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0/09(第二零零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4.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前方                   § 张雪昆:前方            §   ·张雪昆·                   § 【网讯】              § 可以没有路                   § 只要有前方 【牛肆】              § 背影                   § 总会留下快乐的光芒 代学宁:浪漫神奇的夹金山      § 树 玄:艺术家要说点什么……    § 前方有风景                   § 不管是繁华还是荒凉 【丝露集】             § 脚步向前                   §  每一步都名叫希望 廖名开:清水河 浑水河       § 非禅:东坡志林·二生        § 望着前方                   § 哪怕正站在悬崖之上 【网里乾坤】            § 笑容也会告诉心                   § 不慌 帅泽兵:《读者》光环下的文明衰落  § 天路客:说说纳西男人那档子事    §                   § 【网萃】              §                   § 醉里笑秋:猴子挠痒         §                   § 【网讯】∽∽∽∽∽∽∽∽∽∽∽∽∽∽∽∽∽∽∽∽∽∽∽∽∽∽∽∽∽∽∽ ◆ 方舟子新书《大象为什么不长毛》近日由海豚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录了方舟 子近年来发表在《中国青年报》等专栏的科普文章。 http://product.dangdang.com/product.aspx?product_id=20914232 http://www.amazon.cn/mn/detailApp/ref=sr_1_1?_encoding=UTF8&s=books&qid=1284588021&asin=B0040NOFLS&sr=8-1 ◆ 以下摘自《IT时报》2010年9月6日报道《官网官博走红网络 我们不是大忽 悠》,记者沈艳燕。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句俗语曾经被网友用来形容政府网站的留 言版块,他们常常是满怀希望地登录留言版块,写下心中疑问,结果却是石沉大 海从此渺无音信,管理员回复千年不更新。   但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公路管理局网站的“留言咨询”版块绝对是个异类。 你能想象吗?“你改变不了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你改变不了事实,但可以改 变态度,心态最终决定你所处的高度。”“常言说:条条大路通罗马。通往南宁 的大路只有一条,那是连接你我之间的一条‘心路’,一条信息高速公路。”…… 这些既励志又有情趣的回复,正是出自这个政府网站。   最幽默的官网:百分百有问必答   “听说你们管理员很幽默,我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很 幽默,真的有帖必回?”网友“MISSYU”跑上来“找碴”,管理员很快就回复了, 内容如下:“忽悠您的,怎么可能呢?有帖必回只是针对我局职责范围内的问 题。”这不,网友又被幽默了一把。   认真回复名扬网络   尽管如此作答,但这个留言咨询版块却是不折不扣地“有问必答”。《IT时 报》记者看了一下,截止到8月29日,留言与回复已达上千条。广西壮族自治区 公路管理局网站2008年开始设置留言咨询版块,当初开设这个栏目的初衷是考虑 到公路系统与社会经济和人们生活密切相关,他们想通过网络互动的形式,拉近 和老百姓的距离。留言版块真正红起来,是在今年夏天,有网友将管理员的回复 贴到了论坛上,并冠之以“最认真、最幽默的官方网站”,从此名扬网络,单是 8月的留言量就已超过之前两年的总量。“我是某某公路局的一名路政协查员。 我们订的合同里有住房公积金这项,但是单位并没有给我们交,是什么原因呢?” “管理员,你们好!你们网站办得不错。你们经常加班吗?加班有没有补助?” 无论是私人的、公家的、情绪化的、理性的、现实主义的、理想色彩的,凡是网 友到这里来留帖的,绝不会空手回去,甚至就算你提的问题是“如果UFO飞船在 广西境内高速公路上行驶,一切交通法规对它有效吗?”管理员都能回答你, “汗,有了UFO还要高速公路干嘛?集体围观?”   有问必答面临新挑战   事实上,自从网站走红后,网友们抛出越来越多超出他们职责范围的问题, “有问必答”受到新的挑战。目前,局里专门有5名工作人员负责留言回复工作, 其中一位李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了解的问题,就会马上回复;比较专业的 问题,我会转给相关科室,得到回答后再回复给网友,一般不会超过1个星期; 对于管辖之外的问题,我会尽量告诉网友该去找哪个部门。广西壮族自治区公路 管理局网站负责宣传的相关工作人员也告诉《IT时报》记者,媒体报道之后,留 言版块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他们一直是动力与压力并存,欢迎广大媒体与群 众的监督,至于网友提出的“为什么经常会给一些莫名的问题进行解答而且相当 有耐心”,他们认为,群众的事没有小事。   公安微博:方舟子遇袭,第一时间告诉“脖友”   “各位脖友:关于方舟子遇袭一事,警方正在开展调查,后续情况会及时通 报给大家。无论是谁受到不法侵害,都应该及时报警,警方会依法及时处理,最 大程度保护公民的合法权益!”8月29日21:02,北京警方官方微博“平安北京” 上贴出了这样一条微博,此时距离方舟子妻子在微博上发表“方舟子遭歹徒喷辣 椒水锤击受伤”的消息仅过去两个多小时。北京警方的及时响应,也让网友们情 绪高涨,这条微博数小时内被转载1400多次,评论1500多条。   阻止微博自杀直播   “平安北京”称微博网友为“脖友”。2010年8月1日,北京市公安局官方微 博正式注册开通,并以“平安北京”命名。这项举措被认为是警方启动公共关系 建设后的一项重要工作,意味着今后警方将展开“互联网公关”。   除了与市民增强互动外,“平安北京”还成功阻止了一起微博自杀直播。8 月27日23时20分开始,网友“苏小沫儿”在微博上直播自杀过程。由于“苏小沫 儿”的注册地址显示为北京海淀,因此事情一发生,就有网友在“平安北京”上 询问此事。北京警方马上将此事告知新浪,后查出“苏小沫儿”的真实IP地址为 济南,济南警方得到消息后,火速出动网警和巡警,通过电脑网络对“苏小沫儿” 进行定位,巡警则根据排查结果锁定具体目标进行现场搜索。28日上午10点半, 济南警方终于联系到“苏小沫儿”,在确定对方已经安全后,对其进行后续心理 疏导,她表示不会再自杀。“苏小沫儿”获救后,“平安北京”又在微博上向网 友第一时间告知此事,让大家放心。   期待更多警务公开   居住在北京朝阳区的王小南告诉记者,自己每天都会登录“平安北京”, “虽然有时候只是一些简单的防范提醒,像路上遇到有人索要钱物怎么办或者是 当心冒牌空调维修工诈骗之类的,但通过微博这种形式,能让我们这些年轻网民 更容易接受,觉得警察不是关起门来造车破案,而是随时跟我们互动的。”记者 看了一下,和一般印象中的“严肃”氛围不同,“平安北京”的帖子既实用又亲 民,比如警方会经常发些类似“给大家上个防骗短片,提个醒!”的视频与漫画, 后面还会跟着一个“大笑脸”,立马就让人觉得很亲切。   除了“平安北京”,“平安太原”、“平安济南”等公安微博也在网络上引 发关注,网友们期待着真正的“警务大公开”。   记者手记   群众无小事   记者有位朋友刚买了新车,终于能不当“路人甲”,坐在开着空调的私家小 车里潇洒上路了。这位朋友的心态也瞬间发生了微妙转变,看着走在斑马线上的 那些路人们,一百个不顺眼,总觉得人家碍着他开车了,一口一个“这帮行人”, 他老婆倒蛮讲理的,反过来提醒他,“哎,你别忘了,就在前几天你也是路人一 个啊!”   顶着政府部门头衔的 “管理员们”,都应该学学朋友的这位老婆,懂得换 位思考,想想我如果是来网站发帖的普通网友,当然希望自己的留言能得到重视, 起码能得到解答,如果置之不理,晾在一旁,那开这些政府网站或是留言版块有 何用呢?正如广西壮族自治区公路管理局网站的管理员说的那样,群众的事没有 小事。 ◆ 以下摘自新华社广州8月28日专电“微博火了,微博经济在哪?”,记者 付航。   微博是真的火了——光新浪一家,开通仅一年注册用户数就超过两千万;号 称“微博女王”的演员姚晨,拥趸超过265万。即使是同为新媒体的博客,也 只能甘拜下风。   但身处注意力经济时代,微博如此大的社会影响力却没能转化为生产力,颇 让一些人感到吃惊。分析师指出,尚处稚嫩阶段的微博,目前还无暇顾及赚钱。 同时,在各界纷纷畅想微博商业模式时,另一种地下经济也正在兴起。   中国微博第二代 困惑依旧   意见领袖齐聚、信息裂变式的推送,让微博成为一系列事件的舆论中心。最 新的事例是科普作家方舟子连续发微博,炮轰著名“打工皇帝”唐骏学历造假, 引发了一场舆论风波。   国内官方机构的纷纷入驻,也侧面印证了微博的社会影响力。北京、广东等 地公安局开通公安系统微博,加强与民众的互动。   不过,尽管注册用户数一年内超过2000万,微博在营收方面仍乏善可陈, 未找到“杀手级”的收入来源。即使是规模最大的新浪微博,也尚未实现盈利。   新浪微博公关部毛涛涛在书面答复中称,国内微博市场还处于起步阶段,成 功的微博营销离不开成型的产品、成熟的用户、开放的企业。微博的商业化问题, 目前还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我们目前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完善产品,提高用 户体验。   互联网专家刘兴亮分析,目前新浪微博的盈利点主要是广告和品牌推广活动, 与前期投入相比可以忽略不计。由于背靠实力雄厚的门户网站,微博团队们并不 急于赚钱。比较互联网的历史,一个新的应用从出现到盈利一般需要两三年,目 前谈盈利还太早。   但事实上,国内的微博已处于第二代,即门户网站时代。以“饭否”、“叽 歪”等为代表的专业微博网站早在2007年已开始了探索。相较Twitte r在流行话题推广、实时搜索等领域的不懈努力,国内微博尚未出现令人眼前一 亮的商业模式。   艾瑞咨询分析师曹笛表示,目前国内政策监管前景还不够明朗,多少削弱了 微博创新的动力。微博的市场规模、占有率不够大,内容源还不够多,这些都有 待政策明晰,才能进一步推动微博的发育。   畅想未来商业模式   但微博迅猛发展的势头,仍令业界人士对其商业前景乐观。   “未来肯定会出现一种很酷、很炫的商业模式。”刘兴亮说,“这种模式既 不会是广告,也不会是企业活动推广。好比搜索引擎出来以前,你怎么也想不到 关键词推广这种赚钱的方式吧?”   不过对于到底是何商业模式,业界仍无一致看法。新浪首席执行官曹国伟曾 表示,微博未来的盈利来自于无线和实时搜索。在发布第一季度财报时,新浪微 博已经有35%的内容来自手机发布。这方面收入可以来自于与运营商分成。实 时搜索将实时更新的社交网络信息进行筛选,提供给用户。随着用户对信息的实 时性和速度的要求提高,这方面业务将大有前景。Twitter与Googl e达成合作,已先行一步。   易观国际高级分析师李智注意到新浪微博最近推出的“应用”。在“应用” 界面中有一些第三方开发者上传的小工具,比如一个“查粉丝”的小工具声称可 以通过新浪微博培养自己的虚拟明星。预计随着用户花费在微博上的时间增长, 不断有新的应用出现。借鉴苹果的经验,向下载者收费并与开发者分成,或许是 微博未来的盈利点。   不少分析师还提到向企业用户的推广活动收费。尽管成功的案例不多,但一 些善于应用人际传播的企业还是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诺基亚25日上午在包括新 浪微博的社交媒体平台举行N8网络发布会,得到众多网民和媒体关注。刘兴亮 表示,网络发布会相较于传统的推广活动,不受人数限制、低碳节能、成本低, 未来具有乐观前景。   “微博自身直接盈利的可能性不大。”曹笛的想法更为彻底一些。他认为, 太多的营销推广,反而削弱了微博作为平台的功能。更有可能的前景是,微博与 社交网站、论坛、电子商务网站等合作,以插件的形式提供服务。   微博地下经济兴起   “粉丝数都可以造假,这微博还有什么好玩?粉丝GDP?我不想玩了!” 最近,广州名嘴陈扬怒了。身为意见领袖,陈扬对于新浪微博上假粉丝的批判, 得到了众多网民响应。   事实上,假粉丝、假转发等现象已成为微博的毒瘤,也成为微博地下经济的 一部分。陈扬所批判的“广州微博转发联盟”,就公然在简介中宣称:只需简单 的每个月转发几条微博,同时你的粉丝达到50人以上。就能获得手机充值卡!   记者在淘宝网也发现,出售假粉丝的店铺生意兴隆。一个假粉丝一般要价0. 1元。一位名叫“管弦通风者”的店主对记者说,迄今为止客户已经过万,其中 不乏一些名人。客户要加多少粉丝都没问题,只是时间长短而已。问及为何出价 0.2元比其他店铺更贵,他表示,这有个操作细腻程度的问题,为避免被微博 管理者发现,他店铺的假粉丝还有头像、写微博、有粉丝的粉丝。   陈扬也发现,“在粉丝的搜索中输入‘手机用户180’有三百多个结果, 多数来自江苏,分别是每个人只有一个粉丝。太诡异了。”   微博用户“魔王lu”甚至猜测,“名人们的粉丝有80%是所谓‘僵尸用 户’,他们的存在提高名人的关注度,制造繁荣泡沫,以便形成马太连锁效应。”   毛涛涛表示,微博管理者每天都会通过一套技术手段来甄别、删除一些长期 没有动态、同一IP地址申请多个微博号码的用户。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对于论 坛、博客等社区类网络产品,购买粉丝、流量等现象屡见不鲜,但此类现象一旦 被发现就会被删除。   但一些负面影响已经无法挽回。陈扬27日凌晨发出微博:“谢谢大家的挽 留理解和支持。我的新浪微博到此关闭。此事只与僵尸粉有关,与其他事情无关, 特意说明一下。”   曹笛认为,中国用户从众心理较强,造成攀比粉丝数的现象。尽管短期会造 成负面观感,但随着微博管理者的持续打击以及用户心态的转变,相信长期而言 影响不大。其实淘宝网以前也出现过刷钻现象,因此不足为奇。一名用户的微博 能有多少真粉丝,还是看他发出的内容是否真正有价值、吸引人。 【牛肆】∽∽∽∽∽∽∽∽∽∽∽∽∽∽∽∽∽∽∽∽∽∽∽∽∽∽∽∽∽∽∽ ◆ 浪漫神奇的夹金山    ·代学宁·   一   一部叫做《红河谷》的电影让我记忆犹新。电影中有这样一个细节,英国考 察队来到了世界屋脊的西藏雪山,藏族向导告诫他们不要高声喧哗,要虔诚地膜 拜雪山,要静静地通过险要的山峰,但高傲的高鼻子洋人,没有理会这一劝诫, 还拔出枪,肆无忌弹地放枪威胁警告向导,于是山神终于发怒,突然冰雪崩塌, 山崩地裂,大块大块的冰雪向他们飞奔砸来。面对神的警告,洋人终于胆怯。似 乎也意识到山神的存在。同样的,在希腊,在奥林匹斯山,同样居住着宙斯和他 的众神,人们对山也多了许多敬畏。中国的神仙似乎也是诞生或者居住在高山之 巅的。   国人历来也是敬畏高山的,因为高远,所以敬畏,因为终年积雪,人迹罕至 所以敬畏。因为敬仰,因为高不可测,更因为对它的无知,于是,神的传说便由 此产生。历史上,神总是居于高山之巅,云雾之中的。   位于宝兴县以西的夹金山,多年以前,也因为她的高远而变得神秘。当地人 把她叫着“仙姑山”。意为仙女居住的地方。也因为它是红军长征翻越的第一座 雪山,因此充满着神奇与浪漫。   当年红军翻越此山的时候,当地群众摇着头对红军说:“雪山是过不得的。 大雪山,只见人上去,不见人下来。”他们把雪山称为“山神”,说如果有人在 山上讲话、说笑,触怒了“山神”,不是被冰雪埋没,就是被风暴卷走,只有仙 女才能飞过此山。   山顶上,不知是什么时候修有一座王母娘娘的小庙,当地人叫做王母寨。似 乎印证了这一说法。   二   1935年6月8日,红军进入了宝兴县,9日开始陆续翻越了夹金山。   多年前的中学课本上有一个描述。课本的扉页里面似乎还有一幅彩色照片。 但对于文章具体描述我已经淡忘。只仿佛觉得那是一座很高的雪山,是一个让红 军吃尽了苦头的,空气稀薄,高度极高的山峰。   75年后,也是这个季节,六月。虽然已是六月,农历也已经进入夏天。但天 气异乎寻常地冷,从发生南方干旱到玉树地震,再到六月的冷。人们议论着这鬼 天气,敏感着地球的变化,翻看着来自某个遥远国度的预言片《2012》,恐惧着 世界末日的预言。   六月的一个周末,接近中午,带着羽绒服,或者毛衣,我们出发了。   从宝兴县城出发,沿着红军当年走过的路,汽车在210线上向着山顶行驶。 这是一条被称之为生命线的水泥路。2008年5月,在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这里 成为一条重要的救援之路,成为抢救灾区生命的生命线。这个见证了太多历史沧 桑的山脉,如今也发生了太大的变化。夹金山上,昔日荆棘丛生的小道已被宽敞 的公路所取代。然而,路上却意外地遇到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放晴,夏日暖阳透 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暖暖的。这里的空气也异常的干净,没有一点污染,看不到 一家工厂,路上是农民的庄稼地,地边用小石头整整齐齐地堆砌着边界,显出藏 族特点,整整齐齐十分好看。不时还有新规划的藏寨出现,这些颇有特色的建筑, 或分布在公路两侧,或散落在远处的山腰上,鲜艳的房屋,特殊的构造仿佛到了 异域之地,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一个小时左右,进入硗碛藏族乡,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山凹地带。电力的发 明者没有遗忘这个角落,水电开发依然在这偏远的藏乡筑起了大坝。村民新规划 的寨子,星罗棋布散落在山腰上,星星点点,倒也美丽撩人。筑起的大坝、散落 的村庄、成行的田垄成为一道道风景线。再行数十公里,来到山底入口处,便是 夹金山林场所在地。夹金山的半山腰植被丰茂,原始森林茂密。从这里开始了上 山的路。   沿着“之”字形的公路行进,一侧是巨石悬在头顶,一侧是悬崖深渊,令人 不敢往下看。虽然沿途有各种形状优美的高山树木形成的美丽风景像电影一样在 播放,但令人不敢凝心欣赏。进入半山腰,时间尚在中午2点多,地貌开始出现 变化。大片大片的草甸呈现在眼前,好一片绿意盎然。如此的美景令我们欢呼雀 跃。仰望天空,竟是如此的碧蓝,一尘不染,偶有云朵,白白的,像松软的棉絮, 或像屡屡流动的蚕丝。爽朗的天空,洁净的空气,暖暖的阳光,地里透出草地的 馨香。抬头山顶,有车在云端穿梭,成为一幅幅好看的风景画。   三   当年红军是没有如此雅兴来欣赏这些美景的。况且,他们没有更好的运气遇 到这样的好天气。他们是需要去战斗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   有资料说,当初毛泽东所率领的红一方面军和张国焘所率领的红四方面军之 前是没有联系的。据说一、四方面军相互极少联络的一个原因是四方面军丢失过 一个密码本,担心它已落入蒋介石之手。然而,党史似乎没有这样的记载,这有 待于历史学家和党史专家去进一步求证。   当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从贵州一路走来,四渡赤水,横渡金沙江,强渡大渡河, 飞夺泸定桥,沿途摆脱国民党军的追击。最后在川西地区的天全作了短暂停留。 毛泽东和他的战友需要找到自己的同类,然后再图新的规划。历史说,毛泽东不 知道张国焘的确切位置,张也不了解毛的位置。其实他们及一、四方面军之间的 直线距离不过一百英里,只是中间被大雪山隔开了。   历史有时候是真实的,当时的条件允许有这样的局限性。于是带着寻找战友 的目标或者转移到更加安全的地带,红一方面军开始了第一次的翻越。   这些红军战士大多数人来自华南炎热而潮湿的亚热带或半热带地区,雪在那 里极为罕见,有些人几乎没有见过雪。他们没有感受过冬天的寒冷,更不知道面 前的这座雪山将会给他们的前进形成怎样巨大的阻力。   队伍在出发前,指挥员向战士们简单地介绍了高山、冰雪及严寒对健康的危 害,并要求他们用布条遮一下眼睛,防止雪盲;要稳步前进,不要在高处停留; 要吃饱吃好,穿上厚衣服,可事实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有补了又补的单军装。 困难可想而知。   为了鼓舞士气,宣传员把注意事项编成便于记忆的顺口溜,教战士唱诵:   夹金山,高又高,   注意事项要记牢;   裹脚要用布和棕,   不紧不松好好包。   到了山顶莫停留,   坚持一下就胜利了。   病人走不起,   帮他背东西。   大家互助想办法,   一定帮他过山去。   许多幸存老红军和诸多的文献资料里,给了我们太多的描述:   山上没有路,踩在冰上滑倒了,挣扎着往前爬,却没有气力。但谁也没有想 到会死,也不知道海拔4100多米的高山上氧气如此稀薄。有的人挣扎着要站起来, 结果却永远倒了下去。   冰天雪地里战士穿着单薄的军装和草鞋。许多人四肢冻伤了。许多人得了雪 盲症,不得不让人搀扶着下山。有的战士在下山的时候,滑下去就不见了踪影。   ……   整个过程是悲壮的,但无论如何,红军还是翻过去了。   第二天,他们在小金县的达维镇遇到了来迎接他们的四方面军,尽管刚刚相 遇的士兵竟不能分辨敌友,双方都打了枪,但当军号吹响,双方便弄清了对方是 谁。多少相思之苦,多少艰难的寻找,所有的感情在这里宣泄。于是他们开始联 欢,打牙祭,举办晚会,跳舞……   然而最终,政治问题终止了这样的联欢。   不久,新的问题摆在了决策者们的面前。面对北上,还是南下,一、四方面 军没有达成一致。中央红军继续北上,不久的9月底,红四方面军也翻越了夹金 山开始了南下。   一路上,他们打败了国民党川军的抵抗,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之后, 他们在天全、芦山、宝兴的交界地带停留了下来,并把这里作为总部,开始了攻 打成都的计划。但,在名山,在邛崃他们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击,因为战略上的 错误决定,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面对武器装备上的巨大悬殊……等等,失败 接踵而至,历史是无情的,从战略进攻,到战略转移,到战略退却,最终失败了。 第二年的春天,也就是1936年2月,面对困窘的局面,四方面军首脑们不得不统 一思想服从中央的决定,同意北上。于是,红军再次翻越夹金山,北上。至此, 红军先后三次翻越夹金山,留下了许多悲壮的故事,留给后人去审视,去评说。   四   我们是幸运的,幸福的。现在,我们下了车,在草地上行走。我们试图要来 一次爬山,在一个叫着五道拐的山腰前行,去感受翻越的艰辛。   这里海拔已经在4千米左右,空气已经稀薄。   我们走走停停,不时有说有笑,天气异常暖和。   草甸上生长着许多野花,有的已经开放,星星点点,有的还没有开放,正在 生长着它的枝叶,为花朵的绽放积蓄力量。草甸上的牧草大都是低矮的,但也有 些能长到二十多厘米的不知名的植物。不远处,有黑色或者黑白相间的牦牛,棕 色的马在悠闲地吃草,不时会看到小马驹和小牦牛,跟在母亲的身后,慢悠悠地 行走,在它母亲停留下来的时候,它会歪着脑袋幸福地享受母亲甘甜的乳汁。但 当我们想要靠近它们的时候,附近修路的当地人劝告我们不要靠近它们,小心牦 牛打人。草地某个低洼处,有牧民用石头围成了圈,朋友告诉我们说,晚上,牛 羊就在这里歇息了。   这是一幅美丽的画卷。   最初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被这美丽的风景所陶醉,不断摆弄手中的相机想 要把这美丽的风景留住。但渐渐地,就败在了稀薄的空气面前。直线距离仅200 多米的山坡,竟然爬了好几十分钟。当我们从“之”字公路下面的“一拉”爬上 顶上的“一横”时,每个人都累得大张着嘴喘气。有朋友竟感到胸闷,呼吸困难。 但稍事休息后,他仍然坚持和我们一起继续前进。   好在是乘车,我们继续前进。   来到山顶,回头眺望。原来才走了不远的路。此时呈现在眼前的干净平整的 公路,像藏族同胞的哈达,飘逸地披在仙女的腰间,这条呈“U”形的道路,又 像一个口袋,丢弃在草地上。   来到山垭口,有一座简陋的庙宇矗立在小小的山梁上。庙宇是用藏区特有的 片石砌成的,大门口有两尊用宝兴汉白玉石雕琢而成的狮子。庙门是关上的,轻 轻推开庙门,看到正中有一尊王母娘娘的塑像,左右有童子相伴。没人看管,到 处散乱着信徒披挂的红布、敬献的供品和燃放过的油灯、藏香。   庙宇前左侧,有一个石碑,像藏族的白塔,上面是长长的塔尖,底座有一块 镶嵌的石碑,写着:“红军长征翻越夹金山纪念碑”。想必是当地人所立,因为 太简陋,但尽管简陋,却可见当地群众对红军长征的一种真挚的情感。在碑的旁 边有一间小屋,我起初以为是庙宇的厢房,进去一看却空荡荡的,原来是烧香的 地方。房屋后面是几堆玛尼堆,上面插满了经幡,五颜六色的经旗在风中摇曳。   来到这里,我似乎也被这里的神圣所感染。一向不参拜庙宇神灵的我,竟然 也进入王母殿,向她跪拜。为这里的神奇而跪拜,为同行朋友的平安而跪拜。虔 诚至极,连我也没有想到。   这时,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突然,雾从山上弥漫下来了,雾气中夹杂蒙蒙 细雨,气温陡降。朋友中又有人感到了呼吸困难,我们赶紧钻入车内,迅速撤离 下山。及至山腰,却还有阳光照射在草地上,天空仍是晴朗的。回头仰望,感觉 有雾,有风,有雨从山顶追赶下来。   这就是夹金山的神奇。   一座神奇的山,成就了一个个传奇的故事;当历史变得越来越远,当记忆需 要回忆的时候,红军克服艰难险阻,翻越大雪山的传奇故事已经演绎为一种精神。 正如毛泽东那首豪迈的诗句:“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革命的浪 漫主义气概,怎能不成为我们永远的怀念。 ◆ 艺术家要说点什么……    ·树 玄·   大约在二十多年前,我和一位朋友到故宫参观历代画展,两人走到郑板桥的 一幅画前,不约而同都站住了,留恋不忍去。郑板桥以画竹闻名,那天却展出一 幅挺拔的松树。朋友眼睛直直地盯住那画面,若有所思,突然对我说:   “我怎么觉得郑板桥画的不是松树?”   “那他画的是什么?”我问。   “他好像要对我说点什么。”他答非所问。   “他要对你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说不出来,反正他要对我说点什么。”   “这应该就是艺术欣赏了。”   是的,这就是艺术欣赏。   “他好像要对我说点什么。”   他是说,郑板桥要对他“说点什么”。   艺术家想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对时代的感悟传达给欣赏者,但是,“说不 出来”,就是说,艺术家不能用明白清晰的逻辑语言“说”出来,他必须用艺术 语言“说”出来。用色彩与线条、旋律与和声、大理石、泥巴……等等“说”出 来。如果郑板桥能用明白清晰的逻辑语言说出来,他何必画画,写几行字说出来 就是了。   贝多芬如果能用明白清晰的逻辑语言把他对人生的感悟,对时代精神的感悟 向欣赏者“说”出来,他何必作曲,说出来就是了。正因为要“说点什么”,又 “说不出来”,他才去作曲,用旋律“说”出来。   同样,达·芬奇对人生有所感悟,对人性解放的时代精神有所感悟,但是, 他只是感悟,只是朦胧地感受到,还不能用明白清晰的逻辑语言“说”出来,于 是他将他对人生的感悟,对人性解放的时代精神的感悟贯注到《最后的晚餐》、 《蒙娜丽莎》中去,传达给欣赏者。   不仅绘画、音乐如此,就是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同样如此。如果曹雪芹能 够用明白清晰的逻辑语言将他要告诉读者的话语说出来,他何必于“悼红轩中披 阅十载,增删五次”?他能“说”的只是“满纸荒唐言”,即文学的艺术语言。 只有这“满纸荒唐言”,才能把他那“一把心酸泪”哭诉出来。“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曹雪芹通过这“满纸荒唐言”在寻找知音。而“知音”也未必能 将曹雪芹要“说”的“说”出来。现在《红楼梦》的“解味人”多如过江之鲫, 那些自称解得“其中味”的人,真的解出“其中味”了吗?怕未必。   我们来看看陶渊明吧。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 已忘言。”   想其“悠然见南山”之时,忽忽若有所悟,他“所悟”的就是“真意”,即 对人生的感悟,对他在那黑暗乱世中所选择的回归自然的人生道路的感悟。但是 他“欲辩”,即把自己的感悟缕清楚,用明白清晰的逻辑语言说出来,却“已忘 言”,即“说不出来”,个中滋味,要由读者自己去体会、体味。当然,陶渊明 还是“说”出来了,不过不是用明白清晰的逻辑语言“说出来”的,而是在《归 去来兮辞》,在《饮酒》二十首等诗文中用文学的艺术语言“说”出来的。   艺术家如此,欣赏者也同样如此。在面对优秀的艺术作品的时候,欣赏者也 同样若有所悟,心有所动,感到艺术家要对他“说点什么”,究竟艺术家要向他 说什么,他同样不能用明白清晰的逻辑语言将这“若有所悟,心有所动”说出来。 这也正是艺术欣赏的心理状态。   记得若干年前,读过一篇文章,记载了列夫·托尔斯泰的一件小事:有人问 托尔斯泰,通过《安娜·卡列尼娜》他要告诉读者什么?托尔斯泰回答说,你把 《安娜·卡列尼娜》从头读到尾,就明白了。(大意)托尔斯泰认为,“要解释 艺术家的作品是不可能的。如果艺术家要表达到东西可以用言词来说明,那末他 就会用言词加以说明。他采用他的艺术来表达,是因为用其他的方法不可能传达 出他所体验过的感情。”(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北京,人民出版社, 1958年,第118页)   看来,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对19世纪俄国的社会生活深有所悟,对人性 深有所悟,但是,他也同样不能用明白清晰的逻辑语言将他的感悟“说”出来, 只能通过《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文学的艺术作品“说”出来。 【丝露集】∽∽∽∽∽∽∽∽∽∽∽∽∽∽∽∽∽∽∽∽∽∽∽∽∽∽∽∽∽∽ ◆    清水河 浑水河 ·廖名开·   (1)   清水河与浑水河在龙潭交汇。   浑水河起源于广西。从广西到湖南,长长的流域中,沿途两岸人口密集。不 高的山,大多开垦为田地。春雨一发,雨水冲走了地表的土壤,汇在浑水河,河 水浑浊,汹汹涌涌,直抵龙潭。   清水河起源于雪峰山脉。雪峰山山高林密,大多都是原始次生林。有土壤的 地方,覆盖着厚实的草,密密的灌木,高大的乔木。没有土壤的地方都是石灰岩。 流过石灰岩的水,能把浑水中的泥土沉降,加之河道陡河水急,河床中少量的泥 沙被冲刷一尽,净现大块的鹅卵石。就是春雨到来,河水也清清澈澈,一览见底。   浑水河的水量大,河床平。清水河的水量小,河床陡。淘尽了清水河岸岩石 壁下的泥沙,形成一个深潭。此潭虽没有人见过龙,因潭深,能藏龙,于是便叫 龙潭。对面小镇的名字也由此而来——龙潭镇。   龙潭镇边是洄水河,河床浅,水流缓,形成一个天然的港湾。没有公路的时 候,水路运输是主要物流通道,从下游而来的列列帆船便停泊在龙潭镇边的码头 上。卸货、装货,补充粮食蔬菜。在水面上孤独久了的热血男人上岸一回。于是 龙潭便立起了一线天街道,街道两旁净是些专为帆船和船佬们服务的吊脚楼。   有了公路,龙潭便繁荣起来。造纸厂、化肥厂、化工厂接二连三地占据浑水 河边公路两旁的土地。从河对岸抽上水来,生产的产品流上公路,引来了公路两 旁的繁荣与发展,同时,也把工厂的“粪便”悄悄地放回浑水河。于是,浑水河 更“名副其实”了。往年的枯水季节,浑水河还有返清的时候。如今,河水不是 浑黄,就是污浊。鱼没了、虾没了、河中的水草也没了。以至工厂的汲水不得不 移之清水河。   方云鹤不喜欢浑水河中的河水,也不喜欢龙潭上空的空气。每天下午学生放 学后,他都得穿过用青石板铺就的一线天街道,上石级码头上候船,到对岸清水 河边的田间小道上去散步。方云鹤把这“散步”不叫散步,而叫“洗五官”,把 镇上吸入的污浊空气置换出来。从师范专科学校一毕业,方云鹤每天风雨无阻准 时出现在码头上。   刚毕业那会儿,龙潭镇中学的一些学生觉得与自己差不多同龄的方云鹤虽然 有点“鹤立鸡群”,可也并非不可接近。于是纷纷围上来,跟着方云鹤去清水河 边诗意。学生们把散步叫“诗意”。那可真有点诗意:吟吟古诗,朗诵散文、畅 谈理想、说说国家大事。何况满目都是泼墨般的浓绿,间或牧童牵着老牛踏着碎 步归来,鸡儿、鸭儿、鹅儿慵懒地觅食,悠闲地闲逛。这一切都可使人的心情安 闲、宁静。   学生时代的谢雨鹃和王新民也都跟着方云鹤诗意过,不过不经常。方云鹤工 作那年,他们刚好初中毕业。王新民跟着方云鹤的散步纯粹是“诗意”。一天紧 张的学习,大脑疲劳了。呼吸点田园里的新鲜空气,望望远方碧绿的树木,人便 充了电似地,晚上学习起来更有劲。何况还有既浪漫又有诗意的方老师不时谈些 学习方法、人生理想、处世哲学以及外面的精彩世界。这些对尚未涉世的他不仅 获得大量知识,更能激发学习热情。   可谢雨鹃的散步却有点走调了。上课时方云鹤那庖丁解牛似讲课引人入迷, 对学生的亲切热情使人阵阵温暖,就连方云鹤那讲究却不刻意的穿着、优雅得有 点艺术的举手投足在谢雨鹃眼中都是多么优美、多么潇洒。尤其那磁实圆润的男 中音,说起话来像唱歌。谢雨鹃着迷了,没有谁招呼,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去散 步。   后来她不去了,只远远地跟着,心中幻想着:如果有一位像方云鹤老师那样 的人相知相爱,那会有多美啊!想着想着,心中竟不能自持。对着镜看一遍自己: 眉清目秀,端庄恬静。自己不仅一直被称为校花,学习也一直保持前三名。这些 都一点一滴地积聚着谢雨鹃的信心。她心中盘算着,再跟他们散一回步,如果方 老师多看我一眼,就追他。她知道方老师的眼睛从不看人,总望着天上地下,就 是上课也如此。——眼睛游离在虚无的空中,嘴上迸射智慧的火花。   那一天她成功了。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紧身上衣从胸前透出勃勃生机,牛仔 裤充分衬出女性所特有的曲线美。脸上搽了点粉,不仅更为白嫩,也透出淡淡的 脂粉香。她在镜前照了很久,越看越自信,心中竟默默地想:如果方老师不多看 我一眼,证明他有病——这样的美少女连神仙也动心的啊!   那天除了方老师外,还有三四个男同学。他们刚上船,谢雨鹃“恰巧”出现 在码头上。“等一等”也“恰巧”让船上的每个人对她行“注目礼”。谢雨鹃发 现,方老师看自己的时候面露一丝微笑,那微笑中有淡淡的惊奇——这正是谢雨 鹃的目的。那天,谢雨鹃发现自己的话有点多,却没有多到让方云鹤皱眉的程度。 方云鹤侃侃而谈,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不时还瞟一眼谢雨鹃。这一瞟一瞟,一 点点增加了谢雨鹃的信心和决心。一回校,她便伏在桌上给方老师写了一封并不 含蓄的求爱信,直白地表达了愿和方云鹤携手共行的决心,不管前面是风是雨、 是苦是甜。   那封信是夹在作业本中送出的。为了保险,谢雨鹃陪同物理课代表一起,把 作业本送到方老师房中,信夹在当天的作业里。   等待结果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一个小时,有人传信来,方老师让谢雨鹃去见 他。谢雨鹃一听,脸上飞上两朵红云。好在周围的同学并不在意,才使她砰砰直 跳的心平静些。   门敞开着,方云鹤正伏在桌上办公。谢雨鹃蹑着步进来,悄悄掩上门。还没 转过身,方云鹤就知道了:“你来了,请坐。”   气氛有点不对,这个懵懂的姑娘这才意识到。于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勉 强坐下,手脚也不知放那儿。   “雨鹃,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方云鹤转过身来,面对拘谨不安的谢雨鹃, 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   那年我八岁,村里的孩子们都有高脚。不论天晴下雨,踩着它,耀武扬威。 让我羡慕极了。我也思量着做一副。我瞄准我家屋后那一对连理杉,见大人不在 家,砍了下来,偷偷地放在邻居家做。那可是上好的材料,笔直、坚实,大小适 中。我踩着它,忘情地与小伙伴们撞仗。冷不丁我被一巴掌打倒在地。那是我的 父亲,他不理会躺在地上的我,愤愤把高脚收走,一把火烧了。我知道错了,但 我想不明白,树既然砍了,为何还要烧高脚。后来我的母亲告诉我:那是连理杉, 乡里人图它吉利——有兄有弟,用来做“梁树”,那些是很难找到的树。父亲估 算着长个十来年,就能成材,那时我恰好也该成家,正用得着。他怪我一点儿不 懂事。   方云鹤停了下来,深深地看着谢雨鹃,那目光既清又纯,如同清水河中的水。 谢雨鹃不敢看,低着头一言不发。   “雨鹃,你是明白人,我的意思你肯定能懂。”   谢雨鹃点点头。事实上她似懂非懂。那些双大眼中除了不安就是迷茫。   “懂了就好。给,这是你的信。回去后不必多想。你是块好材料,好好读书, 争取挣个好前程。”   谢雨鹃还只是点点头,一言不发。面对起身送客的方云鹤,丝毫没有感觉。 良久,她才猛然抬起头,睁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方云鹤。倒把方云 鹤看得不好意思。“好吧,待我考取中专,再来找你。”说完,转身就走。   方云鹤讪讪地笑了笑:这孩子,真有点固执!可事后一想,她是孩子?自己 也不是大人啊。那年她十七,他二十。   (2)   报考那阵,王新民与谢雨鹃都报了中专,而且都是师范。对谢雨鹃,方云鹤 不加置否。谢雨鹃能力不拔尖,成绩好是努力的结果。况且她家经济困难,早几 年出来工作,能减轻家中的负担,为弟妹创造更好的条件。   对于王新民,方云鹤就深深体会到乡下人的目光短浅。于是他把王新民找来 谈了一次长话。方云鹤说:你各项能力都相当优秀,家中条件也不错。读高中、 考大学会有更大的前程,考师范是浪费人材。他举了很多的例子说明浪费人才, 不仅对国家是个损失,自己也将苦闷一生。   王新民平常话很多,这天却没有说啥,只是睁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认真 听。末了,他动情地说:“在我的一生当中, 方老师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老师, 不仅上课优秀,人品也是等尖儿。我回去与家中商量商量。按老师您说的办。”   后来的考试名单还是有他的名字,方云鹤不解,问王新民的班主任咋回事。 他说:他父母坚持要他考中专。并反问方云鹤,考上中专不是很好么!方云鹤噎 住了。他知道,多考上一个中专,班主任不仅能多分几百元的奖金,还能提高声 誉。方云鹤无语,无声地笑了笑。也许,他做过反面工作。   谢师宴后,王新民与谢雨鹃同来方云鹤房里坐坐。方云鹤对他们说:师范师 范,“学高为师,德高为范。”但总的来说是一条是多读书,读好书。只有多读 书,使知识精准,才能称为学高。只有多读书,使知识广博,才能懂得怎样为范。   他们两人很听话,也按照方云鹤的话去做。   三年后,方云鹤是龙潭中学的教导主任。他向老校长建议:龙潭中学正缺教 师,把王新民和谢雨鹃要回来。他们两人仍很优秀。师范一毕业,大专自考的毕 业证也已拿到手。知识、能力都不差。   说这话的时候方云鹤存一点私念。每年假期,谢雨鹃总来看看方云鹤。女大 十八变。这姑娘还真出脱成一个小美人。丰采艳丽,美色怡人,还落落大方。不 仅如此,一到来,就把有点慵懒的方云鹤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装饰 点小玩意,便显得温馨浪漫。方云鹤已到议婚论娶的年龄。虽说追求自己的人不 少,可谢雨鹃也是优秀中的一个啊!甚至某些点优秀于她人。   于是,又有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放学钟一响,方云鹤准时出校门,踏着青石板路,穿过一线天街道,上码头 上候船,去对岸的清水河边“洗五官”。方云鹤在校门一现身,谢雨鹃和王新民 也准时走出来,在码头上汇合。一个船夫,三个年轻人在一边清一边浑的水面上 放肆地说笑,惹得路人旁观。尔后,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笑着,上对岸的码头,在 浓绿静谧的田间小道上“诗意”。   (3)   不多久,这诗意变味了。   事实上这诗意从王新民和谢雨鹃一分配来,就注定着变味。   每天方云鹤一出校门,谢雨鹃就跟上来。她在暗处候着,时间把握得很准。 方云鹤踱方步,她是急步。恰好能在码头上汇合。谢雨鹃一出现,就引来了王新 民。他们并排走着,一起追赶方云鹤。   散步当中,总是方云鹤侃侃而谈,谢雨鹃与王新民只有托腮静听的份。虽说 大学学的是物理专业,可方云鹤却像一本大百科全书,什么人文地理、军事哲学、 诗词曲赋、弹琴吹唱,只要有一个话头,到了他口中,总能道得出个子丑寅卯来。 有些你似曾在那本书上见过,你记不清书名,他能告诉你哪篇哪页,你便恍然大 悟。有些你从未听说过,他便告诉你出自哪一本书。过后你去翻翻,果真如此。 谢雨鹃只是听,听着听着,便想像出方云鹤那圆圆的脑袋中装的不是大脑小脑脑 干什么,而是一本本随时可以翻阅的书。想到这些,她便望着方云鹤那薄薄的嘴 唇笑——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与他亲吻,嘴里会被他顺口流出的墨香染黑。   望着谢雨鹃对方云鹤小女生般着迷,王新民便心头痛。心头一痛便想接住某 个话头发表一番让人大吃一惊的“谬论”来,借以引开谢雨鹃痴迷的目光。可方 云鹤往往“不识时务”地纠正它。这使王新民的脸一红,招来谢雨鹃轻蔑的一瞥。 这轻蔑的一瞥,更像一把小刀把王新民的心尖戮破,甚至流出一点点血来。王新 民有点憎恨方云鹤了。可自己定睛一看,方云鹤的一举手、一投足的确是那样的 优雅、那样洒脱。这样的人谁也恨不起来啊!   那一天,谢雨鹃提议溯清水河沿石板路而上。夜色笼上的时候还没有回头的 意思。王新民几次提议回头都不予理睬。直到王新民无助地说他快要上课了,方 云鹤才提议回头。谢雨鹃却还在磨蹭。甚至说:你有课你先回去。在渐渐笼上的 夜色中漫步最有诗意。不是有一首歌这么唱——踏着夜色归去。   那是“踏着夕阳归去”。现在夕阳都隐在西天了。王新民面露愠色地说完, 偷窥一眼谢雨鹃。她竟在贼笑。王新民心中就像老牛冲翻杂货铺——甜酸苦辣, 不是滋味。   王新民从一进师范就开始暗恋着谢雨鹃,处处顺着她,苛护着她。没有方云 鹤的日子,面对王新民的殷勤,谢雨鹃受之泰然。有时竟能与王新民心有灵犀一 点通。可一回到母校,谢雨鹃的心偏向了,没有一丁点放在王新民身上。   那个晚上王新民的课上得个云里雾里,学生也一个个睁着一双双惊奇的眼睛 却不知东南西北。王新民的眼睛不时望着窗外他们两人的房间。那房间里的灯光 如同王新民的心——一团漆黑。他想像不出他们两人正在干啥,也不敢想像。只 知道自己的课可能是自从当老师以来最糟糕的一堂。下课的钟声一响,那句话没 说完,他就跳了出来。而几乎同时,两间房里的亮了。   这下午的“诗意”是个不对称三角形。王新民极想把那压迫着的角扩大,可 不想扩大还能维持。一想着要扩大,就有一种无形的力压迫着,越用力越小。方 云鹤没啥。谢雨鹃竟有点嫌他当“电灯泡”。一想到电灯泡这个词眼,王新民有 点坐不住。他知道方老师骨格高雅,不一定能看上谢雨鹃。也许是她自作多情。 对!应该让她知道我的心,也知道她的处境。写封信吧,什么信?就算求爱信。 还要告诉她:方云鹤是天上的仙鹤,可观而不可拥有——仙鹤又名丹顶鹤,是国 家的一级保护动物。   王新民的信没有一点作用,反而有了反作用。王新民想象中的谢雨鹃的深情 目光没有出现,两人见面时的心跳脸红没有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反作用越来 越明显。下午的“诗意”开始乱套。先是不能准时在码头汇合,再就是不见谢雨 鹃的踪影。王新民到处寻找,教室、办公室、宿舍,什么地方也不见她影子。匆 匆追上方云鹤,也不见谢雨鹃。回校寻找,有时她藏在女老师的宿舍里说悄悄话, 有时在一线天街道的吊脚楼里陪老太婆闲坐,有一天竟在散步的小道上相遇,邀 她同行,她却借故拒绝。王新民几次想把她“堵”在宿舍,邀她谈谈,都被她巧 妙躲开了。王新民心中烦躁,甚至有点灰心。下午的例行“诗意”竟没有一点诗 意。有几天,他也不去了。倒是方云鹤过来问原因。   有一天方云鹤单独一个人在田间小路上漫步,谢雨鹃从树林里面向他招手。 他走向前,往四周看看,没有王新民,装做无意间问:王新民没来。   “他来干什么?”谢雨鹃似乎有点燥,但很快平静了。两人说着话,不知不 觉地靠近了,在草地上坐在一起。后来,言语竟奇怪起来。   方老师,我有啥缺点?   方云鹤想了想,比较客观地指出了两点。可话还没有说完,谢雨鹃就急不可 耐地问:方老师,我还有啥优点?   周围没有人,静谧得只有风吹树叶声和虫鸟声。坐着的那块草地灌木很高。 小路上的来人不会发现他们,他们却能听清来人的脚步声。两人轻轻地说着话, 不知不觉间,谢雨鹃的头靠过来倚在方云鹤的肩头。方云鹤一愣,想躲开却靠得 太紧。手也慢慢地伸过来,先是摩挲着,尔后握紧来。谢雨鹃充满青春活力的体 息像股强劲的风,吹进了方云鹤的每一个毛孔。方云鹤突然不说了。四目相对, 两人间吱地腾起一股火焰。谢雨鹃火烫般的唇猛地贴上来,把毫无准备的方云鹤 撞翻在地。   那可真是奇妙的时刻,周围一切不复存在,两人的身体轻飘飘地腾在缥渺的 天空。只有心底流动的血液像奔腾的黄河水,汹汹涌涌。漫过堤坝,漫过原野, 甚至漫过高山,满世界都是汹涌一遍。血液奔流激起了身体的膨胀,一种不可遏 止的欲望突兀而起,两股间的膨胀是那样固执。谢雨鹃摸索着解扣。手一动,方 云鹤便清醒了,握住她的手不让动,无限深情地俯在她的耳边说:让该来的在应 该来的时候来好吗。   回校的路上,谢雨鹃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充满幸福,手吊着方云鹤的臂,头倚 在肩上,眼望着蓝天。蓝天上有高飞的大雁。她并不羡慕大雁。没有方云鹤在身 边,在蓝天翱翔会很孤独的。对于方云鹤所说的让我们从今天开始慢慢了解的理 解是恋爱已经开始。   回校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没有情话,却情意绵绵。   那晚在大门口遇到王新民。王新民眼中迸发着怨恨的光:你们散步,咋不等 等我?   谢雨鹃友好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恋爱中的女孩,心最软,能包容一切。   可王新民不同了。他象斗输了的公牛,满眼通红。   第二天,王新民对方云鹤说:方老师,我请你喝酒去。   看来王新民有所准备。一桌菜,全是方云鹤最喜爱的,酒也是名酒。落坐后 方云鹤连说破费了破费了,并问王新民,有啥喜事。   王新民并不回答,举起杯:第一杯酒,感谢师傅多年的栽培,特别是工作时 的言传身教,使徒儿受益匪浅。来,干杯!   第二杯酒,求师傅一件事。干了这杯酒,我才能说。   方云鹤感到气氛有点不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酒喝了:别说求。有啥事, 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我会尽力为你办好。   师傅,你得把谢雨鹃让给我。   方云鹤懵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仔细一看,五新民并不正眼看他, 而是自顾自只管大口喝酒。那态式真有点象英雄上战场——死都不怕,还怕醉死 么?方云鹤感到除了这人有点邪乎,就是被他那态式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   师傅,你在这儿太优秀了,我自愧弗如。追你的优秀的女孩很多很多,医院 的、机关的、工厂的。谢雨鹃还有点配不上你,而我却只有一个谢雨鹃可追啊!   可这是感情问题,并不是优秀不优秀的问题,也不是让不让的问题啊!   那你说是啥问题?   话有点咄咄逼人。事实上这问题方云鹤也说不清。   你了解谢雨鹃自己是咋想的吗?   这不用你提醒。我与她相处的时间比你要长,我了解她。我只想与你竞争。   这句话还有点理。结婚之前,谁都可以自由竞争。   好!我就只要你这句话——自由竞争。王新民腾地站起身,放下筷子,转身 就走。丢下一个后悔不及的方云鹤怔怔地坐在那儿,追上去不是,不去追也不是。   方云鹤深为自己不深加思考的话后悔。同时也想不到他心切得去断章取义。 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吧。这孩子,这有点邪乎的孩子!   大事没有出。可对于方云鹤来说,那是大过天的事了——快到手的老婆被王 新民硬硬地挖走了。   那天是周末。方云鹤得上城里去取书。那是事先约好的。他想邀谢雨鹃同去, 却没有找到她。再说,刚向王新民表白过,自由竞争。不给他点时间,也未免太 自私。罢了罢了,还是一个人去,让谢雨鹃与他谈清楚再说。   回来时谢雨鹃的门还是紧闭着,一天的时间也没有打开过。后来,王新民用 钥匙打开门进去了。这种时候更不好去打扰。方云鹤既惊奇又想不明白,王新民 怎能有她房间里的钥匙。后来听人说,谢雨鹃病了,还整整一个星期,课都是王 新民代上的。一周后,谢雨鹃自己上课了。看上去真有点病容——不对,眼睛又 红又肿,像刚哭泣过的样子。她整天都低着头,见人都远远地躲开,与谁也不说 一句话。方云鹤想走近她问问为啥,可她老远都躲开了。他想去问问王新民是咋 回事,可从谢雨鹃对王新民那小鸟依人般的神态上来看,那样只会自讨没趣。   不久便传来王新民与谢雨鹃结婚的消息,事外人恭喜恭喜地向他俩道个不停。 方云鹤的心在一点一滴地在流血。   方云鹤仍旧每天下午去清水河岸“洗五官”。不久后人们发现与方云鹤同行 的还有二个镇医院的女医师。三人笑笑闹闹,旁若无人。据说女医师把这散步不 叫洗五官,也不叫诗意,而叫浪漫——走!上对岸浪漫去。   情况很快发生了质的变化。去浪漫的只有一个女医师,而且是手挽手去的。 几乎在王新民与谢雨鹃结婚的同时,也传开了方云鹤与女医师结婚的消息。两对 新人的婚礼几乎同时进行。   事后有人问方云鹤:谢雨鹃很喜欢你,怎么与王新民结婚了呢?   方云鹤只是笑,不作回答。问的人多了,不回答不行了,方云鹤便说,我说 个故事吧:我们村子有个年轻人,总在外打工,一年到头,没有几日在家。一次 回家时感觉异样:乡亲们的笑异样,老婆的笑异样,父亲的关心也异样。他想, 老婆肯定红杏出墙了。想惩罚老婆又没把柄。只得打落牙往肚里吞。下次出门前, 他站在后垅山的高岗上喊:各家各户各人听着,我又要出远门了。卵子各人是各 人的,老婆各人也是各人的。各人拉好各人的裤,各人看好各人的门。不要一门 心思想着人家的老婆。他连喊几遍,喊得村里人暗暗地笑。他的父亲走上来,小 心地对他说:傻冒崽,莫喊了,家中的丑让你丢尽了。年轻人不听,梗着脖子骂: 不仅各人,你也一样。   方云鹤说完,冲人笑笑。笑完之后,心中一丝苦味。   别人听完之后,吱地一笑。笑过后还是一头雾水。   (4)   王新民确也是个优秀的老师。教学比武,一路杀上去,县里、市里、省里。 抱回来的奖品一大堆。这可大大地露了一回脸。不仅如此,学生对他上课也相当 欢迎。只是个别人怕他恨他。那些都是成绩差或成绩品行都差的双差生。   张小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张小毛不仅成绩差,还多次与人打架。他打人 的理由很简单——自个儿看不顺眼。   一次外班的男生来他班还书。多看了一眼他班的一个女生,被张小毛瞧见了。 他用脚一绊,那男生摔了一个嘴啃泥。男生爬起来问他咋回事,他二话没说,抡 起凳子就砸,砸得男生一头血。男生告状告到王新民这儿。王新民气得咬牙切齿, 气冲冲走进教室,把张小毛像小鸡一样拎进办公室,先跪再打,跪着的学生挨打 躲不了。接着便是搬出桌椅来办公室写检讨。王新民来方云鹤办公室要求:张小 毛多次打架,严重违犯校纪。一定开除。方云鹤倒了杯茶,让他坐下来,慢慢地 对他说:张小毛严重违犯校纪校规,可以给予处分。但按照《义务教育法》及其 它有关规定,开除的条件还不够。要知道,像张小毛这样的双差生,在学生中起 了坏作用。可他还处在青少年,可塑性强。拉他一把,教育过来,也许能变成一 块好材料,至少不会变坏。开除,不仅给家庭,给社会增加教育的难度,也毁了 他个人的前程。   王新民听着听着,不满的表情越来越浓,最后忍不住打断方云鹤的话:师傅, 如果教育界都像你一样教育学生,所有的监狱都会空了。我只让你在通报上盖个 印。出了问题我担待,不要你负责。   这个大印不能盖,这不是谁负责的问题……方云鹤知道他只借学校名义出通 报开除他。这种事在其它学校已很普遍。可他心中有原则。没等方云鹤说完,王 新民丢下一句一切我自行解决的话气冲冲走了。方云鹤还想提醒他注意工作方法, 却早已不见人影。   王新民处理张小毛的方法并不违反教育行政部门的明文规定。他只让张小毛 写出深刻检讨,然后工工整整抄一千三百份,全校师生人手一份。张小毛第一天 老老实实地写,第二天也老老实实地写,第三天人便不见了。一周后,有学生来 反映,张小毛又与那男生在校外打架。张小毛找他“单挑”。并说张小毛在清水 中学读书。   方云鹤找来那男生,问明情况,嘱咐他尽量远离张小毛。他想采取补救措施 找张小毛谈一次话,又一直没遇见他。   事后方云鹤了解到王新民用同样的方法处理掉十多名学生。都是成绩差或品 行差。这么多学生竟没有一个本人或家长来学校或上级反映情况。跟踪调查,有 人转入其它中学,绝大多数辍学了。一种良心责任促使方云鹤提醒王新民:对待 差生应多从转化其学习态度着手。再说学额减少,对班级及任课教师的统考成绩 有影响。   王新民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学生厌学,我也没办法。学额嘛, 师傅你不用着急,我会圆满解决的。   方云鹤自叹不如。他想不明白王新民怎么“圆满”解决。但他已真正意识到 “青出于蓝而胜入于蓝”的含义了。   王新民解决学额的办法没有惊人之举。不久,清水中学的校长和老师来龙潭 中学要人。王新民挖走了他们的优秀学生。不是学生自愿,而是王新民多次劝诱 去的。   方云鹤通知王新民过来面谈。王新民不来。于是方云鹤带领他们去了他的办 公室。   王新民不否认。可却振振有词地说:学生选择老师,这是学生的权利,在外 地已司空见惯,只有我们这儿的一些老古董还大惊小怪。他把学生叫来问:你们 谁愿意再回清水中学?学生像军人喊口号般齐说不愿意。   这小子有点狂。话与他说不下去了。于是拉扯着一起去见上级主管领导。   上级主管领导听完众人的陈述,并详细询问了学生的意见,面露难色。末了, 还是肯定地说:我们正在创名牌学校、名牌教师。什么是名牌效应?这就是。这 是竞争,我们允许竞争。这个社会本身就是竞争社会嘛,优胜劣汰。谁不服气, 你们也上县里省里比比武回来,好学生还不都往你那儿挤!   方云鹤想数落王新民几句:自由竞争应有序,按照原则办。但他也想不明白 自由竞争的序和原则是什么。何况这是领导肯定的自由竞争。他由自由竞争想到 了谢雨鹃,想到王新民曾对他说过的“竞争”。他对王新民还将要继续进行下去 的“竞争”感到不寒而栗。   虽然王新民从清水中学挖来几个优秀学生,可是人数还是不够。方云鹤暗暗 替他着急。可王新民自己一点儿不急。毕业会考的时候,他班的人数竟齐了。方 云鹤觉得奇怪,认真审核了一番。原来他用已考上高中的学生顶替流失的学生。 不行,这是弄虚作假。得找王新民谈谈。   当方云鹤把这事摆出来的时候,王新民却一点儿都满不在乎:“这是什么年 代了!方主任,你不必大惊小怪。这种事在外地很平常。一,有利于流失的学生, 他们不用考试就能拿到毕业证。何况他们去考也不能毕业。二,有利于各任课老 师,学生的成绩好,他们的奖金就是多,三、有利于各级领导,成绩上去了,他 们脸上有光,升迁的机会也是就多,何况这种事,我们内部没有说出去,外人谁 也不知道,内部的人都有利,只有傻瓜才会说出去,相信我吧,没事,就是有 事,我担着。”   方云鹤无语,面前的王新民真正长大了,他再不是那个满脸稚气睁着一双求 知若渴的大眼睛的小男孩,长大得连方云鹤都自叹矮小、卑微,王新民像一个真 正的男子汉。首先,接受新事物快;其次,考虑问题十分周全,再次;能勇敢地 承担责任。考试的结果,在人意料之中,又出乎人意料之外,他班学生的成绩竟 敢高出其它学生的二三十个百分点。遥遥领先,于是“朝野”上下震撼了,大家 都对王新民刮目相看,大小会议介绍经验也都有王新民,   方云鹤多次听过王新生民介绍经验。在他看来,王新民的许多经验确实是自 己的切身体会,当中说明一个问题——王新民工作上花的时间多,受新事物也快。 其中还能说明有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这小子有心计。主管领导考查学校工作的 时候,特地问过方云鹤:你觉得王新民这个人怎么样。   方云鹤不敢懈怠,先客观地谈了他的优点:工作责任心强,接受新事物快, 也勤学好问,脑瓜子灵活,办法多。他举了许多例子。有些是王新民经验介绍过 的,有些虽没有介绍(大概是出于某种目的,不好意思在大会上介绍)却是方云 鹤亲眼所见,亲身体会。说得领导直点头。末了,方云鹤有点画蛇添足地说:不 过,这人某些方面有点邪乎。他举了差生流失和毕业会考冒名顶替的事儿。方云 鹤有点担心:王新民的确是棵好苗子。如果不加强引导,可能会走上邪路,而自 己的力量太小了,没法帮助他。也许领导比自己的办法多。况且领导是有身份的 领导,批评王新民,他不敢不听。   领导的脸色从晴朗变得黯然。但这黯然仅仅是一瞬间的事。领导说:这不是 问题而是优点。不是说白猫黑猫捉住老鼠的就是好猫么!他把事情的各个方面办 得完美,又不引起矛盾与纠纷,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何况,做为一个典型,激 励人的力量比典型本身的内容重要多了。末了,语重心长地对方云鹤说:我说方 云鹤,你应看清方向。多借鉴他的经验。   这回轮到方云鹤“黯然”了。他不能不说几句话表个态。表个啥态?方云鹤 想了想,说:我说个故事吧。   我们村有个还算标致的中年妇女外出打工。在一家雕塑公司打扫卫生。满地 都是石膏像。打扫卫生不仅要仔细,还得小心。可再小心,人总有出错的时候。 一天,她把一尊塑像中的男人的“命根子”连根撞断了。趁人不备,她拿透明胶 带想把它贴上去。可左移右移总对不上缝。这时有人来告诉她,你把方向弄错了, 不是朝上而是朝下的。果然很快对好了。对好后她不服气,在一旁嘀咕:我咋能 把方向弄错呢,我咋能把方向弄错呢。我结婚二十年了,见识过的男人也不止一 二个,男人不都是雄之勃勃的么。   (4)   老校长退休后,王新民一步到位接任了校长。   按常理,接任校长职务的应该是方云鹤。老师们说无论资历、能力,接任校 长的应该是方云鹤。虽说王新民也不错。可他毕竟是方云鹤的学生,也是方云鹤 多年的下属。   方云鹤自己倒没啥情绪。他深深知道,自己与王新民相比,在上级领导的天 平上谁轻谁重已是一目了然。提拔王新民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再说王新民确有许 多优点胜过自己——年轻、精力充沛、思维广、办法多。他把学校工作搞好了, 也是一件好事。所以,当领导找他谈话的时候,方云鹤的表态很坚决:没意见。 我会全力支持他的工作。领导满意地走了。   “全力支持他的工作”说起来很简单,可真正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一当上校长,王新民在学校待的时间还没有在酒店待的时间长。酒店基本上 是校长办公室。今天接待这位领导,明天接待那位领导。而且都是重量级的人物。   学校的招待费呈直线上升,是原来老校长时的几十倍上百倍。可这些钱没有 白丢,它带来的效益也是显而易见的。镇政府拨款修学生宿舍,县教育局拨款修 教学大楼,财政局拨款修学生食堂,甚至市财政局、省财政厅也拨款来修科教楼, 连不相干的卫生局也拨款来改善饮水条件。于是,龙潭中学呈现出历史上从未有 过的红火。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不用期待多久,老师学生们就高高兴兴搬进了 新教室、新宿舍、新办公室。几年下来,那些老旧房子已没有多少了。   每当王新民满脸通红、满口酒气、步履踉跄地出现在学校的时候,没有人轻 蔑,更多人敬重。有人甚至上前扶他一把。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自学校开创以来 最优秀的校长——不仅书教得好,学校面貌的改观也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啊!   酒店里的公关方云彩鹤见识过。桌面上都是有身份有权力的领导,做为下属, 你得把酒宴的气氛调到高潮,让每一个人都喝个尽兴。兴致一来,你报告的审批 便应承下来。每一次酒宴,王新民都表现得相当出色。可一等客人走完,司机把 他送回家,他便像瘫泥一堆。司机扶他上床,不是倒头呼呼大睡,便是口如泉涌, 吐得个满地生花。这时候的谢雨鹃躲得远远的,一切都由王新民的娘收拾着。谢 雨鹃总像有啥心事,对王新民不愠不火、不冷不热,对学生及同事却热心如火。   方云鹤有时想劝谢雨鹃几句多关心点王新民。可她总是一双哀怨的眼睛,有 次竟在只有方云鹤时背对着他大声朗读: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 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知道她有心结。可是他们结婚都有好几年了 啊!   王新民多次打他的手机,让他去某个酒店“救驾”。他也英雄般地前去救过 几回。可每回都是败下阵来,不仅让王新民扶着回家,也使自己的胃病越来越严 重。以致后来一听到王新民的电话,胃便神经质般地痛起来。他不得不愧疚地借 故推辞。对此王新民也能理解,并没有怪罪他。   可对待学生下河洗澡的问题上,王新民有点怪罪方云鹤不配合,甚至唱反调。   龙潭中学地处双水河边。学生都来自清水河、浑水河、双水河两岸。每到炎 热的夏季,男人是不到家中洗澡的。黄昏时分,三五一群,往干净一点的水里一 泡,不仅节省了烧热水的煤,在夏天的水中奋臂一游的畅意,也是夏天一道可口 的“凉菜”。何况在原来的码头旁已架起一道桥,上清水河洗澡更为方便。   几个学生在体育课时上河里洗澡。王新民闻讯后大发雷霆。不仅几个怯怯的 学生在毒阳下站了一天,学生放完学后让班主任送回家。体育老师也被饱饱地训 了一顿。第二天,几个学生开除的通报已贴上布告栏。   这似乎是学校工作的头等大事。大会小会一再声嘶力竭地强调:来校回校的 路上,在校期间,任何学生都不得下河洗澡。否则,“开除”勿论。通学同学由 学校组织教师上两岸巡查。寄宿生即紧闭大门,任何人不得外出。   开始老师们能理解,并配合学校的工作上两岸巡查。对紧闭大门引来的不便 也不放在心上。可日子一久,特别是大量的时间用在防堵,使老师们备课阅卷的 时间都没有。于是,一拨拨老师来方云鹤处陈述自己的看法,防堵不如疏导。组 织学生游泳,既可节约大量的煤水,又能提高学生的游泳技术。只要组织好,安 全问题也能保证,还能减轻老师的负担。   望着校长每天忙碌的身影,大家都不愿打扰他的休息,只好来方云鹤处谈谈。 来的人多了,方云鹤便把意见向王新民提出来。   王新民没听完,火气上来了:好啊!防堵是错,你去疏导。溺死学生你去负 责。我说方云鹤你总站不正方向咋着。学生是得寸进尺,老师也是得寸进尺。溺 死学生,家长找的是你我。上级领导查处的也是你我。你这顶乌纱帽还想不想戴。   方云鹤无语。乌纱帽不重要,但他知道,安全稳定重于泰山。   鉴于教师们的福利差,上级领导号召全体师生行动起来搞勤工俭学。王新民 对此非常热心,立刻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了总动员。勤工俭学的项目不难找,帮 镇茶厂采摘茶叶。王新民说:任务分配到人,每人200斤。每斤二角钱,共四十 元。学生主要要利用课外时间,学校抽出二天时间集中劳动。   这显然是变相地向学生收钱。上面开了口子,下面不执行,就等于断了自己 的财路。老师们也不得不督促学生完成。没有完成的便赶出校门外。于是,一些 满脸怒气的家长替学生交了钱,没有交钱的学生便在校门外转悠。   方云鹤主抓教学。学生不能进教室,他心中便不安,但他不能站出来反对, 又不能帮助学生。于是凭着那一份尚未泯灭的良知,他提笔写了一份情况汇报, 发给上级主管机关,说明勤工俭学存在的问题。他不能署名。那样会成为众矢之 的。   他的报告没有回应,可方云鹤却感觉自我解脱。他知道自己已尽了责,形势 不可逆转,这是社会风气太坏的缘故。后来他想到那是自欺欺人。   王新民又有了新举措。那天行政碰头会议上,他谈了自己的新想法:学生全 寄宿并采用“封闭式”管理,学校大门紧闭,在校期间任何学生不得外出。这样 有多重好处。第一:保证了学生的学习时间,能提高教学质量。第二:学生的活 动范围小,安全问题有保障。第三:可减少社会不良风气对学生思想的影响,有 利学生的身心健康。第四:学生是强大的消费群体,可大幅度地增加食堂商店的 利润。第五:学生大量的剩饭剩菜可用来喂猪,可以增加勤工俭学的收入。第六: 所需劳力从教师家属中解决,可以增加就业。   其他成员一听,纷纷举手赞成。只有方云鹤无语,他深深知道,千万条好处 归纳起来,只有一条——那就是从学生袋子里掏钱。   见方云鹤沉默,王新民默笑着让他发表看法。   方云鹤本不想说啥。他知道自己说也无用。现在的体制是校长负责制,演化 而来的便是一切校长说了算。但点了他的名,他想,也许是曾做为他的学生想诚 心诚意听取他的意见。于是他便毫无顾虑地谈了起来:   “封闭式”教学是一种教学管理的新尝试。诚然它有王校长所说的优点。这 些优点对生存尚艰难的教育现状来说,不失为一种走出困境的最好方式。但我认 为有以下缺点。首先我申明,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正不正确大家批评。   第一:它阻断了学生的视野,减少了学生的学习动力。学生的知识,不仅来 自于书本,更多的是来自于社会。学生学习的动力是社会的需要家庭的需要中一 点一滴所激发出来的。第二:减少了培养学生各项能力的途径。学生的能力许多 都是从劳动中、社会的交往中取得的。第三;削弱了学生劳动能力、劳动习惯的 培养。尤其是劳动习惯会使人终生受益的。第四:增加了家庭的负担。许多家庭, 特别是农村家庭现在还很穷,他们连学费都交不起啊!第五:失去了家庭、社会 这种多元化的配合教育方式,对学生的成长不利。第六:学校的条件不够。地盘 小,范围窄,各种设施没有完备。还不具备全部学生寄宿的条件。   同样是六点,惊人的巧合,许多点也都针锋相对。这本不是方云鹤故意的, 可在王新民看来,那是在唱对台戏。王新民眉头一皱,说:那就举手表决决定吧。   方云鹤没有举手,但这并不重要。形成决议后王新民还不忘提醒方云鹤:个 人意见可以保留,但个人必须服从组织。   教师大会上一宣布,老师们便像爆豆般嚷开了。有大声叫好的,有摇头说不 行的,众说纷纭。王新民望着这纷乱的场面,想让德高望重的方云鹤来镇一镇。 于是便说:方主任,你来谈一谈!   方云鹤知道自己的意见不能说,可内心又不苟同。于是他说:我来说个故事 吧。   从前,我村有一个妇女走娘家归来,恰巧遇到倾盆大雨。于是她拐进一座古 庙躲避。雨哗哗地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正巧这时她想小解了,看看周围, 又没有可方便的地方。趁庙里没人,她便在庙的一角方便起来。这时一个男子也 来躲雨,猛见一个女子在脱裤,便冲上前去把她强奸了。事毕那妇女满面泪流, 跪在菩萨面前哭诉:菩萨,大慈大悲的菩萨,这是您看见的,男人欺凌妇女,您 若有灵,天打雷劈他!也是怪事,话刚说完,庙外电光闪闪,一个巨雷砸在庙门 外。见这等情形,那男子也慌了,扑地就跪,颤抖着祷告:菩萨,大慈大悲的菩 萨,您是有眼的。这无法无天的女子,不顾您高高在上,用秽物污了庙宇,我看 不过去,扯出棒棒把它塞住。   大家扑哧一笑,连王新民也笑了。   (5)   这主副手的矛盾不可调和,终于爆发了。   方云鹤调任清水中学校长。   清水中学虽说离龙潭镇不过四五里地,可它是乡村,条件很差。学校没有围 墙,学舍破败不堪,师生都不安心。方云鹤的此去是明升暗降,同时离家远,生 活也有诸多不便。   当上级领导找他谈话的时候,方云鹤向领导要求只在龙潭中学当一般老师, 不去清水中学当校长。上级领导坚决回绝了他:不行!安排你去清水中学,是党 和人民对你工作的肯定和信任。同时也提醒方云鹤:多借鉴王新民的经验,尽快 把清水中学的面貌改变过来。上级领导会坚决支持你的工作。   借鉴什么经验呢?王新民的“经验”在方云鹤心中一一掠过。但脑中模糊一 遍。他忍不住对领导说:我说个故事吧。   你又有啥故事了。   我们村有个老头,总想在媳妇给孙子喂奶的时候从媳妇怀中抱过孙子。顺便 伸出干枯的手在媳妇白净净的奶子上捏一把。媳妇不高兴,骂:你这老不死的, 你就不怕你儿子揍你。   老头梗着脖子说:他敢!他又不是不知道,扒灰是我家的祖传。到我这一代, 都快要失传了。   龙潭中学欢送方云鹤的会上,王新民甚是得意。方云鹤却懊恼得与谁也不想 说话。许多同情他的老师也都不言语。气氛很沉重。方云鹤想调调气氛,便说: 没啥,不就四五里地吗,你们可以经常来清水中学玩。要不,愿意与我一起去清 水中学创业的与我说一声,我会想办法。   没想到这句话竟让谢雨鹃把王新民推到尴尬的境地。   谢雨鹃嚷嚷着要去清水中学。并威胁王新民:调清水中学和离婚你选一条路。 王新民着实着恼了。   事后有人向方云鹤描述他们两人之间的口战:   王新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念念不忘方云鹤。   谢雨鹃说:不仅不会忘方云鹤,更不会忘记你王新民。我是你从他身边抢来 的。   王新民说:那你离婚再去嫁给方云鹤。   谢雨鹃说:只要方云鹤还要我,我一定嫁给他。在你身边,我没有安全感。 方老师待你那么好,你还是把他挤出去。我不去帮他,你还能去?   对于众人的传闻,方云鹤连说夸大了,夸大了。但谢雨鹃调清水中学这却是 事实。   方云鹤曾私下里问谢雨鹃:王新民为啥同意你调过来。谢雨鹃说:“你知道 吗?他做什么事都在暗暗地与你比,也许是他良心发现,他怎么努力也比不下你, 何况这次调动,他真有愧于你,也许我调过来,他的内心会安定些,再说我也与 他讲清楚了道理, 方老师品格高雅,不会象你一样小肚鸡肠,他绝不会抢你的 老婆,再说两口子在一起,容易磕磕碰碰,分开了也许会好些,这又不是永远, 不过是四五里地,想我,你就过来。”谢雨娟的话里,方云鹤想出了很多,更重 要的是谢雨娟不顾一切地来帮他,他深深地感谢,   清水中学太破旧,方云鹤一来,要改变的有很多,没有围墙,没有整洁的路, 教室到处漏雨,有栋房还开了裂,上级领导支持却没有钱,方云鹤自愧没有王新 民那样的能耐,从各主管非主管的上级搞来钱,但是事情还没有办,于是他拿出 自已的五万元钱存款,也号召老师们借款给学校,先把学校的面貌改观,再去上 级要钱,老师们很踊跃,这个一万,那个一万,谢雨娟也送来了四万元,方云鹤 问她王新民知不知道,谢雨娟说:“这是我的钱,他知不知道不重要。”方云鹤 惊讶地问:“你们两口子的钱也分开啊,”但是这是学校里借款,而且数目太大, 没告诉他,见谢雨娟不反对,方云鹤拨通了王新民的手机,告诉他,学校里太穷, 入学面貌没法改变,才跟老师们借钱,“借鸡生蛋”,谢雨娟送来了四万,问他 有没有意见,王新民不愧是官场的人,他说,“师傅,这件事,我知道,还是我 督促她送来带你的,师傅的这个想法很好,无形中给上级领导增加了压力,我想 有师傅在,清水中学面貌很快就会有所改善。”   王新民左一句师傅,右一句师傅,叫起来挺顺溜的,方云鹤想这师傅二字已 经很陌生了,大约从王新民当校长以来,就没有叫过了,就连谢雨娟常叫的方老 师,他也没叫过,常常直呼其名,庄重场合称方主任,今天叫师傅,什么意思 呢?有了钱,什么都好办,围墙砌起来,路铺起来,从山里挖来树,把道路两旁 绿化起来。清水中学开始象模样了,只是钱太少,教室宿舍搞了维修刷上涂料, 危房封了,报告上去,上级跑来一看,外观上改变了许多,连口称赞,心情也愉 快,心情好危房问题就解决了,   清水中学的校园面积很宽,还包括一个农场,以前,果园的果子还没有成熟 就会偷摘一空,有了围墙,方云鹤组织师生施肥除虫,结出来的果实,学生也有 份,学生 高兴 老师也高兴,见大家兴致很高,方云鹤又把多余的土地开垦出来, 制了大棚,种了蔬菜,这在当地是新鲜事,那些成绩差的同学,每到搞劳动的时 候就兴趣高涨,在教室因成绩差,总觉得低人一等,搞劳动时,他们能超过那些 成绩好的学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何况,学好大棚种菜,为今后走上致富又多 了一条道路。   勤工俭学搞好了,收入增加了,教师们的福利待遇提高了,也减免了一部分 贫困学生的学费。于是师生们的热情高涨了,教学质量也在稳步提高。方云鹤又 采纳了比较松散的管理模式,没有严厉繁琐的规章制度,却注意引导师生从学生 学习的主要目的——掌握知识出发,注意培养学生的各项能力,形成一个良好的 学风、教风。教学的教的轻松,学习的学的轻松,几年间。清水中学习班的教学 质量由最差的逐渐赶超龙潭中学,后来竞稳步在全县的几所各校之列,于是优秀 的教师返流,优秀的学生返流,众人对清水中学刮目相看,对方云鹤刮目相看, 龙潭中学却渐渐地走下坡路,那些领导家属子女见龙潭中学福利好,地理优越, 纷纷向王新民打招呼,要求调入,王新民谁也得罪不起,于是,家长的意见也纷 纷起来,教书又不行,把学生关在“牢笼”中一样读死书,还变着法榨学生的油 水,于是,有学生要求转出。   王新民终于出事了。   王新民的出事是牵扯着财政局长的出事。原来,财政局有权决定对所辖的事 业单位一些工程项目拨款,于是,他大事吸收回扣,从10%~50%不等。王新民也 是行贿之列,他们向财政局长行贿四万元,因此获得二十万元的拨款。   说来也冤枉,行贿的钱是局长强要的,拨来款用在学校,白纸黑字,有字有 据。可领导说:没办法,财政局长的案子惊动了中央,是一个典型。就这样,王 新民也就成了一个典型了。人家财政局长枪毙了,你王新民虽个人没有得到利益, 却也撤职降薪呢。   处分了王新民之后,方云鹤调龙潭中学任校长。望着王新民整日憋着一张苦 脸,唉声叹气,又闭门不出,方云鹤邀他来自家喝酒,可反被王新民拖住了。王 新民大口大口喝闷酒,反反复复一句话:师傅,我完了,彻底完了。   方云鹤说:下来了,不一定是坏事儿。柳暗花明也说不定。比如说,你有更 多的时间静下心来看书。书看多了,可以懂得更多的知识,也就会有更好的生存 方法。或许,你还能考考研究生。   一听到考研究生,王新民的眼便放光:师傅,你真是我终生的师傅,我走的 路总离不开你的指引。来,我们俩干一杯!   国家实行了退耕返林政策后,浑水河上游的树木草地多了。树木草地一多, 浑水河的河水便清亮了几许。加之国家的环保政策之风吹进了这偏僻的小城镇, 一些工厂倒闭了,一些工厂的废水也开始进行处理。于是浑水河的水没有从前那 样浑浊。不久,河底竟能发现水草。先是一点点,尔后一片片。   方云鹤已没有了“洗五官”的习惯。但方云鹤毕竟是方云鹤。当上了为人敬 重的校长,也不会忘记浪漫,他迷上了钓鱼,他不在清水河而在浑水钓。   于是,便又有了一道风景线。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双水河龙潭桥的人行道上,方云鹤两根钓杆、一把木 椅、一本书、一支烟。缭绕的烟雾像仙界。龙潭桥上本没有多少行人,下午更加 稀少。因此,方云鹤看书钓鱼倒也清静。偶尔有人经过,大多都曾是自己的学生、 学生家长,见面打招呼,方云鹤的眼睛很少离开书。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根 本不用抬头。   方老师,钓鱼啊。   嗯,回家了。   很少有人称呼方校长。大家都觉得方老师亲切些。   方老师,你莫非姜太公转世。不去清水河钓鱼,咋在浑水河钓?   清水河鱼个儿小,浑水河鱼个儿大。不是有人说:水至清而无鱼么! ◆  东坡志林·二生 ·非禅·   一、   又是水榭。   子瞻常梦见自己卧处其中,仰对着模糊不清的画梁,任尘埃纷落在脸上,辗 转反侧……   夜晚,暑气难以消散。耳中,水声汩汩,无休止摇晃着身下的柱脚。暖烘烘 的木建筑由着四季的浸湿,在此刻无可奈何散发着熟透的气息。时而有虫子在敞 开的户牗间一晃而过,视线遂被牵引至榭外暗茫茫的水面与天际。   此际,灯火全无,星光黯淡,只能直觉到波纹在无休止地荡漾起伏,稍一凝 视,竟便产生了躯壳正在河流中迁移流逝的错觉。然而流向何际呢?四面皆是无 涯莫边的动荡,水榭如岛,只同遗弃。是水在变动还是我在漂移?子瞻的脑仁隐 隐地痛了起来。   收摄回心神,方才觉察到有温润的肉体为面颊所枕。肤润如脂,兰椒的香气 混合着薄汗的粘感以及女人的体味。我躺在谁的手臂弯里?子瞻试图定睛察看那 同相卧处的女人的脸庞,然而恰一阵薰风拂来,这天热得叫人慵懒,或者还是……   但……连呼吸都困难……   子瞻骤然醒转,一边的手臂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只是自己睡相不好压着了 罢。那就调换个睡姿,天还没有拂晓呢。   然而,刚才的场景,为什么我老梦见?   二、   汴京。旱灾在延续。   仁宗皇帝有些烦躁地把汤面上的芙蓉鱼丸都撇到一边去。此刻他本不打算思 想那些政务,但偏偏今天御膳房做的汤这么腌臜,让他不由得联想到大臣们奏章 上提到的水藻和肿胀的饿殍。一时间要掀桌罢食的冲动都有了,但最后只是咣地 把厚重的镶金调羹扔进汤里了事。这是官家该有的涵养。   契丹人派了一堆使臣来祝贺乾元节,贺就贺呗,偏生画了本国三世皇帝的图 像,说是要交换御容,还不是换个新法子勒索点赏钱花!   有个叫王安石的人三天两头递万言书,看到他那张黑瘦的脸就浑身无力,迂 阔之辈,挪到外地去得了!   最讨厌是旱灾,那些臣子们个个都上书,不是谈如何解决当务之急,而是要 我有所表示。表示个头!我怎么又突然达不到圣人的标准了?这帮饭桶该当他们 出力时就只会叫唤一些绕口令似的东西,绕着绕着就都归结到我的心性修养。难 道我叫这初夏的怪雪停,雪会停吗?   雪真的停了。   仁宗皇帝正对着午膳沉吟,小黄门匆匆忙忙地叩首来报:“官家,艺祖爷临 终时封掉的那口井被雪压塌了。井里似乎有不寻常的动静。”   听上去蛮有意思。宫里晨钟暮鼓,天天对着那几张脸,谁不暗自向往着这类 突发事件。虽则事情本身至为琐屑,跟宫女的斗草似的,不足以劳动圣驾,但去 看几眼也无妨吧。   先是叫禁军查勘了一回,四面围住了。之后肩舆到现场,那是北边花园地里 的一口井。雪果然厚,但也只是厚,静静地周遭没有声响。御步轻移,好奇落空, 就是一口小得可怜、暗沉沉的井。原来是有个黄门声称看到有人影从里面爬出来 的样子,就吓得尿了裤子。太监尿裤子是常有的事情,天冷嘛。禁军四处搜了搜 也搜不出究竟。   仁宗皇帝突然觉得有点冷,而且很不值得。于是兴味索然地吩咐要好好罚一 下那两个黄门,便起驾回御书房。还有一堆待批的奏章呢,他仰头想。蓦然瞥见, 一个青色的身影在天空中朝西边疾行而去,样子像人又显然非同寻常,一闪念功 夫,已然不见了。   活见鬼!难道这是传说中的旱魃?今年反常的天象和艺祖那会儿的事情又有 什么纠葛?   仁宗紧急召见京师上清宫的张真人。   三、   子瞻和子由到了岷江边的中岩寺。   这是兄弟俩常去的地方,寺里住着他们的朋友,净因法师。虽是方外之人, 于二苏却并不见外。   奉茶,茶是好茶。净因和尚自种自采之物,取名更妙,曰:“齐物论”。   三人齐物了几口,开始谈天,此刻谈到了关于《楞伽经》的一则轶闻。   当今蜀守张方平相公,是二苏爸爸苏洵经常挂在嘴边的朋友。早先他做滁州 太守时游琅琊山、入山间寺参观,在藏经院徘徊久立,忽有所感。   在他的指挥下,身边侍从爬上房梁,发现手抄经书一函,是中土禅宗开宗立 教的四卷本《楞伽经》。   不过,这经文并非完璧,到第三卷“从爱生诸阴,有皆如幻梦”处便中断了, 几页白纸,仿佛是在期待着后来人。方平决意带回去接着抄写。奇怪的是,经此 之后,自己的笔迹竟完全不同于以往,却和前半部写经人的字迹一致了起来!   疑惑中,方平再次翻寻,重读经首四句偈,忽然泪流满面、悟得前因:   原来这写经人乃是藏经院过去一位僧人,在病中写经未成,临终发愿来世续 完,故而藏经于房梁之上。而张方平相公的前生,正是这位僧人!   此事方平信之弥笃,每每跟人提及,时人便把这经称之为“二世经”。   子由说,不知自己前世是什么人。   子瞻说,自己与佛有缘,七八岁时有一阵子常常梦见自己身为僧人,往来于 某个陌生的处所,或者前生也是个和净因一般的胖大和尚。   净因说,如此则自己来生恐怕就是和二位公子一样的翩翩美少年了。   子由说,莫看子瞻今日星眸皓齿、神采飞扬,将来恐怕胖大邋遢过于法师。   子瞻说,莫说胖大,将来衰朽起来,便跟廊下扫地的聋子师伯一般鸡皮。   大家一番好笑。   笑罢,净因和尚忽然正色道,“贫道近日或将游方离蜀,与二位公子将暂别 一段时间。我看子瞻近来或者也有一番奇遇波折,不过仍旧不妨。烦恼来临之际, 切记得张相公悟入的那偈子才好。”   “哦?怎么讲?”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   经此一说,子瞻心事顿起。子由便要追问其中细节,被净因打个马虎眼转移 到它事上去了。   廊下。正抱着条大笤帚打瞌睡的聋子师伯忽然双眸睁开,仰视天空。   四、   成都。   蜀中没有京师那种非时雨雪的怪事,只是老老实实地旱起来了。   子瞻白天随同父亲拜访官员朋友,黄昏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经过宝相寺,看 到三门敞开,人头簇拥,大殿里一群法师正在庄严地放瑜伽焰口,施食饿鬼、攘 除灾殃。   立着看了一回,和尚们只是念,子瞻四处打量,都是些伸长脖子看热闹挨挤 着的人脸,心中纳闷:饿鬼群此刻是否和我同在此空间之中呢?我们肉眼中不显 饿鬼,饿鬼喉咙放开、大快朵颐之时,视域所及是否可以见着我?光仪式上这几 滴象征性的清水和米粒便能喂饱饿鬼,想来一则是佛力不可思议的缘故,二则在 饿鬼状态中,这些却真的是丰饶的食物。记得世亲菩萨的《唯识二十论》上说, “如饿鬼同业异熟,多身共集皆见脓河”。明明于人是河流,于饿鬼的业力显现, 便是脓河了。看了一回,想了一回,渐渐觉着困倦了,于是转身要回驿舍。迎面 撞见来人,正是以前读书时的同学陈太初。这位陈同学少而慕道,一直希望自己 能够修炼成仙,白日飞升,所以刚一肄业,就四处拜师浪游去了。今天在成都街 头碰到,倒是出乎意料。   寒暄之际,已经被太初拉到了一处偏僻的处所。昏暗的灯光中,依稀得见四 处破败的陈设,既不像人家,又不像庵堂,唯是空气中灰尘骀荡,房后还有什么 活物在响动的声音。   正讶异间,太初把张长满雀斑的脸凑上来说:“子瞻,我知道你胆量最大, 当年你我登山临水,四处游玩,没有你不敢探一探的地方,不知今日可有兴趣跟 我去见见一只难得的神兽?”   “神兽?”   “上古神兽。黄帝时代就兴风作浪的上古神兽——应龙。”   “啊!?”   《山海经》记载:“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 尤与夸父。”一条伟岸的巨龙扇动着翅膀出没在云雾中,爪子一划,山川大地间 分出一条河流……或是一条蟠曲的神龙,身体缠裹着一具仍在龇牙咧嘴的妖尸, 爪子一划,妖尸脑浆飞溅……子瞻脑海中现出神异的图景,玄想着那令人震恐的 神威或许此刻正在假寐。即便如此,自己会不会在惊吓中扑倒在尘土里?   房后没有豢龙的池水。连空地都没有。   一只大黄狗拴着链条,很精神地踞坐在地上。旁边坐着一个笑眯眯的道人, 一副游方打扮,招手说:“来,来!”   令人错愕。   五、   深宫。   一个老妪手捧一个沉厚的漆匣被招至御前。   “东西找来了?”仁宗皇帝说,“呈上来一观。”   “是……不!这不祥之物,还是由贱婢为官家打开吧。”   烛光下,匣中是把翡翠绿的手斧。虽是玉质,上面却有莫名的锈迹蔓延着, 如同侵蚀斧身的伤痕,又如同斑斓盛开的杂花。   以下是老妪转述的关于此斧的旧日谣言:   艺祖皇帝芟荑群雄,荡平天下,正当五十知天命之年,一夜暴卒。   宫中传闻,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大雪纷飞。皇帝赵匡胤急召晋王赵光义入 宫,谓有要事相商。时已夜半,皇帝左右皆被屏退出室,唯有兄弟二人在内酌酒 对饮,语声低不可闻。半晌,室外的宫女和宦官忽然在烛影摇晃中,远远地见到 光义离席,摆手后退,似在急速地躲避着什么。烛影摇晃更甚,又见太祖随身的 玉斧飞出,落在深厚的雪地上,“嚓嚓”斧声清晰可闻。此后,这些宫女和宦官 还听到太祖大声喊:“好为之,好为之。”声音凄厉。之后一切平息下来,光义 朗声告辞离开,临走时传旨:“皇帝已就寝,不须入来。”再之后,光义携北门 禁军复来,入室后即宣布皇帝中酒疾作,太医赶来时已龙驭上宾。   十月二十二日。赵光义即皇帝位,是为太宗皇帝。太宗皇帝传子赵恒,为真 宗皇帝,真宗皇帝传子赵祯,就是今上仁宗皇帝。   “烛影斧声的传闻,朕岂不知?”仁宗皇帝的表情深不可测,“朕要问的事 情是,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请陛下先恕贱婢无罪。”   “说。”   “俗人不知真相,只道是兄弟阋墙,太宗为入继大宝,所以……所以不利于 太祖……太祖饮刃而死……但据当时宦官王继恩所言……”   “所言什么?”   “是中了妖孽的计策!看——这斧上就沾了妖孽的血!”   妖孽!   六、   成都青莲巷。   那个道人原来是陈太初新拜的老师,身边的大黄狗就是“应龙”。   “贫道张志和,与前朝西塞山前的烟波钓徒同名同姓,名字只是假称,你把 我们当作一个人也行,哈哈。”   子瞻很想转身就走,不过看在与太初的往日情分,今天就先把这个玩笑抵消 了。不过心中仍旧嘀咕了一句:“当作一个人才怪。”   太初不觉子瞻神情有异,继续热情地拉着他说:“老师是我在广安桥上遇见 的高人,说与我有夙缘,此遭入蜀,虽非为我而来,但我可以追随他。”   “不错,风尘洪洞、人海茫茫,遇上了就不要错过。太初与我,本是交臂的 故人,今已收他为徒。贫道从他,早听闻过眉州三苏之一的子瞻兄,好生景仰。 不知令尊、令弟此刻也见在成都?”   “子由在家读书,父亲嘛,我正要回去与他会合。承蒙垂问,不胜感激。天 色向晚,请允许在下先行告退,下次有缘再向老师请教。”   太初连忙拉住子瞻,说:“怎么要走啊,我还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说呢。”   “有话不如明日到驿舍一叙,今晚不敢在此搅扰了。”   道士插话道:“呵呵,也罢。太初,事有前定,公子和我们道人缘浅,便不 须强留公子了。只是夜路漫漫,凶险伺伏,今夜午时妖气大盛,趁时辰未到,让 应龙送送公子吧。”   “有劳挂心,不过不必了,成都在下并非首次前来,路还算熟。上古神兽, 岂敢随便劳动,明日再行请教!”   太初望着子瞻匆匆离开的背影满面焦虑地对道人说:“师父,难道……”   道人说:“不必多言,小心为鬼所寻伺,目下只有先除妖孽、救天下的苍生 为要!”   大黄狗转头与道人会心对视了一眼,在它长着螺旋金毛的背上——刚才子瞻 并没有注意到——有一对极小的肉翅正隐隐欲动。   七、   眉州。   子由尚未灭灯就寝,案前摊开的,却不是应考的书,而是一本王弼注的《老 子道德经》,那页正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 狗。”   灯花爆裂,子由一惊,一种不祥的感觉隐隐浮现在心中。起立推开门,北边 成都方向的天空反映出隐隐的暗红色。今天是什么节气?   子瞻……子瞻现在干什么?   八、   子瞻在走路。   成都的街巷真是奇怪,明明馆舍就在前方可见处,沿着路一转,便又消失了。 七弯八绕,再折回头,方发现隔着堵墙、只是条死路。重择路径,再看馆舍,反 而又走远了。   好在前方传来歌吹声和灯火,证明自己至少没有鬼打墙,尚在人间。走上前 去,却是一处挂着红灯笼的妓馆。被父亲知道是要痛责的,还是快点走过去吧。 内中一个歌姬的曼声吟唱却牢牢吸引走了子瞻的听觉。   “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 儿……”   这……这自己在什么时候听过呢……什么时候呢?……   理智在抗拒,脚却循着歌声不觉踱了进去。   一个青衣的小鬟手擎着轻纱灯笼迎前来说:“官人,十二娘等你很久了。”   十二娘?我认识吗?……我梦中的那个女人?十二娘?   正昏昏地思量、且步且深入之际,远处有清越嘹亮的竹笛声破空而来,似乎 别有所图。子瞻听了一激灵,且住,我这是在干嘛!我在回去馆舍,馆舍又不是 在这里,素不相识,来此何为!于是不顾小鬟的拉扯,转身又朝门外走了。身后 一个女声忽然唤道:“官人留步。”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然而所有过往那些梦境和梦境的余韵此刻 一齐牵引着子瞻,那些久已失落或从未有过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纷 纷拥抱纠缠,让他像陀螺般重重自转、难以自持,好像坠入了落英缤纷的漩涡中。 那时候……夏夜纳凉的池上,星宿与星宿的交汇,花朵已经开过,在手心写“心” 字……百种美好的呼唤停留在喉间……重逢的感觉……一道甘露流淌入五内…… 眉间的叶子是我亲手贴的……十二娘。我记起来了。十二娘。我来了。   子瞻蓦然回首。   九、   深宫。对话还在继续。   “陛下应知,当年艺祖兵临成都,蜀国主孟昶左袒出降。艺祖恕他不死,封 秦国公、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安置京城。然而只享了几天清福,艺祖便为了一 个女人毒死了他。”   “花蕊夫人。”   “对,是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她芳华绝代,才气横溢,只是一次召对, 便让艺祖神魂颠倒、动了杀念。孟昶饮下御赐的牵机药酒,一命呜呼后,她被悄 悄送进宫内,没有名分,却是皇帝的至爱。”   “这事和这柄玉斧有关吗?”   “有关。因为据说有宫女看到,当时密室内其实还有第三个人,就是花蕊夫 人。”   “咦?!她不是早此数月就在畋猎时被太宗一箭误杀了吗?”   “这是史官的粉饰之辞,所谓‘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的杜撰。可这个 女人岂有这么容易被杀掉的?实际上,她一直潜藏在后宫里,直到艺祖驾崩后, 宫内人人自危,大家都在暗地里说王爷害了皇帝、夺了皇子的龙位,怕是要杀一 批知情人灭口……那时才想起,密室中的花蕊夫人失踪了。更奇怪的是,太宗命 人将北边花园的一口井封得严严实实的,随即请来了洛阳道观之长的王昭素、苏 澂隐二人进宫做了法事。这都是宫里几位已经故去的宫女在贱婢年幼时亲口所传。 传言是真是伪,贱婢不敢臆断……”   “但据所听闻,奏上无妨。”   “……但她们说,其实妖孽就是花蕊夫人,不但迷惑得孟昶断送了江山性命, 而且艺祖召她进宫后,背上就长了一个……一个……”   “一个什么?”   “一个人面疮!”   “啊!”   “这疮异常恐怖,不但让让艺祖痛苦不堪,朝夕饮冰以抑制内热,而且还长 有口鼻齿舌,据说接连咬死过几个近侍的宫女。艺祖知道此是孟昶的冤孽所化, 自己虽然得到了花蕊夫人,但花蕊夫人却把孟昶的怨念招引了过来。不过艺祖神 智已经昏乱,反而不顾一切地对花蕊夫人沉迷起来,日日在密室中纵酒宣淫。”   “胡说八道!什么纵酒宣淫!我太祖皇帝岂是贪恋女色之辈!”   “艺祖偶尔清醒之际便怆然泪下,深知此事无法禳解,自己必将不久于世。 国家初兴,而太子过于年幼。殷鉴不远,恐怕会像柴氏孤儿寡母般,落入异姓之 手。反复思量,终于决定将皇位让与自家兄弟。当日召见晋王,便为安排此事。 只是那花蕊夫人在场,眼见晋王将要即位,又转而施展媚术,迷惑起他来。晋王 意识沉酣之际,艺祖奋力将手中玉斧掷出,虽然只划伤了妖孽,却惊觉了晋王。 于是神勇的晋王当场用随身匕首击杀了花蕊夫人,也误戳破了艺祖身上的脓疮。 艺祖疮毒爆发,临终喊出‘好为之,好为之’几字,不知究竟是勉励晋王今后的 道路,是为除掉了人面疮感到欣快,还是充满了愤慨——毕竟他杀了他最爱的女 人。——总之,这才是当日事情的真相!”   “浑蛋,贱人,你怎么敢编出一派污言秽语欺诳朕!”   “陛下试想,若不是晋王入继大统,今天宝座上的还是您吗?”   “什么!你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谁借你这么大的胆子!若不是看在你曾 为朕的乳母,朕立刻叫人……”   “笑话,谁是你的乳母!”   “你,你,你不是她你是谁?”   “哈哈,哈哈,仁宗皇帝,你的寿命不长啦……可惜你费心了大半辈子,都 不会有个嫡子接你班做皇帝,还不是前代的罪孽……曙光大白之时……哈哈哈 哈……”   仁宗皇帝在惊厥前,眼看着自己面前的老妪身躯扑倒,自上腾起一只秃头而 双眼爆出的怪物,如一阵青烟远去。   醒来时,那把玉斧仍发出碧莹莹的光,横陈在自己面前,于是再次昏厥。   仁宗皇帝病倒了。   十、   “等不及了,应龙,汴梁那头有陈抟那小子罩着,我们就打点这边吧。”道 人说。   黄狗点点头,腾身一打滚,便站上了云端。颈项上铁链一振,哗啦啦散开在 全身,原来是护身甲的变化。道士扯散了发髻,将手中竹笛插入衣领,随着这条 身披玄色甲胄的巨龙,箭也似地射向了远方。   天空中一记闪电。只是须臾,子瞻被震倒在地,眼前金星飞迸,突如其来的 暴雨痛打着肉体,更撕裂了眼前的幻象。十二娘,十二娘呢?   雨珠在腥臭的泥土上溅跳,甲虫四散逃开,眼前只是荒郊的坟垒,半个粉碎 的骷髅。   但子瞻根本没有关注这些,一个疯狂的念头盘亘在他心中,几乎要脱口而出 了:我还是没见到十二娘的脸庞,我还是没有……我真是没用……我只会错过!   天穹在上,乌云弥合。云中的三股杀气似蒸似腾,像春日大泽中的野马旋岚。 玄色的是应龙,青色的是旱魃,白色的是道人。没有爪牙相搏,不是法器对垒, 真正的厮斗根本无法用凡人的眼睛观察,只是杀气、杀气与杀气。在欲界之上, 在星尘散落的广阔法界中,有不同的势力在互相包围、切割、迂回、内敛、压迫、 渗透、窒息、解构、地火水风四大元素的重新排列、阴阳的消长、叛逆与溃退、 分解与融合、复制与阻止……没有观察者,体验者的体验不同。是一个喷嚏那样 漫长?是神的语言组成一句句子的演练?是金翅鸟吞噬龙王那样的过程?是种子 如星夜般明灭消长的定格瞬间?   玄秘的事件在时间即将分崩离析之际再次组合成形,空间的扭曲复原了。   道人一身白衣,盘腿坐于原野上,应龙像条小蛇般蟠垂在他颈项上,周身仍 兴奋地四散着冷炽的火花,如同庄严的花鬘。静默……   子瞻此刻从泥水中爬起来,雨这么快就停了,衣服已经湿透、脏透。背后远 远的,是阴郁的城楼影子,暗沉沉地似乎见证了发生的一切,却又为这发生的一 切而喑哑无言。是梦,是幻觉?原本还是在城内的街巷中徘徊,却怎么来到了北 门外的乱岗丛中?但梦的余势,心中难言的痛楚牵连,像是从箱底发见的秘密, 却让子瞻既迷乱又怅惘。   还是赶快走吧,城门,恐怕已经关了吧。可是,十二娘,你是谁?是让我心 乱如麻的鬼魅吗?是我前一生相识的某人吗?还是像净因和尚说的,是虚空中开 出的虚妄之花?   十一、   眉州。   子由很担心,因为子瞻归来后就一直神情恍惚地抄写《楞伽经》。问他,他 便答非所问。   同他一起归来的父亲,向来是个两面人,在场面上或者谈笑风生、口若悬河, 在家庭中却总是默默若讷、无所用心的样子。只知道子瞻一宿未归,归来躺倒在 床上,连睡了足足三日。等他睡完了,父亲的交游活动也结束了,就拉着他回到 了眉州。   “父亲,子瞻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但我想他能够自己解决。”   “您不打算过问吗?”   “须得自己承当方好,我们谁能越厨代庖呢。”   “但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   “岂会一直如此下去。”   “可是我担心……”   “子由,春闱即将临近,有空你就温习一下。”   “可是兄长他……”   “我有没有跟你说起过,子瞻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孩子,不是寻常知见能够了 知的。”   “唔……”   “在他诞生以前,我曾去城对面蟆颐观参谒,与道士相谈多时,忽然困倦小 睡,便梦见一位眉眼疏朗、美须髯的丈夫,手持玉臂弓,以金弹丸射天。观看之 际,那丈夫转头对我一笑,我当时心中一动。梦醒回家后,你母亲就报言有喜了。 这位丈夫,图画上每每曾见,便是川中多有祀奉的张仙。”   “我读本朝野史掌故,似乎在哪里见过张仙的来由。”   “仙人的行迹,不必揣测,但子瞻,决不是寻常人,他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 式。”   “……”   “差点忘了。叫苏大壮赶快打点行装,把我写的几部《史论》、《权书》也 一并收好,我已得了张相公的荐书,明日要去雅州拜见知府雷相公。”   “又要出门?”   十二、   华山。   青山叠嶂,云烟如翠,鸟鸣猿啸,花开烂漫。   峡谷深处,峭壁之上,隐隐可见一群采药人——不,是野外打扮的褴褛道士 ——攀藤附树,辛苦万分地顺着一条险道缓慢上爬。   “华阴高处是吾宫,出即凌空跨晓风。台殿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 ——快了,就快到石室了。”其中一个人对身下的同伴说。   “真的能够见到陈抟老祖的仙骨吗?”另一个最年轻的问。   “当然,届时只要正心诚意地请问,他便会将《正易心法》中的一十八句口 诀背给我们听。口诀与经文两相对照,才能显幽钩玄,大义无隐。只是随各人根 器不同,有大得小得之别罢了。”   太好了。太好了。大家的心中都在喃喃地赞叹。   石室在云雾中,不过能容七八个人的样子,早到者已经展开随身携带的供具, 忙不迭低头膜拜中央的石匣。石匣铁锁缠绕,青苔古旧,据说内有陈抟老祖的黄 金锁子骨,明明已是蝉蜕的髑髅,却还具一副妙舌,能够指点迷津。   但今天什么地方不对。因为众人求请了半天,毫无声响音踪。正当大家觌面 怨怼,怪祖师无灵者有之、自叹福薄者有之之际,一只绯色的鸟儿像掷入的石块 般驰入室中,抛下一叶纸,打一个圆圈,又飞了出去。捡起看时,是墨迹淋漓的 几行字:   “六十年过,再赴延英殿,一张老脸,京城帮闲去也。儿孙莫要失望,既能 攀上来,也能攀下去。上上下下,莫要吃跤,前前后后,务必踏实。老婆心切, 难免再涂几笔——凡欲究其体用,但见十方虚空。空中杳无一物,亦无希夷恍惚。 希恍既不可寻,寻之却成乖失。本心尚乃如空,岂有得失能所。但将万法遣除, 遣令净尽无余。豁然圆明自现,便与祖佛无殊。——希夷子即日。”   大家面面相觑。   十三、   书房。   “……大慧!犹如猛风,吹大海水。外境界风,飘荡心海,识浪不断。因所 作相异不异,合业生相,深入计着。不能了知,色等自性……”   子瞻钞《楞伽经》到此句,猛一抬头,十二娘正在眼前。   未见前如同一幅仕女图,衣裙发饰一一具备,举手投足细节宛然,唯独那张 脸空白着,画师总也无从下笔。   相见后如同一阕熟悉的歌,不是不曾听得,只是在记忆里蹉过,之前纵有千 百种揣度思量,这时才恍然:原来都不必,她就是她,她站在那里,心已在应和。   “你来了。”良久,子瞻说。   “是。主公别来无恙。”   “我一直在想:你是谁,我是谁,昨日是怎么回事,前生是怎么回事,当下 又是怎么回事……”子瞻目光凝滞。   “不用想,我来了,我就是答案。”十二娘近前,用一只春葱般的玉手,轻 轻地将子瞻揽在怀里。   子瞻继续喃喃诉说,不像是对话,更像是把久已准备好的段落缓缓颂出: “是啊,那时候我们夏夜在摩诃池上纳凉,即兴吟诵自创的诗篇,再用一管洞箫, 把它们配上音乐,夜晚飞也似地逝去,你的歌声,我一直难以忘怀……”   “我最爱的歌,是主公起的开头,那两句: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你没有改变,容颜如昨,花蕊依旧在盛开,却又清新得了无尘埃,诗句是 被召唤而来的……”   “不意隔此百年,仍能相见主公,便是化为齑灰,亦已无憾了。”   “我也无憾了,花蕊。”   “主公,你还记得曾跟我讲的一个故事吗?”   “哪一个?”   “从前有个梵志,壮年离家,白首回乡,邻人看见他便说:‘过去某人还活 着吗?’梵志听了回答道:‘我像是过去的某人,但其实并不是过去的某人。’ 邻人皆愕然,无法理解他的言语。”   “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这是僧肇 大师的般若空义啊。”   “不错,今日便请主公思量——过去的花蕊,已经死去了,过去的三郎,也 已经几度轮回了。刻舟求剑,剑不在此,我只是一个幻象,来向假合之所告别。”   “不,我不明白……但是不可以!你知道,影子和罔两是该在一起的。我拥 有过,但遗失了,连同你的遗失……欢乐像流沙从指缝中逃逸,我在生死的大海 中如浮沤般爆裂!花蕊,我多么痛恨自己无力留住你,谁料想竟有重逢的日子! 重逢了,我俩就相依相待,两相终始,这样岂不是好!”   “凡事莫非定数,谁能让逝水重波。主公还对我讲过世尊的偈语‘若以色见 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花蕊!别说了!往昔总重重牵连着如今,如今种种又决定着未来。让我们 的未来于今日再次交会吧!”   “今日拼着坠入无间地狱,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但是……主公真的思量清楚 了吗?”   “但行无妨,此身与此生尽属于你,其余不足论……”   子瞻不顾一切地抱持着十二娘的纤腰,让头埋在她身上往昔的气味中,让大 脑在记忆中涵泳,双眼紧闭,在意识中凝望另一个时空。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十二 娘故意将另一只手藏在背后。   一只指甲尖利,非人类的手。   十四、   汴京。   旱灾止息了,雨水丰沛。仁宗皇帝的病,却迟迟不见起色。   深夜,御榻上,仁宗皇帝强自支颐,凝神注视寝殿的另一头。另一头摆放着 一幅丈二的屏风,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的横径。屏风实则是连夜打造的木框,上 覆一层薄薄的白绫,四周以灯烛高烧,在绫后活动的人影遂投映在白绫之上,如 皮影戏的陈设一般。   一位黄门上前奏道:“禀官家,都准备完毕了。”   “那就有请陈抟先生。”   “来了。”一个绯衣小童提着一个包裹,走到屏风边立定,叉手唱了个诺。   “陈先生?”   “在这里。”   “你……”   “我是说在我手里。”小童扬手示意,又用另一只手重重地敲敲包裹,说: “骷髅头,你可以醒醒了。”   包裹发出声音:“咳,咳,山野小儿,不知礼数,请陛下恕罪。臣的肉身乃 是因缘和合之物,早已朽烂不堪,剩下这点残渣就不与陛下相见了,以免惊扰天 颜。”   “神仙变化妙用,妙用变化……”   “今天重来此地,不是说平话耍子的,不过我还得说两句:近来妖孽在宫中 出没,本来陛下叫上清宫派几个法力强些的道人就行了,青龙寺的傻瓜和尚也不 是不可以,但那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表面上炎症消了,内里的溃烂却全没 有触及到。太祖爷在时,就对野人我有所咐嘱,叫我在关乎百姓社稷之时,务必 出山扶大宋朝一把。不久前旱魃肆虐,饿殍遍野,张志和追袭到成都,目下灾情 是暂解了,但引发妖孽的潜在缘由,却仍未触探到,今天是旱魃,明天恐怕会感 应出更离奇怪异的灾祸。陛下这病也因为祸胎的存在,近墨者不得不黑,故才有 今日之事。”   小童插话道:“皇帝老爷,这事情从前也有两个皇帝干过,一个是汉武帝, 一个是唐玄宗,他们干完没多久就都死掉了。为你着想,看你现在就快死的样子, 真的下定决心要干吗?”   仁宗身边几个侍卫早已忍不住发出怒吼:“咄,大胆!放肆!”   包裹连声说:“陛下恕罪。你就当他是畜生不懂事。不过,他确实是畜生, 他叫斥鷃……”   仁宗地竭尽余力地摆摆手,示意不要再啰嗦了、快点作法吧。   “作法不是说平话耍子的,不过我还得说两句:譬如一块罗帕用久了就会被 手汗所浸染,衣衫离开焚香室仍会带有余香,常人每时每刻都会动心、起念、造 业,用仙家的眼睛察看,这便如同沸腾爆溅的油锅,每一刻都会在周遭器物上留 下痕迹,这也是一种薰染。于是众生是能薰,器物是所薰,我们说某些器物年老 成精,并不是这器物本身产生了活的心识,而是所受薰染既多,余薰强烈,常人 的心识反受它影响罢了。譬如曼陀罗花香入鼻,人就会沉醉于妄想乱梦,陛下的 心识也正是受到往昔种种余薰的影响,才会产生错乱和病痛……”   仁宗在语词的潮流下快要招架不住了,精疲力尽地说:“先生,请还是快 点……”   “好,好,不说平话耍子,不过我还得再说两句:接下来陛下所见,只是幻 象,是我用仙家的手段采撷的一些余薰,并非有实在的往昔人物来此殿宇,所以 请陛下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他们将在转瞬间消灭踪影。”   “所以,这不是招魂术。”小童再次插嘴。   十五、   纱縠巷。苏家。   子由、陈太初、张志和和一条狗。   “师傅,是该对漏网之鱼收网了吧。”   “嗯。”   “只是不知子瞻会如何。”   “会睁开眼睛,窥见真实。”   “汪汪汪。”   “且慢,且慢,在列位闯进我家之前,谁能解释一下要干嘛?和子瞻有什么 关系?”子由站在门口,重见童年旧友太初,本该欣悦,为了语涉子瞻的缘故, 心情便复杂起来。   “贤弟,我师傅从京城而来,肩负着一项秘密的任务。由于子瞻的身世和这 次事件有极强的关联,当前又将和妖孽再度结合,故而事情有点棘手。不过,凭 我和子瞻间的交情,凭师傅强大的正义的力量,你大可放心地将他交给他们两位 收拾。保证不伤他一根毫毛。”   “刚才提到了妖孽?什么妖孽!我兄长不是好好的吗?”   “你不赶快,妖孽就要与子瞻合二为一了。”   语声未落,子瞻的书房传来咣当的一声巨响,子由立刻变了颜色,三人箭步 冲向声音的所在。   十六、   某处。另一时间。   一无所见。但有东西在黑暗中低声咿呀并轻微地移动。从远至近。   你茫然转动着脑袋,眼睛始终搜索不到光源。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闷 如密室中的空气。   一只湿漉漉的小手试探地轻触你的脸庞,温柔地。你并不闪避,你听任它们 随后触碰你的眼、你的鼻、你的唇、你的舌尖。舌尖尝到了手上咸咸的汗味,不, 是血腥的味道。   是我害了你,孩子,没有见面,就已告别。我的孩子,孩子。小手热切地抚 摸你的脸庞,似乎想在离开前,要把你的轮廓印刻在抚摸的行动中般。你的鼻子 酸楚,第一颗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淌了下来。孩子,我多么希望再见见你的模样, 如果有一光,只要有一丝光。   斧子劈进你的脑壳,眼珠和脑浆迸飞,魂飞魄散,哀痛莫及。世间是一片痛 苦丛生的忍土,柔弱者注定生存不下去,生下的目的便是为了赴死。但要感谢你 的死,更重要的事情得以破蛹而出,消灭这世界的一切差别相,卷翼归藏于真实 的原点。   小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那动作已经不再是抚摸,更像是宣泄。你感觉自己 脸庞上裂开一条条热辣辣的疼痛,血珠颗颗,和泪水混合着,在重力引导下滚落。   这很好,我也终将消灭。消灭。你听任那小手撕扯着你,而痛感已经飞逝。 岂但痛感飞逝,连思维都变得模糊,沉入无明的昏沉中,你感觉到有无量数泡沫 碰撞着你,瞬间融化、消解。在你自己都化为泡影前,你只感觉到,一条舌头贪 婪地舔舐着你的余沥,另一条舌头在说:   我的血,你的血,因果中颠倒的众生啊,你们将以严重得多的代价付出救赎。   十七、   寝殿。   白色的屏风上投射出两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甲说:“晋弟,今夜好雪啊!你记得吗,当年在洛阳夹马营那会儿,有 一夜也是此等光景。我遍觅不见你的影踪,却是偷了我的兵器,一个人跑去酒铺 换酒喝,哈哈……”   男人乙说:“陛下,微臣伏阙遥想,常觉惭愧难当。当年少年狂悖智浅,只 想着自己身上寒冷难耐,就做下这大逆不道之事。幸而陛下宅心仁厚,不但没有 丝毫怪罪,反怕我羞怼,索性踞座与我对饮了半宿。陛下的恩情,臣虽万死不能 报偿。”   “那时你只是个孩儿,懂得个啥。回想当日雪花片片,烧酒沃肠,却着实痛 快得紧!”   “是啊。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惟愿尽此微薄之躯,为 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而后已……”   “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客套繁文,满嘴跑调。我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件 事。”   “但凭陛下处分,微臣……”   “好了,好了,先满饮此杯吧。”   男人乙手捧酒杯,踌躇着不愿沾唇,终于伏地拜谢道:“微臣冒死禀告,非 敢拂逆圣意,实在是近来五内不调,寒伤脾胃,不能饮酒,不能饮酒啊。”   “晋弟,你!……哦……我明白了,你是做贼心虚,怕我在这酒里也下了药, 对不对?”   “不敢,不敢。愚臣确是贱躯有恙,不能饮酒。”   “唉……罢了!从小,但凡我的东西,你都是抢着要的,若是你我碗里各有 块肉,你必得吃到两块方才罢休。我只要略有些踌躇的意思,你就把苦弱写在脸 上,母亲于是便道是我又在欺负你。我后来想,总是自家兄弟,你吃我吃,还不 是一样……”   “不,不,哥哥如此怪罪弟弟,弟弟无地容身了!”   “我没有怪罪你,倒是你做的事情,你自家清楚!”   男人乙反而从地上直起身来,缓缓地说:“什么事情!微臣一点儿不清楚。”   “你,你还敢顶嘴!母亲临终叫我好生照应你,怕我皇帝做久了,把兄弟伦 常忘记了。她到死都想不到,反是你有多么狠毒!”   “陛下一定要陷臣于不义,臣也只能血溅三尺,以示清白了。”   “罢了,罢了……”男人甲颓然地后仰,仰天长叹一声,许久才道:“你毕 竟是朕的兄弟,打小什么心行,我早就知晓了。不过,只要你肯改改这份心眼, 少玩一点自作聪明的伎俩,证明给朕看,你也能谨身修德,亲近的都是贤德之辈, 思虑的都是治道民生,我这个位子,不是不可以让给你……”   “呀,呀,就是扑杀了臣,臣也绝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那你让医官加在朕酒中的药粉,算什么心想!若不是花蕊代我饮过,恐怕 我早就毒发身亡了。”   “陛下还惦念着那个妖妇啊,照我说,当时下药给孟昶之际,就该连她一块 药杀了,如今倒也干净,他们又在阴间聚首了,哈哈哈哈……”   “你这个混账东西!母亲临终之时,我在榻边握着她的手,明知她已昏聩糊 涂,还是答应了她‘皇帝百年后让三郎接班好’的要求。这几年,我迟迟不封太 子,就是在犹豫、在看你的表现。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哼。陛下的恩情,我何尝不记在心中。只是你有心插柳,旁人却并不知晓 你的苦心。我若不有所准备,恐怕到时候就由不得我了。至于陛下刚才欲加我弑 逆之罪,真是岂有此理、竟有此事!”   男人甲继续自顾自叙述:“我对花蕊一见钟情不假,但孟昶的牵机药,却是 你瞒着我所下的毒手。虽然,这事情始终是一块负疚。我平生光明磊落,自思不 亏欠于人,唯独花蕊,让我又爱又愧……而今日,你让我罪衍更深了。”   “闲话几天几夜也讲不完,陛下不如宣旨杀了我得了。”   “父亲过世得早,朕从年轻时就存着一种‘兄友弟恭’的痴念,常想着你我 的行迹,日后可以为古今立个表率。如今看来,这话恐成笑柄了。为了求到这个 位置,你可以铤而走险,可以泯灭伦常,可以丧心病狂。便是杀了你,也不算冤 枉!”   “杀,杀,杀,赶快赐臣一死。”   “晋弟!朕今日找你过来,是想好好跟你谈一谈,回老家读几年圣贤书、反 思反思……”   男人乙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好笑啊好笑,今日还不知道谁回老家呢。”   “你!你什么意思……”   “取人性命,何必非用毒药!”话音刚落,男人乙扯开上衣。顿时,好像有 风在殿内乱窜似地,屏风上投影的烛火狂乱地摇动了起来,一股怪异的气息弥散 在大殿中。   依稀,只是依稀,从屏上可见一样冗余的东西从男人乙的脖颈后暴涨而出, 像是带着不成比例的长颈的脑袋,又像是扭歪着的怪兽的头,凑向男人甲。   男人甲惊呼一声,一件物事从他手中掷出。似乎击中了异物,又弹射向屏风, 裂布而出,凭藉余劲,在寝殿的琉璃地砖上滑行。   那是非常硬冷的摩擦声。那是把玉雕成的手斧。   仁宗皇帝惊恐万状,几乎要从御榻上弹跳起来,侍卫们也惊呆在原地,为眼 前的场景所震慑。   再看时,屏风上的大口子像一张嘲笑的嘴,后面是烧掉大半的蜡烛,和茫无 所见的、普通的夜色。   男人们的影子无影无踪了。   “人呢?后来呢?”仁宗失声地四顾问道。   绯衣小童在一旁,正把包裹着的骷髅竖在指尖上转圈玩,此际冷冷地答道: “没有后来了,这就是斧子上的余薰能讲述的一切。”   十八、   子瞻僵卧在地上。手脚扭曲着,僵持在一个高难度的姿势上,双眼紧闭,唇 吻却带笑,笑容诡异。一方石砚在地上摔得粉碎。   “牵机药!”道人轻哼一声。   “牵机药?!”子由惨呼一声,立刻冲上去抱持住子瞻,连连呼唤:“哥哥, 哥哥!”   道人并不理会,口中念念有词,取一张符纸,弹指一下,用三昧火焚烧尽。 另一手把住散落的纸灰,凑到黄狗胯下,接下一小截狗尿,用长长的指甲调合。 不待子由有任何反应,道人已撬开子瞻牙关,翻掌就将混合剂灌了下去。死人般 的子瞻这才显出变化,像木偶被吹进了灵气:青铅的脸色活了,僵硬的四肢软了。   道人又在子瞻胸口随意地拍了几拍,令他剧咳不止。咳至高潮,一口乌央央 的东西仰面喷出,被黄狗疾忙一脚踩在地上。太初凑上前去看时,却是一只长相 怪异的活物,像没有四肢的小鬼,又像长着鳖头的蛞蝓,微微挣扎于爪底。不待 再看,张志和突门而出,须臾又返身还来。   “这就是祸害子瞻的妖孽吗?子瞻现在没事吧?”子由仍旧抱持着子瞻,迫 切地询问道人。   “不,这是妖孽留下的幌子,为了拖延我们时间。真是狡猾的妖孽,让它逃 走了。”   “那子瞻……妖孽还会再来吗?”   “此刻子瞻暂已无碍,但……他会自己去召唤妖孽。”   “啊!这是何故?”   “妖孽也会利用这个弱点,假借他的躯壳成就祸事。”   “啊?先生快告诉我!”   “说来话长,你先把子瞻扶上床吧。太初,和应龙到外面把我的酒葫芦打开, 浇点在这只毒虫身上。”   “老师,这是什么东西啊?样子好恶心哦。”   “这是当年某位尊贵的大人物为妖孽所诱,用来药杀敌人的剧毒之物,幻化 成形就是这个样子,叫做‘块垒’。入酒之后,无形无色,饮者浑身抽搐,头足 相接,如同引而不发的弯弓,故又俗称‘牵机药’。我的酒,却是纯阳之精,把 块垒浇化了,掘地深埋便好。”   “哦。”   子瞻目光定动,口仍说不出话来,子由把他安顿好了,又连忙追问道人: “道长,您刚才说的妖孽要借子瞻的躯壳……”   “不错,子瞻诞生前可有什么异相?有否神人托梦之类的事情发生?那神人 是否满面须髯,挟着一把弓……”   “一般无二!道长何以知晓?”   “子瞻是承载着往昔的故业诞生于世的。这故业,牵涉到本朝初年的几位大 人物和他们之间的仇怨。子瞻的命理,错综复杂得不得了!”   “啊!父亲一直说那是祥瑞,怎会是这样!……那子瞻前生究竟是谁?有什 么怨亲?怎么又招惹了鬼魅?”   “上次与子瞻一面后,我静心入定,对这往事略知一二。”   十九、   二十年前一个冬夜。   雪,蜀中好久没见过如此大的雪了,夜里雪却停了。苏洵把自己关在南轩书 房中,觉着透骨的寒意。然而不行,面前的这篇文章只写了一半,若是中途搁笔, 文思一隔夜,恐怕明日接续起来就会费劲得多。他呵一呵砚台里的那点残墨,冷 啊,汉时朔方的边将若是遭遇这样的夜晚,又值匈奴狼一样的歌声飘来,他将会 思想起什么呢?野望中星月无踪,明媚的故乡南方已经遗忘,只紧张地注视黑暗, 黑暗中像有群兽伺伏,厚积在铁甲上的霜雪将吞噬多少兵卒的性命……这是什么 火光,在远方……   闪烁的灯火下墨池里映出自己的眼睛,好红好困倦的眼睛啊!哦,不!这个 角度绝映不出自己的面容,这是什么妖兽的眼睛!   苏洵在恍惚中瞥见了空中极其恐怖的、非人的注视,猛地从席子上弹跳而起。   房间里只是胡乱堆叠的书本、卷轴,其余什么也没有。为了作文、其实也为 了守候即将临盆的妻子,苏洵已经好几天胁不沾席了。刚才,或者是困倦中的幻 觉吧……   他耳中似乎听到自己妻子的呼唤,三郎,三郎!连忙扔下笔冲到了紧邻的卧 室。   妻子却在熟睡,被苏洵的动静吵醒了,惺忪地睁开双眼。   “刚才是你在唤我吗?”苏洵问。   “我?我没有……”程氏不解地轻声说道。   此刻苏洵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房顶上异动,但他决不愿意去想。房内烤着 火,房内很温暖,房内只有我们夫妻二人。   “郎君,刚才我梦见一个高大的胡僧,跣着脚、袒着半身,像为什么所追踪 般,慌慌张张冲入房内,又向我叉手问讯。他的表情举止很慈祥,可唯独那只眼 睛……好可怕……他的一只眼睛是瞎的!”   “什么?胡僧?……只是梦而已,你是记起了寺院进香时的哪位师傅吧。再 睡一会儿,夜还……好冷啊……”   “郎君,你说他是不是来投胎的?”   “别胡思乱想了,哪有这事,睡吧,睡吧……”苏洵强装镇定地说,哄着妻 子入睡。战栗过后,却有一种困倦感不知道何时侵袭着身体,他的眼皮异常沉重。   而妻子,此刻忽然觉得腹中胎动了起来……   大宋景历三年十二月十九日清晨卯时,苏家又一位公子诞生,排行九二,他 就是后来的苏轼苏子瞻。   当日,在眉山镇居民中间也起了小小的喧嚣,不是因为知道苏家喜添新丁, 而是因为一早醒来后纷纷发现一山的草木都枯萎了。   是这场大雪的缘故吗?大雪还带来了别的什么?   二十、   早朝时传闻:前夜仁宗皇帝屏退左右,和上清宫道士请来的野蛮小童密语了 半晌。今日就做了几项异乎寻常的决定。   往年因为皇帝无嗣,一些投机取巧的大臣进献了很多新鲜的佳丽入宫,集中 安排在一片,号为“十阁”。皇帝虽然多多进御,十分宠爱,但至今一个都没有 龙子的音信。因为近来官家玉体违和,当日谏官王素有点惭愧自己很久没发言了, 故而拟了一道表章,意思是说有没有嗣继,在于皇帝的道德情操,不在于人为努 力。请皇帝遣散这些女子,存真养性,广开言路,行为与天地的大道契合,大宋 朝的皇子自然将不待而至。本来只是没什么话题、随便按照套路演绎一番,没想 到当场准奏,仁宗还怪怪地说,你是王旦的儿子,我是真宗的儿子,你的意见我 很尊重哦,你等一等,立时三刻就让宦官去办,立时三刻就遣散了,拖一拖心生 不舍就不好了。王素目瞪口呆。   更夸张的是,关于立嗣之事,往常大臣只要谈到这一话题,好脾气的仁宗就 会顾左右言它,而这次,竟然主动宣布,三年之后,若再无嫡嗣,当从宗室中选 择有德之子侄接续。   哪来的小童?到底说了什么?大家纷纷在心里猜,这些道士又在鼓捣什么鬼 花样?风水轮流转,难道现在禅宗和尚又失宠了?今儿回去就翻翻《道德经》、 《南华经》,到时候引用起来得有所准备……   大家看不见,在后花园的那口井沿上,此刻,一只朱红色的雀儿正起劲地啄 着几十条从底下涌出来的青虫。   但虫并非毫无抵抗,好几条还乘乱爬到雀儿身上反噬,令那雀儿几番腾跃上 下,几乎要跌落尘土的样子。但雀儿终究又抖擞着回到了井沿,而虫子还在不断 爬出。   斥鷃,也就是那位绯衣小童,今天遇到的是真正的敌手而非早餐。   因为,谁见过一群长着獠牙的蠕虫呢?   二十一、   子由一点都不相信道人说的话,因为没有哪本书上有这么奇怪的说法。   若说某乙是某甲的后生或说某丙前世是某乙,比如张方平相公的故事,或者 “三生石”啊、“来生变头牛”啊,这是一回事;道人所言,却混乱得多、离奇 得多。以下是子由理解的大意:   之前(也就是七天前)道人在成都追杀妖孽,妖孽一路负伤潜逃至眉山,恰 逢(!)苏夫人临产(也就是二十年前),妖孽窜入胎儿(也就是苏子瞻)元神 藏匿。然后二十年过去了。七天前(又是七天前)妖孽在成都设局诱苏子瞻从元 神释放自己,被道人干涉而终止。道人追杀妖孽,妖孽一路负伤潜逃至眉山…… (子由在这里卡了壳,不知道是不是又循环到了二十年前。“暂且别管这一节,” 张志和说。)……现在,妖孽仍旧和子瞻大有干系,当务之急,既要救子瞻,又 得找到妖孽消灭它。消灭了妖孽,便可以暂时压抑八十一年前种下的祸胎,保全 大宋朝下一个八十一年的安危。而子瞻,也能在此生中消除那些啃蚀心灵的磨难 云云。   张志和总结说:“我知道你理解不了时间,常人总把时间看成一条持续烧短 的蜡烛、独头化灰的灯草。非也,非也。时间其实更像纵横交错的小径,《华严 经》中的天帝释重重相映的珠网。那些身处欲界之上的人天鬼神,不但可以从此 到彼,亦可逆行、横行,从彼到此,便叫做‘穿越’;能力高者甚至是跨多条路 径,在彼而在此,随着机缘,各各示现、作用。子由,此说非虚,最常见的书上 都有写,只是常人不识其中含义——《庄子·齐物论》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佛经以‘无始以来’四个字拒绝对时间的起始做评 论,因为蛛网或珠网上每一个点都是无始无终的。要识破其中的关联、洞察其中 的肯綮,南华真人‘以明’而‘得其环中’,观自在菩萨以‘照’而‘行深般若 波罗蜜’。”   这番话或许子瞻听得懂,子由想,不禁又看了看床上的子瞻,但子瞻却目光 呆滞地望着虚空,对谁都毫无反应。   十二娘,十二娘……子瞻记起了另一个人生命中的种种旖旎风光,却忘记了 自己。   谁是“自己”呢?   二十三、   中岩寺。   大殿里烈火熊熊,火星四溅,火势已经席卷了香案、布幔、须弥座和座上的 佛像,火舌舔着殿梁,使之逐渐变得焦黑,眼看整个大殿都将走向化灰的运命。 寺中的僧人呼喊着手提水桶扑向火的中心,一边就被迎面的烟雾呛得泪流满面。   可是远远地,柏树下面,却有一个僧人的身影凝然不动,怀抱着大笤帚背对 出事的现场。   他在抬头看天。   聋子师伯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乃至僧袍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他 的眸子昏黄混浊,眼皮很久才眨动一下,似乎只是在尽义务、提醒观者他不是木 人或石像。   天上,晴空无云。身边,僧人都在救火。他在观谁?谁是观者?   浓绿的柏树影里有些不寻常的东西隐藏着、观望着、等待着、终于忍耐不住, 开了腔。   “大师,这封信您真的不打算开看吗?”一个细微的声音从浓绿中传出来。   这话如同落入沙漠的雨滴,对聋子师伯的状态毫无影响。聋子师伯恐怕真是 名副其实的聋子。   “大师,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昔日令神魔胆裂的师子和 尚何在,今时难道已经臻于墙壁瓦砾的至高境界了吗?”细微的声音并不放弃, 语气中似乎还带着点故意的讽刺。   “大师,佛陀的入尘垂手,达摩的只履西来,赵州的度驴度马,难道于您都 毫不相关吗?光图自了,毫不顾及天下的众生,这算哪门子有道高僧?”   聋子师伯忽然动了起来,像台久未开动的机器:他的头恢复到平视的状态, 他的背驼得更出,他将笤帚柄交到了一只手中、拖在身后,他以老年人特有的蹒 跚步伐,自顾自走离了树底,口中同时喃喃地说道:“钟不鸣,鼓不响,今天难 道大家都忘记开饭了不成?”   在聋子师伯以缓慢的速度走向火场之际,他身后树叶间发出了一声叹息。随 着这声叹息,一只灰蓝色的小鸟扑地飞离了柏树,像扔出去的石头般消失在远方 的天空中。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学鸠好歹是仙界的灵物,道兄幸可怜生。” 话音间,张志和已然出现在聋子师伯面前。   “新鲜!自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倒派个扁毛畜生来。讨嫌!”聋子师伯 白了一眼张志和,不再装痴做呆。   “你比那个人好,至少自己来了。不过说客都一样……腊月的死蛇,讨嫌!” 聋子师伯又补充道。   “道兄,山人不过是偶尔云游至蜀,蓦然念及当日青城之会,碧云天,黄叶 地,道兄豪情万千,一喝松涛起的情景。今日是故人相访,重寻旧谊,您怎可骤 出此言?”张志和和颜悦色地说道。   “少来……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人何必呢,大宋朝自有它的气数,哥几个也 混这么久了,又不是不知道……谁坐朝廷还不是一回事,费这个功夫!谈什么百 姓苦不苦,都是众生自业招感所致,你我谁能奈何得了这股潮流……何况,从古 以来,你我又不是不曾经历,大家生死流转,何所苦,何所乐,总要救在点子上。 你看这佛殿,烧成这样,人出来总比抱着冰块、扇着扇子呆里面好吧……”   “道兄,话虽如此,鹦鹉救火也好,螳臂当车也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应当 是佛门人的品格吧。你神游于无何有之乡,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寝卧在广漠之 野里,境界固然高迈绝尘,但恐怕脚跟犹未点地……”   “哈,就你这小子这点斤两还不肯老僧那?”聋子师伯说话间已经翻着白眼 走到大殿的前面,身后犹自拖着那把笤帚。一个年轻僧人满脸油黑地从殿中浇水 出来,见他挡住去路,口中忙不迭地说道:“咳,师伯,不帮忙也罢了,就别在 这里添乱了。佛像都要烧光光了。”   “烧光光,光得好,无余涅磐,舍利还须众人扫。扫毕装净瓶里猜单双耍子 可好?”   “什么舍利!您耳朵听得见?……阿弥陀佛,总之别乱开玩笑!我……我打 水去了。”   聋子师伯一把拦住僧人,继续问道:“法演,我看你聪明面孔,倒要考考你。 明知三界为火宅,佛祖为什么非要一屁股坐在里面不出来?”   僧人满心只想着灭火,被这蛮横一问,倒结舌了起来。   “他自凉快得很。”张志和跟在聋子师伯后面,插嘴道。   “这还是门外话,牛头不对马嘴,光问这门里一句如何转身?”师伯反问。   “火就是他放的?”张志和佯装不解,继续和聋子师伯对话。   “岂非玩火烧身,害人害己?”聋子师伯道。   “无人能叫停得了他,你又奈何?”张志和道。   “这便抓住放火贼了!”聋子师伯一把抓住张志和的道袍。   对答之间,僧人越听越觉得精神崩溃,于剥剥碌碌的火声中夺路逃走,脚头 却被笤帚一绊,趔趄中,空水桶摔在地上,发出“嗵”的一声响。声响发出的同 时,聋子师伯撕扯着张志和,已经双双步入了殿里。   救火的僧人们讶异地发现,火却是停了,佛像焦黑地仍坐在原地,唯独聋子 师伯与陌生道者不见了踪迹。一阵穿堂风让满地的水渍泛起涟漪,刚才还卷起袖 子的僧人们察觉到了身上的凉意。   唯独摔跤的那个僧人仰头发现:西南边的天际,也就是聋子师伯此前凝视的 方向,蓦然翻卷起一堆快速变幻的云朵,似乎预示着不久会有雨水来袭。那云的 形状,初看像头张牙咆哮的狮子,仔细端详又像只在尘土里打滚的小狗。   二十四、   子瞻,或者曾经是子瞻的那个人,此刻身处某处的水榭之中。   暑气依然熏得人发昏,小飞虫偶尔会撞上他的脸庞,又狼狈地赶快飞走。强 睁着铅般沉的眼皮,试图脱离睡眠的引力,他于是试图去查看身边的女人。   女人的侧影钗横鬓乱、身姿旖旎,鲜活的躯体微微于呼吸中颤动,像梦中待 放的花蕾。她浓黑的发的云朵中是甜腻的香味,那香味熟悉又莫名得如同刚从中 醒来的一个梦,一阵阵熟悉的、难言的百感交集在他心中涌起,不是欲望、不是 感伤、不是怀恋、也不是惊讶和骄傲。   子瞻很想仔细端详女人的脸庞,就像重复一个做了千遍都不能餍足的动作, 眉梢,鼻梁,嘴唇,嘴唇上的汗毛,脸颊上的红晕,长长的眼线,嘴唇,优美的 惹人怜爱的嘴唇……   此刻的女人并未张开眼睛,只是柔声地对子瞻说:“说吧,主公,那个秘密, 说给十二娘听,一切都好了。”   秘密?那个秘密?恍然间子瞻已经忆起,如同身上的所有旧伤口,统统刹那 迸裂开来,此刻都渗出血来……那所有的事,秘密的核心,他为之存在为之坚持 为之牺牲了这么多的秘密。浓缩成一句话,一句非人的话语。   解脱的期待让他欣快,久抑的疼痛发作让他窒息。子瞻腾身坐了起来,洞开 的户牗外是无涯的水波泛滥微光。太久了,太久了,是该说出来了……他的嘴巴 已经张开,他的喉头咯咯作响,他的大脑中此刻清晰地浮现出那句话,抹去了一 切灰尘熠熠发着光芒。   告诉她,告诉花蕊……不必再有包袱……   “嗡……”第一个元音已经发出。   女人张开了双眸,一只深邃如渊海,一只火红如熔炉。   二十五、   皓月当空,寒江不动。夜是深时。   桀桀怪鸣几声,一头孤禽从头顶的静凝边掠过,小舟正在潭水的中央。   子由提着灯笼,借着月色,竭力寻觅着水底下的动静和光影。鱼儿为这第二 月所吸引,纷然在变幻的灯光中憧憧地逡巡穿梭,然而期遇的并非是它们。   子由等待的,是一只闻所未闻的千年石龟,刈破波纹、哑然张口,暴突的巨 眼或能与他对视片刻。成功或者失败,子瞻的救赎或者沉沦,在那片刻中就会见 出分晓。   可被等待者,一个无法确认的神话中的角色,迟迟也不示现。手中的灯笼, 颤颤巍巍地,已经越来越沉重。子由抬头看看天际,黎明尚早,地平线上的红边 并没有出现的朕兆,寒意透过衣衫逼问着少年的畏惧。反复回味张志和的话, “等到石龟,帮我说服它出手”,反复忆想兄长空洞的眼神和他口中念叨的名字 “十二娘”,子由的心中有种难以承受的重量,几天来已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子瞻可以得救,如果子瞻可以得救……如果失败了呢……不敢想象,不 愿想象。于是只好侧耳低头,静听水波对船舷无休止的叩问。一张光弧与反射织 成的网网住了子由的表情,忧虑中难掩的俊美在水中是个动荡的虚像……   石龟,或者在龙宫里睡眠正酣吧。   “苏子由,是在等人吗?”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寂静中如同打在 芭蕉上的雨滴,让子由心中一颤,灯笼差点坠入水中。   回头间,只见一位白衣少年翩翩地踞坐在小舟的另一头,头巾飘飘,双眉弯 弯,神情高傲疏朗,唯独双眼像是悲伤的缘故,带着一层淡淡的雾翳。   “我……你是……”子由完全失去了语言与说话的能力。此刻的潭心,少年 幽灵般地显现,表明他绝非常人,乃至并非人类。可是他难道就是石龟吗?还是 别有其人?是敌还是友?是来阻挠这次行动的吗?子由可以预期极其恐怖的异类 突然出现,毕竟之前在脑海中已然想象过千种遭遇的情形以及张志和的嘱咐“不 要害怕,告诉它关于子瞻的情况,告诉它你多在乎这位兄长,但绝不要提到我”, 但此人此刻如此怪异地出现却让他几近崩溃。   “蜀中的少年才子都像你这样是结巴吗?”少年泠然一笑,手持着一个晶莹 的杯子,半透明的杯壁隐隐看见酒浆在其中晃动。“来,我们喝酒。”少年把酒 杯递给子由,袍袖原来是很淡很淡的灰色,其中伸出的手苍白而细长。   为了子瞻,为了子瞻,子由把全身的勇气努力集结在一起,接过酒杯,指尖 触到少年的手指,不期比自己的手指要暖和许多。   “深夜至此,恐怕是高人指点的吧。我行踪不定,是用什么算出来的?子平 还是六壬?我看你年华正盛,前途无量,将来位极人臣也未必,面容忧戚,必有 其故,不是吗?”少年又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只酒壶和一只空杯,自酌自饮了一杯。   “先生真是那位感应北方玄武的石龟仙人吗?”子由战战兢兢地捧着手中的 酒杯,不敢饮,又不敢放下。   “我?不是仙人,是龟。”少年的眉头一挑,眼神中突然露出那种凌厉的寒 意。只是寒意转瞬即逝,少年又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来嘛,这佳酿名叫‘逍 遥游’,非你们人间所有,快饮下这杯吧。”   一股清新的酒香沁入肺腑,象炎天时饮着冰雪,先是爽冽又激起了内热。这 热却不同于原先的烦燥,而像四处眠着的花蕾一时间在胸臆中纷纷开放,骄傲地 露出嫩黄的花心,散出看不见的花粉微粒。   子由,就在这花之舞蹈中舒解了所有的怀疑,只是当下醉于那里,眼微闭, 神远扬,一时间已不记得前来的目的。   “好孩子,见过石龟了,那就回去吧。代我向叫你来的人问好。告诉他们, ‘吾将曳尾于涂中’,别再打我的主意了。”少年意味深长地拍拍子由的脸庞, 长长的指甲轻轻划过皮肤,温润如玉般的触感让子由茫然地微笑,情不自禁地点 头。   石龟起身了。   “子瞻的救赎必需拜托它相助!”子由的心深处忽然有个微弱的声音喊叫了 起来,这喊声,起初微弱,但终于喊散了花影飘飞的旋岚,露出了光秃秃的大地。   “求求您,救救子瞻、苏子瞻我的哥哥吧。我哥哥现在的状况很危险……” 子由忽然像个哇然而醒的婴孩,伸手欲扯住石龟的衣裾,却扯了个空,这让他更 加惊慌,以致真的哭泣了起来。   石龟已经一步跨出了船舷,却因着“哥哥”两个字凝在了那里。   二十六、   某处,另一空间。   你的神思在欢呼——   我成了。九九八十一年面壁,以一句真言为钥匙,造化巧铸,疏通今古,磅 礴的真气终于宣泄成一阵难以抑制的春雨,让心田开启,灵苗盛放,仇雠丧乱, 敌寇远遁。宇宙开辟者对我莞尔一笑,画一个圆相,从中消隐,留下我纵情恣意。   这是我的世界了,从此,我升我降,我保我损,生杀予夺莫不由我。我首先 拓平了眼前的山峦,成全了一条宽阔的大道,风凉飕飕地在我躯体孔窍上嬉戏, 无量数的种种触觉在颂赞这通身初得的自在,任督二脉象两条对穿的彩虹,万亿 微粒庄严的升沉已经把阴阳的秘密穷尽了。   地平线上的金色阳光正好,哈哈。我一边脸哭一边脸笑,腾身御风而行。这 空间的一切人天都闪开一边,唯恐被我的随体神功化为齑粉。   一条青色的巨蛇避之不及,只得昂扬着做出迎战的姿态,太愚蠢了,它算什 么东西!我二指轻弹,它像只去了头的虾般倒在尘土里。   哈哈,一亿年、千亿年,我将纵横到永远,永远无敌、无碍、无情、活脱自 在。   二十七、   依旧某处,某空间。   你狂怒地四处乱撞,眼中一无所见,山川大河尽化为废墟灰烬。身上磕磕绊 绊,种种无形无相的障碍物不断损害着你,让你脓血遍体。   什么地方错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了呢?你要当面问问宇宙开辟者,这是怎 么回事?他应许的一切又在那里?岂能如此对待大成就者!   可眼里所见的,只是满眼黑压压的、攒动、挨挤在一起如同麦浪的人、人、 人,渺小到只能用集结来显示其存在的虫豸啊,他们自身却还在相互地折磨、厮 杀、吞噬、消灭、残害到不可开交。   你愤怒,愤怒这一切巅峰与跌落、获得与失去、成就与陌路,愤怒这被劣等 生物所占据、肆虐、毁坏的美好的旧的曼陀罗世界。   你的、你的、所有你的,都在变成臭秽染污的它者、它者和它者。   都错了,错了。   你决意要在自己衰亡之前复仇于眼前的生灵,让愤怒的鞭子迎头痛击,众生 将像猎物般在血海中抽搐、哽噎、呛到窒息。他们的毁灭,或者可以用来重新铸 造你的、年轻的黄金时代。   二十八、   子瞻不吃不喝、眼呈斗鸡状已经三天,身体消瘦,胡须却如野草般开始枝蔓 纠缠起来。这依旧是张男子气十足、令少女微瞥之际便砰然心动的脸庞,除了目 前这种怪异的眼神。   没人知道,这是种内视的眼神,子瞻想。他在试图瞻望自己心灵的缝隙,而 看到的再不是自己,或者至少不是此生的自己。   在此刻,子瞻似乎是分裂的,一半的自己在经历着什么,奇异的、非此生的、 乃至非人、非时间的,而这经历可以肯定是发生在“此”身而非他者身上的;另 一半的自己则是个旁观者,为已闪过的无量数经历而激动难抑,为下一些非可预 料的体验而难抑激动。他像是在一个无底洞中永恒地下坠,于是四周的景致不断 从眼界中掠过,瞬间出现、绝不停留、不变地变。   坠落向哪里,何时是终点?后一个子瞻渐渐地失去了这样的感觉。或许生命 是个半径无限大的、绝无涯始的环,永远在趋向未来,又永远在回归过去。就这 样在途程中迷失,没有目标感,小如一粒浮游的尘埃,大如涵泳世界的风轮,在 经历中,也很自在,自在而……有点……困倦?   为什么不休息片刻呢?就放心地让那个“此”继续经历吧,而观察者子瞻在 想象中打了个哈欠。   一切于是静止了。前一半所经历的全部毫无影踪了,将到来的却什么都没来, 好像从来都无所从来似的。于是就像滚滚的秋水,前一刻还在浪花翻腾、瞬息万 变,后一刻却突然被截断,露出静止凝固的剖面。   但不同于比喻的是,如果可以端详,会发现,那些美丽的水滴做出扑面势、 停格于在面前的想象只是纯乎想象,实际遭遇的情况是象一片腾空了所有内容物 乃至边界的空。   子瞻在无何有的处所,象一株植物般干枯风化,如一颗露珠般蒸发消殒。   子瞻忽然醒悟,哪里错了,而且错得非常严重。   二十九、   ……   可是来不及了,从哪里醒来,就在哪里入梦。   重复着的醒来本身便成了不断回环的过程,是一梦又套着一梦、醒便是梦里 的内容。在这层层无尽的梦的迷宫里其实子瞻始终只停留在原地——一个无可形 容、无所凭依的空界之中。   焦急,像爬出表面又爬回内里的虫子,啃噬着这个观察者子瞻的内心。而曾 经认同、经历、带来种种情绪的另一半,那个一而二、二而一的经历承载者,却 恍然换上了一副怪异的面孔,转头不顾地消隐了自己。此刻子瞻是完全孤独的, 陷落在空空荡荡的、完全的孤独里。   他强烈地、先验地知晓:每醒来一次,关于自己的部分就会被消耗掉一分, 而这一分的消耗虽然不断放慢脚步,但结果却是更加无可挽回、更加折磨人的煎 熬。明知结果是完全被这空界所吞噬,但这消耗过程却在无限地被细分、再细分。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子瞻明白,虽则不竭,但一尺的 这头到那头,注定就是一尺,走到之前的万世轮回因此才显得更加恐怖。   子瞻在梦境中开始尖叫,并进而用尽力气地不停尖叫。但叫声传不进耳朵, 象奋不顾身、落入海洋的雨滴。   越挣扎、越涣散,子瞻就快要被耗尽了。   三十、   雅州。   太守雷简夫的府邸后。   苏洵正襟危坐在石凳上,默对着池塘中央的那块太湖石。石上一只飞禽单腿 站立着,一动不动地朝向苏洵,眼睛如同是棕褐色的玻璃球。   背后不远处的房内,两个柔细的声音正在对话。   “我赌这老厌物一个时辰之内屁股必定烂在那里。”   “未必未必,我赌他撑不了半个时辰必定会回去再找爹爹。”   “爹爹对他已明下逐客令,老厌物怎么敢在他气头上撄其锋芒?至少会灰溜 溜躲一阵吧。”   “他皮多厚,铁水泼不进的,上次我亲眼见爹爹把唾沫星子喷他脸上,他还 陪着笑脸去摸爹爹的胡子,说‘相公好一副美须髯啊,风神标致’云云——真是 令人绝倒。”   “你说他现在心里是不是在哭?是不是想扯着自己头发跳水?”   “哪有这么脆弱,看这架势,不过是在另想法子、看还能怎样唬弄别人荐他 上京做官罢了。”   “官瘾这么大真是没救了,他一直对爹爹说,自己这么做是万不得已,是为 了挺身而出,趁恶党尚未出头、尚未形成连片之势,先联络朝廷上的君子,同心 而济,联手对付恶党的计谋,救黎民于未央,扶社稷于……”   “冠冕堂皇,哪来这套又要吸血又要嗡嗡叫的言论!”   “我要是男人,宁可啸遨江湖、放浪山水,唱渔父之歌吟,弄天地之扁舟, 哪会这样四处打躬、自找不痛快受呢。”   “大姐,你少大言了,还是专心绣你的鸳鸯吧,看爹爹到时把你嫁个什么样 的打躬鬼!唉呀,我想起来了,你那子瞻哥哥不正是这个打躬鬼的公子吗……”   “不想活了是不是,看我不扒了你这个小狐狸精的皮……”   “你看那只鸟!”   “少打岔!看我扁死你!”   飞禽的小脑壳突然机械地拨动了一下,长喙指针般换了个角度,仿佛里面装 了个什么机关、此刻又运转了一格似的。随即,淡粉的眼皮也眨了一记,玻璃色 更加清亮、飞禽似乎要“活”了起来。然而许久,它终究仍停格在一动不动的样 子。   静寂。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两位雷小姐忽然各自觉着一股森森的静寂充溢在周 边。   静寂。也只是春日闺房中两颗未曾经历过什么的心灵遭遇的突然来袭的静寂。   而在苏洵此刻的耳中、脑海中,却充斥着无量数振聋发聩的话语,让他如此 激愤、震恐、焦虑、五内俱焚、束手无策。这话语,正是面前这只飞禽用心眼告 诉他的预言,是关于大宋王朝未来九十年风云激变和惨绝人寰的后果,一声声全 搅乱在他的意识中,几乎像潮涌般要冲爆他的脑袋、震碎他的理智。   曾经在睡梦中他几次听见过这个声音,曾经他以为这是自己“日有所思、夜 有所梦”、从古往得失中得到的对今来时势的判断。声音传递的信息让他久久启 发、长长忧虑,并四处向自己的朋友以及那些在朝廷中的诸君子声言。乃至在不 久前甚至写了一篇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时论、投寄给了远在汴京的欧阳公。   然而,今天,清醒,非常清醒时,当所有的外部的感官全让位给了那个声音 之后,他才知道一切要严重、严重的多,仙界正在向他示警。真的吗?真会是这 样吗?即便不敢相信、不敢倾听、然而沉沦向黑暗的命运走向却又让他不得不听 下去。非人的使者用神秘的方式让他终于确信这绝非谎言:一切可想象和无可想 象的迫害、谋杀、战争、死亡、更多死亡都将发生,在那强悍而难以阻挡的推演 过程之中。   尘埃与讯息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巨大图景,烽火连绵、尸骸抛撒,神州永久地 浸在血泊和铁锈之中,声音在苏洵脑海里于此止歇。   一瞬间,苏洵恍然看到、或者说被指示出了自己家庭的运命,作为图景中微 小微小的一部份。但苏洵的心灵对此无暇顾及——如果一切终期于尽,那么自己 在皇帝的召对中死去又有何幸哉?子瞻、子由先后登上相位又有何意义?如果那 些代表正义的力量不去挺身改变,牺牲自己以救赎未来……这是来自仙界的讯息、 警告、催促……   苏洵大滴大滴的泪水滴落在胸襟上。一直以来,自认心意清明、无执着心, 此刻,却真切地感到心乱如麻,心痛如绞。   雷府两位小姐并不知晓,飞禽在何时又突然消失于视野中的。   苏洵并不知晓,这只飞禽,也出现在潭上、飞过子由的头顶。   飞禽,更确切地说是化为飞禽者,却知晓那些具备神通、乃至身处仙界者都 未必能勘破、突围的迷局。   飞禽和某处的某者同时笑了。桀桀。   三十一、   子瞻终于醒了。醒作为终点,是真正的醒。   醒前只记得被哪里来的一团云朵包裹住了,白色的绵软化解了下坠和涣散, 镇定了心神,子瞻松了一口气。   自己原来一直睡在暖烘烘的纸被中,守在床头的正是子由,气喘吁吁,满头 大汗,眼神却像一朵花骤然开出了欣喜。   “哥哥,这个,真的很有效!”子由手指中似乎捏着一根什么东西,在子瞻 的面前晃动,子瞻却完全看不见。   “子由,我……我睡了很久吗?你不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太……不过……有 你在这里真好。”   子由的脸因着这话一下子红了起来。窘急中,他只得仍沿着前面的话头说道: “这个,是龟仙人交给我的龟毛,你看,刚才我用它拂了拂你脸,你就醒了。”   子瞻尚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原来陈太初也在一旁,凑过一张雀斑脸来说道: “让我瞧瞧,咦,可我并没有看到你手中有东西啊?”   “不错,我也没有见到。”子瞻伸出手来,试图去触碰那不可见的龟毛,手 只摸到子由细细的手指和皮肤上的温润的触感。子由手一颤,好像那东西掉地下 似地,要捡,却连子由自己眼中也见不着了。   子由和太初正盯着地上看来看去时,张志和已经缓步入内,身边跟着应龙。 “不用再找了,此物为北方坎水之精,有缘者方见,一旦入土,为土所化,早已 经销殒为无物了。”他说。似乎是为了证实这点似的,应龙也摇摇尾巴,轻吠了 两声。   “蒙老师指点迷津,家兄得以获救,此恩实难酬报,容学生先行顿首了。” 子瞻见志和入来,忙倒身便拜,已被伸手扶住。   “公子不必如此多礼,一来是因缘凑巧,二来我也并非单为子瞻一人,何 况……何况……”言语至此,志和的神情反而变得更加复杂难言。   “老师,此番是不是大功告成,我们可以去桃花岛修行去了?”太初插嘴道。   志和却并不理会,走到床头自顾自坐下,俯身问道:“子瞻,说说你的梦, 待贫道为你一圆。”   “圆梦?我……我梦见的十二娘是谁?……梦里我是谁?……那个谁与我又 有什么干系?……”   “十二娘曾是一个人,你也曾是另一个人,只是都被妖孽假托了,为要骗你 身中所蕴藏的那个秘密,然后好去造孽于苍生。”   “啊!它……它得逞了吗?”子瞻恍然忆起一双非人类的眼睛,蜜一样甜, 火一样烫,薰风一样骀荡,在它的注视下,自己像是要将心魂骨髓中的一切都要 吐露干净似地。   “我仿佛记得……记得说出了什么……我,难道……我太没用了。”子瞻痛 苦地醒悟,在羞愧中下意识地把脸转了过去。   “子瞻,非你之过。因果之路早就已经预先铺好,对于此事的结果,我们并 非毫无预感、盲目向前,我们只是心存着一丝挽回狂澜的希望罢了。即便现身于 世的龟毛,也绝非偶然。虽然石龟因了你们的手足之情才出手相救,仅仅是用它 来救子瞻出离无所有之乡,但却无意中暗合了《搜神记》上的预言:‘大龟生毛, 兔生角,兵甲将兴之象也。’”   “啊!师傅!难道我们败了!妖孽还是会搅乱这太平世间吗!?我还以为— —”太初惊呼道。   志和摆摆手,虽然脸色很难看,眼中却放出炯炯的光芒,继续说道:“不, 谁说的!这只是一个回合的较量,我们都还在!最终的胜负尚未有定局呢!”   “老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能否把前因后果和我们一说?”子由问道。   “嗯,这一切都缘起于那个老比丘……在极西极南的大雪山,周穆王曾经游 历过之地,数劫之前,有一个修行解脱道的老比丘……”   “你这小子赚我出山,老和尚为你入泥入水,你倒有空在这里说评话耍子!” 一个很大声的男人嚷嚷着闯了进来,众人抬头看时,正是中岩寺失踪了数天的聋 子师伯。   三十二、   “啊,老比丘!”陈太初再次惊呼,弹跳起来躲在师傅的身后。   “老你个头!我看你是老比丘他龟儿子!看我一拳打死你这小兔子!”聋子 师伯竟如此耳聪目明,活力四射,让子由和子瞻不由得目瞪口呆。   “太初,你误会了。这是中岩寺的……不……你就叫他普化禅师好了,是当 年马大师门下的再传弟子……”张志和解释道。   马大师?普化?!子由和子瞻听至此处,四目相视,心中又是一惊。马大师, 也就是马祖道一,乃是唐代中叶的禅宗大师,其门下开启了禅宗临济、沩仰两大 门派,源远流长。禅史上也确有一个名叫普化的颠僧,乃是马大师的高足盘山宝 积禅师的嗣法弟子,只是此人的行迹距今少说也有两百年!难道他一直活到现 在?!   “什么马大师牛大师,凶死了,出家人一点都不慈悲……”太初还在嘟囔。   聋子师伯,或者说普化禅师,却自顾自和张志和说起话来:“那厮狡猾多端, 只留下个替死鬼顶缸。可怜也有几年道行,筋骨全部粉碎了。”   大家此刻才注意到聋子师伯左手持着一件古怪的器物,像是个朝天开口的铃 铛,右手里却是一只瑟缩着微微而动的活物,洁白蓬松的皮毛上沾着污黑的血迹。   一只白狐?   三十三、   华山石室。   石棺半开启着,棺里一只骷髅头,棺上一只曾经绯红色的鸟。说“曾经”, 只因这鸟的颜色,已非复往昔的鲜艳,反显出些灰色和棕色来。   骷髅头和鸟正在对话。   “斥鷃,这回入京虽受了内伤,对你的历练,却也大有好处。”骷髅头说。   “你这骷髅头一点忙都帮不上,天天躺在盒子里睡觉,还要事后诸葛亮般说 教,真是讨厌!”   “关键时刻不是动手干架,而是靠真智来破解局面的。你就是未脱习气,脑 子用得太少!”   “你也不看看自己脑壳里,脑子还剩半点也无?哎呀对了,我忘记你只有舌 骨没有眼珠了。”   “小扁毛嘴巴硬。对了,尸虫好不好吃啊?比这华山的素果子鲜美多了吧?”   “有舌头没肚皮的老骨头,提醒你少说风凉话啊。”   “哈哈,还好你跟的是我,还有这些十分风趣的话可以听,若是跟了个和尚 的骷髅头,只能天天听念《法华经》一直听到精神崩溃啦,哈哈。”   “我凭什么非要跟骷髅头,可以去跟曹国舅啊、吕洞宾啊。”   “曹国舅现在还是凡胎,成仙还需假以时日。洞宾因了对白牡丹的一念贪执, 此刻不知在哪里流转生死呢。老道我有什么不好的,你非要东挑西拣!”   “没什么不好,我只是怕……怕来不及……”鸟的语气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唔……确实,那家伙的势力还在扩大……但只要我们还在,总有希望在! 只是事到如今我总觉得有些担忧,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   “关于妖孽?你有天眼,难道还看不清楚吧?”   “对于它的过去来历,我确实一清二楚,对于它的意欲所为,我也能猜出个 究竟,只是当下它的棋怎么个走法,我有个答案,但这答案过于显然……”   “说明你水平高,毕竟是传说中鲲鹏转世扶摇万里连李白都要写诗表扬的希 夷子先生啊。”   “不,一切似乎都明白昭昭、顺理成章得很,只是太在意料之中了,反 而……”   “你的意思是……”   “有些做作、有故意安排的痕迹在呢!”   “难道这还是一个局?”   “我不确信它有这么厉害,不过不能掉以轻心呢,小心一些总是好的,斥 鷃。”   “又开始说教……”   “我想,又要劳驾你带我去泰山拜见一回大司命了。”   “好啊,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套我做坐骑,每次都这样!你不会用火遁啊! 要不要给你来点火星?”   “哎呀,不要啄我头,不要啄我头……”   三十四、   汴京。   群牧司,大宋朝管理全国马匹的机构,一个中年判官正在奋笔疾书奏议。当 然,所写的是关于马政之事:“今诸州守贰虽同领群牧,而未尝亲莅职事……上 自提总官属,下至坊、监使臣,既非铨择,而迁徙迅速,谓之‘假道’,欲使官 宿其业而尽其能,不可得也。……为今之计者,当简其劳能,进之以序……”   一直以来,但凡到一个新的处所就任,他必要仔仔细细地去了解职务所辖的 上下关节肯綮、前后来龙去脉,然后勇于地发表自己意见。而这意见,又往往不 同于常人的村知俗见,多有惊人之处。   对此,朝中既有大加叹赏者,也有不以为然者,甚至素有“知人之明”美誉 的邵尧夫先生也危言说:“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还四处向朝中的几位大 老传布。   但他并不知晓,也不会在意。他的心中展开的是一片越来越清晰的、大宋朝 未来景物的蓝图。因为是蓝图,所以付诸现实还需假以时日。今上仁宗皇帝宽仁 恭俭、任其自然的施政风格,他并非不了解,不会期待自己的建议真被采纳;朝 廷诸公对他表示出善意的友好,也只是因为他个人操行足堪表率,而他的思想尚 未引发他们的警觉。但他坚信这样的举动还是有意义的,因为“嘤其鸣矣,求其 友声”,从现时起,就应当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吸引一批志同道合的青年才俊, 一同培育势力、积聚力量,为着未来的变革打下基础。他越来越确信,大宋朝表 面的繁荣下已经开始霉烂变质,需要翻晒到内里。天助已不可常恃,人事决不可 怠终,大有为之时,须从今日起始。   他的名字叫做王安石。也是四川一个闲人所撰的《辨奸论》中的主角。   此刻,尚书吏部郎中欧阳修恰在宅中向门客们传阅苏洵的这篇宏论:“……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 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 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老泉热昏病发作了,他又不认识介甫,这话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欧阳 修想了想,又对旁边一个猫脸门客补充道,“一个人要是老想做官又老是做不了, 大约总是要得热昏病的罢。”   三十五、   “十二娘是它?”子瞻注视着聋子师伯手中之物那双黯淡但仍旧碧莹莹的眼 睛,胸口蓦地一紧。似乎这垂死之物的身躯每一次颤动都牵连着自己的心似地。   “这是迷惑家兄的妖孽吗?请大师赶快除灭它吧!”子由在旁边也连忙发问。   “阿弥陀佛,你这小兔子也要来使唤老僧吗?你岂不知一切众生各各惜命, 是故佛言‘莫夺他命’。你等自惜身命爱怜身体,彼亦如是,与你何异?”   “大师,可它难道不是你们谈论的妖孽吗?况且还不是你对它下了重手吗?” 子由不依不饶。   “子由,你错了。虽然行相上是它变化出来迷惑了子瞻,但却不是妖孽,只 是妖孽驱遣的卑微工具。如有人持斧砍伤了你,不该去怪斧子,对不对?何况这 小狐也有几年道行,不合被妖孽中途断送,亦属可怜。大师全力搏兔,是出手狠 了点,但若不如此,妖孽岂会暂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应当可怜这畜生才 是。”张志和也在旁边附和解释。   子由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觉得委屈,但又不只是委屈,而是更复杂的一 些情绪的爆发。这些天,所有迭出不穷的怪异事件让他一刻不停地在迷乱中奔忙, 而至今他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不请自来的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横贯在他和哥哥的平静生活之中,似乎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纷繁。几天前还那 么清晰的哥哥的面容,如今却像是被搅乱的水中的影子,他越端详,水越动荡得 厉害。这都是为什么?又凭什么?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握哥哥的手,就像小时候一 直以来那样——每当子由哭泣时,有哥哥温暖的笑容和安慰在。可是,此刻子瞻 正神情迷茫地望着白狐,仿佛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对他竟毫无反应。   子由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无论如何坚强稳重,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 孩子。   除了子瞻,谁也没注意到,白狐的眼眶,竟也在此刻流下两行眼泪,滚落在 地上。   它为何而哭?   三十六、   在子由的心绪平复之际,张志和开始把故事叙述给三个少年听。   “虽然‘老比丘’并非那个起始的‘因’,但即便是从他开始讲起,我都要 叙述个几天几夜。况且有些前尘因果,我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关节所在,故而只说 和子瞻有关联的部分。   “我们常常谈论灵魂转世,例如说某乙的前生是某甲,某乙死后投胎成了某 丙。这并不准确。按照佛家的说法:万法唯识,众生流转生死界中的所依,也正 是这一阿赖耶识。所谓阿赖耶识,不是灵魂,因为它并非单一不变的实体,毋宁 说是一种看似运动的、广延的、相续的过程,无以名之,强立一概念名相,称为 识……”   太初插话道:“师傅,你讲的听上去怎么是佛家的道理,我们道家祖师爷是 怎么讲的?”   “别打岔,仙佛同源,中土祖师爷和西方佛陀各自洞察到的,是一般无二的 终极真谛,不过各自用不同概念系统来表达它罢了。我们教内如何解说,我以后 会教你;但子瞻、子由与佛更有缘,又几乎不了解我们的阴阳义理,所以今天就 用佛家的话来解。”   聋子师伯在旁听了,鼻孔中闷“哼”一声,把白狐交与应龙,翻着白眼,自 顾自摇着那个宝贝木铃走了。   “不必理他,咱们继续。每个人的生命,都如同浩渺无垠的暗夜中无量数的 微光点,像萤火虫的海洋,在空间与时间之流中明灭交涉、相遇又分离。只是这 微光点本身并非是单独实体,而是在周遭种种因缘势力影响下的火光,是 ‘能’ 无中生有的表现过程……呵呵,这个我不做进一步解释了,太初,可以想像火石 相擦时迸出的火花,实是两者作用的产物……每个微光点、或者说‘识’既是过 往余势的延续,又受到周遭的影响,还在感知周遭的一切,作用于周遭的一切, 投射开来的影像便是这个活色生香、我们自以为存乎其中的真实世界……”   “什么叫做‘自以为’……难道我们实际生活在虚幻世界中么?”太初又问。   “太初,你有没有听过太平桥畔乔老二的口技表演?当听者入坐帐中,四众 置身黑暗之时,忽而鸟鸣花落、忽而马嘶人惊、忽而大江拍岸、忽而江鸥讴哑、 终又归入几声牧笛渔唱。当是时也,听者自以为身处非常境中,心潮逐境而生, 种种情想涌起。实际上面对的,却只是工于声技的一个凡人而已。若假设那表演 无始无终地继续,听者六感皆障、只余听觉,但凡有记忆以来,皆是如此,那他 怎会怀疑自己其实只是在听口技表演呢?”   “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众生轮回生死界、难以出离吗?”子由问。   “不错。所谓生死,对于睁开眼睛的觉者来说,就像是穿帮的口技表演,一 切如幻。但大部分‘识’的状态,也就是‘众生’的状态,处在种种内因外缘中, 互相影响,显则为行,隐则成势,共同流转在生死明灭的过程中而不会自知。其 中有些识,影响周遭的势力更大,我们称它们为‘天神’、‘阿修罗’、或者 ‘仙人’等等。   “我们所谈论的那个妖孽,源自大雪山中一个道行极高但走火入魔的比丘, 在长久以来的变迁中,已成为能级状态非常高的存在——高到连光线经过它的周 遭,都会被吸入净尽。历来,这妖孽都极富侵略性,不断地去碰撞、吸附、吞噬 周边,并变得越来越强大。从其它普通光点的角度看,它的运动伐害了它们的存 在,改变了它们的轨迹,乃至消灭了它们的‘能’。而从祖、佛的角度看,它的 运动增加了宇宙的无序状态,带来了混沌和无明……总之,这就是妖孽的本质。 而我们所做的,就是试图阻止它。”   张志和又看了眼子瞻,说:“关于子瞻。子瞻的那个识,过去的余势非常特 异复杂,可以说包含了许多不同方面的因素,佛家称之为‘种子’——这也是 ‘识’不同于俗见所谓灵魂的地方,它没有不变的实体,而是永恒地处在迁流变 化中,因过往的余势影响而变,也因此际的遭际而变向未来——虽然在短暂时空 中并无法明显地感知这变化——在我们上一次与妖孽相遇的时候,子瞻恰巧也在 那个时空中,那时并没有子瞻,而是有一个叫做孟昶的亡国之人、一个叫做花蕊 夫人的艳姬,他们因爱而相遇,因妒忌而被分离,因仇恨而被污染,因妖孽的偶 然交涉而被部分打散、部分融合,乃至当中还参合了一些妖孽的种子,并且这种 子,对于妖孽还很关键……”   “师傅,你说得实在太抽象了,我的头也要听爆了,难道子瞻是这么多‘识’ 复合而成的吗?太匪夷所思了吧。”太初又插话了。   “好,我换种讲法。但事涉宫闱秘闻,希望你们听过后仅仅是为了揭开心中 的疑团,揭开之后,就把这段历史重新忘掉吧。”   “好。”三个少年一起点头。   三十七、   “太祖皇帝——也就是百姓们带着敬畏谈论的艺祖爷赵匡胤——攻灭后蜀之 后,蜀国主孟昶优雅奢靡的生活也终结了,他被软禁在汴梁,开始了耻辱的寓公 生涯。尤为让孟昶不堪的是,他的宠妃花蕊夫人,自己不但无力保护她,还眼睁 睁看着她被收入宫中,在宫廷赐宴之时坐在新的男人怀里。   “太祖的弟弟——晋王赵光义——揣摩太祖的心思,知道太祖虽迷恋花蕊, 但宅心仁厚,绝不忍心杀死孟昶。于是命手下以牵机药矫诏毒死了孟,帮太祖解 决了这一尴尬。孟在临死之际,强烈的怨念召感了妖孽。几千亿分之一的可能性 发生了,暗雾降临了京城。   “妖孽选择了赵光义。它一方面用感应将自己的识之碎片注入他心灵中最黑 暗的一面,怂恿他去图谋弑兄篡位;另一方面又因在另一时空与仙界周旋交战有 些吃紧,故而借花蕊夫人对孟昶之思转移实力,伏藏一部分心识种子。   “花蕊被夺入宫后,旧情如梦、时时梦觉。但生性软弱的她身不由己,只能 强颜欢笑地面对太祖。听闻孟昶暴毙的死讯后,她难以表达哀痛,于是在内室中 默默供奠孟的画像,却不巧被宫人撞见。为避祸,又随口称是蜀中求子灵验的张 仙之像。——张仙并不存在,因了一句谎言而使得这名相为妖孽的伏藏种子所污 染。更不幸这风俗竟从宫中传布回蜀中,受到百姓的膜拜和血食,为信念与愿望 所滋养。   “一日,太祖约了赵光义与其雪夜对饮,光义却预先布置好北门禁军、伪造 了金匮誓书,只等太祖服毒身亡后自己控制局面,抢先入继大宝。不料阴差阳错, 花蕊代饮牵机药酒而死,光义被太祖当面说破,恼羞成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 另一自我,颈后三寸物化暴涨为‘祸胎’,也就是传说中恐怖的人面巨疮,扑向 太祖。太祖手边随身带着华山道士陈抟所赠的碧玉手斧,情急之下掷出,竟能准 确斩杀巨疮,余劲射破窗纸,落入庭院。——这本来是陈抟早就预料到的一步, 故事也该到此为止:兄弟归和,长治太平。   “不幸,人心一旦与黑暗应合,其黑暗更甚于想象。失去祸胎的赵光义竟仍 扑向太祖,用烛台残忍地勒死了兄长。虽则平添了些插曲、多有了些慌乱,但预 先的布置仍在继续,谁也不能阻挡赵光义的意志。他继位后,逼杀太祖长子赵德 昭和自己的亲弟弟赵廷美,此后,大宋的皇座上坐的都是光义的嫡传子孙。”   子由和太初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唯独子瞻追问道:“可是……可是花蕊她 就这样被毒死了吗?”   “悲惨的是,没有。子瞻你也身受过牵机药毒,知道那种万针刺身的苦楚, 如牵线木偶一般,抽搐难抑。但此药的利害还不仅于此,因受者不会立时三刻就 死,需得好几个时辰的折磨才会断气。花蕊夫人身中奇毒、又目睹了所有这些惨 剧,仍未绝命。当时情势匆忙,禁军办事又十分草率,因此‘祸胎’的残骸和花 蕊夫人的身躯竟被扔在同一个荒井之内,推下些土石了事!两天后,赵光义大局 已定,恍然忆及此事,这才舍近求远,连夜从洛阳请来了道长做法封禁,而非近 在汴京的上清宫!因为……怕上清宫和陈抟之间的联系会横生变数。而陈抟是太 宗十分忌惮的一个人物……”   “花蕊夫人与淌着碧血的人面疮肉相枕籍着,在暗黑如漆、空气稀薄的枯井 底等待着死亡。她试图想象着与孟昶曾经度过的那些单纯如风的日子,春日游行 在林苑之中,用黄金的弹子弹贪嘴的雀儿,用檀枝翠翎的箭投珠玉装饰的酒壶,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脸上只有轻浮的欢笑;她还想起大军来临之前的那个夏夜, 两人纳凉于摩诃池上,庭户无声,暑意腻人,她迷朦着睡眼问:西风要几时才来? 他则怅然说:流年暗中偷换,我对十二娘此心不换……然而所有的回忆都无法安 慰她,到末尾都会引向那两个扭曲的血污的男人的脸,一对仇杀的兄弟。她只是 一个弱女子,她只想好好活着,可是为什么,她有什么罪,她还是这样死了?渐 渐地,牵动的大疼痛像波涛一般渐渐柔和起来,变成了她脉搏的一部分,而疮肉 烂熟的汁液沾染在她身上,默默酝酿发酵着她的怨念。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蜀中 的老家,不,是儿时的襁褓之中,是谁的声音在对她说,‘沉睡吧,用你的仇恨 交换,我给你公平和安宁’……”   所有的人回过神来都吓了一跳。因为这一大段话并非张志和所说,而是发自 子瞻之口。   三十八、   “我记起来了。”子瞻说,“我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太初和子由恐怖的注视下,张志和摆手阻止了子瞻继续自言自语,反而说 了这番话:“识性如同波浪,前浪刹那灭,后浪刹那起。每朵浪花,只在一片大 海水中才会发生,只在动荡中才有生灭,只在某一刹那的意义里才能存在。这一 刻的浪花与前一刻的浪花既有关联,也绝非同一朵浪花。当知任一刹那,此浪花 都受到不只一朵它浪花的影响,故而不须为浪花的色相、变动相、恒常相所迷惑, 也无需执著于某时某刻的某朵浪花。浪花,归根结底,不过是动荡变化中的泡沫 幻影罢了。”   “师傅,我彻底糊涂了。”陈太初说。   “老师,我想我明白了。”子瞻说。   子由默不作声,还沉浸在子瞻的那些呓语中,眼前的哥哥,竟变得这样陌生。 在时间之流中,哥哥原来和花蕊夫人有这么多的交涉,可是自己呢?自己又是哪 个坐标点?   “接下来是要处置它了,”张志和指指地下的白狐,“妖孽虽然神通广大, 却也不能无中生有地直趋下界、用人类的方式来有所作为——归根结底,它并不 是物质的存在。它还须通过感应一个触媒,用‘看取棚头弄傀儡,抽线全籍里头 人’的方式来进行操纵。譬如刚才提到的某大人物,譬如为应龙所杀的旱魃、譬 如它。”   “它何以搅到这事情中去了?要不要用五雷正法将其化为脓血?”太初问。   “没你什么事,你一边听着就是。当日我在成都郊外与妖孽托身的旱魃交手 之际,由于命运,妖孽也与子瞻不期而遇。两边本为一处的识性互相呼唤应合, 于是遂用一部分余识设局,以十二娘也就是花蕊夫人的影像引诱子瞻交出心神, 从而让伏藏在‘张仙’之识中的那部分妖孽的种子释放。不过,在节骨眼上旱魃 为应龙所杀,因而妖孽的识性涣散了一刹那,抓住这一刹那的机会,我从中助力, 替子瞻暂时切断了与妖孽的关联。但恰巧当时子瞻所处,正是成都的郊外冢间, 有一部分伏藏在子瞻体内的余识——一部分是花蕊夫人的、少部分是妖孽的—— 窜入了这只白狐的心识之中。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它也介入了这事之中。”   “难道我是妖孽的转世?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瞻迷惘地问道。   “不,没有这回事情。简单地说你是花蕊这面镜子中照出的孟昶,是花蕊对 孟昶的思念,当中又参杂着花蕊自己、参杂着大家理解忆念中的那个‘张仙’, 还被妖孽所污染……然而这么说并不准确……”   “哇,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太初感叹道,“那么接下来这只……”   “白狐的筋骨已经为普化师的狮子吼所震碎,断难活下去,我恐怕我也无力 回天,还是让应龙送它前去往生吧。”   “不!等一等!不是有人说,躯体是容器,神识是主宰……那么不管我是谁, 此刻在我面前的,躯壳是白狐,神识却是十二娘,对不对?”子瞻急切之中,从 床上差点弹跳起来。   “说了这么多话,没想到你仍然在执念之中,从没有打算真的去理解!难道 我刚才是在说评话,大家是可以打瞌睡的吗!”张志和也急了,“你不明白,它 还是它,一只白狐,不是什么花蕊夫人。你也不是别人,不是孟昶,不是妖孽, 不是张仙。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苏子瞻。”   “师傅苦口婆心,连我都听明白了,” 太初插嘴道,“子瞻,老师的意思 是,这就像一盘青椒炒肉丝,既不是猪,也不是青椒,更不是料酒、香油,它就 是它,青椒肉丝,对不对?”   “唔……这个比喻虽然……但大致如此。若把每个人的所谓自我比喻作一盘 菜,它的作料数量和种类要复杂得多,从无量数时间以来,又无时无刻不在翻炒、 回锅、与其他菜品混合、分盘、互相影响……比喻只是比喻,希望你们了解其中 的意思就好。从来没有一个延续两刹那不变动的心识存在。昔物自在昔,不从今 以至昔……”志和正待继续譬解下去——   “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子瞻喃喃 地重复着句子。何以如此耳熟,子瞻不明白,在哪里听见过……   十二娘!   子瞻蓦地呆了。   三十九、   白狐是在子瞻怀里咽的气,临死时突然张开口,咬住了子瞻的手掌。   子瞻让就它一直咬着咬着,数行鲜红的血珠蜿蜒而下,滴落在衣襟上。   子由看着这血渍在兄长衣服的纹理上有些晕染开来、有些却凝结不散,仿佛 在有意识地构图出几朵血做的花蕊般时,终于忍不住低头背身走了。   暮色悄悄临近,庭院中一点声息都没有,黄昏因这静寂,于是显得漫长。在 漫长的静寂中,唯独子瞻呆坐在地上,拥着一具死去的动物躯壳,突然爆发出嚎 啕,像洪水冲决了堤围。   泪水,从来没有这么畅快地流淌过,泪水,是为了过往的屈辱、分别、误解, 为了蹉跎的经历、迁延的错过、当面的不识,也为了今天这最终的相聚还有别离。   他岂知道那时白狐的躯壳和十二娘的心识已经被妖孽所挟持,他应当在十二 娘第一次出现在面前时就懂得她的意思。告别,离开,远离危险……   “……过去的花蕊,已经死去了,过去的三郎,也已经几度轮回了。刻舟求 剑,剑不在此,我只是一个幻象,来向假合之所告别……”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 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我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呢?可是,十二娘,我又怎么舍得明白呢!   张志和在一边静静地等待了很久,终于站起来拍拍子瞻肩膀说:“年轻人, 为了火光在洞窟上片刻的光影摇曳,何至于此?何必如此?”   子瞻并不抬首看志和,只顾低头俯就着怀里的尸体,哭泣着回答说:“圣人 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正在我辈啊!”   志和长叹一声,叫了一声“子瞻……”又废然沉吟了许久,说道:“它无法 选择,当它意识到它是它时,它已经是它了。而你,子瞻,你有选择,你可以选 择忘记。”   子瞻忽然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仰头反驳道:“老师,十二娘并非没有选择!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哦?”   “她选择了宽恕。”   四十、   “老和尚,你那狮子吼很厉害吗?”   “哼!”   “教教我好不好?”   “你不是我的弟子,随随便便未经传授就学,这叫做窃法。”   “哎呀,和尚怎么这么小气啊,老师忙着降妖除魔去了,你又赖着不肯去。 闲着也是闲着,教一下嘛。”   “我是有正事,什么叫‘赖着’。我在这里相期那头套浮木的盲龟…… ”   “什么‘忙鬼父母’啊。”   “就是子由见过的老乌龟,不知道为什么它终于肯出来做事了……”   “你说那个石龟仙人是瞎子?”   “瞎得厉害呢。”   “别打岔,教我吧,我也可以顺便教你些东西,比如六壬神课啊,袖里风啊, 都很精彩的法术呀。教我我学会了,可以和你们一起并肩战斗!”   “呵,小兔子,就凭你这悟性,我这工夫教你一百遍也学不会。”   “看低我的智慧啦,上次我说的青椒肉丝比喻还得到师傅的激赏呢!”   “他那半瓶醋,啥都自觉得懂,啥都不咋地,我们禅家正宗叫做一真法界, 即体即用,哪像他谈什么阿赖耶识,闹了半天言不及物的,都是陈年烂朝报、衲 僧破草鞋,咄!抛向江心着!”   “又来劲了。不要岔开话题好不好?”   “你真要练我这禅家功夫,得先透过‘黄龙三关’呢!”   “老和尚你可真骄傲,什么黄龙三关,故意编点人没听说过的事情唬弄我 啊!”   “别急,你没听说不代表没有,这施设,是慧南那娃子搞的,马上就会流行 的。”   “禅宗就喜欢标新立异,不像我们仙家,哼哼!我看杨亿大学士编的传灯录 上,你是很滑稽的一个人啊。临济义玄禅师说你‘大似一头驴’,你还在老师遗 像前翻筋斗呢!还有还有,你扛着棺材死了三天都没死掉……”   “什么传灯录、瞎灯笼的!一派胡言!!”   “哈哈,你会的功夫不会是驴鸣吧?杭——唷——杭——唷——”   “过分……打你这瓜娃子……”   “杭——哦——杭——哦——”   “……好了好了,你这小兔瓜娃子,临济小子的话千万不能听,文人写的更 一句不能信。大师我现场教你不就得了。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很久没开斋了,你得布施我一顿饭。”   “好啊,青椒肉丝?不,不,不,得素的,葱油薄饼?山药烤山药?”   “不要,我要吃东坡肉。”   “东坡肉?什么东西?”   “三十年后你自会知晓。”   ……   四十一、   大宋嘉佑八年三月。   时年五十六岁的仁宗皇帝仍旧没有嫡亲的皇子,立侄子赵宗实做太子也半年 有余。近来的心境颇为颓唐,总觉得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太阳下之事,了无 新鲜意味——   他也主持政务,今天接见占城国的外使、明日主持御试;他也赈灾,发内库 钱币助籴天下饥民;他也大宴娱乐,当着群臣写几笔自己擅长的飞白书;他也平 衡后宫,刚将德妃提升为贵妃,贤妃提升为德妃……然而,大宋朝的未来,是否 还会依照这一似乎永恒的步伐缓慢前行呢?这个躯壳不知道,也不关心。   未来的大宋朝,那是濮王的儿子宗实的天下,让这个中年男人和韩琦富弼这 些老臣们继续去弄吧。宗实和他们在一起久了,早晚会明白,这些老臣都是一样 的,为了祖宗的基业,也只能选择这样的套路,做皇帝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般自 由。   六年前脸上长疽、忧愤而死的狄青,唯独他的不同于众让仁宗隐隐有些遗憾。 如果他还在,恐怕西夏还能解决得更彻底……但想来,这个武人仍旧算是死得其 所。不死,自己心不会安,老臣们也都会不安着,像把黄鼠狼放在一窝吵吵嚷嚷 的小鸡里,就算黄鼠狼老实,小鸡自己也会弄出些事端来。六年前的自己,心境 还没有这般颓唐,还在期待着后宫里的喜讯,还有希望。唯其希望,才有所为。   而现在呢?算了吧。他只是觉得累了,想歇一歇。   这日在午后后苑散步的他,沐在暖融融、散发着芬芳的阳光之中时,心中浮 现的却是李义山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果真是放手之后才能体验了无牵挂的心境吗?他踱入一处亭子,咀嚼着此刻 幽微的心境,试着去想象把身边一切都置诸脑后的情景。从明日起不再上朝,从 明日起专注于书艺,从明日起和上清宫的道士好好研究一下,当然不至于无聊到 丹药烧炼之类的把戏。   一只柳莺细碎地鸣叫着掠过天际,暮春的天色虽好,连飞禽也无心恋恋,急 着赶回巢穴,仿佛要去为即将降临的暗夜做准备。   或许是明天,或许再过十年八年,在那漫长而寒冷的暗夜之中等待自己的, 究竟是什么?在自己之后等待所有大宋国臣民的,究竟是什么?每个人的黑夜毕 竟是要来的,贵为人君者也不例外,它会是如张开的巨口般瞬间吞噬一切,还是 如铺展的殓布渐渐覆盖大千呢?功业、声名、曾经的喜悦与盛典、共有的回忆和 传言,所有这些,能够存留多少、留存多久?即便雄武伟略的艺祖爷,天大的事 业如今也面目模糊得像陈年的壁画。谁会去想他斧声烛影那刻的心境,谁会去探 究他究竟如何而终?   一丝寒意掠过仁宗的心头,不止是因为若干年前那位陈抟仙人告诉给他的玄 异往事。   他想到的是自己的身后。未知但不妨去猜想的身后。   一抬头,亭子上挂着的古旧的牌匾印入眼帘,他惊异于自己竟从未注意过这 些细枝末节。   迎曙亭。   半年前立赵宗实做皇子之时,仁宗按照惯例赐他名为“赵曙”。   那些关键事件,我们可以预想其发生,但却总会发生得措手不及。   《宋史本纪第十二》:“八年三月辛未,帝崩于福宁殿,……谥曰神文圣武 明孝皇帝,庙号仁宗。”   四十二、   杭州。   年代更替如屋檐的雨水流注。屈指算来,英宗皇帝赵曙去世有七个年头了。 今上,神宗皇帝赵顼,和他的得意助手王安石正在踌躇满志地推进一波变法浪潮, 史称“熙宁新法”。   而苏轼,二十二岁勇登进士榜第二名,之后在制科考试中为仁宗皇帝赏识, 三十九岁的如今,却因为和王安石互相厌恶,已被贬在杭州府做通判近三年。   山青水绿,松翠竹秀,优游于这如诗如画的西子湖畔,消磨些时日也未始不 是美事。近来的一大心得就是契此和尚的偈子:“退步是向前”。好在朝中虽是 吃不开,苏轼却从来不缺乏真心仰慕他的诸多朋友。   这天,照旧和三五知己游玩散心,午后的西湖边上却不期遇上了暴雨。   天地间泼翻了浓墨,连湖光也失去了往日的明艳,做出一派苍茫深沉的样子。 屋顶上哗啦啦的雨步急催,孤山望湖亭中昏昏欲睡的歌舞还在勉强延续,苏轼却 一点都打不起精神。   三年任期将至,下一个任命会是什么官职?派往什么地方?是更辽远的南方 吗?至少朝廷上那帮佞人新贵是不会让他舒服的。还有子由,刚写信来抱怨说在 治所不堪新法之扰,兄弟倒真是一气同根、同病相怜。王丞相倚为股肱的知制诰 章惇,自己早年在凤翔判官任上曾与之相逢,认为他有豪侠之气,还交友过一阵 子,回京后下手比谁都狠……看来论到知人之明,还得数已过世的父亲老辣……   正在想东想西之际,突然,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了,像陈年的旧伤疤被 触动、像水中扔进了一块樟脑——   那是一个声音,一个稚嫩的女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只是一个丱年的歌伎在唱歌,圆圆的脸上涂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脂粉,衣衫肥 大,唱的是一首歌场中常唱的乐府曲子,西洲曲。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 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青涩的嗓音在伴奏上摇曳,熟烂的、被唱过无数遍的歌词从来没这般打动过 他,苏轼惊讶地支起了耳朵。   或许不是因为歌本身?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看见的是陌生的面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熟悉,却流露出从未经历的天真 与单纯。   一个声音在心中问:我曾有的那些梦呢,都到哪里去了?   另一个声音回答:不要紧,失落的梦总会寻回来。   四十三、   《苏轼年谱》卷十三:熙宁七年甲寅。王朝云来归。……时年十二岁,杭人。   (完) 【网里乾坤】∽∽∽∽∽∽∽∽∽∽∽∽∽∽∽∽∽∽∽∽∽∽∽∽∽∽∽∽∽ ◆    《读者》光环下的文明衰落    ·帅泽兵·   行走兰州,如同行走一片雨后的盐碱地。固有优良文化传统的日渐稀薄,与 当代主体强健意识的重构无力,使兰州乃至整个西北,早已消沉于一种并不干燥 的苦涩。   “骑着散文的毛驴”,像蹩脚政客般四处卖好的余秋雨,在其所谓的《文化 苦旅》里居然写不出兰州的文化,而尴尬万分地以牛肉面与白兰瓜敷衍塞责。而 且,这两种风味的对立与极不和谐,也并没有象征一份兰州应有的文化意义上的 张力。倒是与政治经济影响的日益衰微、或者说是白兰瓜的销声匿迹相呼应,文 学陇军也正经历着一场几乎失去呐喊资格的挣扎与彷徨。事实上是,自从1989年 西北师范大学中国西部文学研究所编成《西部风情与多民族色彩——甘肃文学四 十年》、对原本有限的成绩或老本进行了一次缺乏信心的清点之后,兰州文坛除 了一部《非常日记》,可说便再无成果可言。而《读者》以及视野的办刊成功, 又进一步,宣告了兰州有关文化重新构建的努力,陷入困境。   是的。我并没有头脑发热。确实,就某种意义而言,是《读者》在对兰州文 化品格与文明境遇的本就卑微进行“落井下石”。缺乏或者干脆有意回避对现实 生活的全面观照,以人性及爱的幌子粉饰太平,无疑,表明了一种对文化主体责 任的放弃与甘于沉沦。在这里,《读者》故意跌入小市民阶层并一举取得了与普 通市民同等的文化眼光与文化境遇的同时,始终因迁就小市民的喜怒哀乐甚至低 级趣味,而丧失了一份不应抛弃的自我伟岸品格,连同有意拒绝国家与民族、社 会与真实人生。这与三十年代性灵文学的实质:“靠着低诉和微吟,将粗犷的人 心,磨得渐渐平滑”实在是异曲同工——这些年来文学史上周作人、林语堂等人 影响的急剧飙升,似乎征兆与隐隐暗合了《读者》近来的发展历程。并且,相应 派生的艺术上的粗制滥造,某些文章的矫柔造作,更使《读者》开始作为骗取廉 价眼泪的集大成者而与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关怀分道扬镳、相距甚远.另一方面, 也即更为严重的是,愈到后来,这种只存在于空中楼阁或蓬莱仙景的所谓人性与 爱,便愈明显地被整体文明意识趋于后退的现实生活所无情嘲弄与迅速溶解。最 后,发展到《读者》所装饰一新的虚幻美好与不堪的生活真实图景的全面对峙。 由此产生的空白和差异,便“自由落体”为某种铜臭的主宰与“合法且有效的” 欺骗。《读者》的日进斗金、财源滚滚,和随处可见的陷入深深失望乃至绝望里 的打工仔、下岗工人、郁闷学生、不志青年(当然还有贫苦农民)的不惑与激愤 两相对照,便足以证明:《读者》的品位与功绩,最多只是某个商业奇迹或资本 运行的典范神话;只是侥幸找到了物欲横流时代麻木众人心灵的一剂安眠药方, 并积极且别有用心地制成卖点加以顺利倾销。而对文学、对文化、对兰州文明本 身毫无益处。2007年12月17日,所谓“读者的挚爱”诗文音乐朗诵会在北京中山 音乐堂上演,众多知名演员“倾情演绎”,为即将发行的《读者》(大字版)制 造娱乐声势,让我们再一次看到了一群身居高墙大院、有名有利有车有房人士假 装“被一种商业渗蚀包裹着的道德教化的庄严感迷惑与感动着”的背后的狡黠微 笑与自鸣得意。寄予希望、爱与真实、面对苦难的勇气与信心于他们及他们的作 品(不管是否拙劣),无异于缘木求鱼,或曰与虎谋皮。   如果《读者》只是被当作一份普通杂志,也就罢了。偏偏《读者》早已取得 了有关兰州文明文化的代言地位。很明显,兰州的悲剧就在这里。《读者》办刊 风格与所载内容的无形约束,使兰州的文明所指与功用,已初步局限于一种对庸 常世俗的徒劳点缀、与对水中月般的美好人性的虚拟描摹。向壁虚造的逆反外化, 呈现为世俗民风、文化氛围的迅速低落,甚至一蹶不振。在“沟通无限”网, 《读者》成功光环下的发源地,我是在说兰州,被网友评价为“社会治安是相当 差的,犯罪分子干的破事又最低等、最龌龊、最让人看不起”。一句话,失去了 和大众的真诚互动,假心假意、言不由衷地宣扬形而上的图腾,抚慰便就径直构 成虚伪而为一般民众所诟病与深恶痛绝。这是文化三流地位的隐形诠释。而与 《读者》相仿,几乎取同样理念与样式的《视野》的迅猛突起,更无异于一次气 势汹汹的推波助澜。整体意义上的对生活酸甜苦辣的拒之千里,和对民众真实痛 苦的极力忽略,注定了所谓“开风气之先”、引领社会价值观念的嬗变与革新; 扎根现实生活的肥沃土壤,从而获得与固有文明截然异质的、崭新的姿态;体恤 民情,破旧除新,无所顾忌地作开创时代性质的真、善、美的急行先锋——诸如 此类的重责种种,与兰州无缘。“文化重心地位”成为奢谈的当然结局,是兰州 仍将处于文化重建的低谷并长时间内作其黯淡色彩的自卑存在。   这种状况,涉及到兰州文明文化的载体——新闻媒介,便是无所作为、加之 大吹大擂的软肋,与同行间相互中伤、却又不敢直言现象的恶性共存。荒唐到妄 图把兰州方言当作卖点者有之;自负到不付稿酬甚至不通知创作人者有之;狡诈 到用“自购”伎俩宣称日零售额第一者有之;胆小怕事到只会某人某事而不指明 究竟何人何事者也有之。甚至连一向稳健持重的《西部商报》,与锋头正猛的 《科技鑫报》,也受大气候感染,难保其洁。前者一不小心,学会了无视行业道 德,转载作品而不注明出处;后者承办体育赛事,竟然赖帐不还,惹起官司与一 片声讨。如此小家子之气的怪诞种种,自然,是无法产生一种奋力向上的健康活 力与坚锐的。   当然,文明“内核”与文化载体俱不如意的情况,非兰州独有。单就媒体而 言,“祖上阔多了”的西安,也就只有一份《华商报》在尽力支撑,差强人意。 何况,这份报纸在全国范围内仍可说是成就有限,影响甚微;更与南方报业的叱 咤风云有若别之天壤。而至于西宁,至于银川,至于乌鲁木齐,更是只能真心地 道声拭目以待。也许,我们只能无奈地说,广州大道中旁南方日报社的气势宏伟、 灯火辉煌,宣告了一个南方对比大西北,似已初步赢得物质、精神文明双重胜利 的时代的到来。这使兰州人文几近面临退缩的托词,似乎还有西北文化状态相对 性的整体衰落。   于是,很不客气地说,兰州给人的感觉,已是温柔有余,刚劲不足;花哨世 故,粗犷不够。而再也不是众所倾慕的广阔与雄伟、浑厚与沧桑。这与兰州所处 地理位置的险要与高峻,与兰州曾在历史长河中的深邃、通达与风采灼灼,开始 南辕北辙、貌异神离;对个体精神的诱导更是作用甚微、无能为力。余秋雨所说 的“颇为疏朗与开放的风气”,居然演变成为今天的一种郑重掩饰与集体敷衍。 幸耶?不幸耶?一句话,十分遗憾,同处甘肃下的兰州仍然与敦煌文化的博大灿 烂相隔遥远。并且无可讳言,这不仅仅是指时间、距离,还有其它——   只是,丝绸之路上的坚强堡垒与重埠,我敬爱的兰州,不应该是这样的。 ◆  说说纳西男人那档子事 ·天路客·   关于丽江,有一种普遍的说法:女人的天下,男人的天堂。   ——作者题记   在丽江古城如果你看到这样的情景千万不要大惊小怪:例如看到一个老太婆 背着很重的背囊,石头啊,粮食啊,菜啊。但是男人从来不做这个事情,我们外 人觉得,哎呀,这太不可思议了,怎么男人都是游手好闲呢?而纳西的女人却是 那么吃力的干活?   这就是丽江的一个男女分工,也是丽江的一个习俗吧,丽江被外人称作是女 人的天下,男人的天堂的地方,是这么说的,这可能与那里一条重要的商贸通道 有着密切的关联,女人从来都是把家里的一切重活自己承揽下来,而男人一生当 中就很散漫,用几个字来概括纳西男人的生活:“琴棋书画烟酒茶、放鹰、遛狗。” 这才是纳西男人的生活,一个真实的写照。   除了这几件事是不是什么都不干呢?也非是如此,纳西男人还有三件大事, 可能有点传神,有些夸张,但大致就是如此:房子,一定是要盖一座房子的,第 二件事就是要娶一个老婆,第三件事就是要烤太阳,在丽江古城晒着太阳发呆。 这就是纳西男人的第三件大事,早晨吃过饭之后,沏一壶茶,从早上吃完早餐泡 一壶茶在太阳底下坐着,烤太阳,喝着茶与朋友聊天。聊着聊着,时间差不多了, 该吃午饭了,又慢慢的回去吃午饭,吃过午饭,下午这段时间又出来了,一般纳 西的男人在下午这段时间都会交流一些驯鹰的经验、心得,因为鹰是要驯服的, 据说驯服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据说把鹰抓住以后要把它的眼睛缝上,七天七夜,男主人就要不眠不休地陪 着这个鹰,让它习惯自己身上的味道,习惯自己的声音、口令,慢慢地把鹰的野 性驯、磨灭。这可与八旗子弟的“熬鹰”有得一拼哈。   如果男人努力地干家里的事、家务活,而女人呢不干,倒过来哈,这种情况 有没有可能发生呢?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了,那么这个女人在村子里面是呆不下 去的,因为丽江自古以来就是“茶马古道”的一个重镇,所谓茶马古道就是茶叶、 马匹互易的一条通道,以前的纳西男人都是以加入茶马古道为荣,可能有些人以 为,丽江这里成为一个重要的交易的场所,在自家家门口做生意不用那么辛苦, 其实不是。纳西男人以加入茶马古道为荣并不是说以在丽江做生意为荣,从丽江 到藏区的路程有3800公里,路途非常艰险,有时纳西的男人自己赶马会冒着生命 的危险,有的就一去不回了。   古代茶马古道的马帮不怎么回家的,回家的可能性不高,所以在家里的地位 就很高,女人呢做老婆嘛,就护着他爱着他,把他当做上宾,供在家里养,好吃 好喝地招待,觉得男人太辛苦了,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回到家里来了,作为纳西女 人,再苦再累,早习惯平常把生活的重担一个人包揽下来了,即使男人回来了, 也不舍得让男人帮忙干干家务,如果纳西男人去干活,把女人养在家里,当然这 在汉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纳西人不会这么想,邻居也不会这么想,如 果是这样,他们只会指着这个女人的脊梁骨,会去骂:“你这个女人,为什么会 这么没良心呢?!你的丈夫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了,你还让他做这么多家 务,还让他干这么多活,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纳西族的这个传统观念到现在还是如此吗?所谓琴棋书画烟酒茶、放鹰、遛 狗、晒太阳。到现在还是如此吗?答案是大多数纳西男人是这样的!当然,也有 少数的纳西男人不这样了,可能接触汉文化比较多了,或者在丽江市区工作时间 长了,接触的人多了,看到的事情多了,觉得就体力来说,自己比女人强很多, 不应该让女人做那么多事而自己在家养着,于是传统也就被突破了,纳西男人慢 慢地被汉化了,让女人做那么多事也会觉得不妥了,现在的一些观念也慢慢地被 纳西族人接受了,这样的纳西男人还是有一部分的。   毕竟“茶马古道”上的纳西男人再怎么辛苦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老拿以前说 事再也不像男人了。   附:   茶马古道是指存在于中国西南地区,以马帮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民间国际商贸 通道,是中国西南民族经济文化交流的走廊,茶马古道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域称 谓,是一条世界上自然风光最壮观,文化最为神秘的旅游绝品线路,它蕴藏着开 发不尽的文化遗产。茶马古道源于古代西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于唐宋,盛于明 清,二战中后期最为兴盛。茶马古道分川藏、滇藏两路,连接川滇藏,延伸入不 丹、锡金、尼泊尔、印度境内,直到西亚、西非红海海岸。滇藏茶马古道大约形 成于公元六世纪后期,它南起云南茶叶主产区思茅、普洱,中间经过今天的大理 白族自治州和丽江地区、香格里拉进入西藏,直达拉萨。有的还从西藏转口印度、 尼泊尔,是古代中国与南亚地区一条重要的贸易通道。普洱是茶马古道上独具优 势的货物产地和中转集散地,具有着悠久的历史。 【网萃】∽∽∽∽∽∽∽∽∽∽∽∽∽∽∽∽∽∽∽∽∽∽∽∽∽∽∽∽∽∽∽ ◆    猴子挠痒    ·醉里笑秋·   客厅里持续的电话铃声让妻子火冒三丈,好像被挑战到某种极限。“报丧 呀!”妻子掀开被子,腾一下起身,胡乱披了件外衣,趿着毛线织成的鞋子向客 厅走去,并抱怨:“早知道电话就装在卧室里了!”冷空气见缝插针地侵袭而来, 李智明一个哆嗦,睁开眼睛,嘴角露出诡谲一笑,窗外的桂花树还蒙蒙地缩成一 团黑影,轮廓的边上看上去毛茸茸的。显然,天还没亮透。李智明掖好掀起的被 子,捂实,然后缩在被窝里艰难地闭上眼睛。其实电话铃一响,自己都听到了。 几年来都是这样,家里的电话基本上都是由妻子接听,不过这么早来电话,并持 续顽强地鸣叫还是第一次。   一   “你家祖上是做什么的?”   “世代种田的。”   “种田的呀?”女方好像很失望,说:“那就是说祖辈没有给你留下清代瓷 器,战国钱币什么的了。”   男方搓着手极为尴尬地点头,“可以这么说。”接着嘀咕说,“这东西怎么 能随便有。”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书房里田成听了这些对话不由哑然失笑,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头皮的血管 又突突颤动起来,头痛随之而来。田成倍感失落是近几年的事情了,确切的说是 女儿上大学开始的,女儿好像一夜间就长大成熟了,身形体态越发象她过世的母 亲,性格呢?田成拿捏揣测至今,还是不知道女儿的性格是像自己还是像她母亲, 或许是基因变异吧。田成想到这里又嘿嘿笑起来,但头痛让自己不由皱紧了眉头。 想想自己生意上春风得意,却拿自己的女儿毫无办法,或许女儿是上帝派下凡间 治理自己的捣蛋天使吧。头痛还在持续没有缓解的迹象,田成拧开风油精瓶盖, 用食指沾了几滴,胡乱在太阳穴上按压起来。   女儿高考那年,田成兴致勃勃地和女儿商量起报考志愿的事情来。田成介绍 说:“外语专业不错,改革开放正酣,这个专业到哪里都很吃香,怎么样,宝贝 女儿,你只要考上了外语系,将来老爸送你去外国深造。”   女儿摇头。   “要不金融专业或贸易专业?将来帮老爸打点生意!”   儿女还是摇头。   “其实上师范大学也不错的,将来做个老师,老爸虽然教书没几年,但也是 颇受尊重。”   女儿无聊的在纸上不停地画圈,这是女儿不耐烦的征兆,重复的轨迹把纸张 切割出一个椭圆形的图案。   田成心头一动,好像这些圆圈暗示着什么轮回,却又无法说清。“做神圣的 医生吧,很稳定的职业。”   “哎呀,我自己有选择的啦,肯定给你意外的惊喜。”女儿翘着小嘴进了自 己的房间。   直到L大学考古系的录取通知书到来,田成傻了眼,立马感觉到好像有无数 具尸体陈列眼前。田成当场气的头皮发麻,接着咆哮起来:“改,马上改第二志 愿。”   女儿一吐舌头,说:“爸,我的第二志愿是地质系。”   田成无语了,一下跌坐在沙发上,心口一阵绞痛。   这个病一直落到现在,田成还记得女儿上大学时说的话,“爸,我走了,要 是寂寞的话,找个女朋友吧,我不介意的。”   女儿毕业了,到底没有去什么考古队上班,田成长出了一口气,至于女儿的 收藏爱好,刚开始田成只是以为小女孩头脑发热感到新鲜而已,或许明天后天就 厌倦了,当女儿整天把街头巷尾的破碗罐锈铜钱收回家,开始占据家里大量的空 间,并整天用放大镜揣摩的时候,田成发现自己对女儿的偏执严重估计不足,女 儿的婚姻大事又成了心头病,刚才那场对话是N场相亲对话了吧。   二   黎明前的静谧总算让交感神经停止了兴奋,梦的入口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坛 子,倏下打开坛盖,人就像一片羽毛坠入了深渊。   “喂,二爷好像快不行了。”李智明睁开眼睛的时候,妻子悄无生息坐在床 前,伪装的娴静到底没有掩饰好内心的某种期待,眼角的笑意如绽放的花朵。 “二爷好像要死了,年纪这么大了,死亡何尝不是种解脱,哎――”   李智明想起了“师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典故,李智明当然不会去责备 妻子这种不合时宜的喜悦,倒是因为妻子蹩脚的掩饰让自己嘴角泛起了笑意,至 于二爷即将去世的消息,并没有引起自己太多的伤心,人都是要死的,就像“天 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的谚语,浅显却深刻。   李智明翻身起床,来到卫生间,开始刷牙,镜子里的那双眼睛爬满了红色的 虬枝,这都是失眠引起的杰作,这点自己很羡慕妻子,呼啦啦来,咋呼呼去,象 个长不大的人,把当天藏在心里瓜儿,缔儿的事抖落出来,上床立马呼呼而睡, 那神态像只可爱的小猪,当然,偶尔会发出某些尖叫,是重大发现的那种尖叫。   李智明踅回客厅的时候,妻子正在收拾东西,脑袋和手都埋在衣柜里,问: “你那套黑色西装放哪了?”这是妻子第一次帮自己收拾东西,并且还知道如果 要参加葬礼这样的事情穿黑色西装比较合适,但她忘了,那套黑色西装去年挂在 阳台上足足有一个星期,最终被风掠走了。李智明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健忘还是 就马大哈性格,但很显然的是,这种性格会传染人,自己有时候一手揣着钥匙, 却到处找钥匙,更别说遥远的事情了。李智明一度认为自己是没有过去的,对于 当下的生活状态很知足,健忘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但一些事情要真的忘记不是件 容易的事情。“穿那套咖啡色的西装吧。”李智明说。   深秋的晨风像把小锯齿,掠在脸上生生的痛,此刻,李智明的额头依旧发热, 那是妻子临别时香吻留下的感觉,今天的妻子总是热情有加,亲完了不忘叮嘱说: “我交代的事情别忘了啊。”尽管现实,但直爽中透着可爱,但如果有一天妻子 不是这样了,说不定自己就不喜欢了。   露珠被冷空气冻成冰滴,露珠缓慢下坠的过程使冰滴呈椭圆形,晶莹剔透地 挂在树丫上,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更高的树上啁啾,东边高楼的顶上出现彤红的 霞光,这种红色在貌似凝固的空气中显得微弱。尽管冷,但李智明很享受这个清 晨的清新和缥缈的感觉,如今这些景致随着公交车地移动渐渐模糊。或许到了樟 干二爷已经死了,李智明很想让自己悲伤一些,但好像有点勉强,只好从大脑某 个角落里寻找关于二爷的信息和樟干的模样。   当浑圆的太阳在晨的蒙胧中分娩而出,“火车站”几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 辉,人突然忙碌起来,卖茶叶蛋的大婶热情有加,售票员的脸也生动起来。这些 繁杂的场景好像在脑海中没有停歇过。   或许这些场景会终生难忘,那个时候自己还是混沌小孩,跟着一个叫知识分 子的人从遥远的山村来到这里,给予自己印象深刻的是火车上的繁杂和人们奇怪 的眼神,好像都聚焦于这具孱弱的躯体上,窥透了他内心的自卑和恐惧,或者认 定这是个快病死的小孩,来往的人们都盯着这个小孩然后捂着鼻子而过。   有好心人问知识分子,“你孩子病得可不轻呀。”   知识分子只是微笑,回城的喜悦与迫切让他自始自终都笑容满面,当回城的 通知一到,没有做任何留恋或者思考,甚至连行囊都没有收拾,或许在知识分子 的眼里,樟干的一切都是代表耻辱,厌恶的,这个一切当然包含我,所以,火车 上的整个行程都是以沉默的姿态载着各自的心思前行。对于我来讲,沉默的成分 却是迷茫,火车将把自己载往何处,记得走的时候二爷说,“去,回到你亲生的 父母身边去,在这里迟早都要短命的。”可当上火车那一刻起,我不知道哪里是 我依靠的彼岸。   一下火车,我感觉世界还在随火车摇晃着移动。“要茶叶蛋吗?”一个中年 妇女笑容可鞠地问,却吓了我一跳,身体更加剧烈地抖动。“孩子,吃了茶叶蛋 就不冷了,不发抖了。”   一处铁路的桥洞下人声鼎沸,听过往的人议论说,“曾经风光无限的一个妓 女被奸杀了……”   接下来,知识分子将我带到一个叫桃花巷的地方,在一个用木板搭成的民房 前面说:“你的家到了。”   里面走出来两个同样佝偻并且皱纹满面的老人,颤抖着手笨拙地掀开我的衣 袖,发现那颗鲜红的痦子后,抱着我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哟――!”   我木讷得像根木桩,感觉一切都是梦里的场景,哪怕知识分子在巷子的尽头 消失,也只是以为他从一个共同的梦境里走出,去描绘另一个梦境而已。   李智明西装革履的派头,让同座和对面的几个人拘谨起来,生怕自己的言行 不当丢了面子,显然他们是一伙的,霜冻的寒冷,他们都穿着人工纳的布棉鞋。 暗红的脸膛,上嘴唇的胡子和鼻毛连在一起,杂乱无章。没坐一会,脚指头被寒 冷的空气咬的生生发痛,对面几个人想跺脚,但顾及体面人的存在,脚掌只好轻 微地来回划动。这种天生的自卑曾经是自己的影子,李智明讪笑着点点头,并跺 动脚说:“好冷呀。”   “是呀,好冷。”这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接着一片跺脚声。他们为李智明加 入自己的行列而兴高采烈,也就没有了拘谨,话匣子也打开了。   李智明对面靠窗子的红鼻子中年汉子说:“今年的霜冻真是大,听孩子他娘 说,猴子脑龙潭的泉水都结冰了,百年一遇呀。”   “这次回到家第一件事情我就要去龙潭里看看。”挨着李智明而坐的年小一 些的汉子语气里透着急不可待,显然,他们外出务工有些日子。   “猴子脑,是樟干村的猴子脑吗?龙潭边有棵大枫树?”李智明突然问。   “是呀,你到过?!”   “何止到过。”李智明好像找到了某个记忆的阀门,并伸手接了对面红鼻子 中年汉子的烟,说:“我也去那里的。”   对面中年汉子显然为李智明接自己的烟高兴不已,并非常荣幸地说:“我们 和你同路呢。”   三   田成来到女儿房间,女儿正为自己收到一块翡翠玉石高兴不已,拿着放大镜 反复地观看,最后高兴地说:“爸,你看看,做工精细,手感温润,据说是清中 期的。”   田成点头说:“好,不错,看样子收获很大呀。”却没有回应,田成发现女 儿已经拿着一本《盗墓大全》在揣摩并自言自语地说:“你说这个洛阳铲吧什么 时候我去买把回来看看什么样子。”   这番话听得田成心惊肉跳,一个收藏爱好,已经把家弄成了破烂回收站似的, 这丫头要是迷上盗墓那还了得,女儿的偏执自己已经有足够的领教。盗墓这档子 事和收藏联系起来也不是完全牛马不相及,撇开违法不说,一个女孩子厮混于风 高夜黑的荒郊野岭,算个啥回事呢。   田成问:“今天又相亲失败了?”   “知道还问,爸,你知道倪方六吗,听说他对古墓和葬俗很有研究的哦。”   田成的脑门又开始隐隐发涨,但还是说:“其实他们都是我手下很优秀的助 手。”   “爸,问你话呢,倪方六知道吗?”   “别说倪方六,倪方七我都不知道。”田成头上的血管开始突突跳动,田成 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发现桌子上凳子上都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最后只好挨着 门框坐下来。忍着头痛,环视着乱七八糟的所谓的收藏室,随手拿起刚才那块翡 翠玉石端详起来,其实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块玉石并不是真正A货,尽管手 感还不错,但成色才是鉴别一块翡翠玉好坏的重要标准,这块翡翠玉只能算抽去 了杂质的B货。   “爸准备给你定做一个收藏柜子,专门供你收藏用。”田成突然说。   “啥?!”女儿从书堆里爬出来,一脸迷惑,然后放下书说:“爸,别耍我 哦,你以前说只要相亲成功了才给定做的哦。”   “不打赌了,老爸认输了,行不行,爸老了,不干涉你做什么了,其实收藏 也蛮好的。”田成眼睛里闪着泪花。   “爸,你怎么了?你并没老呢,我看钟笛阿姨就很喜欢你,证明老爸魅力不 减当年哦。”   田成突然说:“这块翡翠玉石不是真正的A货,更不是清中期的,翡翠玉在 中国是近代才兴起的玉种。翡翠光靠手感是远远不够的,还要看成色,成色很重 要,这块玉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经过处理的,你摇下这块玉,再用放大镜看就会 发现里面有些气泡。”   “哈,可恶的老爸,竟然也是行家里手,瞒我这么久。”   此刻,田成的目光很迷离,好像回到某一个遥远时代。“要说玉嘛,我在樟 干的时候听说过一块和田玉,镂空雕刻,白润无暇,整个形状就如一只挠痒的猴 子,栩栩如生,只可惜……”   叮――咚,门铃响了。   钟笛进门的时候正气喘吁吁,脸色通红,走到饮水机旁,取出一次性杯子倒 满,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然后啊一声。“田甜,去天桥,我一个朋友说摊子上发 现了清乾隆时期的青花瓷。”   “是吗,走,马上!”   钟笛跟在后面喊:“电梯坏了,走楼梯!”   田成总是尽量持重微笑地望着钟笛,并点头示意,这个离异的女人并不是儿 女的朋友或者同学,却总是帮女儿打听一些收藏的消息,不过她好像和谁都能打 的火热,貌似名声不是很好,当然,这是人家的权利,奇怪的是自己并不讨厌, 倒是这个女人的目光,闪着迷离而说不清的东西,让自己陷入某段回忆,自己不 觉也跟着迷离起来,并且内心涌起一股莫名地冲动。这个社交广泛的女人,希望 能给自己的女儿介绍个好的男朋友――田成给自己找了个非常揶揄的理由,保持 着和这个女人的交往。   从钟笛回眸一笑的眼神里,好像在说,放心吧,你们的事情我包了。   四   人总是在疲劳的时候不自觉的将身体交付于任何一个环境,这种特性在乡下 人中尤为明显,他们不需要什么矜持和形象。不远处的座位上,一个中年妇女正 口角流涎,顺着下巴滴在乳沟上。对面几个汉子也东倒西歪睡着了,鼻毛随着呼 吸一扇一扇地摆动。   李智明的目光也逐渐迷离,似睡非睡。此刻,自己要游离的地方不是梦境里 的某一个环节,而是游离于记忆里某一个片断,思维好像在错综复杂的羊肠小道 上爬行,每一个细节都艰辛的不断闪现。   深秋的田野像产后贫血的妇女,裸露于苍穹之下,扎好的稻秆东倒西歪并以 各种奇怪的姿势静立于田塍之上,月光照耀在一垛垛稻秆之后投下短小不一的阴 影,不知名的小虫在阴影里唧唧而鸣。一处田的中央,众多稻秆垛垒成一个貌似 棚的模样,不伦不类,在月光下倒像鸡埘,不同的是因为缺少鸡的喧闹而枯寥, 并透着某种荒诞不经。   此刻,樟干村猴子脑龙潭旁边的大枫树低矮的树干下,吊着两具稻草人模样 的黑影随风飘荡,轮廓模糊显得了无生气。天高夜黑,狼嗥穿越寒冷的夜,钻进 大山壑并荡起回音,如同鬼魅经久不息。   “怕吗?你是城里来的。”   “死都不怕了,还怕黑暗吗?就是手麻。”   “我也手麻。”   “你的东西有就拿出来吧,省得受这么多罪。”   “那是我祖上的镇家之宝,我不能丢失在我手上。”   “你好固执,都是身外之物,何必呢?”   “你不懂。”   “他们该来了吧。”   “是该来了,你看,有火光在移动。”   晒谷场中央用杉木板临时搭建了个大台子,四角都竖立起长长的竹杆,竹竿 顶上的煤油灯尽管有玻璃罩挡风,但灯身在寒风中还是有气无力地摇晃,台子中 央放着一排会议凳桌,陈易队长叼着自己裹的喇叭筒,紧绷着脸,眼睛瞪的像灯 笼,煤油灯的晃动让材料纸上的字上下跳跃,台下的社员屏住呼吸,微张着嘴巴, 等待陈队长清算顽固分子的罪状。半晌,陈队长把材料纸重重拍在桌子上,骂道: “娘的,反正是黑五类分子,地主恶霸的徒子徒孙。”台下一片哄笑,站在前台 的丁家寡妇笑的特别响亮,银铃一样,大胸脯随着放肆的大笑上下颤动,陈队长 看了直愣神。   民兵营长小声地提示:“陈队长,是不是应该把他们领回来了?都吊了两个 小时了。”   “啊?哦。”陈队长缓过神来,又像突然想起什么心事,说:“我去拉泡屎, 妈的,吃了番薯芋头屎尿多。”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夜色中,李家祠堂枯寂无声,形状如一只老而垂死的羯羊。墙壁上泥雕的三 国演义图被刷上新石灰,然后用红漆写着“打倒一切地主恶霸的徒子徒孙”几个 大字,屋檐琉璃有的不见了,边沿显得犬牙交错,空缺的地方如掉了几颗大门牙。 屋角翘起的玲珑怪兽脑袋不翼而飞,粘俯于屋梁之上死气沉沉。紧闭的大门铜钉 基本脱落,黑黑的痕迹如同无数道伤痕。   一个影子在大门上爬行,越爬越上。当整个人影映衬于大门之上,如同趴在 上面的鬼魅。这个人似乎在踌躇,最终轰隆一声把大门推开,夜风跟着嗖嗖而入, 房门洞开的厢房里,微弱的煤油灯被窜进来的风摇得闪闪烁烁,飘忽不定。   一个女人背靠于竹椅之上,尽管脸色灰白,干瘪的双下巴依旧显示着曾经滋 润的富态,女人目光呆滞空洞,对于黑影的到来视若不见,或者是习以为常的麻 木。   咝――,古式衣服的衣钉从盘扣里挣脱出来,有的钉头经不起大力拉扯一下 断开弹在地上向远处滚去。灯光闪动的光影在洁白下垂的乳房上跳跃,一只粗糙 的手顺着颈脖子下滑,在锁骨高度的地方停留了片刻,然后继续下滑,终于托住 了乳房,掂量了下,突然一挥手,随即响起一个清脆的耳光。灰白的脸因为突然 的击打血气上涌而粉红。   “地主婆,说,东西藏哪里了?!”   除了因为刚才的耳光使脑袋还在摇晃,身躯依旧僵直地靠在椅子靠背上,如 同掉了金漆的木雕,露出森白的底漆。   “娘的,欠操!”女人被小鸡似地提起,推倒在床上……。   夜归于平静的时候,已是夜深时分,李家祠堂依旧闪着微弱的光,檀质木门 突然张开大嘴,李富佝偻的身躯如一只蚂蚁蹒跚而出,直径走向空旷的田野,田 野清香的味道永远亲切而真实,立于田塍的某一处发呆或者回忆已经成为了固有 的习惯。   一座城市的广场中央,不知何时坐着一个算命先生,衣衫褴褛,布上的八卦 图已经斑驳不清,但与众不同,因为卦布上写着:绝不奉承,实话实说。算命先 生眨着三角眼,唇如纸薄,一看就知道是善辩之士。对于这座城市,李富是熟悉 的,因为这里的烟花柳巷让自己着迷,特别是老爷和傻大哥相继过世之后,羁留 于这座城市放浪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在长工陈易怂恿之下,李富算了一卦, 当算命先生预言将来自己家族衰败,晚年不利之时,长工陈易骂将起来,但被李 富微笑着阻止,并加倍给了卦金,其实心里也蒙上一层阴影。这个阴影不是空穴 来风,听说全国到处都要被解放了。   这日回家的路上,田里成熟的早稻随风摇起了金黄的波浪,在午后的阳光里 闪闪发光。不知名的小鸟从一处稻田飞向另外一处稻田,稻谷散发的清香让李富 忘记了算命先生的预言和路程的疲惫,并且心情大好,因为这里大片大片的田地 都是自己的财产之一。   李富吩咐落轿,他想在田地里徜徉一会儿,很久没有和地里的佃户们说说话 了,趁着稻香给予自己的大好心情,聊天说话的冲动也格外强烈,李富将轿夫和 陈易打发回去报信。   靠河边的地是长根租种的。李富来到河堤上那间搭建用来休憩的茅草屋里, 里面除了铺着干净的稻草散发出清爽的气息之外,并没有人,河无声无息潺潺而 去,茅草的疯长已经遮住了大部分河面,一处的哗啦水响并不是一只鱼儿地跃出 水面,而是看到一个磨盘一样浑圆丰满的屁股正高高翘起,听年长的人说,屁股 圆的女人生育很旺盛。这是长根的闺女翠子,正弯着腰洗着手脚,手不停在水里 搓动,颀长的倒影在水里晃动。   这是李富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屁股,并马上有占有的冲动,在自己观念里, 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包含女人。世代富庶让占有欲望好像植入这个家族 男人的血液,并形成遗传密码。翠子回到茅草房的时候发现李家二少爷正在用观 赏古玩的细腻目光在自己全身扫荡。在这个女人眼里,李家二少爷是知书达理, 温文尔雅之人,直到李富将自己推到在稻草堆上,剥自己的衣裳时,也只是低声 地求饶,“二爷,你不能这样,二爷,你不能这样!”   真正发现翠子屁股细腻光滑是新婚之夜,红被褥将翠子洁白丰满的屁股衬托 的犹如上好的白玉。娶翠子的理由很简单,这个女人的屁股必定给家族带来人丁 兴旺。大姨太看上去尽管丰饶,但自己的勤耕细作连响屁也没有换来一个。就在 和翠子的新婚之夜,长工陈易大醉了一场,然后消失于黑夜里路的尽头,李富知 道,翠子是陈易小时候就定下的媳妇,大姨太也卷起细软回娘家了,并一去不回。 在李富看来,别人的痛苦和自己占有带来的快感,远比和女人作爱时的兴奋要深 远得多。   李富清楚,对于大姨太的离去,不光是自己娶翠子的原因,而是李家的传家 之宝――那块“猴子挠痒”的玉一直没有传给她,甚至没有让她看过一眼。这块 玉自然不能传给没有生育的女人,对于李氏家族来说,没有生育的女人就是外人, 李富恪守的不过是李家的祖制。   大姨太走的时候说,“李家的衰败,不是女人们不够好,是李家的男人太滥 了。”这句话飘到正在和翠子作爱的李富的耳朵里,让李富立马一泻千里。李富 发现,自己迷恋的是占有的过程,而不是作爱的本身,或者说单纯对大屁股的占 有,是让陈易愤然离去为目的的。此刻,李富抚摸着翠子光洁的屁股,却惦念着 城里小红的妖娆,这个让自己无限快乐却又无限痛恨的妓女,让自己在家族背负 一个不敢道破秘密,这也是自己迟迟没有把传家之宝公诸于世的直接原因,如今 那块假玉正躺在祠堂大门后面的一块活砖里。   翠子的大屁股到底没有给李家带来添丁的福音,李富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特别是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的情况之下。解放的炮声在远处轰隆炸响,李富开始惶 惶不安,感觉自己的命运像天上的乌云混沌不清,田地的清香就像罂粟之香,让 自己沉醉而不舍。李富只能抚摸着翠子浑圆的屁股让自己强行安静下来,翠子是 好女人,不管什么时候,她敞开自己大腿容纳的不光是那条罪恶之根,更是自己 一切暴戾的情绪,李富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这个女人。   李富决定去城里一趟。   城里也一片混乱,小红所在的妓院已经变成了迎接革命者的场所,小红自然 不知去向,让李富忐忑不安的是发现陈易竟然是迎接革命者的组织者之一。革命 好像不是那么恐怖,城里几家富商都说解放军是民主之师,文明之师,很多解放 的地方地主富商并没有被枪杀。李富到底心安了一些,决定回家,顺便在城贫困 区花十个银元带回一个男婴。   翠子的失声痛哭,是缘于感动?李富不知道,或许是自己给她买了个儿子, 激发了母性的释放吧,还是那块假玉,肯定了她在家族里的地位。在李富看来, 这只不过是一场小小地冲喜,希望解放来临的时候,家族的尊严不至于消耗殆尽。   那日早晨一声枪响之后,陈易带领民兵撞开了李家祠堂的大门,揪出被窝里 的李富宣布,这里一切都被解放。没有丝毫惊慌让李富自己也感到意外,财产田 地被瓜分的时候反而有种莫名的快感,占有和失去产生的快感李富没有分辩出哪 种更刺激。唯一让自己安慰的是翠子居然以抗拒的姿态对待陈易,她或许是在捍 卫自己短暂的家族地位。   最终家族剩下的只有那个买来的婴儿,其余一切都随着那日的枪响灰飞烟灭。   在以“政治斗争为纲”的年代,陈易队长让李富失去最后的尊严,尽管翠子 的屁股依旧浑圆,但李富不再抚摸甚至感到厌恶。这个年月让自己唯一感到快感 的是远处鬼魅般的狼嗥,好像代表自己曾经的无上荣光。所以每天批斗悬吊于龙 潭边的枫树上成为一种期待,并且陪衬自己的还有城里下放而来的知识分子。至 于买来的儿子,迟早是要让他回到其贫困的亲生父母身边,因为李氏家族已经没 有值得继承的东西,哪怕那块在外人看来扑朔迷离的叫“猴子挠痒”的传家之宝, 也是块假玉,只是这个秘密成为了自己的遮羞布让自己强撑着李家的唯一荣耀。   夜深的寒风把李富吹了个寒噤,寒冷到底让李富记起了还有要做的事情,于 是扯开沙哑的喉咙喊:“瘦猴,回来吧,回来吧——”如荒郊野岭传来的哭墓之 声。每当这个声音飘荡而来,我知道,我必须回到那个更为荒诞的现实中去,因 为夜并没有让荒诞停止,飘荡的声音,佝偻的二爷,甚至整个夜都显得荒诞。跟 在二爷的身后,如果细心,李家祠堂旁边丁寡妇的矮墙,总是有人翻墙而入,这 些人有陈队长,那个城里来的知识分子等。荒诞的还有破落的李家祠堂,里面二 姨太呆滞的目光,邋遢的乳房。   农村固有的自卑加时代赋予的自卑,无数个日夜彩排出来的荒诞,总是以现 场直播的方式展示,瞳孔收集的这些信息形成一个点,并种植于心灵的某一块贫 瘠土壤上生根发芽。为了躲避队长的儿子见面有礼(脸上吐痰甚至挨打)的待遇, 原以为,远离某一刻的热闹,会让自己的心享受到单纯的清静,但当发现自己躲 避在稻秆搭成的形如鸡埘的棚里时,原来自己只是这个时代韫犊而藏里面的一个 小丑之一,夜的清静把樟干猴子脑龙潭方向传来的狼嗥衬托的越发鬼魅,和晒谷 场上批斗的声音交织一起,比秋寒的冷空气更冻十倍,无故颤抖成为我的标签, 我并不是李家的嫡亲儿子,听说是拣来的,也听说是远方过继来的,也有说是买 来的。但颤抖的毛病却和二爷十分神似,而且猥琐。“瘦猴”这个绰号是陈队长 的儿子取的,因为形象逼真而引来同伴的叫好之声。   五   发现自己越发苍老是从自己喜欢怀旧开始的,女儿的婚事丝毫没有转机的迹 象,田成只能用怀旧来打发闲暇的时光,田成的大脑里一遍遍闪现那遥远的片断, 刹那之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从记忆深处搜罗出来,就是自己从樟干回城的时候, 李富交代自己带回来的那个猥琐如病猴一样的皮肤黝黑的小男孩,那个时代唯一 产生的故友的儿子,送他到亲生父母身边之后就杳无音信,田成决定去桃花巷看 一看,如果长得出息的话,或许还可以成为自己的女婿。   让田成失望的是,城市的发展没有让使人怀念的古朴城巷幸免于难。桃花巷 变成了宽阔的国道笔直向外伸延,两边是新建的法院和政府大楼。进出的人有的 向田成点头招呼。   田成就是这里认识钟笛的,正在自己呆滞伤神之际,肩头被轻轻拍了下,回 头一看,发现一个丰韵十足的女子,特别是胸脯鼓起的轮廓,让自己想起了另外 一个女人,樟干村的丁寡妇,尽管现在想起来那个时代翻墙而入是种耻辱的行径, 但作爱本身带来的快感时时萦绕自己,奇怪的是,这种快感在自己的妻子身上从 来没有获得过。其实自己离开樟干村的时候,最伤心的当然不是同甘共苦的李富, 而是多情多义的丁寡妇,因为自己的翻墙而入,这个女人居然拒绝了别的翻墙入 内者,其中当然包含了当时风光无限的陈易队长,当然还有倒霉的李富。   对于李富,自己还是愧欠于他的,因为自己曾经也对二姨太浑圆的屁股感到 神往,并干了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自己当时的心境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对于 那块玉自己并没有占有欲望,但想目睹其风采的欲望相当强烈。   面前这个女人让田成既熟悉又陌生,这个叫钟笛的女人自称是自己第三届学 生,而自己回城后也只教了五年书,就下海经商了。这个丰韵十足的女人实在没 有多大印象,但既然称是自己的学生自然就错不了,因为现在这个城市的领导就 是当年自己手下学习最差的学生,如今逢年过节都会到家里来拜会恩师。   田成发现这个女人很能聊天,特别是一些荤笑话,在嘴里出来居然也不别扭, 幽默十足,不觉经过“鸿福大厦”,让田成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是竟然邀请这个女 人上楼小坐,这个女人也没有推辞,并熟稔地挪坐于沙发上,看到田甜的相框问: “真是俊俏的女娃,女儿吧。”   “是呀。”田成边倒茶边说。   “不知道倾倒多少男人呢,一定名花有主了吧?”   “哎――,她呀,嫁给了她的收藏爱好,长不大一样,单身着呢。”   “收藏是个不错的投资方式呢,我亲戚有几个宝贝,到时候叫她去鉴别鉴别。 再说了,缘分的东西呀是说不清楚的,要不,我介绍几个朋友看看,说不定就成 了呢。”   田成没有搭腔了,以自己过往的习惯,是不会带陌生女人在家里独自相处的, 一切都是因为女儿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女人让自己有点别扭并带有 些异样的感觉,这个感觉和樟干村自己第一次走进丁寡妇房间及其相似,这个叫 钟笛的女人好像洞穿了自己地惴惴不安,眼角露出狡黠的笑意,不动生色地接过 递来的茶杯。   “听说丁市长经常来看你?”   女人的问话到底让田成松了口气,总算有了继续说话聊天的话题,“是呀, 常来。”田成极不自然地擦拭额头的汗水。   女人站起身来,田成以为女人准备告辞,心情竟然很复杂,多年的商海沉浮, 自己并不缺女人,但这个女人让自己不知所措。   女人在自己对面坐下来,身体前倾,底胸领口露出红色的内胸,女人说: “我想请这个同学吃顿饭,老师能不能牵个线?”   “这个――”田成并不想因为通过自己给丁市长添加什么麻烦。   “听说老师对易经有研究?”   田成有点感激地盯着面前的女人,这个女人的是聪明的,没有在丁市长的问 题上纠缠,“是呀,闲着无事。”田成说完目光自然而然在女人胸口停顿了一下。   “给我看个手相吧。”女人伸出修长的手居然放在田成的掌心,五指像蠕动 的章鱼的触须。   田成捏着女人的手,手心沁出了汗,但仍然笔挺着身姿,声音却变了调子, “你生命线很好,长寿之兆,事业稳定,感情嘛,感情嘛――”田成已经全身发 抖。   女人已经坐进了田成的怀里,脸蛋贴着田成的耳朵轻轻地说:“感情嘛,一 生多波折,是吗?”   “这样不好。”田成说着却揽住了女人的腰。   “想就拿吧。”   田成想起来了,“想就拿吧”是樟干丁寡妇引导自己第一次进入时说的话, 今天再次听见让自己亢奋无比,伸手解开了女人的上衣纽扣。   门铃的响起让田成一阵手忙脚乱,女人箍住田成的脖子喘息说,“别管他, 还没开始呢?”   “不行,是女儿回来了。”   田成整理好衣服用恍惚的步伐走上前去把门打开,一只拿着一封信的手伸了 进来说:“电费单!”   女人已整理停当,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向楼下走去,胸脯随着下楼的节奏 一颤一颤。   “这个礼拜星期六丁市长会来这里。”田成突然说道。   六   火车在一个小火车站缓缓停下来,这是列普快车,需要给更快的火车让道, 此刻正是中午时分,一拨人提着包哄涌而下,然后一拨人又哄涌而上,走廊上站 满了人,有人干脆躺在走廊上,漫长车程带来的劳顿让一些人彻底放弃了所谓的 形象。   “抓紧了,抓紧了呀!”破铜锣一样的声音从车厢入口处响起,引起一阵骚 动,大家纷纷扭头望去,一个彪形大汉正推土机一样把走廊上的人挤得东倒西歪, 白色的餐服沾满了油渍,一手提着塑料袋,袋子里一层一层放满快餐盒,另一只 手扬着几张一元的纸币,“快餐便宜,需要的抓紧了呀。”   “多少钱一个饭。”李智明对面靠窗子的红鼻子汉子探询着问。   “十八元一个,老乡,来个吧?”   “不饿,还不饿。”红鼻子汉子支吾着掩饰。   李智明从包里掏出二十元纸币说,“给我个饭。”   “好叻!您拿好,找你两块――”彪形大汉把声音来的老长。   快餐有一个荷包蛋,几根大白菜,李智明用筷条把米饭挑进嘴里,不由皱起 了眉头。   挨着李智明年纪稍小的汉子瞪着眼睛望着李智明,紧张地问,“怎么样?不 好吃吧,还这么贵!”说完喉结随着口水的吞咽上下滑动。   李智明笑笑说:“荷包蛋挺香,就是饭太硬。”   火车开始缓缓移动,咔嚓咔嚓的频率越来越密集。李智明把快餐盒扔进垃圾 桶并且排队上洗手间,长长的队伍随着火车轻微晃动,人与人之间唯一的表情就 是沉默加冷漠,这些都是自我保护的盔甲,盔甲里面其实是自卑甚至肮脏的内心 世界,有时候越丰富的表情衬托出来却是越虚假的内心……   起先,我对城里下放来的那个戴眼睛的知识分子是充满好感的,除了他有和 蔼可亲的笑容之外,还有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这个知识分子闲暇的时候总是喜欢 在地上图画圈圈,不停的重复相同的轨迹,一会地上就画出了一个明显的椭圆形 的凹槽。知识分子和二爷沦为一丘之貉是他不幸拥有了在那个时代称之为罪恶的 知识。   若大的李家祠堂,我并没有感觉到某一块弹丸之地是属于我的世界,除了饥 饿留下的佝偻之躯和自卑惊吓产生的浑身发抖与二爷相似之外,我的体内并没有 流淌李家的血液。没有生育的二姨太身形一直保持很好,城里来的知识分子经常 盯着二姨太浑圆的屁股发呆,眼睛里冒出的异样光芒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没有 逃过挨着门槛而坐的我的目光。   在六月农忙的季节,是我最不喜欢的季节,刚收割的田地立马翻耕插上二季 稻秧。这个时候离秋季还远,要是到了秋季的话,我又可以在田中央用稻秆垛搭 建貌似鸡埘的棚子,每天夜里尽量远离那些荒诞不经的场面,倾听唧唧的虫乐, 可现在是夏天。   尽管是俩颗硬糖,当知识分子拿着硬糖在我面前晃动的时候,确实让我垂涎 三尺。   “想吃吗?”   “想!”   “那你告诉我,你二爷的宝贝放在哪里。”   “在大门后面的活砖里!”我接过糖小心翼翼地剥开,然后把糖纸小心翼翼 折叠好,放进口袋。   我啃完第一颗糖的时候发现知识分子一脸失望地从祠堂大门后出来,来到二 姨太的厢房,伸手在二姨太的屁股上捏了起来,那个姿势和陈队长是一样的,我 没有在意,开始吃第二颗糖。这时二姨太的厢房里咚一声响,知识分子跌倒在地, 二姨太正用鄙视的目光盯着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沮丧地从二姨太房间里出来,跨越大门的 时候,讪笑着说,“二姨太大腿上长了个疖子,我帮忙看了看。”   李智明上好厕所回到坐位的时候,几个人正在吃“康师傅”麻辣牛肉面。呼 哧呼哧直冒热气。前排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个年轻人和一个妇女,妇女正在抽泣, 手捂着鼻子呜呜有声,年轻人也哭丧着脸,衣袖套着一黑布,布上大大绣着一个 孝字,亲人的丧失显然让她们悲痛不已。   其实人每天都在面对死亡,很多时候,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就像二姨太的死 亡。   在那个时候,二姨太的死亡一直是个谜,畏罪自杀是陈队长下的定论,作为 李氏家族的所谓成员,二姨太的死亡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或者说我是间接的凶 手。   事情发生在知识分子给我糖吃之后的第三天,一切都毫无征兆,陈队长照旧 来到了李氏祠堂,直径在大门后的活砖里拿走了那块“猴子挠痒”的玉佩。然后 是二姨太杀猪般地嚎叫,紧紧拽住陈队长的手,却遭来一顿拳打脚踢,就在陈队 长离开的刹那,我发现了二姨太绝望的眼神,好像看到她心里的家族地位轰然倒 塌。   二爷木讷注视着发生的一切,没有悲哀,没有愤怒,那眼神好像一潭死水, 岁月的荒唐好像不能惊起任何波澜。在黄昏的时候,二爷从牛栏里拿来一条麻绳, 麻绳很结实,表面磨得油光发亮。   月光把葱茏的树木镶上毛茸茸的黑边,一切都显得很神秘,猴子脑龙潭边的 大枫树在六月已经枝叶婆娑。   二爷突然跪下,抱住二姨太的屁股用脸轻轻来回蹭动。   “翠子,别怪我。”   “二爷,你动手吧,我早该去了,我活着只能增加李氏家族的耻辱。”   “六月,一片繁华,你在路上不会寂寞。”   “我没有保护好李家的传家之宝,死有余辜!”   “翠子,对不起,上吊是个很窠臼可笑的方式,按照以往家族的死法,应该 是吞金或者饮鸩而亡,就体面高贵多了,你大爷就是饮鸩而亡的。”   “二爷,别这么说,能死是个很好的选择。”   二爷把那根麻绳悬于树丫之上,打好活结,动作熟悉自然,然后轻轻抱起二 姨太把她的脖子套上,松手的当下,望着飘荡的躯体,如随风而动的稻草人,突 然嘎嘎狂笑起来,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这个表情,和陈队长扒在二姨太身上突 然一个激灵的表情是一致的,看着痛苦而快活着。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的全部过程,后来我经常来到这棵枫树下,尽管树丫 上没有了任何痕迹,但我依旧能看倒一具稻草人在随风飘荡,内心总是能涌起莫 名的快慰。接下来的日子,二爷好像很迷恋死亡,总是不停把头伸进悬于房梁上 的活结绳扣里面,并快活地嘎嘎而笑,有时候也把我的头放进绳扣里,除了狂笑, 还有目露狰狞。   七   钟笛这次来到田成家里的时候,已经调到市妇联工作几个月了,这次来的目 的是说在市委作协认识一个年青作家,希望星期六能和田甜见个面。   田成对于女儿相亲的事情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对钟笛的热心自己谈不上喜欢, 但绝对不讨厌,哪怕是自己散步的时候看到钟笛挽着曾经给女儿介绍过的男人的 胳膊,并一度认为钟笛给女儿找对象是幌子,其实是在给她自己如狼之年产生的 寂寞寻找宣泄的出口。每次钟笛奔波于女儿和自己之间,为什么没有讨厌的情绪。 按道理这样的女人,就现在来说自己是不屑的。   田成唯一给自己的解释是,时代产生的荒唐在年少之际植入了骨髓,并时不 时出来作祟,让自己惶惶不安,钟笛这个大胸脯女人总是把自己拉回到久远的岁 月,丁寡妇的丰饶多姿总是让自己翻墙而入……   那天,翻墙的时候不小心刮破了手上的皮,丁寡妇心痛得心肝宝贝地直唤, 直到自己一个激灵,然后死狗一样趴在丁寡妇的肥乳之上,同时罪恶感象条蛇紧 紧缠绕着自己,并黯然伤神。   丁寡妇悉悉簌簌从枕头下掏出两颗糖,紧紧箍住压在自己身上的躯体,巴不 得把这个男人挤成一块肉吃到自己肚子里,“宝贝,这个糖我可不舍得吃哟。”   糖这种希奇之物,只有队长家才能拥有的。自己穿好衣服,抓起糖,翻墙而 出,寡妇不忘叮嘱:“明天再来呀。”   当经过李家祠堂的时候,二爷的儿子瘦猴正看蚂蚁搬食。自己拿出糖问瘦猴: “想吃吗?”   这个快饿疯了的孩子眼睛冒着绿光说:“想。”   “那你告诉我,你二爷的宝贝藏在哪里?”   “大门后面的活砖里。”   大门后从下到上第五块砖里自己找到了那个锦盒,打开盖子一看,不由傻了 眼,如此粗糙之物怎么也不能和传家之宝联系起来。不由思忖着或许还戴在女人 的脖子上,自己合上盒子,放回原位,当自己捏手捏脚来到二姨太的厢房时,发 现是多余的,二姨太睡着了,卷曲的大腿绷得屁股越发丰满,不由伸手捏了下, 弹性很好。这时发现瘦猴正吃完了第一颗糖,并望了下自己,接着吃第二颗糖。 自己伸手向二姨太胸口探去,却空空如也,犹豫了一下,向乳房移去。   二姨太总算惊醒了,望着探在胸口之内的手,愤怒地抬脚就揣,接着咚一声 响。   自己灰溜溜爬起来,胡乱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脸烫得像火烧了一样,当沮 丧万分经过大门口时,讪笑着对瘦猴说:“二胰太屁股上长了个疖子,我帮忙看 了下。”   这些记忆田成一直认为会被岁月岁遗弃,但钟笛的出现,让这些记忆格外清 晰,现在对于钟笛的态度居然和樟干丁寡妇的态度产生吻合,那就是既希望又讨 厌的复合情绪。甚至产生了钟笛和樟干丁寡妇是不是有什么亲缘关系的揣测。这 种煎熬让自己头痛并感觉苍老,甚至和死亡联系起来,不由怀念起曾经的故人― ―李富的状况来。或许他比自己有幸,更早地踏入了天堂。   此刻钟笛又坐在田成对面,低胸领口里今天换的是蓝色的内胸,钟笛又把手 伸进田成的掌心说:“上次的相没有看完。”   田成捏着女人的手,手心沁出了汗,但仍然笔挺着身姿,声音却变了调子, “你生命线很好,长寿之兆,事业稳定,感情嘛,感情嘛――”田成的身体不由 自主地颤抖起来。   女人已经坐进了田成的怀里,脸蛋贴着田成的耳朵轻轻地说:“感情嘛,一 生多波折,是吗?”   “这样不好。”田成说着手却揽住女人的腰。   “想就拿吧。”   田成又想起来了,“想就拿吧”是樟干丁寡妇引导自己第一次进入时说的话, 今天再次听见让自己亢奋无比,伸手解开了女人上衣的纽扣,握住其中的一座乳 峰。   门铃的响起又让田成一阵手忙脚乱,女人箍住田成的脖子喘息说,“别管她, 还没开始呢?”   “不行,是女儿回来了。”   “是不是催电费的?”   “电费交了,真的是女儿,你到阳台上去。”田成稍做整理慌里慌张地把门 打开。   田甜怒气冲冲地进来,直径到饮水机旁倒了杯冻水一饮而尽,然后大声地说: “气死我了!”   这时阳台走进一个女人,热情拉住田甜的手说:“哟――,这衣服真是得体 合身,哪里买的,什么时候带阿姨也去买一件,对了,这个星期六阿姨给你介绍 个朋友,年青作家,很有作为的哦。”   八   此刻,李富躺在床上,身躯如铺在床上的一具皮囊,了无生气,厚厚的被子 到底没给这具皮囊带来一丝暖气。瘦猴怎么还没来,或许根本都不会来了,原本 自己压根没打算叫瘦猴的,是邻居丁寡妇自告奋勇地说:“二爷,如果真的要去 了,总该有个人送终,有个什么交待。”这个曾经性欲旺盛的女人,终究没有架 住岁月的摧残,皮下脂肪的干瘪让胸脯耷拉着如腌制缩水的冬瓜,唯一没变就是 那股热情劲,所以当丁寡妇去给瘦猴打电话的时候,李富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 好,唯一感觉不合适的就是一大早打电话报告一个垂死的消息,显得不吉利。当 然,李富知道,这个交待意味着什么,或许在她们眼里,那块传家之宝一直都是 存在的。   诺大的李家祠堂,除了丁寡妇偶尔来窥探自己是否已经变成白骨一堆之外, 再没有人进来过,有也是耗子的追逐喧闹之声,还有就是无休止地啃咬之声。回 忆变成了唯一可做的事情,李富一直以为,自己活着的只是一具躯体罢了,自己 的灵魂早已经死了,至于这具躯体能活到现在,李富觉得这确实是个奇迹。曾经 很多时候,自己拿着那根处死自己的妻子的麻绳想处死自己,并且独自在猴子脑 枫树下演绎了很多遍,但都没有成功,让自己死亡比处死别人难多了,尽管死亡 的快感在演绎死亡的时候已经让自己体验了很多遍,但死亡这个结果始终没有拿 到。   体内的剧痛不断消耗吞噬这具岁月遗留的残骸,自己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李富全身颤抖,迁弱的神经再次感受到死亡带来的快感,就像作爱快射时的那种 感觉。李富听到了猴子脑龙潭方向传来的狼嗥,这个时代还能听到狼嗥,真是希 奇的事情,是死亡在召唤吗?!在李富看来,龙潭边大枫树下的那具稻草人的招 手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杀死自己的妻子,现在看来,并不是她的身躯被玷污,也不是没有守住所谓 的传家之宝,而是自己想体验杀人带来的无限快感,当翠子的身躯如稻草人一样 随风飘荡的时候,刹那间血脉喷张的快感马上植入自己的灵魂,并且上瘾,李家 的血脉已经衰败,无须传承,我制定的下一个杀害的目标居然是瘦猴,这个用十 个银元买来的儿子,再下一个是知识分子……其实自己最想杀死的是城里的妓女 小红,为了那片刻的床笫之欢,自己不惜奉上传家之宝――猴子挠痒。   现在想起来值得庆幸的是那个荒诞不经的岁月结束了,迎接而来的是分田到 户和改革开放。   知识分子要回城的时候,自己将瘦猴托付于他,这个从城里来的孩子应该回 到城里去,李氏家族已经没有值得继承的东西了,城里或许能有个前程。这个决 定被证明是英明的,因为许多年后,瘦猴来过一次,已经是那个城市的年青作家。 瘦猴保持的李姓让自己欣慰,并且带来了个漂亮的女朋友。   唯一让李富不解的是,知识分子回城的那天,丁寡妇哭得呼天喊地,居然比 自己伤心多了。   瘦猴是不会来了,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当时自己还动了要杀害他的念 头,并且,“地主恶霸的后代”这个标签,哪天什么运动来了,没有必要再殃及 他人。该结束自己的生命了,让疾病吞食这具残骸,还不如自己动手结束,这个 时候,猴子脑龙潭方向又传来狼嗥的声音,那是死神的召唤啊,还有那具飘荡在 枫树下的稻草人。李富想到这里无限兴奋直达高潮,竟然奇迹般站立起来。颤抖 着从枕头下摸索出油光发亮的麻绳,并将绳子悬于不高的房梁之上,打好活结, 这一切至今都那么熟练,这回李富没有犹豫,用绳子套住脖子,脚在床沿一蹬, 身体就飘荡起来,活结越勒越紧,快感也随之而来,快活的大腿一蹬一蹬的,像 被杀戮的青蛙的大腿……   九   如果火车不晚点的话,还有一个钟就要到樟干站,樟干站去樟干村还有一个 多小时的车程,火车掠过两边的风景越来越熟悉,比如“团结水库”这几个大字, 这是远近闻名的水库。李智明对面和旁边的几个人开始激动的从行李架上取下行 李,眼睛不停地张望外面一瞬而逝的景物,不时惊叫:“看,水口塔!”并不时 看看手表上转动的时针。   李智明环抱着双手望着躁动的车厢,这是自己第二次去樟干了吧,记得上次 去的时候是想写点关于樟干的什么东西,并在樟干小住了一天。无疑,那次行程 意义非凡。   那次列车上和自己同坐的是个姑娘,手里拿着一本《盗墓大全》,令自己印 象深刻,貌似在鬼怪的世界里,女人扮演的总是懦弱胆小的角色,记得市作协秘 书小周,因为看《鬼吹灯》而恶梦连连,每每聊起还心惊胆战。   自己是沉默居多的,这个姑娘却因为旅途的无聊而滔滔不绝,将自己的内心 一览无余。   这个姑娘说自己是收藏家,这次去樟干是想收购一块叫“猴子挠痒”的玉石。   我说:“这块玉听说是李氏家族的传家之宝,想必人家不一定愿意出售。”   “那我就赖着不走。”这个姑娘看上去决心很大。   我不由暗自叹息。   走到村里的时候,以前破旧的土砖房子都换成了混泥结构的火砖房,差点让 我失去了寻找过往的切入点,让我一度以为走错了地方,村委会的干部在等待多 时了,见面就激动万分地握手我的手说:“欢迎大作家回到自己的故乡,村里的 发展希望能仰仗你多献计献策呀。”然后指着我身边的姑娘说:“这位是——?”   我戏谑说:“这是我秘书。”   姑娘并不反对,而是向我挤了挤眼睛。   村书记滔滔不绝谈论村里的发展规划,打算改造猴子脑为百果园,希望自己 能在城里想办法弄笔资金。   我却恹恹欲睡,终于我不可容忍地说,“我去看看二爷。”   对于我的到来,二爷没有喜悦,只是说:“来了。”然后指着凳子,示意坐 下。二爷看上去淡定了许多,以往轮廓分明的脸最终也显得圆润了些。   “身体还好吧?”这是我说的第一话,但接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爷点点头,目光顺着大门投向广袤的田野,然后是猴子脑龙潭的方向。接 下来是冗长的沉默,我并没有觉得沉默不好,我反而觉得这种沉默是默契的。   倒是跟我来的姑娘不时惊叹李家祠堂考究的建筑风格,并语出惊人,“这屋 子要能搬走的话,我也收藏了。”   姑娘最终来到二爷身边,直白地说:“你那块玉多少钱,我想收购。”   姑娘的直白让我尴尬,我理屈词穷并笨拙地解释:“她,她是――”   姑娘抢过话题说:“我是他女朋友。”   二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说了声“我累了,要休息了。”然后躺在竹制的 摇椅上,眼皮缓慢闭上的过程像收场的戏幕。   晚上休息的时候村长问:“要不要安排去祠堂休息。”   姑娘高兴地拍手称好,我却说:“不用了。”我拒绝的理由并不是李家祠堂 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而是这个空间是属于二爷的,任何人的擅入都将破坏这里 的平静和经久的平衡。   夜晚,我打算去猴子脑走走,跟在身后的还有那个姑娘。正值六月,一切都 枝繁叶茂,但枫树下的黑影让我停下脚步,佝偻的身躯和走路的神态一看就知道 是二爷,正颤悠悠的把一根油光发亮的麻绳悬于树丫之上,然后把头伸进那个打 了活结的圆圈。   我身后的惊呼声响来,被我捂住了她的嘴巴。   此刻二爷的头已经离开了圆圈,麻绳也随之取下,然后,发出嘎嘎阴森的笑 声。   姑娘悄声问:“你二爷是疯子?”   “不是。”   姑娘并没有空手而归,一件铜盘和一只香炉让她兴奋不已。下火车分手的时 候,姑娘兴高采烈地说:“我叫田甜,以后你朋友或者你有什么古董,古玉什么 的可以找我。”   我此刻想的却是去找钟笛,因为自己答应了去看她给自己介绍女朋友。   认识钟笛是和宣传部的人去妇联的那次采访,钟笛给自己的第一印象是她的 胸脯,总是和记忆里某个场景中的女人相似。采访完自然是饭局,钟笛双目含情 地频频劝酒,不时有意无意的用胸脯磨蹭自己的胳膊。当得知自己未婚的时候, 拍着双手说:“好呀。”   一桌子人诧异地看这个高兴的女人,钟笛继续说:“我朋友正好有个姑娘没 结婚呢。”   而我第一个女人就是钟笛,一直以为我对女人是免疫的,那天晚上这个女人 让我找到了乐趣,做男人尊严的事情让我内心的自卑减轻了许多。   那天采访完之后的饭局让我酩酊大醉,感觉自己是跟着一个女人走的,回到 蜗居的地方并不是自己的住所,而是一个芳香四溢的闺房,当光溜溜的躯体,特 别是那对奶子摇晃着钻入自己的被窝,女人呢喃喘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如一辆 卡车,全速在一块沃土上碾过,直到被电击了一样全身抽搐,紧接着是二爷兴奋 无比的脸,陈队长在二姨太身上痛苦抽搐的表情在脑海中排队而过。   事后,钟笛给我讲起了她的姨妈,她说,她姨妈在解放前是这里有名的妓女 叫小红……   我突然说:“你姨妈应该有个宝贝。”   钟笛说:“听说曾经有,但文革结束时被人奸杀了宝贝也下落不明了。”   以前给我介绍女朋友的人并不少,但我都不想见,我喜欢沉浸在钓鱼的沉静 中,或者用文字和自己对话,表达自己的自卑和孤独。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 眠,其余时间我沉默居多,我这次准备去相亲,媒人就是钟笛。我说服自己相亲 的理由是在女人身上找到的尊严足以赶走过往所有的自卑。钟笛是丰饶的,但因 为她的姨妈让我不自觉地对她产生了厌恶。   十   田甜回到“鸿福大厦”的时候已经饥肠辘辘,走到电梯口按了下12,半天没 有反应,抬头一看才发现一牌子上写着“电梯正在维修中”,不由怒火中烧,又 无可奈何的向楼梯口走去,当爬到12楼的时候已经口干舌燥,田甜重重按住门铃 不放。   半晌,田成神色慌张的把门打开,田甜直径来到饮水机旁,倒了杯凉水一饮 而尽然后大声地说:“气死我了。”   此时,阳台上走进一个女人,热情拉住田甜的手说:“哟――,这衣服真是 得体合身,哪里买的,什么时候带阿姨也去买一件,对了,这个星期六阿姨给你 介绍个朋友,年青作家很有作为的哦。”   田甜说:“爸,我饿了。”   女人知趣地说:“你们父女聊,我忙去了。”提起包下楼而去。   “这几天上哪去了?”田成把自己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上樟干去了,刚下火车呢。”   “樟干?!”田成一下子在沙发里坐直了身体。   “是呀,有什么问题吗?”田甜开始把自己在樟干的收获罗列出来,也不叫 嚷饿了。   “肯定扑空了吧?”   “也没有啦,除了你说的什么‘猴子挠痒’之外,也是收获颇丰的,你看这 个香炉,根据我的观察应该是明晚期的。”   田成默默看着女儿兴致勃勃的样子,突然问:“那个二爷还好吗?”   “那个人疯了,妈哟,半夜三更的在大树上玩上吊。”   “疯了?疯了!疯了……”田成一直喃喃自语的重复着这两个字。   “爸,上次你说到‘猴子挠痒’的时候,说可惜,可惜什么?”   “没什么。星期六去相个亲吧。”   “不去。”   “听说这个人是个年青作家,对收藏也有研究哦。”   “真的还是假的?”   “这孩子,骗你你又不给爸好处,真是的。”田成认真地说,关于这个所谓 作家的收藏爱好是自己加上去的。   “好,我去,到时候别怪我诓他宝贝,哈哈!”   十一   钟笛告诉我说,这个礼拜星期六“北正书院”门口,有个女孩子手里拿着本 《盗墓大全》,我不由哑然失笑,想起了那个所谓收藏家的姑娘,这年头都怎么 啦,姑娘家都迷上收藏盗墓什么的了。   告辞的时候,钟笛叮嘱说:“晚上八点,别忘了。”   星期六早上八点,我还在睡梦中,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急急忙忙把门 打开,几个人穿着雨衣闯了进来说:“东西呢,准备好了没?”   “昨天晚上都准备好了,在书房。”我掀开一张桌子上的锦布,一张崭新的 自动麻将桌呈现在面前,“一千多呢。”   “开工!”其他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诶,怎么多了个牌?”   “补牌没拿开吧,数数。”   这场鏖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七点三十分,田甜来到“北正书院”门口,一天的雨刚刚收敛,给田甜带来 了好心情,不觉哼起了小曲,眼睛四处乱转,希望能发现那个和自己志趣相投, 或许将成为自己男朋友的男人,但时间一点点过去,八点了,书院门口人迹罕见。 田甜觉得不可思议,以前相亲,哪次不是男方早早在等待。田甜也不生气了,倒 下定决心想看看是哪路神仙敢迟到。   九点,除了几个老头出入之外,没有看到所谓来相亲的男人。田甜心头冒起 被戏弄的感觉,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忿忿而去。   钟笛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语气带点训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呀,不去相 亲也不说下,害人家等了一晚上。”   “哦,昨天被朋友拉去研究麻将了,很重要的,结果多了个牌。”   “研究麻将?多一个?那个朝代的?”   “初步研究是宋代的。星期三晚上可以吗?保证不放她鸽子。”   “哼,帮你争取吧。”钟笛挂了电话,马上拨通了田甜的电话说:“田甜呐, 他昨天晚上被他藏友拉走了,说研究一副麻将,说什么宋代的,结果是多了个字 牌。”   “麻将?宋代?还多了个字牌,真的!!”   “他亲口说的,他确实有个收藏的朋友。”   “我不管,我要看看那副麻将,你马上安排好见面时间。”   “星期三晚上妇幼医院门口见面,记得,晚上八点。”   “好,妇幼医院门口,晚上八点。”   我在妇幼医院门口来回踱步,九点了,还没有拿书的女孩子出现,或许自己 放了人家的鸽子不来了。就在这时,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从对面马路走来,左手 拿着一本书,正笑咪咪朝自己走来,没有想到自己未来的女朋友这么漂亮,我赶 紧迎上去说:“来了。”伸手去接这个姑娘的书。   “神经病呀?”   我一怔,“那你对我笑什么?”   “我在笑傻子肩膀上有个根鹅毛。”   我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肩膀上粘了一根鹅毛,脸刷一下红了。突然心 头一动,问保安:“妇幼医院有几个门?”   保安说:“有两个,这个是东门,红旗路的出口是西门。”   “糟了。”我拔脚向红旗路走去。   田甜到底等得没有了脾气,这个传说中的年青作家,收藏爱好者竟然如此大 侠,算了,碰上这样的大头自认倒霉吧,也许没有缘分呢。   田甜又极不甘心地嘟囔:“宋代麻将是什么样子呢,看来自己是没有福气目 睹它的风采了。”   这时,一对老人颤巍巍走来问保安:“你好,妇幼医院产科住院部怎么走?”   保安说:“住院部在靠得胜路的东门,这里是西门,门诊大楼。”   “糟了!”田甜心里一动,赶紧拦了辆的士说:“东门!快!”   钟笛整理停当出门去了,田成感到无比沮丧,刚才自己趴在这个女人身上抽 搐的那刻,居然和当年丁寡妇身上抽搐的感觉是一样的,除了已故的妻子,自己 也交往了几个女人,但没有太多的感受,或许当年荒诞的年月自己在丁寡妇身上 透支了太多的快感,直到现在,又重新在钟笛这个女人身上找到了这种感觉。   田甜怒气冲冲回到家里,显然今天又被放了鸽子。   田成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爸准备去黄山旅游一趟,散散心, 你去吗?”   “去个屁呀,我不见到那个破人,鬼人,鸟人誓不罢休!竟敢放我两回鸽子, 哼!”   看着暴跳如雷的女儿,田成心里一阵窃喜,宝贝女儿到底还没有跳出三界之 外,看来降她的人出现了。   田甜几乎用狂怒的语气对着手机里的钟笛说:“告诉那小子,明天晚上八点, 滨江公园靠滨江大桥那头顺数第二个坐椅上等我!”   一天的麻将鏖战让我筋疲力尽,到滨江公园的时候才七点,我数了三次,确 认是第二排椅子之后,把疲惫的身躯交付于这张椅子,我决定小小休憩一下,刚 刚闭上眼睛,自己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下:“看你还往哪里跑?!”   我被吓了一跳,睁眼一看,不由惊呼:“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对方也惊呼!   十二   李智明回到家的时候,妻子正和岳父说着什么,妻子见丈夫回来,兴冲冲地 问:“怎么样,二爷他死了吗?”   “我还没到就死了。”   “这样呀,那东西呢?”   “东西村长转交给我了,封棺的时候我把东西放进了二爷的棺材。”   “你发神经呀,这么贵重的东西!”   “那是块假的。”   “你怎么知道?”   “那确实是块假的。”田成插嘴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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