治疗疣、鸡眼和金钱癣”(“自然珍藏图鉴丛书”之《药用植物》), 但或许他们也知道这个:“治疮肿:鲜白屈菜捣烂敷患处(《辽宁常用中草药手 册》)”。不管怎么说,由于《巴黎圣母院》的故事发生于十五世纪,那么在雨 果看来,至少在那时候法国人就已经明白大白屈菜的药用价值了。   最后留下一点疑问:中国人为什么把Greater celandine叫做白屈菜呢?这 种植物白在哪里,屈在哪里呢?白屈菜的叶子下面带有白粉,这与白总算有点儿 关系了。屈呢?屈字可以通崛,意为高起。那么说,白屈是又白又高的意思吗? 那么千屈菜(Purple loosestrife)这个名字中的屈字又做何解释呢?至今我仍 未查到线索。 【网萃】∽∽∽∽∽∽∽∽∽∽∽∽∽∽∽∽∽∽∽∽∽∽∽∽∽∽∽∽∽∽∽ ◆             甲柯温泉记               ·嘎玛丹增·   流水之声潺潺而来。   在嘉戈查,曲珍和拉姆浸润在清澈的温泉池,花一样摊开。身体中那些平常 被袍子遮挡的部分,全部裸露在透明的水流中,与黑红皴裂的脸颊和双手形成了 异常强烈的反差,牛奶样细腻迷人。   我的感官,瞬间越界。   黑长的头发、丰盈的乳房、雪白的大腿,包括腹腿间那一袭幽密……一切敞 开,光明正大。一切,又突如其来,有如远方积雪的山巅,在深不可测的苍穹下, 用一种公开宏大的野性,亮晃晃地刺透了我的血脉。这在我身处的文明世界,是 不可思议乃至色情的。   大地空无遮拦,旷野寂静无人。我应该回避,或者干脆离开。但我的脚步被 眼前的景象和更深的本能牢狱,坐在草地上,听见我的心底已然暴风骤雨。我动 弹不得。我见过无数女性的人体,对女性身体的细节并不陌生。在这个天体浴场, 不知道为何突然血脉贲张,满心情色。女人和女人的人体,原来就是如此让人窒 息,完全势不可挡。我很清楚,我的欲念开始洪水,但我不能放任自流,如果继 续让本能信马由缰,结果将是一场灾难。我们每天都在疲于奔命,麻木不仁已是 一个事实。这个事实是都市文明充当我们心灵的宗教。在我还有勇气冲动和感怀 的时候,应该对嘉戈查充满感激。   我知道那样的力量。女人的力量。   我瘫痪在我的欲念里,气喘吁吁。我敞开肺腑,张大嘴巴,一次次深深地呼 吸着高原稀薄的氧气,试图吸进更多的氧堰塞身体的洪水。我不能跟着本能长跑。 我身体的某些部分会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涝溺,稍不小心,就会发生我不能掌控的 严重结果。这是我区别于狼和猛兽,唯一的界限。   天空高蓝,渺远深邃。群山耸峙,牵手白云在荒原散步。我的四周是辽阔的 草原,大地静无声息。一个老阿妈摇着经筒,跟她的孙子出现在温泉附近羊肠小 路消失以后,只有两个裸女在温泉里洗浴,以及水流在她们指间啪溅和肌肤上滑 跳的声音。我闯入之前,她们的袍子、内衣就已经清洗晾晒在石头上了。无数大 小不一的石头堆积在泉边,很坚硬,也不知从何而来,到底在温泉边站立了多久, 已经站成风的遗骨。那些刚刚清洗的衣服,在高原强烈的紫外线下,借助石头和 阳光的温度,要不了多久就会干净如新。在藏区有温泉的地方,我的姐妹们,总 会在温泉清洗自己的同时,顺带洗涤身上的衣物。   先前,曲珍和拉姆面对我的镜头显得有点羞怯,对我的闯入,倒没有露出多 少大惊小怪的表情,好像于此已经开始习惯,只是将身体本能地缩回了水中。事 实上,这个圆形温泉池面积并不大,就篮球场大小,站在水里,清澈见底的水域 深不掩体,任何秘密都无处遮掩。我很小心,生怕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让她们感觉 危险。来自文明社会的很多东西,对于古老的大地总是很危险的。我很确定,虽 有冲动并无恶意,只想记录下这样的时间,今后用来安慰我寻归传统的怀旧情结, 以及仍将继续空洞的时间。我言明了自己的用意,采用了模特与画家的那种合作 方式。她们好像并不反感金钱。得到曲珍应许后,我才公开举起了相机。拉姆显 得拘谨一些,从始至终都处在紧张羞赧的状态。   几年前,我曾经在这个地区行走,记得偏远乡村的农牧民,除了食盐、砖茶、 酥油及少量的肥皂洗衣粉,是不使用其它乱七八糟的化学用品的,就像康北的牧 场和农田,依然在拒绝使用农药和化肥一样。但那都成为过去了。曲珍和拉姆站 在温泉中,用清扬牌洗发剂洗头、力士香皂浴体,甚至也开始穿戴镂花胸罩、内 裤这些完全属于文明世界的东西。在温泉池四周,到处可见来自工厂的饮料罐和 塑料袋。也许,康北草原的人们还不十分清楚,今后要处理这些寿命长达数百年 之久的废弃物,将会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面对裸体的曲珍和拉姆,我原本可以道貌岸然一些,大可不必如此脸红筋胀 地手足无措,就像当年在博物馆第一次看到提香的浴女,第一次躲在被窝里观看 毛片那样,想入非非只是暗藏在自己内心的秘密。这就是一幅活动的人文画图, 活着的传统和往事,关于欲望和理性、艺术和道德的明暗争斗,尽可以在一个人 的内心静悄悄地完成。在被权势和金钱遮蔽的社会,我们早就对如何虚饰和掩藏 自己的手段烂熟于心。我们满嘴谎言,紧掖着想说而不愿出口的真相,而有些冲 动和本能,原本就暗无天日。高原暂时还没有这样的规则,一切都无拘无束,只 要佛经没有明文限定的,想怎样说就怎样说,想如何活就如何活。人们贴身大自 然,自有大自在,天性纯粹率真。在人们看来,世界原本就坦坦荡荡,还没有区 别性和爱的教条,没有文明世界规训的那种文绉绉的口是心非,也没有什么见不 得人的秘密必须隐藏。我来自所谓发达的文明社会,却暗怀各式各样的心事,而 我正在经受的审美危机,也是科技文明给我的宿命。   曲珍和拉姆越来越轻松自在,在水中追逐戏水,几乎忽略了我的存在。曲珍 显得更加狂放一些,不仅向我摆出各种迷人的姿势,甚至故意跳起身体,向我展 示着自己身体中最神秘的部分。那是一种自信。在我的经验里,这些动作几乎跟 挑逗同义。我知道,我的经验不适用于康北。如果用我的经验和方式去理解嘉戈 查,就是事实上的犯罪。我依然在自己的欲望里,难以自抑。风中,满是曲珍和 拉姆爽朗盈耳的嘻嘻笑声。   天色向晚。人们还在使用牛粪和柴禾取暖做饭,蓝色的炊烟开始在村庄上空 聚集。空气纯净得有如古代。我等不到夜深人静。我在继续涨潮。在这个海拔 3300多米的高山草场,稀薄的氧气已经无法继续支撑我越来越慌急的心跳。我担 心,我会在黑夜来临之前突然死去。这种念头阴魂样缠绕着我。我感到了绝望。 我应该闭上眼睛。我这样做了。似乎听到了星星爬上山顶,青草破土发芽,鱼虾 潜翔水底的声音。渐渐的,我听见我的血液放缓了逃亡的脚步。而我的身体,开 始不停地颤抖,那一刻,我多么愿意跳进水中,在荒天水云之下,让温软的水流 浸润我,清洗我,就像回到母亲或情人怀中。这块大地是住有神的,我坚信。神 的目光,不同意我越界。   正是七月,辽阔的草原繁花似锦,一望无际。风从雪山顶上走来,带着旷古 的寂静吹拂着大地。牛羊成群结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到处都是花的魅影。大金 寺宏大的金顶,在夕阳下弹射出眩目的光斑,深深刺痛了我干涩的双眼。   我在康北草原的胸膛,在嘉戈查温泉,在距离天体浴场一步之遥的地方,有 些心猿意马,有些丧魂失魄。雅砻江在身边狂奔,一路叫喊着奔泻在草原的腹部。 河岸上那些夯土墙房子,就是曲珍的村庄,她和她的祖辈已经在那里居住了很多 年,依靠游牧和种植青稞生活了很多年。嘉戈查温泉跟古老的传说一样源远流长。 据说格萨尔王和其王妃,在过去时代某个和今天一样沉静的傍晚,曾经于此欢浴。 也就是说,嘉戈查温泉开始就和爱情有关,可能仍在跟爱情眉来眼去。大地上那 些温泉是神的恩赐,无不和神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的温泉,还被赋予了康体疗疾、幸福吉祥的意义。但它不是我的温泉,也 不是我的神祇。于今,它也不完全属于烟火世界的温泉,也是周边大金贡巴、白 格和善拉等古老寺庙喇嘛的温泉。大地向众生提供一切,也向神灵提供一切。那 些身披深红袈裟的喇嘛们,总会在黎明到正午这段时间到嘉戈查洗浴。每天午前 的嘉戈查属于终生献给精神的喇嘛,而午后和黑夜则属于习惯悲欢离合的俗人。 俗人和僧人于此共浴共存,看上去,界限分明。不管是神的温泉,还是世俗的温 泉,在那些星光明灭的静夜,铅尘不染的黎明,是否有某个喇嘛,或某个曲珍躲 在白杨树下,和我一样心旌摇曳?我不得而知。月亮的心事,只有星星知道。喇 嘛的心事,只有神灵知道。曲珍的心事,只有草原知道。我在嘉戈查的旅途,只 是一场愚蠢的意外,和我的城市和城市里的规训毫无关系。我属于我的行程,那 些旅行的秘密,虽然时有期待艳遇这张地图可以指路,毕竟,最后于我都恍如天 隔。   我不是马背上的水手,自然成不了草原的情人。我只能狼狈而可笑地退回来, 退回我孤独辽阔的出发地。   离开的时候,曲珍对我几乎没有了任何防备,一丝不挂地站在温泉边,长发 和身体挂满晶亮的水珠,看上去天使般圣洁,丰盈迷人。“照嘛,让你照个够。” 弄得我一下子就脸红心热起来。我闻到了来自草原深处的气息。这种气息遗址般 扑打着我,让我又一次感到了沉陷和窒息。   我的镜头不该对准这样的时间,那是一种入侵和掠夺,是对古老大地的不怀 好意。   在四川康北草原,在甘孜县境内,像嘉戈查这样的温泉还有多处。那是神的 浴场,是人们洗心革面和和约会神灵的地方,也是高原延续了数百年的日常生活, 跟生殖、情色和秘密无关。 ◆             毛垭的秘密               ·嘎玛丹增·   翻过去,就是天堂。   318国道离开雅江县城,七弯八拐,翻过海拔4718米的卡子拉山垭口,就进 入了川藏南线最柔性的段落。山体突然变得舒缓起来,黑夜留下的积雪残留在山 顶,融化的雪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茫茫草野,牛羊星群一样漂移在永恒的 寂静之上。高山草甸的色彩和光影,有如伊戈利图画的世界。偶尔可以见到炊烟 袅袅的毡包、森林和开着蓝色花朵的龙胆草,除了高压线塔,气喘吁吁的汽车和 摩托,几乎没有其它文明迹象。这片位于林线和雪线之间的草甸,属于牦牛部落 的传统家园,地理学称其为亚高山和高山草甸,牧人们叫它夏牧场。   道路穿行在草甸的腹部,向纵深蜿蜒,可能,通往一个过去的天堂。尽管天 堂这个名词,已经被人当作形容,并一再滥用,对于毛垭大草原,我实在找不到 更合体的语言用来说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如果我不是如此弱智,就应该闭上 嘴巴,免得我的口水,污垢了真相。   太阳一如从前地挂在高空,从蓝的深处洒下古代的光芒,均匀地照耀着每一 棵树,每一根草、每一只牛羊、每一座村庄和每一条溪流,并没有因为人类活动 的影响和地球物理的变化,忽略什么和轻视什么,整个大地都平等地沐浴在光芒 带来的恩情中。我知道,已经没有几个这样的远方等待着被发现,更没有几个远 方的澄净,可以比这片草甸深远广大。如果陶潜当年不是那样目光短浅,能够深 入更多远方,追随更多部落迁徙的足迹,走过距离天空和云朵最近的雪山草地, 有更多可能,为我们预留另外一个栖梦之地。比如眼下这个牧草绵密,溪流潺潺、 牛羊成群的地方,就可以给流浪的精神,画饼一条更加可靠的线路。   山川河流是旧的,雪山草甸也是旧的,牛羊还是古代的牛羊,树木还是古代 的树木。青稞荞麦,是父亲掌心搓捏过的种子,毡包石屋,打满了母亲汗流浃背 的补丁。月亮站在山巅上方周而复始,照亮一个又一个黑夜。水,静静地流淌了 数万年,草青草黄也是数万年。雪山脚下那些缭绕的炊烟,自从被母亲挤奶的双 手点燃,坚守在岁月里,从未被孤独或苦难剪断,永远会在马蹄声声的黄昏,与 酥油和青稞酒的香味一道,准时升起。   一切都是旧的。只有路是新的,比大地上的一切都新。无疑,能够坐在舒适 的汽车里走向远方,完全得益于现代科技的好处。“要致富,先修路”,已经成 为世界奔行在文明尾部的六字谶语,正在不计一切后果地改变和清扫道路前方, 那些越来越窄的传统空间。一条路,包含着对地球物理产生影响和变化的两个方 向。对文明的入侵和必然,我们应该满怀感激?还是应该谨慎抵抗?只有时间清 楚。很显然,如果没有这条道路,我走不到毛垭大草原,走不到这么旧的地方, 也看不到人类的童年如何与自然万物相濡以沫。大地活着的证据在这里,人类精 神的源头也在这里,传统的时间和空间,暂时还没有被工厂和噪音搞乱,还不至 于因为经济发展的猴急和生态保护的焦虑,离开四时有明法的天道自然。   中午时分,我们走进了米玛家的土掌房。这里处于亚高山草甸心脏地带,距 离理塘县城已不太远,向毕勒曲河在草甸深处,紧握天空幽蓝的辉光,正静静地 流向那里。煨桑炉用石灰刷得雪白,四周挂满经幡,牵手风儿在飞。房屋四周堆 垒的牛粪饼如同山丘,这些源自大地的黑色燃料,无论如何脏污,不会让人联想 到抽水马桶和下水道。猎狗趴在柴垛下方午休,对行人和鸟雀不理不睬,完全失 去了对汽车原来的警惕,灰头蝇正在为它的美梦拉琴呢。   天,蓝得深不可测,云,低得触手可及。   “卓玛,做一片云吧,我就站在山顶上,陪你一起游牧天涯。”每一个到达 毛垭草原的旅人,都可能在瞬间成为行吟诗人。草原真是一个适合流浪的地方, 长天浩渺,大地苍黄,青草青青,蒹葭苍苍。我不敢冒用流浪者这个光荣的称号, 它是牧人的荣誉,我只是唱着一首康巴民谣,颠沛到了草原:   我骑在马上无忧无虑,   宝座上的头人可曾享受?   我飘泊无定浪迹天涯,   蓝天大地便是我的家。   雪山阳光,鸟雀翱翔,草甸一望无际,四处溪流汨汨。如果没有汽车的引擎 路过,草原的恬静,就跟母性的柔情一样无边无际。净耳倾听,可以听到牛羊啃 吃草的声音。那是大地在说话,委托羊发言。这是牧歌的意境。或者说诗歌想回 家,就像城市语境下的精神想回家一样。如果简单地用这种视听去理解大草原, 可能是一个错误。在静寂的草原现场,很难准确辨别何为梦境,何为现实。草甸 空旷,大地荒寒,毛垭牧民的生活,比你能够想象的更加传统。牧歌时代的风光 和栖居,只是很容易清润眼睛的部分,有更多的秘密和神奇,依然隐藏在大地的 内部,既完全离开了我的经验,又充满当然的忧伤和幸福。   坐在米玛家有300年时间的房子里,围着暖融融的火塘喝酒吃肉,就像回到 了久远时代的某个部族。牛粪燃烧的味道有点呛人,黑乎乎的墙壁挂满奶渣和风 干牛肉,长条木凳、大碗酒、烤雪鱼、手抓肉和酥油茶,食物的丰盛和粗糙,完 全有别于城市厨房的精细和挑剔。造假技术最为发达的中国,已经把我们拽进了 互相投毒的时代,不管怎样愤怒和惊慌,化学和农药正在养活我们,这是一个无 法紧掖和结束的事实。在康区或藏区,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乱七八糟的科技,可以 增加产量和收成,或者信仰也不不支持生产毒药。一个遵循万物平等的古老族群, 怎会互相投毒呢。海拔原因,所有进入肠胃的食物,虽有半生不熟之嫌,但可以 放心大胆地吃,不必担心陌生的病毒,通过媒介惊慌失措地渲染,让世界时时惊 恐不安。大块牛肉是康区美食,不用复杂的烹调技艺,也不用可疑的化学制剂清 洗了,放进雪水煮熟就好,牧民世代都是这样弄的。煮锅放在火塘上,小刀就是 筷子,人手一把。早上还在草地谈情说爱的牛羊,午间就摆到了饭桌。用这样的 美食滋养肠胃,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米玛毕业于阿坝藏羌自治州师范学院,两年前回到了红龙乡,在小学当老师。 她原本在成都找到了工作,距离理塘老家也就是两天的路程,但她还是不习惯没 有蓝天白云,可以吆喝羊群的日子,很坚决地回到了草原。如此美丽的地方,谁 愿意轻易舍弃呢。   米玛要带阿妈拉到县城看眼病,正好搭乘了我们的便车。一路上,有说有笑, 米玛不停地说着毛垭,草地上的牦牛、老鼠、旱獭、野兔,学校里的扎西或者拉 姆……“麝和狼是没有了,我小时候就没有见过。去年听顿珠的母亲有讲,在云 杉林附近见到过几只狼崽”。能说会道的米玛说起草原来滔滔不绝,让旅程变得 格外轻松愉快。阿妈拉很少说话,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件很鲜亮的袍子,脸 膛黢黑如夜,那是高原气候和劳动的结果,借助它可以更精确地体认含辛茹苦, 看上去跟母亲这个词汇,也更加亲密无隙。   道路有一些颠簸,阿妈拉身上的佩饰也跟着簌簌作响,听上去音乐般盈耳。 她不太会说汉话,不停地微笑,牙齿洁白,眼神清凉,偶尔给米玛嘀咕几句藏语。 快到理塘县城的时候,她才细声说话,重复了很多次,才听明白。大意是她不到 医院看眼睛,要我们直接把她送到长青春科尔寺。阿妈患有白内障,这在高原是 一种常见病,很多人都有。只需一个很小的手术,即可治愈。牛羊和毡包,就是 阿妈拉的一切,比山还高,比天还深,一生都在厨房和草原忙碌,好不容易去趟 县城,每次都直奔喇嘛庙布施礼佛去了。伟大的母亲们,总是把人生最好的部分, 毫不保留地给了神灵,也给了儿女。   我们的汽车带着米玛和阿妈拉,奔向了朝觐的道路。也许,这就是一条古代 的朝圣路,人们正是通过它走向理塘长青春科尔寺、格聂神山的冷谷寺、昌都强 巴林寺或其它更加古老的圣地。只是那个时代还没有水泥道路。我们也不应该坐 在汽车上。   汽车这个怪物,无法通向神灵。   在海拔4014米理塘,最热闹和繁华的地方,当属农贸市场,各色人群在那里 进进出出,商品琳琅满目,五金家电、日用百货、鸡鱼猪牛、菜蔬种子、皮毛山 货,不管什么都有。拖拉机满载柴禾山一般停在路边,等待买主。有的人看上去 很疲惫,氆氇袍子沾满酥油、泥土和草屑,荒野的一切都附着于身,睁着一双透 亮的眼睛,犹如刚被黑夜打磨过的宝石,或干脆不管不顾和衣躺在街边瞌睡,什 么当归啦、贝母啦、黄芪啦、大黄啦、党参啦、雪莲花啦,都是些有着纯正身份 的药材山货,胡乱地摆放在水泥地面上售卖。穿着制服的城管人员,对这些刚从 荒野进城的人,好像也懒得过问。城市的罚单和规则,暂时还不能对付荒野。   时间刚刚进入秋天,高原已经比内地的冬天寒冷,冻得硬邦邦的牛羊肉,堆 放在靠近车站路口的地方,方便交易和搬运。一只半只地卖,不开零,也不过秤。 买卖双方进行估算,虽没有度量工具精确,最终斤两也是八九不离十。这种古老 的贸易形式,一般只在本地人之间通行,它在我们的城市已经消失了近百年。在 康区,牛羊也是家庭成员之一,都有固定的名号和身份,谁也不会把自己的牛羊 生杀入胃。每年冬季宰杀牛羊的时候,吃肉是必须,以抵御高原漫长的寒冷,就 把自家的和别人家的进行置换,再交给专事屠宰的人宰杀,或者用虫草、松茸、 药材换来的银子,到县城买上一只半只,这样一来,喝酒吃肉才能安心。   那些体格健壮,野性十足,甩着长袖在大街上游荡的汉子,世人习惯称其为 “康巴汉子”。如果你在理塘县城问及他们的祖先,大多会说自己是格萨尔王的 后裔。格萨尔王是高原的英雄,一直活在传说和唱词里,虽然至今仍被高原挂在 嘴边,但在文字的源头,我们找不到他的踪迹。没有关系,人民需要一个英雄来 造像精神。如果时间退回到上个世纪中叶,关于这个善骑射、精剑术、体型高大、 民风剽悍的康巴族群的个性特质,可能会有更直观的证据,用来表明“马术之乡” 的名副其实。每年8月1日的理塘,都会举办一次赛马节,吸引了不少游人。这个 节日,原本为了纪念“军民共建、鱼水情深”的时代章节而设,随着旅游业的风 生水起,本世纪初改变了它的身份,被冠以了国际赛马节的名讳。那是一个盛大 的节日,在理塘的白塔公园或那曲河畔,我们还能依稀看到康巴骑手昔日剽悍的 背影。于今,在沙鲁里山脉周边山原谷地,骑在马背上的康巴汉子越老越少了, 很多骑手更喜欢摩托车,尤其是年轻一代的牧人,把摩托当成了坐骑。吃草的马 自然少了,喝油的摩托却多了,在辽阔的毛垭大草原,我们随时都可以看到长发 盘顶,头戴毡帽,身着氆氇的骑手们,骑着摩托在道路上野马样狂奔,看上去, 十分的危险。他们以前都是骑在马背上看护自己的牛羊,而今改骑摩托,无疑方 便快捷了许多。   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干净酷寒的自然地理以及纯洁的信仰,使得这个高原小 城格外喜欢庄重朴实的服装和色彩艳丽的服饰。在藏历新年或其它重要节庆里, 理塘妇女个个盛装在身,光彩袭人,尤其是女子们那些复杂而精美的发饰,注定 要夺人眼目。妇女们的长发编成绳头大小的小辫,用彩色丝线串联呈弧形披于身 后,发梢处有金银饰饼或宝石串珠固定;左右发辫绕后脑半周,用绿松石和红珊 瑚襻绾于头顶,中额发际线上扎镀金铜泡花,泡花中间大多镶嵌一颗硕大的密 蜡……康巴女子发式的复杂和华美,给人以完全陌生的审美惊喜,过目难忘。这 种发式,据说源自格萨尔王的妃子“珠姆”,也是康巴女子的族群特征,不管在 什么地方见到“珠姆”发式,一下就能辨别出她的户籍。美轮美奂的“珠姆”发 式看上去更像艺术,编织着一个女子们长长的心事。它既是一种装扮,更是一种 展示,关乎一个家庭的荣辱兴衰、至爱亲情和家族品位。为包装打扮自己,她们 都花了很多时间,有的妇女几乎用了数天数夜。而女子们身上佩戴的各种珠宝饰 品,更是光彩夺目,都是一些历代祖传下来的宝贝,如果用物质进行衡量,少则 价值几十万,多则价值几百万,令人瞠目结舌的同时,处处闪现出一个族群尊重 妇女,敬仰母性的神圣光辉。康巴男人的服装相对简单一些,深色袍装也更适合 劳动和长途奔袭,长发也用牛毛混编成辫子,用红或黑丝缨缠在头顶。在理塘大 街,灯红酒绿刚刚上场。头饰、短刀和护身符,康巴汉子一生中最珍爱的三件佩 饰,除了护身符,似乎都在越来越多的钢筋水泥中搞丢了。   在毛垭,人们喜欢唱一首仓央嘉措写的情歌,并引以为荣。六世达赖喇嘛曾 经在诗歌中把理塘喻为仙鹤,高原上的情歌王子一生中,最向往的就是毛垭草原。 尽管这个只当了八年活佛的门巴人,最终并没有走进他梦想的草原,但《仙鹤》 这首歌词被民间保留了下来,并被一再传唱至今。这首歌就跟仓央嘉措这个名字 一样,它所代表的就是自由、爱情、浪漫、慈悲和美好:   给我一双白鹤的翅膀,   我要飞去遥远的地方,   不往别处去了,   只看一眼美丽的理塘……   1706年冬天,有着浪漫诗人和达赖喇嘛双重身份的仓央嘉措,被清政府废黜 押解进京途中,在青海湖附近神秘失踪。当局者后来正是循着这首情歌留下的线 索,在理塘县找到了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七世达赖格桑嘉措。   很遗憾,被世界级别的诗人倾心吟诵的理塘,没有出现在希尔顿《消失的地 平线》一书里,尽管这里和稻城、香格里拉是邻居,距离并不太远,因为约瑟夫 ·洛克当年的脚力,还难以翻越仙乃日、央迈勇、夏纳多吉三座大山,自然无法 抵达毛垭大草原,这个脱俗得轻易即可入世的远方。   长青春科尔寺在理塘县城的北侧,居于高处,整个县城在它脚下迂回铺开, 远远看去,不管是水泥房子、玻钢房子,还是石头房子、木头房子、泥巴房子, 个个都像朝圣者,纷纷匍匐在地。我们敬仰传统和神灵,原本就该像敬奉先祖那 样毕恭毕敬。传统是旧的,祖先也是旧的。神比祖先更旧。这个修造于1580年, 由蒙古法王契克阿登和云南丽江木增土司出资,三世达赖索南嘉措开光加持的格 鲁派寺庙,与青海西宁的塔尔寺、甘肃夏河的拉卜楞寺一样声名显赫,是藏传佛 教最精华的寺庙之一,也是康区最伟大的法脉道场。它是神的居所,充满慑人的 力量,这种力量除了秘密,还来自古代的泥瓦匠和木匠,令人无限敬畏。   春科尔寺的建筑规模和气势,在金晃晃的草甸上,比金晃晃的阳光更为耀眼 澄净。它的安详和气势,是属于过去的、智慧的、神性的,是理塘城内最富有灵 魂的宏伟建筑,它所保管的古老气场,充满朝觐者的心底。寺内收藏的《甘珠 尔》、《丹珠尔》等10万余块绝世书版及经卷,法器、壁画、唐卡、塑像,更是 稀世珍品。我们可以把它当成文物、古董,或者博物馆、艺术宫、图书馆、文献 馆进行参观欣赏。信众心里,它不是简单的经堂、佛殿、菩萨、金刚、活佛、上 师、经卷,荟供酥油和朵玛,而是信心和觉知的灵光道场。人们在这个场里和谐 圆满,安宁如归。由于它的存在,高原的生活不再那样枯燥乏味,它是康南的精 神和文化中心,人们从出生那天起,就以它为圆心旅行,从今生走到来世,不忧 不躁,静观入世,净心出尘。寺庙在、精神就在,信仰和灵魂都不会失传,生活 就吉祥如意,回家的路永远都不会关闭。   高原上的人们比我们活得恬淡滋润,他们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同时也知道要 去哪里。这两个让尘世焦虑和恐惧了数千年的古老问题,对于康藏来说,自从莲 花生大师在1200多年前入藏弘法,就已经不是问题了。人们天天到寺庙转经,就 在高高的白墙和金色的房顶下方,一条被无数身体磨光抚平的泥石道路上,三步 一磕全身伏地,满身尘土,全心全意地匍匐神灵,匍匐雪山匍匐草原匍匐羊群匍 匐阳光匍匐大地。人,是需要匍匐的,就像大地之于阳光,粟稷之于雨露,草场 之于河流,雪山之于神灵、儿女之于父母。生命必须俯身大地,我们的祖先和神 灵,早就为我们画好了地图,不必苦思冥想,精神要回家,就走转经路。   无量河、热衣河、桑多河、霍曲河、那曲河、章纳河等无数河流,深情地清 润着这块世界高地,分别壮大了金沙江和雅砻江的神韵。草原生长牛羊,土地种 收粮食,雪山居住神灵,每一个地方都是神性的,都是诸神住地。格聂山住着藏 传佛教十三女神,肖扎神山住着海螺女神,海子山住着度姆女神……雪山、湖泊、 草场、河流和村庄,大地上的一切,早在文字出现之前,就已经被神灵命名。严 酷的生存环境,有神灵世代相伴,高城不再寂寞苦寒,心灵不再黑暗无依。神就 是生,就是开始,就是真善,就是光亮和火把,就是天就是地。   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敬仰和向往的地方,尤其是对于那些有纯洁信仰的人,理 塘是雪山草原的圣地,成长过七世达赖、十世达赖和第七、八、九、十世帕巴拉 呼图克图(西藏昌都地区藏传佛教级别最高的活佛)和蒙古国师三世哲布尊丹巴 等高僧大师、嘉木祥活佛等等注定要活在大地上的人物,一直在人们记忆的深处 安抚心灵。   春科尔寺堆着很多来自荒原的石头,大都刻有观世音大悲咒、莲花生心咒、 慧眼、神像、动物图案等,并用矿石粉颜料上色。数百年来,人们在穿越大地的 时候,把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搬运到这里,有的放在怀中、有的放在牛皮背囊、有 的放在马背,还有的通过摩托、拖拉机或汽车,不管它们用什么方式、什么时候 从大地的什么地方到达这里,意义就不同了。它们不是普通的横断山或其它什么 高山的石头,它们被移动,凿刻着一个族群坚定的信仰和愿望,并被堆垒在高处 俯视众生。村头、山间、路口、湖边、江畔……任何可以抵达的地方,都堆满了 大大小小的玛尼堆。据说,它是西藏创史世代的产物。虽然我们已经无法从时间 的远方去查证它的准确来历,但石头隐含的神谕,既是传统的、宗教的,也是天 地自然的。就是在地球卫星可以清晰到毛发的今天,在康藏某些人迹罕至的地方, 玛尼堆还有地标和路标作用,它会指引路上的旅人,走在正确的方向。   春科尔寺的玛尼石,虽然没有青海玉树嘉那玛尼那样可以成为吉尼斯记录, 也没有四川石渠县巴格玛尼那样宏大,但石头仍在不断地到来,高度和体积也会 不断增加。下午的时候,在春科尔寺门前的玛尼堆里见到了洛桑扎吉。这个来自 雅江县的年轻人,正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凿刻六字真言。高原地区原本不容易出 汗,但洛桑已是汗流浃背。锤子、錾子、眼睛、手臂,全部身体包括心灵,一起 参加了劳动,没人怀疑他的专注。石头十分坚硬,锤錾叮叮当当,石屑到处飞溅。 在高海拔的理塘,用同一块石头凿刻图文,要比在低海拔地区多付出十倍的努力。 为了这块石头,洛桑已经在理塘一周了,白天凿刻,晚上住在小旅馆,饿了有自 带的糌粑充饥,渴了有附近的泉水润肺。“这么费劲,可以请人帮你打呀。”洛 桑说石头是和母亲去格聂峰冷古寺附近山谷请来的,必须亲自动手。“阿妈拉的 石头刻完了,还有妹妹的”。母性的光辉是神圣的,亲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洛桑 为了母亲,无怨无悔,满心欢喜,刻完母亲的、妹妹的,或许还有哥哥姐姐弟弟 妹妹的,情人的和洛桑自己的。也许他会没完没了地敲打下去,在一生的敲打中, 使内心变得更加光明,以照亮归家的路。洛桑的一锤一錾都在敲入亲人的本元心 性和真挚祈祷。那一块块石头的后背,应该还有更多至爱亲情的故事。我想用一 句古老的藏语,结束这个段落,祝福洛桑和他的家人:扎西德勒。   在坛城式的玛尼堆里,也见到了手机号码这种现代符号,被工匠们凿刻在石 头上。符咒本身就是一种沟通,人们不停地凿刻它、书写它、转动它、念叨它, 除了累功积德,净心扬善,就是为了同某个看不见的空间通灵交流。电话号码刻 在玛尼石上,虽然显得有些扎眼,为了信息沟通这个同样的目的,在神灵那里, 似乎也是可以谅解的事情。   春科尔寺不是毛垭的神祇,并没有为真理划定什么精确的坐标。信仰者自信, 觉悟者自悟。当然,它也不是神秘于旅游线上的展览厅,它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 大学堂、研修所,关于世界本源的觉悟地、天体宇宙的象征世界,缭绕的依旧是 吃喝拉撒睡的人间烟火。可以容纳四千多人的建筑群体,有近两千僧侣在此诵经 习法、观修坐静,或从事于心灵服务的工作。我们看到了想看的部分,就是形形 色色的信众,在金碧辉煌的寺院转经礼佛,以及年龄不同的喇嘛穿梭在经堂、佛 殿、扎仓(僧院)和康村(僧舍)之间。春科尔寺一直都是敞开的,如同所有的 宗教场所一样,皇帝可以进去,百姓可以进去;鸟雀可以进去,羊和马也可以进 去,没有什么隐藏的秘密,秘密只在秘密的内心。   那些身着暗红袈裟的孩子们,年龄的确还小,有的鼻涕横颌,头发蓬乱,手 脸皴裂。你必然会担心,这些连生活都还不能完全自理的孩子,该如何应对青灯 古佛的漫长时光? 虽然“三丁抽一”的旧时规矩早已废黜,信仰下的部分家庭, 还是把它当作传统保留了下来。桑吉和罗布次仁就来自这样的家庭,坐在康村门 前的石阶上。跟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一条黑毛卷狗。一个七岁,一个十岁,看 上去像在晒太阳。不时有鸽子和鸟雀,在他们头顶飞落于地,捡食着泥石地面的 青稞。面对镜头,孩子们笑得很开心,就像所有孩子那种天真生动的笑。幸福的 童年。但这样的童年和我的童年,以及城市孩子的童年完全有别。   “想家吗?”点头。“习不习惯?”点头。“自愿来这里?”点头。“想不 想去成都,或者北京?”点头。当问及想不想阿妈时,两个孩子突然僵住了。我 想到自己的孩子,心中顿时跑来一块石头。我不能用现成的经验,去揣摩两个孩 子年少不多的心事。那是错误的。对于出家人,寺庙就是归家的路,可以通往永 恒的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只适用于大多数童年心里的家。家人偶尔也会来看 望自己的孩子,顺便捎带一些食物什么的。纠缠了很久,桑吉开口说话,“有时 候,有点想我们家的羊群。”   寒风从雪山飞来,游人纷纷离去。殿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清脆、渺远。大 地,一片沉寂。   孩子们坐着的地方背靠崩热神山,看上去很近,其实非常的遥远,要爬上去 更是千难万险。桑吉和罗布次仁两个小阿拉(沙弥)的精神旅途也会非常漫长, 其间充满了千辛万苦。藏传佛教出家人一生都在刻苦学习,除了佛学经书典籍, 还要系统研习历算、医药、建筑、修辞、声律、戏剧、绘画等等。寺院就是学校, 很多僧人通过学习,修炼到一定阶段,个个都具有高僧大德的智慧和学识,只是 通向佛的道路一直就很艰难,体格健壮、繁殖力强、自古就喜欢到处流浪的康巴 人,仅身体本能这一关,就足以成为天大的困扰。   断万念而出世,原本就是大汗淋漓的心灵长途。   长青春科尔,藏语译音。弥勒佛法轮,才是它正确的法名。“未来佛远在, 妙谛于此永存。”   唵嘛呢叭咪吽……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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