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0/06(第一九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4.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张雪昆:夏天            §     夏 天                   §       【网讯】              §    ·张雪昆·                   § 【牛肆】              § 那些原野上的植物                   § 根 未 火: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     § 扎在泥土深处 许环光:男人的三个等级       § 在此时                   § 花开始成熟 【丝露集】             § 黄花红花紫花                   § 微笑一般的鲜艳 尤其拉:夏天,那些旧时光印象    § 蜻蜓在阳光里舞蹈 苏现斌:想起父亲          § 鸟的眼眸里 东巴夫:干旱            § 遍地都是美丽的容颜 楠北风:狗事            § 偶尔溢出云彩的豪雨                   § 哗啦啦落下 【网里乾坤】            § 千千万万个晶莹的珠                   § 汇成 张晓虎:重庆60~70年代儿歌   § 有花的倒影的河 肖 毛:一言难尽的龙脑香      §                   § 【网萃】              §                   § 嘎玛丹增:呼吸山南         §                   § 【网讯】∽∽∽∽∽∽∽∽∽∽∽∽∽∽∽∽∽∽∽∽∽∽∽∽∽∽∽∽∽∽∽ ◆ 以下摘自《法制晚报》2010年6月15日报道《20位各国首脑注册推特 奥巴马 织围脖最攒人气》。   微博,也叫迷你型博客。在如今的微博网站中,推特(twitter)是最著名的 一种。2006年问世后,推特越做越火,并逐渐风靡全球。   本报抽样调查全球30个国家(含G20),涵盖8种不同语言,发现注册推特的政 要竟然有20人之多。   那么,政要们在微博上如何玩转?让我们近距离走进他们的微博世界,一探 究竟吧!   调查说明   ●调查对象(共30位):除法国和俄罗斯,G8国家中6国政要均有微博,占75%; 在G20的11个新兴国家中,4位政要有微博,占36%;其他国家如新西兰、智利等 10国政要也有微博●涉及语言(共8种):英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希伯来语、 日语、俄语、法语、德语   ●调查内容:博文风格、更新频率、粉丝人数等   注册账号   多为实名制 查韦斯账号最抓人眼球   在各国政要的推特中,他们一般都采用自己的姓名,比如美国总统奥巴马的 微博用户名为Barack Obama,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的为Kevin Rudd。   显然,用真实姓名做用户名的好处就是方便网友查找,比如查找英前首相布 朗的微博,直接在微博首页上输入布朗的英文名就可以了。   但是,他们中也有个性账号,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在微博上使用的用户名就 跟他的名字风马牛不相及——“chavezcandanga”。该词在西班牙语中的意思是 “意志力坚强的叛逆者”,符合他的个性,他在微博中介绍自己时如此写道: “委内瑞拉共和国玻利瓦尔人的总统,社会主义者和反帝战士。”   发表微博   大都用本国语言 部分内容由幕僚更新   首脑微博文字大都使用本国语言来发表,而内容的更新上由于常涉及一些政 策发布和政府信息,也时常由其政府幕僚来完成。比如,据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 的发言人说,陆克文在推特上的博文大部分由其亲自更新,部分由幕僚们代笔。 查韦斯还雇了200人来监控他的微博留言。   而一些明显有关个人兴趣喜好和包含个人感情色彩的博文,也一看便知是博 主自己所为。比如,卡尔德隆的大部分博文就是讽刺与调侃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 陆克文也曾在推特上请求关注者推荐电影,并发布自己前往一家乡村面包店的访 问情况,等等。   更新速度   查韦斯似“闪电” 萨帕特罗最“懒惰”   在博文的更新频率上,记者查阅各政要的微博页面,发现他们更新博文内容 的频率都比较快,大多在两到三天之内。而奥巴马和查韦斯在速度比拼上较其他 政要也略胜一筹,在奥巴马微博的最新页面上,不少博文的发表时间间隔仅在数 小时之间。   由于查韦斯的追随者和留言量一直保持闪电激增的态势,查韦斯不得不改变 刚注册时一天发一条信息的频率,现在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更新一次自己的微博, 以便及时与民众互动和交流。   在本报调查的二十多位各国政要微博主中,萨帕特罗堪称最“懒惰”的博主,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只发表了三条博文,平均每隔两个月才更新一次博文。   人气指数   奥巴马最受捧 非英语政要难受关注   相对于博客用户的关注属于一种被动状态,写出来的内容传播受众并不确定, 微博的关注更为主动。拿人气最旺的奥巴马来说,追随者目前高达400多万人!   而紧随其后的是布朗,虽然其微博在他下台后便停止使用,但他在任时的追 随者人数就达174万之多,使“名存实亡”的博主至今仍稳坐“人气亚军”的位 置;接着是陆克文,以92万多名追随者位列第三。人气最低的是西班牙首相帕萨 特罗,只有187名追随者。   受语言的制约,非英语国家的政要难在微博上汇聚人气,他们的追随者一般 都在1万人以下,比如默克尔的德语微博只有8748名追随者。   网友跟帖   粉丝团风格独特 有褒有贬言辞犀利   各国政要的微博一呼百应,吸引了世界人民的高度关注,他们的粉丝团、追 随者也有着各自独特的语言风格。   记者在几位元首的微博以FOLLOWER的身份“潜伏”几日后发现,只要政要们 发出一条微博信息,追随者们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如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的粉丝团在6月1日的跟帖为,“亲爱的总统,我在祖 国的南部向您问好。我们继续前进。”   当然,有支持者也会有反对派,记者在与一些元首的粉丝交流后发现,在元 首们的追随者中,反对者的言辞也相当尖锐。比如,日本前首相鸠山宣布自己辞 职的消息后,一些追随者在其推特微博上发出“早该下台了”之类的冷嘲恶语。   另外,记者在与政要们的粉丝交流后发现,他们大部分是本国的中青年选民, 可以说是“铁杆”粉丝;另外,由于某些政要超强的个人魅力,也会吸引一些特 殊元素加入,比如大量的女粉丝。   亚洲   鸠山由纪夫 日本前首相   网址:http://twitter.com/hatoyamayukio 所用语言:日语追随者人数: 682303更新频率:辞职后两三天一更新   博文摘录:今天是‘国际妇女节’,我也很细心地将含羞草的花赠送给了女 性记者们。   内塔尼亚胡 以色列总理   网址:http://twitter.com/netanyahu 所用语言:希伯来语追随者人数: 5059更新频率:隔一天更新一次   博文摘录:我们将坚持把被俘士兵送回家。   阿罗约 菲律宾总统   网址:http://twitter.com/PRESIDENTGMA 所用语言:英语追随者人数: 2856更新频率:平均每3天更新一次   博文摘录:最近启动的U形道搭建,将缓解我国最繁忙的交通动脉的堵塞, 在路上行走会变得轻快了。   欧洲   帕普利亚斯 希腊总统   网址:http://twitter.com/PrimeministerGR 所用语言:英语追随者人数 784更新频率:平均3天发一条博文   博文摘录:很高兴到半岛电视台做客谈话节目。   拉斯穆森 丹麦首相   网址:http://twitter.com/AndersFoghR 所用语言:英语追随者人数: 16189更新频率:平均3天一次   博文摘录:‘瞄准塔利班的心脏!’阿富汗提前完成了扩充军队,这次成功 是塔利班不想见到的。   默克尔 德国总理   网址:https://twitter.com/Angie_Merkel 所用语言:德语追随者人数: 8748更新频率:5-6天   博文摘录:小红帽和大灰狼将于6月30日在柏林首映。   萨帕特罗 西班牙首相   网址:http://twitter.com/Plaid_Zapatero 所用语言:英语追随者人数: 187更新频率:几乎不更新,总共3条博文   博文摘录:我承担欧盟为期六个月的轮值国主席。我的官员们正在告诉欧洲 我们的目标。   布朗 英国前首相   网址:http://twitter.com/downingstreet 所用语言:英语追随者人数: 1740675更新频率:在下台之前一天发三四条   博文摘录:首相正与布隆伯格市长讨论福利制度,稍后将在午餐会上会见华 尔街银行家。   贝卢斯科尼意大利总统   网址:http://twitter.com/berlusconi 所用语言:意大利语追随者人数: 1689更新频率:2007年7月此后无更新   博文摘录:你无法知道这是怎样一种享受。   非洲   祖玛南非前总统   网址:http://twitter.com/presidencyza 所用语言:英语追随者人数2247 更新频率:平均一天2条博文   博文摘录:2010年南非世界杯是时候了!我的最亲爱的伙伴们!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10年6月9日《“网虫”村官》,记者刘元。 隐藏在深山里的江西省婺源县长溪村,方圆15公里没有人烟。村里,一幢黑 咕隆咚的老宅,卧室墙上糊满泛黄的报纸,床上堆着几个装满茶叶的大塑料袋。 戴向阳坐在床头,伴着昏暗的灯光敲着电脑键盘,一边在网上帮村民卖刚炒 出来的新茶。一边在QQ上回复自驾游的网友:“人说山路十八弯。我这里的山路 一百三十八弯。” 年近不惑的戴向阳,西服革履,白衬衫、白袜子,这身儿打扮在山民中显得 有点儿另类。而更另类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几年来,蜗居在山沟里的戴向阳,愣 是通过互联网,帮乡亲们卖出6000多斤茶叶,20多万元山货,吸引来5万多名国 内外游客。 “我做的事家人和村民都不理解,但我做的事是超前的。”戴向阳为此津津 乐道,自称“非典型性农民”。 因不想过靠山吃山的日子,戴向阳年轻时曾走南闯北打工,眼界大开。2005 年,他借钱买回村里第一台电脑,想通过网络找个糊口手段。 一小时4块8的上网费,气得老婆哭着叫骂“你不干活还花钱,打电脑也打不 出钱来”。父亲则怪他“不务正业,不争气”。村民也议论:“电脑能打出啥名 堂?这个戴向阳有点傻傻的。” 但出人意料的是,戴向阳在网上建立了婺源县第一个绿茶网站,通过网上交 易,当年就帮村民卖掉了800公斤茶叶。 他又跑到南昌买了数码相机、摄像机,把家乡长溪的风光照挂在网上,推介 这个有千年历史的原生态古村。 喜欢户外运动的驴友,扛“长枪短炮”的影友,拍婚纱照的新娘,加拿大、 日本、美国、澳大利亚的老外,呼啦啦进村了。“哎哟,这么黑,跟涂墨汁一 样。”头一回见着黑人,村民惊呼。 那时,戴向阳每天上网12~16小时,连吃饭都盯着网。他在百度“开博”, 要求自己“每天写一篇介绍长溪的博文,逛10个论坛发20个叫卖家乡茶叶和旅游 的帖子,并回复相关题材的帖子30个,不完成决不睡觉。” 这铺天盖地的网络“轰炸”还挺灵。过去,村民得背着茶叶下山去景德镇或 县里卖,一天都回不来,还被压价。这下可好,足不出户,茶叶就卖到北京、上 海、广州……各地茶商争相收购,茶价也上去了。 那年,村里来了7000多游客,第二年翻一番,去年游客近3万。村里办起了 30多家农家乐,仅去年秋季1个月,每家就赚了5000元以上。村民们点着票子直 乐,“看不出戴向阳的电脑真能打出钱来。” 村民夸戴向阳“脑袋好使,能改变这个村子”,2008年长溪村村委会换届选 举,他当选村委会主任。 戴向阳“千方百计想为村民办事”。村委会日常的上传下达,村民的婆媳吵 架、地基纠纷、分家、死人联系火葬他都管,就连每次去镇上开会,也要帮村民 寄信、取包裹、买东西、修电视…… 可他网瘾依旧,“一天不上网心里憋得慌”。白天忙村事,晚上上网到深夜, “村务也上网,让在外打工的村民知道村里事。” 6年“网虫”经历,发博文、帖子6000多篇,120多万点击率,戴向阳折腾出 个“中国最牛农民博客”的称号。 小有名气的他,凭借信息和人脉,完全可以去县城生活,好些旅行社、茶商 请他去,一年光介绍客源,开个网店就可以赚十来万元。 “但我还是想待在村里,通过努力得到乡亲们认可。我喜欢那种让人敬仰的 虚荣感。”戴向阳坦言。 可不久前,这位“网虫”村官差点儿气疯了。他在“百度空间”的博客被 “封杀”,他写的村官日记、百姓生活、村民声音和一些摄影作品荡然无存。 “可能因为没交钱。”戴向阳悻悻地说,“我连备份都没有。” 【牛肆】∽∽∽∽∽∽∽∽∽∽∽∽∽∽∽∽∽∽∽∽∽∽∽∽∽∽∽∽∽∽∽ ◆    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                ·未火·       多年前有一次乘车去广西一个颇为边远的地区。车从广东进入广西地区后, 人迹开始稀落,天黑后,更显山路荒凉,十几里才看到一点灯火隐在山野之中。 这是我第一次坐那么久的车,颠簸中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大概熬到半夜,终于承 受不了,让车停在路边,下车休息。   然后,我看见了世上最美的一幕:在一望无边的旷野上,在澄净墨蓝的天空 中,是满天的,无数的,无比璀璨的星星!他们有的如爱玩的孩童挤在一起,围 成一团,却依然可以看到每一颗的光芒;有的围绕在月亮的身边,月大如盘却柔 光似水,星如针芒却光彩迸射;更多的星光淡如薄云,如牛奶般融在一起化为飘 逸的白纱。我看见那最有名的北斗,还有传闻的牛郎织女,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 这样清楚,更多不知名的星星,在我脑海里组合成一幅幅美丽的图案,幻化成一 个个神奇的传说。   这才是真正的星空!这样的星空,才能够让诗人为之咏叹,乐师为之轻弹, 智者因其顿悟,众生因其梦想。   从那以后到现在,我再也没看过如此壮观美丽的星空。   听说今年高考作文题目为“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我马上想起那晚的星空。 我怀疑,现在的学生有几人看过真正的星空?住在拥挤的城市,透过混浊的空气, 看到仅有几颗暗淡星光的夜空,也能称得上“仰望星空”?   有人说“仰望星空”是比喻年轻人要有梦想。只是,梦想对许多人来说,如 同城市的星空一样暗淡。当星光不再灿烂,我们也只剩下脚踏实地了。然而,经 过一番辛苦耕耘或奔波劳累后,有些人发现尽其毕生之力,也不能拥有可以容身 的立足之地。当星空与土地都不能拥有,有些人只能幻想自己有双隐形的翅膀, 翩然飞走,留下烦烦扰扰的议论。   在城市里,我们不仰望星空,我们站在高楼,俯看灯火霓虹。我们依然脚踏 实地,但我们也许只是路过。拥有自己的方寸之室,守着温暖的一室灯火,也许 才是大多数人最真实的梦想吧。 ◆    男人的三个等级                ·许环光·   三等男人买车买房,二等男人租车租房,一等男人配车配房。试释如下:   三等男人买车买房,包括两种情形,一是富足者,包括那些自食其力者和祖 荫不薄者,如通称之黑领或富二代。二是黄脸充胖者,按揭,贷款,甘做房奴车 奴,为当下畸形政策买单而不自知。三等男人生活境界不高,旨趣粗鄙单一,重 物质轻精神,传统的小农意识,以添置田产为人生之终极目标。炫耀式消费,把 房子车子等作为成功的主要或唯一标志;一如某些人,因实无所长,只好展示其 生殖力。三等男人视野有限,庸碌猥琐,缺少闯劲和创造精神;谨小慎微,忍辱 负重,随遇而安,盛产良民和顺民;社会稳定和僵化的主导力量,也是巨大的寄 生群体存活的依据。   二等男人租车租房,也有两种情形,一是有能力买车买房而不为者,二是无 力买房买车而仍其乐融融者。他们境界等一,追求各异:音乐会,旅游,读书, 娱乐等等,精神消费占据日常消费的相当比重。二等男人和三等男人形成鲜明的 对照:重精神轻物质,视野开阔,通达乐天,勇于进取,富拼搏精神;流动性大, 是社会活力和创造力的泉源;盛产刁民和公民,是社会进步和变革的希望所在。   一等男人配车配房,包括工农仕学商等各行各业的精英,真正凭能力吃饭, 让人心服口服,本毋庸多言。比如,倘袁隆平先生住个别墅,驾个宝马,那怕再 红眼病者,当不会说三道四;反之,不如此倒不正常了。要命的是,这些人在成 为精英后大都迅即向伪精英转变。在成为精英之前,他们有类二等男人,但视野, 能力,进取精神等等更胜一筹,往往是各自领域名副其实的弄潮儿。但在成为精 英后,接受招安,不但胃被栓住了,车子是人家的,房子是人家的,还有红顶子, 成为既得利益者,心有悸悸焉,随时都怕失去,于是人格自动矮化,思想保守, 睁眼说瞎话,成为时局的吹鼓手,肉喇叭,完成了由精英到伪精英的完美蜕变。 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比如郭沫若,以及那个“亩产万斤”的论证者,我们不是 “好五倍”么。尤其是仕界,伪精英充斥,精英比例很小,但占据的分配比重却 相当大。如此,车子房子不过是用作招安的筹码。而能够做到“富贵不能淫,贫 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实为凤毛麟角,陈寅恪先生可为其中难得的一 例,而这才是一等男人的真正代表。   上述大都着重类属分析,不必刻意于个案。不难看出,三等男人占据群体的 绝大多数,二等次之,而一等则少而又少,相当于整个金字塔的塔尖。三个类别 间是不断变化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分流,二类或可下坠上升,成为三类或一类, 一类或成为三类,等等,这就是各自的取向和造化了。                             【丝露集】∽∽∽∽∽∽∽∽∽∽∽∽∽∽∽∽∽∽∽∽∽∽∽∽∽∽∽∽∽∽ ◆    夏天,那些旧时光印象                ·尤其拉·                   三分钱一支的香蕉冰棍是我童年的夏天,那时的我,穿着一双破凉鞋也是很 快乐的。上身光着,一条短裤,任那阳光热烈地照着,夏季灸热的风吹着,每一 个清晰的白天都仿佛是乐园搬来这尘世,而夜晚,在星星的点染之下,关于未来 的童话和奇想,便从我们的竹篱笆里向夜空涌如银河之波,浮腾不息,飘流着短 促而新奇的玄思。   我们手张弹弓在茂密的泡桐枝叶间,寻觅那身着黄黑相间衣衫的老蜻蜓,还 有麻雀,以及两三只停歇的八哥。正午的气息被蝉鸣所覆盖,就是一群麻雀闲居 枝上的好一阵老生常谈声,也将那一点钟的午睡时间,那几乎是处处凝固的寂寞, 扯得七零八碎,任何一个午睡之梦也无法润饰,这干枯的时光河床。   墙角那湿润的苔藓,干净的台阶,行走在墙沿的风,真真阴凉妙处的体会。 屈蹲着,捏根草棍拨弄蚂蚁洞,或是聚在一起玩沙包游戏,聊学校新闻,家长里 短,某小子的能为,不免也争论一番,攀比一下,惹出火气来。忽然,侠肝义胆 地横眉冷对,待留些怨怼,刻在印象里,等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时光的纤足重踏 上碧青青的记忆,刹那里一场缘会,一些感慨,一份时光留恋,穿梭脑际,生发 于面对。   某些记忆在夏日的阳光中该是彻底熔化了,过于沉闷的强烈的刺激,却使丰 富的记忆功能也没了用武之地。参差万别的反差交错才是我们的灵魂机灵万变之 源。所以,初晨和黄昏就汇聚着我们的记忆,开始和结束是带着粗线条的生命转 折,永不可磨灭。   还记得老外婆坐在门风口那瘦削的身影。一张晒磨得朽白的小竹椅子,吱吱 哑哑地响着,那声音象阳光和尘土的咳嗽,喘着莫名异处那一地陡生的纷乱;从 她的一双深陷的眼中看去,记忆中残存的纷纭叶片,已是深秋的那厚厚的积蓄; 零落的雪片正从天国而来,在此刻交织,迅速溶解又掠空而来,是黄昏的幽影之 上,破夏日之凝滞而来,来得如此突然和必然。回溯一生,童年的梦想比一生要 漫长,比平常漫长的一生要灵动,要来得轻盈和丰满。   她声音苍老,娓娓叙述道:那年我出嫁的时候……时光的隧道便立刻短接在 抖落的一派宁静之中,可宁静中却是锣鼓喧天,她坐在轿子上,一路心喜心怯, 一位待嫁村姑的幸福神情竟从她苍老的被岁月之绳所束缚的面容上形容宛肖地一 闪,逗着我的联想之思不由地纵身一跃,跌入亘远的年代——老外婆便成了个水 灵灵的俏姑娘。一路上,在颠簸的轿子的窗帘口,她正思虑着那古老婚典里的如 烟的细节,心念浮腾,荡漾,消魂,……   广播里通知,灯光球场夜晚有电影看。吃完午饭,我们就去霸位子。吃饭用 的长条凳摆了几排。记得是看上甘岭的故事,令人热血沸腾的枪战。可暴露的天 空黑云滚来,大风袭至,人迅速散开,淋湿了一片记忆。我们喜欢坐在银幕后边 的近处仰头看,有时坐在别人的视线上看,后脑却吃了不少小石子,回头张口就 是污言秽语,一副打架的神情,却无人搭理,只引起一阵没天理的哄笑。   那些散点似的记忆,远道寻我而来,各自散发着自己的生命力,从那些幽深 的洞穴里朝我吐露着酽醇的芬芳。不问如何活着,只道自己曾经活过,没有抹去 身临其境的点滴。如那些气味如何从邻居家的锅子里飘出来,那作料又如何的构 成;从水中捞出的大西瓜,被剖开时发出咔的一声响,又如何的清脆凉爽;生炉 子的煤烟如何充满了房间,呛声此起彼伏,眼泪也混着汗水流了出来。直到夜星 飘满天空,在竹椅上躺下,喝着茶,摇着莆扇,盼着凉风,和来访的朋友说道着 天地内外的奇闻趣事,在远近的虫鸣和荡幽幽的如滚球一般的田间蛙鸣里,半酣 半眠,醒来,却逢一头微露。   人生是梦,尤其在象形文字的潜移默化中,我们生命里梦的风味和氛围更为 浓厚些,一不留神便梦里梦外地缠结在一块,一些新词也便象旧词一样蒙上了月 光,那意味,那情氛分明在逗弄你费心的琢磨,可此也可彼也,不安分也,不可 较真也,不了了之也。而可确定的是,我们来了,正去,如流水,如一片风吹逝 的云。   关于夏季,关于一生最繁盛的点滴,被雷暴,骤雨,酷热席卷而去,可我们 享用过那场盛宴,笑过,哭过,爱过,醉过,可没有醒来,没出过远门,不幸, 却骄傲,思来浑沌一片,却如此兴味绵长…… ◆     想起父亲                ·苏现斌·                   昨天晚上,突然地想起我的父亲,过去的小事,又一件件地浮现,我这才觉 出,原来父亲这么多年来是受了这么多苦,却从来不说。他肯为家里而辛苦奔波, 对自己却从来都很吝啬。我也记得自己病好之后想写一部小说,来细细地讲述父 亲与我始终相伴的这段人生历程。但总觉得规模过于宏大,一时不能下手,就这 样放下了。但无论何时,当自己觉得人生渺茫时,却总能从父亲那里得到力量, 那么难的日子,父亲一个人默默地都承担下来了,我有什么苦不能吃呢?   对父亲的理解似乎来得太晚,而那场病,却是我们父子尽释前嫌的机遇。想 到此前自己对父亲的不了解和有意无意的伤害,心里真的是好愧疚。   病好之后,毕业前夕,曾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人在父亲生前 总不能亲近父亲,因为父亲总是忙着工作,父亲去世之后,他到父亲生前的工厂 去看,那是一个简陋的地方,工人机械般无聊地生产一个个螺丝钉,他这时才明 白,父亲需要生产多少个螺丝钉才能养活一家人!我当时很有感触,想到父亲早 年换碗,觉得父亲很不容易:他需要换多少个碗才能养活我们一家人啊!   历史是捉弄人的,而有时候,大多数人的命运却被少数人捉弄。家里成分不 好,文革中父亲被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利。生活的压力让父亲这个家中的长子不得 不帮爷爷奶奶分一份重担,十几岁的父亲,去挖过老沙河。1977年高考恢复后, 父亲补习了一年,去参加高考,虽然考了全公社第一名,但毕竟也是失去的太多, 父亲落榜了。中学的校长来到家里,劝说爷爷让父亲再读一年,父亲执意不肯, 父亲知道家里的难处,不愿再给爷爷奶奶太重的负担。与自己的前途相比,父亲 更懂父母的压力,放弃了。从此,父亲的一生便也注定了满是艰辛。   我至今似乎也数不清父亲究竟干过多少职业,但我很清楚的是父亲一次次地 挣扎着,努力来养活一家人。有一次我很无知地说,如果每年省下1000元,二十 年下来也该有20000元呀,钱都到哪里去了?父亲笑了,指着我们姊妹三人,说 在这里呢。我太傻了,全不知父母的艰辛:在中国的农村,绝大多数人也正如我 的父亲一样,用不断的挣扎和汗水,换来的是一家人的刚刚温饱,哪来的节余啊, 我确实太理想化了。   这二十年,日子虽然艰苦,但我始终感到很快乐,很温暖,也特别地眷恋父 母苦心经营的这个破败却充满温情的家。父亲给我们的,不只是衣食住所,更是 一种精神上的支柱和依赖,不管生活多么难,只要父亲在,我们总放心,因为父 亲一定给我们保障的。最难的时候,家里没有钱给我们交学费,父亲默默地收拾 了院子里的废铜烂铁,又默默地去想其它办法。难处总能过去的,因为有父亲在。 我后来常常地想,这二十年过得怎么样呢?虽然说坎坎坷坷,但再苦再难父母也 没有让我们几个孩子委屈过,再穷再紧也没有说让我们没钱念书。如果让我选富 裕地方生活和过去的二十年生活,我会毫不犹豫地选后者。   高考落榜的父亲,其实并没有对人生失望。父亲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他把自 己的人生未遂之愿寄托在我们几个孩子身上。在我们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像父 亲这样执着让孩子上学的人,是不多见的。父亲也许是尝了太多的生活之苦,他 不愿让我们再像他一样一辈子这样苦,他希望我们能走出去,去有比他好的生活。 我记起鲁迅的一个意思,老人肩起“因袭的重担”,打开“黑暗的闸门”,放孩 子们到光明开放的前方去。我的父亲,正是这样地去做,一个人去默默地吃苦, 创造条件让我们有机会过上好日子。其实父亲对我们姊妹三人是一样的重视和支 持的,但问题在于家里太穷,同时供三个人上学实在是不太现实。大哥和小妹未 能上高中其实在于不幸地把我作为标准,其实大哥和小妹成绩也很好的。后来父 亲也提起过,大哥和小妹的未能上高中让他也痛心。父亲,我已经知道你已经尽 力了,大哥和小妹也不会怪父亲的,只是我内心有一种永久的愧,让我觉得自己 以后应该好好地去帮助他们。   中国的农民父亲,大多数不善于和子女沟通交流。尤其是父子之间,他们只 把自己的爱,化作无言的呵护。其实哪个父母不爱子女?只是他们没有把爱放在 嘴上。我后来的回忆中,总有自己和父亲一起去收废品、卖梨、卖苹果、卖桃、 卖西瓜、粜粮食的情景,父亲当然也希望我能帮他一点忙,但其实父亲更希望的 是有个孩子陪着他吧!执拗的我似乎不太愿意和父亲聊太多,父亲询问我在学校 的生活,我似乎也不太愿意去讲。唉,我太傻了!倒是有一二次,生意不太好, 父亲和我在冬日的阳光下打扑克,想起来觉得特别的美。   父亲为我的前途操碎了心,可我那时太小不懂得去心疼父亲。我想去市一中 上学时,父亲一个人跑到市里去问。一个农民,对这些都不懂,还跑过去问,我 现在都奇怪,父亲是怎样找到学校的?我上一中之前,录取通知书久久未到。眼 看开学在即,父亲很着急,又去一中问,原来通知书早就发下来了,不知中间在 哪里被扣了。父亲后来带我到县教育局去问,人家不承认。后来市一中说,没有 录取通知书也行,交钱要紧:三万!家里没有钱,父母又带我去找大舅、四舅, 软磨硬泡,借到钱后,已是下午两点多了。父母亲带着我,马上去市里交钱。当 时直接去市里的车已经没有了,父亲开着三马,到县城转车到了市一中。雨后的 一中校园很美,直到现在我都记得。父亲说,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一把 手就交给人家了。四舅借给的是公款,父亲三日内又还不上,怕四舅丢了职业, 所以又到一中将钱要了回来。父亲又去问了市三中,那里也不错,钱也要得少, 后来,我就上了市三中,全是父亲跑前跑后弄的。上不了一中我不遗憾,因为我 知道父亲已经尽力了,要怪就怪不合理的城乡制度吧,给农村孩子的机会太少。   我上学期间,父亲常来看我。有一次父亲送大姑姑来看病,还进门跑到教室, 给了我50元,虽然我刚带了足够的生活费。还有一次放学出校门,父亲正坐在门 口等我,带来了很多好吃的给我。有一次正睡午觉,父亲和大哥来给我送东西。 高考前夕,我因室友要搬走,很沮丧,打电话给父亲,让父亲把在天津打工的大 哥叫回来陪我高考。父亲没有听明白,以为我跟人家打架,马上就赶了过来,后 来明白怎么回事他才放心。又有一次父亲来时带来肉丸子给我,带我去吃拉面, 泡着吃,很香。虽然大哥陪着我高考,父亲还是不放心。我考完第一场一出门, 父亲来了,我当时还有点不高兴,父亲还赔笑脸。考完之后,我最重的那些书, 是父亲背回家的。   我考上大学,父亲很高兴,虽然父亲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高兴。我后 来看到了他在我高考之后出分之前写的东西(撕了),看到了他的担心我考不上。 父亲自己担心,却还让母亲宽慰我,说考不上就再复习一年,没关系。父亲自己 负着重担,从不给我压力。我去上大学之前,父亲请了我小学的老师吃饭,我知 道他是高兴。我第一次去报到,是父亲陪着的,到校之后,父亲买了当天晚上的 火车票,一天也没待。唉,父亲真是辛苦!我后来知道,父亲回去之后,以送我 上学为线索,写了一本回忆我们上学经历的回忆录。用心良苦呀!   上了大学的我,似乎开始受一些人的影响,有了些不同以往的看法。有一年 冬天回家,我和父亲因为一件小事争了起来,我说了一句话伤了父亲的心,父亲 当时气得把手里的一碗饺子摔了,去了奶奶家,不理我了。我后来回忆,觉得青 春叛逆是真不好,伤了那么深深爱着自己的人,我真是一个不让父母省心的人呀!   大哥的新房是父亲自己设计和请人盖的,倾注了父亲的太多的心血。别人盖 房,只图省钱,给孩子娶个媳妇儿就行。父亲却说,要盖就盖结实,用它一百年, 省得孩子以后再费二回劲儿。父母两个人干不完的活儿,却不让我下手。打地基、 垒墙、上板,哪一项少得了父亲的参与呀!那个夏天,父母不顾一切地投入到了 给大哥建房中,当房子完全装修好了,大哥顺利结婚,才发现,父母已经太累了。 为了大哥以后省心,父亲自己真是吃了苦了呀!   父亲让我觉得特别不容易的是接连两个秋天照顾病人,07年我的生病和08年 爷爷的生病。一个家中的顶梁柱,就是这样的上有老下有小地照顾了一番。我的 生病在家里求医无数,找不到原因,我执意要一个人回学校,父亲坚决要陪我去, 后来我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天真好笑。在学校,父亲陪我在安医看病,在省立医院 住院,受尽了奔波和别人的刁难。一个农民父亲,陪着自己的儿子度过了他人生 最难的一段日子。安医那个大夫的蛮横不讲理,校医院转账时的互相推脱,让父 亲在各地之间奔波。一方面,他让我尽量地吃好,另一方面,他自己只肯吃白菜。 医生的话给了他很多的压力,他又不敢告诉我,一个人急得哭,大叫老天不公! 那年中秋,父亲陪我下去,我又摔了脚,父亲心如刀绞。我一度绝望,不想看病 了,父亲则坚决不肯,又带我去北京301医院看病。父亲没有地方休息,在省立 医院睡走廊,在301医院睡躺椅,从来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父亲有一阵说腰痛, 让我担心得很,父亲却又好了,因为他知道,儿子病不好,他不能倒下!经过漫 长的治疗,我终于能够出院了,父亲已经陪我在外面看病将近两个月了。这次看 病,让我真正明白,哪个父母不疼子女呢?我对父亲的隔膜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到外地读博士之后,爷爷又脑血栓病倒了,父亲看镇医院治不了,立即要 转到市里。爷爷怕花钱,不肯,父亲说你不当家儿,就是抬也得把你抬过去!父 亲寸步不离地守着爷爷,尽心尽力地服侍。当时姥姥也去世了,父亲两地跑,辛 苦坏了。父亲还告诫亲戚,不能把姥姥去世和爷爷生病的消息告诉我,怕我分心。 后来爷爷出院回家,又是按时给药,又是弄可口好吃的,把爷爷照顾得渐渐好转。 可奶奶似乎不知心疼父亲,有一次很不讲道理地训斥父亲,父亲很委屈,举起菜 刀往自己的头上劈,倒在血泊中。后来我回家,父亲也没有告诉我,我从妹妹写 的文章里才得知此事。想到父亲为家庭操心操劳,还受此委屈,我就难受。我对 母亲说,让父亲想开点,以后遇什么事还有我呢,不要一个人想不开。   想起父亲太多太多的事,却很明显有一个特点:父亲从来没有心疼过自己! 吃什么东西,父亲总是显得没有兴趣,让我们尽情吃。父亲在我们的吃饭上学上 很大方,自己却很节省,我几乎记不起父亲为自己买过什么新衣服,为自己做过 什么好吃的。父亲这么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想起父亲风雨中依旧拉菜,天再冷也不肯安挡风玻璃,想起父亲那双粗糙的 大手和满手的口子!父亲不是不知累和疼,而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忍受了这些!父 亲只想让家好一点,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   听母亲说,父亲在家喜欢听《父亲》这一首歌曲,觉得父亲真是像拉车的牛 一样。希望父亲身体能健健康康,也希望以后能好好地照顾父亲,让父亲有个不 再那么辛苦的晚年! ◆     干旱                ·东巴夫·              天未亮,他们就出发了。      他们已经沿着眼前的这条土路走了两天两夜,理想的水源地还很遥远。他们 一刻也不想耽搁,全村老小几百号人的希望都托付给了他们,他们不敢怠慢。      旱情是在今年三月初爆发的。现在已是五月中旬,整整两个半月,山村没下 一滴雨。庄稼早就没救了,屋前院后的茶树果林也枯了不少,在水源极度缺乏的 情况下,牲畜只能靠喝人的生活废水维持生命。但现在的问题还要严重,村民们 的饮用水开始出现困难了。      趁着清晨凉快,他们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在他们前面走着另外几个村庄的 找水队伍,他们身后也有,都是三三两两的,一脸的疲惫和困惑。他们村子和周 边的几个村子在同一天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个消息的提供者是从镇上下来 的邮递员。这位上了年纪的邮递员告诉他们,在三百公里外的另外一个山村,当 地村民在深山中发现了一条暗河。他还打了个比方,在所有河流湖泊池塘都干涸 的情况下,这条暗河的发现,简直比发现番茄可食用的价值还要大。这条暗河给 人们提供的是生命用水,而番茄不过是提供了新的营养。老邮递员还说,据他了 解,这条暗河水量很大,可为当地村人提供足够的生活用水,即使是灌溉田地也 没问题。而且当地人颇为善良,用邮递员自己的话说——简直是菩萨心肠。他在 另外的村子里看到当地人的水源也是那条暗河提供的。邮递员忧心忡忡地看着村 民,似乎有些生气,而后略微激动地说道:“你们别等老天爷降雨了,赶快派人 去那条暗河取水吧。”      邮递员离开村子后,村民们经过了短时间的思考。邮递员话语的可信度有多 少他们暂时无法确定。然而邮递员给了他们一个重要的启示——山中暗河。这两 个词不约而同地在他们脑中翻腾,心中萌生出的惊喜和计划迅速覆盖了邮递员留 给他们的所有印象。半个月以后,他们不得不重新琢磨邮递员当初的话语。自发 组织的为期半个月的山中寻找暗河的行动已经宣告失败,他们不得不组织人员外 出找水。      他们一行五人是在一个清晨出发的。随行的还有两匹瘦马,马背上驮着装水 的木桶、绳索和干粮。五人的水壶都挂在各自的脖子上。他们走出村子不远,碰 到了邻村的好几个找水队伍,也是些年轻壮实的青年,随行装备跟他们别无二致。 按出发的时间推算,这些邻村在派人出山之前,也应该经历了一次山中河流大搜 寻。结果显而易见。虽有着相同的目标和期待,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交流,甚至 连招呼也没打一声。      土路沿着山体向前延伸,干旱的路面生出厚厚一层灰,灰尘就在队伍蹒跚的 脚步下飞扬。各村找水队伍拉开了一段距离行走。太阳穿过云层出现在头顶上空, 路旁林中吹出山风,人走在土路上,远远看去,一直延伸到前方山坡的这段土路 简直就是一条黄色带子,当山风减弱时,飘扬的灰尘滞留在空中,散落的人群就 仿佛行走在山间雾色中。      走在前面的人群在山坡上消失不见,等到他们五人上了山坡,发现土路一直 向下延伸,在坡底的一座石桥处开始往上爬。他们看见方才消失不见的那群人已 经上了石桥,正从肩头取下行李,准备在石桥上歇息一下。他们走了十分钟的下 坡路,也上了小石桥。不过他们不打算停下来休息,大概还有一个钟头,太阳才 是最毒辣的时候。他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爬眼前的山坡或者再下一个山坡,到 那时再作打算。      在石桥上歇息的那群人,正在津津有味享用午餐。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食物, 不过是硬馒头和烧洋芋。他们的水壶也挂在脖子上,在他们吃那些干粮时,一个 个干吞得伸脖子翻白眼,他们也没舍得拧开水壶盖喝上一口。在漫漫行程中,不 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拧开水壶盖子。五人中属谢庄虎的年龄最大,体型也最粗 壮,他负责领队。书生刘文甫,隐士傅巴东,另外两位是一对兄弟,木雷和木雨。 谢庄虎领头经过石桥,他看见正享用午餐的那群人一个个仰头甩肩,右手猛击胸 口,眼珠对着天空打转,他就觉得好笑。谢庄虎回头看伙伴,发现他们一个个也 强忍着笑脸。他拽了拽手中的马绳,撅起肥厚的嘴唇对着身边的瘦马叫了两声。 他这一怪叫,后面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个个捧腹大笑起来。      轻松的心情有利于加快上坡的步伐。他们上了山坡抬头看太阳,合计着再坚 持走一程,下了眼前的山坡,就可在远远可见的那株云南松下休息。他们的食物 也是硬馒头加烤洋芋,他们吃着干粮喝着已被太阳晒热的水。没过多久,先后有 两拨人来到树下,他们也在树下享用简易午餐(一样的干粮),作短暂的歇息。 在石桥上吃午餐的那群人还没有上坡,想必现在定是藏在石桥下躲避这榨水的烈 阳吧。      他们坐在树下的枯草上,太阳就像一个侵入者,让他们像趴在树干上的黑蝉, 突然全都噤了口。他们试着让自己不动弹不思考,以此来积蓄力量、抵制烈阳。 他们甚至都懒得看对方一眼,他们就像动物似的在树下冬眠,太阳的西斜就如同 春天的到来,他们就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隐士傅巴东在经历一段漫长的忍耐之后,沉沉地睁开了双眼。他看见眼前的 天空出现成片成片颜色丰富形状各异移动诡秘的云彩,这些云彩看起来很瘦弱, 仿佛被人当作毛巾扭了几遍,在错乱移动中,伸展收缩,就像一个黑洞,吞噬着 从云彩上方挤出来的少许冷空气。山风消失了,云南松仅存的枝叶不再翻动,路 面的灰尘不动了,就连刚才嚣张的云彩也不动了。空气仿佛定格在所有的空间中, 弥漫着一种扩展到极点的紧张,这种紧张继续膨胀,形成一种巨大的恐惧充斥在 周遭。假使有人不小心划燃了一根火柴,这天空必定会被无情地点燃,无穷的大 火会毫无阻碍地上天入地熊熊燃烧。傅巴东首先感受到这种恐惧,他猛地推动身 旁的伙伴,大声叫道:“你们他妈的都醒醒,这天空是不是要爆炸了?!”      所有人都被惊醒了。但傅巴东的恐惧并没有感染他们,他们纷纷抬头看了看 天,揉了揉干燥的眼睛,起身收拾行李准备上路。这一次他们三拨人混在一起走 了整整一个下午。晚餐是边走边吃的,没有人愿意在这前不靠村后不挨店的地方 停下来吃晚餐,就连休息一下也不愿意。他们趁着月色继续赶路。夜越走越深, 路越走越长,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好在土路也好走,他 们凭着感觉上坡下坡再上坡。潜意识指挥着他们的躯体,上坡时力量重速度慢, 走下坡身体轻脚步灵活。他们就这样一下一上,在土路上飘游,如同麦浪,如同 海浪中的小舟,在起伏和艰难中,一直飘荡到太阳升起来。      天一亮,气温又开始上升。从山林中吹出的上风如同一股股热浪,灰尘一路 飘飞,艰难的一天又开始了。他们的精神再一次被热量逼迫出来,整理行装,抖 擞精神,继续向前进发。回头遥望已分不清那座是家乡的雪山,雪山顶部最后的 积雪也融化了。没有积雪的雪山就是另一座山峰。      路途中出现好几个村庄,不过都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要去的地方还很遥 远。村庄的出现动摇了队伍的凝聚力,有队员主张去村庄讨些水喝,有的建议去 村中找个阴凉地睡一觉,养足精神再上路。但这是少数人的意见,也都没有得到 同伴的赞同。可是这些队伍都是临时组织起来的,它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队伍, 他们的纪律和决策的执行都依靠大家的自觉。即便建议得不到大多数人的认可,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继续执行自己的想法。仅仅半天时间,这一支支单独的小队伍 内部已经出现分化。蹲在地上不愿意继续前行的;去远处村中讨水喝的;钻进路 旁树林中睡觉的,纷纷出现。原本安静沉默的土路,现在似乎突然就变成一条热 闹的大马路了。人人各行其是,没有约束。当然意志坚定一路向前的还是大多数。      谢庄虎领头的队伍在一座木桥边停下歇息,在他们吃午餐的时候,隐士傅巴 东提出一个建议,他文绉绉地说:“我们所带饮水已不充足,派人去山中村庄讨 水恐刻不容缓,如若机遇不错,说不定还能从村中借到一匹马。”这个建议出人 意料地得到其余四人的支持,他们建议讨水时间不可过长,能否借到马匹那完全 靠运气,关键是能讨到水解干渴之急。傅巴东继续提议,五人把各自的水壶放在 空地上,五个水壶剩余的水全部积聚在一起,空出的水壶带去村中装水。私有变 公有。五个水壶剩余的水最终只装了一个满瓶一个大半瓶,其余的三个空水壶被 傅巴东带走,傅巴东只带了这三个空水壶,他把自己的干粮也公有了。他拍着胸 脯说:“你们放心,我天黑前便可赶上你们,到时候吃喝问题就可解决了。”      实际上那天天黑之前,傅巴东都还没到达村庄。出发时,他在山坡上远远地 确定了村庄的方向,可下了山坡进了树林,他就迷途了。他在树林中左奔右突, 可就是走不出树林,眼见天就要黑了,他没赶上队伍,他没讨到食物饮水,他甚 至都没到达村庄。他在树林中越走越急,天已经黑了,他的心乱成麻,简直就要 疯了。      无论你是否是一个宿命论者,有时候奇迹的出现你不得不报以信服。就在傅 巴东恐惧绝望的乱窜中,突然响起的马鸣声把他吓了一跳。这马鸣声悠长响亮简 直叫人狂喜,且依鸣声判断,他知道这匹马和他相距不远。他循声走去,借着明 亮的月光,他看见了那匹马,那是一匹有着深色颜色的壮马(走近看清是一匹红 枣马),它正对着眼前黑黑的树林大声嘶鸣。傅巴东靠近这匹马,他看清了马的 毛色,这是一匹膘肥架高的公马,它有精瘦的四肢和粗长的尾巴。而最叫他吃惊 的是这匹马面对的是一个悬崖,马就站在悬崖的边缘上,那黑魆魆的不是树色而 是深渊。这匹马对着悬崖嘶鸣着,而他的靠近丝毫没引起它的注意。      把马从悬崖边缘拉到树林中,傅巴东翻身上马,拉了拉手中的缰绳,这匹马 就朝着树林深处走去。老马识途这是一个古老而又实用的引路方式,常年生活在 深山之中的傅巴东,自然深谙其道。如今上了马背,而且马也在认真走路,他的 心宽了许多。他在马背上闲适地想起了老马识途的典故。他知道这个典故最早出 自《韩非子·说林上》①,“老马之智可用也。”在三国战争时期,被广泛的运 用到行军作战中。他还想起了清代黄景任的诗句:“老马识途添病骨,穷猿投树 择深枝。”②      山路崎岖难行,马儿走得颠簸缓慢。在马背上的傅巴东却不感到难受,这幅 马鞍太棒了。他知道这副马鞍出自行家里手,不仅坐在柔软舒服,依马鞍上铺垫 的色彩图案来看,马主人应该是一名傈僳族女子。直到此时,傅巴东才注意到一 个问题:马主人在哪里?但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饥饿和干渴让他想起 了他的同伴。他抬手在马背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红枣马加快了穿行的速度。      进入山村时夜已深了,站在村口的山坡上,月光下的小山村显得静谧梦幻。 村口一户人家的狗听到了动静,从屋后的黑暗中走出来。马就系在村头的那棵银 杏树下,傅巴东蹲在树的另一侧。那条狗看着红枣马,听着它呼哧呼哧的响鼻声, 既而摇了摇白色的尾巴,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傅巴东在树下蹲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敲响了村头那户人家的木门。 黑暗中的那条狗听到敲门声跑了出来,对着傅巴东汪汪大叫。门还未来,傅巴东 听到屋内传出一个老头喝斥狗的声音。透过细细的门缝,微弱的光线向木门靠近, 插销拔开,门开了,一个白胡老头掌了一盏松油灯出现在傅巴东眼前。老头光着 膀子,下身穿着的蓝色布裤用麻绳系着,他看到门外陌生的傅巴东却不惊慌,只 问了句:“客人从何处来?”傅巴东答道:“我从山外来,想来贵村……”还未 等他说完,老人开口了:“客人进屋说话。”      松油灯添了两次油。老人听完傅巴东的讲述,慢吞吞地说:“客人不要急, 这件事我帮你办。”老人带他去另一间木屋,他告诉傅巴东这间木屋是他三儿子 的房间,三儿子两天前去县城办事未归,他今晚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明天一早, 他来带傅巴东去村里办事。      这个山村坐落在两座高山之间的一座略矮略平的小山顶部,是个典型的傈僳 族村寨。沿着山坡方向,可以看见村寨中的大部分房屋都建在山坡之下,而小山 顶部主要生长着银杏、杜鹃和五角枫。老人带着傅巴东往坡下村中走去。不用细 问,抬眼一看便知这个傈僳村寨也陷入干旱危机中。从树草以及土壤的颜色可看 出,这个村寨的干旱持续时间不长,可能才刚刚开始。一路上看到的村民精神状 态也不错。老人领着傅巴东传过一片小树林,进了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宅。寨主是 一位年纪更大的老者,正端坐在老宅庭院的屋檐下读书。老人把傅巴东的情况和 请求向寨主作了细致说明,在请求帮助方面,老人的措辞让傅巴东十分感动。老 寨主未经思考便答应了他所有的请求。      老人告诉傅巴东,这些都是村寨的规矩。接待客人、给予帮助,这些都必须 由村寨来共同完成。村寨为傅巴东安排了另外一匹马(那匹红枣马被一个憔悴的 妇女牵走了。似乎有一个故事。但没人愿意提起),两大袋干粮和三个满水壶、 一塑料桶水。为了方便傅巴东出山,村寨专门为他安排了一个年轻的马夫。这个 马夫会带着他走近路出山。在出山路上,傅巴东想起那匹带他进村的红枣马,他 向年轻马夫问起,但马夫支支吾吾不肯明说,他又问到那匹马的主人,马夫就完 全沉默不语了。傅巴东知趣地撇下这个话题,问年轻马夫关于村寨干旱的情况, 马夫只是笑笑却不作答。傅巴东有所察觉,试探性的问马夫:“你们村寨是不是 发现了什么暗河或者地下水窖?”      马夫摇了摇头,笑而不答。      “你们有蓄水井?”      马夫又摇头。      “你们看起来一点也不惧怕干旱。”      “我们有办法,无须惊慌。”马夫终于开口了。      “什么办法?”      “祭祀求雨。”      在年轻马夫轻车熟路的带领下,没用多长时间他就走出了山林。站在出山口 的那片树林里,那条熟悉而又叫人心生恐惧的土路就安静地躺在前方。傅巴东拍 了拍身上的灰尘,把马背上的物品重新摆动放牢靠,转身准备向年轻马夫告别。 马夫笑了笑似乎有话要说,傅巴东先开了口:“小兄弟,谢谢你带我出山,我们 就此别过吧!”      “好吧!”      年轻马夫并不松开手中的缰绳,眼睛盯着马背上的物品看了看,又看看傅巴 东,傅巴东有所悟,便说:“小兄弟,这匹马你们寨主已经答应送给我了。”      “可我没有答应。”马夫答道。      “你不答应不要紧,你们寨主已经答应了。”傅巴东笑着说道,他尽量控制 自己的语气,以免伤害到眼前的小兄弟。      “可我没有答应,这匹马是我养大的。”      傅巴东想了想说:“小兄弟,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征求你的意见,如果我要骑 走这匹马的话。”      “是的。”      “好吧,我现在征求你的意见,你答不答应呢?”      “我不答应。”      “你应该答应,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还得去找水。”      “那是你的事,这匹马是我的,我要带它回去。”      傅巴东带着干粮水壶回到原来的那条土路上,他的四个伙伴已经向前走了一 天一夜,他没有说服年轻的马夫,他只能依然自己的双腿追上伙伴,可已经过于 一天一夜了,他如何能追上伙伴。望着眼前疲惫的土路,他的心突然难受起来。      而实际上,傅巴东最后做出的决定是颇为无奈的,但似乎也只能如此。他就 在土路旁边的树下,用枯枝败叶搭了一个简易的草棚,他在路旁等了三天三夜, 直到他的四个伙伴在那条暗河取水返回。四个伙伴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 为他这几天担忧不已。在路旁等待的这三天,傅巴东刚好消耗掉他从山村中带出 的干粮和饮水。      他们五人牵着瘦马原路返回村庄。两匹瘦马背上驮满了装满各种容器的饮用 水。他们把前去的艰难和困顿又重新复制一遍。等到他们光荣地回到村庄,他们 辛苦带回来的水已所剩无几了。那两匹瘦马在路上有四次走着走着就睡着了。马 一不留神打了个盹,马背上的水容器可就遭殃了。三次的意外损失(有一次抢救 及时避免了损失)以及五人一路上返回所消耗的(极其节约的喝水),再加上太 阳蒸发去的,原本堆在马背上满满的清清的甜甜的饮用水,就这样只剩下那可怜 的一点了。      在等待他们五人外出找水的日子里,村里开展的就近找水工作一刻也没有停 止过。村民在水库池塘底部挖坑,在断流的河床上打洞,在深山中收集露水。多 少获得了一点水资源。听外村人说,县政府派遣的打井大军马上就要开进乡里来 了。这给绝望中的山民带来了一丝新的希望。      村中老人按照传统的宗教习俗,在村庄后山开展了一系列的祭祀求雨仪式。 其虔诚的拜求态度,少见的极其完整的拜求流程,以及前后人们投入的热情,都 是前所未有的。但天空没做出丝毫反应,一滴雨也没下下来。      一天,傅巴东无意中听到村中孩童在唱一首歌,他记得这首歌谣出自全唐诗。 把这首诗谱成曲子教给孩童们传唱的,应该是村中的那位年轻的小东巴和小鹿吧。   “蜥蜴蜥蜴,兴云吐雾。   降雨滂沱,放汝归去。   冤苦冤苦,我是蝎虎。   似恁昏沉,怎得甘雨?”③   ①《韩非子·说林上》:“管仲、隰朋从于桓公伐孤竹,春往冬返,迷惑 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   ② 出自清代黄景仁《两当轩集》。   ③ 出自陈尚君编纂的《全唐诗补编》之《蜥蜴求雨歌》。原《全唐诗》第 974卷029首《蜥蜴求雨歌》为: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雨若滂沱,放汝归去。 ◆     狗事                ·楠北风·   笨笨不是一条普通的狗,曾经是赵局长家的“心肝宝贝”。要不是乐极生悲, 咬了局长的小外孙,也不会一下子从“天堂”跌进“凡尘”。孙启不喜欢狗。可 听说赵局长要将笨笨送人时,孙启便第一个毛遂自荐,坚决要求领养这只无家可 归的狗。   那日,赵局长将那条拴着狗链的笨笨,交到孙启手上时,对笨笨说:“笨笨, 你有了新朋友,打个招呼,握握手吧。”笨笨冲孙启“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孙 启讨好道:“真是一条好狗啊,一身黑毛油光锃亮,叫起来底气十足,不得了, 不得了,做条狗皮坎肩,也不知有多暖和呢。”局长听了,不高兴地说:“孙启 啊,笨笨可不是送你做坎肩的。”孙启听局长的口气,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忙 说:“玩笑玩笑,局长您放一百个心,待笨笨,我会比亲闺女还亲。”孙启边说 边伸出右手,想讨好笨笨。谁知,笨笨根本不买账,“汪汪”上前就是两口。要 不是孙启躲闪得快,这只手就真成肉包子了。赵局长见孙启仰脚八叉地跌坐在地 上,忍不住乐了起来。“孙启你急什么?感情不是在这一时半会培养出来的,得 慢慢来,急不得急不得。”   孙启惊魂未定地站起来,拍净身上的土,冲局长微笑着说:“局长说得是。 笨笨好有个性啊,我越来越喜欢它了。”赵局长笑道:“笨笨不要记仇哈,往后 孙启叔叔可是你的衣食父母。”孙启听得出,局长这是在提醒自己,别和笨笨一 般见识。孙启嘴上不说,心下暗骂:笨笨,你个畜生,欺负人也不拿上四两棉花 纺(访)一纺(访),我可不是局长的小外孙,看回家我咋收拾你狗日的……      孙启憋着一肚子的窝囊气回家了。      进了家门,孙启见妻子小兰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生闷气。还没等孙启 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兰早见到了孙启手上牵着的笨笨,如同火上浇油,刹那, 小兰的积怨一下子爆发起来。      “哪牵来条破狗?赶紧给人送回去。”小兰气道。      “赵局长家的,不能送。”孙启小声说。      “凭啥不能送,啥好东西?又添一张嘴,让它喝西北风么?”孙启听小兰话 里有话,问:“这是咋啦?”      “你说咋啦?我被厂里裁员;闺女上大学又等钱用。哪来那么大的闲心?没 心没肺的冤家,你就不能多为这家想想?”      孙启听了,笑道:“我当是啥大事呢,不就是丢了工作么,没工作,我养 你。”      小兰气道:“就你赚的那俩子?”      孙启宽慰道:“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用怕,不用怕,面包会有的,一切 都会有的。”      本来,孙启想“收拾”笨笨一顿,没想到却先挨了小兰的“收拾”,也就再 不提笨笨的不是,一味地为笨笨讨好小兰。      笨笨自打进了家门,很为孙启争气。不仅成了看家的行家里手,大小便时, 笨笨会来到孙启身边示意:“主人,我要下楼方便,快去开门吧。”随后扭头来 到门前,跳跃起来要开门。孙启心领神会,为笨笨打开门。笨笨便一阵风般跑下 楼去方便了。开始,笨笨出门是带狗链的。后来,孙启觉得多此一举,干脆为笨 笨去掉链子,还了笨笨自由之身。      很快,孙启发现笨笨懒得回家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孙启料想不到,笨 笨的肚子越来越大,原来,笨笨怀孕了。孙启暗骂: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怀一 堆狗崽子回来,这不是没事找事吗?眼见着笨笨要“生产”了,孙启心里这个急 啊。“生产”难产咋办?像顺柳家一样抱到宠物医院做剖腹产吗?那可得花掉一 千多元啊!这一千多元,还不得把小兰心痛死?就是我孙启也舍不得呀。唉,真 是绳从细处断,越渴越吃盐啊。孙启哀声叹气,可事到如今,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孙启将笨笨从阳台“请”进屋里。找出一条不用的被子,在写字台的空当, 为笨笨的“生产”做了新窝。      真别说,笨笨蛮争气,“生产”全靠“自力更生”。当第一个狗娃顺利“生 产”后,孙启这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笨笨的“护理技术”更是没得说。 每当一个狗娃降生,笨笨就会用自己的舌头,舔净包裹着狗娃身上的胞衣,那份 认真负责好狗妈的精神,让孙启好感动。几个小时后,七只欢蹦乱跳的小狗崽, 毛光体亮地围拢在笨笨怀抱。孙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第二天,孙启来到超市,买来红糖,要为笨笨催奶。笨笨也知情通趣。很快, 两碗红糖水让笨笨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舔着自己的嘴巴,心满意足地示意孙 启:“我代表我的孩子们,谢谢你孙启。”孙启看着七个狗崽在笨笨怀里,摇头 晃脑地哄抢“饭碗”,一份“成就感”也油然而生。      很快,孙启发现了笨笨的“伟大”。为了维护自己新窝的“良好环境”,一 旦发现狗崽要大小便,笨笨会毫无怨言地吃尽这些排泄物。      七八天后,狗娃睁眼了。      十五天后,狗娃开始满屋跑了。      孙启发现,笨笨变了,已经对狗崽的排泄物,没有了兴趣和热情。笨笨只维 护自己的小环境,而对整个屋子的大环境,却不再维护了。这让孙启很是失望。      七条小狗开始随地大小便了。厨房,饭桌下,屋里屋外,到处是狗崽们的排 泄物。最可气的是,个别狗崽拿孙启的鞋当公厕。这让孙启很气愤。小兰也开始 对狗崽们的随地大小便,开始了喋喋不休的抱怨。      一次,一只狗崽正站在孙启的鞋子上用力。孙启见了,狠狠地打了它一巴掌。 狗崽“嗷嗷”地叫个不停。这时,孙启听得“通通通”地有人叫门,开了门,孙 启意外地发现是赵局长。孙启心里一哆嗦,心说:坏了,赵局长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这时候来,我打狗,可千万不能让赵局长误会呀。再瞅瞅那只“嗷嗷”疯叫 的狗崽,还在为自己上眼药呢。      “孙启,拿狗撒气呢?”赵局长问。      孙启愣在那,吞吞吐吐地说:“局长,我——我——”      赵局长看孙启尴尬的模样,说道:“我看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看到了。”      孙启见状,知道坏了,赵局长肯定误会了自己。忙陪着笑脸说:“局长,你 咋有空来?快屋里坐。”      局长冷冰冰地说:“我不来,怎么能知道你孙启老实巴交一个人,对我‘外 孙’如此虐待呢?!”      孙启茫然道:“‘外孙’?”      局长道:“是啊,我一直拿笨笨当我的干儿子,我干儿子的‘宝贝’,不是 我的‘外孙’是什么?”      孙启点头称是。      赵局长说:“孙启呀,工作和生活上有问题要和领导反映,你说你虐待我 ‘外孙’,算怎么回事?”      孙启说局长您误会了,不是您想的那样,是这些狗随地大小便,我才打了它。      赵局长气道:“你多大了,还跟狗一般见识?真让我失望。”说罢,气鼓鼓 地摔门走了。      孙启觉得赵局长说得有理,我孙启怎么聪明半世糊涂一时呢?我咋能跟畜生 一般见识?它们懂个屁?是我孙启的耐心不够爱心不足,孙启在心里检讨着自己 的过失。一定要找一个机会向赵局长道歉,请求他的谅解。孙启心想。      这些天,孙启一直想寻找个机会向局长道歉,却发现赵局长像是有意在躲避 着他。而家里的小兰,为七条狗的随地大小便,也越闹越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 的地步。笨笨也会为了自己独享一块儿骨头,不管不顾地咬这些狗崽。孙启觉得, 是该为这些狗崽,找个好人家了。只有找到好的归宿,才不会辜负赵局长的一片 苦心。可孙启精心饲养了一个多月,投入了那么多的精力和经济,送人咋舍得? 孙启想到了狗市。孙启觉得卖个仨瓜俩枣,就当是对自己的一点补偿吧。      星期六,孙启将七条狗崽装进泡沫箱子。然后,骑车来到狗市。狗市上多的 是名狗,像藏獒、德国黑贝、警犬、狼青等等。像孙启带来的这些犲狗少之又少。 孙启在十月的寒风中,耐心地等待着。孙启希望有人来问来买。很长时间过去了, 连个问价的都没有。而身旁的名狗摊却被围得水泄不通,讨价还价之声此起彼伏。      孙启看着泡沫箱子上那只冻得哆哆嗦嗦的样狗,辛酸起来。他默默地将狗揽 进自己的怀里。想着为自己的狗认个“外国亲戚”,抬抬身价,招揽买主。左思 右想,也没想出哪个外国名狗适合它们称呼。临近中午时,市场承包商来收费, 每条狗三元。孙启的七条狗崽交了二十一元。      回到家,小兰问咋又将它们带回来了?孙启说,赵局长的这些“宝贝孙子” 没人要。小兰说,你不会扔在那?我不信没人捡?!孙启心说,狗一条没卖不说, 还交去了二十一元的市场管理费,要你知道,鼻子不气歪才怪呢。扔在那?给人 擒住,不罚得我倾家荡产才怪呢。      星期日,孙启将七条狗崽分别装进两个塑料袋,打定主意,再没人买,就随 便扔在市场,谁捡到谁要,再也不往家中带了。孙启不再敢去狗市,拎着七条狗 来到家门口附近的花市。花市早就被取缔了,但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依然会有 卖这卖那的商贩,孙启找了一块地方,心神不定地招呼起了顾客。任凭孙启再怎 么招呼,大家只是一味地摇头。很快,孙启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孙启有意打了 一下眼前的狗崽,见着小狗崽跑了,丢下手中的塑料袋和其它狗宝宝,去追那只 逃掉的狗。心说:快跑快跑啊,我孙启求求你们啦。狗崽们瞧准机会,一窜一跳 地各奔东西。孙启装模装样地抓回被自己有意打跑的那条狗。回到原地,本以为 七条狗,仅仅剩下了自己手中的这一条,却惊奇地发现,原地已经有男女老少若 干,每人手中都抱着一条狗在等他。孙启见了,差点晕过去。哎呀,妈呀,七条 狗怎么全给抓回来了?此时,孙启真想哭,咋会在瞬间,身旁冒出这么多活雷锋 呢?!   星期一,孙启去上班时,意外地收到了一份下岗通知书。孙启下岗了。孙启 还一直想着要向赵局长道歉呢。看来,现在已经毫无必要了。                             【网里乾坤】∽∽∽∽∽∽∽∽∽∽∽∽∽∽∽∽∽∽∽∽∽∽∽∽∽∽∽∽∽ ◆   重庆60~70年代儿歌                ·张晓虎·                     语言随时代变迁,有些儿歌流传下来。儿歌琅琅上口,儿歌分官方与民间两 块。大人的歌曲、格言、俗语、歇后语等,一切简单易学的东西,娃儿都爱模仿 传唱。本文回忆、收集、溯源、整理60-70年代自己说唱过的儿歌,反映封闭洗 脑的偏狭,反省对老弱病残的嘲笑,唱出饥饿的呻唤,纪念永不复返的童年。   官方歌曲: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 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学习雷锋好榜样》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爱憎分明不忘本 , 立场坚定斗志强 ……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 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 潮,建设高潮……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向着太阳, 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让我们荡起双桨》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 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戴花要戴大红花》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 听话要听党的话。   《参观人民大会堂》叮叮叮当当当,清早起来大太阳,你好我好他也好,参 观人民大会堂……   《丢手巾》丢手巾,丢手巾,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小朋友,笑嘻嘻来点点头,敬个礼来 握握手,大家一起,大家一起,跳舞,再见。   《红公鸡》红公鸡,咯咯咯,抓抓脸蛋笑话我。笑我不学习,笑我不干活, 只知道伸手要馍馍,羞也羞死罗!   《我是一粒米》我是一粒米,别把我看不起 ,一粒一粒米呀,来得不容易, 农民伯伯早起晚睡,每天种田地,一粒一粒米呀,来得不容易。……   《一分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接过 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再见!   娃儿改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毛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 钱,买了一包烟。我高兴地对叔叔说了声,叔叔不要脸!   《小松树》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芽,阳光雨露哺育它,快快长大快 快长大!   小朋友,快长大,像松树发新芽,毛泽东思想哺育我们,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小燕子》小燕子, 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兔子》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不开,不开,就不开。妈妈没回来,谁 来也不开……   《螃蟹歌》螃呀么螃蟹哥,八呀么八只脚……谢谢你螃蟹哥,放掉我的脚。   《卖报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不等天明去卖报,一边走 一边叫,今天的新闻早知道,七个铜板就买一份报……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 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北伐军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 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   《打土豪歌》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我们要做主人,我们 要做主人,真欢喜!真欢喜!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 没有眼睛,真奇怪,真奇怪。   娃儿改唱:揭开蒸笼,揭开蒸笼,肥坨坨,肥坨坨,快点拿个碗来,快点拿 个碗来,拈两坨,拈两坨。   《十送红军》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 支个)缠绵绵……   娃儿改唱:掰掰参加红军,红军不要他,说他屁股一翘,容易暴露目标。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 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娃儿改唱:百货公司天天打牙祭,扫把撮箕摆了一地。   《王二小》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 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工人阶级硬骨头》工人阶级硬骨头,跟着毛泽东,我们走,走,走! 胸 怀祖国,放眼世界, 革命的路上决不停留。……   《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眼里头热呼呼……   《唱支山歌给党听》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35635,65312,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娃儿改唱:一个拉一个,拉到派出所,派出所的所长就是我。   《不忘阶级苦》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 泪挂在胸。……   《越南小姑娘》越南有个小姑娘,家住南方小村庄,爸爸死在敌人的子弹 下,妈妈死在敌人的刺刀上……   《远方的大雁》远方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啊,翻身的农奴 想念恩人毛主席。   《革命造反歌》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 叫他见阎王……   《鬼见愁》老子英雄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要 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吼:滚滚滚,滚他妈的蛋!罢罢罢,罢他娘的官!   《抬头望见北斗星》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迷 路时想您有方向, 黑夜里想您照路程,黑夜里想您照路程。……   《忠字舞歌》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 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热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迎九大》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 们放声来歌唱,我们放声来歌唱……   《下定决心》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宁死不屈插曲》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 已经来临,我们的祖国将要获得自由解放……   娃儿改唱:赶快出嫁吧姑娘们,我们在春天嫁给游击队……   《参谋长休要谬夸奖》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 江湖义气第一桩……   娃儿改唱:参谋长是个大骚棒,芽儿别在裤腰上。   海量歌曲,反复播送,洗刷童心,娃儿传唱。大致分类:建设歌、颂党歌、 语录歌、文革歌、样板戏、知青歌、战地新歌等,上列歌曲只是冰山一角。政治 歌曲过气快,口语儿歌传得长。   娃儿野曲:   《大脑壳》金钱摞二石,大脑壳小身子。   《同志们》同志们吃了豌豆胡豆打屁帮臭。   《抽大烟》抽足了一斗白面,我快活得象神仙。   《车花灯》礼信封喂荷包一个糖,咚鼓隆咚锵……   《斗 鸡》小崽儿,来斗鸡嘛,来嘛,斗倒不要哭嘛。   《革联会》革联会呀,大杂烩呀,三凑合呀,拉郎配呀。   《起床号》哒哒嘀哒,催猪起床,我来看猪,猪还在床上。   《切腊肉》菜板上切腊肉,有肥又有瘦,你吃肥,我吃瘦,他来啃骨头。   《回娘家》3232 1616 胖大嫂回娘家,左手提个空篮子,右手抱个胖娃娃。   《马兰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亲爱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 就开花。   《颠倒歌》说唱歌,就唱歌,满山的石头滚上坡,我从外婆门前过,看见外 孙打外婆。   《老花朵》老太婆,祖国的花朵,来咯?死了埋到红苕土,两个农民来挖土, 挖到一张白屁股。   《篷嚓嚓》王元的皮鞋落在地上,我去帮他捡起来他还要发脾气,后面来个 美人对他笑嘻嘻,他们两个手牵手来到跳舞场,篷嚓嚓篷嚓。   《害虫歌》跳蚤在跳,臭虫在爬,呜里呜里呜里哇,巢虫虱子满地爬,啦啦 啦啦啦呀,苍蝇在笑,蚊子在叫,趴在那席子上,人们一睡在上面就咬起了青疙 瘩。   《正月里来》菜花蛇咬到脚造孽。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东家吃米我吃糠。   《北方小调》东也是东,西也是西,就从村边来了日本兵呀,哎呀我的大婶 呀!……   开头有点痛,后头有点痒,三下四下越来越舒服,哎呀我的大婶呀!……   《地道战插曲》队长说明天割麦子,能割多少割多少。   《地道战插曲》老头后面有鬼子在追你,老头后面有鬼子在追你,快跑快跑, 不要遭鬼子抓住了,快跑快跑快跑快跑,跑跑跑跑跑。   《平原游击队配乐》松井的队伍来了来了……。   吃的儿歌   拿点来,我吃点。   饱也叫,饿也叫。   灾荒年辰各顾各。   雷都不打吃饭人。   咸吃萝卜淡操心。   哪有猫儿不沾腥?   蚂蝗听不得水响。   喉咙管伸出了爪爪。   山猪儿吃不来细糠。   红苕屎都没屙干净。   会哭的娃儿有奶吃。   天下没得不散的筵席。   看人说话,看菜下饭。   吃到碗里,看到锅里。   分钱不出,尽吃抹合。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   莫慌莫慌,还有鸡汤。   不虚不虚,敢吃公鸡。   尝了再买,免得扯拐。   吃了就睡,油才巴背。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穷得硬肘,饿得新鲜。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   不干不净,吃了不生毛病。   青果,青果,清热又清火。   半夜吃桃子,按到耙的捏。   又懒又好契,不是好东西。   吃饭冲前头,做事梭边边。   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   酒醉心明白,脸红正吃得。   酒醉心明白,饭胀哈脓包。   先吃完不管,后下席洗碗。   油汤不出气,烫死傻女婿。   一颗耗子屎,打烂一锅汤。   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脚大江山稳,嘴大吃八方。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抱鸡母。   龙门阵大伙摆,东西各吃各。   大伙吃起喷香,个人吃了烂牙腔。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要闹饥荒。   花脸巴,偷油渣,婆婆看到打嘴巴。   吃得多又吃得摸,遇得到你饭巴坨。   大人生日一顿嘎,娃儿生日一顿打。   男人好吃要欠账,女人好吃要上当。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饱吃冰糖饿抽烟,饱打瞌睡饿新鲜。   没得恁个好的事,甘蔗没得两头甜。   好吃不过茶泡饭,好看不过素打扮。   包包白,莲花白,中间藏了个美帝国。   男饿三,女饿七,老太婆要饿二十一。   我不吃鹅蛋,我不变鹅,鹅鸡鹅鸭鹅脑壳。   妖精妖怪,偷油炒菜,先炒妖精,后炒妖怪。   锵锵锵锵锵敕,抢得到就该吃,抢不到不得食。   瘪嘴瘪嘴,爱吃凉粉,吃了凉粉,辣呼儿辣呼儿。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了留一个。   凉拌耗子屎,油炸偷油婆,清炖抹桌帕,红烧猪儿虫。   龟儿言贩子,到处冲壳子,经常脏班子,活该饿肚子。   缺牙巴,啃西瓜,啃不动,喊妈妈,妈妈给他一个大嘴巴。   跟到别个学,吃别个的臭脚;跟到别个走,当别个的走狗。   船老大吃的啥子菜哟——咸菜;船老大穿的啥子衣哟——蓑衣。   鸭儿乖乖,走路拐拐,没得妈妈,不吃奶奶,走上街街,晓得回来。   说得闹热,吃得淡白;搭个飞白,图个闹热,球钱没得,死爱闹热。   洋娃娃睡摇床,没得铺盖盖衣裳,妈妈问她哭啥子,我要吃点米花糖。   天老爷,快下雨,保佑娃娃吃白米,白米甜,白米香,今年不得饿芒芒。   嘭嘭嘭什么人?我是天上的过路人,过路君子莫偷瓜,瓜有好大?才发芽 芽……   推磨摇磨,推粑粑请尕尕,推豆腐请舅母,舅母不吃臭豆腐,要吃么儿的肥 鸡母。   黄丝黄丝蚂蚂,请你的尕公尕婆来吃嘎嘎,坐的坐的桥桥,骑的骑的马马。   (唱)黄丝蚂蚂来了,黄丝蚂蚂来了,指挥员在前面,战斗员在后面,排成 一条线摇摇摆摆,多神气呀,多神气!   红罗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爸爸没得钱,妈妈说有钱, 灶门口的火钳。   绞绞糖,不卫生,尿罐刷把做棍棍。小朋友不要吃,吃了要得肺结核。肺结 核不好耍,过年吃不成肥嗄嗄。   我给小姐打扇,小姐说我勤快,我说小姐妖怪,我跟小姐搬家,搬到茅厕咔 咔,坐一屁股沙沙,回去吃个粑粑。   小胖娃,钻院子,捡到一个烂梨子,吃完拉了一肚子,跑到河边洗沟子,河 头有条菜花蛇,一口咬成两半截。   二娃子,抬轿子,抬上坡,坝个窝,生个蛋,八斤半,吃了稀饭又吃面,吃 了回去爬猪圈,猪圈垮,吃粑粑,粑粑臭,吃胡豆,胡豆香,打标枪,打好远, 一丈二尺远。   太阳落过坡,太阳落过河,悖时的老师还不放学,大的饿得绵唧唧,小的饿 得哭兮兮,急忙跑伙食团,打了三两吹吹稀饭,搅了三转,只见米汤不见饭。   斗嘴儿歌   马屎皮面光。   狗眼看人低。   丑人多作怪。   早死早投胎。   懒得烧蛇吃。   狗改不了吃屎。   舔肥舔翻了山。   好男不和女斗。   捏到鼻子哄眼睛。   死要面子活受罪。   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个烟杆不走气。   说的比唱的好听。   炸不泡的老油条。   剃头挑子一头热。   热脸贴上冷屁股。   马屁拍到马腿上。   贪心不足蛇吞象。   懒牛懒马屎尿多。   见人屙屎屁股痒。   狗打喷嚏要天晴。   钱钱钱,命相连。   盼人穷,恨人富。   扪扪扪,麻熟人。   笑豁皮,打烂账。   坐磨心,想转了。   拉大旗,做虎皮。   扯南山,盖北网。   冒皮皮,打飞机。   说空话,搞空灯。   说那些,空了吹。   猪嘴巴,搭得长。   说你胖,你就喘。   狗见羊,割不得。   贵州骡子学马叫。   笑——笑你妈流尿。   赔——陪你坐一阵。   负责——付篾笆则。   结婚——你脑壳昏。   哦祸——尿罐打破。   拉泡稀屎照下各人。   打碗水来淹死各人。   量视你虾子无血。   量你没得屁眼笃笃。   量你虱子顶不起铺盖。   量你屙不起三尺高的尿。   看啥子看,有落了的么?   跑啥子跑,鬼撵起来了?   当官——当你妈的蚱蜢倌。   日妈——吃得耙,煮得硬。   错没有?牙巴错,挫牙巴。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头上长疮,脚下流脓。   又黄又瘦,一身喷臭。   打牌掷骰,不是好人。   浪长浪长,杀伤力强。   吃了枪药?一碰就炸。   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讨好卖乖,鼻屎脓呆。   不听不听,猴儿念经。   不说不说,阴到搞着。   晓得晓得,两眼翻白。   懂都不懂,琵琶拢耸。   做过做场,球莫名堂。   上当受骗,自觉自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人不要脸,百事可恶。   沙土萝卜,一带就来。   面带猪像,心头嘹亮。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鸭子死了,嘴壳子硬。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十处打锣,九处有你。   狗坐箢篼,不识抬举。   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   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   该背时活该,65312。   捉个虱子脑壳上来肇。   降班脑壳滴滴大一坨。   听他吹,尿罐都会飞。   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   拽得很,衣裳角角掺死人。   傲得很,眼睛长到额头上。   你得行,牯牛都要拌出仔。   站远点,谨防血溅到身上。   人穷怪屋基,瓦漏格子稀。   这里不生基,那里不窖口。   找些话来说,找些歌来唱。   喊你来捧场,你要来抵黄。   早晨不漱口,嘴巴喷口臭。   嘴巴不关门,说话打死人。   屙尿擤鼻涕,两头都逮到。   猪八戒过河,倒打一钉耙。   为好不得好,反而遭狗咬。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   年轻打手铳,老来腰杆痛。   眼大肚皮小,手长衣袖短。   不怕跑得欢,就怕拉清单。   六月间生的,没有捆得好。   从小不学好,长大敲沙罐。   不关我的事,边边看笑事。   放屁!唱戏,我不给你打锣。   四川人生得奸,认字认半边。   睁眼眯眼,巴到你的肚脐眼。   李老栓,腰杆上挂个钱罐罐。   有理不在声高,有志不在年高。   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   大河没扣盖盖,跳河没人拦你。   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扶不起的阿斗,烂泥糊不上墙。   羞羞不要脸,耗儿咬你肚脐眼。   大哥莫说二哥,两个都差不多。   老果果,老果果,老不退心火。   懒得像赖疙宝,夺一下,跳一下。   可恶事做多了,生个娃儿没屁眼。   别个把你卖了,反倒帮别个数钱。   脸皮有好厚?城墙转拐拐这么厚。   米米有好多?络耳胡打钢珠楞个多。   大而化之,大模泰泰,大屁眼甩甩。   少年白,想堂客,一天到晚想到黑。   有娘生,无娘养;有娘养,无娘教。   夹舌子,结巴郎,打烂碗,怪婆娘。   人抬人,无价宝,人咬人,无药医。   王大娘,咪咪长,咪咪底下好歇凉。   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来补裤裆。   对不起,敬个礼,打个屁来臭死你。   抬头妇人低头汉,黄色眼珠心眼烂。   老师老师再见,屁眼高头栽根电线。   穷生穷,富生富,耗子生儿会打洞。   吃了哥子们的药,雷打死都医得活。   你哈哈儿不说话,嘴巴要闭尸臭么?   懒得跟你两个说,留点口水养精神。   要风度不要温度,死要面子活受罪。   好哭狗,背尿桶,一背背到大门口儿。   日妈——芽儿没长毛,你日哪个的妈?   滚你妈卖批——你妈不卖批,你吃啥子?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说普通话。   老子出身三代贫农,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红鼻子哥哥爱唱歌,篮鼻子弟弟爱跳舞。   他俩一个鼻孔出气,好得穿一条连裆裤。   各人的稀饭没吹冷,反倒去吹别个的汤圆。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果不还,全家死完。   又哭又笑,黄狗飙尿,鸡公打锣,鸭公吹号。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日妈捣娘,出口成脏,妈批爆炸,全家死绝。   哈起一坨,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都要除脱。   白沙白沙,怎么不开花?光头光头,怎么不找爱人?   麻儿麻赳赳,下河摸泥鳅,泥鳅滑跑了,麻儿气吹了。   你娃好完了,除了肚脐眼,疙疤都没一个,一抹不碍手。   黑不溜秋,丑不拉叽,哭流泣涕,花里古稀,憨不唧唧。   脸朝河对面,二世做好人,叫你做生意,你要去抢人。呯-   老头儿老头儿,精蹦的鲫壳儿,跨了你的裤儿,要割你的芽儿。   托儿所的娃儿,背上背个砣儿;托儿所的嬢嬢,背上背个箱箱。   王老五,抱鸡母,生个蛋,八斤半,打开看,原来是个王八蛋。   王三的妈稀洼抓,王三的脚是臭脚脚,王三的脑壳滴滴儿大一砣。   XX你好,潲水洗澡,米汤游泳,粪涌前进,脚蹬手蹬,壮烈牺牲。   高是高,阴到骚,矮子矮,心肠拐,瘦是瘦,有肌肉,黑是黑,想堂客。   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老跑不脱,咕咚咕咚滚下河,河头有个鬼脑壳!   周扒皮,周扒皮,半夜三更来偷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   胖子胖,打麻将,输了钱,不认账。瘦子瘦,卖黄豆,一边走,一边漏。   火烧丁丁猫,我儿走尾巴;火烧包谷林,爷爷走不赢;火烧牛角沱,你娃跑 不脱。   从前有个地主,屙屎不揩屁股,我要喊他站住,他说他是干部,干部~干部 ~,干你妈个萝卜。   昨天我进城,碰见一位人,满脸大麻子,真是笑死人,大的象胡豆,小的象 豌豆,最小的最小的象绿豆。   XXX,我的儿。天天上课耍芽儿。芽儿硬,日板凳。板凳翘,日海椒。海椒 红,日灯笼。灯笼亮,日月亮。   一个老头七十七,清早起来下象棋,一个老头八十八,清早起来满地爬,一 个老头九十九,清早起来喝冷酒。   白沙白又白,参军打美国,美国投老降,白沙得表扬,表扬得得多,白沙扭 秧歌,秧歌扭得圆,白沙吃汤圆。   吹牛不打稿子,屙屎不拿草纸,说话不要鼻子,上街不穿裤子,屙尿不打摆 子,喝酒不闪骰子,做事嘿么锤子。   有钱的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灯草绒。脚一踢,华达呢,手一捞,金手表, 嘴巴一张,金牙巴,帽子一揭,半边白。   我们两个好,我们两个好,我们存钱买手表;手表到了六点钟,急忙赶到文 化宫;文化宫的人又多,把你挤成屎坨坨。   方脑壳,棒棒剁,剁烂了,我有药,啥子药?膏药,啥子膏?鸡蛋糕,啥子 鸡?公鸡,啥子公?文化宫,啥子文?屙泡鸡屎你慢慢闻。   麻子麻大哥,挣钱挣得多,买了一辆破吉普开到莫斯科,莫斯科地雷多,炸 死了麻大哥。麻子麻大嫂,挣钱挣得少,买了一块破手表七天走一秒。   XX的妈像朵花,隔壁老头看上她,经常喊到屋头去,门窗关得黑麻麻,屋子 里头吱吱嘎,吓得XX去报警,警察来了一下拉。   麻子麻得很,当兵打日本,日本投了降,麻子得表扬,表扬得的多,麻子起 窝窝,窝窝起得圆,麻子滚铁环,铁环滚得远,麻子跟到撵,撵到半崖上,麻子 栽个眼。   王三的妈弹棉花,脚也弹手也弹,弹得他妈妈不耐烦,请医生打一针,请木 匠做棺材,嘿咗嘿咗抬起来,抬到哪里?抬到汪山,汪山装不下,抬到沙河坝, 河坝有条蛇,把你咬成两半截。   一、一、一二一,高鼻子洋人不讲理,踩到我的脚,啷个说?进医院七八角, 医生说要吃药,啥子药?膏药,啥子膏?牙膏。啥子牙?豆芽。啥子豆?豌豆。 啥子豌?台湾,啥子台,抬你妈妈进棺材!   王二娃,打酱油,罐罐落到河里头,扯起来二两油,拿给妈妈炸馒头,馒头 生了蛆,拿跟医生医,医生医不好,拿跟耗儿咬,耗儿咬个缺缺,我是你的爷爷, 耗儿咬个洞洞,我是你的公公,耗儿咬个框框,我是你的嬢嬢。   打杀儿歌   枪打出头鸟。   打得赢,是大哥。   少批垮,少挨打。   惹不起,躲得起。   程咬金,三板斧。   楠竹笋子炒肉丝。   好汉不吃眼前亏。   君子动口不动手。   打落门牙合血吞。   打不死的程咬金。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打得你娃捡不起来。   饿老鸹,飞起吃人。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人怕伤心,树怕剥皮。   宁输脑袋,不输面子。   见势不对,立即撤退。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打人莫打脸,揭人莫揭短。   说的是风吹,打的是实铁。   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   梁山泊好汉,不打不相识。   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刀法。   打得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打得你灵魂出壳,屎尿迸流。   打得你屁眼开花,屁股渣翻翻。   黄荆棍儿出好人,不打不成才。   前是胸膛后是背,要钱就是砣儿会。   说是说,笑是笑,伸脚动手是强盗。   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   大欺小,饿虼蚤,小欺大、不害怕。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死了就抬起走。   一二三砍中间,四五六砍笃笃,七八九拉起走。   穿鞋的怕光脚的,有钱的怕穷的,穷的怕不要命的。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虫虫,虫虫吃泥巴。   董存瑞十八岁,参加了游击队。炸碉堡牺牲了,他的任务完成了。   毛主席,坐飞机,蒋介石,坐撮箕;毛主席,吃嘎嘎,蒋介石,吃粑粑 (屎)。   小崽儿,你莫要狡,你的妈妈在化龙桥。好多号?十八号,打得你娃呱呱叫。   一根竹子十二节,哪个打屁我晓得,不是房东是佃客,佃客不认帐,敲他两 烟棒。   解放军慢慢走,我是你的好朋友,你拿枪我拿炮,拿到台湾去打仗,打得敌 人呱呱叫。   蒋介石,大坏蛋,坐起飞机丢炸弹,炸死人民千千万,人民找他赔血汗,赔 不起坐鸡圈。   我们都是木偶人,不能说话不能动,动了要打一百一, 现在时间来不及, 将就只打一十一。   1936年,捡到二分钱,买老一把刀,杀死了叛徒王金彪,王金彪的血,变麻 雀,麻雀飞,变乌龟,乌龟爬,变爸爸,爸爸屙的屎,包饺子,妈妈屙的尿,当 佐料。   划拳   白板白板~~~白!   锭剪帕~~~乱出! 石头、剪子、帕子~~~包!   猪屎粑,牛屎粑,不是你,就是他。   点指玫糖,玫瑰花糖,鸡倌下水,鸭倌退堂,一颗米种到地,不是你,就是 你。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要吃人,专吃杜鲁门。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要吃人,黑老要关门,门对门,虎对虎,刚 刚对到中指拇。   一张床,两个人,三张嘴,四条腿,舞上去,流出来,骑上去,拔出来,久 久相连,实在舒服。   一战西川,二关公,三桃园,四结义,五丈原,六出岐山,七擒孟获,八阵 图,九伐中原,十出奇兵。   儿歌和言子   无官一身轻。   万事不求人。   人多打烂船。   英雄不问出处。   好死不如赖活。   一条道,走到黑。   人挪活,树挪死。   人怕闹,火怕操。   人比人,气死人。   说那些,空了吹。   亲兄弟,明算帐。   隔股纱,渐渐差。   吃得亏,打得堆。   多栽花,少栽刺。   红配绿,丑得哭。   露水钱,大家找。   说起风,就是雨。   干打雷,不下雨。   有前脚,没后手。   脚不停,手不住。   听人劝,得一半。   过河船,划得来。   跑得脱?马脑壳。   虫虫虫虫~~飞!   剃头挑子一头热。   拍马拍到马腿上。   手板手心都是肉。   三天不摸手艺生。   鸡公屙屎头节硬。   看者容易做者难。   活人还遭尿憋死?   后退一步自然宽。   小心驰得万年船。   有了一福想二福。   人不求人一般大。   一人做事一人当。   大丈夫能伸能屈。   有钱能使鬼推磨。   大路不平旁人铲。   恶人自有恶人收。   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一蒿杆打翻一船人。   哈——叽嗝叽嗝叽嗝。   几何几何,叉叉角角。   看到看到,开水烫背。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大脚板板,铲田坎坎。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火要空心,人要忠心。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宁输脑袋,不输面子。   人是桩桩,全靠衣裳。   上山打猎,见者有份。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当断不断,自受其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带话带长,带钱带少。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响屁不臭,臭屁不响。   叫狗不咬,咬人不叫。   虱多不咬,帐多不愁。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火是乌龟,越烤越萎。   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方脑壳,半天打不过调。   跑啥子跑,鬼撵起来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干疮夹脓泡,三年好一个。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屋大不扫边,锅大不洗沿。   墙头一根草,风吹两边倒。   要钱不要钱,圈子要扯圆。   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许走。   为人不自在,自在不为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   借钱是朋友,还钱是仇人。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人要是倒霉,喝水都打牙。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   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   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当兵一张帕,洗脸又抹胯。   当兵三年半,母猪赛貂禅。   兵哥哥骚喝喝,见到女人笑呵呵。   偷营摸营,到营出来有花银。   东南西北,金子银子菜花蛇。   包包散,包包散,不给婆婆看。   赶起鸭子上架,蹩到牯牛下儿。   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抱鸡母。   向毛主席宣誓,我骗你不是人。   哄你不得好死,出门遭车撞死。   求人不如求己,使嘴不如动手。   蚱蜢蚱蜢,给我作个揖,我放你。   山螺蛳快出来,有人偷你青杠柴。   捡的当买的,金子银子换不转的。   老天爷,莫下雨,打个屁来臭死你。   如果哄了你,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   轰隆一声天门响,一条黄龙飞出来。   大江大海都走过,小河沟里翻了船?   好汉不提当年勇,英雄不问钱来路。   你是你,我是我,羊子不跟狗打伙。   命中只得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行得正,坐得端,人正不怕影子歪。   洋马儿,叮叮当,上面坐个大姑娘。   鸡公叫,鸭公叫,各人捡到各人要。   打得粗,容易活,越烂溅,越好养。   一弹弹,二宝连,三搬舵,四拿货!   站得拢,走得开,说得脱,走得落。   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   呕哦喂哟喂~我的么么睡窖窖哟喂哟喂~   飞机飞机,飞到北京,北京拢了,搭个楼梯。   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   没得功劳,也有苦劳,没得苦劳,也有疲劳。   火石儿落到脚背上面,才晓得锅儿是铁倒的。   捡耙和,吃抹合,图撇脱,划得着,打平伙,得笑和。   报告司令官,没得裤儿穿,扯了三尺布,缝根叉叉裤。   走到哪个坡,就唱哪个歌;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   心中无冷病,哪怕吃西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金钩钩,银钩钩,拼了东西不找还,还了要拿一百块钱。   王三手艺高,剃头不用刀,逮到头发根根扯,一扯一个包。   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坐轿轿,走进城门砍一刀。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笆篓,背到张家大门口、摔了一个大跟斗。   唱个歌,唱个歌,唱个猴儿摸耳朵;跳个舞,跳个舞,跳个猴儿摸屁股。   我们两个好,我们两个存钱买手表;我们两个坏,我们两个存钱买尿罐。   啥子啥子两边开,你走茅厕我走街,我的草纸不拿你揩,你在茅厕打栽栽。   十五的月亮圆又圆,熊爸爸熊妈妈到南泉,南泉的水清又清,全国人民一条 心。   六月天气热,扇儿借不得。有钱买一把,无钱就该热。虽是好朋友,你热我 也热。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的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 座庙,庙里的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喝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猴儿打一打,隔壁的 么姑说闲话,王婆婆出来骂一骂。   走上街,走下街,走到王婆婆的金子街,不吃王婆婆的茶,不吃王婆婆的烟, 要吃王婆婆的脚尖尖。   走上街,走下街,走到王婆婆的金子街,不吃王婆婆茶,不吃王婆婆烟,要 条王婆婆的小狗儿。 王婆婆,开门咯!开不开。铁棒打,打不开。磨子压,压 不开。 天上落把钥匙,地下这把锁,倒起开,叽嘎-- 开来啦!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割燕麦, 燕麦里面有条蛇,把我耳朵咬出血。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毛铁, 毛铁打了三斤半,大娃细娃都来看。   胖娃胖嘟嘟,骑马上成都,成都不好耍,胖娃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耍 关刀;关刀耍得圆,胖娃吃汤圆,汤圆lui老,胖娃气吹老!   黄桷树,黄桷桠,黄桷树下是我家,我家有个好姐姐,她的名字叫马兰花, 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 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旅店须知》楼上的客,楼下的客,听我老板办交涉,要屙屎,有草纸,不 要撕我的篾席子,谨防上面有钉子,戳到你的臭沟子,要屙尿,有夜壶,不要在 床上画地图,要放屁,找空地,不要在铺盖里放毒气。   《打屁歌》屁屁屁,屁是一股碳酸气,整天在肚子里转来转去,趁人不注意 溜了出去,穿过彼得堡来到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正在生气,闻到这个屁更加生 气,全城戒严抓住这个屁,押赴刑场立即枪毙,打屁的人洋洋得意,闻屁的人提 出抗议,这就是打屁的重大意义。   常用歇后语:   过河船——划得来   瞎子点灯——白费蜡   虾子过河——假牵须(谦虚)   瞎子的眼镜——多余的圈圈   屁股翘一翘——晓得你要屙尿   茅厕头游泳——粪涌(奋勇)前进   粪坑边种菜——将就屎(使)   豌豆滚屁眼——遇了圆   老太婆屙尿——嘘(虚)的   叫花子欢喜——打破了沙锅   螃蟹夹豌豆——连滚带爬   关山坡卖布——鬼扯   聋子的耳朵——摆设   梁山泊好汉——不打不相识   肚脐眼放屁——腰(妖)里腰(妖)气   猪尿包不打人——气胀人   门角角耍弯刀——巴到门枋狠   太阳坝儿耍刀——明砍(侃)   手板心抬罗汉——抬(胎)神。   肩膀上搭巢虫——捞(老)屁眼虫   半空中挂口袋——装风(疯)   灶孔中点蜡烛——要垮杆   鹅石宝长翅膀——飞石(氏)女娃子   屁股上挂扫把——尾(伟)大   脱了裤儿放屁——多此一举   龅牙齿咬疙蚤——碰巧   叫花子走夜路——假忙   腰杆上挂死耗子——冒充打猎人   三张纸折个脑壳——好大的面子   歇后语有书,多达千条,不多列举。   语言海洋生生不息,本文收集、回忆、整理出部分儿歌、言子,供大家温故 知新,追忆流走的时光。很多局限,欢迎补充、修正、阐释。 ◆    一言难尽的龙脑香                ·肖毛· 一言难尽的龙脑香 一 3月18日,我边译书边听骆玉笙演唱的的京韵大鼓专辑,不知不觉地听到 《正气歌》(姚惜云、陈寿荪词),为骆玉笙的深情演唱和文天祥的凛然正气打 动,很想知道《正气歌》的歌词,却没有在网上找到,索性暂停翻译,根据演唱 记录歌词: “南宋迁都在临安,锦绣山河半边残。宋度宗无道朝廷昏暗,贾似道误国, 失去了江山。……文天祥虽死犹生,精神长在,留下了正气歌声,英名在万古 传。” 录出《正气歌》的歌词后,我觉得其中对文天祥描写得不够细,就去读《宋 史》中的文天祥传,结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细节: “至元十五年……十二月……元帅张弘范兵济潮阳。天祥方饭五坡岭,张弘 范兵突至,众不及战,……天祥仓皇出走,千户王惟义前执之。天祥吞脑子,不 死。” 从这段描写看,在被俘时,文天祥分明想要“吞脑子”自杀,却没有死成。 那么,这里提到的“脑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查《本草述钩元》,得知“龙脑香:俗呼冰片……方书多称脑子。” 查《本草纲目》,发现“龙脑香”条中说,龙脑香又名冰片脑,而“宋文天 祥、贾似道皆服脑子求死不得,惟廖莹中以热酒服数握,九窍流血而死。此非脑 子有毒,乃热酒引其辛香,散溢经络,气血沸乱而然尔。” 顺着这个线索再查,发现贾似道“服脑子求死不得”的说法,见《山房随 笔》;“廖莹中以热酒服”龙脑香(即片脑)的说法,见《癸辛杂识》(“廖莹 中……自于笈中取冰脑一握服之。既而药力不应,而业已求死,又……于笈中再 取片脑数握服之……九窍流血而毙。”)。冯梦龙在《喻世明言·木绵庵郑虎臣 报冤》中,则将这两种说法兼容并蓄。《宋史》和《续资治通鉴》却没有提到这 些细节,这大概是吴趼人的《痛史》和蔡东藩的《宋史演义》都无此故事的缘故。 小时候,我在所谓的“反特电影”中看到,凡是铁杆特务,牙齿里面都会藏 着装有毒药的胶囊,只要被眼睛贼亮贼亮的人民群众捉到了,就会咬牙切齿,死 给你看。长大之后,我又从有关纳粹的资料中看到,许多纳粹官员都藏有高级的 氰化钾胶囊,一旦大事不好把它就吃下去,希姆莱就是这么逃过审判的。戈林大 约也是服毒自杀的,但我们现在似乎还不能确定,这个贪得无厌的大胖子,究竟 是不是吃氰化钾胶囊而死的。 既然如此,贾似道等宋朝人在关键时刻吞吃的龙脑香,也是这样的高级自杀 毒药吗?为了解这个问题,我又是查找各种资料,又是请教精通植物学的朋友, 最后得到不少有趣的发现,打算与朋友们分享。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做两点说明: 第一,我将要引用的文字中,来自Incense-Making.com网站、英文维基百科、 以下两本英文书和一篇英文书评中的内容,均为摘译,如有翻译错误,应由我来 负责: 《苏门答腊史:关于该地土著居民的政府、法律与风俗习惯的记述》(The History of Sumatra: Containing an Account of the Government, Laws, Customs and Manners of the Native Inhabitants, by William Marsden, 1811),在下文中简称《苏门答腊史》。 《龙脑香科植物综述:分类学、生态学与树木栽培学》(A Review of Dipterocarps: Taxonomy, Ecology and Silviculture, by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Forestry Research, Bogor, Indonesia, 1998),在下文中简 称《龙脑香科植物综述》 。 R. A. Donkin为《龙脑香的历史地理学》(Dragon's Brain Perfume. An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Camphor, 1999)写的书评。 第二,文中有关植物的专业分析文字,许多都来自我的朋友为我答疑的书信 (比如说,全文最后一节的最后几段文字,几乎完全引自朋友的书信),但这些 文字如今往往散布文中各处,倘若加上引号,恐怕会给读者造成混乱,不如在此 一并说明。总之,既然我不懂植物学,文中凡是未注明出处的专业文字,自然多 半来自我的朋友,这不难猜测。另,文中引用或提到的许多中英文资料,都是我 的朋友提供的,全文最后也经过了他的修改,我要对他表示由衷的感谢。 二 从龙脑香这个名字就能猜到,它应该是一种香,而且珍贵难得——不然就叫 “猪脑香”了。那么,龙脑香是怎么来的呢?取自龙脑香树。什么是龙脑香树呢? 这可是一言难尽的问题,需要慢慢回答。 据植物分类学家研究,龙脑香科(Dipterocarpaceae)植物共有17个属,其 中包括龙脑香属(Dipterocarpus)、娑罗双属(Shorea)、冰片香属 (Dryobalanops,中国本土不产,中文属名未见权威文献记载,有人称其为冰片 香属)。 龙脑香属植物,包含约70个物种,产于南亚、东南亚、南洋和中国,其属名 Dipterocarpus,源于希腊语,意为“双翼果”(two-winged fruits)。中国的 龙脑香属植物,包括东京龙脑香树(Dipterocarpus retusus)和羯布罗香树 (Dipterocarpus turbinatus,西双版纳从外国引种),它们的中文译名来自 《中国植物志》。 无论东京龙脑香树还是羯布罗香树,都不会出产龙脑香,但中国古人往往把 羯布罗香与龙脑香(或者羯布罗香树与龙脑香树)混为一谈: “秣罗矩咤国……南滨海有秣剌耶山,崇崖峻岭,洞谷深涧。其中则有白檀 香树。……羯布罗香树,松身异叶,花果斯别。初采既湿,尚未有香。木干之后, 循理而析,其中有香,状若云母,色如冰雪,此所谓龙脑香也。”(《大唐西域 记》) “西主抹罗短吒国,在南印度境,有羯布罗香。”(《证类本草》) “《西域记》云:西方秣罗矩吒国,在南印度境。有羯布罗香树,干如松株 而叶异亦异。湿时无香,木干之后,循理析之,中有香,状类云母,色如冰雪, 即龙脑香也。”(《本草纲目》) 羯布罗香树,可以提取一种树脂油,常用于医药和油漆工业,在缅甸叫 kanyin oil,在印度和孟加拉国叫gurjun oil。尽管中国有人把羯布罗香的树脂 油称为龙脑香树脂油,但它与龙脑香成分与用途并不相同。 印度有一种著名的娑罗双属植物,叫做娑罗树(Shorea robusta),有人把 它和龙脑香树或羯布罗香混为一谈,认为它能出产龙脑香,但这是需要纠正的错 误说法。有些娑罗双属植物,可以提取树脂油(oleoresins),却不能提取龙脑 香。也许,更加需要纠正的,是“娑罗双属”或者“娑罗双树”的说法。 据说,印度的希拉尼耶底河边,有一片茂盛的娑罗树林,释迦牟尼在临终前, 去希拉尼耶底河洗澡,然后上岸,在娑罗树下卧倒涅槃。《隋书》和《大唐西域 记》中,记载了这件事,但把故事中提到的娑罗树,写作娑罗双树: “释迦在世教化四十九年……于拘尸那城娑罗双树间,以二月十五日,入般 涅槃。”(《隋书·经籍志》) “拘尸那揭罗国……城西北三四里渡阿恃多伐底河,西岸不远至娑罗林。其 树类槲而皮青白,叶甚光润四树特高,如来寂灭之所也。”(《大唐西域记》) 《辞源》“娑罗树”条则认为,“娑罗双树”指的乃是小树林: “娑罗树:又作沙罗、莎罗,为龙脑香科常绿大乔木。佛教传说,释伽牟尼 在拘尸那城河边娑罗树下涅槃。其树四方各生二株,故称‘娑罗林’或‘娑罗双 树’。” 综上,佛教传说中的“娑罗双树”,指释迦牟尼去世地的东西南北(四方) 生出的娑罗树,每个方向生出两棵,故称“娑罗林”或“娑罗双树”。也就是说, 佛教传说中的“娑罗双树”,指的既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一个物种。 既然如此,把Shorea译为娑罗属,看起来更加贴切。可是,既然《中国植物 志》把Shorea译为娑罗双属,我们也只好采用这个属名,除非中国植物界和佛学 界达成共识,联手把Shorea的中译名确定为娑罗属,修改《中国植物志》中的说 法。不过,我们可以将Shorea robusta译为娑罗树,因为《中国植物志》中记录 的中国本土的娑罗双属植物,只有云南娑罗双(Shorea assamica)一种,不包 括Shorea robusta。 三 看了上面的文字,你也许会象范伟那样,感觉“脑子”有点儿乱。那我就来 简单总结一下。也就是说,尽管龙脑香科植物共有17个属,但龙脑香属、娑罗双 属等等,都不是真正的龙脑香树,不会出产龙脑香。龙脑香科的冰片香属植物, 包含7个物种,其中的1个,才是我们所说的龙脑香树(中国不产,故《中国植物 志》中没有收录)。 龙脑香树的拉丁文学名是Dryobalanops aromatica(D. camphora ;D. sumatrensis),其属名Dryobalanops,意思是冰片香属;其种名aromatica,来 自拉丁文(aromaticus = spice-like),指树脂的香气。 据《苏门答腊史》第七章,龙脑香树的拉丁文学名,乃C.F. Gaertner据 Joseph Banks爵士在苏门答腊岛北部收集的龙脑香树果实标本所起。 那么,龙脑香树是什么样子呢?《本草纲目》说: “龙脑香……树形似杉木。……相传云:其木高七、八丈,大可六、七围, 如积年杉木状,旁生枝,其叶正圆而背白,结实如豆蔻,皮有甲错,香即木中脂 也。” 《中国药用植物图鉴》(上海科技出版社1961年初版)说: “产南洋群岛各地。我国海南岛有栽培。常绿乔木,高可达50米。叶互生, 呈暗绿色,揉软嗅之有龙脑香气,革质,卵圆形,先端尖,……花两性……坚果, 每果实内含一种子,果皮革质,不开裂。”(我在英文网查到,龙脑香树非常高, 可达65米,甚至75米。) 网上还有更加详细的描写: “龙脑香树:常绿乔木……全株无毛。树皮裂缝处带有溢出的龙脑结晶。叶 互生,革质;叶片卵状椭圆形,先端急尖或渐尖,全缘,基部钝圆或阔楔形,上 面亮绿色,背面灰绿色,主脉明显,侧脉网状。圆锥花序生于上部枝腋;花两性; 花托肉质微凹;花萼5,覆瓦状排列,开花后继续生长;花瓣5,白色;雄蕊多数, 离生,花药线状;雌蕊1,子房上位,3室,花柱丝状。干果卵圆形,果皮革质, 花托呈壳斗状,边缘有5片翼状宿存花萼;种子1~2颗,具胚乳。” “龙脑香树的……木材也是优质品种,而且叶、花及果实皆有香味。” 现在,我们需要探讨下一个问题:龙脑香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又是怎么得到 的呢? 四 龙脑香,如非另加特别说明,应指从龙脑香树的树干裂缝处采集的树干分泌 物,即干燥的树脂。在采集到的龙脑香中,体积小的为细碎颗粒,体积大的多为 薄片状。Incense-Making.com网站介绍说,龙脑香为淡黄色、半透明的晶体,但 有些晶体,后来可以提炼成白色。可是,一般的龙脑香树,只能出产龙脑香树脂 油。只有树龄很老的龙脑香树,才有可能出产少量的龙脑香——这正是“龙脑” 一词的由来,因为它珍贵难得。(《本草纲目》:“时珍曰:龙脑者,因其状加 贵重之称也。”) 需要注意的是,龙脑香树的产品,不仅仅是龙脑香。《龙脑香科植物综述》 第10章介绍说: “龙脑香科植物(dipterocarps)的产品,包括树脂(resins,液体)、达 马树脂(dammar,固体,较坚硬,易破裂)、龙脑香(camphor)和脂肪油 (butter fat)。所有的龙脑香科植物,都出产树脂油和达马树脂。娑罗双属植 物,尤其是娑罗树,是脂肪油的重要来源;娑罗树的果仁中含有的脂肪油,也叫 sal-butter。” 中国古人需要的,是龙脑香树的两种产品:龙脑香和龙脑香树脂油。《酉阳 杂俎》中,便介绍了龙脑香树的两种产品及龙脑香树脂油的采集办法: “龙脑香树,出婆利国,婆利呼为箇不婆律。亦出波斯国。树高八九丈,大 可六七围,叶圆而背白,无花实。其树有肥有瘦,瘦者有婆律膏香,一曰瘦者出 龙脑香,肥者出婆律膏也。香在木心,中断其树,劈取之,膏于树端流出,斫树 作坎而承之。入药用,别有法。”(《酉阳杂俎》卷十八·广动植之三,《太平 广记》卷414亦引用此文,但“其树有肥有瘦”一句写作“其树有肥有瘦,瘦者 出婆律膏。”) 这里提到的“于树端流出”的“婆律膏香”或“婆律膏”,应即龙脑香树的 液体树脂油。 唐人孙思邈在《千金翼方》中,指出了龙脑香的形态和“膏香”的功用: “龙脑香……味辛苦,微寒。一云温,平,无毒。主心腹邪气,风湿积聚, 耳聋明目,去目赤肤翳。出婆律国,形似白松脂,作杉木气,明净者善;久经风 日,或如雀屎者,不佳。……膏(香):主耳聋。 ” 宋人唐慎微在《证类本草》中,指出了龙脑香和婆律膏的形态和区别: “龙脑香……形似白松脂,作杉木气,明净者善,久经风日或如雀屎者不 佳。……婆律膏,是树根下清脂。龙脑,是根中干脂。……南海药谱云:龙脑油, 性温,味苦。本出佛誓国。此油从树所取,摩一切风。” 《本草纲目》中,完全采用了这些说法,另外补充说: “膏名婆律香。……龙脑是树根中干脂。婆律香是根下清脂。旧出婆律国, 因以为名也。” 因此,婆律膏香(《《酉阳杂俎》)、龙脑膏香(《唐本草》) 、婆律膏 (《唐本草》)、龙脑油(《南海药谱》)、婆律香(《纲目》),指的都是龙 脑香树的液体树脂油。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有人喜欢把龙脑香树简称为龙脑香。可既然我们把龙脑 香树的树脂称为龙脑香,就不好把龙脑香树简称为龙脑香,不然就乱套了。     五 在中国古代,龙脑香与冰片是同义词。我们如今所说的冰片,内涵却更加广 泛。 综合《中草药学》(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初版)等书、《国产天然冰片质 量标准的研究》(江西药品检验所龙新华等著)等资料中的说法,如今所说的冰 片,总共有四种: 一是从龙脑香树的树干中取出来的龙脑香(天然冰片,又名龙脑冰片、梅花 片等),主产于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等地,国内需要进口。从树干中直接取出的 龙脑香,似乎不需提炼加工。用龙脑香树的树干或树枝制作的龙脑香,却需要采 用加热蒸馏的办法,即把龙脑香树的木材及锯屑,放在磁盆里加热(蒸馏),使 蒸汽凝结成块(晶体)——用这种办法得来的龙脑香,叫做“熟脑”(《证类本 草》:“今海南龙脑,多用火煏成片,其中亦容杂伪。”《香乘》:“取脑已净, 其杉板谓之脑木札,与锯屑同捣碎,和置磁盆中,以笠覆之,封其缝热灰,煨煏 其气飞上,凝结而成块,谓之熟脑”)。 二是由龙脑型樟树(龙脑樟)提取的龙脑香(也叫天然冰片),虽有提炼过 程,但不需改变化学成分。樟脑与冰片的化学结构极为相似,樟科的樟树 (Cinnamomum camphora),主要用来提取樟脑,经过选育得到的龙脑型樟树 (龙脑樟),可以提取右旋龙脑。《龙脑香科植物综述》说:“如今,从樟树那 里,也可以提取制造冰片。在化学工业,可以利用松萜(pinene)更加廉价地合 成出冰片来。” 据说,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曾经把樟脑掺入龙脑香冒充龙脑香(中国人自用的 龙脑香不会掺樟脑): “龙脑香树,只生长在苏门答腊岛的北部。……据说中国人或者日本人,能 够由樟树制造类似龙脑香的物质,混合少量龙脑香真品,卖给荷兰工厂。……我 从长期居住在中国的聪明人那里得知,日本樟脑(Japan camphor)不是人造的, 而是来自真正的树木,我们的植物学家把它叫做Laurus camphora L.(樟树的异 名),但它与苏门达腊或婆罗洲的龙脑香树不同。那个聪明人还说,中国人从不 在苏门达腊的龙脑香真品中掺假,而是高价购买自用。在中国人看来,龙脑香具 有神奇的药效,可这大概是一种迷信的想法。”(《苏门答腊史》第七章) 《广东新语》和《南越笔记》中则说:“龙脑香,……粤人以樟脑乱之。樟 脑本樟树脂,色白如雪,故谓之脑。其出韶州者曰韶脑。樟脑以人力,龙脑以天 生者也。”《本草纲目》说,“樟脑出韶州、漳州,状似龙脑,白色如雪,樟树 脂膏也”。 可是,由于龙脑型樟树在中国发现的时间不长,所以古人甚至解放后初期的 中国人都不会懂得用龙脑樟来加工龙脑香,“粤人以樟脑乱之”和古人掺假时, 用的是由普通樟树提取的樟脑。 三是菊科植物艾纳香(Blumea balsamifera,产于云南和两广等地)的鲜叶, 经蒸馏而得到结晶,此之谓艾片(也叫艾冰)。中国的古人,似乎不会用艾纳香 来制造冰片。《证类本草》的“艾香”条说:“《广志》曰:出西国,似细艾。 又有松树皮绿衣,亦名艾纳。可以和合诸香,烧之能聚其烟,青白不散,而与此 不同也。”《本草纲目》和《香乘》也说艾纳香可以合香,却没有提到它与冰片 的关系。不过,似乎最晚在19世纪末期(至少是19世纪80年代),人们已经开始 用艾纳香制取艾冰。 四是以松节油、樟脑等为主要原料,用化学方法制成的合成品,此之谓机制 冰片。这一种冰片,也可以进一步分为“以松节油为原料用化学方法制成的机制 冰片”和“以樟脑为原料用化学方法制成的机制冰片”。人们开始制造机制冰片 的时间,与制取艾冰的时间,大致相同。 从来源和成分来看,龙脑香最好,可来自龙脑型樟树的也不一定差到哪里去 (化学成分基本一样)。 从外观来看,“天然冰片为半透明块状、片状或颗粒状结晶,类白色或淡灰 褐色,手捻易成白色粉末,并挥散。气清香,味清凉。燃烧时无黑烟或微有黑 烟。……机制冰片为半透明薄片状结晶……艾片为半透明状结晶,质稍硬。 (《中草药学》)” 从化学成分来看,冰片的主要化学成分为龙脑(borneol)。其中,天然冰 片的主要成分为近乎纯净的右旋龙脑(d-borneol),艾片的主要成分为左旋龙 脑(l-borneol),机制冰片的主要成分为消旋龙脑(dl-borneol)。 现在总结一下: 龙脑香指的是龙脑香树的树脂(即龙脑冰片),或者龙脑香树的树脂加工品。 在现代,冰片的内涵比较广泛,而龙脑则用来指冰片的化学成分,如右旋龙脑、 左旋龙脑、消旋龙脑。含有龙脑的物质,也许是龙脑香(或者说龙脑冰片),也 许是由龙脑型樟树提取的天然冰片,也许是由艾纳香的叶子提取制成的艾片,也 许是由樟脑或松节油等原料合成的机制冰片。 六 中国的古人,为不同形态的龙脑香,取了不同的名字。 《本草纲目》说,龙脑香又名: “片脑《纲目》)、羯婆罗香(《衍义》),……以白莹如冰,及作梅花片 者为良,故俗呼为冰片脑,或云梅花脑。番中又有米脑、速脑、金脚脑、苍龙脑 等称,皆因形色命名,不及冰片、梅花者也。” 明人周嘉冑在《香乘》中说: “渤泥、三佛齐国,龙脑香乃深山穷谷中,千年老杉树,枝干不损者,若损 动则气泄无脑矣。其土人解为板,板傍裂缝,脑出缝中,劈而取之,大者成斤, 谓之梅花脑。其次谓之速脑,脑之中又有金脚,其碎者谓之米脑。锯下杉屑,与 碎脑相杂者,谓之苍脑。取脑已净,其杉板谓之脑木札,与锯屑同捣碎,和置磁 盆中,以笠覆之,封其缝热灰,煨煏其气飞上,凝结而成块,谓之熟脑,可作面 花耳环佩带等用。又有一种如油者,谓之油脑,其气劲于脑,可浸诸香。(引自 《香谱》)” “干脂为香清脂,为膏子,主去内外障眼,又有苍龙脑,不可点眼,经火为 熟龙脑。”(引自《续博物志》) “片脑产暹罗诸国,惟佛打泥者为上,其树高大,叶如槐而小,皮理类沙柳, 脑则其皮间凝液也,好生穷谷岛,夷以锯付就谷中寸断而出,剥而采之,有大如 指厚,如二青钱者,香味清烈,莹洁可爱,谓之梅花片,鬻至中国擅翔价焉,复 有数种,亦堪入药,乃其次者。”(引自《华夷续考》) “渤泥片脑,树如杉桧,取之者必斋沐而往,其成冰似梅花者为上,其次有 金脚脑、速脑、米脑、苍脑、札聚脑,又一种如油,名脑油。(引自《一统 志》)” 清人杨时泰在《本草述钩元》中说: “龙脑香:俗呼冰片。又名梅花脑。方书多称脑子。……干之循理而析,状 类云母,莹若冰霜。或解木作板,香溢缝间,劈而取之,大者成片如花瓣,气全 力备。小者成粒,为米脑。为速脑,为瑞脑,为金脚脑,为苍龙脑。因其味辛而 苦。” 综上,龙脑香可呈片状,故又名片脑、冰片。“状类云母,莹若冰霜”和 “作梅花片者”,被称为梅花脑或冰片脑,此为龙脑香的上品,其余的龙脑香, 质量稍差。呈碎颗粒状的龙脑香,叫做米脑。碎颗粒与木屑相混合的,叫做苍脑 或苍龙脑。 因此,冰片、冰脑、脑子、瑞脑、瑞龙脑、片脑、冰片脑、梅花脑、梅花片、 梅片、米脑、速脑、金脚脑、苍脑、苍龙脑、熟脑、熟龙脑、札聚脑、羯婆罗香 ——都算是龙脑香的异名。 值得注意的是,羯布罗香、羯布、羯婆罗香、羯婆罗、箇不婆律、固布婆律, 都应该是梵文karpura的音译(详见第八节),那么这些词似乎也应指龙脑香, 但我们在前面说过,羯布罗香树并不出产龙脑香。所以说,中国的古人,很可能 把印度的羯布罗香树的树脂油当作了龙脑香。 顺便说一句,由于“樟脑出韶州、漳州”,樟脑也被古人称为韶脑、潮脑甚 至脑子,而龙脑香的俗名之一也是脑子,这可以说明,在中国古代,樟脑和龙脑 香有时会被混称。 《香乘》中提到的“油脑”,既然形状“如油”,就不是晶体,不应该被称 为龙脑香。我想,它应该是《南海药谱》中所说的龙脑油,即龙脑香树的液体树 脂油。 七 在英文中,龙脑香树、龙脑香、龙脑、冰片等名词,也有许多异名。 据我查到的资料,龙脑香树的英文名称有:camphor tree、Malay camphor、 Sumatran camphor、kapur。(有时,Sumatran camphor和Sumatra camphor,既 可指龙脑香,又可指龙脑香树) 龙脑香的英文名称有:Borneo camphor、Barus camphor、kapur Barus、 dragon's brain、dragon's brain perfume、lung-nao-hsiang、bing pian、 Sumatra camphor、camphor。 龙脑的英文名称有:borneol、Baras camphor、camphol。 在这些英文名称中,dragon's brain和dragon's brain perfume,显然是汉 语“龙脑”和“龙脑香”的英文直译(但中文中的龙脑与龙脑香属于不同概念); bing pian,显然来自“冰片”的汉语拼音;lung-nao-hsiang,显然来自过去使 用的威妥玛氏拼音。这可以说明,龙脑香与中国有极深的渊源,尽管中国并不出 产龙脑香。 龙脑香树主要生长于苏门答腊岛(Sumatra)、婆罗洲(Borneo)、马来半 岛(Malaya或Malay Peninsula)等地,这就是龙脑香树又被称为Malay camphor 和Sumatran camphor的缘故。那么,只有在苏门答腊岛、婆罗洲等地,才会出产 龙脑香(至少古代如此)。所以说,龙脑香又被称为Borneo camphor、Sumatra camphor。 我们知道,在一般的英汉字典中,camphor往往被解释为樟脑。既然如此, camphor一词怎么还能当作龙脑香的一个英文名称,而且往往出现在与龙脑香树 或龙脑香的其他英文名称之中呢? R. A. Donkin在为《龙脑香的历史地理学》写的书评中介绍说: “在英语中,camphor指具有类似功能的各种不同物质,包括由樟树、艾纳 香和龙脑香树得到的产品。在古代和中世纪,龙脑香树生长在苏门答腊岛、婆罗 洲和马来半岛,樟树生长在日本南方、台湾和琉球群岛、中国南方和越南的东京。 艾纳香则很常见,分布于整个东南亚和中国南部。”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说,camphor不仅仅指樟脑(由非龙脑型的普通樟树提 取或人工合成得到),也指冰片,而冰片又包括龙脑香(龙脑冰片)、由龙脑型 樟树提取的天然冰片、艾片和由樟脑或松节油通过化学反应制取的机制冰片。 八 可是,龙脑香树为什么又叫kapur呢?龙脑香为什么又叫Barus camphor和 kapur Barus呢?请看下面这些资料: “camphor一词,来自法语camphre,camphre来自中世纪的拉丁语camfora, camfora来自阿拉伯语kafur,kafur来自梵语karpoor。……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 腊岛西海岸,有一个叫Barus的港口。在古代,凡是需要购买龙脑香(camphor) 的外国商人,都被召集到Barus。所以说,在马来语中,龙脑香(camphor)叫做 Kapur Barus。”(英文维基百科) “龙脑香(camphor)是苏门答腊岛和婆罗洲的著名药品,当地土著把它叫 做kapur-barus……阿拉伯的医生似乎了解龙脑香的功效,把它用作镇静剂和发 汗剂。kapur-Barus中的kapur(卡普木,即龙脑香树)一词,被各国语言所采用, 它似乎来自梵文的karpura、阿拉伯和波斯语的kafur(camphor的名字即源于 它)。kapur-Barus中的Barus一词,是苏门答腊的一个地名。”(《苏门答腊史》 第七章) 综上,camphor一词的老祖宗,应该是梵文的karpura或者说karpoor,后来 才变成了kafur或kapur,这说明印度自古即有龙脑香科植物。《龙脑香科植物综 述》的第10章说: “有关龙脑香科植物的最早记录,也许来自印度。释迦牟尼出生于罗悉尼 (Rohini)河岸的Lumbini(蓝毘尼),那里有一片娑罗树(英文写法为sal)…… 从帕塔利普特拉(Pataliputra)挖掘到的植物表明,在两千年前,印度人就曾 用娑罗树制作木头栅栏了。” Barus一词,指的则是古代交易龙脑香的港口(位于苏门答腊岛西海岸)。 既然如此,在龙脑香树和龙脑香的各种英文名称中,自然会出现kapur、Barus、 camphor这三个词。 还记得吧,在提到婆利国的龙脑香树时,《酉阳杂俎》说它也叫箇不婆律, 又把它的液体树脂油称为婆律膏? 温翠芳在《唐代外来香药研究》一书中,根据《唐代的外来文明》的内容 ([美]谢弗著,吴玉贵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说:“‘箇不婆律’ 乃马来亚商业行话‘Kapur Baros’的音译,‘婆律膏’亦然。”温翠芳还认为, “龙脑香,梵语作Karpūra,即羯布罗香。……婆律或婆利,当指Balus,Baros 或Barus,汉译婆鲁师(位于苏门答腊西海岸)…… 宋岘译注的《道里邦国志》 云Balus即婆罗洲,今加里曼丹。” 那么,“箇不婆律”乃马来语kapur Baros或者说kapur Barus的音译(这个 说法与英文维基百科相同);而马来语的kapur Barus,应该来自梵文的karpura 或者karpoor。婆律、婆利和婆鲁师,当是龙脑香交易港口Barus(也作Baros、 Balus)的音译(婆鲁师的译法最准),而这个港口位于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 岛西海岸。 网上有人说,婆利国又名婆黎或婆利,唐末时改称婆利为浡泥。 《诸蕃志》说:“脑子出渤泥国,一作佛泥。” 《广东新语》和《南越笔记》说:“龙脑香,出佛打泥者良,来自番舶,粤 人以樟脑乱之。” 婆利、浡泥、渤泥、佛泥、佛打泥,读音何其近似,那么它们指的大约都是 婆利国。也就是说,中国的古籍也用婆律、婆鲁师、婆利、勃泥、渤泥、婆罗、 佛泥、佛打泥等名称指代一个更大的地方,即婆罗洲(加里曼丹岛,如今分属印 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文莱)。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尽管梵文Karpūra或者 karpura的音译是羯布罗香,但羯布罗香并非龙脑香,具体已经在前面说过。 下面说说龙脑的几种英文名称(borneol、Baras camphor、camphol)。 Baras camphor这个词中的Baras,大约源于Barus(婆律)。 有的英汉字典,把Baras camphor解释为冰片、龙脑、莰醇,把borneol、 Borneo camphor(龙脑香)、camphol这三个词,同时解释为龙脑和冰片。 龙脑也叫莰醇,这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将龙脑用作龙脑香的同义词(特别是 古代人和有些现代人),那么龙脑当然是冰片的一种,如果将龙脑用作龙脑香的 化学成分名称(现代人),那么龙脑也是冰片的成分(有左旋龙脑、右旋龙脑、 消旋龙脑之分)。 九 龙脑香是高级的天然香料,在熏燃时可发出浓烈的香气,而且烟气极小。无 论在古代还是现代,龙脑香都需要进口,可即使在它的原产地,它的产量也比较 少,属于非常难得的东西。所以说,在中国人看来,龙脑香不但是高级香料,更 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可是,中国人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见到龙脑香呢?有人认为,《史记·货殖列 传》记载说,“在西汉的广州已能见到龙脑香”。但是,我没有在《货殖列传》 中找到这种话。 《隋书》(列传第四十七,赤土)说,常骏等人,奉隋炀帝之命出使赤土国, 赤土国王派儿子那邪迦“随骏贡方物,并献金芙蓉冠、龙脑香。”(《北史》中 也有同样记载,又称“赤土国,扶南之别种也。在南海中,水行百余日而达。所 都土色多赤,因以为号。”) 以上是我找到的中国古书中有关龙脑香的最早记载,而这个记载可以告诉我 们,龙脑香确实属于舶来品,只有赤土国给我们送到家门口,我们才知道,世上 还有这么香的东西。 那么,这个赤土国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新唐书》说:“赤土西南入海,得 婆罗。”《明史》说:“暹罗,在占城西南,顺风十昼夜可至,即隋、唐赤土国。 后分为罗斛、暹二国。暹土瘠不宜稼,罗斛地平衍,种多获,暹仰给焉。元时, 暹常入贡。其后,罗斛强,并有暹地,遂称暹罗斛国。” 《唐代外来香药研究》一书却说,《苏门答剌古国考》(冯承钧译,中华书 局2002)的作者费琅认为,赤土国在马来半岛南部。假如费琅的说法更准确,我 们是否可以说,马来半岛的居民是第一个向中国输送“香饽饽”的人呢?《唐代 外来香药研究》一书做出的结论是,“最晚到四世纪初,粟特人已将樟脑(龙脑 香)输入了中土。”(我认为,这里应该是将表示龙脑香的camphor误译为樟脑 了。)《龙脑香科植物综述》第10章,则把中国接触龙脑香的时间,上推到一世 纪: “从公元一世纪起,中国和印度的商人,定期去东南亚的不同港口,进口龙 脑香科植物(的产品)。1299年出版的《马可·波罗游记》中提到,自从6世纪 起,阿拉伯人开始从事龙脑香的贸易。” 假如《龙脑香科植物综述》的说法可信的话,中国引进龙脑香的历史,如今 已有两千多年。 十 在中国古书中寻找,能够找到外国人进贡龙脑香的其他记载: “乌茶者,一曰乌伏那,亦曰乌苌,直天竺南,地广五千里,东距勃律六百 里,西罽宾四百里。……贞观十六年,其王达摩因陀诃斯遣使者献龙脑香,玺书 优答。”(《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六上,西域上) “开元……十二年三月,大食遣使献马及龙脑香……。”(《册府元龟》)     “天宝末,交趾国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 龙脑。”(《酉阳杂俎》)  “癸未,罗斛国王遣使上表,以金书字,仍贡黄金、象齿……龙脑等物。” (《元史》本纪第十六,世祖十三) 《唐代外来香药研究》一书认为,据《大唐西域记校注》(季羡林等校注), “乌苌国,在斯瓦特河上,此河为印度河支流之一。”这可以说明,印度也产龙 脑香。 《辞源》说,交趾国,指五岭以南的地带。 据上一节引《明史》,罗斛应暹罗,马来半岛当时大概归它统治,所以它能 得到龙脑香。 在《册府元龟》中,还能找到一些荆南、广州、安南等地进贡龙脑香的记载: “晋高祖天福……六年十一月壬申,荆南遣使进金器一百两……白龙脑香二 斤……。” “汉高祖乾祐元年六月壬寅,(荆南)高从诲,贡金器二百两……龙脑二 斤……。” “周太祖广顺……六年六月,……荆南高保融,进白龙脑……。” “梁太祖开平元年……十月,广州进献助军钱二十万,又进龙脑、腰带…… 等。”(亦见《旧五代史》太祖纪三) “乾化元年,……安南两使留後曲美进筒中蕉五百疋,龙脑、郁金各五 瓶……。” “后唐同光元年……十一月,溥遣司农卿卢入贡金器二百两……龙脑香五 斤……。” 这里提到的荆南等地,当然都在中国境内,他们进贡的龙脑香,大约是从国 外得到的,或者是外国人贩卖的。 在《旧唐书》和《册府元龟》中,还能找到外国人进贡龙脑香树的液体树脂 油的记载: “陀洹国,在林邑西南大海中,东南与堕和罗接,去交趾三月余日行。…… 贞观十八年,遣使来朝。二十一年,又遣使献白鹦鹉及婆律膏……。”(《旧唐 书》,《册府元龟》亦记此事) “狼牙修国,在南海中,其界东西三十日行,南北二十日行,去广州二万四 千里,土气物 产与扶南略同,偏多……婆律香等……。”(《册府元龟》) 这里提到的林邑,在今天的越南中南部。陀洹国既然在“林邑西南大海中”, 当是马来半岛一带。扶南,南海古国之一。狼牙修国,在马来半岛的西部。 在遭到异族欺辱时,中国内地的朝廷则变成龙脑香的进贡者。《齐东野语》 便记载了宋朝向金人进贡岁币和龙脑香(脑子)的事情: “绍兴岁币……自初交至结局,通支金人交币官吏糜费银一千三百余两、金 三十五两……,茶果杂物等并在外,俱系淮东漕司出备。……若正旦生朝遣使, 每次礼物金器一千两……。又有脑子、香茶等物,及私觌香茶、药物、果子、币 帛、杂物等,复不与焉。”(《齐东野语·淳绍岁币》) 在逃往日本时,中国人也会携带龙脑香。据真人元开的《唐大和上东征传》, 天宝二年(743年),准备前往日本之前,鉴真和尚购买了“沈香、甲香、甘松 香、龙脑、香胆”等等,“都有六百余斤。”看起来,出家人中也有阔佬,比如 鉴真和尚。 十一 从以上资料可知,中国古书中记载的龙脑香产地,包括大食(波斯国)、乌 茶(乌伏那、乌苌)、交趾国、罗斛国(暹罗)、暹罗诸国、赤土国、陀洹国、 狼牙修国、婆利国、三佛齐国、佛誓国等。 我想,大食的龙脑香,大约是从婆罗洲等地买来的。《唐代外来香药研究》 一书也认为“恐是由于龙脑香多由波斯舶贩入中土,故被误以为是波斯的物产。” 从地理位置看,包括罗斛国在内的暹罗诸国、三佛齐国(《辞源》:三佛齐 国,南洋古国名,南朝叫干陀利,唐代叫室利佛逝,宋代叫三佛齐。……《诸蕃 志》……称此国在真腊阇婆之间,……其国在海中。明初为爪哇所并,改名旧 港)、交趾国,恐怕也不产龙脑香,他们的龙脑香,应是婆罗洲等地买来的。 婆利国(婆律、婆鲁师、勃泥、渤泥、婆罗、佛泥、佛打泥),应即婆罗洲。 佛誓国的具体位置,我没查到。既然《南海药谱》说佛誓国出龙脑油,那它 肯定是南海诸国之一。 《马可·波罗游记》(梁生智译,下同)说:“南巫里(Lambry、Lanbri, 苏门答腊西北部的一个地区)和班卒王国(Fansour,又译方苏尔,苏门答腊南 海岸的一个地区)……出产樟脑和各种药材,……班卒……的樟脑比其它任何地 方的品质都要高得多,被称为班卒樟脑,极为昂贵。”(请注意,这里的樟脑, 应为龙脑香。) 我们知道,马可波罗于1292年游访过苏门答腊岛,而他有关南巫里和班卒王 国的叙述,恰好可以证明,苏门答腊岛也是龙脑香的产地之一。 因此,我们现在可以做出结论,古代的婆罗洲、苏门答腊岛和马来半岛,属 于龙脑香的三大产地。古代的中国南方、越南、日本等地,出产的只是由樟树提 取的樟脑,并非龙脑冰片。印度肯定有龙脑香科植物,但印度不出产龙脑香。 十二 据中国古书记载,真腊(今柬埔寨)的人民,也把龙脑香当作高级东西,用 它来待客: “真腊,一曰吉蔑,本扶南属国。去京师二万七百里。……户皆东向,坐上 东。客至,屑槟榔、龙脑、香蛤以进。”(《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下,南 蛮下) “真腊国在驩州南五百里。其俗,有客设槟榔、龙脑香、蛤屑等,以为赏 宴。”(《朝野佥载》) 《马可·波罗游记》说:“喀尔城……中所有人民……习惯口中含着一种叫 坦比尤尔(槟榔)的叶子。……显贵们所吃的叶子是用樟脑和其它香料制成的, 其中掺有生石灰。” 请注意,《马可·波罗游记》中提到的“樟脑”,应该被看作龙脑香。既然 马可·波罗提到的“喀尔”人喜欢吃“用龙脑香和其它香料制成的”槟榔叶,那 么真腊人为什么不这样吃呢?不过,网上有人说,“在南亚地区,夹有龙脑的槟 榔是当地贵族阶层的上等食品”——这种说法倒是和《新唐书》和《朝野佥载》 中的记载有点儿相似,但我没查到具体的证据。 不管怎样,反正以上的记录足以说明,龙脑香是可以吃的,苏鹗的《杜阳杂 编》则证明了这一点: “宝历二年,淛东国贡舞女二人……所食多荔枝、榧实、金屑、龙脑之类。 宫中语曰: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 那么,龙脑香究竟应该怎么吃呢?这可难不倒中国人,因为我们是最会吃的。 从我查到的资料来看,龙脑香至少有以下几种吃(喝)法: 1.清风饭 “宝历元年,内出清风饭制度,赐令造进。法用水晶饭、龙睛粉、龙脑末、 牛酪浆,调事毕入金提缸,垂下冰池,待其冷透供进,惟大暑方作。”([宋]陶 谷《清异录》) 2.龙脑煨芋头 李华烧三城绝品炭,以龙脑裹芋魁煨之。击炉曰:“芋魁遭遇矣。”(《云 仙杂记》引《三贤典语》) 3.当药吃 《中国药用植物图鉴》说,龙脑香可作为镇静剂,“能通诸窍,散郁火,去 翳明目,消肿止痛。”《本草纲目》认为,龙脑香“辛、苦,微寒,无毒”,用 龙脑香配制的中药,既可以外用(“蕤核仁:和胡粉、龙脑,点烂赤眼。”), 也可以吃或喝: “川芎:同石膏、香附、龙脑,末服。” “沈存中《良方》云:痘疮稠密,盛则变黑者。用生豮猪血一橡斗,龙脑半 分,温酒和服。” 4.用龙脑香熏茶 宋朝人喜欢在茶饼中掺入龙脑香等香料,做成“龙脑茶”之类的香茶。宋人 赵汝砺在《北苑别录》中,记载了“瑞云翔龙”等团茶,就分为掺入龙脑香的 (“入脑子”)和不掺的(“不入脑子”)两种。当然,这样高档的东西,只是 用来给皇帝喝的,普通人根本喝不起。后来,人们觉得龙脑香破坏了茶叶本身的 香气,不再把它掺入茶叶之中: “初,贡茶皆入龙脑,至是虑夺真味,始不用焉。”(《北苑别录》) “龙脑香……于茶亦相宜,多则掩茶气味,万物中香无出其右者。”(《证 类本草》) “龙脑香与茶宜:龙脑其清香为百药之先,于茶亦相宜,多则掩茶气味。” (《香乘》) 但是,直到明朝,还有人念念不忘“龙脑茶”: “熏香茶法……有不用花,用龙脑熏者亦可。”([明]朱权《茶谱》) 据《香乘》等书记载,龙脑香树的液体树脂油(龙脑浆、龙脑油),可以 “调酒服之”,具有“补男子”的神奇功效: “龙脑浆:南唐保大中,贡龙脑浆,云以缣囊贮龙脑,悬于琉璃瓶中,少顷 滴沥成冰,香气馥烈,大补益元气。(《香乘》,引《江南异闻录》。《本草纲 目》亦提到龙脑浆,称“此浆与脑油稍异,盖亦其类尔。”) “大食国进龙脑:南唐大食国进龙脑油,上所秘惜。耿先生见之曰:此非佳 者,当为大家致之。乃缝夹绢囊贮白龙脑一觔,垂于栋上,以胡瓶盛之,有顷如 注。上骇叹不已,命酒,泛味逾于大食国进者。(《香乘》,《续博物志》) “耿先生,江表将校耿谦之女也,少而明慧,有姿色,……而明于道术,能 拘制鬼魅。……南海尝贡奇物,有蔷薇水、龙脑浆。蔷薇水,香郁烈;龙脑浆, 补男子。上实宝之。每以龙脑调酒服之,香气连日,不绝于口。亦以赐近臣。先 生曰:‘此未为佳也。’上曰:‘先生岂能为之?’曰:‘试为,应亦可。’乃 取龙脑,以细绢袋悬于琉璃瓶中。上亲封题之,置酒于其侧,而观之。食顷,先 生曰:‘龙脑已浆矣。’上自起附耳听之,果闻滴沥声。且复饮。少选,又视之, 见琉璃瓶中,湛然如勺水矣。明日发之,已半瓶,香气酷烈,逾于旧者远矣。” (王世贞《艳异编正集·女冠耿先生》) 另,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认为,“中国的宫廷御宴里,就有燕窝配龙脑的 ‘会燕’”。可是,我没有查到具体证据。 十三 除了吃与喝,龙脑香还可以闻——即用来熏燃: “在佛教里,龙脑既是礼佛的上等供品,也是‘浴佛’的主要香料之一,还 被列入密宗的‘五香’(沉香、檀香、丁香、郁金香、龙脑香)。在盛产龙脑的 地区,龙脑树的树膏也被用作佛灯的灯油。”(网上资料)     “蜀人以榅桲切去顶,剜去心,纳檀香、沈香末,并麝少许。覆所切之顶, 线缚蒸烂。取出俟冷,研如泥。入脑子少许,和匀,作小饼烧之,香味不减龙 涎。”((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二)     “焚龙脑香十觔:孙承,吴越王妃之兄,贵近用事,王常以大片生龙脑香十 觔,赐承佑。承佑对使者索大银炉,作一聚焚之,曰聊以祝王寿。及归朝为节度 使,俸入有节,无复向日之豪侈,然卧内每夕燃烛二炬,焚龙脑二两。”(《香 乘》,引《乐善录》)     “炉添龙脑炷,绶结虎头花。”(刘禹锡《同乐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李清照《醉花阴》)’;‘瑞脑香消魂 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李清照《浣溪沙》)’;‘瑞脑烟残, 沈香火冷。(李清照,断句)’” “旃檀婆律海外芬,西山老脐柏所薰。”(苏轼《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 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 “美人千金织宝裙,水沈龙脑作燎焚。”(陆游《前有樽酒行》) “长安宋清,以鬻药致富。尝以香剂遗中朝簮绅,题识器曰:‘三匀煎,焚 之富贵清妙。’其法止龙脑、麝末、精沉等耳。”(《清异录》)     “又筑三清台三层于城中,……日焚龙脑、薰陆诸香数十斤。”(王世贞 《艳异编续集·金凤外传》     《齐东野语》中记载了一个点燃龙脑香的故事: “又赵葵南仲通判庐州日,翟朝宗方守郡,公素不乐之,遂千堂易合入阙。 俟呼召于宾庑候见者数十人,皆谢去,独召两都司及赵,延入小阁会食。且出两 金盒,贮龙涎、冰脑,俾坐客随意【蓺+火】之。次至赵,即举二合尽投炽炭中, 香雾如云,左右皆失色。公亟索饭送客,命大程官俾赵听命客次,人皆危之。既 而出札知滁州,填见阙命之任,而信公平生功业,实肇于此焉。”(《齐东野语 ·前辈知人》) 在原文中,“俾坐客随意”后面的那个字,我在字典里查不到,它的写法类 似“爇”,但下面的“灬”,被替换为“火”字。既然灬与火相通,原文中的那 个字,也许是“爇”(意思是“烧”)的异体字。 顺便说一句,这个故事里提到的“龙涎”,应即龙涎香,它与龙脑香并不一 样。我在翻译《水孩子》全本时,为书中提到的龙涎香(Ambergris)做了一个 注释,把它转抄于此吧:“龙涎香,抹香鲸胃肠里的分泌物,常浮于海面或被冲 到岸上,是极其名贵的香料。” 十四 除了吃、喝、闻之外,龙脑香还能干什么呢?请看中国古代的发明。 1.在皇帝“行幸”之前,用龙脑香铺地,摆一摆“香”架子: “旧时人主所行,黄门先以龙脑、郁金藉地,上悉命去之。”(《旧唐书》 本纪第十八下,宣宗)     “先是,宫中每欲行幸,即先以龙脑、郁金藉其地。自上(宣宗皇帝)垂拱, 并不许焉。”(《杜阳杂编》)     “唐宫中每有行幸,即以龙脑、郁金布地。至宣宗,性尚俭素,始命去之。 方唐盛时,其侈丽如此。”([宋]庞元英《文昌杂录》)     “翠尾聚龙脑香:孔雀毛着龙脑香,则相缀,禁中以翠尾作帚,每幸诸阁, 掷龙脑香以避秽,过则以翠尾帚之,皆聚无有遗者,亦若磁石引针,琥珀拾芥物, 类相感然也。”(《香乘》,引《墨庄漫录》)     “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唐]花蕊夫人《宫词》)     “龙脑移香凤辇留,可能千古永悠悠。”([唐]黄滔《马嵬》)     2.皇帝祭祀时,使用龙脑香:     “国朝故事:乘舆亲祠郊庙,拂翟往,以金合贮龙脑,内侍捧之,布于黄道, 重齐洁也。”(《文昌杂录》)     3.用龙脑香雕制佛像、小儿像、山水模型、棋子:     “以龙脑为佛像者有矣,未见着色者也。汴都龙兴寺惠乘宝一龙脑小儿,雕 制巧妙,彩绘可人。”(《清异录·龙脑着色小儿》) “吴越外戚孙承佑,奢僣异常,用龙脑煎酥,制小様骊山,山水、屋室、人 畜、林木、桥道,纎悉备具。近者毕工,承佑大喜,赠蜡装龙脑山子一座。其小 骊山,中朝士君子见之,云围方丈许。”(《清异录·龙酥方丈小骊山》) “瑞龙脑碁子:开成中,贵家以紫檀心、瑞龙脑为碁子。”(《香乘》) 4.把龙脑香塞进香囊里:     “(同昌)公主乘七宝步辇,四面缀五色香囊,囊中贮辟寒香、辟邪香、瑞 麟香、金凤香。此香异国所献也,仍杂以龙脑金屑……”(《杜阳杂编》)     5.把龙脑香末,涂抹在扇子上,制成“雪香扇”: “孟昶夏月水调龙脑末涂白扇上,用以挥风。一夜,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 悞堕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清异录·雪香扇》) 6.用龙脑香打造“风流箭”: “宝历中,帝(唐敬宗)造纸箭竹皮弓,纸间密贮龙、麝末香。每宫嫔群聚, 帝躬射之,中有浓香触体,了无痛楚。宫中名‘风流箭’,为之语曰:‘风流箭, 中的人人愿。’”(《清异录·风流箭》) 7.在皇帝看来,龙脑香是馈赠爱妃、宠臣及其亲属的最佳赠品: “天宝末,交趾国贡龙脑,……禁中呼为瑞龙脑。上唯赐贵妃十枚,香气彻 十余步。上夏日尝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弹琵琶,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枰上 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于坐侧,猧乃上局,局子乱,上大悦。时风吹贵妃领巾 于贺怀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贺怀智归,觉满身香气非常,乃卸幞头贮于锦 囊中。及二皇复宫阙,追思贵妃不已,怀智乃进所贮幞头,具奏前事。上皇发囊, 泣曰:‘此瑞龙脑香也。’”(《酉阳杂俎》)       “玄宗偶与宁王博,召太真妃立观,俄而风冒妃帔,覆乐人贺怀智巾帻,香 气馥郁不灭。后幸蜀归,怀智以其巾进于上,上执之潸然而泣,曰:‘此吾在位 时,西国有献香三丸,赐太真,谓之瑞龙脑。’”(《独异志》) “遗安禄山龙脑香:贵妃以上赐龙脑香私发明驼,使遗安禄山三枚余归寿邸, 杨国忠闻之,入宫语妃曰:‘贵人妹得佳香,何独吝一韩司掾也?’妃曰:‘兄 若得相,胜此十倍。’”《香乘》,引《杨妃外传》) “赐龙脑香:康玄宗夜宴,以琉璃器盛龙脑香,赐群臣。冯谧曰:臣请效陈 平为宰。自丞相以下皆跪受,尚余其半,乃捧拜曰:勒赐录事冯谧。玄宗笑许 之。”(《香乘》) “(贾似道母)……年至八十有三。上方赐秘器及冰脑各五百两,赙银绢四 千两匹,命中使护葬,帅漕供费,凡两辍朝,赐谥柔正,又赐功德寺及田六千亩, 可谓盛极矣。”(《齐东野语·龟溪二女贵》) 8.在不法分子看来,用龙脑香把衣服薰香,可以冒充皇帝,骗取财物: “唐懿宗用文理天下,海内晏清。多变服私游寺观。民间有奸猾者,闻大安 国寺,有江淮进奏官寄吴绫千匹在院。于是暗集其群,就内选一人肖上之状者, 衣上私行之服,多以龙脑诸香薰裛,引二三小仆,潜入寄绫之院。其时有丐者一 二人至,假服者遗之而去。逡巡,诸色丐求之人,接迹而至,给之不暇。假服者 谓院僧曰:‘院中有何物,可借之。’僧未诺间,小仆掷眼向僧。僧惊骇曰: ‘柜内有人寄绫千匹,唯命是听。’于是启柜,罄而给之。小仆谓僧曰:‘来日 早,于朝门相见,可奉引入内,所酧不轻。’假服者遂跨卫而去。僧自是经日访 于内门,杳无所见,方知群丐并是奸人之党焉。”(《太平广记》,引《玉堂闲 话》) 十五 如上所述,在中国古代,龙脑香主要是用供皇帝或有钱人吃喝玩乐的。但是, 对于有钱或者有身份的中国古人来说,龙脑香还有一个特殊功能,即用来自杀。 清人张璐在《本经逢原》中认为,龙脑香有毒: “龙脑香即冰片,辛苦温有毒。忌见火。……使壅塞通利,经络条达,而惊 热自平,疮毒能出。然不可多用,多用则真气立耗矣。人有急难欲自尽者,顿吞 两许立毙,为其辛烈立能散尽真气也。” 这个说法当然不完全对。贾似道和文天祥不是也吃过龙脑香吗,为什么前者 没有马上就死,后者根本就没死呢?还是李时珍解释得更为合理——倘若龙脑香 与热酒同服,才会致人于死地。可是,李时珍认为,龙脑香本身是无毒的。 Incense-Making.com网站说,“龙脑香可作香料,具有令人销愁、放松、净 化、祷告、冥想的功效,也可用来进行芳香疗法……但绝不能把龙脑香直接吞下 去,否则会造成致命的后果。”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有什么根据,但由此可见, 不管龙脑香有毒没毒,如果贸然把它吞下去,也许会造成不妙的后果。 我们已经知道,廖莹中就是吃龙脑香而死的。在他之前,或者说在宋代之前, 有没有人采取过这种自杀办法呢?我不知道。我查到的吃龙脑香自杀的案例,都 是从宋朝开始的: 1.宋人廖莹中吃龙脑香,九窍流血而毙(事见《癸辛杂识·廖莹中仰药》) 2.明人王艮,吃龙脑香自杀: “王艮,字敬止,吉水人,为翰林修撰。建文亡前一夕,吞脑子死。”(祝 允明《野记》)      “王艮……时为翰林修撰,闻京城陷,独阖门痛哭不已,与妻子诀曰:‘吾 闻食人之禄者,死人之事,吾不可复生矣,岂能复顾尔等耶!’是夜服脑子死。” ([明]佚名《建文皇帝遗迹》)      但有人认为,王艮乃病死,而非吃龙脑香自杀:      “王艮,字敬止,吉水人。建文己卯,江西乡试第一。……艮闻靖难师起, 居常忧惧辄不食,日就羸惫,以辛巳九月卒。上悯之,遣礼部侍郎黄观谕祭。艮 之家谱所述如此。而吉安志乃曰:‘文庙继统,先一日羣臣多往迎附,艮阖门与 妻子诀,是夜吞脑子死。’非其实也。”([明]黄佐《革除遗事》)      3.明朝官员王化澄,在明亡后,带着钱财藏入平南山中。清将马蛟麟手下的 胡千总听说这件事,向王化澄索要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却不肯释放他。王化澄彻 底绝望,吃龙脑香而死,在被焚尸时“香闻数里”,这是多么令人回味的死法呀:      “王化澄,字登水,江西金人。中崇祯丁丑进士,授知县。隆武中,擢监 察御史,巡按广东。……四年……冬,马蛟麟陷梧州,上奔南宁,化澄不从,挟 厚赀避居平南山中。蛟麟所部胡千总闻而利其赀,辄往胁之出,始以礼诱之,化 澄削发为僧,至中途,摔出肩舆中,梏其手,索银一万五千两,犹不释,羁置平 南空署。化澄迫,乃服脑子四两死。或为焚之,香闻数里。蛟麟故未知也,事觉, 执逼化澄死者杀之,没入其金。”(王夫之《永历实录》)      4.南明的唐王朱聿锷(绍武帝),吃龙脑香自杀: “唐王聿锷,亦隆武弟,盖绍武建号日封。李成栋陷广州,王得逸,率宗族 去,依虎贲将军王兴于文村。兴事王甚谨。成栋归,桂王入肇庆,王奉表称贺。 广东再陷,尚可喜累攻招文村,文村食尽重困。巳亥,桂王入缅,文村始降。兴 自焚死,王亦服脑子薨,卒不辱。”([清] 邵廷采《东南纪事》) 有人说朱聿锷是在清顺治三年(1646年)自缢去世的,也许他们把聿锷和聿 钅粤二人搞混了。但不管朱聿锷是吃龙脑香死还是上吊死,他的绝不向满清异族 投降的高尚民族气节,总归令人敬佩。 5.明朝的烈妇张氏,在丈夫殉国后,吃龙脑香不死,然后上吊自杀: “钱塘张氏,鄞县举人杨文瓚妻。国变后,文瓚与兄文琦,友华夏、屠献宸, 俱坐死。张纫箴联其首,棺殓毕,即盛服题绝命诗,遍拜族戚。吞脑子不死,以 佩带自缢而卒。”(《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一,列女三) 6.明代的烈妇张氏,宁死不做亡国奴。现代的烈妇耿六姑和耿八姑,宁死也 不屈服日寇——在日本鬼子即将到来时,她们把冰片(但未必是龙脑冰片,因为 它太贵重)“和酒服下”,这说明她们有医学常识,大概读过《本草纲目》中的 那段话: “耿六姑,名汝诚,字月庭,江苏江都人。她的乃兄耀庭先生和其侄鉴庭先 生都以医著称。六姑和她的阿妹八姑叫做竹庭,都以贞烈著称。六姑年已六十三 岁,八姑年已六十岁。她们两人听道日本鬼子侵犯扬州,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她们两人便私购冰片,藏在身边,以备万一。那时日寇已到了她的邻居家里,过 了四天,破壁将入。八姑便先把她所藏的冰片取了一半,用水和服;六姑便把所 馀的冰片,和酒服下。没有一会六姑便殒命了,八姑呕药未死。她们两人因为怕 日寇的污辱而自杀了,愧死扬州一般的汉奸,所以陈含光先生在《贞烈耿六姑传》 上面说道:‘寇所至麾城斩邑,志节慷慨之士,虑见诎辱,往往豫跳远去。其留 者或乃交臂事虏,自名救民守道义;悦诗书者亦恬然羼出其间,最使人念之悲骇 者也!’至于用冰片自杀,我在《本草纲目》上面曾经见道:‘宋朝文天祥和贾 似道都服脑子(冰片的别名),求死不得,惟有廖莹中以热酒服数握,便九窍流 血而死。’从此研究本草学的人,又要增出耿六姑和耿八姑的一段故事了。” ([民国] 陈邦贤《自勉斋随笔》) 十六 龙脑香既然能用来自杀,当然也能用来杀人。《大宋宣和遗事》中,就记载 了宋朝的赵妃,试图用龙脑香杀死金朝皇帝的故事: “天辅十四年,金主自皇后山仙之后,喜怒不常,带刀剑宫中,有忤旨者, 必手刃杀之。是时止有赵妃当宠,累欲以阴计中金主,以雪国耻。又因暑月,常 以冰雪调脑子以进,因此金主亦疾。” 在古代的外国人看来,龙脑香还可以使尸体具有香气: “堕婆登国,在林邑南,海行二月,东与诃陵、西与迷黎车接,北界大 海。……其死者,口实以金,又以金钏贯于四肢,然后加以婆律膏及龙脑等香, 积柴以燔之。”(《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七,《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 《太平广记》引《神异经》中,都有类似描写。) “婆登国……其人与回鹘类,在林邑之东,西接迷离国,南接诃陵。种稻每 月一熟,有文字即书于贝叶。死者以金钏贯于四肢,后加婆律膏及沉檀龙脑,积 薪以焚之。”([元]周致中《异域志》) 《苏门答剌古国考》的作者费琅认为,婆登(或者说堕婆登)国,应在苏门 答腊岛。他们的风俗实在奇怪,既然反正要把尸体烧掉(积柴以燔之),又何必 把龙脑香和龙脑油涂抹在尸体上呢?难道仅仅是为了烧起来有好味道吗? 这有 多么浪费呀。 《马可·波罗游记》中说,“为了防止尸体腐烂”,沙州(是唐古多省的一 部分)人喜欢往棺材里“撒入大量的香树胶、樟脑和其它药物”;巴斯曼王国 (在小爪哇岛)的人,可以把一种猴子“制成干尸,用樟脑及其它药剂加以保 存。”(请注意,此处的樟脑,应被理解为龙脑香) 我想,马可·波罗的说法更加可信,即龙脑香可以当作防止尸体腐烂的香料。 十七 下面摘录几条中国古籍中有关龙脑香的其他记载: “龙脑香:咸阳山有神农鞭药处,山上紫阳观,有千年龙脑,叶圆而背白, 无花实,香在树心,中断其树,膏流出,作坎以承之,清香为诸香之祖。” (《香乘》) “梓树化龙脑:熙宁九年,英州雷震,一山梓树尽枯,中皆化为龙脑香。” (《宋史》) “龙脑香及膏香……合糯(一作粳)米炭、相思子贮之,则不耗。”(孙思 邈《千金翼方》) 紫阳观有千年龙脑的说法,当是编造出来的,因为中国古代没有龙脑香科植 物,而“叶圆而背白,无花实,香在木心,中断其树……作坎而承之”的字样, 在《酉阳杂俎》里也能找到,可那里指的是婆利国的龙脑香树。 “梓树尽枯,中皆化为龙脑香”的事,更属无稽之谈,不值一驳。 “合糯米炭、相思子贮之”,应该是中国古人总结出来的存储龙脑香之法。 至此,这篇有关龙脑香的长文可以结束了,但最后还需要强调几点: 在一般情况下,中国古籍和现代书籍中提到的龙脑香,指的仅仅是龙脑香树 所产的树脂;中国古籍中提到的婆律膏香、龙脑膏香、龙脑油、婆律香,指的则 是龙脑香树的液体树脂油。 中国古籍中提到的冰片是否仅仅指龙脑香树所产的树脂(即龙脑冰片),取 决于由其他植物(龙脑型樟树、艾纳香)或其他物质(松节油、樟脑)制取冰片 的方法在古代是否已经发现和开始应用了,而与龙脑香中掺入由樟树提取的樟脑 冒充龙脑冰片无关,因为掺入樟脑的龙脑香是掺假的、名不副实的赝品(成分含 有掺入的大量樟脑而不再是纯龙脑),而由龙脑型樟树、艾纳香提取或由松节油、 樟脑化学加工得到的冰片是真正的冰片(成分都是龙脑)。 在中国古籍和现代书籍中提到的樟脑,有时其实是指龙脑香,或者用龙脑樟 提取的冰片。 英文camphor可指樟脑和龙脑香,但中文好像不会用樟脑一词指龙脑香。中 国古籍和现代文献中樟脑是和龙脑(龙脑香)不同来源、不同成分的物质,现代 中文文献若用樟脑指龙脑香,多半是出了错,或者是将英文表示龙脑香的 camphor误译为樟脑,或者是沿用了别人的翻译错误,我在前面引用过的《马可 ·波罗游记》译文,就出现了这样的错误。 在中国古代,龙脑香与冰片属于同义词。我们如今所说的冰片,如果不加定 语,一般不会指龙脑冰片。从词义概念关系上说,冰片包括龙脑冰片和其他来源 的冰片,只不过现在龙脑冰片稀有昂贵(不知道现今药店是否还能买到),若提 到龙脑冰片(即来自龙脑香树的龙脑香),怎会特意略去表示其珍贵性质的定语 “龙脑”不提呢?                 【网萃】∽∽∽∽∽∽∽∽∽∽∽∽∽∽∽∽∽∽∽∽∽∽∽∽∽∽∽∽∽∽∽ ◆     呼吸山南                ·嘎玛丹增·                                   如果你有两片面包,请你拿一片去换取水仙花。   ——穆罕默德   站在过去城堡的门口   我对雍布拉康,在内心仰望已久。   聂赤赞普神态安详,端坐在大殿中央,用藏王时代的眼神打量着世界。这是 一个面积不到30平米的殿堂,悬挂着各色经幡,墙上挂满了唐卡。佛和藏王的塑 像排列在靠墙的地方,用稍显狭窄的空间安放他们,看上去有一些委屈。只有一 条甬道用于朝拜和供奉,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木制短腿方桌,上面堆放着朝拜者 布施的酥油、乃朵和面值不等的钱币。想在里间多逗留一会儿有困难,人们排着 队,紧跟在身后。   古老寺庙或城堡里的石头、雕塑和画像是有生命的,只是换了一种表达方式。 多年前,我就由心敬服藏族工匠艺人的技艺和灵性,他们比藏传佛教传入更早的 时期,就掌握了塑造神像的技艺。   我曾经在藏东澜沧江源头扎曲河河畔,深入走访过久负盛名的工匠和艺人。 他们的祖先从嘎玛巴希时期,就开始了制作铜像和绘制唐卡,后来随着尼泊尔匠 人的陆续到来,嘎玛乡的银器加工技艺得到了飞速发展。我当年去的时候,早就 成为享誉世界的藏艺工匠之乡。在嘎玛德列二楼的作坊,我们喝着浓香的酥油茶, 一边和噶玛噶赤派唐卡第十代传人聊着天,一边观看艺人们坐在堆满画布和颜料 的屋子里,借助透过窗格投射的光亮绘制唐卡。   扎曲河缓慢地流淌在山谷里,草地上的牛羊看上去有些悠闲,但一直在埋头 工作。不时有成群的野鸽飞过炊烟浅笼的村庄上空,把视线引向雪山起伏的远 方……   那是一段难忘的旅程,也是我记忆中经常醒来的幸福。   藏区匠人既是艺人,也是精神关怀下的信徒,在同一个地方,大多代代相传, 并以此为生。他们用身体抚摸石头、泥巴、铜皮或袈裟,一代又一代地坐在澄净 的阳光下,用普通的铜皮、布条、石头、泥巴、矿石粉,敲打、塑造和描绘着祖 先经验和终生信仰,在把物质变成精神的过程中,融入了古老传统的体温,给造 像赋予了生命;这些塑像和唐卡,通过活佛、堪布大师们的开光加持,便有了神 性的光辉,成为参拜者审度、评介、修持和知觉心性本质的精神观照。   我到过青藏高原无数的寺庙、经堂和佛殿,站在那些造型各异的塑像面前, 能让我安静下来,似乎能听到他们由远及近的均匀呼吸,其间既有工匠艺人的, 也有活佛和堪布、札巴的,他们所具有的灵性和神性,完全改变了原来物质的属 性,既能审度你的行为,也能透视你的灵魂。   眼下,我就站在西藏人类历史上第一间房子里,拜谒诸佛众王。释迦牟尼佛 位于藏王殿正中,给人智慧至尊的圆融光辉,仰望着他,我的内心有一些慌乱。 我每次仰望佛像、菩萨和护法神像,好像被人脱光了外衣站在法庭,等待接受精 神审判,难免惶恐。这种慌乱只在内心瞬间显现,别人难以从我的表情中觉察。 我在长期的世俗活动中,学会了掩藏和虚饰,很少直面自己的心灵。   我忧伤地明白,不管多么恭敬和愿望,佛缘于我总是咫尺天涯。我正在腐烂 的肉身已无干净住所,用以容积我对信仰的最后划地。我无需进行精神冒险,更 不需用自己的身体,喂养饥饿的狼或鹰鹫以加持果报,对信仰的等待和敬畏,还 没有苦修者那样空我,或许,这也是我无缘信仰的有眼无珠。   大殿内的札巴和我差不多年龄,正在为礼佛供奉的信众诵经加持。我将布施 投进木箱,希望能像我的同行者一样得到喇嘛的灌顶开示,通过咒力修持,洗净 我心口已沉积的罪业。札巴只给我了一个毫无表情的眼神,并没有把左手放到我 的头顶。喇嘛的身体通常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一个无我的人怎会有情绪呢。   我有一些失望。也许,我必须独自空洞地走到尽头,直到某天和但丁交头接 耳。聂赤赞普藏王,让我的内心平静下来。他在释迦牟尼佛左侧,面容清癯,剑 眉高竖,周身充满冷静而寒冷的光芒。塑像栩栩如生又神秘莫测,一如他模糊传 奇的一生。松赞干布法王站在佛陀右边,这个统一了西藏的伟大王者,翻开了吐 蕃王朝的第一页。在位33年里,不仅收复了旧地,还向西征服了在今克什米尔地 区的大、小勃律,向南取得了泥婆罗(今尼泊尔)等地,占有今四川西部、滇西 北等广大土地。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散发出咄咄逼人的君王之气。塑像体性魁伟, 形神合一,而服装佩饰原本就是缎绣精品,穿在任何人身上,一样的可以显得高 贵。   碉楼式样的雍布拉康城堡,是西藏先民结束穴居时代的第一座建筑,建造它 的就是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殿内壁画,详尽描述了这段传说中的历史。   寺庙里的图像与俗世的视觉语言有所不同,它所呈现的叙事语境,大多是备 受珍视的宗教思想,很少代表物质和价值。站在精美的壁画面前,你可以和艺人 同步呼吸,耳边伴有札巴手摇的金刚铃声。此时喇嘛们集中在二楼经堂工作,唱 诵着清亮净耳的经文。壁画上的环境描述于我显得陌生,许多神圣的符号也看不 懂,在佛、菩萨、护法神、藏王、喇嘛、信众共处的大殿里,那些用矿石粉描绘 的线条和色彩,逐渐把过去清晰地唤醒。   在山南,现今在地理上叫做泽当、乃东和琼洁的地方,位于雅鲁藏布江中游 南岸以远、雅砻河流域的三角区域,发源并孕育了藏族祖先和西藏文明。在我们 不能确定的时间里,罗刹女在贡不日神山山洞里与神猴产生了爱情,使得寒冷的 山原大地除了阳光、鸟兽、雪山、冰川、森林和河流,第一次有了人的踪迹。然 后经历了非常漫长的狩猎、游牧时期,在雅砻河定居了下来。聂赤赞普在公元前 三世纪中叶流浪至此时,雅砻悉补野部的人们已经开始种植青稞和畜牧牛羊。此 间,藏民族本土雍仲苯教业已形成。出生于地球上最寒冷国度的象雄国王子辛饶 弥沃,在藏民族相信万物有灵的原始苯教基础上,通过大量改革创立了西藏最古 老的雍仲苯教。 这个冈底斯山下的先圣,传承了原始苯教中天文、历算、地理、 医药、占卦、超度、石碑铭文、雕刻以及沐浴等法,坚决剔除了杀生供物的祭祀 仪轨,改用糌粑捏成各种形状(朵玛)取代各种动物,这是雍仲苯教能够走向人 心的最大贡献。朵玛荟供,先期在青藏高原的推行有一些艰难,但为后来藏传佛 教传入后借用此法进行祭祀供奉,奠定了坚实基础,一直沿用至今。   据说,聂赤赞普和释迦牟尼,可能是同时代的人,但他的出身远远不及身为 王子的觉者荣耀,因长相特异,性格刚烈,自小就被部落长老视为异相,刚好成 年即被出生地的波密所在部落开除了户籍。   那是某个遥远的早晨,太阳刚刚从喜马拉雅山东端升起,没有温度地照耀着 冰雪覆盖的念青唐古拉山。一个母亲站在草木葱茏的山岗,眼泪像帕龙藏布河水 流一样奔流不绝,无奈而悲伤地把儿子送上了漂泊的旅程。年轻的聂赤赞普佩带 着刀剑,非常坚决地告别了母亲,开始了漫长的流浪生涯。   危机四伏的青藏高原,雪山耸峙,冰川纵横,沟深林密,聂赤赞普在没有道 路和任何交通工具的高山河谷,独自穿行了多久,经历过多少险象环生的磨难? 我穷尽想象也无法还原,就像当年雅砻部的牧人在羌脱神山,第一次见到这个形 迹怪异的人一样不可思议。据说,由于语言障碍,当牧人问及聂赤赞普的来历时, 他顺手指了一下高蓝的天空,牧人们以为他来自天上。   聂赤赞普是不是天神的儿子,现今无任何准确的史料可以查证,藏语言文字 书写,是在他身后800多年,在三十三代藏王松赞干布时代才发生的事情。是不 是天神的儿子并不重要,他很快就被部落推为首领,先后将周边大小部落收归麾 下,至此,雅砻部发展壮大到了整个雅砻河流域,聂赤赞普因此被推为雅砻邦国 的藏王(赞普),并得到了代表广大部落话语权的苯教僧团的认证和加冕。这个 早先被藏东南原籍部落驱赶的流浪汉,在山南雅砻河流域取得了尘世的最高荣耀。 聂赤赞普大力发展农业,开始制造弓箭刀斧及简单的生产工具。他还将部落成员 划分了等级尊卑,建立起藏王世袭制度,正式将雍仲苯教立为国教,并率众建成 了藏族历史上第一座地面建筑物:雍布拉康城堡。   雍布拉康,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   时间大约已经过去了2260年。我的脚下是光秃秃的山原大地。   我站在雍布拉康城堡过去的城门前,面对荒凉的山原大地,有点不知所以。 这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坚固而小巧的雍布拉康城堡,在文革中遭到了几近毁 灭的损坏,并没有因为险要的地势得以保全。我们现在看到的城堡,只是复制品, 当然,这并不影响它所具有的神性。   我的前方除了雅砻河谷地带有部分可供种植的土地,茫茫荒原延伸到比视线 更远的地方。当年,第一代藏王将城堡选修在这个意为母鹿的山顶,除了易守难 攻的御敌需要,还有抵抗野牦牛无法攻击的作用。时间前面,这个地方森林茂密, 草场丰美,应该有成群的野兽出没。多年前,我在澜沧江边听泽戈大叔讲过,他 小时候和母亲到泉边取水时,经常都有獐子蟠羊前来讨食,人和万物共生共存的 原态场景,该是怎样的和谐动人。那种手捧野鸭,身亲獐袍的生态天堂,是不是 永远离开了地球?我坚持认为:佛教信仰除了对生命进行终极关怀,所倡导的 “万物平等”的修生要诀,对于保持良好的环境生态有积极的现实意义。正是在 信仰的关照下,使得世界屋脊的一些地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原生态得以存留。   雍布拉康先期作为王室宫殿,直到达赖喇嘛五世来此居住过以后,开始改做 庙堂。每年均有数十万追逐雪山阳光和藏源文化的人到此探源,当地信众也从四 面八方穿过冰川河流朝圣而来。信众们身背酥油乃朵,千里迢迢,陆续在通往雍 布拉康的山道上来来去去。他们在环绕城堡的经轮通道上,沿着时钟的方向日夜 转经。逼仄的经轮通道高低不平,下面是陡峭的山崖,看上去很危险,转经者井 然有序,没有发生过掉下山崖的事件。转完经,再鱼贯地进入大殿参王礼佛。他 们都是忠实的信徒,转经礼佛已经成为生命的部分,毕生侍奉着伟大的精神。这 份精神让人们获得了安静祥和的生活,以及永世的安宁幸福。   一位藏族阿妈站在西藏第一座煨桑炉前,忙碌地向游人出售松枝和乃朵。 (在山南,有很多西藏第一,诸如第一块农田、第一座寺庙、第一幅唐卡……) 那些用于煨桑祈福的物品,一套只需一元人民币。我随手取走一束松枝,放进桑 烟扶摇的炉膛,并递给阿妈一张十元币。我说,不用找了。虽然语言不通,阿妈 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她对我的“慷慨”执意不受,非常固执地把找零塞进在 了我手中。这样的事件,在中国很多旅游地区已经不复存在,向游人强行兜售旅 游纪念品的情形,早就成为旅行中让人厌恶的公害。   雍布拉康海拔3700多米,要徒步完成扎西次日山的攀爬,对于像我这样的内 地人显得十分艰难,在那里,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平地走几步都会上气不接下气。   我坐在马背上离开了雍布拉康,马蹄翻飞的尘土里纷扬着畜粪的气息,尖叫 的风流窜在山原谷地,把扬起的沙尘吹向了轻蓝的天空。   洛桑在四川当了两年兵,年前才复员返乡。他在前面山道上小心翼翼地为我 牵着马。这是一匹瘦小的灰白色老马,和我们在影视里看见的那种高头大马有天 壤之别。虽然不是草青草绿的六月高原,但在三月的山原上,我看不到一茎绿色 植物,意味着胯下之骑只能食用草料。山道上的走马,没有一匹可以让我想到骏 马这个名词。但就是这些瘦小耐寒的走马,充盈着雍布拉康村民的粮仓和经堂庙 宇的乃朵或者酥油。我当过16年的军人,曾经吊儿郎当的嘎玛上尉和列兵洛桑, 自然少了很多距离。我们一路上喜笑颜开,说了不少话。洛桑一家五口,家里以 农业耕作为主,粮食足够,养有一匹牛和一只羊。这里不是牧区,牛羊可以为人 们无偿提供奶和奶油,奶油是打酥油茶的必须品,即便没有丰美的草场,村民还 是要畜牧适量的牛羊。藏族人的饮食原本就异常的简单,糌粑和酥油茶,世世代 代以此主食。在雍布拉康和藏区的许多旅游景点,向游人提供走马服务或售卖一 些纪念品,只是农牧民家庭的一种副业,收入大多用于供奉和礼佛。   记得在藏东一个名叫丁清的地方,有幸走进过钦臃才让家阁楼上的经堂,那 是我见过的最富丽堂皇的家庭经堂,如果用物质进行衡量,经堂内的法器、唐卡、 塑像、珠宝价值,一定会让内地中产家庭瞠目结舌,甚至超过了同一个地方—— 孜珠寺小型经堂的陈设。在藏区,每家每户都设有经堂,信仰早已深入人心。他 们对信仰的执着无我,远远超越了我们对宇宙世界的浮浅认知和世俗理解。   我在洛桑稚嫩的脸膛,以及和我差不多单薄的身躯上,看不到军人的强悍和 刚毅,但并不影响我对这个孩子的喜爱。在微尘轻扬的雍布拉康村口,我想多给 洛桑20块钱的善意,再一次遭遇了古老传统的拒绝,洛桑还免费送给我一块酥油。   这块发源过吐蕃王朝的土地是古老的,依然保持着藏民族古老的传统。特殊 的地理环境,加之气候、信仰,乃至人们简单纯净的生活态度,使得青藏高原一 些地方,至今仍保持着完全独立的人文生态。世界并不像传言那样已经彻底改变, 或者大同,改变的往往只是我们的意识和立场。在只有冷热,没有四季的青藏高 原,你可以发现并相信还有一些东西恒久未变,这个世界,还不像我们正在紧张 的那样功利和混乱。   信仰的缺席,就像很多真相和事实的毁灭一样,得到了时间和财富的默许。 从罗刹女和神猴交合造人,经过石器时代,到雍布拉康耸立在扎西次日山顶,再 到三十三代藏王松赞干布从山南乃东迁都拉萨,其间经过了非常缓慢的过程。我 们于今可以辨识的时间,只是经过不断翻新、粉饰、修补和复建的古老建筑,以 及大殿里历代藏王的塑像。雍布拉康见证的战争和苦难,人们经历过的种种变迁 和残酷争斗,以及藏民族历史、文化起源的更多事实,已经散佚在雅砻河流域广 大的土地,有的我们还可以依稀辨认,有的已在寒凉的时间里冻僵,再也不会醒 来。   现存的一切,都会在时间的安排下,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唯一可以确定,雍布拉康城堡轻吟的诵经声,仍将继续在山南的天空弥久不 息;洛桑和他的父老乡亲,也仍将继续匍匐在朝圣的山道,心无旁骛地转经礼佛, 为经堂寺庙供奉乃朵和酥油,并有偿地向游人提供稳实的走马。   这是一种幸福的生活。   昌珠寺   昌珠寺很热闹,信众和游人混在一起,在放着两个巨型经轮的大门转来转去。   松赞干布在公元632年统一西藏,建立起了吐蕃王朝。为了巩固刚刚建立的 奴隶制政权,平服战争中受伤的民心,建立和稳定社会秩序,暂缓用武器和刀剑 寻求真理,既是君王也是百姓的共同需要。历史上,每一个新生政权都是这样干 的。王室联姻的和亲政策,是实现和平的最佳途径,也成为很多君主当然的选择, 很少例外。伟大的松赞干布统一西藏以后,一边扳着面孔继续整肃内乱、发展经 济,一边满脸堆笑地派出使节,带着黄金珠宝和周边王室眉来眼去。原子弹氢弹 的力量无疑是强大的,有时候,它强不过爱情。有什么强大比女人和爱情更强大 呢。爱情既是天使,也是妖怪,它既可以实现和平,也可以引发战争,我们所知 的历史里,前者略胜几筹。唐朝宫廷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王室的尺尊公主,先后 走进了青藏高原,带着人人热爱的和平,成了松赞干布的女人。   16岁的文成公主在公元641年到达拉萨的时候,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排列 在专门为迎娶她修建的布达拉宫四周,法号长鸣,哈达飘飞,期待和平的藏族民 众载歌载舞,欢天喜地,为这位来自唐朝盛世的美丽公主,举行了最为浓重的欢 迎仪式。经过长途跋涉的文成公主,见到这样的盛况,她的内心一定很烫。   当时的尼泊尔和唐朝,佛教信仰已经深入人心,巧合的是,两个远嫁西藏的 美丽公主随行嫁妆中,都带着佛像,好像事前有过私密商谈,并达成了一致协议。 松赞干布的父王朗日论赞,因为一心想改革宗教,在山南乃东的王宫内,被崇尚 苯教的大臣毒害身亡,松赞干布一直在等待时机继续父愿。两个笃信佛教的年轻 王后,很受蕃王宠爱,你一句我一句的在他耳边吹风,重植宗教信仰,正式走进 了吐蕃王朝的议事日程。虽然正式宣布藏传佛教成为国教,是在三十七代藏王赤 松赞德时期完成的事情,但昌珠寺的建成,为宗教信仰的争斗埋下了伏笔。英明 的松赞干布知道,要在短期内改变信仰不太现实,苯教已经有900多年的国教历 史,在王公贵族中崇尚苯教的势力还很强大,但可以先给这些人一些暗示或信号。 于是,他在贵族中选出16人前往印度学习先进的科学和佛学,吞米·桑布扎学成 回蕃后,创制出本民族文字藏文,结束了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历史,也为后来赤 松德赞推行佛教,准备了更多可能。   大约在公元645年初,经文成公主提议,西藏第一座和佛教相关的佛堂在山 南乃东建成。初建时只有佛堂,没有僧侣,佛堂里安放的正是文成公主带到吐蕃 的释迦牟尼佛像。这座点燃吐蕃王朝信仰争端的昌珠寺,于今已开始包围在建筑 物中,除了从临街面可以辨认出它的身份,很难分清寺庙和民居的准确界限。想 在同一海拔的地方看清它的全貌,已经不太可能,除非你的身高高过了房顶。   在人烟稀少、寺庙众多的青藏高原,位于山南行署所在地泽当镇的昌珠寺, 自然比边远的寺庙热闹。人口密集的地方,寺庙的香火总是更加兴旺。昌珠寺的 热闹,和我们在内地寺庙看到的热闹一样,但熙攘在经堂佛殿的人群,身体语言 又有很大的不同,属于两个不同方向的热闹。藏民族全民信教,不是一种形式, 他们把身体和心灵都献给了精神。这是一个没有姓氏,没有族谱的民族,不需要 在复杂的血脉纹路里追宗寻源,不像我们那样,传宗接代、子孙万年的传统在血 管里根深蒂固。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离开。现世所要做的,就是以 全部的热情和信念,日夜转经,终身礼佛。寺院只是给了人们一个集中弘扬佛法 和修持审觉的场所,以及修持可能的法门和方法。修持心性本质觉悟(佛),解 除生老病死之苦,最终出离六界轮回,实现个体生命的永在之乐。   这是一种神圣而美好的宗教理想。   他们终身旅行的不是今生,而是灵魂流转的心灵长途。这和我们在内地庙堂 初一、十五看到的热闹自然不同。随着物质文化生活的不断改善和提高,贫富距 离的产生和拉大,冷清了几十年的寺庙,从本世纪初开始,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不管是家财万贯的达官富贵,还是衣不艳体的穷人百姓,纷纷拥向了庙堂。到了 新年正月初一那天,中国大大小小的寺庙,总是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群,怀着各 式各样的心事,烧着各式各样的香烛祈祷,管它是何方的神灵鬼怪,对着金身塑 像顶礼就拜。他们中间,大多不是信仰现观下的信众,跪在地上胡乱许愿和祈愿: 福寿久长、子孙满堂、官运亨通、财源滚滚……等等关乎世俗生活的愿望。令人 称奇的是,有一些寺庙极大地迎合了这种世俗需要,乃至开出正月初一烧第一烛 香的天价,真是匪夷所思。我也急匆匆地加入了这个庞大的烧香队列,心甘情愿 地将汗水打湿的钞票,塞进了世俗化寺庙经济的虎口。   有什么黑暗,比信仰光环下的敛财黑暗。而那些真正在信仰里的人们,对此 是视而不见?还是另有心思?   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安拉,阿米乃。主啊……阿门。我在这里不断念 叨你们的名字和符咒,原谅我信口开河亵渎神灵的居所。慈航普度,原本就是佛 家根本,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何况我和我的城市毕竟开始走向寺庙,多了一 种慈悲的可能。但这些和我在山南的精神之旅没有关系。   几个喇嘛坐在昌珠寺中门入口处的门槛上观望,光线有些黯淡,被脚步和时 间磨光的地面泛着微光。他们都背对着我。我的镜头找不到座位。恰好有一群藏 族老阿妈摇着经轮,从昌珠寺的大门进来,已经站在了通透的阳光下,我举着像 机跨过了门槛。这次,我把自己的背,谜一样留给了喇嘛。   我跟在转经者身后,沿着寺庙外围环廊开始转经。没有任何声音,世界很安 静。人们走得很慢,扳动着已经油光发亮的经轮木柄,铸有观世音菩萨六字大明 咒的经轮开始旋转,三月的阳光排着队,也安静地加入了转诵队伍,不断有明亮 的光斑在铜皮上闪耀。每天吟诵大明咒1008次,口念、心念、意念、转念(经轮 转动一圈,等于念诵一次),或者书写在一切可以书写的物质上,石头、幡布、 木头,风吹一次,它就帮着念一声,在不停地念诵中,明慧亮心,指引心灵的道 路永在正确的方向。人们终生以寺庙为圆心,环绕它坚定不移地旅行,只有开始 没有结束。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句话的使用频次,可以超过观世音六字大明咒。很早以前, 我就隐约觉得古老的咒语并非简单的言语符号,可能属于另一个时空,它是一个 神秘的链接,直接指向神性的存在,蕴藏着宇宙的法力、智慧和慈悲。我们念叨 它,是不是在和看不见的空间交流?六界轮回里,在人这一轮天眼被关闭了,所 以我们的眼睛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自然也就看不到可怕的地狱。心性本真,通 过戒、定、慧等等修持方法,我们的心灵可以打开,出离生死,这就是佛教信仰 给我们开释的一条知觉通道。   曲波大叔站在昌珠寺门口巨型经轮下面,指着经轮上的藏文,一个字一个字 地教我发音:“唵、嘛、呢、叭、咪、吽。”我一向迟钝,虚有一个貌似藏族的 名字,对“唵”和“吽”的读音总是念不准。曲波大叔不厌其烦,就像教导一个 呀呀学语的婴儿。结果,我的发音让曲波大叔几乎笑出了声。曲波很开心,我很 沮丧,假如六字大明咒真是某个时空的语言,我应该精确地学会,以备不时之需。 我不会说汉语以外的任何语言,但至少在碰倒美国人或西藏人的时候,还可以用 “哈罗”或“扎西德勒”招呼一声。如果我在某个瞬间,或在梦中碰到操说符咒 语言的人,只能傻乎乎地用微笑支应了。   曲波大叔不吸烟,更不会喝酒,否则,我可以请他下馆子,用大碗喝青稞酒, 然后再到酒店搓几圈麻将。曲波大叔不熟悉扑克、麻将或长牌这些物件。咖啡和 刀叉,还没有在这里找到它的桌子,也看不见身穿藏袍的人坐在房子里,摆弄棋 牌或电子玩具。城区里有KTV和发廊,只有像我这种身份的游人,才在那里暧昧 地出入。在距离城镇更远的地方,人们只和土地、牛羊、喇嘛庙谈情说爱。我们 持完全不同的世界观,没有现成的经验,指引我和曲波大叔走得更近。   我们坐在昌珠寺僧房的石阶上,随便聊着天。多数时间都是我在问着什么, 他和蔼地回答什么,尽可能地满足我的问话。他对这个世界,没有我那么多想弄 清的为什么。有一只黑毛小狗,在宽敞的天井里晃来晃去,不时抬起可爱的脑袋 望着我们。正午的阳光既刺眼又滚烫,就像有什么动物的细爪在皮肤上抓挠,没 隔多久就留下了紫红印迹。我喜欢这种通透,世界没有遮掩,甚至希望自己的脸 膛,能像曲波大叔一样黑里透红,坚硬而粗糙,一下子就能找到高原的证据。从 四川甘孜游学至此的阿比甲喇嘛帮我们照了一张合影。我承诺返回四川以后,一 定记得按曲波大叔口述,由阿比甲代为书写的地址,把合影照片寄回山南。      这是一段开心愉快的经历,我的相机精确地记载了这段善缘。      我没有拍到西藏第一张珍珠唐卡,它悬挂在西藏历史上第一间佛堂内,倍受 喇嘛们珍惜,它太过古老和稀贵,只能站在钢铁护栏外面瞻仰,恩受观世音菩萨 珍珠般光洁的圣泽。古老是美好的,也是易碎的,不可以触摸,也难以承受闪光 灯的辐射。任何现代化的东西,都可能加快古老的速毁。那张在帕莫竹巴王朝时 期(约1354~1375),由乃东王王后出资制作的唐卡,用了29026颗珍珠和无数 宝石黄金,供奉在山南昌珠寺的佛堂内,门窗都用铁栅栏包围了起来,一直在安 全的地方普渡心灵。      我可能再也看不到昌珠寺的珍珠唐卡。我在离开很久以后,望着书桌上我和 曲波大叔的合影,仍在想念那副唐卡。   通往圣地的路上   在山南,我的行程总是被诵经声翻开,有的源自寺庙,有的源自高原风雪与 五色幡、风马旗、玛尼轮之间地喃喃低语。   不管科学如何发达,高原风雪的足迹,很难被准确地预报,它们总是夹带着 寒冷的消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汽车沿着雅鲁藏布江北岸西行,高耸的山顶堆满了夜晚的冰雪。河谷滩地, 杨柳和梭梭在缓慢地生长,它们坚硬而稀疏的枝条上,还看不到来自春天的短信。 在中国最蓝天空下的这条河流,正在遭遇旱情,河床裸露,幽蓝的水流有一些纤 弱,好像大地皱紧眉头才挤出的几行眼泪,缓慢而无声地穿行在山谷里。高寒地 区的一切都很缓慢,动物成长缓慢,植物生长缓慢,人们行走缓慢,白云游动缓 慢……没有一种缓慢比停止不前缓慢。大地上缓慢生长的一切物质,总是比现代 化的脚步缓慢。   雅江的柔软和静谧,有点出乎我的想象,就像冰川雪原轻举的哈达,柔情地 缠绕着高山峡谷,很难向 “世界水能资源最富集的河流”靠拢。开车的向导说, 他从来就没有见到过雅江的水位像今天这样枯瘦。   一路上,我们不时都可以看到在河滩碱地种植树木的人群。国家和当地政府, 每年都要动用大量资金,用于雅江两岸的保土防沙,但生态环境似乎并没因此根 本好转,沙化面积在继续加大,年水流量也在不断减少。我只知道城市的人们 “一致生活在工地上”,没想到在寂静的雅江流域,藏族的兄弟姐妹们,也别无 选择地加入了已经十分臃肿的建筑队伍。   这是2010年的3月中旬,中国西南地区出现了大面积干旱,干裂的伤口布满 了大地,已有6000多万人处于水荒之中,关于这个数据,我点击一下鼠标就可以 知道,还在不断增加。大地从来就很慷慨,任由人类在上面砍伐、种植、放牧、 筑城、挖矿、采油……想干什么就干着什么,主人般支配着大地。   我总是带着复杂的大脑旅行,一如繁忙的心思从未离开身体。   汽车翻过一座山垭,我恍如重新来到了塔克拉玛干,虽然事实不像联想那么 严酷,拥趸在视线里的沙丘的确绵延不断,占据了雅江河岸很大一部分。流沙蒸 汽样翻滚在道路上,和我两年前,在新疆轮台至民丰县的沙漠公路上遭遇的情形 没有区别。汽车开始打滑,强烈的阳光依然亮晃晃地照着,我们停下车来,突然 感到有些寒冷。青藏高原,被世人称为人间的最后一块净土,有绵延不尽的雪山 冰川,阳光充足的森林草场,以及引起世界注意力的白塔、经幡、喇嘛庙和古老 的村庄。   云端之上的蔚蓝高原,怎能出产沙漠呢!我的疑问,总是如此地让我措手不 及。如果继续杞人忧天,结果会很危险,旅行将索然无味,还可能闭关在毫无情 趣的新闻视线里,读它的人有足够理由,怀疑我在编织耸人听闻的谎言,也会把 我追寻信仰可能的精神之旅,推向尴尬的极地,完全违反了我对这片土地怀有的 深切感念和真挚情感。   我希望,正在经历的触目惊心,只是心灵黯淡时,坐在窗口后面草拟的一场 骗局。我必须让自己静默下来,留点空间给自己的耐心,并没有什么紧急的灾难, 强迫我如此惶恐不安。   这是一条通往雅江上游的道路。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和经验,可以沿着它穿 过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在高原纯净的天空下游山玩水,直接走到源头杰玛央宗冰 川。   对于信仰,这又是一条弯曲的朝圣之路。前方不远,就是藏传佛教第一座佛、 法、僧三宝俱全的桑耶寺。我不是朝圣者,或者说我没有朝圣者的身份证。桑耶 寺的经文尚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只向忠实它的心灵吟诵。   三天前,当我还在万米高空飞行的时候,连绵的山峰就已经用萤白的积雪和 坚硬的冰川,陌生了我的航程。有什么孤独,比雪山更孤独?它们站在世界顶端, 神灵般俯视着江河大地。我在飞机上看到的青藏高原,已经用亘古的荒凉和傲慢, 把我注视它的眼神冻僵。我曾经相信,尘世的目光永远伤害不到它的独立和完整。 正是这些雪山冰川,养育了亚洲最大的河流, 长江、黄河、怒江、澜沧江…… 源源不断地滋育着文明。但水的真相,并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绵延不绝。青藏 高原的雪山冰川正在逐年萎缩,地球上所有河流的流量均在逐年减少或者断流。 去年,中印两国政府曾经达成意向,拟在适当时期,就遏制喜马拉雅山脉日益加 剧的冰川萎缩,进行建设性谈判,以便采取实质性措施保护亚洲大陆的“众水之 源”。我所掌握的一些资料表明,水资源的匮乏已经成为人类的生存困境,不远 的将来,很可能因为一滴干净的水大动干戈,就像今天因为石油资源大打出手一 样。我到过中国西南、西北大部分地区,水的现实一次次让我猝不及防。距离我 们最近的时间里,曾经清波频漾,有5000平方公里水域的罗布泊,在1972年彻底 干枯,成为亚洲腹地年降水量不足8毫米的干旱极地。我所走过的塔里木河、孔 雀河、澜沧江,以及位于我国东西极地的额尔齐斯河、额尔古纳河,年断流时间 也在以惊人的速度递增。每年究竟有多少河流在永远离开地球,又有多少冰川在 变成光秃秃的冻土?那不是我可以掌握的数据,这些数据对于利益和发展,往往 忽略不计。   在雅鲁藏布江河岸,我一次次在脑中回放起美国电影《水世界》。我们真要 在某个早晨醒来时,拧开水龙头,发现管道中流淌着化学和农药?只能用排泄的 尿液,通过发达的机器设备过滤以后,再加上添加剂进行饮用。在激素饲料、人 造鸡蛋、潲水油、阴沟油、人肉炸弹、原子弹和宇宙飞船互相扯皮不清,科学又 空前发达,各种利益化学汹涌在生物链的今天,谁也不会同意《水世界》成为谶 语。如果继续打胡乱说,我的前胸后背,不知会沾满多少浓稠的口水。   杰玛央宗,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意为排列成万字形的沙石滩。作为雅鲁藏布 江的正源地,深藏在喜玛拉雅山山脉冈底斯山腹地。杰玛央宗、阿色甲果、库比 藏布,这三个雄伟的冰川,孕育了世界上海拔最高、落差最大的雅鲁藏布江,像 母亲一样滋养着西藏。在杰玛央宗冰川附近,有一个很小的仲巴县,它在世界高 处与水源近邻。这座高原上的小城,因为日渐严重的沙害,人畜饮水变得困难, 县城因此数度搬迁。县城距今最近的一次搬迁发生在1995年,也是1960年建立县 治以来的第四次搬迁,虽然位于雪山冰川附近,人们的饮用水居然要从远离县城 扎吉2公里的柴河背水。那是一段多么遥远的路程!在海拔4700多米的地方徒步 行走,已经十分艰难,何况负重前行。到了夏天,柴河水携带着大量泥沙,取回 水以后,至少需要沉淀两天才能饮用。十年前还是雪水丰盈的扎吉,泉眼于今全 部干枯。   世界上总有一些变化,在不断离开我们的经验。仲巴县城不久以后,又将面 临一次搬迁,距离润泽和水源越来越远。一位去过该地区的新闻记者是这样叙述 仲巴的:“雅鲁藏布江源头第一县仲巴,荒凉到出乎我们的意料。本来对水源区 的环境恶化有所耳闻,但内心里还是一直梦想江区会是一片青葱草场。真到了, 眼前是满目秃山荒原,可谓触目惊心,心里不是滋味。一路上,道路时常被流沙 覆盖。”   人类的足迹走遍了大地的每一寸土地。大地是慷慨的,但并不意味这种慷慨 漫无边际。大自然从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抵抗和惩罚着恣意妄为,它一旦愤怒, 后果会很严重。玛雅文明和楼兰文明的神秘失踪,庞贝、尼雅、古格等等古城的 销声匿迹,除了已知的战争、天候、环境、地理等原因,有没有人类未知的存在, 或者更加神秘强大的宇宙力量,冷酷无情地惩罚着人类的自以为是。有什么力量 可以超乎自然力量!   大自然的伤痛在大地深处,雪山冰川日渐枯寂的眼泪,已经难以愈合布满大 地的伤口。当所有的需要,只剩下一滴水的梦想,说明雪山冰川已经不能继续施 舍,或者说,它们失去了慷慨的身体。   杰玛央宗,在我前方的道路上,也是眼下距离我这一生最近的地方。我看不 到她的面孔,也不想目睹她美丽的容颜,遥远地秘藏在心底吧,让她的风姿在意 想中久远一些,并冰雪般圣洁。我不要清晰辨识日月沧桑,那样会给我带去更深 的黑夜。我的敬仰或悲悯,于她原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在各自的方向里忧伤, 直到眼睑不再分泌盐粒。   嘎久,是扎囊县境内的小村庄,沙尘暴跑来的时候,我们恰好经过它的身边。 透过车窗,我看到一个荒凉世界,村庄被沙丘围困其中,没有看到一个人,连惯 常可以看到的狗和飞鸟,也没了踪迹。房顶上的经幡、经幢经过风沙污染,已经 难辨本色。村边有几棵核桃应该很古老了,皱眉凹眼地阵列在村边,枝叶有点像 刚刚拧干的拖布条,灰不溜秋地耷拉在树干上。马路两边的金色沙丘连绵起伏, 被铁丝网拦着,有一块棕色标牌立在路边。这种颜色专门用来标识旅游景点,世 界通用。这里在什么时候成了沙尘的散步之地?我不知道,我们的向导也不知道。 在雅江北岸出现这样一处美丽的沙漠景观,无疑就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奇迹。一辆 旅行车停在沙丘边缘,有几个游人正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拍照。   我们是大地的主人,作为奴隶的山川河流唯有俯首听命。我所走过的许多地 方,均存在着这样一种现实:过牧的草原挤满牛羊,逼仄的田园栽种化学。森林、 耕地面积不断缩小,城镇体积又在不断膨胀。河流在一条条离开,公路也在一条 条到来。人们紧跟工业革命和现代化建设的步伐,谁也不甘人后,一个村庄又一 个村庄,争先恐后地离开了地图坐标……到了最后,坐在房间深处那些人,只能 依赖有限的文字和画像,访问我们的祖先。哪里还有一缕炊烟,摇曳土地的恩情? 何处存在一条溪流,可以洗心革面?   嘎久依然还在坚守。它能坚持多久?不得而知,就像不知道我的子孙后代, 会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一样。   或许,我就是那个枯坐在房间深处的人,好像经历了很多水深火热的痛苦和 磨难,苦大仇深地寻找着旧物古迹,用以平息日渐喧嚣的精神,没曾想到,关于 精神的遗址,就像诅咒过的时间,深藏在大地的某个地方,费尽心力找到它的时 候,很可能已经不能辨认,也难以收藏。   著名的青朴修行地已经遥遥在望。纳瑞山腰林木葱茏,只是被轻浅的尘雾缠 绕,貌似云絮一样迷糊了视线。天上的蓝天白云,没有我记忆中的高原那样通透 和棉白。汽车碾压的黄沙像奔涌的浓烟,阴魂一样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不知从 何处流窜而来的大风,突然出现在空旷的山原,携带着黄沙漫过我们的头顶。雅 江沿岸顿时沙尘四起,让我们现场感受到了一次日落黄沙。   风沙在继续弥漫,我们前方的天空和河流,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飞扬的沙尘 遮天蔽日,既把我变得目光短浅,又让我十分疲倦。我突然想到应该唠叨点什么, 伏藏在身体的古老咒语自然惊醒,于是,我轻轻念出了声:   唵嘛呢叭咪吽   雪地上的声音   习惯了乘坐火车和飞机旅行的人,桑耶寺稍显偏远。   交通和道路,在西藏还没有现代化,距离泽当镇38公里的桑耶寺,在下午五 点以后总是显得有一些冷清。朝圣礼佛的人们,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午间 从山南行署所在地出发,抵达这个没有边际的寺庙时,途中就经受了四个多小时 的颠簸。   要找到藏传佛教兴起的准确地址,桑耶寺就是第一门牌。即便道路上堆满了 古老的冰雪,以及不知什么时期跑来的沙尘暴,人们总是不辞劳苦,熙来攘去。 你要寻找遗迹实体或事实真相,原本就不会像在互联网一样,随时可以拿取。你 必须要经过艰难跋涉、付出耐心和毅力,有时,还需要为之不惜性命。世界上没 有现成的东西,唾手可得。   我喜欢走弯路,不管旅行还是人生,总要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使得心灵 永远在路上颠沛。抵达桑耶寺前,因为见到雅鲁藏布江日渐枯瘦的水流,突然遇 到的沙尘暴,中途多次逗留,把寻找信仰可能的精神之旅完全放在了一边,心思 突然拐弯跑到了雅江源头杰玛英宗,以及我们正在往肠胃填塞的化学和农药,对 日渐萎缩的冰川可能引起的水源困境喋喋不休。朝圣者大不一样,他们的行程和 路线相当精确直接,身体和心灵向着一个方向,布达拉宫就是布达拉宫,噶陀寺 就是噶陀寺,不会像我一样心猿意马,中途转向。   桑耶寺虽不像布达拉宫那样热闹,作为藏传佛教的精神源头,依然是很多人 向往的古老圣地。   在人烟稀少、气候恶劣的青藏高原,并不缺少喇嘛庙,但人们总是以到过圣 地为荣。穆斯林也是这样干的,一生中至少需要去麦家朝圣一次,自己不能去, 也要找人代表,否则,算不上安拉的仆人,也得不到最后的救赎。我们经常都可 以看到,在藏区静寂空旷的山原谷地,满脸沙尘的朝圣者,用等身长跪的方式, 缓慢地移动在通往布达拉宫,或其它古老圣迹的道路上,爬冰卧雪,风雨无阻。 他们对圣人圣迹的珍视,很难被我们所理解。朝圣之路往往都很漫长,在没有公 路和长途汽车的地方,人们只能依靠双脚,前进得非常缓慢而艰难,途中来回往 往需要几个月时间,甚至一年、两年。   多年前,我在藏东北的类乌齐卡遇见过一个朝圣者。季节即将进入冬季,吉 曲河两岸的山原和草场已被冰雪覆盖。她独自跪行在雪地上,厚重的藏袍和背囊, 已在长途蜗行中变成了泥土颜色。膝盖和臂肘的衣服补丁重叠,用胶皮缝制在磨 破的位置。手掌褶皱干裂,不断有殷红的血渗露在皮肤上,给人一种醒目的疼痛; 手心垫着没有帮沿的胶鞋底,用布条固定,可以在匐地时尽可能减少擦伤。   在风雪弥漫,大地寒冷的色吉山山谷,见到这个蓬头垢面,表情平静的四川 老乡,一丝不苟地重复匍匐在冰冷的大地,有一种源自心灵的忧伤突如其来。尖 叫的风卷起纷扬的雪花四处奔跑,世界一片迷蒙,我的内心满含热泪。   春天的时候,她就离开了四川白玉县的家乡,已经在道路上跪行了两个季节。 我们遇见她的地方距离拉萨还很遥远,公路里程就有950公里,如果步行也需要 一个月时间,何况蚂蚁样缓慢地跪行。其实,我们的汽车非常乐意捎带她一程。 这个藏族大姐是一个遵循古老传统的朝圣者,从离开家门那天起,一直就用一步 一磕的匐地方式,满心欢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困苦,也不会借助任何交通工具, 只是接受了一些方便食品。后来,我在西藏的其它地区也遇到过一些朝圣者,但 没有在类乌齐卡那样深细。我在寒冷的天候,总会把她想起。   这些朝圣者值得当然的尊敬,他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匍匐在大地之上,跪 行的长途就是心灵的喜悦,坚不可摧无可动摇,最终实现朝圣的至高理想。于今, 选择传统朝圣方式的人们已经减少,通过汽车和飞机的朝圣者正在逐年增多。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隔朝拜圣地的精神之旅。   我们想去某个地方,向往了很久甚至一生,大多选择节日和假期,不可能像 朝圣者一样放下身边的一切。我们是那样的喜欢已有的名利、金钱或地位,谁也 不会为了虚无的精神,放弃已经到手的订单或即将兑现的钞票。   桑耶寺是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庙,不仅仅作为宗教圣地存在, 所有建筑、塑像、雕刻、经卷、壁画、唐卡、法器,无不指向丰富的历史记忆和 精神记忆。除了作为藏传佛教祖寺,还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博物馆。它纪念的圣人 圣迹,不断激发着人们的宗教热情,并没有因为时间的寒冷而降温,反而随着时 间的推移越加神圣。古老的东西总在不断地离开我们,喜欢在旧物中寻求安慰的 人又越来越多,通过遗迹访问我们的祖先,自然比在书籍和博物馆直接,像我一 样不是朝圣者的游人,也络绎不绝地加入了这个队伍。   走进桑耶寺,就走到了藏传佛教的精神源头。   桑耶寺很大,远远超出了视界,可以从名字的汉译一目了然:“超过想象的 寺”、“存想寺”、“无边无际的寺”。整个寺院的布局、建筑内容和式样,严 格按照佛经“大千世界”的规范完成。融汇了藏、汉和印度三种民族风格的乌孜 大殿,既是桑耶寺的中心主殿,也是弥足珍贵的古老文物。   站在这座有庞大体积的寺院围墙,面对众多的建筑群体和各式各样的白塔、 经幡、经幡阵、经轮、风马旗……就像错综复杂的精神意念,突然用形状和色彩, 铺天盖地的具现在你眼前,一下子冻僵了手脚。我和我的同行者,站在桑耶寺院 墙门楼,不知从那里开始精神之旅。换句话说,我在桑耶寺的停留,注定只是走 马观花。   院墙大门形似一面高大的牌楼,呈土黄色。这种颜色在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宗 教观念里,通常当作一种遁世的色彩。但桑耶寺的院门不在这个范畴,它和我们 在伊斯兰教地区看到的清真寺一样,那是时间和风沙在上面累积的结果,所有痕 迹和裂纹,旨在证明它是这里最古老的遗迹之一。你在上面看不到更多有关建筑 艺术的细节,如果把它放在我们的城市,早就被推土机推到,或者经过了修葺和 加固,使其失去了原来的灵性。这座看起来单薄的门楼,穿过它的时候,有一些 担心它随时可能垮塌。   同行者匆匆进入了乌孜大殿。我一个人在寺院周边晃荡,一群转经的人经过 我的身边以后,世界一片寂静,再也看不到其它任何人。澄净的阳光照耀在乌孜 大殿,精雕鎏金的金幢、鳞次栉比的佛塔、色彩古典的房顶,纷纷掏出迷人的光 芒,摇晃着我的惊奇。我只能使用现成的语词来形容:金碧辉煌,巍峨壮观。   我独自站在能看清乌孜大殿全貌的地方,安享着心灵的震撼。   一阵风吹过了白杨树,卡日神山上挂满的经幡在远处飘动。鸽子扇动着灵巧 的翅膀,不断从白塔和房顶上起飞和降落。纯净的诵经声从出售旅游纪念品的房 子里传来,那是刻成光碟的录音在代替喇嘛们说话。随着我向前移动的脚步,莲 花生大师心咒唱诵越来越近,直至响彻在整座寺庙。   一位藏族老阿妈站在乌孜大殿南墙,正将手捧的青稞,弯身放到了一块陈旧 的石碑下,几只鸽子立即从房顶上飞落于地,在阿妈脚下旁若无人地觅食。   我走了过去,瞬间就站在了1231年前。   桑耶寺,和一只鸽子说话   桑耶寺乌孜大殿南墙上有一块旧石碑,刻着古老的藏文,于今没有几人认得, 据说是三十七代藏王赤松德赞亲笔题写,记载了桑耶寺的建造历史。这块四角已 经严重剥蚀的石碑,究竟是不是聂赤坚赞书写,于我和大多数人,没有任何意义, 它的价值和真实身份,最好留给学者们去面红耳赤。但桑耶寺和赤松德赞的骨血 夤缘,倒是不争的事实,不仅因为这个地方是他的出生地。他和第一代藏王聂赤 赞普、第三十三代藏王松赞干布,历史上并称“师君三尊”(持佛法的国王), 他们在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西藏文明史上取得的辉煌成就,至今让人们记 忆犹新。   吐蕃王朝到了赤松德赞时期,社会生产力快速提高、经济空前繁荣,而国土 疆域也达到了历史上的最大化,不仅拥有整个青藏高原、四川西部、滇西北、印 度、尼泊尔部份土地,还将地图标界扩张到了于今新疆、甘肃、宁夏等大部分地 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藏传佛教传入并迅速发展,并正式立为吐蕃王朝国教。   宗教信仰,应该是慈悲宽容的,但我了解的人类历史,血腥和杀戮,几乎成 了世界宗教史的主要内容。从古罗马人将犹太人赶出耶路撒冷开始,让这个古老 而智慧的族群在世界各地流浪了2000多年,到漫长的十字军东征;我国新疆喀拉 汗王朝时期,穆斯林和佛教徒的残酷搏杀;西藏苯教徒对佛教信仰的顽强抵抗…… 举不胜举。从一种信仰变成另外一种信仰的过程中,民众好像并没有因此进入天 堂,倒是经受了无尽的苦难和伤痛。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地区笼罩在宗教争端的 阴云中,随时都有呼啸的子弹打穿屏幕,让我们舔味血腥,而严重缺失的信仰危 机,并无终止的任何迹象。或许,很多宗教信仰被政治团体利用了,我们看到的 争斗和信仰无关,只是祸藏在西装革履的利益野心。   我一次次站在信仰的门口,一次次迟疑不决。   公元779年,桑耶寺在莲花生大师的主持下正式建成。赤松德赞从拉萨布达 拉宫赶来剪彩,亲手将洁白的哈达戴在了莲花生大师和寂护堪布的颈脖上,向两 位来西藏弘扬佛法的大师,表达了一个伟大君王足够的尊敬。整个扎马山麓上空 澄明清澈、祥云飘飞,阳光普照着茂密的森林和青碧的草场,一片安详和平的景 象。法王站在乌孜大殿,顶礼完释迦牟尼佛,转身面向王公大臣,正式颁诏废除 已有900多年国教历史的苯教信仰,开立佛教为国教。并亲自把精心挑选的七个 贵族后代,交给莲花生和寂护大师学习佛法,成为桑耶寺第一批剃度修行的藏族 僧人。来自印度的莲花生大师,和来自尼泊尔的寂护大师,分立蕃王两侧,露出 了满意的笑容,好像在说,谢谢国王为弘扬佛法所做的一切。   这是我站在乌孜大殿内墙壁画前,看到的一个段落,通过我的眼睛和观想, 还原了以上画面。在公元1231年的夏季,当时在现场的人,没有给我们留下可以 还原事实的文字和图像,所以没有参照,也许实际情形就是我想象的样子。这幅 有“西藏绘画史”称誉的巨型壁画,沿着二楼回廊内墙绘制,画长92米。如果对 西藏有一定的历史、宗教常识,你可以在这幅用天然矿石粉颜料绘制的壁画前, 了解一些西藏发展简史,从罗刹女与神猴结合,繁衍藏族的远古传说开始,莲花 生大师引入佛教并创立宁玛派(红教),宗喀巴大师创立格鲁派(黄教),一直 到九世达赖喇嘛时期。这个地方有很多细节,足可以让人安静地流连忘返,其精 神意义远远超越了物质存在。   如果缺少基本的宗教常识,对佛教仪轨了解不多,在藏区参观经堂寺庙时, 最好像我一样闭上嘴巴,只需安静地观赏自己能够理解,或有兴趣了解的部份。 桑耶寺所有圣物、圣迹、法器古物、雕塑唐卡、壁画经书,均是神圣信仰的一部 分,很多圣物、经书、画卷都是稀世珍品。这些物件可能让你满头雾水,那是因 为我们对神性的物质、古老的艺术和历史,缺乏足够的了解和觉悟。我们走了很 远的路,来到如此古老的场所,虽不为朝圣,完全值得用更多的时间,用身体和 心灵去抚摸那些古老的物质和记忆,它们虽然不会开口,但意藏的智慧和神性,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说话,你只需倾听、辨识和感受,并从中获得某种启示和安 慰。   古老遗迹的存在就是一种安静,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赤松德赞吸取了父王赤德祖赞,因宏扬佛教抑制苯教贵族势力,遭到暗害身 亡的教训,运用王权,削弱了坚持崇拜苯教的贵族势力,先从尼泊尔迎请寂护大 师入藏,一边弘扬佛法、翻译佛教经典,一边设计建设桑耶寺。据说桑耶寺在建 设初期,屡屡遭到苯教势力的毁坏,才从印度迎请了精通法力的莲花生大师入藏 弘法,用密宗法术驱魔逐邪,降服了多个苯教守护神皈依,并立誓拥佛护法,并 顺利完成了桑耶寺的建设。    吐蕃民众从苯教改信藏传佛教的变革中,遭受过什么样的苦难和变迁,不在 我可以深入的范围。那些抗拒改变信仰的苯教信徒,就像犹太人当年被罗马人驱 除出约旦河岸一样,被逼流浪到了藏北荒凉地区,永远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不愿 意改宗的苯教僧人也只好夺路天涯,继续在阿里、安多和康区(四川甘孜)等边 远地区传播苯教。因为崇佛抑苯引发的政治仇杀,两种信仰下的反复争斗,有过 漫长的历史较量。赤松德赞之后,他的后代牟如赞普、墀德松赞、墀祖德赞等数 个蕃王,被崇苯的仇家刺杀。公元838年,吐蕃王朝最后一代蕃王朗达玛,遭到 代表苯教贵族势力的达玛团体刺杀,“禁佛崇教”的政策重新施行,吐蕃王朝也 就此离开了历史舞台。于今,藏传佛教在青藏高原占主导地位,但源于本土的苯 教信仰,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人们的视线,一直存续至今。   像我一样的游人,不是宗教历史探源者,专家学者眼里的桑耶寺和我们不同。 藏传佛教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博大精微的历史文化和精神记忆,加之各 种派别及各种分支的纷繁庞杂,即便专事研究,穷尽一生也难以概全。   莲花生大师的塑像在乌孜大殿二楼佛堂。不知道莲花生这个名字的人可能很 少。《西藏度亡经》(又译《中阴得度》),曾经惊动过世界。这本经书,就是 莲花生大师在1200多年前伏藏的经典。我从川西平原,飞越整个青藏高原东部高 山河谷,涉过雅鲁藏布江,找到他在西藏的准确地址,是我行走山南最重要的目 的。   莲花生大士在佛教史上,是最伟大的大成就者之一,相关典籍记载:莲花生 是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和释迦牟尼佛身口意三密之应化身,化生在古印度邬迪亚 那国郭夏海(乳汁海)一朵莲花之上(非人体出生)。“为利益末法时期为众生而 受生于人间。”应藏王赤松德赞迎请入藏弘法,他用精神证悟的神通力(意识), 踏遍了西藏每一寸土地,用大智慧、大法力和大宇宙精神弘扬佛教。并和寂护堪 布大师一起教习藏族弟子佛法、学习译经,将重要显密经论译成藏文,创建显密 经院及密宗道场,发展在家、出家两种僧团制,奠定了西藏佛教的基础,开创了 藏传佛教,既是宁玛派(红教)宗师先圣,也是藏传佛教的精神宗源。   信众、喇嘛、游人在佛堂内供奉、礼佛或参观,井然有序又静默无声,我也 一样的恭敬。莲花生大师端坐莲花之上,手持金刚杵,神态清净睿智,满身光辉。 没有任何声音的静寂无边无际,只有酥油灯芯在呼吸光明。我曾经参观过不同信 仰下的教堂、寺庙、道观和清真寺,除了不同的建筑风格、塑像、道具和陈设, 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就是场。我一直隐隐觉得“场”是一种神性的存在,越古 老的遗迹场的力量越强大,它的力量正是通过一些有形的物质传递的。这和我们 回到离开了多年的故乡一样,近身旧物故人时,既有感官的觉察,也有心灵的温 暖或者悲伤。很多物质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我们后来强加的,原本就是土著从未 移民。我在这个场中多时会出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的紧张感。人们在宗教场所 感受的祥和安泰,在我心里变成了紧迫,百思不得其解。就此请教过有一定宗教 修为的朋友,他笑哈哈地说:“你娃可能罪业太深。”听起来有点像玩笑话,或 许,一语揭开了外衣。   如果我的身体匍匐能够代表心灵发言,我可以从此不再开口,但我在烟火户 籍的儿子、父亲和公民身份,房子的按揭和子女学费,还有一些责任和义务没有 完成。我寻找古老而神性的场,追寻圣人圣迹,用以削弱和减少我对焦虑、惶恐、 贪欲、痴谵、悲伤和绝望的叫喊,让精神不再继续潦草。清楚地知道,我愚钝的 心性本觉和心迷万象的体性,很难就此收声。莲花生大师的在场,会成为我心灵 观想的地址,可以在安静时刻准确地回到这个地方,无求生死出离,只愿心灵和 平。   在于今的桑耶寺周边山原谷地,蓝天白云之下,看不到牛羊成群的诗歌田园。 森林和草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那里。人们在为数不多的耕地上种植青稞、 小麦、豌豆和油菜,以农耕生计。如果仅仅为了烧香拜佛、追逐自然风光、在相 册里增加更多彩色照片,你可以选择去山南其他地方,犯不着千里迢迢跑到桑耶 寺,云里雾里地增加古迹负担。在青藏高原,有众多可以惊世骇俗的自然风光、 人文景观,安静地敞开着怀抱。   太阳开始降落。我沉溺在那些石头、木料、雕塑和画像里,触摸我能听到的 声音和看懂的往事。一个喇嘛从转经环廊深处走来,站在佛学院僧舍下面清扫卫 生,不时停下来看我几眼。我正在仔细观赏大殿北墙下一座小巧的白塔。整个乌 孜大殿环廊只有我们两人。僧舍走廊上有几盆绿色植物,那是佛学院的年轻人种 植的,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十分迷人。我看不到喇嘛的表情,但他的身体语言告 诉我,参观的时间应该结束了。我沿着长长的甬道走到了乌孜大殿门廊,一个唐 式挂钟恰好悬在头顶,当年赤松德赞的二老婆铸献的青铜挂钟,镌刻着于今没有 几人能看懂的古藏文,纪念着美好的爱情或某个伟大的日子?我停了下来,一转 身,看见那个年轻的喇嘛蹲在地上,正伸出双手和一只鸽子交谈。   我看到更多的翅膀在大殿上空飞翔。同行者站在广场上,把我唤出了大殿。   桑耶寺周边还有不少古老的仓康。在西藏三大最古老的静修圣地中,这里就 有青朴和亚玛隆两个。那是僧人一生向往的地方,有很多喇嘛居住在山洞或草房 里,用了很多时间,花费很少的粮食和酥油茶,刻苦地寻找着宇宙的真理,只跟 太阳、星星和月亮耳鬓厮磨,与我们的好奇或俗世生活无关,不便前去打扰。   殿檐上的风铃叮当作响。远处传来了汽车声音。我走进广场,乌孜大殿在我 身后,被徐徐降落的黄昏,关在了里面。   远处白塔阵列的围墙下,一群信众摇着经纶在缓慢地行走。我不知道,是不 是向着家的方向。但我清楚地明白,我万念起伏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死去。我的心 思,已经或多或少地留在了桑耶寺,祈愿莲花生大师能在最后时刻,把我从尘世 中唤醒。   世界很静,静得只剩下风,在经幡上吴侬软语。   寻找卓玛的羊群   风在山原谷地疯狂吼叫了一夜。黑暗里,好像有一群庞大的野兽在狂奔,整 个大地都在颤栗。我没有听到过如此震耳欲聋的风声。这种声音,让我在山南的 最后一夜难以安眠。朦胧中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站在宫不日神山肩头。   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萤白的雪,铺满了大地。   雅砻河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大河,河床狭小低浅,三月的水流清澈见底,看 上去更像一条缓慢游动的溪流,悄无声息地蜿蜒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它所浸润 的雅砻河谷平原,是青藏高原腹地最为富庶的土地,西藏历史上惊动世界的重大 事件中,有大部分发生在这个地方。它发源并滋育了藏族人类和雅砻文明,整个 藏王时代的历史和文化均在这里成长和沉积。那些荣耀和伤痛堆积的往事,已经 风化在纸间,不会像我的欢乐和忧伤一样,挂满城市的窗口。   沿着雅砻河流经的泽当、乃东和琼结,可以把我们追寻的目光引向时间的远 方。   我不是历史文化探源者。暴风雪提前落满我的黑夜,就像坐在房间里遭遇的 孤独,我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抵抗寒冷,不再用僵硬的姿势抚摸人生。第一代藏 王聂赤坚赞的马鞍悬挂在雍布拉康城堡,早就和时间一起锈迹斑斑,驮不动我拥 趸的欲望;松赞干布离开乃东已经1400多年,他举着刀剑所向披靡地迁都拉萨, 留在道路上的兵刃寒光,也无法温暖我诗意朦胧的眼神。于今,他和文成公主躺 在雪地深处,在琼洁县以南的一座山丘上,不受功利叨扰地享受着缠绵不朽的惊 世爱情。   在这个银装披挂的上午,硕果累累的土地尚在冬眠,青稞和小麦在仓库里整 装待发。我踩在雪地上面,只能倾听自己的声音,在一座又一座村庄逗留、静观 和拍照。有一只鹰在头顶和我形影不离,独自背着天空巡防。   土掌房式样的房子,已被石头墙水泥板盖顶的新式藏寨取代,散落在平原上。 这些居住舒适的房屋,对我的身份并不陌生,除了信仰不同,我们使用同样的电 器,收看同样的电视节目,同样讨论孩子的教育和就业问题,只是我居住的地方 没有堆积的柴禾和草垛,不能到雪山和荒原散步,也见不到猪和鸽子在门前屋后 旁若无人地自由行走,更没有经幡和白塔,可以时刻抚慰心灵。   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向我点头示意,善良而友好。   一群妇女和儿童出现在雪地上,他们绕行在藏王墓地四周,见到我的镜头, 纷纷从怀中掏出双手向我挥动,并露出安静迷人的微笑。卓玛就应该这样微笑, 温和恬静,嘴里呼浮着热气,仿佛滚滚不息的高原阳光,让我在雪地里的感觉不 像事实上那样寒冷。他们中间一定有一个叫卓玛的姑娘,但语言障碍把这个可能 的名字间隔了。有一个小男孩受到镜头惊吓,躲到了母亲后背。母亲很年轻也很 美丽,一如我想象过千百次的卓玛。“我不是卓玛,我叫拉姆。”这个唯一能够 说汉语的拉姆,不是卓玛。卓玛是仙女的意思,是一个在青藏高原处处可以听到 的名字。这个名字,仅仅是我蓄谋雪山草原的情感假象,我试图在这个臆想里, 让空洞堆积的日子一苇渡江,不再横尸街头。   老人、妇女和儿童,汇集在一个队伍里环绕藏王墓转经,从黎明转到黄昏, 从幼年转到老年,永远追随时间前进的方向。人们对精神生活的重视,总是这样 生生不息。   藏王墓的喇嘛庙很小,早先只是守陵人居住的房子,后来经过不断整修,变 成了今天的寺庙,高高在上,矗立在硕大的藏王墓身体顶端,佛堂内供奉着释迦 牟尼佛和松赞干布。几个工匠站在院落里,正在用铜皮制作塑像。他们身边的树 木和植物绿叶纷披,也在风中忙碌。塑像的形状已经完成,塑造的是藏传佛教始 祖莲花生大师。当值的喇嘛和蔼可亲,对我们的到来很欢喜。敬过香礼完佛,我 匆匆离开了佛堂,回头看见喇嘛和我的同行者站在藏经柜前说话,喇嘛用经书敲 打了一下同行者的脑袋。我知道,那是喇嘛在为他灌顶。同行者一脸喜悦,两眼 放光。   几只小狗和鸽子在经幡阵里散步,面对我的镜头从容不迫。它们是这里的主 人,主人见到客人自然不会惊慌。这个地方保持着人和万物共同拥有大地的原样, 彼此信任相依共存。人们在雅砻河谷富饶的土地上耕作栖息,牛羊在山原河谷食 草生存,鸟雀们在天空和大地之间自由来往,不用担心突然的枪弹。一切都在佛 的关怀下,所有的正确就是万物平等的宗教信仰。   我要在琼洁寻扎卓玛的羊群,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我的人生被自己错误地指 引,一直就在错误的方向里清点错误,不像信仰下的人们,佛永远都在一切的正 确之上。这里没有辽阔的草原,甚至见不到一座牧人的毡包。在视线稍远的地方, 群山连绵,白雪皑皑,偶有牛羊在雪原奔走,瞬间就消失了,它们听从草场的召 唤,坚定不移地走向我视线难以抵达的地方。   我独自一人远离了公路,踩着厚厚的积雪,绕过房屋密集的纳让村,穿过静 悄悄的田野和沟渠,偶尔见到农人在路边栽种白杨树,我用微笑和相机跟他们打 招呼,他们或点头或用一个平静的眼神给予回应。大地上几乎没有遇见更多的人, 只是在一个叫土布吉的村子里,经受了一场又一场和狗的对峙,最终我以逃跑的 方式险胜。对付那些呲牙咧嘴的凶猛动物,蹲下或缓慢地背身行走,是顺利通过 狗们所在地盘的有效方法,如果撒腿就跑,后背很可能被狗咬得血骨淋裆。现在 已经很难见到藏獒,如果遇到它们,我将无路可逃。   我用了差不多四个小时,才艰难地爬到了雪山半坡,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坐标 和名字。土布吉村就在山脚下的雪原里,因为看不到人影,像是在酣甜沉睡。我 站立的地方视线高远,可以俯瞰整个狭长的琼结河谷。天空水洗般纯净,没有一 丝浮云,呼吸着世界上最干净的空气,虽然寒冽,但通体舒畅。四周是茫茫雪野, 一座又一座的雪山既彼此独立又身身相依,世界洁净而有序。我粗略地知道,历 史在河谷里曾经有过怎样的严酷和缓慢,无论怎样努力,我听不到钦普工匠们的 铁蹄在雅砻河岸回响,他们的身影和歌声消失了;也看不到许布达泽率领的奴隶 们手中高举的锄头,又是如何掘毁了历代藏王的墓穴,彻底推翻了吐蕃王朝。有 多少压迫,就有多少反抗,有多少仇恨,就有多少血腥,这块世袭了三十三代藏 王的土地,前后800余年,其间的荣耀和辉煌,和它的失败和伤痛一样多。那些 往事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像我和卓玛的前世今生,永远荒寒在寻找的路途上。   在没有格桑花和青草的季节,卓玛在很远的地方。山重水复,道路艰险,我 没有骏马,无法奔驰;我也没有千里眼,自然找不到卓玛的羊群。   雪山脚下那些乳白的炊烟,和岁月缠绵了很多年,虽然我怀揣烈酒,注定不 是可以走进毡包的牧人。   炫目的阳光火辣辣地照耀着山原谷地,轻蓝的天空神秘而深远,依稀可见琼 结县城西侧山坡有残缺的墙楼。过去孤单地矗立在那里,正在一点点地隐匿,我 不知道它是曾经的王宫还是碉楼?覆盖在山原大地的雪很快就会融化,世界正在 还原它本来的面孔。   在山南,我没有听到灵魂说话,也找不到可能的证据。卓玛的羊群,只是一 个距离我一生遥远的远方。   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我离开了山南。                   ※※※※※※※※※※※※※※※※※※※※※※※※※※※※※※※※※※※ 本期编辑:肖毛 本期校对:应帆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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