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2/05(第二二零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6.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花与蝶                   § 张雪昆:花与蝶           §                        §    ·张雪昆· 【网讯】              §                    §  【牛肆】              § 停着的蝶就是花                   § 飞着的花就是蝶 wxd:看病记           § 分不清那斑斓和缤纷呀  屠晨皓:读教科书有感        § 也许花已非花蝶也非蝶 刘振墉:邻床病友信教了       §                    §  【丝露集】             § 花遇见蝶构成春天                   § 蝶离开花是美的碎片  简 杨:楼             § 谁的眼眸如此清澈呀 水过河:左山崖 右山崖       § 万紫千红摇曳在里面 心 薇:春迟            §                    §  【网里乾坤】            § 花低头抬头叹着沧桑                    § 蝶飞来飞去寻着永远 阿W:漫话诗词欣赏与“格律之误”  § 梦一样盛开的就是回忆呀 肖毛:《欲望都市》与中国普通话   § 梦一样凋谢的是感伤无限 贾湛:麦田里的自由         §       ——科学与人文关系探讨  §                   § 认识的花本来是昨天的蝶  【网萃】              § 忘记的蝶已成为今日的花                    § 这一束阳光温暖如泪呀  罗尔豪:两个人的村庄        § 洒在地上是对春天的想念                    § 【网讯】∽∽∽∽∽∽∽∽∽∽∽∽∽∽∽∽∽∽∽∽∽∽∽∽∽∽∽∽∽∽∽ ◆     第十一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启事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和新语丝决定举办第十一届 “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规定如下:   一、参加评选的作品内容、体裁和篇幅不限。   二、评出一等奖一篇,每篇奖励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二等奖二篇, 每篇奖励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三等奖十篇,每篇奖励二百美元(或等值 人民币)。   三、评委由新语丝编委组成。评委的作品不参加评奖,但可以列入专辑发表 或结集出版。   四、新创作和已在网络上发表的稿件均可参加评选。已在报刊、书籍上正式 发表的作品不能参加评选。每人来稿请勿超过三篇。来稿将选择在《新语丝》杂 志和新语丝网站上专辑发表,并可能结集印刷出版。结集出版的稿件另外支付稿 酬。   五、中国大陆的来稿请寄xinyusi@yahoo.com,其他地区的来稿请寄 editors@xys.org。来稿请注明“参加评奖”。来稿可用笔名发表,但请提供作 者的真实姓名和地址。凡是由他人代投的稿件一概不登。   六、十月三十一日截稿。获奖名单将在《新语丝》明年一月号公布。   七、本奖以后隔年与“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轮流评选一次。 ◆ 方舟子新书《我们为什么不长尾巴——方舟子带你走近科学》近日由广西科 技出版社出版。该书是2007年出版地《方舟子带你走近科学》地再版。 ◆ 以下摘自《东方早报》2012年5月12日报道《赵鼎新谈微博与公共空间》, 记者黄晓峰。   2011年是中国的网络微博大发展的一年,各种公共事件在微博上被反复地披 露、讨论、发酵。可是,伴随着微博席卷互联网的热潮,也出现了各种乱象,一 方面人们可以在各个领域发表意见,另一方面,对意见不同者肆意辱骂、群起攻 之,而买粉丝、网络水军等具有微博特色的“妖孽”也在兴风作浪。我们应当如 何看待这个大杂烩一般的虚拟空间呢?芝加哥大学社会学教授赵鼎新先生为研究 中国的微博,特地穿了马甲加入微博大军,他运用社会学的概念、框架,对微博 与公共空间的关系作出了自己的解读。   黄晓峰:在您看来,中国的微博与美国的Twitter有什么不同?   赵鼎新:为了了解中国的微博,我近几个月来穿上马甲注册了一个微博,在 里面悄悄观察。同时,我还对美国的Twitter做了一些观察,以比较两者的区别。   中国的微博和美国Twitter的确有不少区别:美国Twitter没有长微博功能, 一条只能写一百四十个英文字符,短之又短,基本只能写一句话。中国的微博是 一百四十个字,能表达更多的意思。美国Twitter的转发数字显示有限制,最多 只显示“50+”,评论只能显示五条;而中国的评论和转发的数字都能精确显示, 没有限制。   然后是水军问题,我曾经在谷歌上搜索“新浪微博粉丝”这几个字,结果出 来的居然是一堆刷粉丝的广告:这个保证“优质微博粉丝永久不掉”,那个报价 “新浪微博粉丝两元一千,十七元一万”,另一个个鼓动你拨打某某粉丝热线, 说是“今日特价”等等。在中国,只要一个人掌握着大量的金钱或者某种技术, 就能通过雇用水军把自己的声音做大,造就虚假粉丝团,而美国的Twitter则没 有听说有什么水军活动。   这些性质不但使得中国的微博有替代博客的趋势,而且更容易涌现出强势意 见领袖和网络红人,而网民也有了更大的被操纵的危险。   最近有研究文章列出微博上的前二十位意见领袖:潘石屹、马云、任志强、 李开复、郎咸平、李承鹏、陈光标、李稻葵(以上是商界、经济人士),于建嵘、 王小山、孔庆东、慕容雪村、五岳散人、罗永浩(以上是政治性意见领袖),方 舟子、贾平凹、贾樟柯、芮成钢、张鸣(已退出)、袁岳。   我做了个小实验,在芝加哥大学拿这二十人的名单问我的一门课中的六个中 国学生对这些人的熟悉程度。我没想到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其中的任何一个 人,包括其中一些我认为在微博中人气并不是特别大的人。后来我在网上找了一 份美国的著名微博意见领袖的名单给我的美国学生看,结果是他们基本上都不知 道这些人。   以上结果可能是出于以下两个相辅相成的原因:一是中国微博更容易形成强 势意见领袖和网络红人,二是中国的名人更喜欢在微博中发表意见。无论哪一种 场合,微博在中国的重要性要远大于Twitter在美国的重要性。   美国的意见领袖首先会选择把自己的文章发表在《纽约时报》、《华盛顿邮 报》、The Nation、 The New Republic 等传统媒体。美国有些意见领袖甚至没 有自己的博客或者Twitter。   在美国的自媒体中,博客的重要性又要大于Twitter。美国博客讨论的质量 比较高,特别在美国宏观经济政策方面,经常有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在博客中积 极加入讨论,这种情况在中国不太可能发生。   美国Twitter上也会出现令人遗憾的问题。比如,两年前罗格斯大学有一个 学生通过网络视频偷拍同宿舍同学的同性恋行为,并在Twitter上公之于众,结 果导致那个学生自杀。这一事件在美国引起轩然大波。各地有许多自发的悼念活 动;美国总统、国务卿及其他政府高官对此行为进行高调谴责;美国联邦和新泽 西州纷纷立法以防止以后类似事件的出现;肇事者遭到起诉,被陪审团认定有罪, 并有可能被重判。受这一事件的刺激,脸书网上约有一百六十万人响应建立一个 专门的纪念日来声援那些因为性取向而被欺辱的年轻人;约一万人在包括 Twitter在内的各种社交网络上呼吁以更严重的罪名起诉肇事者。这种国家和社 会、网上和网下的一致性反应在缺乏共识的中国很难出现。   黄晓峰:有人认为中国的微博上人人都可以说话,非常民主,是这样的吗?   赵鼎新:首先必须说明,微博上出现的大多数话题与政治关系不大,不同话 题的性质不一也难以简单定论。就你的问题来说,我想你是要我评价一下大家曾 经抱有很大期望的微博中的政治性公共空间吧。我以下的回答也仅仅局限于此。   与传统媒体相比,微博既有报纸的性质也有电视的性质,它是全媒体。在微 博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办一份“报纸”,而你的“报纸”的影响大小将完 全取决于读者的接受程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微博的确是一个非常彻底的民主场 所。但是,微博上的民主手段又是非程序性的。在目前的中国,只要政治上不十 分出格,你在微博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任何程序加以限制。最后,微博又 是一个可被操纵性很强的通讯手段。玩微博的人可以通过买粉丝、水军等多种技 术手段来炒作自己。只要有权力、有精力、有钱,你就可以在微博中发出比人家 更大的声音。在这方面,中国的博客也一样。曾几何时,韩寒的博客上面只有一 个句号,一个“喂”,也会有几十万的点击量。后来我了解到,这是可以通过技 术做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微博上很容易形成虚假舆论。   微博还有其他一些特质。在微博中“前台行为”和“后台行为”的界限不再 清晰。比方说,我跟一个人聊天后发觉此人人品不好。出于礼貌,我必须对他客 气,这是前台行为;但是分别之后我可能会对他人说这个人太差了,这是后台行 为。比如几个人到饭馆吃饭,吃到一半说菜不好,要退了,服务员当面会微笑着 说对不起,到了厨房可能就会骂客人,端着换的菜出来,可能还会在菜里吐口唾 沫。客人不知道,也就吃了。前台行为和后台行为隔开来没问题。可是如果服务 员不小心将对讲机留在客人进餐的桌子上,把厨房里说的话全传到顾客耳朵中去, 这就会乱套了。通过这个例子我想说明的是,在真实社会中,如果前台行为和后 台行为合而为一就会造成很大的麻烦。但是微博却把平时生活中的后台行为变成 了前台行为。现在虽然实行实名制,但是注册名可以是假的。我穿了马甲在微博 上观看,几个月后慢慢猜出其中若干个人大概是谁。通过询问,我发觉这几个人 在日常生活中是很有礼貌的,但是在微博中却脏话连篇,简直像换了个人。微博 中许多人并不在自己熟悉的圈子内混,不少人的真实面目大家不清楚。这些人因 此能在微博中动辄破口大骂,而不怕受到惩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微博空间的 出现把社会上的许多后台行为前台化了,这可能是微博政治空间中语言趋向暴戾 背后的结构性原因。   还比如,微博中的许多网络写手往往会因为在一个具体事情上站在同一立场 而建立了一定关系,但是他们之间却很难形成现实社会关系中的亲疏远近关系, 并且由此产生持续的情感。微博的这个特点,我把它叫做“亲密的陌生人”。 “朋友”之间关系紧密但却没有现实社会中的各种关系加以约束,这给了微博上 的人际关系很大的不确定性。不要看今天不少人会因为某一件事联合起来,他们 明天很容易就会为了另外一件事情相互翻脸。   微博的这些性质给了微博中的“社会”一个严重的原子化倾向。微博平台一 方面缺乏现实社会中的礼仪和权威关系的约束,从而具有明显的反权威倾向,而 另一方面却容易在(来自网络公司、金钱、国家等)操纵下迅速形成权威。在微 博中,人们一方面会鄙视权力,另一方面又特别崇拜权力。微博中的狂热之士的 表现好像“文革”中的红卫兵:一方面喊着打倒一切、怀疑一切,另一方面喊着 谁敢反对毛主席我们就打倒谁。   黄晓峰:微博上几乎每天都有各种问题在讨论,为什么有时在简单的、依靠 常识就能判断的问题上会分歧严重,而在一些复杂问题上却会出现一边倒的情况?   赵鼎新:简单讲,除了自然科学知识外,这世界上存在的大多数知识都属于 对错非常难以讲清楚,或者说是属于没有简单意义上的正确与错误可言的价值观、 意识形态范畴的东西。既然微博上的许多讨论是在意识形态层面上的讨论,或者 是带有很大的意识形态性质的讨论,这些讨论就会在很大程度上服从意识形态权 力的一些基本特性。与微博有关的意识形态权力的特性有两个。第一是意识形态 层面上辩论出输赢的不可能性:两个信仰不同的人士辩论,结果往往是各自都觉 得是自己赢了。美国与前苏联之间的冷战不是靠打嘴仗分出胜负来的。新教运动 兴起后欧洲新教和天主教之间的关系和势力分布也不是由两个宗教之间通过辩论 决定的。即使是被笔者视为生命的自由主义精神,它也绝不是因为它的政治正确 性而在世界上得以光大的。除非用强制性和半强制性的手段,简单的说服是难以 改变另一个人的价值观的。第二是价值观社会存在的自然多样性:一个人所持的 价值观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由他的地位、经历和性格所决定的,不同的地位、经历 和性格自然就会导致人们采取不同的价值观和对同一价值观作出不同理解。一场 争论的性质越接近于价值观层面的争论,或者说越掺杂着价值观因素,争论出输 赢就越不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哈贝马斯的“交互行动”(communicative action)理论是十分理想主义和幼稚的。   意识形态权力的这两个特征决定了微博公共空间争论的基本特点:鸡对鸭讲, 自说自话。比如,最近因为韩寒作品代笔问题在微博发生了一场大争论。我本以 为这一场争论的核心是真假问题,而不是价值观问题,因此是比较容易说清楚的。 但是就这么一个似乎是证据越来越清楚的问题,网上到了现在仍然是鸡对鸭讲、 众说纷纭。为什么会是这一结果呢?很简单:许多人在参与这一争论时加入了自 己的意识形态和信念。我这儿拿“韩寒作品代笔问题”作例子是想再次说明:一 旦加入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层面上的东西,就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要取得共识 也是不可能的。   意识形态性质决定了微博上的讨论具有一种原生的混乱多样性。但是,在不 少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层面话题上,微博中的讨论有时却能形成压倒性的一致性意 见,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见到这个问题,我们一般会有如下似乎是常识性的回答:在反复讨论的过 程中,大家逐渐找到了真理或者是正确的认识。但是,这样的回答是极其幼稚和 有害的。必须强调的是,我这儿绝不是说公共空间中的讨论没有意义。自由讨论 是非常重要和绝对必要的。因为这不是访谈的重点,所以我就不对这一观点作系 统阐述。我这儿只想强调:自由讨论的意义绝不在于要使得社会在某一种价值或 者立场上取得“共识”。   一般来说,当看到一个社会中某种意识形态或者价值观获得强势后,我们首 先想到的不应当是这一意识形态或价值观如何正确,而是要观察这一意识形态背 后有什么强制性或者是半强制性力量的支持。在现代社会,国家是最为强大的强 制性组织,而宗教组织和学校则是两个最为显著的半强制性组织。从这个意义上 说,你今天如果觉得我的话讲得有道理,背后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学校教育或者 是你的知识结构已经规范了你的思维方式,使你形成了很强的认知依赖。这世界 上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对社会思潮进行规范的力量,那就是“时代性思维方式”。 “女巫大量存在”曾经是欧洲社会的共识,二战后法西斯主义声名狼藉,“文革” 后极“左”路线和专制政治成了过街老鼠。这些都是时代性思维方式的例子。时 代性思维方式往往是以前强制性社会行动的非期然性结果,它同时也必须有强制 性或者是半强制性权力的支持才能长期维持。   黄晓峰:我想您的意思是指微博的讨论也受社会大结构条件的影响。您在 《伦敦骚乱》(见2011年10月15日《上海书评》)一文中指出英国骚乱的平息很 大程度上是依赖于英国人对主流价值观的共识,那么在中国,是否存在类似的共 识呢?   赵鼎新:中国目前不具备英国主流社会所具有的共识。其实,决定当前中国 时代性思维方式的最主要的力量就是社会基本共识的缺乏。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 大致有以下四个。第一,社会主流价值观不彰,而又拿不出可替代的和能被广泛 接受的价值观取而代之。因此,不得不把合法性建立在“绩效”上,欠缺了建构 一个主流价值观的能力。第二,中国古代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是儒学。但是,儒学 赖以生存的制度性基础和社会组织,如科举制、宗法制、宗族组织这些,都已经 被革命洪流彻底摧毁。在当今中国,儒学渐已沦落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哲学体系或 意识形态;而其他宗教与伦理体系,即使是在中国日益兴盛的基督新教,目前也 尚没有成为整个国家的主流价值观的能力。第三,中国当代中学和大学人文教育 的方向不明。这两年我们在搞人文教育、核心课程。西方搞核心课程背后的动因 很简单:灌输西方现代社会中占主流的理性精神和人文主义精神。但是在中国, 我们的人文教育到底要教什么东西,中学和西学之间应该是什么关系,当前中国 核心价值观的基础到底应该是什么,我们学校和国家的关系应该怎么定位?在中 国,这些问题在“列强”的压力下推动的“被动现代化”过程中都没有得到根本 性的解决。只要这些“体用”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中国的中学和大学人文教育就 很难为建构主流价值观作出贡献。由此,当前中国的大学就其本质来说只不过是 学习和模仿当代西方技术的技校而已。第四,当前中国的主流媒体在若干重要领 域的报道得不到国民的尊重,他们因此也不能在这些领域为主流价值观的建构作 出贡献。   这四个因素的集合造就了当前中国的时代性思维方式, 使得本来应该是多元 化的微博政治公共空间在反体制、反贪官、社会危机意识等等方面出现了舆论的 一边倒。从这个意义上说,大众心态将决定微博对中国的政治性公共空间和政治 发展的影响,而个人心理素质则决定一个人在微博中的地位。   黄晓峰:您说的个人心理素质决定一个人在微博中的地位是什么意思?   赵鼎新:在当前中国,我估计只有在骂体制、反贪污、民粹、环境质量和食 品安全等议题上人们在微博中才能容易形成共识。至于其他议题,即使是最为简 单的,但是带有一定价值观性质的争论,在微博中我估计也很难取得共识。这就 难免引起论战。但是,论战开始后,我先前已经总结过的一些微博的自媒体性质 就会起作用,谩骂、抹黑、恶意中伤、胡搅蛮缠等行为在微博中会大量出现。在 这个时候,只有自我感觉良好的,或者心理状态受外界影响较小的,或者思维相 对偏执和头脑简单的人才能在微博论战中坚持下来。   我在微博中看到一位教授退出微博的声明。该教授因为加入了“韩寒作品代 笔问题”的论战而把自己置于痛苦之中。声明中说:“自从玩微博以后,我从一 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读书人,变成了社会新闻的热情关注者,并常常对社会 事件发言。我现在发现,微博带给我的快乐远远抵偿不了给我带来的痛苦,过分 的社会关怀让自己长期处于愤怒和焦虑之中,写完一篇社会评论后又容易失眠…… 看来,我不太适合开微博,也不宜于过分关注社会,当今中国让人愤怒的事太多, 我自己又特别容易激动,这样让自己长期处于一种焦灼骚动之中。”显然,该教 授的心理状态已经无法承受微博中的暴戾之气和“有理讲不清”的事实。   在当前微博政治公共空间中能坚持下来的意见领袖,不管他们的政治立场如 何,都需要有强烈的个性和良好的自我感觉。如果再能加上偏执的思维、简单的 头脑和悦民的心态,那么该意见领袖就会永立于不倒之地。   目前中国,反权威和民粹思潮成为主流,而社会又缺乏基本共识。由此,谁 敢在微博中打擦边球“对抗国家”、诉诸民粹,谁就能通过操纵民意而做大。我 这儿在“对抗国家”上面加了引号是想指出当前出现的不少“对抗国家”的擦边 球行为实际上只是在消费大众思潮。说实话,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前中国政治骗子 特别多。在中国有消费国家体制的,消费自由主义的,消费民族主义的,消费左 倾思潮的,消费民粹的,消费文化保守主义的,消费儒学的。这市场实在是太大 了。   可以预见,在当前中国,如果一有风吹草动,微博肯定会成为传播信息和谣 言的阵地。在主流价值观式微的情况下,微博的性质和社会大结构叠加在一起, 引发社会崩溃的可能也是存在的。一旦出现了这种情况,网民是不能简单怪罪的, 毕竟,他们不是造成今天社会严重缺乏共识的原因。问题是,一旦出现乱象,其 后果不可乐观。狂欢过后,我们所需面对的还是原有的人、原有的思维习惯、原 有的行事方式和政治文化。问题是,在一个主流价值观不彰的体制下成长起来的 人们是记忆不健全和缺乏集体反思能力的。动荡之后,“精英”们当然会进行 “反思”,甚至是对以前的天真的想法和行为表示后悔。但是在后悔的同时,他 们中的各路人马马上就会继续带着一种教主和消费民众的混杂心态为中国的出路 继续提出各种天真的设想,带着更为天真、既可怜又可恶的民众把中国从灾难引 向灾难。   黄晓峰:您觉得在微博的这种环境下,公知或意见领袖该如何做更好呢?   赵鼎新:在当前的中国,公知几乎成了一个贬义词。造成这一局面的背后当 然有很多原因。比如,国人缺乏共识且不怎么容忍。但是,公知本身的行为也是 造成这一局面的重要原因。其实,中国的大多数公知多年来在中国做过许多有益 的事情,其中还有不少人在自己的学术领域中也做出过一定贡献,即使他们今天 的所作所为也并不是一无是处。问题是,他们在近年来走入了两个相互关联的误 区。一是公知近年来在中国受到了新闻媒体的过度关注。不少人在略有名气之后 就反复受到媒体的追捧。记者不断采访他们,恨不得叫某一个人在任何方面都发 表意见。二是公知在面对巨大“市场”时忘乎所以,对自己进行了错误的定位: 用简单的话说就是频繁对自己知识领域之外的问题发表意见,从而把自己转化成 了全能型公共知识分子。   美国的公共知识分子的行为与中国的完全不同。在美国,社会科学家做公知 也是有的,但是很少有人在自己的知识领域外大量发表意见。比如,乔姆斯基发 表的言论主要集中在美国的媒体和美国的外交和军事政策两个领域,保罗·克鲁 格曼发表的言论主要集中在经济学领域。我不是美国的公知,也算不上是中国的 公知。但是出于对中国的关心我也在国内传统媒体发表过一些议论。但是我的议 论也主要集中在我所熟悉的历史、社会运动、现代国家和媒体等问题上。即便如 此,比如为了写《伦敦骚乱》那篇文章,我从收集资料到完成写作整整花了十天 时间,并且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左右。我对媒体有一定研究,我对伦敦骚乱也有追 踪,但是当真要落笔我也不敢言之无物和言之无据。其实,即使采取了比较认真 的态度,我的每一篇文章也难免出现各式各样的错误。我想说的是,态度认真, 话就不敢多说,话即使说错也不会错得太离谱或者对他人毫无教益。   与美国的领域型公共知识分子不同,中国的公知是全能型的。我认为这是中 国公知今天遇到了麻烦的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我把今天中国公知的声名狼藉看 作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会帮助他们的成长并有助于中国公共空间的发展。我也希 望国人能学会容忍和原谅,在唱坏公知的同时尊重他们的存在,并给他们一个发 展和成熟的空间。我最担忧的就是面对乱象呼吁政府部门严加管理。通过一定法 律对自媒体进行规范是应该的,但是过多的限制必然会得到适得其反的结果。今 天中国政治公共空间的不成熟不就是长期收紧的结果吗? ◆ 以下摘自《商界评论》报道《微博花儿何时结果》,作者鲁振旺。   一个是80后青年偶像、一个是打假斗士,年初韩寒和方舟子以新浪微博为主 战场掐了一架。   这场骂架的缘由是麦田质疑韩寒博客作假,方舟子也跟着质疑,韩寒反击方 舟子“你他妈的会不会胸闷”。随后方舟子发表了数十篇颇有影响力的微博,充 分利用了视频、图片、长微博等技术,对韩寒的文章和博客进行了充分的剖析; 韩寒阵营则利用博客和微博进行反击。路金波、范冰冰、罗永浩、易中天和宁财 神等名人纷纷卷入,成为微博诞生以来最热门话题,门户网站、平面媒体和电视 台等纷纷跟进报道,热闹非凡。   “韩方大战”是目前网络热点表现形式的缩影,现在的新闻信息源已经从过 去的论坛转移到了微博,而且阵地从静态的电脑转移到了动态的手持终端(平板 电脑、手机)。信息流传的速度更快、参与人群更多。同时,微博用户的增加速 度也很惊人,截至2011年年底,新浪微博注册用户2.5亿,每月新增用户超过 2000万,腾讯微博注册用户超过3.1亿,双双成为仅次于QQ的网络交流工具。另 外,搜狐微博、网易微博也有千万级用户量,微博已经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互联网 新应用,彻底改变了网民的网络使用习惯。   与微博的鼻祖Twitter不同,新浪微博和腾讯微博承载的功能越来越多,颠 覆了“轻”的模式,越来越“重”。在两家的微博页面,增加了相册、视频、音 乐、游戏、微商城、微群、微访谈、微盘等各种功能。在由轻变重的过程中,微 博运营商要为用户提供更多的价值,围绕SNS关系打造娱乐和商务生态圈。   互联网公司的发展一般分为三步:首先是聚人气,利用核心产品吸引用户; 第二步是提高用户使用粘性,通过改善产品性能,丰富产品特性和功能,强化用 户使用习惯;第三步是确定盈利模式,即流量变现,寻找用户使用价值与商业价 值对接,尽快盈利。   对于新浪微博来说,2010年是聚人气阶段,用户飞速增长;2011年是强化粘 性阶段,通过引入第三方合作应用来丰富微博功能,并开发了图片、视频、音乐、 游戏、微群、企业微博等各种功能,丰富了用户体验;接下来的2012年,新增用 户基本稳定,新浪和腾讯微博的日均访问量增长非常缓慢了,剩下的就是最难解 决的问题——流量如何变现?   从新浪的财报看,新浪微博的变现压力正在加大:2011年第三季度净亏损 3.363亿美元,全年净亏损3.021亿美元。其中,新浪微博的成本逐渐升高,2011 年新浪在微博营销和研发方面的总投入比2010年同期增长一倍。新浪CEO曹国伟 表示:“目前微博开支仍在增加。”为了尽快将流量变现,新浪微博开始尝试各 种收费模式试验,同时腾讯微博也开始了内容整合,将微博与门户、视频、QQ等 融合。   学习Facebook变现   Facebook是SNS模式的集大成者,拥有8亿用户、被称为“全球第三人口大国” (仅次于中国和印度)。它不仅成为了全球最大的社交关系网络、人们必不可少的 在线交流工具,而且逐渐形成了基于SNS营销的流量变现模式。   目前Facebook的主要变现模式有两个:精准广告和游戏虚拟应用。   Facebook发明了FB币,采用充值模式,也可以在观看游戏广告的时候由游戏 公司给用户充值。用户可以利用FB币进行游戏,所有挂在网站上的游戏要由官方 先收费,再分成给开发商。Facebook已经正式创办一家名为Facebook Payments 的子公司,专门处理虚拟货币支付业务,这将成为它未来流量变现的核心模式之 一。而FB币也将和QQ币一样,成为全球最大虚拟货币之一。   由于Facebook是实名制注册,基于其SNS网络,可以对人的身份特征予以界 定、为广告商定制个性化广告、为其提供精准广告解决方案。比如按性别、身份、 学历、年龄、收入、喜好、性格等进行定制,可以大幅提高广告效率。据统计, Facebook在北美的网络显示广告(Display ad)份额已经超越雅虎,份额高达28%。 此外,据Facebook的S-1文件显示,2011年四季度其广告规模占据总收入的83%, 是流量变现的核心产品。   社交游戏是Facebook的另一块收入来源,增速迅猛,已经培养了庞大的第三 方开发者社区,有丰富的APP应用和社交游戏。其中,著名社交游戏开发商Zynga 超过93%的收入来自Facebook。由于虚拟用品的市场总量增速很快,苹果和谷歌 是主要获益者,最近亚马逊也凭借Kindle fire发力,这也是未来Facebook的发 展方向。   新浪和腾讯的变现试验   由于运营成本过高、高速增长的态势不再,新浪微博和腾讯微博也先后开始 了流量变现的各种尝试。虽然两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距离盈亏平衡还有很长的 路要走,可见微博商业化是不断探索的过程。   新浪CEO曹国伟预言了可行的六大微博商业模式:互动精准广告、社交游戏、 实时搜索、无线增值服务、电子商务平台以及数字内容收费。腾讯微博也明确了 在2012年里商业化的主要路径:基于社会化营销、社会化电子商务、开放平台的 企业级服务平台。   从短期看,电子商务对接、精准广告和游戏应用将成为它们流量变现的主要 商业模式。   1。对接电子商务   电子商务在国内依然属于高速增长的市场。根据艾瑞的统计,2011年国内网 购规模高达7700亿元,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广告商,百度约30%的收入是来自 电子商务相关产业。据不完全统计,去年B2C电商广告支出高价达百亿,其中京 东、凡客等都已经年市场支出超过10亿元。除了百度将电商产业作为战略核心之 外,淘宝网也分裂出一淘网开始争夺电商入口,若微博利用其SNS特性进行用户 界定、走社交化电商的路径,可以作为其流量变现的重要突破口。   若实现微博与电商的对接,那么微博不仅具有销售功能,还可以拉动品牌营 销和客户管理职能,使其具有更大的变现能力。同Facebook相比,微博的用户界 面太过紧凑,难以展示大幅图片或Flash广告,微博游戏还没有成熟,视频目前 还是以微博为载体,暂时不能作为收入来源,这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让微博 电商化有了加速的空间。   新浪微博开始将电子商务作为切入点,联合京东和凡客推出“微购物”,通 过广告费或佣金模式获利,为电子商务网站提供产品展示和链接跳转功能、支持 微博用户在企业微博上直接购买商品、实现微博和电商平台的无缝连接,后来升 级为“微商城”。   与此同时,腾讯微博跟电子商务对接的速度也在加快。借助3.1亿用户群推 出“微卖场”,采用转发、降价模式,通过降价过程中的“心理博弈”进行品牌 产品促销。首批入驻的不仅有好乐买、柯兰钻石和易讯等腾讯控股电商,也包括 特步等品牌企业。“微卖场”引入了更多SNS互动要素,比如转发降价和限时促 销,将微博的社交互动和电子商务紧密结合。   无论是新浪微博还是腾讯微博,跟电商的对接还在试验之中。在这个过程中, 两家需要把握的关键,是如何利用精准的用户分析和社交网络,为用户提供更为 个性化的商品推荐,并利用其SNS网络进行快速传播,从而提高电商产品的成交 率和传播率。从这一点来讲,新浪和腾讯微博做得远远不够。   2。精准广告营销   对于SNS社交网络来说,对用户身份的认定可以通过社交关系实现,并由此 开展精准广告,这也是Facebook营收的核心。SNS网络比门户具有更强的广告匹 配能力,微博名人的广告报价都曾经多次被曝光,发一条微博动辄成千上万元。 但是,对于微博运营方的新浪和腾讯来说,基于SNS社交网络的用户识别体系尚 未完成,精准广告的商业模式依然在摸索之中。   企业微博是新浪和腾讯重点开展的广告切入点,将门户营销资源与企业微博 双重平台打通、探索社会化营销模式,可以拉近企业与忠诚用户面对面沟通、解 决产品和服务相关的问题。京东和凡客等电商公司都有专业团队应对微博售后投 诉,提高了服务效率。通过与门户营销资源的互动,企业微博也可以快速传播新 品发布、促销和企业新闻,并通过忠诚粉丝的互动来快速传播。   新浪微博已经开始利用视频、门户、微博和公关活动来为企业提供整合营销 方案、放大营销效果,这将成为未来新浪微博营销方案的主要形式。由于门户可 以承载图片和Flash展示等品牌类营销广告,而微博具有更强的互动功能,两者 结合可以产生协同效应,让企业品牌传播效果更佳。据统计,目前已经有5万多 家企业开通了企业微博。问题是可开发的应用有限、无力做品牌广告的中小型企 业的微博互动潜力没有被充分开发,影响了新浪微博利用广告实现流量变现的效 果。不要忘记百度的主要市场份额集中在中小企业,这更应该成为社会化网络媒 体的主要客户市场,因为它们具有更碎片化、更互动、更精准的优势。去年新浪 微博还进行了一项创新——微搜索,将微博、活动、应用和投票等清晰展示,也 为未来的精准广告提供了可能。   由于微博的独立广告创收能力有限,腾讯微博也追随新浪微博,走上了整合 式营销的道路。相比新浪来说,腾讯的营销资源更丰富、其门户和视频的力量更 强,与腾讯微博形成三者联动关系,整合传播效果更加显著。门户以图片和 Flash方式进行品牌展示,视频进行专题播放,而腾讯微博担当互动的作用,引 导话题分享和扩散。   总之,目前新浪微博和腾讯微博的广告客户还主要是品牌广告商,没有充分 发挥SNS社交化精准营销的作用、无力为广大中小型企业提供精准广告支持、基 于精准营销的应用也不健全,没有充分开发这块广告金矿。   3。第三方应用和游戏   中国是游戏大国,网络游戏也是目前最大的互联网产业,腾讯正是基于QQ的 力量占据了近四成游戏份额。国内最具互动性和社交化的微博,其实也具有很强 的游戏和应用基因;从另一方面分析,目前基于Andriod和iOS的第三方APP应用 发展迅猛,亚马逊也将APP应用作为发展重心,基于微博的APP应用是否也会迎来 春天?   新浪微博已经集中在微游戏和第三方APP应用上发力,引入了《热血球球》、 《JJ斗地主》和《Q将三国》等微游戏。但这些游戏实时互动性不足,尚没有被 广泛应用;同时,新浪微博引入的APP应用也超过20万,活跃的有2万,仍然在快 速增长。由于中国网民的消费特性,活跃的收费性APP应用还凤毛麟角。   腾讯微博也开始尝试微游戏,引入了刚刚在美国上市的巨星公司Zynga开发 的《星佳城市》,用户可在游戏中用Q币消费。   短期看来,微游戏和APP应用很难带来实质性的收益,但是会提高用户粘性, 丰富用户使用微博的价值。而且,随着用户消费习惯的改变,微游戏和APP应用 会成为微博流量变现的主要模式。 【牛肆】∽∽∽∽∽∽∽∽∽∽∽∽∽∽∽∽∽∽∽∽∽∽∽∽∽∽∽∽∽∽∽ ◆               看病记                ·wxd·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当今时代,对于很多事,大家都有未卜先知的能 力。比如,所有人都知道,去大医院看病就意味着要花很多钱。因此,在大国崛 起和群众收入好像无关甚至负相关大背景下,普通人,特别是农民,要是去大医 院看病,那一般是感觉比较严重了。   家里的老人过去几年一直都感觉心律不齐,但直到最近才同意去大医院检查。 我自然十分重视,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了搞明白兰州哪个医院更好,我还漫不经 心地上网查了一下。之所以漫不经心,是因为已经想到了所有医院肯定都是骂声 一片,譬如吸血鬼,吃人不吐骨头,谋财害命等等。查询结果也和我的预期相符。   于是只能凭有限的几个传闻来选择医院了。虽然这无关品牌的力量,也没有 统计学意义,但也只能如此了。最后,放弃了家门口的三甲医院,选择了一家10 公里外的部队医院。   大国崛起虽然和人民的收入无关甚至负相关,但和交通的拥挤程度却呈明显 的正相关。为避免7点钟以后出租车打不到、公交车挤不上的情况,我们早上6点 多就起床了,跑到路上打车。   刚一坐进出租车,就听到车上收音机中播音员无比自豪地宣扬着:“据悉, 我市快速公交将于6月建成通车,快速公交线全长12公里,总投资30多亿……”。 我惊道:“不会吧,30多亿?每米要30多万?而且没有任何拆迁工程?”师傅很 淡定地回应我说:“至少有15亿被贪了吧!”收音机继续说道:“除了政法学校、 师范大学和农业大学地下通道已经建成外,其他两个地下通道正在建设中……”。 我不解地问:“这三个地下通道不是本来就有吗,这次也没修啊?”师傅回答道: “估计是用来骗上级的,到时候他们说,这三个地道也是用这个工程款建的。”   说话间,车到了一个路口,司机问:“走北江路吗?”我并不在意走北路要 多花2块钱,于是说:“好。”坐在车上,我一边入神地看着马路两边挂满树枝 的各种彩灯,一边想着网上看到的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树上的彩灯可真差劲。突 然,司机一个急刹车,向前一看,原来是前面一辆车突然变道。我惊魂未定,老 人的尖叫让我更是愤怒,于是问道:“师傅,如果你撞上了怎么办?”师傅说: “嗯,如果撞上了是他的责任。但是我们还是小心点。不过有些碰瓷的人会直接 撞上去,完了他让人家赔钱,自己的车再让保险公司陪,他们还会想办法制造这 些事故呢。”   我顿时感到在生活中学到了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对师傅感觉有点亲切了。 于是问他对大医院检查过度,治疗过度的看法。师傅一下子就义愤填膺了,开始 大骂起来。正骂着,车又到路口了,师傅问我:“走大东桥走吗?”我不假思考 地拒绝了:“从八外山桥走啊!”司机不再继续骂了,只管开车了。我想给他找 个台阶,故作轻松地说:“从大东桥过去的话现在不好停车,我们过马路不方便 嘛!”结果师傅理都不理。   车到医院门口停下了,门口的保安用力挥手,示意不能停车。师傅恨恨地说: “一个破保安都这么厉害!”我本想说保安虽然很厉害,可是他们不这么做会挨 骂的,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就下车了。   进了医院,离上班时间还有40多分钟。各层的门诊大厅里面都已经挤满了人。 每年春运期间,各媒体纷纷都报道火车站的盛况。在省城大医院上班的人在看这 些报道的时候怕是会笑话记者没见过世面吧!   老人家是心律不齐才到医院来检查的,医生毫不犹豫地要求去做胸片,做心 脏彩超。在我的印象中,貌似胸片和彩超都是分析零件是否齐全一类的检查,当 然,这样的检查对于准确判断病情可能也很重要。出于好奇,我自然很想知道做 胸片和彩超对心律不齐的有哪些参考意义,但我也没敢问医生。因为我有过一次 深刻的教训。不久前,我带人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要用韩国进口的先进仪 器做先进的手术,并眉飞色舞地介绍了如何先进,疗效如何之好。出于我所从事 职业养成的本能思维方式,我问了一句:“手术的原理是什么?”医生愣了一下 后,继续给我介绍是韩国技术,去年引进的,国内前茅等等,说着就对我不屑一 顾起来了。随后术后护理的几天里,对我也表现出了明显的抵触情绪。我对此事 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并对她部分语录进行了深入领会:我不是医生,我知道那么 多干什么?对我说了我还不是不懂?他们是专家而我不是专家!   胸片检查很快,但是彩超检查就要预约排队了。预约处一位年轻的穿粉色护 士服的年轻姑娘恭恭敬敬地坐在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的旁边。服装的样式是 身份的标识,我就当白大褂的是女医生好了。她低头在写着什么。我向她咨询是 否把单子给她,她毫无反应。在我问第五遍的时候,旁边的年轻姑娘向我投来了 同情的目光。在我问到第八遍的时候,中年女医生还是眼皮也不抬一下,但竟然 不影响她发出抑扬顿挫、振聋发聩的声音。只听得她大声教导我说:“是在这里。 我和你说过了,你听不到,就知道问、问、问。你要知道,我的耳朵不是听一个 人说话的!”我想不明白其他人的耳朵能听几个人说话,但既然她做了指示,我 只管照做就是。   终于检查的结果都拿到了,再送回给门诊医生。门诊医生瞅了一眼后,开了 个药方给我。然后说,下周准备2380块钱,来做个CT,看看是不是冠心病。   到了一楼拿药,先要交费。尽管医院交费的窗口是最多的,但还是要排队。 小学时我就知道大雁排队飞行的时候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可我一 直认为人排队应该都是一字的。但是在这里,却有两列队伍在距窗口10个人左右 的地方很自然地分了叉,排成了人字型。这再一次增加了我的见识,但也让我感 到茫然,不知该往哪里站。仔细辨识后,选择了一列队伍站定。很快我后面就站 上了好几个人。他们纷纷地用最大的力气往前挤,仿佛使劲地挤着可以缩短排队 的时间。我后面的那一位不但用他的躯干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还将头使劲地从 我的肩膀旁边往前伸,把他浓重的气息不断地喷在我的脸上。我只能尽可能地屏 住呼吸,艰难地向另外一侧躲过去。   终于轮到我了。“请问——,”我刚一开口。一名威风凛凛的军官突然大踏 步地走到我前面。我很识时务地让在一边。军官在问清楚卡报销、发票报销、开 具发票上面的患者姓名等问题之后,英姿飒爽地转过身,大声警告拥挤的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幸亏电影《Agora》的导演没见过这气势,否则他一定会 无比遗憾电影中士兵抽着鞭子、大喊着“make way for the prefect!”那一幕 拍得太差。   交费处的工作人员态度和蔼得多,竟然就此给我结账了。更让我惊讶的是, 她竟然主动把就诊卡里剩下的钱退给我了!因为很多情况下,都是我即使提出退 钱,她也会建议我把卡里的钱留着以后再来消费。我拿到发票和退款后,便得寸 进尺地问道:“请问能给我费用的明细单吗?”她又问了我一遍,确认我想要明 细单后,回答到:“去总服务台要。”   总服务台的两个年轻姑娘高高兴兴地在那里聊天。其中一个问明我的意思后, 就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填一下。竟然是就诊评价表呢。二十多个选择题,每个题 的答案是满意、基本满意、不满意这三项。于是低头往下写:您对交费窗口是否 满意?满意;您对门诊医疗是否满意?基本满意;您对导医人员的态度是否满意? 满意;您对B超检查是否满意?不满意;您对影像检查是否满意?基本满意;您 对抽血检查是否满意?哦,没做这个检查啊。于是在后面写上了表示不适用或者 未做的N.A……。正写着呢,年轻姑娘叫起来:“你在后面打勾就行了!”我说: “这个没做啊。”又反应过来,于是在 N.A 后面都写上了“无”。她也明白了, 说到:“这样也行。”选择题做完后,发现最下面还有一道简答题:“您对本医 院有什么建议?”即便是以最大的善意去琢磨医院管理者的责任心,我也觉得, 回答这道简答题只能让医院管理者认为来医院的傻子多,于是填了个“无”。   将表格还给她后,忍不住想,这个表格是谁设计的呢?表格设计者就不会没 想到有很多选项病人没做过吗?想到这里,又感觉到有些明白了。那就是,凡是 来这个医院看病的,多数患者都会做这些全套检查的吧。不检查遗漏了重要信息 怎么办呢?   总台的年轻姑娘已经将账单明细给我了。仔细分析后,就不禁佩服起医院的 智慧了。明明是一个心脏彩超的检查368元,明细单分解如下,超声:115;动力 检查,57.5;运动分析:57.5;图像显示57.5;报告单费用:23;左心功能分 析:57.5。原来检查、对检查的分析、图像显示到屏幕上都是分开收费的,而精 确到小数点后的数据充分说明了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近来几起被投诉宰客的大 排档的老板们水平毕竟差了一些,否则他们就可以在账单上将298一斤的墨鱼分 解为墨鱼29.8元,墨鱼红烧29.8元,墨鱼添加氯化钠29.8元,墨鱼装盘29.8元等 10项费用。在24小时动态心电图的213元中,还出现了一个普通心电图检查的23 元!实际上,我并不怀疑这个费用是无中生有的,但这种写法却让我真的很想去 问一下。不过,想到前一阵子某大爷住院,费用清单上还有处女膜修复费,某病 人死亡三天后,费用清单显示还在继续输液治疗时,我也就释然了。   看完清单,转身就走。又想起一件事,于是转过身弱弱地问:“请问我的就 诊卡你们在这里就收回去了,是吗?”两位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把就诊卡还给我, 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忘了,忘了!”她们的灿烂笑容应该是这医院中的 小概率事件了,也让我的心情好了一些。   于是,带着900多块钱的发票,一盒6.2元的西药和两盒可以包治百病的113.8 元中药,我们离开了医院。   (作者按:本人非常尊重医生这一职业和群体,也无意污蔑医院。本人主要 针对的是制度方面的问题;本人非医学专业,对于文中涉及医学方面的错误,请 各位医生予以谅解,并欢迎提出批评和指正) ◆             读教科书有感   ·屠晨皓·   教育的沉默是首先要说的。   在我们的高中课程中政治是最不应该出现的,也是学了以后最无用的,而在 我国,政治和历史是划等号的,所以学历史也是无用的,再则我们的语文课文中 多是历史上的故事或文章,所以也是没必要学的,然后英语和语文在本质上是一 样的,所以自然也就不用学了,接着由于不学英语,化学也就没必要学了,因为 你看不懂化学里的英文字符,再然后,物理也就可以免了,因为物理与化学的思 维方式异曲同工,再接着数学就更不用学了,因为这辈子我们用不到几次三角函 数。   最后,剩下地理和生物,地理是一门很虚伪的课,因为往往某市的地理老师 都没出过这个市。生物我是比较感兴趣的,因为生物中有许多生活的常识,但因 为我是文科生,生物学到高二也就没有了。   综上所述,对于我来说高中的课是可有可无的。   我在对某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会选择沉默,而很显然我们的教育是沉默 的,因为它让大多数人一无所获。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未来当别人问我会 什么的时候,我说“我会考试”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我很不幸地发现当代的教育与三十年前的教育除了硬件有所提升外,其余的 都处于劣势。譬如当代大学生的社会地位是远不及当时的,更不幸的是我们的教 育方式走的还是三十年前的老套路,而且还倚老卖老。   比较不幸的是我们从小学开始就有了“你是否同意作者所表达的?为什么?” 这类题目,当时很不幸地没有看懂作者在表达什么深刻的含义,但最不幸的是到 了高中我们依然在做这类题目,而且我真的不知道作者在表达什么深刻的含义。 可有一件事我是在小学就已经明白了,那就是在回答这类题目的时候,开头只准 写“赞同”或“同意”,否则无论你之后说的如何有道理,都将被视为废话,并 做扣分处理。   这样的回答限制,其实是给了你不沉默的权利的,但也只给了你一种不沉默 的方式——表示赞同。钱钟书曾说:“从前的愚民政策是不让人民接受教育,而 现在的愚民政策是让人民只接受某一种教育。”而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当代唯一 的教育,沉默的教育。   再则,当个学生还是很快乐的,因为快乐往往是和痛苦比较后发生的,而我 常能听到我身边已经参加了工作的人们对我说,当学生是多么多么幸福,工作是 多么多么累。当然,这是个人的见闻,所以我只能代表我个人发表一下我的个人 意见,至于每个人愿不愿意接受也是很个人的决定,绝不会影响你个人的考试成 绩。   当一个人足够坚强、乐观的时候,那么他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任何事情 了。   从这一点来看我不得不向我的许多高中同学表示祝贺,因为我眼中的你们大 多足够乐观,坚强,虽然还有些不足,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我必须真诚地说出我的感受,即使会有无数伪君子以“你太偏激”来堵我 的口,但这部分人往往自己都很偏激,比如他们常常会说“考大学才会有出路”, “不好好读书你就完了”之类,一听就很偏激,并且与事实不符的话,大概这种 感觉是和精神病人总觉得别人有精神病的感觉是一样的。   就个人感觉而言,我发现越是考试成绩优异的学生,心理的承受能力越差, 并且往往不够乐观开朗,坚强那就更不用说了,偶尔考试成绩掉了几名就该一把 鼻涕一把泪了,这般脆弱的人我想大家见过不少。   反而是考试成绩差的同学,多是足够乐观的,因为我常能听到他们拿自己的 成绩开涮,而且人际关系也处理得较为融洽,至于坚强这档子事就更不用提了, 因为在老师的鄙视下,在成绩优等学生的歧视下,依然能够如此乐观地面对一切, 这本身就很坚强。   在此,希望所有所谓的“差生”们,请不要在乎他人的眼光,因为总有些人 心眼儿太小。   接着,我想到了学习能力的问题。   我的班主任曾说过一句让我至今一想到仍会捧腹的话,他说:“虽然我从前 学的数学现在也没什么用,但我觉得那是学习能力的一个锻炼过程。”   从第一句话,我们就能很轻松地判断出,这种学习不是在锻炼学习能力,而 是在浪费学习能力。这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每天站在篮球场上玩定点投篮,然 后告诉大家我这是在锻炼我的运动能力一样,是十分可笑的。   其实,学习能力这东西,是有天资的,是有个体差异的,比如说我背个单词 会很难,但英国人背一个单词看一眼就能背出来,但很幸运这种差异不大,因为 又可以比如中国字我一看就能写,但英国人怎么看都不会写。   我很讨厌某些人,以锻炼学习能力为借口在那里摧残你的学习能力,这就好 比逼着一个三岁孩子把四书五经都背下来,然后再一字不差地默出来,如果错了 还得用英语老师那套重默的老套路,再来折磨几次。这样的行径能轻而易举地让 你厌恶学习,彻底摧残你的学习能力。   学习能力是人类最伟大的能力,它应该被用在该用的地方,而不是它他浪费 在学习你这辈子都用不到的东西上。   最后,我觉得我们的教科书编得还是很有水平的,因为我真没见过哪本书能 无聊到这种水平,却能畅销几十年,即使绝大部分是强制性购买。   对此,我无话可说。但是我总能听到许多老师同我说:“你就是不思进取。” 对此,我颇有微词,因为我实在很想知道有什么书能比你们手中那本几十年如一 日无聊的教科书更不思进取,而我更想知道有谁比终日捧着几十年如一日无聊的 教科书,每天讲来讲去都是这本几十年如一日无聊书里的东西的人,更不思进取 的。 ◆             邻床病友信教了 ·刘振墉·   2006年初,我老伴在江苏扬州的一家三甲医院的血液病房治病。老伴得的是 恶性淋巴瘤,是不治之症,而且已到晚期,多处转移,她本人就是医生,所以对 前景比任何人更清楚。   病房很小,搁两张床就很挤了。邻床是衬衫厂的裁剪女工,好像没有多少文 化。四十岁不到,女儿已读高中了,家在城市郊区,亦工亦农,日子本来过得挺 适意。现在生了白血病,已经花下去十几万,丈夫是板金工,现在天天陪着,无 法打工赚钱,处境的确艰难。最急人的是,尽管不断的输血、输血浆、化疗等, 仍看不见疗效。   有一天听说,她已经信教了。从此,经常有教友来,有时三五个,有时六七 个,有男有女,中年妇女占多数。我没有想到,农村里信教的这么多,全国岂不 有几千万人。来了就讲经说法、唱赞美诗、做祷告,我们老两口成了从不缺席的 旁听生。也来过一位三十多岁的牧师,病人家属说他是教会大学毕业的,看来是 神学院的科班出身了。   听病人的丈夫说,因为信了教,祖宗不能敬了,纸不能烧了,清明节也不过 了,可见,为了病人能得到神的庇护,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我老伴属于化疗间隙期,抵抗能力很低;病友的情况也差不多,每天挂水, 有时还输血液制品。此时这两个病人最怕感染,最需要的是安静和清洁,如果有 条件住进无菌病房就更好了。我曾将这个意思向病人和他的丈夫讲解过,可是他 们似乎“启而不发”,大概这时候,不是不懂,而是过于对上帝的信任和期待吧。 有一个星期天,接连来了三拨人马,床边挤不下的就站在门口,每次宗教仪式都 要半个小时以上。我心里很着急,想出面阻止,但老伴坚决反对,我也不敢擅自 行动,免得惹她生气,已经病得这个样子了,只好一切听她的。 我说:“感染 了怎么办?”她却说:“我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听天由命吧!”我几次向病房里 的医生和护士反映,他们只是笑笑,也不愿意出面干涉,大概觉得这是“宗教信 仰自由”的政治大事,回避为好。   不久我老伴转到另一家医院就医,几个月后,就终于摆脱了一切的烦恼和病 痛,这位病友也不知以后怎么样了。不过我心中一直存有疑问,对这样的活动, 医院有权干预吗?干预了是不是侵犯了他人的信仰自由?如果有跳大神的、扶乩 的、算命打卦的或者念金刚经的,都到病房来活动怎么办?总不能说,洋教就装 作看不见,本土的禁止!还是一律不管不问?   事后我十分后悔,经常责备自己无用,做人太窝囊。出于对病人的保护,我 也应该站出来坚决制止,该出手时却不敢出手,惭愧! 【丝露集】∽∽∽∽∽∽∽∽∽∽∽∽∽∽∽∽∽∽∽∽∽∽∽∽∽∽∽∽∽∽ ◆               楼  ·简杨·   楼就在前方,辉煌,但也森严,如几年前离开时一样。没有走到近前,她便 轻轻颤抖,以前即使是在盛夏,一靠近它的影子,寒意也这样从脚下升起。   儿子在怀里挣动,她蹲下,从拉箱里抽出一条披肩,盖在他身上。红的披肩 将孩子的脸衬得青白。她朝楼上看去,心中一阵激动,不由亲吻着孩子,在小脸 上已看见了丈夫的影子。拉箱在白石阶梯上一声声撞击着,孩子哭了几声,又沉 沉睡去。   楼里像粉刷过不久,窄窄的走廊里灯依旧昏暗,仿佛有什么秘密和怪兽藏在 弯曲的远处。她走了一阵,总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便慌得跑了起来。行李朝 楼梯滚去,孩子哭了,她更加慌张。潮湿的走廊模模糊糊有一丝亮,她摸索着。 见一豆光照着一个房门,便寻光而去。她轻轻碰了一下,门呀然而开。屋里的三 个人回过头,像她闯入了禁地。但那个瘦长的女人很快就叫了起来:“是你!” 她心里也一阵惊喜。女人的笑容熟悉,她努力搜索着记忆,却想不起人家的名字, 只好羞涩地笑笑,说自己是回来看丈夫的。那个女人立刻冷淡起来,“啊”了一 声。另外那两个中年男人也沉默地交换着眼神。   其中一个男子身材敦实,留着精干的平头,眼睛大而清澈。他的冷静咄咄逼 人,她一时觉得屋子里只有这样一个人,便很快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男子的嘴 角笑容现出一点笑意,虽然善意,却不掩一种疑问。瘦长女人开始做饭,指指另 一个瘦削的男人说那是她的丈夫。女人为桌上简陋的饭菜抱歉:“要是他做就好 了。”她回答道:“我哪天也请你们吃饭,他做饭也好吃。”那两个男人又默默 地相互看了一眼,眼光似乎有些同情。平头男人微笑起来:“难道比我朋友还做 得好?”他显然有一种对自己丈夫的敌意。男人就是这样奇怪,好战,哪怕对一 个从没见过面的人。   吃过饭,她去找走回楼上的路,却找不到。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但依稀记得丈夫以前说过,他在五十层,最高的那层日夜忙碌着。这样想着,虽 然还在黑暗里,心里也就暖了起来,像已经看见了他窗口的光,他的身影。   推开屋门,那三个人正在说话,见了她,一下沉默起来。她显然打破了一种 气氛,或是窥见了他们的秘密。她尴尬起来。   平头男子让她回忆是如何走进这里的。她说她忘了,找箱子走了下来,只记 得一路很昏暗,然后就是一点细细的光,隐隐通向这里。   儿子在怀里咳嗽起来,吐了一口,浓液粘稠发亮地粘在旧薄的床单上。她不 好意思地擦着,吐物里有一个小小的黑纽扣样的图案。男子看了一阵,说他懂得 一些卦象。从他的表情看,那象一定是不好的,但他只平静地说,孩子的性情一 半好,一半坏,只要跟着好的,那坏的一半终究会无可奈何。那不好的一半一定 是说自己的丈夫。他口气淡淡地,却在攻击。她很快就懂了,他一定是嫉妒,对 那个他不曾谋面的人。   午夜,她又出去找路,依然找不到,无论是出去,还是上去。黑觑觑的走廊 里,门后有些低抑的人声,一点儿光都没有。她想起两年前和丈夫分别的那夜, 电视里正在解释太阳黑子的活动,说今年会很平静。她枕着他的肩膀,心中起初 毫无恐惧。偎依在他怀里,从他的下巴看上去,他有些陌生。他笑道:“这就不 好了,人可能在这个世界上造出很多东西,但没有了那个,就没有了光,就没有 了成长。”窗外是黑黑的夜,月亮圆硕饱满,离着窗口很近。她忧愁起来,“那 个”就是太阳。她的手不由放在腹部,仿佛看见自己孩子的未来。一个纤细好看 的年轻男孩儿,像丈夫年轻时的样子,正开着车走在路上。路长而弯曲,黑暗无 边,不知是夜还是白天,路灯惨淡地照在他的脸上。他是个美丽的男孩儿,在那 么漫长的旅途中,脸上有些忧愁,前额上不知从何时掉下了一缕头发,微微卷曲 着,卷发也一如丈夫年轻的时候。她想着,眼中不由悄悄湿润了,把脸埋在丈夫 怀里。他看了她一阵,说:“我还没有走,你就这样怎么行?”   此时站在走廊里,她紧紧抱着孩子,才意识到,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不仅 是阳光,连月光都没有,只有昏暗的灯光,雾气一样地来自莫名的方向。孩子的 面孔变得越发苍白。然后又想,自从进来之后,见过无数个小门,但都是房门, 唯独没有一个大门,或者出口,能通向外面的世界。有车,有草,有人,有动物, 有气味,有花,有颜色,有季节和晨昏的,她以前不曾留意常常躲开的貌似乏味 的世界。   走回来,朋友正在忙碌,她的丈夫静静地看着棋谱摆棋。朋友收拾着衣物, 一条柔软的棉布花床单折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草香。她跟着朋友穿过一个 细细的过道,走进一个房间,朋友将洗好的床单交给她,她就帮着铺起床来。当 意识到单人床是平头男子的时,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突然想起,已经有一阵没 看见那双清澈得让她不安的眼睛了。她问那人会到何处休息,朋友只简单地说他 很忙。   一觉醒来,走出去,楼里依旧黑暗,她不由焦躁。慢慢地走了几步,窒息的 感觉让她更加紧张。回到房内,除了朋友夫妇,还有两个表情严肃的黑衣男人, 一个抱着她的孩子,一个拿着行李箱,说是受她丈夫的委托来接她的。说完了, 对屋里的人都没有表示谢意就走了。她为他们的粗鲁道着歉。朋友站在门口,向 她挥手告别。那影子越来越小,门口的光点完全消失在了黑暗里。楼梯的尽头一 片通明,丈夫正站在那里。   楼上有光,和她以前见过的一样的光,会变换的光。早晨慢慢地亮起来,黑 夜又渐渐地暗下去。但看不到太阳。还有植物,在楼顶最宽敞的园子里。丈夫有 一个办公室,他的工作就是负责那些植物。他领着她走上一条深长的楼梯,手紧 紧地拉着她,让她找回了一些亲密和安全。他一直将她带到楼的最高处,一个封 了顶的塔楼。他说,这种塔楼在西方叫孀妇之塔,海员的妻子总在此处张望,看 出海的丈夫是否能安全回来。有资格走进这塔的人不多,进来时多是头发花白。 他说着大笑起来。她心里一阵自豪,丈夫的头发依然那样浓黑闪亮。他说:“不 要怕,这儿的风景最好。”   他说:“这儿就掉下去过两个人。一个想像鸟那样飞起,看自己能飞多高。”   “另外一个呢?”她问。   丈夫将窗户打开:“据和他同来的朋友说,是失足滑了下去。”   一股寒风袭来,她一阵心悸。   下面没有海,只有一条条蜿蜒的长街,灰暗的幽深的长街。默默的车流,像 浪潮那样汹然涌动。   丈夫说自己正做着最重要的事,怎么给人们光,研究花怎么长出来,怎么在 楼顶种出粮食。他的脸上现起激动的红潮。   但以后的几天里,他冷淡起来。他总在忙,有时深夜才回来,酒气弥漫地低 下头,看看她和孩子就走了。他的陌生让她难过,她常常说要去找自己的朋友。 有一天她朝楼下走去,在黑暗中摸索着,他追了上来,拉着她的手,激烈地争吵 起来。她哭了,说自己想离开这里。他叹着气:“我们休假去吧。”   跟他来到一座庄园前时,她迷惑起来。不知道这楼是一个巨大的建筑,还是 一个围起的世界。庄园像一个有着左右两翼的巨人,豪华的科林斯圆柱支起着雕 花滚出的楼顶。楼前的喷泉沙沙响着,落地窗的玻璃上布满了水迹,一种古怪神 秘的气息反射在断裂的光芒里。也许不久之前这庄园还裸露在天空下,被风雨剥 蚀过。但究竟是何时呢?   他们走进一个大厅,一个七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讲话。他身材瘦削,穿着合 体昂贵的黑色衬衣,灵活的眼睛闪着聪颖的光。一股自信流露在他果断的声音里。 他手里拿着一本暗红色的书,封面上的字烫着金色:五十克拉的质量问题。   老人有种南方岛人的面目特征。尽管很瘦,但年龄并没有把他的威力磨蚀干 净。他讲的是一种她模模糊糊的昂贵的生活方式,他有一种权威的居高临下,屋 子里的人都敬畏地听着。对这宏亮的声音她并不陌生,走廊里常常传出它的回音。   黑衣老人挥动着手里的书,说:“这是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宝典。”   她朝丈夫看去,见他和其他听众一样专注,微笑,心里就隐隐疼了起来。   她很快被带到一个房间。房间不小,因为那种奇怪的设置,却拥挤窒息。她 一时想起了自己和丈夫曾经有过的简单温暖的小屋。光线从暗黄的天鹅绒窗帘后 射了进来,墙上挤满了新潮闪亮的装饰品,跳跃着诱惑的气息。门外传来几个人 的声音,都在说着她的问题,她必须变,要学会做一个好妻子。她最期待的那个 声音,却始终沉默。   她站在床边发起抖来。门外突然安静了,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丈夫走了进来,脸上有种新生的果敢。她问:“我是不是一定要变?”他点 点头。她又问:“如果我不愿意呢?”他没有回答,只是冷静地将压在孩子身下 的外衣抽了出来,似乎知道她的反应就是如此。她说:“那就让我把孩子也带走 吧。”他将衣服一丝不苟地扣好,俯身吻了吻孩子说:“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离 开时想要的。”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孩子的脸上泛着让她揪心的青色。他 说:“还记着那个塔楼吗?不是每个人都能登上那里的。为什么有人会对跳下去 那么着迷,我至今仍想不通。”   他在前面走着,将她领到一扇门前。门开了,一条昏暗的长廊出现在眼前。   她又重新在黑暗里走着,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那眩目华丽的灯光也彻底地 消失。   不知走了多久,一个人在远处快乐地哼着歌,熟悉的声音让她知道已经来到 楼下。歌者从黑暗中走了过来,平头已经变成了短茬。看到她时,他清澈的两眼 流露着内心的喜悦。他肤色古铜,十分健康,这是她走进这座楼后在任何人身上 都没有见到的,包括那些楼上的人,她的丈夫,和那个威仪十足的黑衣老人。   她一下就窥破了他的秘密。他是能见得到阳光的。她急切地说:“告诉我怎 么出去,让我和我孩子都离开这里吧。”   男人朝小屋走去。一壁墙上,贴着地图油画,还挂着几件寻常的饰物。他把 那些饰物一一摘下,放在桌子上,然后将钉子一个个取下,又将木板一条条移开。 光,点点滴滴地挤了进来,将满室照得通明。   “过来。”他说。   她走到他的身边,外面是一个她以前一点儿都不陌生的平常的世界,她激动 得要哭。男人从窗口跳下,将她和孩子接了过去。   她说: “跟我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吧。”   他说他不能。因为楼下的很多房中都藏着一扇这样的窗,却很少有人相信他, 走出来就这么简单。   她走了一会儿,还看见他在那里招手。大楼明亮堂皇,玻璃转门里急急扑入 的人们,迅疾如鱼儿跳进水中,很快就消失了。她仰头望去,尖尖的楼顶像一只 鹰那样傲视着世界。   再回头找他时,已经不见了窗口。   孩子在她的怀里动了一下。她的心也迅速地跳了一下。那张酣睡的小脸上, 阳光和披肩又一次映出了玫瑰红的颜色。 ◆            左山崖 右山崖     ·水过河·   一、   年轮,似乎在《易经》中守不住流年的根须,瞬间就崩裂成两道山崖——左 山崖,右山崖。两崖之间,恍如相隔多少个苍茫的世纪。   我在左山崖,那是伸手不可触及的童年。飘渺了的往事在茂密的林中悠闲地 漫步。刚苏醒的阳光,被一缕来得很及时的清风撩开面纱。林中那只被雾水打湿 了翅膀的山鸟,仿佛看到了上帝的笑容,它迎着朝阳开始歌唱。没有谁知道,暮 色离它还有远,正如死亡,是无法预测的未知数。   没有跨越,就注定在原地踏步。没有使命,翅膀就等于一折两断。一朵云被 风鞭策过才可以抵达天涯,一个晴天被雨洗礼过才可以豁然开朗。人在低矮的檐 下,聆听风雨,风雨赋予追求未来的灵感和勇气。理想,就这样在风生中找到水 起的欲望。   一座山峰,居住两种人生。左山崖,是我生命孵化的腹地。雷声滚滚,翻滚 了倾盆大雨,淋漓泥土深处每一棵正在学习勇敢的种子;热流奔涌,涌动了年少 梦幻,田地里的忧伤正在延伸至龙的山脉,贯通山的血液,拥抱山的骨骼。   二、   时间是一声不响的断裂层,前进是一条永不回头的道路。   我腰际间闪闪发光的柴刀,风雨磨砺过,泪水磨砺过,屋檐下的岁月也磨砺 过。父亲为我践行时反复叮咛的情景,让我懵懂地虚构遥远的征途,譬如野草丛 中的蟒蛇、密林中的野狼、田鼠打的土洞,或者随时从某个方向抛来的绊脚石, 也成为我砍柴前在脑海中警惕千万次的关键词语。   左山崖,我的左手不可扭转的时运,多么迷离而单纯。右山崖,被我柴刀砍 断形成的又一人生,多么高远而艰险,耕耘或掌控着一个巴掌大的命运。纵横交 错的线条,联络了心灵,联络了思维,联络着每一日子每一个时辰每一条神经每 一条道路的走向。   未来呈现动态的美——那是水流的曲线,一条河流时而浪花轻泛,时而汹涌 波涛,还有近似直线般平静的时刻,让你不得不去沉思或发掘生命的真谛、梦想 的力量。你的手掌需要足够的坚实,手掌上的线条需要足够的粗犷,才可以在一 座山中找到真正属于你的真实故事。你的故事是一座山,山的石头,山的树林, 山的幽径,会成为你写故事的纷呈意象和精彩段落。   人再平凡,也不能输给思考。思路可以牵引你的梦想往攀高峰,超越自我高 度,让每一寸脚印叠起一座山的丰碑。   三、   一把柴刀与一座山有关。它一旦牺牲自己,每一块石头就会找到新的棱角, 每一棵树就找到了新的成长点,每一个人就会在疼痛中找回迸发的力量。   我背起一把柴刀到山上,给林中的每一棵树送去凝视的眼神叫欣赏,给脚下 的每一块石头起一个名字叫坎坷,给远方留下一个朦胧的悬念叫未知。   没有谁在梦醒时分,起床就可以抱住阳光,希冀是如欲隐欲现的微光。你需 要打开一扇窗,诚邀阳光进来做客,哪怕门已经被封锁,你还可以给自由的空气 上茶。   我和山相依相偎,山与我和睦相处。多年山里的行走,我感知山,山回应我。 我把脚印踩成诗篇,一路浅唱低吟。山谷的回声,让我坚强的心肠找到了软绵绵 的液体,那是思念的眼泪。   盼望着眼前山重水复的缠绕,会找到柳暗花明的窃喜。我把美好的年华葬埋 在每一个路口,让它随着心动,漂泊到远方。   四、   左山崖,屹立在现实的天空下,欲哭无泪。那些茂盛的树林,早已被一双比 柴刀还无情的魔爪砍伐,山中的枯枝败叶无声地遮掩着老去人们被浸浊的骨头。 山鸟越来越珍稀,珍稀得找不到结伴飞翔的身影,空留一个个巢守住受伤的树木。 山涧里的溪流,喧哗不起往日的激情,等待的是小小流汇成小流,多少小流才能 漫过江河日渐干瘪的腹部。   是谁在搂住金钱的水桶腰,和欲望的利爪在摩拳擦掌,爱怨仇恨嫁接给那些 不谙人情世故的事物。   曾经,我在左岸,看见浪花卷起一米多高的漩涡,足可以淹没童年的脖子。 而今,我在右岸,看见沉睡多年的鹅卵石赤裸了下半身,搁浅了蓝色的梦幻。两 岸之间,水的落差成了时间的落差,时间的落差就是命运的落差。流逝的何止是 一江滔滔水,一只船已无法重复了古老的动作,挂帆,划桨,摆渡。滑塌的何止 是一座山脉,一个人已无法再次醒过来吃饭,睡觉,种树。   十八层地狱之门,似乎被被被被提前打开了。谁会在半夜竖起耳朵聆听凄迷 的声音。它们的肉体被宰割,它们的灵魂在泥土深处暗自低泣,一如被抛弃的年 迈的母亲孕育的背后站立的是无数的隐形杀手。   五、   左山崖,右山崖。我近似一个人字般一撇一捺地爬过你的背脊。左一撇是理 想的脚步,右一捺是险阻的现实。   一座山,两座峰,无数的山与峰耸立在浩瀚天地间。天上有灵光,地下有残 骨。每个人披上一件或光艳或朴素或善良或丑恶的外衣,潜入时间的暗影中,然 后又被时间吞噬在暗影中。一座城堡没有永恒,只有在短暂中一次次地被时间四 舍五入,到最后只剩下空荡的数字和停顿的句号。   人生,两座山崖,左山崖是生命的起源地,右山崖是理想的出发地。每一个 人都是不速之客,为了生命某一刻灿烂的闪光点,背起柴刀告别了最初的起点, 无数的雨点沸点冰点凝集成最后的点。如果一个人不懂得山的双重涵义,那么你 和你的柴刀会在山中有一刻迷失或跌落。   右山崖,注定是人生一段光辉又艰难的历程。生命的每一个时刻都可以成为 注脚,你不得不攀爬。多年后蓦然回望,你会发觉:我生在山里,葬在山里,唯 有山才可以抚慰疲累一生的魂灵。   柴刀是用于砍柴的简单工具,如果哪一天柴刀变成屠刀,一个人就等于去谋 杀生命。你不得不敬畏与丈量一把刀的锋利与残忍,有时足可以毁灭一座山的过 去与未来。 ◆             春迟   ·心薇·       1   窗外鞭炮劈劈啪啪地炸得震天价响,屋里都闻得到那股烟硝味。红烧鱼、佛 跳墙、干烧子排、砂锅鱼头加红枣蒸糕,热热闹闹地摆满一桌,虽说是饭店料理 好再隔水加热的,但蒸腾的饭菜香,还是把爸眼底的那股满足给煮沸了。   心脏动过手术后,爸就很少像今天这样开怀了,以往他和妈在过年前会去趟 年货大街,挑几件糖果零食牛肉干的,回家后再絮絮叨叨地告诉她这些是他们试 吃了大半天,一整排店家里味道最好的,老板和他聊得投契,还多送了几包瓜子, 妈抱怨:“你不知道你爸有多啰唆,一下嫌太甜,一下问人家的牛肉有没有出厂证 明,老板是怕了你爸,给几包瓜子想早点打发他走。”   爸也不辩解,笑吟吟地看着妈。那是妈离开前的事了。   爸的轮廓在灯光下一点一点亮起来,将陈年高梁豪气地倒满陈阳的杯。   “这丫头终于不用一个人孤伶伶地回来了,来,祝福你们小两口感情永远不 散。”杯子发出清脆的敲击声,爸仰着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陈阳左手端起酒,啜饮两口就放下,他侧过脸,目光和她一致的,看着墙上 那张放大过的黑白照片,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表情慈祥,微微卷起的棕色发梢很 时髦,她想起那是她带妈去烫的,妈去不惯沙龙,嫌吵嫌贵,其实是怕她等着不 耐烦,老人家劳碌一生,却老怕给她添麻烦,迢迢记忆像一条细丝线勾出她的眼 泪,啪咑啪咑地跌碎在桌上。   陈阳从裤袋里掏出条手帕递过去,她接了,却没有擦的意思,转身走进盥洗 间,隔着门只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再回来坐下时眼圈还是红的,她接到爸关心 的眼神,转移了话题说:“大哥呢?”   “嫣嫣在英国赶期末考,不回来过年了,你大哥不放心,干脆带你大嫂去英 国,你也别难过,你妈看到像陈阳这样的好青年陪在你身边,不知道会有多高 兴。”爸细心的将鱼肉里的刺和小骨头挑出,用筷子将挑好的鱼肉放进她碗中。   三十岁前,她记得过年期间家里总会出现几个生面孔,不是爸在事务所同事 的儿子,就是妈远房亲戚的朋友,有一回妙了,是妈上茶坊喝茶,忘记带钱好心 帮她付账的一位青年,据说妈听到对方仍是单身,用尽方法才邀请到家的,青年 在五百大的上市公司里担任处长,是妈的理想女婿类型。   三十岁后,爸妈关心她终生大事的程度远超过她包了多少红包。她不知道是 自己有问题还是社会对熟龄女性的价值认定有问题,总之年夜饭桌上,她就是有 种说不出的遮遮掩掩,像罚单累计多年成了一笔天文数字般,有种怎么还也还不 完的亏欠。   过了三十五,常来家走动的长辈们就很少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了。虽然她看起 来不超过三十,但年龄就像身体隐秘处的一颗痣,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自己。 没化妆打扮时,揽镜自照,腮帮子的肉隐隐低垂,不像以前总绷着,竟也看得出 几分老态。以往对她怀抱着热切眼光的异性,像饭黏子一样纷纷从她身上剥落, 那又是另外一种难受了。   高梁入了口,火辣辣的,从唇边直窜进喉咙,她的眼中冒出了团朦胧的红色 云朵,陈阳和爸挺投契的,已经在小桌上备好棋盘,准备厮杀几回合,妈要在这 该多好,她想。陈阳的嘴偶尔朝着她翕动,她看不清他讲了什么,只是安静地朝 着他微笑,黑红的棋子在眼前招摇着,她醉了,一时忘了,陈阳,不是她的男友。   2   作为这个时代的单身女性,她大学毕业,是一家食品公司的营销经理,自己 供房,买车,有和她一样年龄的单身好友们陪着逛街旅行,生活没有什么不舒心 的。   反观她人生几段黑暗期,都是在恋爱里发生的。   大学时,学长总约她去学校附近河堤散步,走累了,学长会用灵巧的手指弹 着吉他,边弹边望着她,学长看她的眼神极认真,极动情。天晚了,他们就坐在 阴凉的草地上品尝她带去的三明治,她爱看琼瑶的小说,以为这种蓝天为媒,湖 水为证的单纯恋情,会是她感情乐章的最终曲,当然,她是在看到学长牵着另一 位学妹的手后,明白幻灭是成长的开始这个道理的。   后来她认识晨,晨是T大的牙医系学生,当初以T大为终极目标,光联考就重 考了五次,她欣赏他对梦想执着不悔的个性,但到了医学院最后一年,晨告诉她, 当完兵后,想出国深造,让她再等他几年,晨的承诺充满了男人本位主义的自私: “你放心,到时候不娶你,你就成高龄产妇了,我父母不会让我娶生孩子有问题 的女人进门。”   她尴尬地笑了笑,并不觉得被侮辱,反而像是拂去多年累积在身上的灰尘, 一下豁然开朗了,她体认到爱情没有标准作业流程,再荡气回肠的爱,也经不起 现实的削弱,最终还是折磨人的。   后来不再恋爱的原因?她没有肯定的答案,或许她丧失了耐心,或许她的心 化成了倾盆的雨,浇死了渴爱的新枝嫩芽,使它们无法继续生长。   “男性,身高一米七五以上,品貌端正,会象棋,左撇子,春节三天薪资三 万。”这是她在网站上刊登的广告,爸不像妈爱吆喝邻居在家摆两桌麻将,唯一 的嗜好就是象棋,至于左撇子就完全是个人偏见了,她不要一个过于职业化的男 友,却不能蠢笨,要机灵又懂看脸色的,妈总说左撇子的人聪明,当然,这种说 法是毫无根据的。   “黎小姐吧。”她看到一双羞涩的眼睛和洁白的微笑。   “陈阳,之前跟你通过电话的。”   陈阳穿着件陈旧的军绿色夹克和松垮得不合时宜的工作裤,看起来比他的实 际年龄老成些。   她点点头,帮他点了咖啡,半响后说:“工作需求和内容都在电话里谈过了, 还有什么要其它的问题吗?”   “不需要整理家务或是煮饭吗?”男人的眉眼紧蹙,心事重重,她看着他的 脸色不自觉声音就放冷了。   “不必,就是记得我爸的一些喜好,陪他下盘棋,聊聊天,跟亲戚们做做公 关,有其它需要,我会加钱的,你放心。”听出她的刻薄,男人的脸上蒙上了一 层斑驳的树影。   她不习惯自己的尖锐,但收不回,就只能更往里头去了,她拿出一份合同。   “我要不是没路了,也不会想到上网登广告,上面是工作内容和付款方式, 觉得不合适就说,我好再找人,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在右下角签个名。”她一副想 速战速决的态度。   陈阳看着那份合同,果真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包含工资和为期两周的默契 训练,若砸锅被揭穿,也有工资折抵的计算方式,他看了她一眼,没啰嗦什么, 签了,他需要钱。他的签名像步兵般端正,不像她的龙飞凤舞似的。   她留意到男子的双手结满厚茧,粗糙,龟裂,还散发着一种铁锈味,好奇地 问:“你做什么的?”   “建筑,绑钢筋的。”   “一天的工资算高了。”   “不,景气差,建商都在互相砍价,像我这样跑单帮的接不到什么工作,家 里就我一个在城市打工,过年总得寄钱回去,看到这份工作待遇高,才来试试。”   她“噢”了一声,眼神温和了些,却不再接话。她刻意忽略男人眼里朦胧的 那圈尘雾,她不是牧师也不是专业的心理咨商,能安慰什么呢,她吃完最后一口 榛果蛋糕,把搁在椅背上的丝巾系上,窗外的最后一抹余晖显得松疲,像女人卸 了妆,光彩渐渐散尽。她将合同收进包包,笑笑说:“下礼拜开始,希望合作愉 快,”说完拎着包走出了餐厅。   他觉得她沾满咖啡余香的背影,有那么一丝逞强后的寂寞。   3   她选在电影院里和陈阳见面,免除掉不必要的尴尬,午夜场的放映厅里,人 潮像烧饼上掉下的芝麻,三三两两的。   她挑了部惊悚片,阴气森森的衬乐下,他们对话的声音显得轻细,陈阳和她 活生生就像三零年代在电影院里交换情报的抗日份子。   “我们怎么认识的?喜欢我什么?我的嗜好?爱吃什么?谈过几场恋爱?”   她的口气简直就像《色戒》里王佳芝质问邝裕民为何始终无法对自己表白心 迹的急切。   她要考他数据记熟了没,再针对可能发生的情况进行沙盘推演,每笔生意都 有等量价值,她和陈阳没有历史信用的建立,就像归零的体重计,一切从头开始。   屏幕上男主角抱起女儿,小女孩凄厉无助地抓着他:“爸爸,你该救我的, 你该救我的。”小女孩绝望的脸,缓缓地沉进湖底。   陈阳用慢腾腾的语调回着她,答是都答对了,却见他一会伸颈,一会缩头, 身体不断往下游移,脸色像冻过的奶油,不仅白,还发僵。   男主角发现害死女儿的凶手是妻子,诡谲的音效四起,伴随着是一股不寒而 栗的气氛。   啪一声,她手上的可乐瓶被陈阳挥倒整个往前倾,里头的液体淌了出去,浇 洒在她的衣裤上,到处是可乐的甜腻和残余的泡沫。   她两手一摊,气恼地瞪着他。   陈阳慌了,先掏出身上的纸巾替她擦拭,但可乐茶色的水渍已经在她的浅色 上衣印下痕迹,他干脆脱了自己的套头衫,使劲儿的往她身上抹,她抓住他的手, 把套头衫扔了回去。   “算啦,这样要擦到什么时候。”   她像发现什么一样,促狭地看着他:“你怕看恐怖片?”   陈阳脸红了,不住抓耳挠腮,活像只发窘的猴子。   她笑了,最初是无声的笑,接着嘴角的肌肉被笑意牵动,一开一阖,后来忍 不住了,开始无法仰制的狂笑,嘴巴扯裂了,没有极限似的,笑声惊扰到邻座, 不悦地回头瞪她,但她没有停止的意思,笑声仍是没有幅度地在空气里飞旋着, 最后简直不可收拾了。   后来她就让陈阳选片了。   陈阳爱看好莱坞的文艺片,但剧情通常了无新意,节奏又令人昏沉,片子还 没演一半,她的呵欠就像冒泡泡似的,一个串成一个,还好电影不是重点,她可 不是为了消遣才来的。   “我爸要问你做什么的呢?”   “补习班教书。”   “什么大学毕业的?”   “华大。”   黑暗的视线里她转过头看他,不是问你我的大学,是问数据上你的大学。   “我念过华大一年的,后来学费缴不出,家里又需要人手帮忙,就没念了。”   她忍不住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年龄不到三十的乡下男人。   华大是全国最拔尖的学校,进得去已经是不容易,陈阳可惜了,否则现在也 在外企之类的大公司里站稳脚步了,搞不好,还成了自己的同事。   “如果我姑姑问起………”   还未语毕,她意识到座椅和座椅间串连起了水波似的摇晃,像会传染般,一 排又一排发出咯登咯登的声响,如同急着拍打回岸的浪潮,越来越剧烈,四周开 始听到惊叫声:“地震!”她的双脚却软绵绵的站不起来。   “走。”陈阳拽住她的手,展翅般的从她身边一跃而起,拉起她就奔往逃生 门,她听到后头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有些脚步声远了,有些近了,地面仍然持续 的摇晃着,也不知道踩到谁的裤角,她被绊了一下,瘫坐在地上,陈阳索性蹲下 去把她驮在背上,微微颠簸地走下一级一级的阶梯,他回头一看,电影院老旧的 天花板开始扭曲狰狞,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四周慢慢安静下来,他们走出了天与地之间的混沌,眼前的视线突然开阔了 起来。   他放下她,看到她的泪已经顺着鼻尖,蜿蜒而下。   “你怕地震?”他的脸上没有笑意,看着她的眼神却有种无底的柔软。   “那干脆找个人嫁了。女人应付不来的事多了,等我存够钱就回乡娶老婆, 天塌地陷我都不离开我老婆。”   她咀嚼着这话,双颊泛起了红晕,他的手多暖和阿,又厚实又沉,像火炉般 煨着她的手心,她像张被水浸润过的纸,妥贴的熨在他背上,那样毫无杂绪,全 心全意的仰赖,就像他是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东西。   她的心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跳得没有章法了,明明地震早就停了, 她心里头的断层活动,却越来越加剧。   4   她听见陈阳喊起来,“伯父,你怎么样了?伯父………。”她吓了一跳,连 忙从厨房走过来,爸的脸色灰白,两只手捂住了胸口,她伸手去扶,发现在自己 站在散落了一地的将帅士马卒上。   “爸,药呢?药在那?。”   “电视机下面……打给陈医师。”   “陈医师?”   “你哥请的家庭医师,手机里……有他的号码。”   陈阳连忙倒水喂药,她则火速地翻到了号码拨过去,心里又酸,又疼,又歉 疚。这一年里她很少回家,连爸的主治医生是谁她都不清楚了。   陈医师到了家里,量了爸的脉搏心跳和血压,放下听诊器,舒了一口气说:   “人像机器,现在零件老了,加上刚动完手术,身体比较虚弱,要严格控制 他的血糖和胆固醇,避免刺激,心情平稳身体自然就稳当得多了。”   爸像孱弱的婴儿般躺在床上,顾不着陈医师还在,就急急地摆摆手,示意两 人过去:“我这身体撑不了几年了,你们俩要不要趁我还能看着的时候,早点把 婚结了?”   她没料到事情演变成这样的态势,她看着陈阳,他也在看着她,彷佛把发言 权静静交给她。   这种情形她还能说什么?剧本明明是她写的,她却突然希望这一切不仅仅是 杜撰出来的情节。   “爸你放心,我们……会抓紧时间看着办的。”她说完,陈阳在一旁也点着 头。   “你可别哄我,你自己说的啊,陈医师是见证人。”   她慌乱地垂下眼皮,不敢直视爸的眼睛,谎话讲得她舌头发麻,像一把匕首 对准了她的良心,再冒出什么违心之言,怕天打雷劈了。   “陈医师你陪我爸聊聊天,我送陈阳下去坐车,马上回来。”   “伯父好好休息,明天再来跟您拜年。”陈阳说。   5   夜色昏蒙,风凉凉的卷上脸,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少了,身后一个个的窗 格里却灯火明亮。   “你表现不错,这是合同上说好的工资,明天有几个亲戚要来拜年,要是发 生像刚刚那样没办法预期的事,就随机应变好了。”她轻描淡写的,把信封递给 他。   陈阳把信封推了回去,态度委婉力道却很足,他的眼睛炯炯发亮,被那样的 一双眼睛注视着,她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我不收你的钱,我一个粗人………笨嘴拙舌的………就……问问你,能不 能请你去看电影…………咱俩谁也不用回答问题。”   她笑了,觉得自己所有的伪装像气球被戳了一针,顿时漏气,她把信封握在 手里,无端地一阵紧张,陈阳不会是真来追求她吧,她大学毕业时,他才刚上国 中呢。她用手指指自己,又用手指指陈阳,想到陈阳和她的年龄差距等于她最后 一次恋爱至今的距离,刹那间一切都不真实了,像一盘棋,年轻时爱上了落子无 悔,到这个年纪,每一步棋,都是个险,她和陈阳是戏假情真,还是情假戏真, 连她自己都弄胡涂了。   “那怎么给家里寄钱呢?”   “小弟前天打给我说,家乡的工厂今年业绩好,多发了两个月薪资,年过了 我就找个发包工程的公司,以后不跑单帮了。”   陈阳鼓起勇气,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一个工人,一个白领,你说咱俩未来 会如何?”   她闻到陈阳身上廉价肥皂的那股淡淡清香,觉得浑身一阵燥热,像酒醉又不 像,陈阳的问题超出了她的知识范围,但,谁又有肯定的答案呢。   她随性地把脚边的铁罐踢了出去,罐子像被贴上翅膀的鹰,呈抛物线状地不 断向前恣意飞翔,后来匡啷一声,落入了那家敞开的窗里。   月光下,两个剪影,若有似无地牵连着,陈阳的吻,像羽毛,像花瓣,大地 春回般,柔软而轻盈,她在浮升,在跃起,最后在空中绽放出绚丽的七彩光芒。   尾声   她掏出钥匙,还没插进门孔,就听到爸精气十足的爽朗笑声:“陈医师啊, 你不知道我盼多久才盼到今天,我们这场戏真值啊。”   她不动声色地从门口退到了楼梯间,门咿呀一声从里面开了,爸将手里的红 包作势要塞进陈医师的公文包里:“医师这一点谢礼不成敬意,到时候一定请您来 喝喜酒。”   陈医师推拒了半天,坚持不收:“能牵成一桩喜事我也开心,大过年别这样推 来推去的,不好看,快进去吧。”   这年头无法用钱掌握的事还真多,她想。 【网里乾坤】∽∽∽∽∽∽∽∽∽∽∽∽∽∽∽∽∽∽∽∽∽∽∽∽∽∽∽∽∽ ◆          漫话诗词欣赏与“格律之误” ·阿W·     什么样的文字可算作诗,怎样的诗才称得上好,许多人都说不清楚。我也说 不清楚——估计在他人看来,但自我觉得,勉强可以自圆其说。然而,一首诗是 否符合某一体格,却是一个知识性的问题,中学生查阅相关资料也能判定。在汉 语文化体系中,诗词体格的重要性被过份强调。尤其是格律诗,有人以为是诗中 之王,也有人说是诗文化皇冠上的明珠。汉语文化过份强调诗词的体格,导致诗 词欣赏重视形式不重视内容,本末倒置,我称之为“格律之误”。   先谈谈本人的诗词审美主张。我以为好的诗词应该具备:1. 立意要有文化 内涵;2. 词句要清晰易懂;3. 表达要精炼、有特色、有力度、有想象空间;4. 结构要和谐匀称;5. 押韵;6. 平仄;7. 对仗。我还有另一个说法,诗词是简 洁优美的文字,尽管表达精炼简洁,但却具有四种美感:1. 韵美,读起来像唱 歌一样,流畅、自然、声韵和谐;2. 辞美,像串珠缀玉一样,所谓字字珠玑;3. 画美,给人想象的空间,像一组抽象画;4. 意美,给人哲理的启迪或者情感的 共鸣。我也试图用一句话概括诗词的奥义:用最简短的文字说最深刻的道理,力 图达到最佳效果。本文不打算引经据典,仅谈个人的感性认识,动不动听,全在 缘分。   所谓“立意要有文化内涵”,就是说诗词尽管简短,但也是文章,要像其他 文章一样有主旨大意。这个说法与诗词审美的唯美派是针锋相对的。有些人主张 诗词可以是唯美的,不一定需要有文化内涵,诗词本身就是文化,就是文字表达 的美(美学)。我不同意一首诗词的主旨大意可以是纯粹抽象的美,但也不想辩 驳,只谈自己的主张和看法。我认为,诗词不应该是纯文字艺术,它与在纯文字 游戏过程中构造谜底和谜面的活动不同,与中小学生的填字作业不同,也与民间 工艺的剪纸艺术不同。其不同的关键在于,它具有鲜明的文化内涵。当然,该主 张并不否定诗词可以描绘自然的美感。但无论是山水景观还是花草鱼虫,描述自 然的美,应该是人文化了的自然的美。反例就是,不能吟咏泰山而看不出泰山的 特色元素,光是堆砌抽象的描绘风景的词汇。仅仅堆砌写景的词汇,即使串珠缀 玉,也会句不成章。我曾见过某网友为一盆鲜花的照片作诗。我很赞叹该网友的 想象力丰富,花瓣、花蕊、绿叶和花枝都有精妙的比喻和联想,句句都称得上鲜 花着景、烈火喷油。我也很惋惜该网友的想象力很贫乏,他的辞藻再美、修饰再 多,也不如照片已经摆在那里那么简明直观。因为他没有任何超出所见的“诗意” 联想,仅仅是描述所见而已。   诗词是简短的文学形式,读者与作者之间有一个基本默契就是,诗词需要用 想象力来解读。尽管有这样的默契,但还是要求词句要越清晰易懂越好。诗词要 用想象力来解读,这给了作者遣词造句更大的选择空间,也给了文字发挥超常表 达力的可能。但是,这个默契不能成为词句表达不清晰的借口。词句在表现主旨 大意时是通过构造一系列形象(画面)加上想象力来完成的。那些画面应该是清 晰的,启迪想象力的关键词以及画面的组合应该尽可能自然地把读者导向主旨大 意。比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 雪。这里的千山、万径、飞鸟、人踪、绝、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都是常用词,诗中也是用它们的通常意涵,因此绝对清晰。这些画面组合在一起 要说什么事?是要说鸟还是人?江还是山?稍微想象一下不难领悟,全诗的主旨 大意是描绘一位独立独行、孤傲冷峻的逸士或隐者——蓑笠翁。至于这个蓑笠翁 有多么独立独行、多么孤傲冷峻卓尔不群,可能要仰赖读者解读时的想象力,此 当另说。这里要说的是,题目《江雪》不好,也许改为《独钓翁》或者《钓雪翁》 之后,全诗的主旨大意能够更清晰。记得我小学时学该诗,老师试问我们是否能 够领悟该诗的主旨大意。记得同学中有人嗤嗤笑,能钓到鱼吗?下雪天这么冷, 鱼还会出来觅食吗?那老头没吃错药吧?大意?大意就是讽刺傻老头!   关于审美主张的第三点——表达要精炼、有特色、有力度、有想象空间,我 以为这是诗词区别于其他文学形式的首要特色。如果一撮文字,有主旨大意,但 表达效果一般,甚至可以用几乎差不多文字量的散文替代,那么谈不上诗的魅力 和特色。或者,也许可以叫有韵的散文。试想柳宗元的《江雪》,用散文体也可 以通过窜缀那些画面达到表达一个人的孤傲冷峻、卓尔不群,但可能需要若干倍 的文字量,甚至达不到同等的效果。再比如,我有一首说不上成功的小诗《网遇 乡贤》——金岭一望中,不知山阳东。幸在网际里,欧美比邻同。这首小诗描述 了我在网上偶然认识一个老乡的心情。用简洁的文字记录下自己的欣喜,题赠给 对方,表达歆羡和祝福。如果换作散文,可以这样:我和你老家相距非常近,中 间其实就隔着一座叫金岭的山。可是,茫茫人海,咱山东南的人几乎从未听说过 你们山西北的事。仅一山之隔,恍如隔世。真幸运咱们生活在网络时代,尽管咱 们如今分别生活在欧美,但就像隔壁邻居。窃以为后一种散文表达方式不如前面 二十个字效果好,简明扼要又顺口。这就是诗的魅力。当然,这个例子不是说本 人的这首小诗本身有当高的水准,这其实即兴所为,明显有其他不足。如何才能 做到诗文表达有特色、有力度?通常需要充分利用比喻、借喻、夸张以及巧妙选 构形象画面。这是方法论内容,不便在诗词鉴赏中展开。   关于诗词审美主张的第四点——结构要和谐匀称,是指全诗的各部分要有机 地、均衡地表达主旨大意。反过来说,不应该仅用个别词汇或诗句去暗示主旨大 意,而大部分文字却用去雕饰句子。举一个本人认为不成功的反例,我曾经注意 到一个网友写回国的感怀诗。他每一句子都说得上串珠缀玉,并且对韵律特别用 心,但八句就有六七句几乎完全一样的格式,无非是茅屋变成了大厦、曲径换作 了马路,最后一句才模糊地表达了一点怀乡追昔的惆怅。我能感觉得到,他没有 用意象在思维,而是全神贯注像砌墙一样在码字;他特别在意于词句细节的美, 忽略了结构的表达力。   押韵,通俗地说就是要念起来顺口。这是语言最朴素的美感,人人都能感受 得到。其重要性几乎是公认的,无需多说。所谓诗词要讲究平仄,也有说法叫 “字有定声”,就是说某些字位上的字用平声还是用仄声,是有讲究的。讲究平 仄的好处在于增加诗句的音律美。据说,不会唱歌的人吟咏起符合平仄规律的诗 词也会有唱歌一样的感受。对仗,我以为纯粹是一个风格,虽有增强表达效果的 功能,但其重要性当居最末。   以上是本人总结的诗词审美主张。实话说,关于诗词鉴赏或词话,本人研读 得不多。以上总结只能算是个人偶感,算不上是一家之言,因为我还年幼未“成 家”。审美主张,或者说审美原则,是衡量一首诗词优劣的法器。它有几个维度, 不是一把直尺,不能把所有的诗词放到同一条直线上来排列出任何两两之间的水 平高差。用该原则来鉴赏一首具体的诗词,并不可能要求它的每一个维度都符合 得很好。但基于这个原则,我可以探讨一个文化主题,就是最前面讲到的汉语诗 词文化中存在“格律之误”。   何谓“格律之误”?不是说某些诗词存在格律错误,而是说在诗词欣赏和创 作过程中,存在过份重视格式而相对轻视内容的文化现象。文化是一个多义词, 有必要在这里界定我用文化二字的内涵。我所谓文化是指一个民族的普遍性表现 或习惯性倾向,这里并不涉及思想体系和其他价值观念(除诗词欣赏以外)。因 此,作为文化现象,是不能通过举个例来反驳的。比如,我说中国人的民主文化 素养(独立、自由、平等、有序的普遍性表现或习惯性倾向)相对比西方人低, 有人就举例反驳说,中国人的素质不低。我这里说,在诗词欣赏和创作过程中, 国人普遍表现为过份地重视格式而相对轻视内容,请不要举反例说,某某的诗不 仅格式典雅,而且也对情对景、言之有物,并且还表达得很有特色、很有力度。 我这里是“漫谈”,不是“论”,于此无需“辩”。老子说,善者不辩,辩者不 善,斯谓大辩者不言。算命先生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讲实话、谈实感,信 不信、达不达,全在缘分。   “格律之误”具体来说,就是七条审美原则的最末两条被过份强调,而前面 三条被相对忽视。指出“格律之误”,不是说格律没有价值、没有意义,而是说 后两条原则的重要性不应该超过前五条。个人甚至以为,平仄和对仗只能算作风 格,不应该列入审美原则。但考虑到它在古诗词中有普遍性,所以勉强列为审美 原则。为什么说它们不重要?而古人都觉得重要呢?并且现在多数写古体诗的人 都觉得它重要呢?是不是阿W自己玩不转就说不重要?   我总结诗词文化中存在“格律之误”,根据来自本人对古诗词的阅读欣赏, 也来自于观摩今人所创作的古体诗词。除了这两方面的经验总结,我还进行了逻 辑推理。我的逻辑推理是,根据未受训练的人的诗词欣赏和创作的自然过程顺序, 前面七条审美原则的顺序基本上符合诗词欣赏和创作的自然过程顺序。试想,你 要创作一首诗词,通常先有一个朦胧的表达欲望,接着你谋篇布局,然后有句子 的雏形,然后梳理文字使其押韵,然后调整文字使得声调和对仗尽可能符合规则。 自然顺序是平仄和对仗在最后,为什么许多人的诗作中一眼就看得出平仄和对仗 符合得很好,但前三条明显很差或者说诗味很淡?因为平仄和对仗有相对客观的 标准,看得清楚。前面三条体现诗味的浓淡,但却很难用客观化标准来衡量。   汉语古体诗这种重形势不重内容的文化现象,我认为根源来自于古代科举考 试。我在网上找到了如下出处不详的材料:“历代科举考试,格律诗是必考的, 大都为五言六韵或八韵的排律,悉按朝庭颁布的韵书来调声押韵。隋朝是用《切 韵》,唐朝是用《唐韵》,宋朝是用《广韵》,金、元、明、清都用《平水韵》, 清朝改叫《佩文诗韵》,一直沿用到现在。”由于科举考试是朝廷大事,当局尽 可能要求杜绝阅卷评分的主观性,朝客观化方向发展,因此特别强调格式。历朝 历代都把格律诗纳入科考,因此形成了一种文化传统。也就是说,汉语言诗词欣 赏和创作特别强调格式是一种文化传统,并不符合诗词欣赏和创作的自然规律。 ◆          《欲望都市》与中国普通话   ·肖毛·   昨晚继续看美剧《欲望都市》(Sex and the City),在第4季第12集中发 现了几句有趣的对话。一是女公关经理Samantha因工作迟到而遭到男主顾训斥, 然后他想要缓和气氛,便询问她迟到的原因,她却不想告诉他。然后,他们有这 样两句对话:   “You can tell me. I'm human.”(你可以告诉我,我也是人嘛。)   “All evidence to the contrary.”(所有证据表明,你不是。)   怎么样,Samantha的回答很有意思吧?然后,我又在片中看见这样几句话:   “It's a Mandarin girl now? ”(现在你想领养中国女孩?)   “but I must tell you,I don't enjoy Mandarin food and I don't enjoy a Mandarin child.”(但我要告诉你,我不爱吃中国饭菜,也不喜欢中 国小孩。)   “And I'm learning Mandarin!”(我甚至在学中文!)   这些话里提到的Mandarin是什么意思?从原文看来,它是形容词或名词,前 者的意思是“中国的”,后者的意思是“中文”。从字典来看,Mandarin的意思 很多,其中的两个是“中国官话(普通话的旧称)”和“官吏或满清官吏”。去 网上查,有人竟然说Mandarin是“满大人”的音译。查百度百科,里面这样说:   “Mandarin这个英文单词最早是从葡萄牙文(Mandarim)一词发展而来的。 而Mandarim是从葡萄牙文的动词mandar来的,意思是指挥、管理。   葡萄牙文的Mandarim是从马来文(马来语:Mantari)发展而来的,马来文 又是从印地文(印度北部用语)借来的,印地文又是从梵文借来的。最早,梵文 的这个字是会思考的人的意思。在英文里,成了中国所有入流的官员的统称。入 流指的是从一品到九品的官员。   后来,Mandarin成了所有亚洲国家官员的名称。这个词最早来自梵文。而且 在明朝时期的西方传教士利玛窦就对这个词进行了考证,认为其来自葡萄牙语。 (参见《耶稣会历史丛书》之《沙勿略文辑》,第1卷,第170页。)   从明朝起西方人便称呼中国官员为Mandarim,这个词到了英文中便成了 Mandarin。   1727年,雍正六年,英国人开始把‘官话’,官员在庙堂上说的话(普通话 的前身),翻成了Mandarin,所以,英文里面,Mandarin当成中国或是亚洲官员 的时候第一个字母用小写mandarim。意思是‘官话’或是‘普通话’的时候,是 语言的名称,第一个字母要大写Mandarin。   Mandarin与Chinese的区别在于,Chinese指的是所有的中国语言,包含各种 方言,同时也包括了中国的文字,Mandarin则只指用国语发音的语言。   综上述,某些人关于Mandarin一词是从‘满大人’甚至‘满鞑音’音译来的 说法是毫无理由,也完全没有根据的。”   百度百科的说法虽然看来合理,但它们多半没有出处,又有前后矛盾之处, 因而不能直接作为证据。英文维基百科却值得信赖,至少其中的重要结论都有出 处可查,而它的说法大致是这样:   mandarin一词相当于中文的“官”,乃mandarim的早期拼法,很可能在1524 年就出现了。利玛窦证实,mandarin是葡萄牙语。有学者认为,mandarin很可能 与葡萄牙语的mandador(命令者)和mandar (命令)有密切关系,而后者来自拉 丁语mandare(命令)。许多现代字典却认为,mandarin来自葡萄牙mandarim, mandarim来自马来语menteri,menteri来自印地语mantri,mantri来自梵语 mantrin(大臣或顾问),专指中国帝制时代的官员。马来西亚皇家教授Ungku Abdul Aziz认为,马六甲苏丹统治时代居住在马六甲的葡萄牙人想要会见中国高 官时,曾经使用menteri这个词,由于说不好马来语,他们把这个词说成了 menterin。   总之,mandarin一词16世纪时即在欧洲流行。在这之前,欧洲人经常用 Loutea(有多种拼法)指代中国官员,这个词大约源于厦门方言ló-tia或广州 话lāu-tia,乃中国人对官员的普遍称呼。那么与Loutea对等的中文词汇究竟是 什么呢?“老爷”!由此可见,当外国人对明朝官员称“××Loutea”时,那个 官员肯定美滋滋的,除非他不是福建人或广东人。   在明朝,由于大臣们来自五湖四海,方言众多,所以规定大家一律使用当时 流行的标准北方话,即官话。16世纪的中国传教士在学习官话时,把它称为 Mandarin。1909年,清政府把“官话”宣布为“国语”。   因此,mandarin一词可以指“官员”(但并不仅仅指满清官吏),也可以指 “官话”,即国语、汉语或者说普通话。   当然,在如今的中国,“国语”与“普通话”似乎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 听听某些人大代表或某些官员在发言时所说的“不普通的普通话”,你就可以发 现,他们不是平卷舌不分,就是声调怪异,与字典里的发音有着很大区别。假如 外国记者以为这就是标准的中国普通话,那可太遗憾了。更加遗憾的是,甚至在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有时也会听到“不普通的普通话”。我最近一直在听“中 国之声”,有个北京某大学的中文女教授,经常担任该节目的特约评论员,而她 讲话从来分不清平卷舌,而且经常出现南方口音,听得我满头雾水——所以,每 当她的声音出现在节目里,我只好关闭收音机。奇怪的是,这位教授在讲起英文 来,发音却比较标准。这使我想到,如果我们在选拔官员或教师时多多进行中文 口语而非英文口语考试,如果越是高级领导越是刻苦学习普通话,普通话就会真 的推广开来——否则,普通话终将名存实亡。   回头再说《欲望都市》中提到的mandarin——既然它同时有“中国的”和 “中文”之意,我只能认为,当代纽约人又给mandarin赋予了新的内涵。   顺便说一句,《欲望都市》中经常提到各种中国菜,而那些英文菜名都很有 意思,或许我可以集中考证一下那些名称的由来,但这是以后的打算了,现在却 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    麦田里的自由                ——科学与人文关系探讨     ·贾湛·   和谐有两种理论:一种是黄金分割,一种是中庸。黄金分割思想影响了古希 腊的美学,这种思想对塑造好的人格有很大的帮助,进取和妥协得恰当分寸,让 人始终保持积极向上。我认为它间接影响了西方近代文明的诞生。而中庸意识却 让古老的中华民族走向积贫积弱。在百度文库里我搜索了好多有关“科学与文化” “科学与人文”方面的文献,大多都是中庸的那一套“辩证”:对科学与人文冲 突,各打一大板,说科学的好处,人文的优点,唯科学主义的不是,人文文化的 不足。下面我摘录了典型的一段:“如果没有人文情怀关照,科学主义只能是盲 目的和莽撞的;如果没有科学精神融入,人文主义只能是蹩脚的和虚妄的。作为 求真、求实的探究,科学本身无法解决自身存在的意义问题,只有在人文精神的 引导下,科学才能被赋予善的目的。如果科学失去人文精神的引导和制约,并将 道德理想、终极关怀、文化价值、情感体验和人生意义问题排除在外,只能陷于 工具理性和技术功利主义的泥潭。人文主义也是这样,如果失去科学精神的光芒 和照耀,只能是暧昧不明的喃喃呓语。”(见文后参考文献)   “真善美”其中真是第一性的,这是不难理解的问题,可是在我们国度里, 要让人们明白这个道理,似乎比登天还难。在我们的社会,只要有利益可图,几 乎所有的人都一致抛开什么“真” 什么“理”什么“逻辑”,造假可以冠冕堂 皇的造,骗子可以理直气壮地骗,“骗过所有人就是成功”。求真可以产生科学, 而科学能产生远远比造假欺骗带来多了多的利益,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却我们社 会那么多人那么难理解,无奈只好借《麦田守望者》的故事,来说明科学的第一 性。   《麦田守望者》是美国作家捷罗姆·大卫·塞林格的一部长篇小说,该小说 以主人公霍尔顿自叙的语气讲述自己被学校开除后,在纽约城游荡两昼夜的经历 和感受。二次大战后,美国社会与我们文革前类似(本人一直认为没有文革前的 沉闷就没有胡闹的文革),社会异化、政治高压和文化保守,年青人死气腾腾在 校园里死读书,塞林格以极其夸张的手法,通过一个压抑最深的差生来反抗这个 沉闷的社会。主人公霍尔顿实际上是个“垮掉分子”,是个性格复杂而又矛盾的 青少年的典型。他满口粗话,这是标准的差生的特点,但他心地是纯洁善良的。 学习成绩很差的原因是他不愿为“买辆混帐凯迪拉克”而学习。这反映了一个中 产阶级子弟内心需要有较高的理想,不愿仅为金钱为生活而学习。在学校他唯一 敬佩的老师都这样教导他:“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 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而这所谓的事业 就是赚钱。他敬佩的老师都这么说,可见其他教师以及他的父母是怎么教育他的 了。在纽约城游荡的日子里,他遇到的全是虚伪和欺骗。连唯一敬佩的那位老师, 后来也发现是个同性恋者。于是他只好苦闷、彷徨、放纵。在他以为得了重病可 能不久离开这个世界前,他把自己的极幼稚的理想向他的妹妹菲比倾诉:“我将 来要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玩。几千几万的小 孩子,附近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 务就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 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 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这样的小说在中国是没有什么人看的,可是他却在美国影响了好几代人。特 别影响了美国的教育。当今美国,中小学教育还少年儿童一个童趣生长环境,把 大学生活看成是个人奋斗的开始,这种做法,不能不说该小说有巨大影响。这里 不想对作者在该作品上独特的艺术手段加以评价,仅就作者通过主人公表述出来 的理想谈谈自己的一些看法。   看似十分幼稚的理想——麦田守望者,却表述了作者的一种追求。如果你是 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你会明白“麦田守望者”是自由的最形象最简略的表述。 人人都想自由,可是有绝对的自由吗?当然没有。所有的自由,都是一定程度的 自由。生活中有许多危险,就象在麦田里狂奔的小孩,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儿跑, 如果没有人看管,很容易掉落悬崖。可是看管小孩的人很多,小孩就会不自在, 也就是说本来可以有的自由却人为的减小了。这就是主人公说“除了我没有一个 大人”的意义所在。   讲完这个故事,再回到科学与人文的关系上来。许多人以为科学需要严肃认 真,不讲情面,所以体现冷酷而不自由,人文精神才体现自由。这种认识导致了 许多人认可“没有人文情怀关照,科学主义只能是盲目的和莽撞的”这种谬论。 认真思考《麦田守望者》所内含的寓意,就会发现,在麦田的哪边有悬崖,哪里 有陷井,哪里有蛇窝,这是自然存在的,与人没有关系,更不是人文情怀关照的。 需要“麦田守望者”把悬崖边看好,把有陷井和蛇洞的地方圈起来,要小孩不要 靠近。这里“麦田守望者”对客观事实的认定,是凭着感觉,而在实际生活中, 对客观事实的认定是凭科学,因为我们的感觉不足以发现生活中潜在的各种危险。 显然科学只尊重事实,与人文关怀无关。科学不需要人文精神的引导,相反科学 需要绝对的学术自由,有悬崖的地方不能因为麦田外面来几个大人胡说这边没有 就没有。那陷井不能人为地想圈在哪里就在哪里,一定要圈在有陷井的地方。 “麦田守望者”可以没有文化,但不能是瞎子残废,或听从虚伪的大人们摆布的 人。所谓学术自由就是指搞科学研究不能受人为的因素影响,科学没有阶级性、 民族性、国家性。不能象李森科那样因政治反对就把某门学科就说是伪科学;不 能说一种理论是中国人搞的,就一定要肯定它,外国人搞的就可能会让中国人断 子绝孙;更不能说是古代圣人留下的就肯定是博大精深的甚至是万能的科学。求 真是第一性的,科学研究的对象是事物本身,任何对事物不客观的描述都不是科 学。这是科学与其它文化不同的地方。   再以麦田为例来形象地说明文化包括人文文化不是第一性的。当你根据客观 事实确认了哪边有悬崖,哪里有陷井后,你可以据此在悬崖边在陷井附近搞一个 围栏,或砌一道围墙,不放心的话,再加一道围栏围墙。生活中,这围栏或围墙 其实就是道德和法律。道德是里面一道围墙,法律是外面一道围墙,显然好的法 律和道德是在科学的基础上建立的。科学认为有危险的地方建立法律和道德。假 如法律和道德在没有危险的地方设立,就象麦田里,在没有悬崖和陷井地方搞围 栏或围墙,则小孩的活动范围就会减小,人的自由就会减小。可见制定道德和法 律应该尊重科学,相反科学不需要听法律道德怎么说。至于其它文化,就象在麦 田里,圈出一些空地,让小孩搞不同的游戏,怎么圈,游戏怎么搞,是自由的, 只要别把有陷井和地方圈进去,在悬崖边搞,一定要注意安全。假如你圈一个操 场,结果跑道上有陷井,那科学不同意,因为这会让小孩有生命危险,科学只管 你人文这个,其它你爱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可见科学对文化一定的有限制作用, 但十分有限。而文化只是让人们有多样的生活,你愿意有目标的生活就设计有目 标的生活,你愿意随机的生活就随机的生活。好的文化可以让生活有目的,目的 性增加了生活的趣味,不好不坏的文化让人们随机的生活,但不象坏的文化,它 其中有科学不允许的内容,它会让生活充满危险。可见体现人文关怀,是以尊重 科学为前提的,而不是相反人文关怀来指导科学的发展。   这里需要区别的是科学与技术的不同。前面讲的科学是狭义的科学,即只管 发现真理,至于运用真的知识做什么事情,这属于技术。当然技术就和人文关怀 有关了。限制伊朗、朝鲜等国家核工业的发展,是担心核武器扩散会危及人类的 安全。显然要想正确理解科学与人文关系,首先应该有良好的科学素质,没有科 学素质的人与他讨论问题特别累,因为他们经常会把许多相似的概念混为一谈。   许多技术能不能应用,还是需要从科学的角度分析,而不是从人文文化的角 度来限制。比如,转基因作物有没有害,应该尊重主流科学的意见,而不是听几 个不靠谱的研究人员说几句正好迎合那些不懂科学的环保主义者的话。说主流科 学家被美国收买,这样的语言完全经不起推敲。发达国家不是政治挂帅的国家, 科学家独立于政府工作,假如主流科学家都被收买,科学也不会有现代的成就, 更不必担心现在的发达国家将来会有多强盛,我们会比他们落后太多。   所谓辩证思维就是要从事物的相互联系中完整地思考问题。黄金分割思想是 一种辩证,中庸也是一种辩证。中国人的辩证传统是中庸,中庸之道让中国人不 辩是非。对相互影响相互矛盾的事物,我们不应该只满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的认识,一定要搞清有没有第一性的问题,谁是第一性的,谁决定谁。由上面的 分析可见,科学与人文的关系不象我们的一些学者说的只是相互依存的关系。科 学只尊重事实,没有任何人文的限制,而人文需要在尊重科学的前提下自由创造, 人文对科学的影响只是能否为科学创造绝对的学术自由的环境。因此科学是第一 性的。人文文化虽然可以让人感觉生存的意义,但不能不尊重科学,不尊重科学 连生存都成问题,就别说追求存在的意义了。“真善美”永远只能让“真”排在 最前列。没有“真”谈不上“善”和“美”。任何自由都是有限度的自由,其最 大的限度,就是所有的人为规则以科学为依据而获得的自由。一切不以科学为依 据的社会,自由限度一定会比它小。以麦田为例,当我们不尊重我们的眼睛所能 看到的悬崖和陷井这些事实,人为的划分安全活动区时,这个安全总范围必定要 比以所看见悬崖和陷井这些事实为依据来划分安全区要小得多。因为前者除了真 正不安全的地方小孩不能去,一去就出问题外,还有人为划分的本来安全区域不 能去。类比我们的社会生活,不讲科学的中医规定,坐月子时有许多禁忌,这些 禁忌不仅是多余的限制,而且会影响母子的健康,对自由的限制不只是坐月子那 段时间。   坚持科学第一容易被误解为唯科学主义,再辅助以麦田为例来说明它们的区 别。为了确保安全,我们可以在悬崖和陷井边围一个围栏,觉得还不安全,就砌 围墙,或几道围栏围墙,究竟你觉得需要多少道,每道离悬崖和陷井有多远,与 你保守或激进的文化有关,是可以自由设计的。你说可能还有其它地方有陷井, 就再在那些地方附近建围栏围墙。科学只要求在已发现的悬崖和陷井边必需要有 防范,其它不属于科学的事,这就是科学第一。假如你说只能在最靠近悬崖和陷 井边的地方建一道围栏,在还没有发现有危险的地方不能建围栏,这就叫唯科学 主义。可见坚持科学第一是指在我们制定一系列人为规则时,要以科学为基础, 这样至少让我们避免已发现的危险。但不并限制增加一些人为规则(这些人为规 则不能说成是科学规律)。你可以在安全区,怀疑有不安全的地方,把它圈起来, 还可以在安全区圈出许多场所,制定各种低级的中级的高级的游戏规则,让有信 仰有目标的人们,有有价值的目的的生活,让没有高要求的人们随机地生活。科 学第一不否定除科学之外的文化中有正确的知识的可能,但不把有大量错误的理 论或不合逻辑的理论或没有成体系的缺少论证的不可靠的经验知识说成科学。而 唯科学主义是指:凡科学以外的知识和文化都是没有价值的无效的和没有意义的, 我们所能做的事只能按科学的内容去做。   参考文献   《科学精神 人文基础》   http://wenku.baidu.com/view/ddcbfc205901020207409c0e.html?from=related&hasrec=1   《科学精神与中国传统文化》   http://wenku.baidu.com/view/9b9c5722aaea998fcc220e45.html?from=rec&pos=1&weight=17&lastweight=7&count=5 【网萃】∽∽∽∽∽∽∽∽∽∽∽∽∽∽∽∽∽∽∽∽∽∽∽∽∽∽∽∽∽∽∽ ◆    两个人的村庄    ·罗尔豪·   1   清早,老头打开门,一片黄色的波浪迎面扑过来,几乎把老头推了个趔趄。 那黄色的波浪夹杂着淡淡的清香,半隐在薄薄的晨雾里,在清早湿润的空气中荡 漾。老头揉揉眼睛,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大片油菜花的金黄,可是怎么说开就开了 呢,老头清楚地记得,昨天,这些油菜的枝头只是顶着一个个黄黄的棒球帽,性 子急的也不过是把棒球帽反戴了,露出黄色的衬里和帽沿。可就是一夜间,那些 昨天还是蓓蕾的花苞就绽开了,铺天盖地,把天给染黄了,把地染黄了,把老头 的心也染黄了。   老头踢着脚下的芨芨草,四下里看。草是刚长出来的,有些害羞似的只探出 半个身子,脑袋上顶着一串水珠。昨天刚下过一场雨,不大不小,草吸足了水分, 忽一下就长出来了,油菜花蕾吸足的水分,嘭一声就绽开了,没有一点前兆,芳 香的花粉溅了一脸,把人吓了一跳。老头的两手在脸上抹了抹,抓了一把的花粉, 在鼻端嗅了嗅,清香的味道冲得老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把一只藏在油菜棵里的 秧鸡给惊醒了,秧鸡拍拍翅膀,玩杂技似的把身子悬在半空中,四下里看,就看 到了老头和他身边的狗,眯起眼睛,冲着老头叫了几声,打招呼似的,然后飞向 油菜地的深处。老头的目光随着秧鸡的身影向前延伸,这片油菜地足有十多亩, 再往前,是麦地,也有十几亩,靠近地边是几个废弃的鱼塘,老头对此再清楚不 过了,他在这片地上耕耘了几十年,几十年里,老头丢过很多东西,但这片地从 没有丢过,而且他也发誓,不会让任何人从自己手里把这片土地夺走。   老头看了一阵,开始自己的工作。工作地就在茅屋的后面,那里原来是一小 片菜地,紧傍着一片槐树丛。春天来了,老伴都会在上面种些瓜果等时令蔬菜, 每天的饭碗里都有嫩绿得要掉下汁液的新鲜菜肴,但现在被老头重新整理了,上 面放着老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木头、椽子等东西,老伴不知老头要干什么, 为这还和老头大吵了一架,但老头不说话,只是闷头干自己的活。老伴最终妥协 了,老头的脾气她知道,认准的事,几头牛都拉不回,他要干的事总是有自己的 道理,老伴这样安慰自己。但为这事,老伴仍然耿耿于怀,一个星期没有搭理老 头。   老头把地刨开了,像是栽树似的沿着一个正方形的四边掘了十几个坑,但他 栽进去的不是树,而是一根根木头。这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老头干了一个星期, 才把所有的坑挖好,可老头也累得牛一样坐在地上直喘粗气。接下来要把木头载 进去,这可不是老头一个人就能干得了的,他希望老伴能出来搭把手,可他知道 这些天把老伴给得罪了,都不跟他说话了,晚上睡觉都给他个脊梁,可她还是会 每天早上把一个鸡蛋窝在他的饭碗里。想到这,老头就忍不住想笑,对着前面的 草屋大声说:“到到候你就知道了,等我建成你就知道了!”   老头喊完偷偷看着草房的门,果然,房门开了,老伴从里面走出来,老伴显 然也被一夜盛开的油菜花吓了一跳,急忙去揉眼睛,然后把手搭在额头往前看, 足足看了半个钟头。看完了,老伴才往这边走来,老头故意背对着她,弯着腰, 吭哧吭哧很吃力地往坑边挪一根圆木,突然,他捂住腰,身子摇摇晃晃的,似乎 要倒下来。   老伴急忙奔上前,扶住老头,还有他手里的木头,一边紧张地问老头:“你 怎么了,是不是闪着腰了,快松手让我看看。”老头把头藏在怀里,忍不住笑起 来。老伴知道他又在骗自己了,就用手捶打老头的脊梁,老头感觉像是在捶背, 舒服得几乎要闭上眼睛。老头就有些得寸进尺的说:“左边,往左边一点。”老 伴住了手,说:“想得美。”说着看老头,老头也在看她。老伴就红了脸,说: “看什么,几十年了还没看够。”老头就笑了,说:“没看够,我还想再看几十 年呢!”   在老伴的帮衬下,十几根圆木栽上了,老头把土填上,用镢头夯实。现在, 老伴已基本上能判断出老头是在造一幢房子,而且看上去似乎不是一般的房子, 老伴问老头,老头果然承认了。   “那你为什么开始不告诉我呢?”老伴埋怨老头说。   “我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老头笑着说,“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呢!”   老伴没有想老头说的“更大的惊喜是什么”,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 “这样说我们要永久在这里住下去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老头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   “不是不喜欢,都在这里住一辈子了,怎么能说不喜欢,只是——”老伴说 了半句住了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头说,“你是想说这里很快就不是我们的了,是 不是?”   老伴看着老头点点头。   老头坚决地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这就是我的家,没有人能把我从 我住了一辈子的地方撵走。”   “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他们已经把我们撵离了村庄,我们在这里还 能呆多长时间。”老伴说着往油菜地的那边看,那边一个废弃的村庄茕茕孤立, 两边已经被围墙圈住了。   老头也在往那边看,但他很快收回目光,用有些固执的变了腔调的声音说: “不管怎么着,我不会再离开这个地方了,就是死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了。”   “说什么死呀活的,人家又没让你死,不过是给你重新换个地方。”   老伴说话的语气让老头很生气:“你还替他们说话,你竟然替他们说话。” 老头气咻咻的,给了老伴一个脊梁。   “我不是替他们说话,只是全村人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们一家,你一个老头 子能抗得过人家,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的日子还咋过。”老伴说着忍不住 轻声啜泣起来。   老头的心软了,给老伴擦干眼泪,说,“你就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有的是办法,在这方面我有的是经验,你就等着过安生日子吧。”老头说着用 力往上拉一根木头,木头太重,一下子滑下来,差点把老头从木架子上带下来, 半个身子斜搭在一根横木上,两条腿悬在半空中,无着落地四下摇荡着。   老伴惊叫一声,可没等她走近去,老头已经安全的把脚搭在另一根横木上, 荡秋千一样来回晃荡着两条腿,还对着老伴笑。   老伴说:“吓死我了,你还是下来吧。”   老头说:“工期紧呢,我得抓紧时间把它造好,晚了就没什么用了。”   老伴看老头一眼,觉得他的说话有些怪,但她没有问他。她进屋拿来了外套, 可老头只穿了一会,就又脱了。老头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跟只老猿猴似的 在木架上跳上跳下,看上去并不太结实的木头架子发出让人心悸的咯吱咯吱声, 让老伴止不住闭上眼睛。   2   从木架子上望过去,城市仿佛一堵巨大的墙竖在眼前,让人心里堵得慌。但 老头知道,墙一样的城市离自己的这片地方还有十多里远。真正离自己越来越近 的是那些螃蟹一样四处爬行的开发区和工厂,它们肆意吞噬面前能够到的任何东 西,包括老头的村庄、土地。现在,村庄已经变成一片瓦砾,两面已经被围墙圈 起来了,只剩下一个出口,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亲人,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 老头。   老头望了一阵,把目光收回来,落在他的油菜地里,那么大的金黄的一片, 再次触动了老头的心,没啥了不起的,老头对自己说,房子没有了,可土地还在, 自己还在,而且他再不会让他们把自己的土地夺去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把自 己仅剩下的这片土地夺去了。老头选择了退却,老头当过兵,是那种真正打过恶 仗的老兵,他知道退却是一种战术,是为了进攻做准备。房屋推倒后,老头把家 搬到了他的油菜地,虽然因为这,他受到来自儿子、女儿和亲戚朋友们的一直反 对,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地这样做了,老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不想跟他们解 释,他觉得自己现在跟他们已经没有多少话可说,他们一天到晚嘴巴里都是分红、 房屋、金钱和各种各样老头听都没听说过的可以用来享受的东西,老头觉得他们 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和他们说不上两句话老头就要大发脾气。苦就苦了老伴, 虽然重孙子都快抱上了,可仍跟个老母鸡似的用翅膀保护着她那已经健壮得跟狮 子一样的儿孙们。一遇到他们吵架,她就劝罢这头劝那头,当她意识到她已经没 有足够的影响丈夫和孩子的能力后,她就悄悄待到一边落泪。而她的眼泪就像一 道军令,让两个刚才还乍着毛的男人立刻住了嘴。老伴也渐渐发现了这个秘密, 一遇到他们有吵架的迹象,立刻就装出伤心欲绝的样子,而且屡试不爽。但过多 的表演,使老伴患上一个怪症,一遇上人吵嘴,她就要流眼泪,因为眼泪流得多 了,老伴的眼睛干涩,风一吹就疼。   茅屋是老头原来看地用的,非常简单的那种草房子,墙是用土夯成的,房顶 铺上石棉瓦。老头把屋子简单收拾了下,放上几样简单的家具。又把屋子前面的 地平整了,就算是一个院子。老头对自己的新住处很满意。   老头把家搬到了庄稼地,老头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要坚守这最后的阵地。 他已经知道,这次的拆迁,绝不是仅仅把他的村子推倒了事,他们的野心很大, 要把这片地全部收走,用来搞什么开发区,老头不知道开发区是什么,他只知道 他在这片地上已经生活了几十年,这片地滋养了他人老几代,怎么说拿走就要拿 走呢。那天,老头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那些人,他把给他签字的纸片撕掉了,纸 片如蝴蝶一样纷纷落下来,老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觉得自己从没有 这样快活过,尤其是看到那些人吃惊的眼神时,老头更觉得快活得不得了。为了 表明自己的决心,老头还把手里的一根小孩胳膊粗的榆木棍子一下撅为两段,那 一刻,老头很自豪,既向那些人展示了自己的决心,也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实力, 老头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东西不受侵犯。   但老头也知道,一切只是刚刚开始,而且可能因为自己的过激行为加快危险 的进程。老头已做好了准备,而且设想了他们多种对付自己的办法,并一一找到 了化解的方法。但他惟独没有想到他们会对他的油菜地下手,那天,他像往常一 样在自己的地里巡逻,却听见西边地块发出一阵糟杂声,赶过去,却看见一伙人 已从桥的那边过来,很快就进了他的油菜地,他们手里拿着棍子,就像一群暴徒, 肆无忌惮的横扫着那些刚刚打了苞的油菜,等他赶到时,一亩多的油菜已经萎地 成泥:“不要动我的油菜,不要动我的油菜!”老头抱着被毁掉的油菜哭起来, 但他的眼泪阻止不了他们施虐的步伐,他转而去抓他们的棍子,用自己有限的力 量阻挡这些入侵者,并且用自己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诅骂他们。他的反抗招来更 多的打击,这些打击已从油菜转移到他的身上,在密集的拳打脚踢下,他唯一能 做的就是用双手抱住头,这也是他当兵时学来的防护之术。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打击带来的钝疼没有了,听到的却是一阵抽噎声,他抬起头,看见的是老伴,他 想站起来,可他感觉头疼、胳膊疼、腰疼,似乎全身所有的地方都疼,这些王八 羔子,下手还真够狠的,在老伴的帮助下,他用力撑起身子,可他看到了什么呀, 满地的残枝断叶,还有零落的花蕾,仿佛刚刚被炮火轰炸过的阵地,残缺不全的 肢体散落在阵地上,泊泊的血水小溪一样流过。老头闭上了眼睛,竭力想把那些 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但它们却跟一群任性的蜜蜂一样往他的脑袋里钻,老头觉 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我们还是走吧,再这样下去他们会打死你的!”   是老伴的声音,老头重新睁开眼,他活动了一下手脚,说:“我不会离开的, 我死也不会离开的!”   “可你能抵抗得了他们吗,你不过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   老伴的话引起老头的思索,老头站起来,四下里看,他想他咋就没有发现那 些人进了他的油菜地呢,如果他发现得早,他就有时间采取其他的办法,他的油 菜地就不会遭受蹂躏了。这样想着,老头跛着腿往前走,老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只是跟在后面。老头沿着地边走了一圈,他的地周边一大半被鸭脚河环卫着,只 在西南靠近拱桥的地方洞开着,老头就想,如果能把这个地方监控起来就好了。 老头的心里掠过一个念头,是的,他要建一个瞭望塔,一个站在上面周围一切可 以尽收眼底的瞭望塔,这样,那些人就不会偷偷溜进他的油菜地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老头就开始自己的行动。   对老头来说,建这样一个瞭望塔,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他清楚记得, 在朝鲜打仗那会,他和两个战友只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建成一个七八米高的瞭望 塔,而且还在上面搭上树枝树叶,看上去就像是一棵粗壮的树。老头对自己的瞭 望塔进行了设计,全部用木结构,六米就够了,位置就在茅屋后面的槐树丛附近, 那片槐树长得足够的茂密,也足够的高大,夏天可以给瞭望塔遮阴。瞭望塔应该 为三层,周围要围上绳栏,顶部要用雨布苫上,每层上面要铺上平滑的木板,要 足够的舒适,说不定自己以后的日子就会在上面度过。按照设计,老头开始自己 的行动,他去了几趟已成废墟的村子,弄回来很多木头。开始老伴不知道他要干 什么,只以为老头要重新造一幢房子,老头也不想解释,解释了只能让老伴更加 担心,老伴为他担了一辈子的心,他不想让她再担心,即使能瞒着也好。   现在,老头的瞭望塔已经初具规模。一层的木头架子已全部竖起来,竖木用 的是两把头粗的圆木,横木稍稍细一些,在竖木上挖了槽,把横木嵌进去,再用 铁丝牢固捆住,上面铺上细滑的木板。老头用力在上面跺了跺,木头发出咯吱咯 吱的响声,就像老伴的耳语。老头很满意,他坐下来,喝了口茶,然后把烟袋取 下来,结实按了一锅烟,有资有味的抽起来。他想,按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半个 月,他的瞭望塔就建成了。   3   油菜地通往村子要经过一座小桥,桥边孤零零的长着一棵鸭脚树,树干三个 人都抱不过来,树冠遮下的阴影足有一亩地那么大,夏天是人们歇脚遮阳的最好 去处。树脚的根须一半裸露在外,盘根错节,半里之外还能发现它的根须。没有 人能说清这株鸭脚树有多长年代了,连村子里活得最长的小脚奶奶也说不清它有 多长年代了,她只是说从她记事起这棵树就长在这里了,而且似乎那时就和现在 一样粗。人们只有猜想,也许有八百年了,不过,如果你说一千年两千年也不会 有人驳斥你,反正这棵树悠久得已经让人们忽视它的年龄了。后来,树上挂了县 文物局的牌子,接着是市文物局的牌子,以及省文物局的牌子。这里还被当作一 个景点,总有人来看,但自从村子被拆迁后,就少有人来了。   老头每次到村子里去,总会在树下面歇歇,树上面歇着一群宿鸟,水鸟居多, 有白头鸭、翠鸟、灰椋鸟和鹪鹩。几只乌鸫正在做窝,它们从远处叼来建筑用的 材料,然后细心的搭筑它们的房屋,它们辛勤的样子让老头无来由的激动。每次 来,他都会给他们带来一两件礼物,或是几根干树枝,或是一团湿润的泥巴,还 有几个饭团。那些小鸟仿佛看懂了老头的善意,每次他来就围着他唧唧喳喳叫个 不停,有几个还停在他的肩膀上,用它们红红的嘴唇啄他的头发,老头也不恼, 任由它们啄去。闹够了,他才把最后的礼物拿出来,是一把小麦,或者是一把麸 子皮,小鸟们更高兴了,一边啄着眼前的食物,一边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而又 满面忧愁的老头,不住声地叫,仿佛在问:“老人家,你有什么忧愁的呢?”   老头有什么忧愁的呢,只有老头自己知道。老头每天都要到老村址去一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往一个人出来溜达,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村子里,那里现在 已是一片废墟,房屋都被推倒了,有的地方还剩下几堵墙,地上残砖烂瓦,满目 疮痍,有一条狗在废墟上跑动,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老头认识是六子家的那条 叫黑虎的狗,它一定是舍不下这个家才跑回来的,想到这里老头的鼻头就有些发 酸,他唤了一声,狗乖乖跑到他身边,卧在他的脚下,多有情义的狗啊,人有时 候连条狗都不如,老头叹息着,在自己屋子的旧址上坐下来,看着越逼越近的灿 烂的灯光,老头却觉得那些灿烂离自己越来越远。   那次回去后,老头带回了这条叫黑虎的狗。每次再到村址去时,他的身边就 多了条狗。   老伴是在一个星期后发现老头的秘密的。那天晚上,老伴找了半个晚上,最 终在村子的废墟上找到了老头,她发现老头蹲在那儿哭,头夹在两腿之间,肩膀 一耸一耸的,狗就卧在他的脚边,不时抬起头看着老头,然后叫几声。老头压抑 的哭声从暗夜里传出来,让老伴忍不住泪流满面。老伴知道,老头太舍不下这个 地方了,他们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现在说没有就没有了,就像一阵风吹过, 什么也没有留下,老头怎能不伤心呢。老伴在老头的身边默默坐下来,手轻轻搭 在他的肩上。半个晚上,他们就保持这样的姿势。   老头说:“我还是舍不下!”   老伴说:“我知道。”   老头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除了当兵打仗的那些年,我就一直住 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   老伴说,“我知道。”   老头站起来,在废墟上走来走去,废墟高低不平,老头的腿脚掌握不住重心, 走路跟踩跷跷板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害得老伴不得不紧跟着他。   老头在一堵墙前停下来,眉头皱得更紧了:“祠堂也没有了。”   老伴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抓得更紧了,初春的夜风吹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 喷嚏。   “这个祠堂有几百年了。”老头接着说,“和村庄一样的年纪,可是说拆就 拆掉了。”   老伴看了看天,又看了眼老头,觉得该说点什么,就说:“祠堂里写的说你 们这个村子是明朝从山西洪洞大槐树搬迁过来的,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老头毫不犹豫地说,“祠堂里这样写的,连县志上也是这 样写的,那还有假。而且这祠堂是和村子一起建成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老伴叹口气,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一根羽毛,轻轻划过老头的耳边。   “多好的村子,多好的祠堂,市上县上都挂了文物保护的牌子呢,可还是说 拆就拆了,比文革都厉害呢。”   老头的话让老伴想起了过去的那些年代,那些从城市下来的一身绿军装的年 轻人,挥舞着旗子和棍棒,从每家每户收集那些叫“四旧”的东西,然后集中放 在村子前烧掉。农民家的“四旧”收完了,他们把目光盯住了祠堂,没有人能阻 止年轻人的疯狂,该烧的都烧了,该砸的都砸了,可他们仍不甘心,要放火烧祠 堂,就在这时,“年轻”的老头子站出来了。想起这些,老伴仍止不住想笑。   “你笑什么?”   老伴说,“笑你当年的模样,你那样子,还有你说的那些话竟然把那些红卫 兵给吓住了。”   当年的样子,还有自己说的话,老头陷入了沉思,往事如电影胶片一样在脑 子里闪过,场景逐渐清晰起来。   他记得他回家把压在箱底的旧军装拿出来,穿在身上,扎好皮带,戴好军帽, 还有一把只剩下枪身的手枪,别在腰带上。他站在那些学生面前,对他们说,这 所祠堂是一所军事重地,祠堂下面是弹药库,谁要再敢往前一步,一律格杀勿论, 说着拔出手枪,对着那些半大不熟的孩子们。那些小屁孩显然被他的举动给吓住 了。他们虽气势汹汹一路横扫过来,还从没有见过真刀真枪,破坏的欲望在可能 造成更大的破坏的工具面前他们低下一直高昂的脑袋。也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 质疑他的身份,他毫不犹豫把那个持怀疑态度的孩子拉出来,就是一个耳光,然 后说出一个部队的番号,让他自己去问,也不知是他用劲太大,还是那些孩子根 本就不经打,那可怜的孩子被打蒙了,好长时间都站不稳身子。说白了,这些孩 子不过是早前一天还在学校读书的小屁孩,那儿见过这样的场面,立马作鸟兽散, 从此后,再也没有人来村子,也没有人来烧祠堂。   可现在呢,老头想,那些人可不管你穿着什么,也不会管你的哀求、怒骂, 乃至生命。他想起一年前发生在脚下这片地上的抵抗,他和十几个不愿搬迁的村 民组成一道人墙,抵挡那些没有一点人性的机械,可没有人性的机械停下来了,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大群“有人性”的穿着红色制服的人,他们就跟食人鱼一 样扑过来,对着他们又是骂又是打,最后把他们装到一辆车上,车子开到一个很 远的地方才停下来,他们就像一堆垃圾被扔在鸭脚河边,等到他们回到自己的村 子前,村子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一个世代居住了几百年的村子就这样顷刻变成一 片瓦砾。怎么会是这样呢,他们怎么能这样呢,这是他的房子,没有经过他的同 意,他们怎么就可以把它推倒呢!   回忆让老头心力交衰,身子轻飘得就像一张纸,只要一阵风吹过来,立马会 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老头还是不能忘记,每天晚上,他都会来这里坐坐,吸一袋烟,想些心事, 孤独的晚上,他的烟锅在暗夜里一明一灭的闪着光,凄冷得连天上的星星都会发 抖。   4   早上,老头很早就起来了,他的活很多,除了照顾那二十多亩地,还要帮着 老伴喂那一大群牲畜,有猪、羊、牛、鸡、鸭,甚至还有几只兔子。这群牲畜有 的是他的,有的不是他的,房子推倒后,这些牲畜没了去处,村民新家似乎也没 有它们的位置,村民们把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就留给了老头,像那头怀孕的 母猪,还有四毛养的那几只兔子,一并给了老头。这些牲畜对来到的新家一点也 不陌生,每天跟在老头后面,就跟一个动物军团似的,老头每天尽心照顾这些动 物,在动物的糟杂声中,心里也在一点点充实起来。   老头说:“有了这些动物,我们这地方才真正像一个村子了!”   老头的话把老伴吓一跳,老伴犹豫着说:“村子,什么村子,我们这地方咋 是一个村子呢。”   老头说:“我就是要把这里建成一个村子。”   老伴说:“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老头说:“那就是两个人的村子。”   老伴看着老头,她以为老头又在说胡话了,她甚至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   老头挡开她的手:“你不要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不是在说胡话,我就是要 建一个村庄,一个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村庄。”   老伴看着老头,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一定是疯了,一个头发都白完,没有一 颗完好牙齿的老头子竟然要造一个村庄,不是疯了又是什么,老伴想到这里,眼 又有些红了。   老头不得不反过来劝老伴,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老伴听,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就是造一座房子,造一个村子,然后和老伴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直到老死。   老头充满温情的话使老伴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这个老头子有多长时间没有 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了,好像从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就没有跟她说了。可都到了这把 年纪了,却说这样的话,老伴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用手捂住脸,掩住那张 已有些发热发红的脸。   老头说到做到,第二天,老头就把一个牌子竖在鸭脚树的旁边。牌子很简陋, 一个长方形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字:“鸭脚树村”,字的下面划了 一个箭头,箭头指向他们的房子。   老伴看着牌子上歪扭的字,忍不住笑了,说,“瞧你写的字,连孙子的字都 不如,蚯蚓爬出来似的。”   老头看了看牌子,也笑了:“不过,字还认得出,这就够了。”   一只灰背伯劳看见面前竖起一个牌子,以为是新长出的一棵树,迫不及待地 飞过来,落在牌子上,利索的拉了一泡粪,又踱着碎步四下查看,当认识到和自 己看到的其它树不一样时,就失望地拍拍翅膀,走掉了。   老伴的目光被伯劳的身影牵到那片废墟上,老伴像是突然想到一个什么问题, 就说:“咱以前住的村子也没有什么村牌。”   老头抬头向那边看一眼,说:“因为以前没有,所以被拆掉了。”   老伴想着老头的话,觉得有些问题,可一时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老头接着说:“人生下来都得先有个名字,然后才能出去闯世界,即使丢了, 家人循着名字还可以找回来,没有名字,就跟丢在路边的垃圾似的,丢了就找不 回来了。村子也是这样。”   老伴仍然觉得老头的话有些逻辑方面的问题,但她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最主 要的是,老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牌子栽好了,老头退后十米,斜着眼睛看自己的村牌,感觉很满意。这才坐 下来,老头已是气喘吁吁。   这时,老伴已走到那个石拱桥上,正趴着桥栏往下看,桥下是舒缓的河水, 绿藻覆盖了大半个河沟,几束水草挣扎着从绿藻里探出头,仿佛已用完所有力气, 伏在绿藻上一动不动。水草的头顶站着一只蜻蜓,正轻微地的震动翅膀,时而飞起, 时而落下,千般往复,专注于自己的游戏。   老伴看着,心里的一根弦仿佛被拨动了,过去的一些东西汹涌而来,就像洪 水一样由于找不到出口而撕扯阻碍它的一切障碍物。老伴被它们撕扯得头晕目眩, 不是老头及时赶到,差一点会掉下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老头抹着头上的汗,声音都变调了。   “怎么了,”老伴看着老头,又看看自己半倾斜的身子,终于明白老头的意 思。但她暂时不想说破,她喜欢看老头紧张的样子,尤其是为自己紧张的样子。   “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我说呀,你可不要乱来,你走了,留下我一个老头 子可咋办!”老头的眼泪都流下来了,抓她的手越来越紧。   老伴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得捂着胸口,说:“你以为我要跳河呀,你没 看我都多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咋会去跳河呢。”   “那你刚才是干什么?”老头心有余悸,仍在抹着脸上的汗。   “我只是有些头晕,看着这座桥,有些事呼啦一下就冲过来,可一时又想不 起,憋得头有些晕。”   老头也看着面前的桥,说:“有什么好想的,不就是一座桥吗,又不是断桥, 你又不是白蛇。”   老头的话提醒了老伴,她说:“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们的断桥,那年你转 业回来,我们就是在这座桥上碰面的。”   老头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的。”   老伴说:“不是好像,我记得清楚呢,你那天穿了一身军装,从鸭鸭脚树下 经过,好威风的,我一眼就看上你了。”   老伴的话使老头兴奋起来,说:“真的,可你从没对我说过,那天我也看到 了你,正在打猪草,整个身子掩映在映山红中,和花都分不开了。”   老伴的脸有些红:“你那天的样子真好看,可不是现在的你,一脸的褶皱, 就跟老槐树皮似的,几十年的时光,说没有就没有了。”   “可不是,那时的你,真的跟朵花似的,还胆大,就那样跑到桥上堵着我, 问我从哪来的,到哪去的,问我是哪个村子的,还问我回来还去不去了,如果不 是白天,我还以为是遇上女响马了。”老头说着笑起来。   老伴也笑起来,脸上的红越来越深了:“当时也不知道为啥一下子就胆大了, 心里就像烧着一团火,就想着要跟你说几句话,现在想来都有些不好意思。”   老头有些骄傲地说:“还不是我太英俊,勾了你的魂了。”   “臭美。”老伴说,“后来还不是你一步不拉跟着我,苍蝇似的,跟得我都 有些烦,还赌咒发誓的,把我骗得跟傻子似的。”   老头嘻嘻笑着,伸手在老伴脸上刮了刮。   “还有这桥,这树,哪天不来看几回,咱们的事它们都记着呢,可是------” 老伴突然叹口气,“这一切马上就要消失了,这桥,这树都要拆掉了,还有你立 在这里的村牌。”   老头像是被拔掉气门针的轮胎,身子瘪下来,刚才还红光满面的脸再次被忧 愁和愤懑所覆盖。他走到鸭脚树下,一个乌鸫鸟的巢被风吹落在地上,乌鸫鸟围 着掉在地上的鸟窝飞来飞去,发出凄凉的叫声。老头小心把鸟巢捧起来,放到鸟 巢原来的位置,想了想,还不放心,又找来一根麻绳,把鸟窝紧紧捆在树枝上, 这才住了手。   往回走的路上,老头的思绪被回忆和现实缠绕着,一张面孔不时变换出兴奋 和沮丧的表情,过度的开发使老头的脸千疮百孔,那些皱纹不愿失去机会,在老 头的脸上耕耘得更带劲了。   5   老头突然病倒了,然后是老伴,就像是接力赛,把老头弄得疲惫不堪,也差 一点打乱了老头的计划。   老头的病说来蹊跷,中午还在地里忙活,回来睡了一觉,却再也起不来了, 头重脚轻,走路都摇摇晃晃,吃醉了酒一般。老头试图爬上他的塔,可上了几次 都没有上去,还有一次几乎是倒栽葱似的跌了下来,额头上都磕出了血。老伴不 敢再让老头爬架子了,连拉带拽把老头弄进屋子,让老头休息。   这一睡,就睡了一个星期。   中间,老伴让老头去看医生,可倔强的老头说什么也不去。老伴知道老头生 病的原因,知道劝了也没用,就给老头弄了些药吃,老头的身体渐渐恢复起来。   身体稍稍好些,老头就爬起来,架子是上不去了,可老头还有很多活要干。 老头在门前屋后栽树苗,像苦皮藤,香果树,鹅耳枥,杜英,红毛椿等,加上年 初已经栽下的光皮桦,拐枣,侧柏和速生杨,老头门前屋后两百米的地方都种满 了树,按照老头的说法,村庄不能没有树,树是村庄的衣裳,没有了树,就像是 光了身子的人,没有一点看头了。   栽树要弄树苗,这难不倒老头,附近的村子大都搬走了,留下的都是些孤零 零的树,跟没了魂灵的躯体一样,老头觉得他有责任帮它们找回自己的魂魄。老 伴跟在老头的身后,呼呼喘着粗气,爬上路径的藤蔓不时缠住他们的腿脚,到处 都有鸟儿颤巍巍地从灌木丛中飞出来。灌木丛上面覆盖缠绕着藤蔓和各色小花, 蒲公英的小伞已经打开,邻居收拢着的喇叭花呈现出淡淡的黄色。有一只鸟在藤 蔓上筑了巢,它在里面张开嘴巴嘶嘶的叫着表示它对来者不欢迎的态度。   没走多远,那条路就分成两条岔道。老头选择了比较窄的那条。这条小道像 一条缎带穿过田野,直直伸进前面的一片树林。蠓虫在前面带路,它们不离不弃, 始终在他们前面一巴掌远的地方,怎么也赶不开。太阳灼灼地照着,那些尘埃像 是贪玩的孩子沿着阳光织成的绳索滑落下来,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不一会,她 们就置身于树木幽暗的包围之中。树下,低矮的灌木丛挂满了寄生的花儿,那白 色的花朵一串一串,就像新娘的婚纱。阳光班驳,弥漫着霉菌和腐烂的树叶的气 味。   再往前,是一个苹果园,估计也在拆迁之列,因而疏于管理,苹果都长成了 树。果园旁边是一个废弃的菜园,中间是一道简易的篱笆墙。蜜蜂飞过果园,飞 向更加妖娆的花树。一只小鸟栖居在一株槐树上,洁白的槐花裹着它小小的身子, 只露出一双小眼睛,悄悄观察着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昨天还是好好的居家,现 在说没人就没人了,只剩下满地的槐花,怎么想都让人伤心。   想着自己的居处也可能像这个人走屋空的居家一样,老头就觉得自己的身子 仿佛被掏空了,轻飘飘如一枚枯黄的树叶。   树种好了,老头还要收拾屋子,这个活已从老伴手上转给了老头,主要是老 伴也病了,躺在床上怎么也起不来。老头现在的活很重,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要 照顾庄稼,牲畜,还要照顾老伴,老头有些焦头烂额,一度都有些撑不下去了。   老伴看在眼里,除了伤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不一会,天上下起蒙蒙细雨, 细密的雨丝朝他们脸上飘洒过来。老伴咳嗽着,摸了摸身上的外套,对她来说, 这个季节仍然显得有些冷。   老伴裹着衣服坐在院子里看老头忙碌,老头忙碌的样子就像一只蚂蚁,这让 老伴觉得很有趣,也伤心。   有时候,老头累了,也会搬出来一个椅子,他们并排坐在椅子上,看他们的 村庄,看他们快成熟的庄稼,看任性的蜜蜂在花丛间飞来飞去。布谷在薄暮时分 婉转歌唱,几只鸡崽绒线球似的在他们的脚边滚来滚去,嚼着青草的母牛在离他 们不远的地方卧着,安闲的样子使老头不由想起过去的那些岁月。   那年春天,跟现在一样的一个非同寻常的严冬过后姗姗来迟的春天。父亲拉 着他的手,就像牵着一头不情愿离开故土的小牛。他的心被离家的痛苦折磨得痛 苦不堪。那一年,他已经十六岁了,可家里已经容不下他越来越大的饭量,父亲 要他去当兵,他不情愿,父亲就牵着他的手,一直把他牵到征兵站。那是他的第 一次出门,也是他第一次离开乡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 心痛,痛入骨髓,肝肠寸断。也是那一次,他对自己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而 且回来就不会再离开的。   惨痛的经历让他记忆忧新,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去过很多地方,但都没有改 变他对家乡的思念,那些乡村艰难而又温暖的岁月,那些平淡而又让人怀念的日 子,那些永远不愿散去的乡村记忆,始终在他的记忆里缠结不散。   他做到了,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和全家人住在石头砌成的石屋里,石头粗 糙简陋,四处漏风,在风吹雨打中已变成黑色。冬天,从缝隙里挤进来的冷风如 钢针般刺得一家人瑟瑟发抖。也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他生儿育女,度过他一生最 幸福最值得怀念的日子,老头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几乎都是在那时度过的。   那时多好啊,老头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牵动着皱纹从眼角一直爬到 了额头。老伴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不去打扰他,一任阳光暖暖的照在老头的笑 脸上,照在老头舒展开的眉头上。   6   老头的工程现在已进展到第二层。老头每天在屋架上忙来忙去,带给老伴的 却是满脑子的困惑,这个框架怎么看也不是房子的屋架,这个老头子究竟在干什 么,终于有一天,老伴忍不住了,问还爬在屋架上的老头。   “你说什么?”老头从木头后面探出头,就像一只蠓从草里探出身子,警惕 地看着周围,以便发现危险可以随时逃掉。   “我问你究竟在搞什么,你这房子不是房子,你这是什么?”   “我这当然是房子。”老头说,“我在造一幢特殊的房子,造好你就知道 了。”   老伴有些生气,说:“你不用骗我,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给我说清 楚,不然我一把火给你烧了。”   老头看着老伴的眼睛,那眼睛是认真的,老头害怕了,他知道老伴的脾气, 老伴一辈子最恨谁骗她,就跟当初她要老头跟她起誓一辈子不爱别的女人一样, 老头果然一辈子再没有看过别的女人一眼。   老头想了想说:“你上来,你上来就知道了。”说着伸出一只手,屋架上靠 着一个梯子,搭着老头的手,老伴很快爬了上来。   老头说:“你往四周看,看看有啥感觉?”   “啥感觉?”老伴站稳身子,四下里看,只觉得视野开阔了,四周的景色尽 收眼底,甚至能看到麦地里的一只悠闲的兔子。老伴说:“你建这个东西不是为 了看景色吧?”   “当然不是。”老头说,“你想起那天那些人是怎么突然就进了咱的地吗, 还不是咱发现不了,你现在看看,他们还能不被发现就进入咱的地吗!”   老伴这才明白老头建的是什么东西了。   老头接着说:“那天后,我就在想,怎样才能保护咱的地,还有咱的村子, 我就想建一个瞭望塔,要建三层的,站在上面,周围的东西就别想逃过咱的眼睛, 他们就不能偷偷摸摸进来了。”   老伴觉得老头的脑子有些问题,想到哪走到哪,近来好像一直这样,就没好 气地说:“你即使看见了,人家还要进来你又怎么办,你一个老头子能阻挡不让 人家进来。”   这个问题显然是老头没有想到的,老头看看老伴,又四下里看,身子就像泄 了气的皮球,萎缩下来,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老伴。   老伴对老头的欺骗很生气,也对他的想到哪做到哪的做法很生气,下来后就 躺在茅屋里的床上。老头跟着进了屋,茅屋阴暗潮湿,一株油菜苗从床头冒出来, 正茁壮地生长。靠床的桌子上,缺口的陶罐里插着一株刚刚采下来的鲜花,使屋 子多少有点亮光。   老头说:“我真的也是在造一幢房子,这茅屋太阴暗了,你有风湿病,在这 里住下去不好,等塔建成了,不,应该叫楼,我们就搬到楼上去住。”老头说着 拍了下床帮,土墙上的泥土哗啦啦掉下来,饭桌上床上都是。   老伴不说话。   老头继续说:“那地方多好,豁亮,透气,又能看风景,咱这楼比他们那火 柴盒楼房可好多了,你说是不是。”   老头的话似乎打动了老伴,老伴说:“那么高,整天爬上爬下的,多不方 便。”   老头似乎早已胸有成竹,说:“我都想好了,你就住二层,我在二层的地方 修一个楼梯,这样上楼的问题就解决了。”   老伴转过身,说:“你是不是又在哄我?”   老头赌咒发誓,又趁热打铁,把老伴拉到塔上,把老伴的二层卧室描绘得跟 皇宫一般,总之比儿子的火柴盒房子舒服漂亮多了。   老伴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可她还是说:“你还不是想让我给你当观察哨!”   老头嘿嘿笑了。   两人正说着话,老头突然叫一声,声音苍老而尖锐,老伴吓得几乎从木头房 上掉下来。   老伴看着老头,老头因激动而嘴唇微微发抖,胳膊直直往前伸着,嘴里一个 劲地说,“你看,你看——”   老伴顺着老头的手看过去,见几个人从小桥的那边走下来,径直朝他们这边 走过来,身形不急不慢,有点像鸭子。   老头用有些紧张地语调说:“我看见他们了,他们来了,我要下去,他们一 定是来毁我的油菜地了。”说着就要往下跳,但被老伴拉住了。   老伴看了一阵,说:“他们不是来破坏的,从他们走路的样子就可以看得 出。”   老头不相信地看着老伴,老伴肯定地说:“他们是来催促我们搬迁的。”老 伴说着已顺着梯子下来了,她对着头顶的老头说:“我跟他们说,你就站在那里 别动,听见了没有。”   老头只能点头,遇上这样的事往往是老伴在前,主要是老头的脾气太火暴, 一句话说不完就要跟人家吵架抡拳头,可现在老头的拳头已经变成了棉花拳,每 次抡拳头的结果总是老头鼻青脸肿,老伴就再也不让他上前了。   老头看着老伴和那些人在下面指手画脚地说话,吵架,双方的情绪都很激动, 连那些在地上安闲踱步的鸡鸭也加入战团,对着那些人唧唧喳喳叫着表示它们的 不满。   过了一个时辰,那些人走了,老头看着他们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才从木房 子上下来,问那些人是干什么的,老伴都跟他们说些什么。   老伴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低着头,仿佛受了惊吓似的肩膀微微颤动,满头的 白发波浪一般向一边倒去,露出苍老的脸颊。   老头想一定是那些王八蛋吓着自己的老伴了,顺手抓过一根棍子就要走,手 却被老伴紧紧抓住,老伴说:“你这是干什么?”   老头说:“他们欺负你了,我这就去找他们算账。”   老伴说:“你找谁算账,你还以为你是二十出头的愣头小伙子。”   老头说:“不管怎么说,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我的老伴谁也不能欺负。”   老伴说:“他们没有欺负我,他们怎么会去欺负一个老太太呢!”   “那你伤心什么?”老头放下手里的棍子。   “我是担心这以后的日子咋过,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那他们都说些什么?”   “他们要咱们抓紧搬走,时间就是这个月月底,不搬就会像村子一样被推 掉。”老伴说着拿出一张纸片,“这是他们给的,让你签字。”   老头接过纸片,看也不看,扯碎了抛向空中,纸片被风吹向空中,几只蝴蝶 以为遇上同类,纷纷加入进去,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该咋办呢?”老伴充满忧伤地说。   老头不说话,目光看向村子的方向。   “不如我们也走吧,一个村子就剩我们一家了,孩子们都在等着我们呢。”   “我不会搬的,”老头收回目光,固执地说:“除非他们先把我弄死,否则 他们休想进入我的地方。”   “说什么死也活的,你这固执的老头子,你这样让孩子们多操心呢,他们每 天都给我打电话,他们是担心,你这样让孩子们都过得不安生。”说到孩子,老 伴的眼泪流了下来。   老头刚才还挺得笔直的身子一下子弯下来,他突然觉得很累,他说:“我回 去睡觉了。”说着就进了屋。他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自家的 庭院里,夕阳西下,把树叶照得透明,绿色的果实在繁茂的枝叶间闪闪发光。两 只芦花鸡在门口觅食,一只小狗在原地打转,拼命想衔住自己的尾巴。夜幕降临, 暮归的老牛蹄子踩在地上的咚咚声,牛粪落下的啪啦声,人们的说话声,工具碰 在石头上发出的脆响,放学孩子的奔跑和尖叫声,如天籁般在他的心头荡漾。夜 露降下来,他看见老伴向他走来,给他披上一件遮露的棉衣,他抓住老伴的手, 老伴把身子俯向他,下巴在他的头上擦来擦去,就像他们年轻时一样。老头醒了, 面颊和枕头上沾满泪水。   7   每天早上,老头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黑虎在他的地里巡视一圈。老头 起得很早,圈在笼子里的公鸡还在打瞌睡时,老头就醒了,黑虎也醒了,有些不 情愿地叫一声,用两个爪子在脸上划拉划拉,算是洗完脸,几乎和老头一样马虎。 走到野地里,黑虎的不满随着一只秧鸡的惊起而烟消云散。那只起得过早的秧鸡 没想到积极也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因为翅膀被露水打湿了,飞不起来,只好忽 闪着翅膀在麦地里跑,跑得踉踉跄跄,像是一个刚学会跑路的孩子。幸好今年的 麦苗长势好,减缓了黑虎奔跑的速度,秧鸡才逃脱了性命。可也吓得不轻,一头 扎进麦地里再也不见露面。   老头的心情和黑虎一样高兴。实际上,每天早上,都是老头心情最好的时候。 老头站在空旷的田野上,利索的撒了泡尿,黑虎也学着他在一堆灌木丛里撒尿, 也像老头一样把身子抖了抖。老头笑了,骂着说:“老子也是公的,你对着我抖 什么抖,去找你的相好抖去。”黑虎受了批评,心里有些不平,对着老头叫几声, 往前走了。   草地上的露水很重,路边的灌木丛枝繁叶茂,主要是刺玫、荆条和槐树,还 有其它一些叫不上来名字的植物。刺玫正在开花,粉红的,也有白色的,一朵朵, 不大,就跟穿在线上的铃铛。老头很喜欢这种植物,是做篱笆的最佳物选。老头 今天就带了挖镢,准备挖下几株,栽在房子周围,过不了几年,一个刺玫织成的 篱笆就长成了。老头想得很陶醉,轻声哼唱起来,也听不出什么调,但黑虎听得 很认真,耳朵竖起来,一副专心听的样子,这让老头大为感动。   可黑虎的专注并没有持续多久,它的精神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对着老头叫几 声,往前面跑去。老头跟在后面,来到麦地的边沿,只见一大片麦子被毁掉了, 麦苗横七竖八的躺着,被削掉的麦头像被割掉的脑袋堆了一地。老头蹲下来,把 踩倒的一株麦苗扶起来,可他手一松,麦苗又倒伏下去。老头就这样做了一遍又 一遍,手哆嗦得跟中了风似的。   老头还是站起来,顺着脚印察看侵入者的方位。还没有晒干的露水清晰地暴 露了作案者的行踪。作案者就是从两个废弃的鱼塘之间洞开的地方侵入的,那地 方是观察的死角,巡视时老头竟然没有发现。老头又围着地走了一圈,想出一个 新的主意。   老头的地几乎被鸭脚河包裹着,只在西北方向留下一个出口,老头曾在这里 挖了两个鱼塘。但儿子搬走后,老头没有太多的精力,鱼塘就废弃了。老头用脚 丈量了鱼塘和鸭脚河的距离,打算在心里渐渐亮堂起来。   回去后,老头没有把麦地遭人破坏的情况说给老伴听,主要是怕老伴担心, 这个老婆子,一辈子为自己,为家庭操够了心,咋能再让他担惊受怕呢。老头打 定了主意,就自己着手干,但他的行动仍然没有逃脱老伴尖锐的眼睛。在老伴的 再三追问下,老头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   “你还要把鱼塘和河沟之间的空地挖通,你真的是疯了。”   老头平淡的说,“我丈量了,就是一百多米的距离,如果我们把它贯通了, 地被水保卫着,他们就进不来了。”   老伴吃惊地看着老头,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老头,在一个锅里搅了大半 辈子的老头,像流星一样正慢慢逃离自己的控制,也变得越来越难以琢磨。老伴 觉得自己应该阻止他,无论是为了家庭,还是为了老头自己。就说:“你以为那 是挖个树窝,三锨两镐就能完的事,那是挖一道大渠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老头仿佛胸有成竹,“我们当兵那会,不,确切说是在朝 鲜打仗那会,经常要挖壕沟,打一仗就要挖一个壕沟,一米多,各挖各的,大家 就拼命挖,上面还有飞机投炸弹,不到一个小时就挖好了,那时有多难,挖这条 沟渠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头的话引起老伴的兴趣,老伴说:“你真的在朝鲜打过仗,杀过鬼子,美 国鬼子吗?”   “那还有假!”老头白了老伴一眼,“我的特等勋章是咋得的,是打出来的, 是杀出来的,是用敌人的鲜血换来的。”老头说。   老伴撇了撇嘴,觉得老头说话有些假。   老头有些急了,说:“这可不是说假,我记得那次金城反击战,我们连负责 穿插阻击,战士们的子弹都打光了,人也都快打光了,敌人还是蚂蚁般往上涌。 眼看就到眼前了,阵地就要陷落了,我抓起手里的冲锋枪,跃出战壕,对着敌人 就扫,冲上来的鬼子跟稻谷似的倒了下去,他们离我那么近,我清楚的看清他们 的眉眼,他们倒下时惊愕和痛苦的表情,可我心里只是闪了一下念头,手里的冲 锋枪仍在喷着火舌,直到把枪管打弯,把敌人打退,也就是在那次,我获得了特 级战斗勋章。”   “那你害怕不害怕,听说那些鬼子身上长毛,跟野人似的。”老伴想了想说。   “害怕什么,保家卫国么!”老头自豪地说。   “那你现在呢?”老伴说。   老头怔了怔,看着老伴,然后低下头,好长时间就那么低着,身子也矮下来, 萎缩得就像是一个婴儿。老伴很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问他这个问题,一定是戳到 老头的伤心处了。   但老伴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她要打消老头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些年里, 老头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让她吃尽了苦头。   老伴仿佛没有看出老头的伤心,接着说:“你那时年轻,可你现在已经是个 老头子了,风吹一下就要倒的老头子了。”   “我是个老头子了吗?”老头仿佛一条四足虫,很快从冬眠般的忧伤中爬了 出来,对着老伴促狭的笑了笑,那样子,就像老伴掀开豆角架,却发现一条蛇正 抬着头看着她,那样子把老伴吓坏了。   “我的劲头还足着呢。”老头说着把老伴拦腰抱起,就往屋里去,边走边把 老伴的身子往自己的身上贴。   “我的老天!”老头的举动把老伴吓坏了,又是推,又是打,总算从老头的 怀里挣脱出来,手抚着胸口,说:“死老头子,你要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老头坏坏地看着老伴,把老伴看了个大红脸。   老伴只好缴了械,如果她现在再说些阻止的话,他一定会再抓住她,这个死 老头子,都多大岁数了,儿孙都一大堆了,还在想着那些事。虽然是这样想着, 可老伴还是觉得很高兴,很幸福。   老头开始了自己的挖沟工程。现在,老头有两个工程,一个是建瞭望塔,一 个是挖“护地河”。好的是瞭望塔建造已进入尾声,三层的瞭望塔骨架已全部完 成,剩下的就是在上面铺上木板,再去镇上买几块雨布铺上,就算大功告成了。 现在他的主要精力要放在开挖水渠上,他算了算时间,距离月底只有二十天的时 间,自己必须在二十天之内把渠完成。   开始是老头一个人干,第二天,老伴也过来了,老伴也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老伴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牲畜,猪、牛、羊、鸡、鸭,还有那两只活蹦乱跳的兔 子,它们跟在老伴的身后,轰轰烈烈,仿佛一个动物军团。老头老远就看见了, 笑得捂住了肚子。   老伴说:“你笑什么笑,还不累!”   老头说:“看看你,都成它们的妈妈了。”   老伴回头看这些动物,很认真地说:“我真是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养的。”   老伴的话让动物们感动异常,那头怀孕的母猪把身子移过来,卧在老伴面前, 头轻轻放在老伴的脚面上。老牛把舌头在老伴的手上舔来舔去,仿佛那是一只好 吃的玉米饼子。   老伴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的手轻轻在猪身上划过,她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这 些动物了。   老伴帮老头挖土,可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老伴捶了捶腰,有些痛恨自己的 身子。老头在边上看着有些心疼,就说:“你还是歇歇吧,这些活我来做。”想 了想又说:“这些活本来就是我们男人做的。”   老伴看着老头,说:“老了,身子空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老头说:“是孩子把你给掏空了,每生一个孩子,就像从你身上卸去一大块 肉,想想你从生第一个孩子到现在,那些小混蛋们从你身上割下多少斤肉来。”   老头的话让老伴想念起她的孩子来。那些羊群一般推搡着拥挤着在她身边跑 来跑去的孩子们,他们唧唧喳喳的叫声在她的记忆里挤来撞去,把老伴的心挤成 了一滩水。   “他们有一个月没有来了,不会是有什么事吧?”老伴担心的问。   “能有什么事!”老头有些生气地说,“他们翅膀长结实了,可以自己飞 了。”   “还不是怪你,他们还不都是为了你好,想让你把下半辈子安生度过去。” 老伴埋怨着说。   “想让我把下半辈子安生度下去,就该支持我,而不是背着我偷偷跟人家签 什么协议。”老头说到这里,又有些生气,嗓子呼哧呼哧的,像是里面藏了一台 鼓风机。   老伴不想再勾起老头的不快,就不在说话,重新拿起手边的镐头,一镐一镐 挖起来。太阳悬在头顶,明晃晃,热辣辣的,老伴的脸上很快就挂满了汗水,头 也有些晕眩。   那些动物们开始还只是看着,然后就加入劳作的队伍,它们学着老头的样子, 把土翻起来,再把土运走,可它们没有铁锨等工具,它们的工具就是嘴巴和蹄子。 它们的行动,吸引了更多的动物加入进来,包括那些麻雀,黑水鸡,乌鸫鸟和织 布鸟,它们学着精卫的样子,把土衔到远处。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的翅膀让老头眼 花缭乱,眼窝里蓄满了泪水。   8   鸭脚树被伐的这天,老头也去了现场。   老头是在他的瞭望塔上发现的。现在,老头的瞭望塔已经竣工。三层的木结 构塔楼,竖在金黄的田地里,仿佛是一艘驶在海上的船,显得格外抢眼。老头站 在塔顶上,兴奋得就像一个孩子。他招手要老伴上来。老伴颤巍巍地抓着绳梯爬 上来,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老头来不及安慰老伴,就指着四下让老伴看,老伴 顺着手看过去,其实,除了看得有些远外,其它并没有什么感觉。倒是一阵风吹 过来,瞭望塔摇晃起来,木头咬合的地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老伴的心悬到 了嗓子眼上,也对老头让她搬到二层居住表示怀疑。   老头把自己的铺盖搬到瞭望塔上,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和上地,他很少下他 的瞭望塔。用老头自己的话说,从塔楼建成的这天起,他要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现在,距离月底没有多少天了,那些油菜已经快收割了,麦穗已长出一拃长,如 果没有天灾人祸,今年又该是一个丰收年。老头想到这里,心里就无比的高兴。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从铺上爬起来,开始他例行的巡视。就看到了鸭脚 树下面聚集了一群人,然后是一大片鸟儿从树上飞起来,发出如哨子般尖锐的声 音。那些鸟儿并没有飞走,在树顶盘旋,如一片云似的。老头心里咯噔一下,匆 忙下了塔楼。   到了鸭脚树下,一台疯狂的电锯已经切入树身,锯末从切入处流下来,就像 是树的眼泪。老头哆嗦着分开人群,抱住大树,胳膊直直伸向电锯的方向,阻止 电锯的前进。但他的身子很快被人拉开,电锯的声音重新尖叫起来。他就再一次 冲向鸭脚树,他的手被电锯割伤了,血泊泊流出来。可老头不顾这些,老头流着 眼泪说:“请你们收手吧!”   那些人不管他,他们紧紧把老头架住,在两个强壮的年轻人的臂膀里,老头 瘦弱的身子就像一片树叶,可这片树叶拼命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叫,嘶哑 尖锐的声音震得身边的人耳朵蒙蒙直响,他们实在想不出来一个风吹下就要倒的 老人,还能喊出这样震耳的声音。   一个中年人终于显出自己的不耐烦,对身边的人问了几句什么话,然后转向 老头,说:“你就是那个阻止拆迁的老头?”   老头不说话,只是看着对他说话的中年人。   中年人说:“你今天来了正好,免得我们再去找你,给你的最后期限马上就 要到了,如果你再不搬走,我们就强行拆除你的房屋和地上的庄稼。”   老头咬着牙说:“你休想拆掉我的村子!”   “你的村子,那是你的村子吗?”中年人说着往边上指了下,那儿,老头竖 立的村牌躺在地上,已经折断了。   老头疯了似的跑过去,把折断的牌子抱在怀里,就像搂着他曾经中途夭折的 孩子,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哭了一阵,老头突然像只麋鹿一样敏捷地支起身子,向人群冲去,手里挥舞 着那截断掉的牌子。那些正在盘旋的鸟儿也纷纷俯冲下来,或是用嘴巴啄,或是 衔起地上的泥块,向这些人身上投去,打得那些人抱头鼠窜。   老头是在手的抚摩下醒过来的,他睁开眼,是老伴,还有黑虎,是黑虎把老 伴叫来的,黑虎正用舌头舔他的脸。老头活动了下身子,还好,手和腿脚还灵便, 只是头有些晕,可能是流血过多的缘故。再看手上流血的地方,早已被创可贴覆 上了。老头扶着老伴的肩膀站起来,看着眼前的一片狼籍,鸭脚树被伐倒了,树 干早已运走,留在地上的是残枝断叶和散乱的鸟窝,鸟窝的边上是鸟儿的尸体, 有成年鸟的,还有幼鸟的,那些成年鸟的嘴里还衔着石块,就像他的那些在战场 上牺牲的战友,死时手里还拿着折断的枪支。老头悲从心中来,抱着怀里的牌子, 哽咽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出来,声音是从地上的一个鸟窝里传出来的,老头 走过去,鸟窝还没摔破,里面探出一个黄黄的嘴巴,是一只还不会飞的乌鸫,老 头小心的把鸟窝捧在手上,伤心的说:“现在你也没有家了!”老头说着话,又 四下里看,确认没有别的生还的鸟后,才捧着鸟窝踩着一地的树叶子往回走。   回到住处,老头先把鸟窝放在茅屋顶,想想觉得不妥,又把鸟窝拿下来,寻 找新的安身地,他想把鸟窝放在那片槐树上,可觉得离自己太远,那些野猫和恶 鸟会伤了它的性命。老头最后把目光盯在了他的瞭望塔上。他爬上去,把鸟窝悬 在一个突出的椽子上,又在边上重新撑了几根小木棍,又用手摇了摇,直到认为 足够的牢稳,这才安下心来。   做完这些,老头没有下他的瞭望塔,他感觉很累,还很疼,睡了一觉,但觉 也睡得很不塌实,梦里全是那些零乱的小鸟的尸体,然后是战友的,冒着浓烟的 阵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在他的脑子里往来穿梭着,把老头弄得疲惫不堪。   老头是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的,他还没起来,一个圆滚滚的小孩已骑在他的身 上,拉着他的手,要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嘴巴唧唧喳喳叫着,仿佛那只乌鸫鸟。   老头踉跄着从塔上爬下来,外面强烈的光线刺了他的眼。老头看了看围过来 的一大群儿孙,他知道一定是老伴通知他们来的,每次出了这样的事,老伴都会 给儿子们打电话,他无法阻止她这样做,她事事都依着他,惟独这件事上从不妥 协。不过,有时老头想,老伴这样做也没错,免得自己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时,一个孙女手里捧着一个蛋糕,对老头说:“爷爷,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吗,老头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明白,就去看老伴,老伴 又是拉这个,又是抱那个,高兴得满脸红光。老头就收回目光,想,既然孩子们 说是的,那就是的。   饭菜都是孩子们带回来的,老伴又炒了几个青菜,炖了一个小鸡蘑菇,把一 个小饭桌搬到外面,就开饭了。   饭间话语不多,主要是老头不想说,老头一直为那件事耿耿于怀,而孩子们 却不认为那样做有什么错。也是的,有什么错呢,全村一千多人都签了,都搬走 了,即使他不签又有什么用。可老头仍是不能原谅他们的自作主张。   儿子埋在饭碗里面的脑袋终于升了起来,说:“还是放弃吧,你抗不过他们 的!”   老头吭吭咳嗽起来,可能是饭进了气管,脸憋得通红。   儿子继续说:“我经常看报纸,报纸披露了很多这样的事件,没有一个老百 姓赢的,原因很简单,那些开发商的背景深着哪。”   老头抹了抹嘴巴:“谁胡来都不行,谁动我的地都不行!”   儿子有些急,说:“可你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你这样做又是何苦 呢!”   “我真的有这么老吗!”老头说,“可我觉得我还精神得很,浑身有使不完 的力气。”老头说着揽起上衣,露出那些根根突起的肋骨,看上去就像是竖在地 上的琵琶。   “你又来了,在儿孙面前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老伴看着老头的样子,忙把 他的衣服拉下来。   这时,孙子说话了,孙子已经上初中了,他摸着老头身上的一块疤,说: “爷爷,你说你上过朝鲜战场,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老头摸着孙子的脑袋,“这块疤就是那时落下的,那颗子 弹从爷爷的肋骨下穿过,如果在往上面一点,就没有爷爷了,也不会有你们了。”   “仗打得厉害吗,就跟电影上演的一样吗?”孙子问。   “电影上那是什么,骗人的,战场远比那要残酷得多。”   孙子索性坐在爷爷的腿上,说:“我看过写朝鲜战争的书,说了很多战役, 像新义里战斗,金城反击战,开城战役,汉城战役,你都参加过吗?”   “有些参加过,有些没参加过,我参加过金城反击战,开城战役,那仗打得 烈,我们一个连的人连冻带饿,还有打死的,最后只剩下十几个,可我们愣是挡 住了敌人一个团,没有前进一步,也是那一仗,我身上留下三个枪眼,可我还是 活下来了。”老头说着又掀开自己的衣裳,指着腰上、肩膀上的那些伤疤给孙子 看。   孙子摸着那些跟铜钱一样的伤疤,把脸贴在伤疤上,紧紧搂着老头。   老头抹了下眼睛,说:“也就是这次战斗,军长亲自给我颁发了特等荣誉勋 章,那一仗,全军也只发了十枚特等勋章,可九个都是死者,只有我一个是活 的。”老头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长大也要像你一样,去当兵,去打敌人,去得勋章。”孙子说。   老头说:“当兵可不是为了得勋章。”   孙子说:“我知道,是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么,老头的心里疼了一下,可他没说出来,他抚着孙子的头说: “小孩子不要想得太多,还是好好念书才对。”   “不,我就是要当兵,像爷爷一样酷。”   “那可不是酷,是残酷,打仗是要死人的,死很多人。”老头纠正说。   “就是酷。”孙子固执地说,还要看老头的勋章。   老头回到屋子里,好一阵子才从屋里钻出来,可他两手空空。   老头问老伴:“我那个枕头盒子呢?”   “什么枕头盒子?”老伴反问了一句。   “就是我经常枕头的那个盒子!”老头说话的声调有些急。   “我想起来了。”老伴说,“上次搬家急不会是落下了吧,我想想,可应该 是都拿回来了。”   老头生气地看着老伴,目光里都带着火,烧得老伴有些心慌,这个死老头子, 又在抽什么疯,盒子里面装金子了还是装银子了,犯得着动恁大的劲吗!   老头仿佛看懂了老伴的心思,说:“那比金子银子要贵重得多,那是一条命, 那个勋章是我用命换回来的,知道不!”   孙子看爷爷奶奶要吵起来,急忙拉住爷爷的手说:“我不看了,我不看了。”   孙子的话更让老头感到惭愧,好像自己是一个骗子,现在被抓住了把柄。他 把目光从孙子脸上移开,看着委屈得跟个孩子似的老伴,又看了看围在她身边的 孩子们,没有再说话。   晚上,儿子没有走,两个男人坐在屋前。油菜地里,青蛙和蟋蟀的声音此起 彼伏。几只翠鸟发出尖利的叫声从头顶掠过。成群的蚊子对他们发起一轮又一轮 的进攻,黑暗中,不时传来巴掌拍在皮肉上的声音,噼里啪啦,蹦豆子一般。   “听说你又在开一条渠,那没有用的。”儿子说。   “谁说没用!”老头固执的说,“有了渠,就跟护城河一样,他们就休想进 入我的地块。”   儿子说:“一条小渠就阻挡得了人家,你还以为是几百年前,人家还是要进 来你又怎么办?”   老头没有说话,他在思考儿子说的话,是啊,如果人家还要进来怎么办,老 头绞尽脑汁思考这个问题,脑袋都想疼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还是放弃吧,都这么大岁数了,该是享享福的时候了,和他们斗个 什么劲。人家也说了,知道你跟土地有感情,舍不下土地,同意在居住的附近给 你弄块地让你种着,也同意补助适当提高一些。”   老头提高了警惕,说:“你是当说客来了?”   儿子干脆说:“他们是找过我,让我劝劝你。人家也说了,要不是你是老功 臣,人家早把你的窝棚给推了。”   老头冷笑着说:“即使不是老功臣,他们也休想撵我走。”   儿子说:“你这样做,让我们当儿女的咋办,单位压我们,还说要停我们的 职。再说,你们老俩这么大岁数了,我们又不在身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辈 子心里都不得安生。”   “我们死不了。”老头倔倔地说。   这时,城区的方向传来一阵阵烟花的爆炸声,五彩的花瓣在天空绽放,火药 的味道随风传过来,老头深深吸一口,心里莫名地兴奋起来。   “那是在干什么?”   “庆祝建市六十周年。”儿子说。   “今天吗?”   “五一节。不过,活动提前就开始了,要搞一个月,现在是各部门搞庆祝活 动,五一节那天市里统一搞,听说规模很大的。”   老头说:“有什么庆祝的,庆祝他们扒房子有功,庆祝他们把老百姓从土地 上撵出去有功!”   儿子说:“不管怎么说,还是收手吧,人家能推一个村子,能把挂着省文物 局招牌的鸭脚树给砍了,咱这又算什么,鸭脚树村已经没有了,从这个地球上消 失了,你就接受这个现实吧。”   鸭脚树村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吗,老头不承认。第二天,老头又做了一个村 牌,竖在已成树桩子的鸭脚树旁,想了想,又做了一个,竖在自己的茅屋前,左 右看了看,这才满意地回到他的瞭望塔里。   9   一直跟在身边的黑虎不见了,找了很久,才在油菜地边找到了它,但已经死 了,满嘴的白沫。老头伤心地把狗抱起来,不时拨拉它的头,希望它突然睁开眼 睛,像往常一样看着他,然后再叫几声。他不明白,这么好的一条狗,怎么说死 就死了。自从搬到这里后,黑虎成了他的又一慰籍,每天,他带着它,或者是它 带着他,在田野里溜达,愤懑烦躁的心也会暂时平息下来。有时,他们还会说话, 他说话的时候,它总是认真的听,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嘴,那专注 的样子总会使老头感动。遇到老头伤心了,它就偎在他的身边,用舌头舔他的手, 就像一个孩子。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老头掰开狗的嘴,想看看他是怎么死的,看样子,应该是中毒死的,可是, 在这么一个几乎无人的地方,谁会去下毒呢,又为什么要下毒毒死一条狗呢。   老伴也过来了,吃惊地捂住嘴巴。老头已找来一把锹,在地上挖了一个坑, 把黑虎放进去。填土时,老头还是犹豫了一阵,看了一眼老伴,才把土填上,踩 实了。想了想,又找了一块大石头,压在土堆上面,这才停下来喘口气。   老头歇了一会,带着工具直接去了他的工地。   老头的工程现在已进展到三分之二,再有一个星期把最后一段挖通就可以了。 老头脱了衣裳,还像个拳击手似的在胸脯上擂了擂,这才跳下去,土便像被炸弹 炸飞了似的漫天飞起来。   四月的太阳已经很烈,老头的头上、身上满是汗水,几乎要把身体里的水分 蒸发完了,有杯茶喝就好了,老头这样想,眼前果然就出现了一只茶杯,老头抬 头,老伴站在渠边,正看着他。老头有些装腔作势的说:“不吭不哼的,吓我一 跳。”   “歇歇吧。”老伴说。   老头爬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像丢在岸上的一条鱼,鳃一闭一合,呼呼 直喘粗气。   喘了一会,老头才坐起来,身边就是庄稼地,他回头看他的庄稼,油菜已经 黄了,小麦也抽穗了,他顺手拽了一棵麦穗,拿在手里看,多好的麦穗啊,那些 麦粒整齐的排列着,就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那麦芒大概就是它们扛的枪吧。 现在,这群士兵就由他领导了,他就是它们的将军,老头想到这里心里就想笑, 老头当过的最大官就是个小排长,还是火线上排长牺牲后临时任命的。而现在, 他是一个真正的将军了,这些密密麻麻站得整齐的战士,随时在等待他的检阅。 这么好的士兵,他咋能忍心看着它们受伤害呢。老头想到这里,感觉那些消弭得 无影无踪的力气又源源不断地汇集到他的身上,他一翻身站了起来。   老伴正在查看他的工程,工程现在已基本定型,两米宽半米深的沟渠,只用 把水引过来就可以了。老头站在老伴身后骄傲的说:“这样他们就不能过来了。”   老伴说,“如果人家真打算要过来,这条沟恐怕也阻挡不了人家,人家用个 木板搭在上面就可以了。”   老伴的话让老头感觉不快,这样的话儿子似乎也跟他说过,是啊,如果人家 真要过来,一条小渠就能阻挡得了吗,老头站在渠的这一边,用力一跳,一只脚 搭在那一边的渠沿上,身子却像一片树叶滑到了沟底,似乎是闪着腰了,身子半 天动弹不得。   被老伴从渠底拉出来,老头低着头,很沮丧,不是因为扭了腰,而是因为自 己费尽心机的工程可能连自己都阻挡不了,这让老头非常受伤。   看着老头沮丧的样子,老伴很后悔刚才说的话,她不得不重新找些话来安慰 他,老伴说:“不过,如果他们搭木板的话,那要弄出多大的声响,还耽搁时间, 你就有时间给警察打电话,那时,也许他们还没过来,警察就过来了。”   可老头说:“我要造一个真正的‘护地河’,一个别人进不来的‘护地 河’”。   老伴说:“世上哪有这样的河,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护城河,最后不都是 被人家攻开了。所以说,护城河的作用不全是让敌人过不来,而是减缓敌人的进 攻,给自己赢得时间,使自己可以利用别的办法来阻止敌人的进攻,像咱们,如 果我们发现他们要搭便桥进来,我们就可以用别的办法打退他们的进攻。”说完 这一席话,老伴捂着嘴,呼呼喘着气,脸也有些红,她从没有想到,自己的口才 竟然这样好。   老伴的话引起老头的兴趣,他看着老伴,说:“别的办法,什么别的办法?”   老伴意识到老头又把自己逼到了墙角,但她不想看到老头伤心,只好随着自 己原来的思路胡编乱造下去,老伴说:“当然是用武器啊,枪啊什么的,亏你还 是当兵出身的,竟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老头的两眼闪着亮光:“是啊,我咋就没想到呢,有了武器就不怕他们进入 他的村子了。”老头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下子把老伴抱起来,还在老伴的脸上啄 了两下,算是对老伴建议的奖赏。   老伴却懊悔得要死,本意是随便应付老头的,没想到老头却认了真,老伴恨 不得在自己的脸上扇一巴掌。   回去的路上,老头兴高采烈,就像一个孩子,他甚至在灌木丛里掐下一朵淡 黄色的花,插在老伴的头上,引得一群蜜蜂和蝴蝶围着老伴的脑袋打转转。   可老伴却高兴不起来,自己无意中的话,给老头提了念头,而这个念头远比 建塔和开渠要凶险得多,真是一个多嘴的老婆子。   但在选择什么做武器时,老头却伤透了脑筋,如果有杆枪就好了,但老头也 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用弓箭吗,自己有些太老了,已经没有力气拉得动那些玩意 了。还会有什么呢,自己当兵时除了用武器外还用些什么呢。老头想得头疼,索 性一头扎进床下,希望在里面有新的发现。但老头从里面爬出来时,手里却拿着 一个布满灰尘的小本本。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老头举着手里的本本说。   老伴凑过去看,就是她一直在找的那个特等功荣誉证书。   老头把证书打开,里面还有一枚勋章,金黄色的,上面绣着毛主席像。老头 把勋章别在胸口,来回走了几遍,骄傲的说:“这就是我获得的勋章,从不骗人, 你该把这个东西拿给孙子看,让他知道他爷爷并没有骗他,想想看,有多少年了, 五十多年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些怀念那时的生活。”   老伴看着老头,仿佛又看到五十年前的那个英俊的小伙子,那个经过枪林弹 雨但终于回到她身边的小伙子,老伴想到这里既温暖又伤心。   老头在自己的回忆里徜徉很久,终于回到岸上,重新为他的武器操起心来。 老伴竭力想打断他的这个念头,就说:“那些人看见你建了瞭望塔,又开了沟渠, 还有黑虎它们帮着看门,他们就不会来了。”   “可黑虎死了,被药死了,可是这么一个地方,怎么会有人放药呢?”   老伴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话,只好重新把嘴闭上。   老头的思绪很快从武器上转移到黑虎的死因上,他想了一百种可能,但最后 都被自己推翻了。他甚至重新到了黑虎死的现场,但那里除了几个烟头外什么也 没有。老头盯着那几个烟头看,烟头明显是新鲜的,而在这里老头是从不抽纸烟 的。老头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一个念头占据了他的脑子。这个念头让老头精神紧 张,一个星期都没睡好觉。   10   老头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这天早上,他还没起床,就听到老伴歇斯底 里的叫声。老头急忙从上面往下爬,差点都摔了一跤。老头跌跌撞撞地爬下来, 老伴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手捂着嘴,因惊悸胳膊不停颤动。前面的空地上, 那头怀孕的母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老头走过去,母猪显然已经死了,鼻子嘴 角还沾着血迹。老头哆嗦着伸出手,去摸猪肚子,那里似乎还有生命的胎动。再 有一个星期这头猪就要下崽了,可是谁这么狠心把它给弄死了。   老头去报了案,来了两个警察,看着七窍流血的死猪,连现场照都没有拍。 老头也把狗被药死的事一并说了,警察还是没说话。倒是临走时,一个中年警察 看着他说:“区里不是要你快点搬走吗,再不走,警察就会来协助拆迁,你还是快 点搬走吧。”说完就走了。   老头闷了一会,就像是吃了一个苍蝇,恶心得差点都要吐出来。他决定还是 抓紧把死猪埋掉,免得老伴看着伤心,他知道老伴在这些牲畜身上倾注了太多的 心血,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和它们说话,就像是她的孩子。可她们却突然离开她 了,不明不白的离开她了,老伴怎能受得了呢!老头一边挖窝一边想那些人是如 何进来的(他已经断定这些事都是那些人干的),一定是昨天晚上自己睡得太沉, 那些混蛋偷偷溜进来了。可是他的“护地河”呢,也许真如老伴说的,根本阻挡 不了那些人的,老头想得有些心酸,用力敲自己的脑袋。   埋好死猪,老头进屋安慰老伴。屋子阴暗潮湿,狭小的门差点撞了他的头。 老头揉了揉眼,费了好大劲才把老伴从屋角的阴暗里扒拉出来。看着躺在床上萎 缩得如婴孩一般的老伴,老头的心猛然疼起来,自己都做了什么,让这个跟了自 己一辈子的女人老了还要跟着他受这样的罪,这些都是自己给她带来的,老头的 内心充满歉疚,他把头伏在老伴胸前,轻声说:“快了,快了,很快你就可以回 去跟孩子们团聚了!”   晚上,老头坐在他的塔上,想他的庄稼,想他的牲畜,想老伴压抑抽噎的哭 泣,想他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家园。朦胧的天幕中,月光昏暗,几只萤火虫拽着 一溜亮光往前飞去,但很快就被淹没在骤起的烟花之中。老头看着那流光溢彩的 烟花,心里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老头去了一趟城里,跟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辆面包车,老头从车上 卸下来十几个烟花。老伴站在门口,裹着一件对她来说有些过于宽大的衣裳,寂 寞地站在门前。   “我知道该如何做我们的武器了。”老头摆弄着那些烟花说。   “就是这些烟花吗?”老伴问。   老头点头。   “可它们不过就是一些烟花。”老伴说。   “我只用稍微动下手它们就是很好的武器,甚至说,不用动它们,它们就是 很好的武器。”老头说。   老伴有些不懂。   老头解释说:“你看,把这些烟花平放,点燃,本身就跟炮弹似的,打得还 远。当然,我要对它们进行改装,做成单管和多管的烟花弹,在部队时,我就改 装过类似的东西,在打美国佬时,炮弹不足,我们就把别的炮弹拆卸下来,改装 成另一种型号的炮弹,这点事难不倒我。”   老伴听得心惊肉跳,说:“不会炸伤人吧!”   “当然会炸伤人,伤不了人算什么武器。”老头肯定的说。   “那就不要了吧,还是让人家拉走吧。”老伴惊慌地说。   老头知道老伴的忧虑,就说:“死不了人的,咱用这不过是吓唬吓唬那些人, 让他们不来祸害咱就是了。”   “可他们还是要来,那怎么办?”老伴说。   “他们还是要来,”老头重复了一句,眼里显出一丝杀机,“如果他们真要 来,我就只能用这来对付他们了。”   老头的目光让老伴害怕,还有对即将要发生的事的无法把握,让老伴忧心忡 忡。   整个下午,老头都在摆弄那些烟花,他把那些烟花拆成单个,摆放在地上, 又自制了几个铁筒子,有单筒的,三筒的,再把拆下来的烟花弹装进铁筒里。老 头做得很细致,精细得就像侍弄他的庄稼。   晚上,老头拿过一个单筒烟花弹,用铁圈固定了,然后点燃引信,随着嗤嗤 的一阵响,烟花准确在地边的村牌处炸开,闪出一团亮光。老头很满意,说: “有了它,就不怕那些人祸害咱们了。”   11   收割油菜的这天,老头专门查了黄历,黄历上说:4月16日,宜捕捉,畋猎, 收割。   老头在地头摆了香案,奉上供品,点燃香烛,很虔诚地拜了三拜,这才下到 田里。油菜的叶子已脱落,只剩下荷枪实弹的身躯整齐地站在他的面前,简直比 他们当兵时都站得直。老头觉得自己这时就是一个将军,那些荷枪实弹的油菜们 就是他的士兵,老头就像一个将军一样把手举到额头,说:“大家辛苦了。”油 菜们的胳膊舞动起来,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仿佛在说,将军辛苦了。老头就笑 起来笑得跟个孩子似的,鱼尾纹从额头爬下来,一直爬到嘴角,就像是一条条战 壕,遍布老头的脸颊。   油菜有六亩多,老头计划用六天的时间完成他的任务。按这个计划他一天要 收割一亩的油菜,这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来说实在是一个艰巨得有些不可 能完成的任务。但老头是一个倔强的老头,他不信自己老得连庄稼都收不回来了。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老头有种预感,他知道这片地他是种一天 少一天,以后再想这样过瘾地种庄稼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老头想最后好好过次瘾, 就是累死也心甘。老头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难受。   早上,不到五点,老头就下了地,这个时候露水大,已经成熟的油菜角碰撞 时不会爆开,这点常识老头当然知道。老头把锋利的镰刀搭在油菜杆上,深深吸 口气,附下身子,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了”,镰刀一带一旋,油菜已稳妥落在他的 手里。从下第一镰开始,老头的身子就没有再直起过,老头的身子本来就小,身 子又弯着,看上去就像是趴在地里的一条土拨鼠,身子过去留下一道干净的地面。 老头偶尔回过头看看,一片片油菜已匍匐在他的脚下,他又觉得它们就像是他打 败的敌人,这样想似乎有些不地道。老头摇摇头,重新把身子伏下去。   老伴来的时候,老头已经在抽烟。老头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挂在老头瘦骨 嶙峋的身上,一只黑水鸡站在离老头不远的地方,专注的看着老头的一举一动, 想弄明白这个奇怪的老头究竟在干什么,最后大概是无聊,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震翅飞走了。老伴看着老头身后已经捆绑好的油菜,又看了眼老头憔悴的面容, 突然有些伤心。   头两天,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但到了第三天,老头的身子感到越来越沉重, 手疼,胳膊疼,腿疼,身子仿佛被灌了铅,稍微动一下,浑身的关节都发出咯吱 咯吱的声音。晚上躺下来,一动不动,早晨起来几乎还保持着晚上睡下的姿势。 真的就不行了吗,老头拍拍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当兵那会, 一天一夜走了几百里,赶到阵地还要连打几天几夜的恶仗,还是空着肚子,专业 回来了,照样英雄,一个人种三十亩地,割麦子时一天一亩,还感不到累。看来 自己真的老了,种不动地了,老头的情绪有些低落,看着那些等待收割的油菜更 有些焦心。   稍后的几天,老伴也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跟着老头下地。虽然老头劝阻了几次, 但老伴总是不说话,已走到了前面。老头就不再说话,一头拱在地里,他只想自 己多干一点,这样老伴就可以少干一点。这一辈子,他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老伴, 想当年那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小女孩跟了自己,自己是下过决心要她一辈子幸福的, 可回想已经过去的大半辈子,老伴跟着自己几乎没享过几天的福,心里就有些疼, 还有愧疚。   晚上,也许是老头累得连上塔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许是想向老伴表示自己的 愧疚,老头没有上他的瞭望塔,进了老伴居住的茅屋。茅屋还是原来的样子,只 是那几株油菜长得更高大了,虽然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但由于缺乏阳光,油菜 仍然是青枝绿叶,焕发着勃勃的生机。老头伸手想把它们拔掉,但被老伴阻止了。 老伴说:“让它们长在那儿吧,这些天我就是看着它们睡觉的。”老头听出老伴 的怨尤,说:“等咱们的庄稼都收获了,不用照看它们,我就来陪你了。”   整个晚上,老头都是搂着老伴睡。开始,老伴对老头的举动还有些惊奇,也 有些不好意思,挣了几下,但都没挣脱老头的胳膊。后来,老伴安然了,枕着老 头的胳膊睡下了。老头的手偶尔触到老伴的脸,竟然摸到一手的泪水。   接下来几天,老头似乎忘记了他的瞭望塔,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土地可能遭受 的侵入。晚上,收拾完庄稼,帮着老伴喂过牲畜,就早早坐到床边,就像刚结婚 时那阵,等待自己的新娘。老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刚刚进来的老伴,老伴的脸 上竟然浮起了一层红晕,是啊,那时老头多精神,又贪吃,一个晚上几次都吃不 够,整晚上地缠着她,一会觉都睡不好。可那时心情多好啊,没吃的没喝的也照 样快乐,晚上折腾一宿第二天眯下眼就又精神了,照样下地干活,那时光多好啊, 老伴想得眼泪又下来了。老头以为自己的行为又招惹老伴的不快了,就跟老伴说: “我给你捶捶背吧。”说着就用手在老伴的肩头轻轻敲起来。老伴不说话,舒服 地闭着眼,内心却在说,这个粗糙得跟个木头一样的老头也学会讨老伴欢心了。   天色渐晚,月光从屋顶的缝隙里挤进来,探照灯一般在屋子里照射。好像有 老鼠趁着黑暗在墙根和屋顶窜来窜去,弄得玉米杆子哗啦哗啦直响。窗外,庆祝 的烟火还在城市的上空闪烁,照得夜晚如同白昼,也照得老头老伴的心头亮堂起 来。   12   这天,老头早早到了地里,太阳出来时身后已经留下一捆捆割倒的油菜。地 里已经剩下不多了,按老头的估摸,今天就能割完,老头擦了把脸上的汗水,看 着满地割倒的油菜,很累,也很快乐。   半中午时,老头看到前边出现几个人,老头想回去,可他们已经到了面前。 老头继续手里的活计,那些人站在身边好一阵子,他连头都不抬,可内心却有些 怪自己马虎。   几个人在地里转了转,把他捆得好好的油菜给踢倒拽散了,还用脚在上面踩。 老头停下手里的活,把散了的油菜重新捆起来,放好。可是,他前脚刚走,他们 又把油菜捆拽散了,撒得满地都是。   老头站了一阵,转身往住处走,那些人还在地里造孽,等他们看到时,老头 已利索地爬上他的瞭望塔。稍倾,一个声音从瞭望塔上传过来,声音是愤怒的, 也是义正词严的,声音说:“你们马上给我住手,从我的田地里滚出去,否则我 就不客气了!”   那些人四下里看,最终看见了老头,老头正站在瞭望塔上,举着喊话器对着 他们喊。几个人看着老头,又相互看着,大概是被老头的行为逗乐了,笑得捂着 肚子,可手上脚下更用劲了。   老头不再喊话,把他的单筒烟花弹拿过来。老头瞄了瞄前面的目标,适当调 整了焦距,然后点燃音信。随着一道火光闪过,第一颗烟花弹在离人不远的地方 爆炸,浓烈的火药味和炸起的土粒迷了那些人的双眼,几个正自作乐的人吓了一 跳。老头看了看他们,又取过一个双筒的,点燃引信,这次更近,爆起的焰火几 乎燃着一个人的衣服,火药呛得他们出不来气,脸上被黑火药熏染得像黑无常。 几个人用力咳嗽着,傻傻地相互看着,不说话,好像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   老头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老头说:“还不快跑!”几个人仿佛得了大赦, 仓皇往地外跑去,一会就没了踪影。   老头从瞭望塔上下来,下面站着捂着嘴巴的老伴。老头拂了拂老伴的胳膊, 说:“没事了,把他们打跑了。”   老伴担心地说:“会不会炸伤人呢,伤了人就麻烦了。”   老头说:“死不了人,至多也就是烧个皮肉伤。”   “真的是这样吗?”老伴仍然有些担心。   “是这样。”老头肯定的说。   老伴这才放心,她要跟着老头下地,可被老头阻止了,老头说:“从今天起, 咱那塔上不能少了人。”   老伴看了看塔,有些为难,自从老头把塔建起来,老伴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能 上塔,被老头哄着上去两次,每次都是心慌意乱,老伴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登高, 稍高一点心就慌,心脏还不好,心一慌头就晕。   老头看出老伴的为难,就说:“只一天,说实在的,你也应该看看你的屋子, 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比你住的地方舒适多了,也漂亮多了,你上去看看就知道 了。”老头说着笑起来。   老伴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爬上爬下,但听老头这样说,心里还是很高兴。   在老头的搀扶下,老伴艰难爬上瞭望塔,静了静心神,开始四下里看,的确 如老头说的,比自己住的那小屋舒服干净多了,脚下的木板还散发出清新的味道, 四边用绳子结了。铺盖就在木板上,脚头放一个小方桌,方桌上放着那个插着鲜 花的陶罐,陶罐里的鲜花已经黯然失色。   老伴说:“这就是我自己的卧室了!”   老头肯定地点头。   老伴说着已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来,的确很舒服,比自己的那间茅屋好多了。   老伴又跟着老头上到三层。老头的铺位很简陋,被子凌乱的摊在地板上,只 在枕头边放着一个小收音机。脚头的地方整齐排列着十多个桶一般粗的烟花。老 伴看着那些烟花,说:“这些烟花没事吧?”   老头愣愣地看着老伴,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我是说,”老伴咽了口唾沫,“我是说这些烟花就放在你身边,你又吸烟,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老头弄明白老伴的意思,笑了笑,“我很小心的。”   瞭望塔紧靠着槐树丛,雪白的槐花就在面前摇曳,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老伴 伸手摘下一株,放进嘴里,用力咀嚼着。   为了遮阳,老头还采来一些树枝,嵌在四周,看上去就像是大树伸出的枝桠。   老伴就说:“那我晚上也上来住吧。”   老头的眼睛亮了亮,可他说:“这可不行。”   老伴忙说,“为啥?”   老头很严肃的说,“这塔毕竟承受力有限,咱们在上面活动起来,还不把它 摇塌了,我记得,年轻时,咱家那个床都被咱们给弄散架了。”说着老头嘻嘻笑 起来。   “你个死老头子,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老伴脸上起了红晕,伸手要 打老头,可手被老头捉住了,紧紧抱在胸前。老伴的心跳得不行,不知道老头子 又要干什么。   老头什么也没干,最终老头拍了拍老伴的手,说:“等我把楼梯给你修好后, 你就可以正式入住了。”老头说着下了他的瞭望塔。老头下塔的样子很奇怪,他 不从悬梯上下,而是把身子贴在圆木上,手脚紧紧抓住木头,就像四脚的壁虎。 然后,老头的手脚松开,身子滑下去。老伴看得心惊肉跳,直到老头身子着地, 才长出一口气,软软地坐在木板上,仿佛没一点力气了。   13   油菜收割后的第三天,老头饲养的牛死了,就死在老头的屋前。   那天早上,老头还是被老伴的尖叫声惊醒的。这一段,老头觉得自己特别容 易困,身子就像是灌了铅,倒在铺上都不想动。老头想,可能是收油菜累的,歇 一歇就会过去的。   老头从塔上爬下来,面前的情景也吓了他一跳。那头老牛躺在地上,牛头被 扔在一米远的地方,牛肚子被扒开了,内脏流了一堆,散发出难闻的腥味,几只 苍蝇嗡嗡叫着在上边盘旋。老伴瘫坐在地上,身子筛糠似的发抖。老头急忙跑过 去,从老伴的衣兜里掏出救心丸,给老伴服下,又是按摩,又是捶胸,过了好一 阵,老伴才苏醒过来,可还是呼呼喘气,话也说不出来半句。老头把老伴抱到屋 里,把被子盖上,把被角掖了掖,又在老伴的胸前按了按,这才走出屋去。   老头围着牛的尸体看,他实在弄不明白这头牛是怎么死在自家门前的。狗和 猪的死老头知道是被他们毒死的,那样做并不难办到,老头的牲畜几乎没拴过, 随便扔点含了毒药的食物就可以办到。可这牛他是一直拴着的,圈就在茅屋的后 面,难道他们是把牛从后面圈里牵出来,在他的屋前把它杀掉了,可这要弄出多 大的声响,他会一点也听不到。如果是这样,自己的处境就危险了,老头想得头 上冒了汗,都是自己的马虎,老头开始责怪自己,都是自己的贪睡,才出了这样 的事。   埋葬老牛时,老头给老牛,还有死去的黑虎和怀孕的母猪举办了一个小小的 葬礼。老头燃了三烛香,拿来几样简单的食物,想了想,又去弄来一大捆青草, 还有黑虎喜欢吃的骨头,一并埋了。老头看着被土渐渐覆盖的老牛,突然就有些 伤心,他觉得对不住这些牲畜,它们原本跟着他是想多讨几天活路的,可他保护 不了它们,它们在他眼前一个个地死去,就跟战场上他亲眼看着他的战友一个个 在他身边倒下一样,绝望和愤怒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那时,他的愤怒可以通过 他的枪管排泄出去,可以通过敌人的死亡排泄出去,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只能蜗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抖抖索索过着自己不多的人生,这个世界究竟是 怎么了!   葬完老牛,老头想了想,在老牛墓穴的近旁,又挖了一个坑。然后坐下来吸 了袋烟,想了会心事,这才回屋去。   晚上,老伴惊悸得睡不着觉,老头把老伴拉到塔上,在他身边躺下,老伴才 安静下来,她把身子蜷缩起来,就像是子宫里的婴儿,老头看一眼都会觉得伤心, 这个一辈子连鸡都没杀过的女人,一定是被吓坏了。他把被子替她拉上,但他的 手却被老伴拉住了,老伴扭过脸,是一张泪眼朦胧的脸。老伴说:“他们会不会 把我们像那头老牛一样杀掉,脑袋还扔到一边。”   “他们敢?”老头安慰老伴,“他们不过就是吓唬我们,想让我们早些搬 走。”   “可他们把黑虎杀了,把猪也杀了,现在把牛也杀了,下步就轮到我们了。” 老伴说着哭起来,手紧紧抓着老头,身子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看你想到那了,我们又不是猪牛,他们不敢对我们怎么着。”老头说。   “可是,我听说东区拆迁,一个老太太不走,就被压到车底下了。”   老头也听说过这事,而且不止一件。但他还是极力安慰老伴,可他说出来的 话结结巴巴,连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最后,老头说:“不如你先去儿子那里 吧。”   “那你呢?”老伴问。   “我等到麦子收割后就回去。”老头说。   “我们还是一起回那边吧,我真的受不了!”老伴期待的看着老头。   老头别过脸,他不想再惹老伴伤心,只好说:“再等一下,也许很快我们就 能回去了。”   老伴这才安心睡下,但拉着老头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14   老头去了几趟城里,带回来大车大车的烟花。老头把这些烟花整齐地摆放在 屋前,那么大的一片,足可以武装一个连,而他就是它们的连长,老头感觉自己 又回到那战火连天的年代,心里说不清是快乐还是忧伤。   这些天,老头站在自己的瞭望塔里四下看,就看到南边那块集结了很多铲车, 还有挖土机,还有一些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军人的直觉告诉他,他们恐怕就要 行动了。他又算了算时间,早已过了人家要求他搬出的最后时限。他原本想能拖 到收过麦子最好,可现在的情况看,他们已经不想再拖下去了。   老头坐在塔下的阴凉里对这些烟花进行改装。五月的天气已开始燥热。麦子 早已黄了头,数不清的黄莺在田间穿梭,它们穿着黄色的衣服,落在麦穗上,几 乎认不出来,只有到了近前,它才呼啦一声飞起来,那么突然,几乎吓人一跳。 受惊吓的是老伴,这些天,老伴似乎更瘦弱了,连走路都磕磕绊绊。而且特别容 易受惊,任何一个小小的惊动,都会惊得老伴跟个刺猬似的收缩身子,委顿在地 上,眼里露出惊恐的光。老头看着很难受,劝她回儿子那里去,可她无论如何也 不回去。   老头的目光从老伴的身上转到更远的地方,就看到拱桥那边停下一辆警车, 两个警察下车走过来。等走近了,老头认出来,一个就是上次来过的警察。   老头继续手里的活,头都没抬。两个警察看着他忙活,好一阵子,年轻的警 察才说:“你弄这么多烟花干什么?”   老头不说话。   警察继续说:“这些可是危险品,你弄这么多是不是有别的用途?”   老头抬起头,看着那个警察,说,“买烟花犯法吗?”   “不是说犯法——”警察说话有些磕巴:“我只是想知道你一下子弄这么多 烟花干什么?”   “放呗,”老头说,“庆祝建市六十周年,大家不都在放烟花庆祝吗。”   “可我觉得你有别的用途,譬如说——”。年轻警察的话还没说完,边上的 中年警察说:“可我们接到报案,说你用烟花伤人,是不是真有这种情况?”   “伤谁了,他在哪里受的伤,咋个判定是我的烟花伤了他,能不能让他来说 清楚。”   警察闷了一会,开始翻看老头自制的铁筒,其中一个固定在小车上的多管筒 装置引起他们的注意,问老头有什么用途。   “没什么用途,”老头看一眼那个小车,“吓野猪用的。”   “不是吧,”中年警察在装置前蹲下来,丈量着筒的口径,又看那些烟花弹, “我明白了,把这些烟花装进这些筒里,就成多管火箭弹了,是吧!”   老头不言语,只管干自己的活。   “如果是这样,你就违法了,属于制造危险物品,我们要没收的。”   年轻警察把认定的危险品装上车,但看着那满地的烟花挠了头,最终没有把 烟花算作危险品没收。   临走时,中年警察在老头面前蹲下来,说:“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还是搬走 算了,再僵持下去大家都很难办,勋章不能永远罩着你。再说,你以为你这烟花 弹真的能阻止人家的拆迁吗!”   老头说:“毛主席当初也不一定认为志愿军就可以阻止美国对朝鲜的侵略。”   警察有些苦笑不得地看着老头,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倔强的老头,不 过,以后你还是自己小心吧。”说完,带着年轻的警察走了。   老伴一直躲在老头的身后听他们说话。警察走了,她才哆嗦着走出来,说: “是不是警察也要抓我们了?”   “他们为啥抓我们,我们又没犯法。”老头握住老伴的手。   “可我们没有按要求搬走!”老伴说。   “那不叫犯法。”老头给老伴解释,“再说,这本来就是咱的地,咱又没同 意搬走。”   “可人家会说咱犯法了,不然警察怎么会找上门来。”老伴执拗的说。   老头看着老伴,几天时间,老伴的头发彻底白完了,额头上的皱纹越堆越厚, 眼珠子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在老伴的眼睛里跳来跳去,几乎要掉到地上。   老头就说:“你还是回去吧,我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说着就去摸儿子 留给他的手机。   可老头按键的手被老伴抓住了,老伴说:“我不走,从我当初跟你时,我就 跟我自己说,我会跟你一辈子的,你别想着丢下我。”   老伴的话让老头的鼻翼发酸,他扭过头,手在眼睛上划拉几下。   老伴接着说:“你是不是想丢下我不管,好自己去过逍遥日子。”   老头笑了,笑得一脸的皱纹就像鸭脚河里的波浪,一波一波的,抚慰着老伴, 老伴微微闭上眼,好像已从刚才的惊恐中跑出来了。   15   气氛似乎越来越紧张,老头从空气里嗅出大战来临的味道。老头一点也不敢 松懈,日夜坚守在他的塔楼上,监视着周边的每一寸土地。天气已经很热了,塔 楼就像一个蒸笼,老头热得汗流浃背。连那只乌鸫鸟似乎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溽热, 伏在窝里一动不动。   在这里,小鸟是他唯一的话伴。老头把乌鸫鸟从窝里拿出来,乌鸫鸟站在他 的手上,两只小眼睛温柔地看着他。“这个可怜的孩子,总算逃过一条性命。” 老头怜惜地想,把自己的茶杯放在小鸟的面前,小鸟把整个脑袋都塞进去,再探 出来时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头把小鸟放到窝里,在地板上坐了会,起风了,东边的天也暗下来,好像 要下雨了。如果下场雨就好了,麦子正是上浆的时候,急需水分。还有,鸭脚河 的水位太低了,自己挖好的渠已经见了底。如果好好下场雨,水位上来,他们就 不能轻易越过他的障碍,侵入他的“领地”了。   当然,老头还有一个很羞怯地说不出口的想法,如果下雨,就会延迟那些人 的进攻,就跟当年的战场上一样,下雨总会减少甚至取消军事行动的。老头真的 老了,不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虽然经历过些大阵仗,但还是对即将 到来的战斗心存恐惧。   渴望的雨没有下来,却迎来一场大火。火是晚上发生的,老头正坐在木板上 打盹,就听见噼噼嗦嗦的声音从西北边传过来,老头站起来,那边的麦地已经烧 成一片火海,把半个天空都烧红了。老头磕磕绊绊爬下塔楼,深一脚浅一脚跑到 着火的地方,扑到麦田里,又是用脚踩,又是除下褂子,用力扑打。可一点效果 都没有,老头就下到渠里,那里还有一些水,没有工具,老头就把衣服湿了水, 淋在着火的麦子上,一趟又一趟,麦子都烧光了,老头还在跑,精赤的上身沾满 了灰尘,头发也被烧着了,糅结成一团,贴在满是汗水的额头上。老伴找来时, 老头还在一边哭一边跑,仿佛一个活动着的伤心的木偶。   天亮了,已成废墟的麦田,一些地方还在冒烟。有一片没被烧到,幸存的麦 子孤零零站在废墟里,像一个劫后余生的孩子,惊恐的看着四周。地边已聚了很 多人,有些同情的看着老头。老头蹲在地边,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前面 的某个地方,跟个疯子一样。   老头在塔上躺了三天,才下来。下来的老头就像是一条风干鱼,瘦得都脱了 形,站都站不稳。老头像个小鸟一样胡乱吃了点东西,摇晃着又去了他的麦田, 十几亩的麦子已经变成灰尘,如果不是已经收割的油菜阻挡了火势,连他们的住 处也会被烧掉的,也许,那些人原本就是想把他们的住处烧掉的,把两个老家伙 一并烧死,他们一定是这样打算的。   老头去了一趟镇上,跟着他一同回来的是两个年轻人,两个年轻人在老头的 指示下忙着竖一个牌子,几乎和城市里的广告牌一样大,老伴离很远就看清了, 上面写着“鸭脚树村”,和老头写的村牌不同,新竖起来的牌子字写得漂亮极了, 就跟公路边的广告牌一样漂亮和醒目。   16   老头觉得有些事应该安排一下,以前每次上战场时都是这样,可是安排什么 呢,眼下最让老头的担心的是老伴,他不想把老伴也卷入到这场可怕的事件中, 老伴一辈子跟着自己受够了罪,老了还要跟着自己担惊受怕,想到这一点老头就 感觉愧疚。可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她跟着孩子过一个安逸的晚年,如果有机会下 辈子还讨她做老伴,让她过上好生活,这句话一定要说给老伴听。   可一向乖顺的老伴怎么也不同意回去,老头用尽了口舌,可老伴就是一句话, 你走我也走,你不走我也不走。老头很苦恼。   老头去了一趟城里,回来后就一声不吭。老伴正在房前屋后的收拾。三月份 老头种上的几十株毛柳、毛红椿和苦皮藤,因为缺水,有一半死掉了,只剩下光 秃秃的树干,看着让人伤心,老伴就把死树拔掉。可老伴的行为却触怒了老头, 老头对着老伴大吵大闹,说老伴把他种得好好的树给弄死了,又说老伴也不跟他 一条心,连手里的烟袋都摔了。   老伴从没有见过老头发这么大的脾气,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着可能是老头因 麦地被烧受了刺激,就伸手去摸老头的额头,但被老头推开了,老头说:“别碰 我。”   老伴有些委屈,说:“老头子,你又犯啥子神经!”   老头在屋子前走了几圈,站定了,盯着老伴看,看得老伴心里忽悠忽悠的。   老伴说:“你不是精神受刺激了吧!”   老头突然嘻嘻笑起来,就像三岁的小孩,涎水也流出来,老头说:“你给我 滚,滚远点,我知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老伴吃惊地说:“你个死老头子得失心疯了,我跟谁是一伙的,我是你老伴, 你看清楚了没有。”   老头乜斜着老伴,说:“我当然认识你,你是刘翠莲(老伴名字),”老头 说着提高了声音,“就是你,我恨你,如果不是你,我早做了大官了,我的战友, 还没有我的官大,立的功多,回来都当上局长处长了,我恨你,你就是一把扫帚 星。”   老伴呆呆地看着老头,身子有些哆嗦:“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老头不看老伴,继续说:“都是你,害得我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我不想 再看见你,你给我走远点,现在就走。”   老伴流着眼泪。她转身回了屋里,一会出来了,胳膊上夹了一个小包袱,看 都没看老头,自顾走了。   老头看着老伴的身影在拱桥那边消失,伸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不过,这样 也好,他就没牵挂了,可以好好干自己的事了。   可老头的宽心只维持了半天,下午,老头正改装自己的烟花弹,觉得有个人 影站在自己的面前,抬起头,却是老伴。   老伴用手敲老头的脑壳,说:“现在也不见你犯神经了,看你这活做得多 好。”   老伴的力气很大,老头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脑壳,左躲右闪的,老伴就在后面 追。老头一边跑,一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咋又回来了呢!”   老伴不说话,拽住老头的衣服,看着老头,突然就哭了,说:“你骗不了我, 我知道,你想撵我走才那样说的,我不会走的。”   老头摇头。   老伴狡狯地笑了,说:“你猜我在路上碰见谁了,碰见闺女了,闺女是来接 我的,我就思忖着闺女咋知道我今天回家,我问闺女,闺女说是你说的,我就明 白是咋回事了,你个死老头子,想把我撵走,你可真够心狠的。”   老头心一下子软了,拉住老伴的手,突然就有些伤心,说:“我只是不想再 连累你,我这辈子对不起你的事太多了,我不想再让你跟着我受累。”   老伴抚摩着老头青筋毕露的手,说:“这辈子跟了你,我很知足,不管发生 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老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睛也有些潮湿,他站了起来,说:“该干活了, 时间不多了!”   17   “五一”这天,老头还在打盹,被乌鸫鸟的急促叫声惊醒了。老头站起来往 外看,拱桥那边已积聚了几十个人,铲车和推土机都发动了,仿佛一个机械化兵 团向这边开进。老头看了一阵,在枕头盒里扒了扒,找出那枚勋章,老头把勋章 别在口袋的上方。   老头知道终于要来了,老头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手心都出了汗,还想撒 尿。年轻时每次战斗前都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老头在内心里笑话自己,那么多的 恶仗都打过了,还会怕这小阵仗。可老头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神,最主要的是, 老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该不该打这一仗,他无法把这些人当成美国鬼 子。这使老头的内心很烦恼。老头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一个战士在战斗面前是不 能产生这些影响战斗质量的想法的,他就把那些人想象成美国鬼子的摸样,他们 来要毁掉他的家,要毁掉他的土地,要逼得他走投无路,无家可归。这样一想, 老头就有了战斗的理由,内心就坚强起来。   战斗前的静谧是可怕的。城市的上空,还在响着噼啪的烟花声,老头知道, 今天就是城市建市六十周年,市里专门要开纪念大会的。老头也猛然想到,为什 么那些人会把时间选在今天。老头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大概要把自己当成礼物送 给建市六十周年了。兔崽子们,那你们就来吧。老头把那些单管的,多管的烟花 弹放到最合适的位置。又把喊话器拿在手上。想了想,觉得应该给老伴交代点什 么,说什么呢,老头一时也想不出来。就往下看,老伴正在下面看他,老头就冒 出了一句:“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地边我挖好的坑里,知道了吗?”   老伴捂着脸,说:“那我呢?”   老头看了看老伴,自己的话一定让老伴担心了,决定不再说话,专心致志侍 弄自己的武器。   空中的烟花爆炸声愈发响亮起来,夹杂着机器的轰鸣声,浓重的火药味和柴 油味顺风飘过来,刺激着老头的神经。   很快,几辆铲车和挖掘机已开过来,几十个身着红色工装头戴安全帽的人跟 在后面。老头看了一阵,又伏下身子,可很快就站起来,他觉得他应该做些什么, 可做点什么,他又想不起来,就这样站起来,又坐下,额头上的冷汗也泊泊冒出 来,手微微哆嗦着。   老头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把目光转到那只还在蹦蹦跳跳的乌鸫鸟身上,小 鸟似乎也感受到危险的临近,不时飞起来落下去,唧唧喳喳叫着,几乎没有一刻 的消停。它也害怕失去自己的家了,老头想,把乌鸫鸟放在手里,小鸟的两只小 小的黑眼睛盯着老头看,看得老头心里揪巴巴的,老头说:“真没办法,我连自 己都保护不了,你还是走吧。”乌鸫叫了两声。老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 已经失去过一个家,不想再失去这个家了,可我们有什么办法,你还是走吧。” 说着把乌鸫轻轻投向空中,小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落在老头的手上,老头叹 口气,把乌鸫紧紧贴在脸上。   机械声愈来愈近,还有人的嘈杂声,老头站起身,重新整了整胸口的勋章, 拿着喊话器,半个身子探出塔楼,像一根晾衣杆,风吹着他的脊背,把他的灰白 的头发吹到前面,和枯干的树枝缠绕在一起,仿佛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   老头的喊话简洁响亮,要队伍在地边停下来,如果再前进一步,他就会发射 烟花弹。但隆隆的车队对他的喊话充耳不闻,直直开过来,把老头竖起来的村牌 都给碰倒压断了。   老头不再说话,拿出一枚单桶烟花弹,点燃了,对着铲车打过去,烟花弹带 着愤怒的哨声落在铲车上,爆发出清脆的炸响。司机大概受了惊吓,没有控制好 方向,铲车栽到老头挖好的坑里。   车队似乎停顿了一下,但只是愣了会神,又涌了过来。老头把一扇雨布拉开, 露出下面排列整齐的多管烟花弹,对着车队的方向。老头依次点燃了,一阵接连 的爆响,把瞭望塔都震得摇摇欲坠。老头勉强站稳身子,扶着木杆向下面看,浓 烟散去,人群都爬在地上,有几个爬起来往后跑。更多的人揉着眼睛,拍打着身 上的烟尘。阵地上浓烟滚滚,火药味顺风飘过来,呛得老头直咳嗽。   进攻的队伍停下来,队伍里走出来一个人,老头认识,就是那个整天围着他 要他签字的人。那人也拿着喊话器,跟老头喊话,说的大致仍是要老头放下武器, 不要对抗政府之类的话。老头也不说话,借着这个时间,老头补充了弹药,他知 道,现在只是开始。   果然,那人说了会话,见老头没反应,重新指挥队伍攻上来。这次,打头阵 的是挖掘机和铲车,人都跟在车的后面,就跟战场上的步兵坦克协同作战一样。 老头的鼻子哼了一声。拿出单管烟花弹,瞄准了铲车机房,随着一声爆响,机房 燃起一团火焰。司机吓坏了,拉开车门就滚下去。老头如法炮制,连打三枚,又 发射了几枚多管烟花弹,车队重新被挡了回去。   老头感到有些困乏,晚上没有好好睡觉,接着又是紧张的战斗,老头困顿不 堪,眼皮一个劲的往下耷拉,他想睡会觉,哪怕眯一会都行。可他克服了睡觉的 欲望,他知道那些人是不会罢休的。老头把头伸出去,看着他们,他们似乎在开 会,在研究对策。老头把脑袋缩回来,盘点了弹药。面前已经不多了,好在老头 早有准备。   下午三点,拆迁队重新涌上来。这次,老头感受到了压力,他们不再是成群 结队往上涌,而是把人散开来,四面八方的往上涌,每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盾牌 一样的东西遮着身子,就跟他们在战场上向敌人阵地发起攻击一样。老头没有办 法,只好一个方向一个方向的发射。弹药很快就用完了。老头急忙下到二层,那 里还摆着十几桶。老头又打了几枚,可人群已经突破他的阵地了,有的已进了他 的院子,他知道,他已经失败了,从一开始就失败了,他就要失去他的一切了, 老头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下来。   人群已经攻进来了,他已感觉到有人在摇晃他的塔楼。他往下看,那些铲车 也进来了,刺藤织成的篱笆被推倒了,茅屋也被推倒了,那些刚刚长出嫩叶的小 树被连根拔掉,几只鸡子被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吓得惊慌失措,乱窜了一阵,很快 就跑向野地里。老伴呢,老伴呢,老头的心突然揪成了疙瘩,她一定在茅屋里, 被埋到茅屋下面了,老头的心咚咚直跳,他想下塔,却看见匍匐在地上的茅草动 了几下,老伴就像一株不死草从地下拱出来,老头的眼泪流着,嘴里一个劲地说: “没事了,没事了。”可那株草在风中摇晃了一阵,又委顿下去。   “天哪!天哪!”老头喊着,“老伴呢!老伴呢!——”老头嘴里念叨着, 他拿着一枚烟花弹,哆嗦着点燃了,烟花弹没有平直飞向地面,却打在棚子上, 又回落下来,燃着了地板上的烟花弹,瞭望塔上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响,瞭望 塔飞了起来,老头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枚烟花弹,带着哨声,带着愤怒,呼啸着, 怒吼着,向人群冲去!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克己明德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ys6.dxiong.com     http://xys.ebookdiy.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