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0/01(第一九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4.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徽 州                   § 张雪昆:徽州            §    ·张雪昆·                   § 【网讯】              § 云彩的水袖                   § 袅袅婷婷 【牛肆】              § 半明半暗的新安江                   § 用无垠翠绿 许环光:China译名考辨     § 拥抱曲线重叠的岸 吴铁鹰:中国人会开车吗?      § 似醉似醒的烟雨                   § 淋湿了 【丝露集】             § 淡墨涂抹的远山                   §  李 津:药             § 牌坊 许 仙:金手指           § 一个比一个                   § 更沉默 【网里乾坤】            § 叹息着的夕阳                   § 似乎有徘徊的冲动 肖 毛:亚特兰蒂斯·地球空洞    § 黄昏         ·《隧道》     § 在青瓦白墙间起伏 天路客:李贽批判          §                   § 【网萃】              §                   §  金同悌:夜半敲门人(系列)     §                   § 【网讯】∽∽∽∽∽∽∽∽∽∽∽∽∽∽∽∽∽∽∽∽∽∽∽∽∽∽∽∽∽∽∽ ◆         新语丝网站2009年十大新闻 一、大学校长流行剽窃论文。武汉理工大学校长周祖德、副校长王乾坤、北 京科技大学胡长军、广州中医药大学校长徐志伟、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校长李廉水、 辽宁大学副校长陆杰荣、上海交通大学副校长林忠钦、西南交通大学副校长黄庆 (已被撤销博士学位)、上海大学副校长唐豪、深圳大学副校长杜宏彪、安徽农 业大学副校长李晓明(已被免职)、遵义医药高等专科学校副校长申惠鹏都涉及 论文剽窃案。 二、大学校长违法招生招儿子。中国科技大学2009年在安徽省招生最低投档 线为668分,而中国科大现任校长侯建国的儿子侯致远(安徽合肥一中的考生) 却以611分的低分被中国科大以自主招生的名义录取。此事在新语丝网站曝光后, 中国科大封杀新语丝网站,新语丝镜像点的域名在合肥被劫持,被导向安徽的某 个企业。 三、大学校长谎称获得国外大奖。复旦大学校长杨玉良在其履历中声称1988 年在德国马普高分子研究所做博士后期间获得德国最高科研奖莱布尼兹奖。其实 当年莱布尼兹奖是奖给杨玉良的导师Spiess教授本人的,与杨玉良及其研究工作 毫无关系。 四、井冈山“英雄”成批制造假论文。国际期刊《晶体学报(E分卷)》宣 布一次性撤销井冈山大学钟华、刘涛发表在该刊上的70篇假论文,创下期刊撤稿 纪录。 五、“肖氏手术”受害者告医院。郑州神源医院宣称肖传国发明的“肖氏反 射弧”手术的成功率达85%,但志愿者对74位患者的抽查表明接受该手术者无一 例成功,相当一部分反而术后致残。在中国科学与学术诚信基金会的资助下,一 部分“肖氏手术”受害者开始起诉郑州神源医院做虚假宣传。 六、“最年轻市长”爱抄袭。29岁的宜城市市长周森锋原为清华大学房地产 研究所硕士研究生,他在清华读研期间发表的两篇论文被发现都是抄袭之作。 七、蒙牛特仑苏OMP牛奶再起风波。2007年,蒙牛特仑苏牛奶添加的OMP被怀 疑是能致癌的激素IGF-1,两年后,国家质检总局内部发函责令蒙牛公司停止在 牛奶中添加OMP。该文件泄露后,卫生部立即组织“专家”论证饮用添加OMP的牛 奶不会产生健康危害。 八、海归博士自杀抗议浙大无诚信。美国西北大学博士涂序新到浙江大学任 讲师,3个月后跳楼自杀,遗书抗议国内学术圈“残酷、无信、无情”。 九、武汉法院窃取公民合法财产。武汉江汉区法院的法官替肖传国“报仇”, 以执行三年前肖传国诉方舟子名誉侵权案的判决为由,上北京偷偷从方舟子妻子 的银行存款中划走40763.6元。 十、强推“绿坝”激起民愤。工业和信息化部强制推广上网过滤软件“绿坝- 花季护航”,被发现该软件过滤频频出错,剽窃国外软件代码,而且存在重大安 全漏洞,在质疑声中推迟强制安装。 ◆     第一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获奖名单   截止2009年10月31日,第一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活动 共收到来稿78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空缺,奖金用于增设两个二等奖)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邓旭峰《让科学的巴别塔直达真理的天空》 若奇《孤独的破译者和他的计算机器》 赛中国《霍乱时期的理性》 万精油《坐地日行八万里——近代数学在航天飞行中的应用》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拟南芥《走出非洲》 内含子《左右对称与左右不对称》 Stevenlcjxm《味道的秘密——味觉漫谈》 沉路《当预言失败时》 东者西迷《远古的精灵》 奥卡姆剃刀《手机辐射对人体健康没有危害》 郑耀虎《苔痕上阶绿》 麻庭光《何当共剪西窗烛》 protons《小议催眠》 陈胜《月亮到底跟谁走》 本次评奖活动由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赞助。 ◆ 新语丝新的镜像点:www.xinyusi.info ◆ 以下摘自财新网2010年1月14日报道《谷歌中国谨慎回应退出中国一事》, 记者王姗姗、王嘉鹏。   针对谷歌总部提出“有可能撤出在中国全部业务”一事,谷歌中国在北京时 间1月13日晚对外表示,正在审视总部的决定,并且“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解决方 案”。   门前有人献花   谷歌首席法务官大卫·多姆德(David Drummond)此前一天通过一篇博客文 章表示,谷歌正在对公司在中国的运营进行评估,并将视与中国政府的讨论情况 做出决定,有可能关闭其中国网站“Google.cn”,甚至可能关闭在中国的办公 室。   多姆德在其博客中表示,谷歌已经决定不再继续审查中文网站“Google.cn” 上的搜索结果,因此,中国大陆用户已可以通过“Google.cn”搜索到以前被审 查和屏蔽的一些内容。   一位谷歌中国员工告诉记者,“开禁”从技术层面既可以由中国分部实施操 作,同时也可以由美国总部直接完成。   消息公布后,位于北京中关村清华科技园的谷歌中国总部大楼内,全体员工 一天之内两度被组织召开电视电话会议,正常业务处于“休眠”状态。   大楼外的谷歌标志前,全天不断有人自发留下鲜花和蜡烛。至下午下班时段, 人群聚集情况加重,估计最多时达到近一百人。   18时左右,正点下班的谷歌员工相继从大楼走出,低头匆匆赶路。对于媒体 记者追问的问题,所有员工均统一口径以“不知道”加以回应。   “我们自己知道的,跟你们从网上知道的一样多。”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谷 歌员工说,“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很突然,公司现在对我们也没有说太多,现在 能做的就是等待。”   数位谷歌员工证实,并未收到任何“带薪休假”的通知,明天继续会“正常 上班”。   退出利好百度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前谷歌中国高管表示,谷歌在中国的运营环境一直“不 容易”,所以此番来自总部的直接表态也在情理之中。“谷歌中国的利润在谷歌 整体来说并不大,因此撤出并非没有可能。”   谷歌撤出中国,受影响最大的将是中国的中小企业的出口贸易。“很多中小 企业目前绕过中间商,在谷歌美国网站打广告,如果谷歌撤出中国的销售,中小 企业直接去美国网站打广告会更麻烦。”上述原谷歌中国高管说。   多数分析师认为,谷歌最终退出中国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退出并不会对谷歌 造成财务重大不良影响,因此保持了对谷歌“买入”的评级推荐。   花旗认为,由于谷歌的中国业务此前一直面对诸多挑战,对投资者来说,此 次事件对谷歌只是一个中等程度的负面因素,而不是决定性的。   德意志银行分析师指出,预计谷歌中国业务2009年对谷歌的收入贡献将不会 超过2亿美元,占谷歌全球净收益的1.1%,每股收益充其量只占 0.15美元,“即 使关闭中国业务,短期内也不会对谷歌财务造成太多影响”。同时,德意志银行 分析师认为谷歌在中国推行无过滤搜索的机会微乎其微。   美林分析师在研究报告中预测,谷歌并非真的想撤离中国,目前仍有很强的 折中机会。对于搜索市场来说,中国每年40%递增的互联网用户是世界上其他国 家不可比拟的市场机遇,如果谷歌退出中国,意味着其要放弃一个长期具有增长 潜力的市场,以及来自谷歌中国的这些成本低廉的搜索引擎技术人员。   摩根大通分析师认为,如果谷歌退出中国,只是开放服务器设于境外的 “Google.com”,其结果将会令百度在中国市场以更好的用户体验赢得更多本地 广告客户的投放预算。   截至记者发稿时,美国时间1月13日中午,百度股价每股大涨超过50美元, 涨幅超过13%,最高已冲破438美元。谷歌股价则轻微下跌1.36%,价格为582.18 美元/股。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12月30日报道《网民2009,从坐而论到起 而行》,记者王俊秀、樊江涛。   2009年是网络大放光彩的一年。   这一年,“钓鱼执法”、“开胸验肺”、“跨省追捕”等事件,在网络的强 大攻势下,都一一得到解决。   这一年,政府部门与网络有了互动:官方主动邀请热心网友组成了“躲猫猫” 事件“网民调查团”,事件得到迅速处理;在“邓玉娇案” 中,法院在法律与 民意间寻求平衡,宣布抗暴但过当的邓玉娇为“防卫过当”,判处缓刑;“梁丽 案”在网民一片质疑声中,检察机关作出了不是公诉案件的结论。   这一年,网民推动法治进步。成都公民唐福珍因拆迁被逼“自焚”一事经网 络曝光后,引发民众对野蛮拆迁和保护私有财产的关注,五位学者的上书,更是 将《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推上修改的议事日程。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统计显示,截至2009年6月30日,我国共有网民3. 38亿。这个庞大的群体对政治的影响正在释放,那些触犯公众道德底线、公权践 踏私权的行为迅速发展成为网络热点事件。   “屠夫”:网民代表很多样   从“躲猫猫”事件、“邓玉娇案”到还在审理的“小学生卖淫案”,正是互 联网形成的强大民意,影响和推动了这些案件的进程。一些网友作为网民代表, 更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参与其中。   2009年年初,“边民”、“风之末端”、“温星”等网友参与由云南省委宣 传部组织的“躲猫猫”事件真相调查团。他们的“起而行”,一改网民“坐而论 道”的传统形象。   网民“超级低俗屠夫”(又称“屠夫”)集陌生网友之资前往“邓玉娇案” 事发地进行调查,并以近乎直播的方式发布信息,更是大大推动了事件的发展。   “邓玉娇案”事发2009年5月10日晚,5月14日,“没有工作又不愁吃喝”的 “屠夫”获知了相关情况后,和几位网友商议并决定亲自前往事发地。   出发前,他公布了自己接受捐款的账户,“我自己也捐了2000元”。“为了 取得网民的信任和支持”,他把自己和女儿的身份证、护照、港澳通行证等私人 信息发布在网上。“让更多人参与到这起案子中去,让更多人关注,让有钱的出 钱,有力的出力,没力的敲敲键盘一起投入。”   他的行动赢得了网民的信任。正是在网民的帮助下,他顺利找到了邓玉娇的 家人,成功地说服了邓玉娇家人并取得信任,联系到了北京的律师,甚至见到了 当时身在医院的邓玉娇,并第一时间在网上发布了探视邓玉娇的照片。   回顾自己在“邓玉娇案”前后的表现,“屠夫“认为,自己只是扮演了网民 和当事人、网民和律师、当事人和律师之间的“桥梁”的角色。   “屠夫”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作为一名网民,他清楚自己能够凭借的是身 后强大的网络民意。他努力“把案子放在阳光下晒”。   胡彬:网络推手不走样   天涯社区是人气最旺的网络平台之一。这个引领全民话题的社区网站,注册 用户超过2000万,每天访问量超过3000万人次。很多热点事件是经天涯最先爆料, 后经传统媒体报道而引爆网络舆论的,最终在舆论压力下事件得以解决。其中, 最典型的是“钓鱼执法”事件。   2009年9月,上海白领张晖遭遇“钓鱼执法”。愤怒的张晖写了一封公开信 贴在了天涯社区,6天里获得了超过30万的访问量和 4000余条网友回复。此后, 上海司机孙中界遭遇“钓鱼执法”,愤而断指以证清白。此事经媒体报道后,激 起轩然大波。在天涯杂谈里,网友纷纷声讨上海“钓鱼执法”。   10月26日,沸沸扬扬的上海“钓鱼执法”事件终于以上海市政府层面认错而 告终。   在此期间,一直将“钓鱼执法”的讨论置于网站显著位置的天涯社区总编辑 胡彬介绍说,推荐到天涯头条的帖子,例如“钓鱼执法”,事件的典型性、严重 性,决定了它引起广泛关注并持续升温必然性,网站推荐不过为大家提供一个便 捷参与的入口。他表示:“网络事件爆热的真正动力在于事件本身,也在于传统 媒体的响应和互动。”   胡彬说,网站和传统媒体都有可能成为网上舆论的源头,在舆论形成和发展 的过程中,网站提供了舆论滋生和放大的平台,传统媒体成为舆论最终“落地” 的助推器,二者相互作用、相互借力,由此形成了强大的舆论声势。“互联网对 于现实世界的干预力量,现在已经非常强大了。就中国情况来说,一个帖子,点 击量和跟贴到了一定数量以后,就会成为一个事件,有关机构和个人会感觉到压 力。”   相比传统媒体,胡彬认为网络社区的优势在于更加贴近网民,更加快速直接。 网络社区被视为大众话语平台,能够捕捉到传统媒体未及关注的地方,并促使其 关注。   胡彬同时表示,近年来,随着网络门槛的降低,网络暴力、恶搞、人肉搜索 开始增多。这就要求网站进行适度的秩序引导和管理,朝着有利于社会整体文明 和进步的方向努力探索和尝试。“在舆论引爆后,负责任的网站反而要设法平衡 和降温,引导网友理性讨论,防止矛盾激化,避免造成更多的社会对立。我们希 望网络舆论的表达,能够有效地推进社会沟通与和解,而不是引发更多的矛盾和 对立。”   胡彬认为,互联网需要适度的管理,但是权力的过度介入会影响舆论的自由 表达,需要在这中间寻找平衡点。   伍皓:学做网民好榜样   2009年,政府在更主动地与网民交流。在各地的网络“新政”中,与广州、 南京等地方政府普遍设立了网络发言人,及时回应网民关心的问题相比,云南省 委宣传部副部长伍皓的尝试更为抢眼:QQ几乎整天在线、直接在论坛发帖“论 战”、微博拥有6万“粉丝”……   2009年2月,云南省委省政府在网站上刊登了由云南省委宣传部发布的公开 招募调查员的消息,邀请网民组团调查“躲猫猫”事件。刚刚到任的伍皓因此高 调进入公众视野。   在震惊全国的“小学生卖淫案”中,从2009年7月7日开始,伍皓以网名“求 真的力量”在凯迪社区直接发帖,3天发表了6个主题帖。伍皓以平等的姿态参与 网络讨论得到网友肯定。   “在西方国家,互联网更多的是用于电子商务,但是在中国,互联网更多的 是被作为娱乐和公民表达意见的平台。”伍皓说,互联网上一篇小新闻也有众多 网民跟帖评论,“这正是中国互联网非常独特的现象”。在他看来,“互联网实 际上已经成为一个公民政治参与的平台,在公民政治生活里已经是不可或缺的渠 道,而且是最便捷、最有效的途径之一。”   “随着技术的进步,每一个在现场的人,都可以通过互联网传播信息。在这 种情况下,你想‘捂’已经不现实了。”伍皓说。为此,伍皓力倡官员学习网民 思维,并身体力行。他感叹,正是互联网的发展改变着宣传部门对突发事件由 “捂盖子”到“揭盖子”的态度转变。   在伍皓的微博上,记录着他的一次“无语”经历:一位泰国友人曾问他, “听说你是中国第一个愿意坚持与民众通过网络沟通的官员,但恰恰是你受到的 攻击比别人多得多。”   对于网上“被骂”,伍皓处之泰然:“谩骂是没有意义的,但是质疑有价 值。”他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很多网民对公共政策提出的一些质疑,是很有价 值的。   “网民一般是质疑的心态,是天然的反对者、挑刺者,从不可行角度想得多, 网民往往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某项政策哪个方面不可行。而政府和领导干部通常 对可行的一面想得较多,领导干部如果能够兼做可行性与不可行性研究,就会使 决策更加科学。”在伍皓看来,这也是政府学习网民思维模式的重要意义。   2009年11月10日,云南省召开了首场网络新闻发布会。伍皓认为,这一举措 比起原有的政网交流,政府变得更加主动。“既有网民提出问题后网络发言人去 回应,又有碰到热点、敏感问题,我们网络发言人主动向网民提供权威准确的信 息。”他强调说,“这样就形成了双向互动”。   他认为,政网良性互动,“一方面,从领导干部的方面来说首先是宽容、尊 重网民;另一方面,我们也呼吁网民要做理性的、理智的、负责任的网民。”   王帅:因言获罪不像样   上海青年王帅,因发帖曝光老家河南灵宝非法征地,被灵宝警方“跨省追 捕”,从上海押回灵宝拘留了8天,罪名是“诽谤”。这看似只是个人命运,但 却提出了公民言论自由和公权力的限度问题。   此事经《中国青年报》报道后,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国内众多媒体争相 跟进,人民日报、人民网更是以评论文章、网络访谈等方式对此事进行持续关注, 中央电视台《面对面》、《新闻1+1》等栏目也作了深度报道。   半个多月中,《中国青年报》围绕灵宝王帅事件的一系列报道,持续成为舆 论关注热点。   在媒体的全方位报道和网民的持续关注下,舆论监督体现出强大的力量。最 终,灵宝官方承认错误,公开道歉,对王帅给予国家赔偿,并对有关责任人进行 了处理。   已经成为热点人物的王帅,在此事件后一直表现得很低调。他从上海辞去工 作回到老家,决定为乡亲们维权到底。   “我虽然为自己正了名,违法征地也还给了村民,但由此给村民造成的损失 还没有人负责。”王帅说。以他家为例,种了13年的苹果树在盛果期时被砍,既 然现在已证明征地是违法的,就应该对此造成的损失给予赔偿,但村民们多次找 政府询问赔偿事宜,都没得到明确答复。   王帅决定用法律手段来获得他家应有的赔偿,给乡亲们做一个示范。   令他欣慰的是,现在支持他的人比2009年年初多了。那时,他给乡亲们宣传 《土地管理法》,希望以法律维权,却被很多乡亲嘲笑太书生气,不知道现实。 还有很多人劝他,跟政府对着干没什么好果子吃,弄不好会被抓进去。在当地, 常有一些“不听话”的村民被以“诽谤罪”、“寻畔滋事罪”抓起来。   此事还在一定意义上宣告了“跨省追捕”的终结。王帅说,政府现在的工作 方式不再像以前那么粗暴了,征地、拆迁都主要以劝导、动员为主,对老百姓更 和气了,老百姓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恐慌了。   现在,“跨省追捕”也已被娱乐化。网民在发帖时,常常在后面加一个后缀: 谢绝跨省追捕。戏谑的背后,是3亿多像王帅一样的网民对自由表达意见权利的 坚持。   李根:“公民记者”有模样   2009年年末,四川省成都市金牛区的拆迁自焚悲剧,让“公民报道者”和 “公民媒体”进入人们的视野。   面对强拆队伍,成都公民唐福珍站在自家4层小楼屋顶上,往身上浇汽油, 然后举火自焚。最先爆料此事的是一家知名度并不高的网站——新湘报,作者李 根是一名“公民报道者”。   李根曾是某都市媒体记者,现在是自由撰稿人。11月26日,李根得到消息, 成都公民唐福珍因抵制金牛区“暴力拆迁”而自焚,便立即在其博客上披露此事。 随后,网络媒体新湘报转载了这篇文章,引发网民广泛关注。   第二天,成都官方回应,发布新闻稿《成都金牛区依法拆除私营企业主胡昌 明违法建设》,称唐福珍是“暴力抗法者”,违法建筑阻碍市政民生工程,漫天 要价拒不拆除,当地城管执法局“依法拆违遭遇聚众暴力阻挠,当事人情绪失控 走极端”,并声称要“依法查处暴力抗法人员”。   这篇回应激起网民的愤怒,跟帖过5000条的新闻、访问数过10万的BBS帖文 比比皆是。几天内,天涯社区BBS帖文791篇,加上博客和问答,多达33400篇。   这起事件经网络曝出,发布者是网络媒体,撰写者是“公民报道者”,提供 视频的则是当地一位不知名的目击者。可以说,这件事完全是从草根的网络发起、 发酵,并在网友的强烈关注下不断升级为热点的。   正当大家对此事议论纷纷时,传来唐福珍不治身亡的消息。11月30日,李根 又发表文章《为保家园的成都女主人唐福珍自焚不治身亡》。人们在震惊之余, 纷纷谴责强拆者。   李根在其博客上发了多篇文章,质疑当地的“合法拆迁”和唐福珍的“暴力 抗法”。   民意的沸腾得到有关专家回应。12月7日,沈岿、钱明星等5位北京大学法学 院学者上书全国人大,要求对《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进行审查。一周之后, 他们接到国务院法制办的邀请,对该条例进行研讨。   事后,有人称李根是拯救广大拆迁户的功臣,而李根则认为自己“只是唐福 珍案的持续观察者和主力推动者”。   新湘报是一家由几个热爱新闻的人凑钱成立的民间新闻网站,成立于2004年。 2008年审计署长沙办违规建别墅就是由其首先报道。今年,武冈副市长之死、内 蒙古贫困县(旗)检察长开百万豪车、成都拆迁自焚案等有影响力的事件都是最 早由“新湘报”曝出,它被称为“网络揭黑先锋”。   新湘报总编辑江单自嘲说,他们是“成本最低的媒体”,工作人员都是兼职, 由全国各大媒体的深度调查记者义务供稿。“以前我们根本不懂网站制作,不懂 SEO(让搜索引擎收录的技术),现在在实践中慢慢学会了。我们也不懂品牌推 广,但后来我们的报道影响越来越大,社会也越来越认识了 ‘新湘报’”。   在天涯社区推出的“2009年天涯势力之最喜欢的记者评选”中,截至12月29 日23时,李根这样一个“公民记者”以30242票排名第一。   “随缘也好”:草根爱国新花样   “我爱我的祖国,她像一座大山。站在山顶,放眼远眺。江山如此多娇,风 景处处都好……”网友“随缘也好”像平日做播音练习时那样,把这首《我爱我 的祖国》录了下来,配上一段“主旋律”音乐,作为跟帖发在了天涯论坛上。   “就录了一遍,前后也就几分钟”的跟帖迅速使无数网民加入属于自己的国 庆狂欢中。被网友称为《我爱我的祖国(CCTV版)》的这首小诗很快就有近280 多万人次点击,一万多条回帖。在举国喜迎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的日子里,此贴 更被网友称为“国庆最牛帖”。   在“CCTV版”之后,“随缘就好”还创录了“伦敦音版”、“绵羊音版”、 “变形金刚版”。而网友们更是献上了“民歌微调去噪版”、“魏淑芬版”、 “蜡笔小新版”……各种版本“据不完全统计”达到了近300个。   据“随缘也好”估计,参加配音的有95%都是业余爱好者。而这些配音的业 余爱好者为什么要“顶”红这样一个似乎不起眼的帖子呢?   “网友们虽然嘴上不喜欢喊口号,可是在心底都一定是爱着祖国的。”网友 “衡山莫大”认为,之所以能出现这篇网络“神帖”,恰恰是由于大家都希望自 己的祖国繁荣富强,再加上亿万网友的创意才华。   而一位网友则在与天涯社区总编辑胡彬对话时“直抒胸臆“:我不喜欢命题 作文,喜欢率性而为,不管你多庄严多庄重的事情,草根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石秀印看来,“国庆最牛帖”网络走红正体现了现 今民众自主、自发、主体性、独立意识的增长,“以前国家是主体,那时‘我’ 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现在的‘我’是一个大写的人,有了独立的思 想和行动。”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金兼斌认为,《我爱我的祖国》朗诵热潮代表 的正是“爱国”的本来面目。   “近年来有些人对主旋律不‘感冒’,可能也是物极必反。过分强调渲染了 就去排斥它,给它贴上‘老套死板’的标签,也有非理性的成分。”金兼斌说。 “当去掉标签之后,它还是有很自然地吸引我们的一面。”   “我只是经历了知名网络事件的一个普通人。”“随缘也好”很低调,他希 望“事件起于网络,也止于网络。”这位专业配音师告诉记者,他并不希望“网 络照进现实”,也从不渴求网络蹿红对他的配音工作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   如今,“随缘也好”正在和网友们组织一次有关配音的网络新年晚会。他精 心准备的节目是妻子写给他的《配音老龙的简单生活》。   “我只是是千万草根中的一员,我以草根为荣。”这句被“随缘也好”在采 访中反复提及的话,更像是这名知名网友的“网络宣言”。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10年1月7日报道《网络文学盈利模式催生“舒马 赫”》,记者温爽。   从十年前《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成功,到今天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网络文学 网站和数以十万计的网络写手群体的出现,从少数人把“网上晒字”当做娱乐消 遣,到现在数以亿计的网络文学作品诞生。网络文学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 一步步成为“主流阅读”形式。   越来越多的写手、网络平台、出版商盯上了这块一直在膨胀的蛋糕。网络文 学的赢利点也逐渐从最开始的实体出版转向改编影视剧以及网络游戏等诸多领域。   前不久,网站签约作家韩寒质疑网络文学商业模式,认为“这钱赚得太辛 苦”,对于外界盛传的七位数年薪他也认为“经不起推敲”。同时,作为日益兴 起的网络文学产业链条上游的网络写手也都说自己的日子过得“挺艰难”。   “更新字数”是赚钱基础   一位起点中文网的注册写手这样教导新人:字数不够100万的文章肯定是 “太监文”(形容文章突然停止不再更新),100万到200 万字算短篇,200万到 350万字算是中篇,超过400万字的才有资格称为是长篇。更有前辈直白地劝说后 生“没有150万字垫底儿,劝你还是不要写了”。   催生这种“超长篇”文学的支柱,是目前盛行的网络文学盈利模式。   网络写手在网站上发布连载,“协议分成”是业内常见也是最主流的盈利方 式。目前,比较常见的是,每位读者需要花3分钱阅读1000字文章,作者和网站 “一二分成”或“二一分成”。也就是说,作者的每千字文章被一名读者阅读会 有1/2分钱的收入。   除此之外,不少文学网站还打出一系列奖金激励模式和福利计划。这些奖金 和福利,基本上都是在“更新字数”基础上的奖励。例如,某网站最近打出“全 勤奖”计划,规定该网站签约作家一个月内每天完成5000字合格更新,月奖金 500元;一个月内每天完成1万字合格更新,月奖金1000 元。还有一些奖金,在 “读者订阅基数”和“每日更新字数”的基础上产生。   鉴于这种业内普遍认可的“挣钱方案”,很多签约作家每天都会花十多个小 时对着电脑屏幕码字,日更新都在5000字到1万字。每当在网络上见到“盗贴” 的情况,作家们往往用“请你体验每小时几千字的创作速度”来回应和抱怨,甚 至有人用几年前出租车司机的话来比喻自己——“每天一睁开眼就欠人家份子 钱”。   “白金作家”唐家三少前不久在个人主页上说,“从开始写书到现在五年多 的时间,可以说从未断更(暂停更新),‘请假’两个字也从未出现在书中”, 而每天保持近9000字的更新,已经是“极限”。   不少专职写手说,正是这种模式,造就了一批年产量上百万字,两三年出品 上千万字的“网络舒马赫”。更有人一针见血地说:“网络文学靠人气,拿什么 攒人气?不断地更新。怎么才能不断地更新?不断的码字。所以,我们既是脑力 工作者也是体力工作者”。   高收入的是少数人   现在,要成为一名“名义上”的网络作家十分简单,填写一些个人资料,完 成注册,仅仅需要十几秒钟。   虽然已经有江湖中的前辈劝说后生们“谨慎入市”,连申请注册作家的时候, 网站也一定会打出“本站不建议您在未获得稳定稿酬收入之前,进行休学写作、 辞职写作或进行其他可能影响到您正常家庭、学习、工作生活的写作行为”,但 还是有一批又一批怀抱文学梦想的年轻人踏入这片充满希望的虚拟土地。2009年 每月在网站上申请注册作家的人数一度上千。   2003年还在大学读书时就开始网络创作的何小天说:“网络写手的报酬真的 不高,尤其在一些大城市,随便找份工作也比写书要好。”   从第一次在学校BBS上发表连载拿到稿费,到现在已经出版30万字作品,还 有部分影视改编费用,何小天一直称自己是“幸运儿”: “网络文学产业建立 起来,像造星的过程一样,就看运气好不好。因为现在有太多同质的东西,就像 第一个写盗墓题材的火了,完全没什么门槛之说,而马上出现很多‘跟风’的作 家,很快就把这个选题做滥了。数量庞大的草根网络写手中,年薪百万处在金字 塔顶端的永远是少数人。”   对于更多的写手,尤其是新人来说,寄托着他们文学梦想的文字能以千字10 元的价格卖出去就已经算是迈出成功的第一步了。某网站以“造福新手”为宗旨 的一项奖励措施这样安排:“千字10元,稿件20万字起”。按照每天更新1万字 的速度创作的话,一个文笔不错而且足够幸运签约的新人一个月的“工资”是差 不多2000元。而在业内,达到这个标准,已经可以被冠上“混的不错”的标签。   何小天认为,盲目地追求文章更新速度和字数有可能造成粗糙的作品泛滥, 难以形成精品意识,坚持自己的写作风格才能让作品更有市场。“现在我仍然在 酝酿着创作新的作品,一本书写10万字,赚一年的生活费。”   目前,除了“编辑推荐”这种渠道,想要在网站发连载挣钱,首先需要达到 一定数量的“读者收藏”或者“书友推荐”,达到签约的条件。而网络平台不定 期的各种征文大赛往往也以“网友投票”的形式产生优胜者,获得首印出版的奖 励。   “我们的版税哪去了”   谈到网络文学发展的问题,从网络写手到网络平台再到出版商,几乎同时把 瓶颈指向了“比文学、理想等形而上更令人头疼的东西”——盗版。   一本书在网络上刚贴出来,马上就能有很多个盗版出来。网络作家的一本书, 通过搜索引擎搜索就能有六七百个结果,盗版泛滥程度严重。 “如果看盗版的 人都来看正版,我们就真发了。”一位网络写手说,同样一部小说,与免费阅读 相比,在官方网站上支付每千字3分钱的阅读费用也会令数量可观的读者转而投 向“盗贴”。   通过网络成名的作家,绝大多数也走上了传统出版的道路,他们不再做网络 连载,而转向实体杂志连载或者成书出版。然而,令作家们发愁的不仅有无形的 侵权,更有在版税和稿费上来自出版商的恶意拖欠。   何小天给自己算了一笔账:加上稿费、版税、影视改编费用,理论上算得上 中上等收入。但是这一切都是在“理论上”才能成立。目前他仍然有相当一部分 版税被出版方拖欠,如果再协调不成,何小天就准备起诉出版商。这种现象在网 络写手们当中出现的频率是不低的,但是,用何小天的话来说“作者或顾及面子 或不愿得罪出版商,就会选择息事宁人”。   比何小天还惨的是“树下野狐”。当初凭借《搜神记》一书扬名江湖的这位 作者短短两年已经被迫打了两场官司。最让他想不到的是,在网络上做连载可以 得到定期定额的稿酬,而当“出版梦”成真之后,反而越发不“靠谱”。   多达15部书的首印版税,“树下野狐”现在只拿到合同上的五分之一。而且, 出版授权合同签订之后,“原定的出版时间一拖再拖”、“书号一改再改”,好 不容易出版的图书却“漏洞百出”。   作为一名玄幻小说作家,“树下野狐”也无奈自己没有书中那些主角儿们 “喝风屙烟”的本事,对于出版商拖欠的高版税,也只能一催再催,经历过“手 机关机、电话分机无人接听”三四个月仍没有答复之后,作家无奈诉之于公堂。   但是,得到判决数月后,出版方仍然“不付一文钱”,“树下野狐”只好在 网络上“和大家一起讨论讨论,如果你遇到一个抢了你的钱、被法院判决后还在 耍赖的贼,你会怎么办?”无奈的作者只能叹道:“不知道这是少数网络写手的 不幸,还是当代出版界的不幸”。   与传统出版业运作的模式不同,网络文学没有类似于传统出版的主题。一位 代理出版商指出:“在传统图书出版领域,著作权人、出版社、经销商分工是明 确的,他们之间的权益关系也是十分清晰的。网络出版的兴起打破了著作权人、 出版社、经销商之间严格的界限,这为界定谁是网络出版主体带来了一定困难。 除了传统图书出版需要涉及的出版社和著作权人之外,网络出版还涉及到技术提 供商、网络出版机构、网上销售平台等,他们都是网络出版至关重要的环节。”   对于出版商,想盈利就必须靠版权,而网络文学的出版主体是原纸质图书的 著作权人、出版社还是网站平台、代理出版方,在业内也存有争议。   “树下野狐”说:“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运作模式不同也就造成了盈利模式 的不同,作者权益的保护方式自然会有所差别,但本质应该都是一样的。《著作 权法》里对于出版的基本情况都已经有了界定,但随着网络的发展,相关的法律 细则应该针对网络文学出版业进行进一步完善。” 【牛肆】∽∽∽∽∽∽∽∽∽∽∽∽∽∽∽∽∽∽∽∽∽∽∽∽∽∽∽∽∽∽∽ ◆   China译名考辨    ·许环光·   欧西人称吾国“China”,据称源自梵文“支那”,表思维。后苏曼殊考证, 认为是“智巧”之谓。又有论者以为,“China”系“昌南”音译,宋真宗景德 年间置昌南镇,盛产瓷器,行销各国,故得名。也有人主张,“China”系秦之 音译。不管如何,“China”是喝过洋墨水的;而经验表明,但凡沾着洋味的, 不管它原本是如何的东土大唐人士,只要在西洋游历过,折回本土,则可以马甲 一换,翩翩然以为高鼻梁,蓝眼睛,欧罗巴种也,如新近大名鼎鼎的常凯申先生。 土而洋,洋而土,实乃一大创举。“China”其涵义与时俱进,其通行的译义已 远远跟不上时代,今梳理出来,或音译,或意译,使之更符合现今的主旋律。   拆哪: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堂堂《物权法》抗不过区区《城市拆迁管理条 例》,于是神州瓦砾纷飞,拆迁遍地,到处鸡飞狗跳。汽油瓶,燃烧弹冲天, “暴力抗法”时有发生。后成都唐福珍女士火凤凰涅槃,终于催成“China”一 词新涵义的诞生,“拆哪”。感谢伟大的城镇拆迁部队,和伟大的网民智慧。   擒拿:这自然又得感谢战无不胜的城管部队。身为城管者,几乎都有一手好 拳脚。也不管对方孀妻弱子,老弱病残,手起处,摊翻人倒,或锁喉,或抵腹, 歹徒纹丝不能动弹。至于缴获的战利品,夥矣:瓜果菜蔬衣帽鞋袜锅碗瓢盆,不 一而足。哪里有城管,哪里就有魂飞魄散。笔者一日逛旧书市场,看得正酣,店 主忽然惊怖地催促大家出去,继而,铁皮卷门刺耳地拉下,锁上。出外一见,几 十家书店几乎瞬间做完了相同的动作,有如多米诺骨牌,又如波浪传导。但城管 终于没有出现,虚惊一场。问店主何以如此“鬼子进村”般表现,答曰,一旦查 到“敏感”内容,罚款一万的。如此威武之师,秘密神器,民心何其大悦。更让 列国震恐的是,城管据说并非正规军,水深水浅更难觇测。不过,据说吾政府早 就庄重承诺过,“决不首先使用城管。”因此列国可以无忧也。据上述理由, “China”,译作“擒拿”,可不也天衣无缝?或问,“擒”当读如“qin”,不 合。答曰,按威妥玛汉译系统(Wade System),“q”刚好译作“ch”,而且既 有“秦”译在先,“擒”为何不可随后?   吃拿:衣食住行,民以食为天,吾国是食文化大国,八大菜系名扬天下,吃, 自然不可小觑。仕工农商等各行各业,哪一天离得?不必副处级,副县级或厅级, 只要混了个哪怕副科级,则有开不完的会,学不完的习,考不完的察。而每一次 开会,学习,考察过后,则张家界的门票,庐山剧院的电影票,九寨沟的风景图 片又多了一套。至于拿,则更是名目繁多,名牌手表,高级烟酒之类早落伍了, 现今拿的都是俱乐部的金卡银卡或者桑拿足浴的贵宾卡。岂不闻,吾国每年“三 公”消费,即公款吃喝、公车消费、公款旅游,逾九千亿人民币之巨么?又比如, 桥歪歪楼倒倒吾国为何屡见不鲜?其中,有多少工程款项做了餐桌旁酒囊饭袋的 填充物,和各色礼包的陪葬品。在吾国,生亦难死亦不易。期间,要经历多少个 章子,而每个章子都可能让草民褪层皮。比如,一个准生证就足以让计生办主任 潜规则一次或几次。今儿个才明白为什么章子大都是红色的。如此,“Chi’na”, 吃拿,可不顺理成章,而且也符合国情? ◆    中国人会开车吗?    ·吴铁鹰·   我夫人历经千辛万苦,经过理论、倒桩、电子、路考,终于拿到了驾照!国 庆长假,市面上车辆较少,乘机练练车,我就理所应当地做了陪练。一启动,发 现她根本不会开车,一点方向感都没有,更谈不上熟练了。   别看美国考驾照容易,像我夫人的水平,那是绝对拿不到美国驾照的。当然, 拿到美国驾照的人也有可能在中国的考试中翻船,我就在倒桩考试中失过手。   那么问题就来了,驾照应该发给什么样的人?我的定义是:给那些上路后能 够正确地处理不同的状况,选择正确的动作,使得事故率降到最低,不毁坏自己 和他人的生命财产,一句话——给那些会安全驾驶的人。我想我的定义所有人都 会同意,谁也不想把那些马路杀手放到路上。   一、考驾照   美国考驾照很简单,18周岁以上的,到DMV拿本小册子看看,交13美元,然 后理论考试,可以考3次,而且可以当场补考。我一朋友说他从来不看那册子,3 次错了再交13美元,按照安全的标准选择答案,总是能过的。我忘了那本小册子 是不是他们的交通法,但那是免费的。小册子除了法规以外,还告诉你如何文明 开车。过了理论之后,你就能得到一临时驾照,你就可以开车了,但一定要一个 有正式驾照的人坐在边上。当你觉得熟练时,你就可以申请路考了。开着自己的 车去(有时单独去,实际上已经违法,但考官不管),带着考官道路上开上半小 时。考官看你的熟练程度、路上状况的处理对错打分。你有3次机会,但不能当 场补考,需要等一段时间重考。3次机会用完,再交13美元。我儿子在美国考驾 照时,我对他说:“你没开到3千英里不要去考。”没有足够的驾驶经验、不熟 练,是很容易失败的!   我个人认为:中国的考驾照的方式纯粹是为了收钱。所设置的考试项目都比 较容易造成失误,然后收重考费。最近,南京的重考费涨了不少!   首先,理论考试题里出了一些与开车无关的题,如修车、救护、罚款之类, 外带不少难以记忆的数字。试想按规范应该凭证上岗,我不是医生护士,我怎么 能去抢救伤者。而且,中国人“老赖”很多,我救了应该是不合法的,很可能会 引火烧身。罚款是警察说了算,我为什么需要知道?我是考驾照,我又不执法, 不考其他技术上岗证!更可气的是:我在C1照的理论考试中居然遇到的题有30% 是有关摩托车的!   倒桩就更离谱了,很多人都在这里又交了钱。试问,如我回到家里,将车倒 入车库,错了有关系吗?一次倒不进,我再来一次,为什么一定要一次进呢?   电子那些项目几乎没有一项能够帮助练好路上的功夫,因为路上不可能有那 些参照物。   路考简直是敷衍了事,以50公里以下的速度开个一两百米就行了,有的人运 气好什么状况都不会碰上。   所以,所有考试的项目几乎都和路上驾驶无关,拿到驾照后很多人根本就不 会开车上路,车管所“收钱”的意图显而易见!   二、驾校   驾校的目的在哪儿都是一样,那就是挣钱。美国的驾校只有16-18岁的孩子 才去,所以,没多少钱可挣。驾校的经营和各国的法律有关,法国的驾校生意就 很好:你通不过,你还得交钱再学。   中国的驾校竞争激烈,所以常提出“包过”。整个训练的方法就是应付考试 (中国是应试教育的国家嘛),没有几个教练会教人开车的,他们只会教你如何 看参照物。最简单的“一信号、二观察、三动作”的规则都不给学员讲,更别谈 文明驾车的方法了,如“你的动作不能使你周围的驾驶员踩刹车”等。在场地练 车时大都是学员教学员,路训时都是在郊区较为平静的街道,而且,为了多挣钱, 一车上多人,一个学员开不了太多的路程,总共下来不会超过两百公里。现在有 的驾校要求打卡,我就发现我的卡上的数字是实际的1.5倍。中国人不愧是世界 上最“聪明”民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试想:这是训练驾驶员吗?中国驾校中毕业的驾驶员会在马路上造成什么样 的景象呢?   三、开车   如果你在中国开车,你一定会气得要命,除非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苏州有一外资企业的老外,开车出去经常生气,还常把那些违法的车号记下 来寄给警察。当然,一点用也没有,但我想他能够因此得到安慰。我校校车(大 巴)司机都是吃开车饭的专业驾驶员,那都是有无法计算的公里数的人,可谓是 开车族的顶尖。一次去分校区的路上,车上坐在第一排的一名美国外教突然叫起 来,并用英语说那司机:“注意,你车上有好几十号人的生命!”那司机听不懂, 但谁都知道那老美说什么。我相信:车上除了我没人能理解那老美。最后,他对 我说那司机是“poor driver”。被我接到市区的法国外宾看到南京人开车,问 我:“中国有交通法规吗?”   我开车有个习惯:不愿意常踩闸。我是学能源动力的,所以我很清楚:常刹 车只会提高耗油率、增加空气污染。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和前车保持足够的距 离,如此避免追尾的危险性。但这却给所有的“聪明”人一个可乘之机,不断有 人插入,而且还踩闸,迫使我不得不刹车。   中国人一直认为自己很聪明,如果有人说人傻,那几乎是最大的侮辱。所以 中国人必须在人前显示自己的“智慧”。在我家装修的工人就认为我不会干他的 活,因此,他比我强。中国司机们也是这样,尤其是那些出租车司机,他们认为 他们的技术是最好的,所以他们在路上横冲直窜。他们知道他们开的是破车,私 家车不敢和他们撞,正好可以展示自己的技术。有一的哥甚至对我说:“对不要 命的行人,就应该撞他。”我说:“那你不是要赔钱吗?”他回答说:“我什么 都没有,不在乎!”太牛了!   有人非常自豪地对我说:“你们国外有驾照,但你们不敢在国内开车。”中 国人的技术在世界上最好吗?那么F1的赛道上为什么从没有中国人?   中国城市里的交通状况众所周知,路上新手多,但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路 上自以为是的司机很多,其中一些成为了马路杀手。根据美国的统计数据:年轻 人开车每公里出事故的概率是成人的四倍,因为年轻人冲动,缺少人生经验,天 不怕地不怕。所以,你在路上看到军车,那都是年轻人开的,所以他们的行为和 美国西部片里的那些不怕法律制裁的牛仔是一样的,坐在车上的部队首长们完全 没有意识到他们已处在危险境地。当然,中国的很多成年司机也符合“年轻司机 的定义”。   四、结束语   从上分析,回到题目:中国人会开车吗?答案是:不会!这不是说,中国的 司机技术不好,而是说很多中国人不会安全驾驶,更不会文明开车。中国人总体 上缺少安全意识,他们知道别人不敢撞他们,但他们没有想到事故的发生一般都 是意外。国人还喜欢占便宜,在路上占时间上的便宜、占空间上的便宜,觉得 “我比你牛”就是智慧的表现。统计数据对中国人来讲什么都不是,他们认为统 计的概率对别人是非0,对自己是0。那些“出名”车祸制造者在出事前应该也是 这么想的!此时,一切后果都抛在了脑后,所以,接二连三地出现杭州的胡斌、 南京的张明宝等等。   从开车也能看到国人的素质,素质问题不仅在开车一族,行人与非机动车人 也不例外。我看到南京的交通状况时常让我生气,有时忍不住嘴里也往外蹦脏话。 实在气不过,就给南京公安局局长信箱发了一意见,指责他们工作不力。主管交 通的副局长非常重视,专门派了一警官来见我。经过和警官的沟通,发现南京警 察真不易,对待那些“聪明”的市民,能把南京交通治理成这样,年年全国一流, 他们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如果我是局长,我也不一定会做得更好。   中国人心理承受能力很差,爱面子、好赢的性格已经使人们到达疯狂的地步!   那年,我带全家去法国,巴黎十大教授开车到机场接我们,去住处的途中高 速公路出口处有一红绿灯,所以放行量有限。该路上有两股道,所有的车依次排 队,而且大家自觉地往两边靠,使中间留出了很宽的一条道,足够走一辆车,这 是他们给特殊任务车辆留的道。是我敬佩的是:没有一辆常规车走这条道,也没 有一辆车换道。看人家的素质!如果在中国,那路上至少有3队,而且很可能都 不会成队。   同胞们的素质受很多因素影响,但归根结底应该是人口密度太大,单位资源 的人数太大。如果中国人口在6亿,每人能享受的资源就比现在多一倍,路上也 没有那么挤,也许大家都会多想到家人,多想到他人和他们的家人! 【丝露集】∽∽∽∽∽∽∽∽∽∽∽∽∽∽∽∽∽∽∽∽∽∽∽∽∽∽∽∽∽∽ ◆    药    ·李 津·   曹大妮蹬着板车送常家宏去医院,病人太多,好几个小时才坐到了医生身边。 令曹大妮稍感放心的是,常家宏居然认识门诊的医生。朝里有人好做官,厨房有 人好吃饭。有人就有办法。曹大妮抹了一把汗,谢天谢地,老常总算当过工人, 好歹认识个医生。曹大妮急切地说,大夫,他老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浑身软 绵绵的一点劲儿也没有……   祁医生好,给你添麻烦来了。   从出村起就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常家宏,开腔打断了女人的话,他努力坐直身 躯,把黢黑的胳膊翻过伸了出去。   祁医生没在腕子上切脉,他戴上听诊器,在常家宏干瘪的胸脯上来回移动, 听听这儿又按按那儿,时不时地问一句疼不疼?   曹大妮嘴快,他哪也不疼,就是浑身没劲儿。   没劲儿?祁医生拧起眉头,心脏病呢,还是肺病?这么大的岁数了,什么病 都可能找来……今年多大了?   他人老相,其实也就五十岁,祁医生你救救他吧。曹大妮抢着回答。其实常 家宏刚过了五十六岁生日,曹大妮给隐瞒了六岁。原因是曹大妮听说过,一个老 人被送到这家医院,这儿的医生说,都那么大岁数了,还送来干什么。   祁医生哦了一声,收起听诊器说,那就全面检查吧。曹大妮说,祁医生,全 面化验得花多少钱呀?你就直接给他开药吧。祁医生一副客随主便的表情,说也 行,开什么药呢?曹大妮说,你是医生,你说了算。祁医生说,我是问开好药呢? 还是便宜药?曹大妮问病严重不严重?祁医生说,这个嘛……不好说,也严重也 不严重。曹大妮认识到严重了。她有点胆怯地问,好药多少钱?祁医生说不贵, 一个疗程也就七千来块。   听到这里,常家宏心里的希望倏的没了,他无力地合上眼皮,说,开便宜的 吧,贵的药我们吃不起。祁医生笑笑,不再说话了。他摊开处方,唰唰唰写着说, 一天三次、一次两片。   曹大妮问:什么时候来复查?   祁医生对门外喊:下一个!   护士拉开门,一股医院特有的来苏味迎面扑了过来。   曹大妮把蔫了的常家宏拉回家,安顿在炕上后,她捅开炉子烧水,脸上挤出 笑说,家宏,吃完药就好了。常家宏霜打了茄子一样不言不语。心想,完了!活 不了多久了!   曹大妮故作轻松说,没事,这药便宜,咱吃得起。   常家宏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还便宜呢,一片药能买几辫子大蒜哪。   见常家宏一直愁眉苦脸,曹大妮安慰说,别胡思乱想了,会好起来的。   常家宏陷入了回忆中,他想起了厂里的职工医院。那时候多好啊,不用花钱 就能看病,而且什么药都能吃上。唉,如今破产了下岗了身体也病了,看来离西 去不远了。   一行浊泪从常家宏浑浊的眼角下,不知不觉地流淌了出来。   曹大妮受不了男人掉眼泪,禁不住埋头抽泣起来。见女人如此,常家宏反倒 英雄起来了,自言自语说,妈的,老子也不亏,这辈子有过两个女人呐。   曹大妮止住哭,悄声问,要不要告诉她一声?   常家宏叹了气,没用,都嫁人十来年了,她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了。   曹大妮说,记得吗,年轻的时候,我们也曾有过一个孩子,那时候你有使不 完的力气。女人说着,又苦笑一下,可惜没名份出世呀。   常家宏说,如今倒好,工作了一辈子,末了连个送葬的也没有。   曹大妮说,不跟你说了,那么大的人了,孩子一样怄气,有病了咱就瞧呗, 大活人还能等死不成。   常家宏长长叹出一口气,不等死又咋,咱这号草民,病不起呀。   那一夜,常家宏梦见了他的童年,有小河、柳树、河里的小蝌蚪、低空飞翔 的麻雀。常家宏还梦见,太阳准时在第二天升了起来。   实际年龄并不老的常家宏只是心老了,他越活越觉得前途暗淡,活着没了希 望没了奔头。把一辈子交给了工厂的他,工厂就是他的命根子。工厂火的那会儿, 他常家宏身价倍增,戴了朵大红花就娶了个干部的女儿,还没花彩礼钱。女方说 他根红苗正,主动追求他的。工厂萧条那会儿,那干部的女儿说走就走了。常家 宏的岳父是处级干部,能看到内参。当他知道国企要改制以后,早早让女儿另寻 了高枝。而常家宏和大多数工人一样,信誓旦旦要与工厂共存亡。他们砸锅卖铁 背水一战,把仅有的积蓄全部交了股金。没料到几年后,换汤不换药的“公司”, 又破产了。   幸运的是常家宏是锅炉工,属于矽肺特殊工种。幸运的是他的年龄段好,五 十五岁的他挂上了内退,工资虽少了点,总比四零、五零两头不靠强。另外,常 家宏还有个幸运,他有个初恋情人──毛妮。   毛妮名叫曹大妮,是村边供销社的售货员。姑娘有一双好看的毛毛眼,眼睫 毛长长的,眼睛水汪汪的。由于常戴着卫生口罩给顾客打酱油什么的,只露出的 大眼睛就显得更漂亮了。小伙子们背地里都叫她毛妮。   常家宏放着厂里的知青商店不去,非要拐出围墙,走进村里的供销社买东西, 一会儿买包烟,一会儿又来买盒火柴,其实就是为了看看那双毛毛眼。   曹大妮也喜欢高大威武的常家宏,这小伙子爱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嗓门 大极了。每年的五一劳动节,常家宏都是领唱,他身着一袭背带长裤,站在灯光 炫目的舞台上,小模样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但一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常家宏就龟缩了。他是吃供应粮的工人呀,怎么可 以娶一个农村女子呢?自己受点委屈不打紧,将来生下孩子,户口得随女方,祖 祖辈辈就成了农民了。   有这心病的常家宏就躲着曹大妮了。有这心病的常家宏自然而然选择了那个 干部的女儿。她的皮肤更白皙,气质更优雅。关键也是吃供应粮的,他们的孩子 长大也会是干部,最不济也是个工人,无后顾之忧。工资劳保福利医疗带养老这 一大块都有保障,只需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就是,其余的一切,国家都给安排好了。   只是没想到,工厂说不行就不行了。   常家宏无路可去。厂子被有钱人收购了,人家不再开工厂,靠炒地皮炒房地 产。常家宏住的职工宿舍也被推土机铲平了。回家吧?家在哪里?老婆先天下之 忧而忧,早早就改嫁了。   常家宏落脚在厂边的村子里,他租了间民房,过着一人一碗一口锅的日子。 夕阳西下的时候,常家宏爬到高岗上看他的厂子,一车间被推倒了,二车间被推 倒了,当他的锅炉车间也被吼叫的推土机吞没时,常家宏的心碎了。他抱头蹲地 嚎啕大哭起来,没了啊,全没了啊。他的汗水、他的青春、他的家庭、他的理想、 他的未来,连同他心爱的锅炉,一齐被那钢铁巨兽吞没了。   三台推土机围着锅炉房转的那晚,常家宏像一匹受了伤的野狼,瘸了双腿不 能动弹。眼睁睁看着属于他的世界,一块儿一块儿消失了。天亮时分,工厂已化 为了一片平地。   露水打湿了常家宏的裤管,一阵风吹上高岗,把地上的方便面袋子掀起来, 抖出了水流经过河床的哗哗声响。随即,一些花花绿绿的袋子随风远去,另一些 袋子被插上枝头,像一面面万国旗随风飘扬。忽又一阵大风吹来,挂在树枝上的 袋子鼓起了肚子,瞬间,一个个又被大风撕成了碎条儿。   呆了一夜的常家宏喃喃说,全没了,建设了半辈子的工厂啊,一夜间就没了。 常家宏慢慢扭转虾米样的身躯,向坡下走去,他现在觉得,下坡比上坡还吃力。   常家宏从此多了一根枯了的椿树树枝,而另一只手从此多出个酒瓶,是那种 酒精度数最高,价钱最便宜的老白干。常家宏还去村里的供销社,当年梳着两条 羊角辫的曹大妮,换成了一个披肩发的摩登女孩。那女孩乌黑的头发光滑水溜得 站不住梳子,她不戴卫生口罩,用竹镊子夹过常家宏的钱,然后用两根指头夹过 酒瓶。眼睛里全是小看人的味道。   常家宏不在乎女孩的鄙夷,有酒麻醉了神经就成。家没了工作没了,这些又 算什么呢。常家宏把眼角扫向柜台的另一侧,从前曹大妮总在水泥柜台上擦来擦 去,手里从不闲着。常家宏揉揉眼,哦,柜台改成玻璃的了,不用擦也贼亮,难 怪女孩嘴里不闲着了。   成了酒鬼的常家宏总在厂周边蹒跚,走几步喝一口白酒,从太阳出来的时候 开始转,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开始回,到了那会儿,一瓶白酒见了底,常家宏也进 入了极乐世界,回屋去醉梦里品嚼他当年的好时光了。   曹大妮来了。用竹篮子带来了四瓶酒四盘菜,酒是好酒,“牧童遥指杏花村” 那种名酒。菜是好菜,一碟儿层层脆,一碟儿卤猪肝,一只咸水鸭和一碗水蒸蛋。   曹大妮进门来不说话,看也不看惊得目瞪口呆的常家宏,她拖过常家宏的箱 子,铺展开一张旧报纸,打开一瓶酒倒进碗里一半,剩下半瓶自己拿了,用酒瓶 碰碰酒碗说,来,我陪你喝。   常家宏迟疑地端起酒碗。曹大妮一仰脖,半瓶酒咕咚咕咚全下去了。吓得常 家宏夺酒瓶,你疯了,不要命啦。曹大妮乜斜着常家宏说,咱俩到底是谁疯了? 谁不要命啦?   常家宏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毛妮,是你吗,你来看我了?我不是在梦中吧! 常家宏又说,我对不起你呀,你骂我吧,我是个薄情郎呀。   曹大妮说,喝酒,别说话。打开一瓶酒又和常家宏碰。常家宏说你等等,猫 腰取来一个搪瓷茶缸,用袖子擦抹着。茶缸上有红漆字,已褪色得差不多了,依 稀能看清“模范”两个字。常家宏对着阳光照照,茶缸干净了,双手递过去说, 毛妮,你用这个。   曹大妮说,我叫曹大妮,不许你喊毛妮。   常家宏说,好好好,不叫不叫。   两个人干了两瓶酒,常家宏不行了,趴在箱子上嗷嗷地哭了。曹大妮拍箱子 喊道,哭什么哭,是爷们吗?那个工人有力量的男人哪去了?   酒鬼不哭了,可怜兮兮地望着女人的毛毛眼。   曹大妮软下语气说,把酒戒了,明天收拾收拾,搬到我家去住。   常家宏的酒一下子醒了,说,他……他……?   曹大妮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那死鬼男人要是还在世,我怎会叫你去。   常家宏露出两颗黄斑牙,那是那是,我知道你的为人。常家宏说完,又腆着 脸说,要不,我今晚就跟你走吧。   曹大妮啐了一口,你早干啥去了?   常家宏讪讪说,看我,又说错啦。当年是我对不住你。现在不能再亏你了, 明儿咱就去把结婚证办了,我给你个明媒正娶。   曹大妮又啐了一口,谁稀罕。   常家宏愣住了。那,依你的意思是……   曹大妮说,都这个岁数了,要那个形式干啥?儿女们的面子上也过不去。叫 孩子们怎么见人呀,老妈又嫁人啦?   常家宏急了,他们要干涉老年人的婚姻不成。   曹大妮说,你孤身一人好办,我有一儿一女呢,虽然孩子们各过各的了,我 总是孩儿他妈呀。   常家宏还要说什么,曹大妮摆摆手说,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们搭帮着过下去 就成,要那身外的东西干啥。   常家宏说,我这是是对你负责呀。   曹大妮白了一眼常家宏,你要是负责的话,当年就不会做下那事不管了。   常家宏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那年的五四晚会,曹大妮挤到第一排,没有地方放凳子,她就翘着脚尖为常 家宏加油鼓掌。常家宏下场后,两人手拉手跑到了厂区后的铁路边,坐在铁轨上 抱着亲着吻着,月牙儿钻进乌云的那一刻,常家宏实在忍不住了,猛不丁完成了 爱的初体验。   事后,常家宏吓坏了,要是曹大妮就此讹上自己,非嫁给自己怎么办?在那 时代,男人对女人做了那事,那是要负终生责任的。   曹大妮果然来找过常家宏,说自己有了,怎么办?   常家宏一看,果然讹上门来了,脸色就像了猪肝,赌着气说,只一次你就有 了?你要是没人要,那就去打证明好了,我常家宏认栽了。   曹大妮一听是这话,泪一抹脚一跺,扭头就跑了,两人从此再没有联系。   现在常家宏又提负责任,曹大妮不免要白他一眼,冲他一句。常家宏呢,此 时此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可眼前无空可钻。于是又拿起一瓶酒,用牙去咬 瓶盖。   曹大妮劈手夺过来说,哟,脾气不减当年呀,做过亏心事,还不许人家说。   曹大妮知道常家宏好面子,脾气倔。他要是肯弯弯腰,死皮赖脸缠住前妻不 离婚,好歹还有个吃饭的地儿,弄不到现在这么惨。但有骨气的常家宏还是离了, 而且什么都没要。这种男人的脾气男人的性格,曹大妮是非常欣赏的,她就喜欢 常家宏的这股子劲儿。   眼看着英姿勃勃的常家宏消磨成了个酒鬼,曹大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于是 咬咬牙就来了。快要沉沦成精神病人的常家宏,突然间有了爱情的滋润,马上又 活了过来。有了毛妮的爱,工厂算什么,工作又算什么呢?这些相比,都不重要 了。常家宏有工资本,够他买菜了,曹大妮有一亩三分地,打下的粮食够吃了, 而且年年吃的是新粮。美得常家宏说,古人说得好呀,这活人的最大幸福就是三 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呀。   常家宏不再去工厂周边转悠了,没就没了吧。他的手里早扔了棍子,换成了 孙子。准确说是曹大妮的孙子,她的儿子儿媳在外打工。老常牵着孙子的小手, 一老一少在街上满地儿溜达,碰见糖葫芦买糖葫芦,看见麻辣烫就吃麻辣烫,小 日子惬意得很。   夜里孙子睡熟后,常家宏就焕发了青春,搞得曹大妮的房子都在颤动。常家 宏咬着曹大妮的耳朵说,我总算知道土炕比席梦思好了。曹大妮没听出常家宏话 里的意思,在身下扭动着问,好在哪里呀?常家宏说,席梦思软是软,就是使不 上劲儿。曹大妮听得脸颊绯红。男人这个时候的夸赞,让女人两眼冒光。曹大妮 故意说,是怕把你老婆弄散了架吧,人家是千金小姐。对不?说完,一双火辣辣 的眼睛盯住常家宏不放。那眼光是成熟妇女对男人的渴求,和初恋时怯怯涩涩的 眼光不同,是带着钩的。常家宏被那眼光烧起了不熄的烈火,他上下使着劲儿, 说,还是土坑敦实,过瘾。   夜夜如此,半百的人儿了,像一对新婚青年一样,贪婪无度。常家宏把逝去 的爱重新投到他的毛妮身上,常常巴不到天黑,盼不到孙子睡熟。曹大妮呢,觉 得常家宏好可怜好可怜。一个大老爷们,快到老年了,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亲人。 想起常家宏当工人时,每月开了工资,寄走一半给年迈的父母,留下一半给自己 买这买那。又想起有一次去进货,夜半回来时,被两个穿喇叭腿裤的坏小子堵上 了,是常家宏英雄救美救了自己。为此常家宏的脖子上还挨了一刀,幸亏只是皮 外伤,要不然就成烈士了。而自己几次想给他织件毛衣,都因毛线涨钱舍不得买, 最后把常家宏厂里发的白线手套拆了,给他织了条线裤作罢。曹大妮每每想到这 里,总觉得亏欠了人家常家宏,心想就让他把年轻的日子补补吧。也就任常家宏 折腾个没完没了。曹大妮抚着常家宏的脊背说,真是贪嘴的猫呀,常常吃都吃不 够,干脆叫你老常得了。   许是乐极生悲,许是人老了经不起折腾,常家宏又患病了,得了莫名其妙的 病,他说不来身体哪个部位不舒服,就是浑身没劲儿。常家宏几次想去省城的大 医院看看,奈何工资每月只够买菜,没有余钱瞧病。曹大妮是农民,靠种地吃饭。 农民们有句顺口溜,“辛苦耕田整一年,不够割个阑尾炎。”得什么都不能得病 呀。   秋叶落尽的时候,常家宏走路都摇晃了,丢掉的棍子又拄上了。到了霜降那 天晚上,常家宏躺在土炕上呼呼喘气,眼珠子跟着做饭的女人转,“毛妮!”常 家宏用尽气力喊了一声,“我要死了。”   曹大妮吓了一跳,她以为男人只是掏空了身子,心想消停几日就好了。一到 夜晚,曹大妮就搂着孙子早早睡下了,不给常家宏沾身的机会。没想到一个多月 了,常家宏还是病歪歪的样子,提拖都提拖不起来。曹大妮就把鸡窝里那只最骚 的公鸡给宰了,连汤带肉都给常家宏一个人吃。要知道那只红脖子公鸡,能对付 得了鸡窝所有的母鸡哪。   常家宏的身体还不起色。曹大妮慌了,好好的,这是咋的啦?曹大妮文化程 度不高,只是初中毕业,她也没看过医书,不晓得常家宏到底得了什么病。曹大 妮去问村里的姐妹,她们刮着曹大妮的鼻子说,还问哪,还不是你这狐狸精吸空 了男人的精髓,还好意思说哪。臊得曹大妮拔脚就走,一边走一边想,是了,我 那死鬼男人也是莫名其妙就死了,难道自己是克夫的命吗?   曹大妮去了庙宇,在村头的炎帝庙拜求,祈祷给常家宏治好病。曹大妮甚至 请了巫师法师,当这些都不能让常家宏起死回生时,曹大妮连声呸自己,好歹是 个初中生呢,怎么上了点年纪就迷信起来啦。   曹大妮从这个银行到那个信用社,把一生积攒下的钱都取了出来,虽然都是 三百五百的,加起来也是个整数了。曹大妮在街上拦了辆出租车,回到家里拉上 常家宏就往省城跑。常家宏说你疯了,打出租多贵呀,坐客车也能去。曹大妮啐 道,有病早治。要是人不在了,留着钱有啥用。常家宏说,留着钱你用啊,你还 年轻,又那么好看,还能再找一个男人。曹大呢说,呸,闭上你的乌鸦嘴。我曹 大妮今生就守着你了,要活咱俩一起活,要死一齐死。曹大妮砰地一声关死车门。 师傅,开车!   常家宏还在车里哼哼,说,现如今,没什么也不能没钱呀。   曹大妮说,我想好了,到了省城医院,我也弄个床位躺下,我还有一儿一女 呢,咱们一起住院,不信他们不管老妈。再不够的话……曹大妮又说道,我还有 三间平房呐,卖了它。   车轮在高速公路上飞速旋转起来,这是早春的季节了,远处的山上还是白雪 皑皑、春寒料峭,路边却是麦苗青绿、桃红柳绿了。常家宏感觉冷,他哆嗦着说, 我好冷。曹大妮也不怕出租车司机笑话,她揭开衣襟,一把揽过常家宏,像横抱 了个半大孩子。常家宏低声问,你咋对我这么好?曹大妮抚着常家宏稀疏的头发 说,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农村的女子,不比城里的女人差。   在女人温暖的怀抱里,男人抖动的身躯很快镇定了。他又进入了梦乡,常家 宏梦见了他的童年,清澈的小河、岸边的垂杨柳、河里游动的小蝌蚪、天空中飞 翔的白肚子麻雀。常家宏还梦见,太阳又准时在第二天升了起来。 ◆   金手指    ·许 仙·   葛主任的音乐   六月,苦夏,骄阳如火。我从艮山门车站坐去牛头山的慢车,到长山县城, 五小时;再从县城转乘长途汽车,到石岗公社,两小时。好在我这天起得早,找 到石岗中学时,也已经下午六点多钟了。我汗流浃背,喉咙口直冒烟。我不期待 全校师生能夹道欢迎我,但求凉茶一碗,让我喝个痛快。却大意外,学校空空荡 荡的,没有一个人。简陋的房屋,倒是东一排西一排的,错落有致,其中有所高 大雄伟的建筑物,一看便知是大会堂。那年头,全国人民的精力都倾注在这种地 方了。有一群顽皮的阳光和麻雀,在操场上玩耍,起起落落,不肯回家。或许, 这儿就是它们的家。我扔下铺盖,跑遍了整个教学楼、大会堂、食堂、老师宿舍, 甚至连公共厕所都找了;全无滴水可解燃眉之急。无奈,我就在老师宿舍的走廊 上,席地而坐,流汗。老师宿舍,那是一排平屋,坐南朝北,开门即招:夏天太 阳冬天雨;如此深层次地知晓人间冷暖,大概更有教育意义吧。走廊上,有弄堂 风,一时一时的,像一杯杯温好的老酒,灌得人晕晕乎乎的。赶了一天路,我越 坐越困,几个哈欠,就去了梦乡。   我突然被惊醒,发现跟前多出一个人来;再看那人,顿时吃惊不小,疑是共 产国际第四号人物在中国显灵。此人国字脸,留着斯大林式胡子,叼着斯大林式 大烟斗,身材魁武,着一身列宁装,表袋里插一支钢笔,一看就知是个人物。他 正威严地盯着我看。我嗖地直起身来。“哪个部分的?怎么坐在我的门口?”我 连忙掏出分配调令,“是来报到的。”他没有接单,只瞟了一眼,就叫我跟他走。 已经有人在校园里走动了,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我们穿过老师宿舍与教学楼 之间的大操场。空旷。两个人,两个影子,长长的,横在发白的水泥地上。麻雀 们飞上大会堂的屋顶。那人嘴里突然迸出几枚珠子来,“当嗒啷当当啷当,当嗒 啷当当啷当……”声音清脆,在腔在调,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我小心地问, “老师,您是……”“校革委会主任,葛国军。”那年头,天底下,革委会最大。 “啊!葛主任好。”我跟他到教学楼。三楼。校长室。我又问,“学校怎么静悄 悄的?”“停课了。”“停课闹革命?那我就……”葛主任将表格扔给我。填。 葛主任的双脚搁到办公桌上,他斜躺在一把藤椅子里,重重地吸了一口烟,“既 来之,则安之嘛。”拿腔拿调的。我没有吭声。葛主任继续道,“别说今天只是 停课,就是明天学校分下去了,你也得跟下去,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暗 自吃惊,“学校要分下去?”“有这个可能。”我郁闷地趴在葛主任的脚边,呼 吸着他的脚臭,把该填的表填了。   我填完表格,葛主任还不让我走,他即兴演说了一通国际国内乃至本乡本校 的政治形势任务,“要进一步贯彻落实上山下乡政策,加大贫下中农办学堂的力 度,实现全国上下一片红;这是一项长期的政策,直到我们实现共产主义。”葛 主任用大烟斗的细嘴,朝我的脸面频频点击,似在点化我,他说:“停课不停学, 要时刻不放松政治学习,时刻注意校内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他说话声音响亮, 音质宽厚,富有磁性,比唱还好听,叫人如痴如醉。我敢说,葛主任说话,即是 音乐。他不当歌唱家,那是屈才。葛主任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手势优雅地扔 给我。钥匙串敲打桌面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顿时惊醒,满脸愧色,想夸主任 的声音好听,却不敢。葛主任最后提醒我道,“最重要的是,别站错了队!”我 暧昧地笑笑。这串七七八八的钥匙,有宿舍的、办公室的、食堂的、校门的,等 等;从此就是我的了。从校长室出来,我首先冲进食堂,在一只自来水龙头下, 解决了体内的旱情。我的宿舍,在西头第一间,像蒸笼,我进门就踏死一只蟑螂; 两只胜似闲庭信步的老鼠,见了我,不好意思,就闪;而蚊子们嗡嗡地笑,它们 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拼命地向我围攻,要吸我的血。我将铺盖往床上一摔,震起 阵阵灰尘。   鄙人的琐事就此一笔带过,这儿单说校革委会主任葛国军葛主任,岗头村人, 原是岗头村小学的音乐老师,兼体育老师,唱歌很棒,手风琴也弹得漂亮,是村 小的文艺骨干。也是机缘巧合,全县教育战线为普及忠字舞办班培训,要求全县 各校派一到两名代表参加培训;葛国军,作为岗头村小学的代表,赴县城学习。 谁想得到呢?熊腰虎背的他,乐感却特别强,舞姿也很美;总之,他跳的忠字舞 和其他学员跳得不一样,看他跳忠字舞就想哭,令人感动得一塌糊涂。葛国军在 县城就一举成名,他学成归来,不但是本校本公社的忠字舞指导员,而且是全县 教育战线的忠字舞指导员,三天两头有人来请他。有些事情葛国军自己也说不清、 道不明,他跳着忠字舞,七跳八跳,就稀里糊涂地跳成了石岗中学革委会主任。   上面忽然来了一道指示,学校必须复课闹革命,全校师生便返校上课。这个 课,自然就是阶级斗争课。学校一下子又热闹了,学生们天天排练样板戏《红灯 记》、《沙家浜》;写大字报,炮打以老校长曾江源老师为首的毒草司令部;在 七月流火下,将清理出来的黑五类,批斗到底,谁不老实就叫他灭亡!进行忆苦 思甜教育等等;比正常上课还要繁忙,我好像还停留在学生时代,常常忘了自己 已经是老师了,真不应该。老师们除了自身的革命外,还要指导学生们的革命活 动。食堂重新开张了,我的早中晚三顿都有了着落,而且还有开水打,告别了那 天天被熏得泪流满面的煤球炉,我感到无比的幸福。这是私生活。不提。但也有 些烦恼,因为我初来乍到,犹如一张白纸,每一位资深的革命老师,都渴望在我 这张白纸上,画上他们的政治符号。要知道,在老师堆里,派系也很严重,都说 自己是革命的,而别人都有反革命的潜质,搞得我晕头转向。我毕业于师范中文 系,分在语文教研组;组长赵东方老师,理所当然地把我当作了他的人。还有数 学教研组组长王朝鸣老师,政治教研组组长李望北老师,等等,都隔三差五地往 我宿舍里跑,找我谈心,都说要发展我,搞得我吃过晚饭,就锁门,在外面溜达 到深夜才敢回家。结果,他们给我扣了顶颓废派的帽子,吓得我再也不敢往外溜 了。万般无奈,我就跟葛主任学唱革命歌曲,“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 泽东……”听到我嘹亮的歌声,他们也就没辙了。   那天上午,我跟葛主任学唱《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葛主任用心教,我 用心学。或许是我们太用心了,或许唱歌本身就是件又耗神又耗体力的事情吧; 才过了十一点,葛主任就喊饿死了,拉了我去食堂。给葛主任烧小灶的老徐,不 知道主任会早来,就匆忙地去准备了。那时候离我们开饭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 我闻到饭菜的芳香,感到更饿;肚子咕噜咕噜地造反了。为了唤起自己坚强的革 命意志,我说,“《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这首歌太好了!它说出了我的心里 话;爹娘孕育了我们的生命,亲不亲?当然亲;毛主席和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 不是爹不是娘,也不是爷爷和奶奶,咋就比我们的亲爹娘还要亲呢?因为他是我 们的大救星!大救星!葛主任,我再唱一遍,你指点指点。”葛主任对我的热情 给予首肯。   我高声唱道: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食堂里早已排起了长队,我的歌声一落,掌声四起。这时候老徐给葛主任送 来了香喷喷的饭菜,葛主任不知是受了我的影响,太想表现自己的音乐天才了, 还是见到他最喜欢吃的千张包,过于激动了?他突然用陕北民歌的调子,唱响了: “爹亲娘亲不如千张包亲……”三支长队顿时大乱,愤怒的师生们,争先恐后地 朝葛主任猛扑过来,将他掀翻在地,奋力猛揍。   有人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葛国军!”   我们齐声喊:“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葛国军!”   于是,葛国军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从石岗中学彻底消失了。   因为唱歌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除了原校革委会主任葛国军外,还有 教历史地理的张重光老师。有一次我们在岗西村接受劳动教育,中午休息时,牛 主任带领我们大唱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休息过后,我们继续干活。张重光 老师边劳动,边展开了历史地理式的联想,他从社会主义,一下子联想到了原始 社会,又从原始社会联想到别的妙处,就嘴里哼哼个啥,还独自傻笑不已。那年 头,不许独乐乐,只许众乐乐。我们就问他笑什么?他说他现编了一首《原始社 会好》。我们就叫他唱来听听。他居然也敢唱:“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好!原 始社会女人光着屁股跑……”说他没脑子,他就是没脑子。此声一出,当场就被 打成现行反革命,在岗西村的大寨田里,他被斗得半死。   姜胖子的逻辑   姜胖子,出事前,很少有人知其大名;出事后,知道的人也还是不多。大家 还是叫他姜胖子。此人根正苗红,成分贫农,现在却一身肥肉,很对不起他那么 好的出身。在中学食堂掌大勺,炒大锅菜,因为他力气大,七八斤重的镬铲子, 挥舞半天都不觉得累。先前,姜胖子是一名山里挑夫,在岗头村开山的青石坑, 专挑石头。一担石头上百斤,甚至有两百斤,他就一肩挑,走三四里山路,从山 中一直挑到村里,一天要挑好几趟,苦呀!那时候他瘦得就跟猴似的,身上皱巴 巴的,皮包骨头,你如果在他头上划道口子,抓住口子边的头皮用力往下一撕, 就会把整张人皮都撕下来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有这种感觉。中学办放心食 堂时,需要一名最最贫下中农的贫下中农,来掌管食堂工作,以防阶级敌人在饭 菜中投毒,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来自岗头村的葛主任,就选中了他。姜瘦子 从未上过灶头,但他上过灶头之后,就成了姜胖子。他掌勺后,只只菜都非常有 特色,块头像石头,硬得也像石头。葛主任就翘大拇指称赞他,好!烧得好,只 只都有教育意义。葛主任三顿吃小灶,食堂的老徐跟醉仙楼的大厨拜过师,当然 好手艺了,只只菜都鲜得掉眉毛,葛主任自然好了;可姜胖子呢?烧得猪食都不 如,纯属锻练我们的牙齿和胃,我们那是咬在嘴里,记在心里,天天跟吃忆苦思 甜饭似的,意义深刻。   中学管后勤的周克勤老师,对半生不熟的饭菜,深恶痛绝;几次向新任的校 革委会主任牛犇牛主任反映情况,牛主任也吃食堂饭,而且和我们一起吃大锅菜, 自然深有同感,但姜胖子根正苗红,革命热情高涨,又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远亲, 请神容易送神难哪。他指示周克勤老师,要加强对校食堂的监督工作,确保革命 师生的安全与健康。   人瘦,未必都是挨饿的缘故;但胖,那绝对是吃出来的。周克勤老师对此深 信不疑,他就不信姜胖子会不是偷荤腥的猫?事实上,已经有不少同志向他反映 了,说姜胖子不但饭量大,而且又贪又馋;掌大勺时,从生菜下锅的那一刻起, 他就不停地抓了锅里的菜,往自己嘴里塞,美其名是尝尝有没有熟,实际上就是 偷吃。但这一点,周克勤老师拿他也没办法。不过,总有一天,他会抓到姜胖子 的把柄,将他一脚踢出去。   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天中午,开饭前,姜胖子趁四周没人注意,伸手从食堂的猪油钵头里,挖 了一块猪油冻,塞到自己嘴里。这下不客气了,早已练就了一身克格勃本事的周 克勤老师,犹如猛虎下山,一把揪住姜胖子的头皮,用力往后一扳,将他那张贪 婪的嘴巴高高地翘起来,给大家看。姜胖子生气的嘴巴,揪得像鸡屁股似的;他 责问周克勤老师,“你干什么?你疯了!”周克勤老师向我们大声疾呼,“大家 快来看哪!我抓到了一个贼骨头。”姜胖子的同事们,在食堂里等开饭的师生们, 纷纷涌过去,看个究竟。这几年在中学掌勺的经历,也锻炼了姜胖子,他早已不 是当年那个挑石头的姜瘦子了。他当仁不让,拿出贫下中农的英雄气慨,理直气 壮地,义愤填膺地痛斥周克勤老师的所作所为,是污蔑无产阶级专政。“我家三 代都是贫下中农,你说谁是贼骨头?”周克勤老师指指他嘴边的白点,问姜胖子: “那这些猪油,你怎么解释?”那年头,猪油可宝贝了。姜胖子的恶劣行径,令 大家同仇敌忾,大家吵着要拉他去见牛主任。姜胖子这时惊魂甫定,手用力一抹, 嘴巴就干干净净了。他以为这样自己也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了。他随即责问周 克勤老师,“我哪里有猪油了?哪里有?哪里有?你这是血口喷人!”姜胖子嚣 张的气焰,把周克勤老师气糊涂了,他破口大骂道:“你这头猪!你这么胖了, 还要偷吃食堂里的猪油,你敢说你不是贼骨头?”姜胖子不知道他刚才抹嘴巴是 欲盖弥彰。猪油就像化妆品,他一抹,反而弄得脸上、手上都是猪油的香气。这 香气,就是抹不掉的罪证。围观者早就闻到了他身上的猪油香气,那个香,真当 香,大家肚里的蛔虫都爬到喉咙口了。大家就作证道:“姜胖子,你不用赖了。” 这下姜胖子慌了,国家财产,即使是一滴油,你偷吃了,那也是盗窃或贪污国家 财产罪,罪孽深重啊。姜胖子脸呈猪肝色,眼乌珠骨碌碌地转,刚好转到墙上的 毛主席像。毛主席是咱们劳苦大众的大救星。姜胖子在心里喊,“毛主席救我!” 这一喊,倒是叫姜胖子急中生智,计上心来,他指着伟大领袖像,向周克勤老师 辩白道,“你你你说……我胖得像头猪,那毛主席他老人家……比我还胖,他也 是猪……”   “啊!你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   大家将姜胖子按倒在地上,他的力气最大,也没有人民群众的革命斗志大。   大家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姜胖子!”   当时,牛主任也在场,姜胖子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大家句句在耳,证 据确凿。我们将这个混进贫下中农队伍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押到食堂的大厅里, 进行批斗。如果说,姜胖子掌勺的饭菜,对全体师生意义深刻的话;那么,全体 师生对姜胖子的批斗,同样也对他具有深刻意义。这个自称是最最贫下中农的贫 下中农,居然用如此恶毒的语言,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谁不气愤?谁不恨之入 骨?谁不想得以诛之而后快?就有人将食堂里量米用的麻袋,扣在姜胖子头上, 一顿暴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用实际行动,又 一次证明了,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浩荡的游行队伍,高呼着口号,将头破血流的姜胖子押去公社派出所。   姜胖子终于进去了。   三个月后,姜胖子却从县公安局出来了。而且还是无罪释放。这让我们大跌 眼镜。姜胖子现行反革命的罪证确凿,怎么又给放出来了呢?我们想不通。后来 我听说,问题就出在姜胖子的一字不识上,他无法用文字来交代自己的罪行。审 问时,姜胖子也不敢再将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原话复述一遍,那将是罪加一等, 弄不好,是要枪毙的。所以姜胖子只有否定他说过的话,仅仅承认自己偷吃了食 堂里那么一小块猪油。公安人员也来学校里调查过,可我们既不能复述姜胖子的 原话,也不能将这句原话写出来;因为谁要这么做,谁就是现行反革命。这是明 摆着的事。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口口声声称,姜胖子用最最恶毒的语言,污蔑 了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但我们不能提供真凭实据;这就像皇帝的新装,人人知 道,但人人都不敢说。数学教研组组长王朝鸣老师说,“这里面存在着一个逻辑 问题;在逻辑学上叫‘二难推理’”。“我举个例子说吧,”王朝鸣老师说, “在古希腊雅典有一个青年,他能言善辩,四处演说。他父亲就忧心忡忡地对他 说,‘孩子,你可得当心!你那么热衷于演说,不会有好结果的。你说真话,富 人或显贵会恨死你;你说假话,贫民们不会拥护你。可是,你既要演说,就只能 是讲真话,或者讲假话。’在这里,父亲劝儿子就使用了一个二难推理,形式是:   如果你说真话,那么富人恨你;   如果你说假话,那么穷人恨你;   你只要说话,就会有人恨你;   所以,你不想让人恨,就不能说话。”   听了王朝鸣老师的逻辑推理,我还是不明白这跟姜胖子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问那又怎么解释呢?王朝鸣眼珠子一轮,说你自己去想吧。我还想什么呢?公 安局鉴于姜胖子只偷吃了一手指头的猪油,污蔑一说又查无实据,就将姜胖子无 罪释放了。   我们刚吃了几个月可口的饭菜,姜胖子就又回校了。这让大家气愤至极,纷 纷吵到牛主任那儿,我们一致认为,姜胖子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这种现行反革命 分子,怎么还能让他返校呢?牛主任听取了大家的意见后,也明确表示,公安部 门虽然定不了姜胖子的罪,但他确实有罪,我们人人心里都有一盏灯,这种人就 是回了学校,也不可能再进食堂的。牛主任的表态,让我们放心多了。后经校革 委会研究决定,考虑到姜胖子出身贫农,又无法定罪,责令他戴罪立功,在学校 打扫厕所。姜胖子在校打扫厕所期间,就像秦桧铁像那样,必须接受全校师生的 唾沫教育。他受不了这种人不是人的日子,不久就主动要求回家了。我们额手称 庆。   在“史无前例”期间,姜胖子在中学,乃至整个石岗公社,都是最最幸运的 现行反革命分子;一个因为逻辑问题而逍遥法外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那也是史无 前例的。   赵积极的口号   赵积极,即我们语文教研组组长赵东方老师,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简 称赵积极。他住在东头第一间,家里有只书橱是我最羡慕的地方,橱内陈列着马 列与毛主席著作的各种版本。这些书他都宝贝得不得了,从不让他女人碰一碰的。 我曾经借过一本单行本的《反对本本主义》,才借了三天,他就追回去了,怕我 吃了似的。他在每本书的扉页,都题着:   学习毛著不动摇,   红色江山万年长。   毛主席语录,他能倒背如流,你信手翻到某页某行某个字,从这个字给他起 个头,他就能顺着这个字,一路背下去,一直背完整本语录为止。这是个本事。 但这个本事,很多老师都会。不希奇。希奇的是,赵积极还能唱《毛主席语录》。 任何一篇《毛主席语录》,他都能按照八个样板戏中的某段唱腔,将它们唱出来; 而且唱得有声有色,天衣无缝。比如说,他拿《红灯记》中铁梅问奶奶的那段唱 腔,来唱“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 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 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再比如,《沙家浜》中阿庆嫂对付刁德一的那段唱腔,来唱“在阶级社会中,每 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那简直 都是千古绝唱。而更希奇的是,赵积极好辩,希奇就希奇在这个“好”字上,他 逮谁就跟谁辩论,吓得人家见了他就绕道而行。你别看他是个小老头,个子本来 就不高,走路还伛下身子,跟成天在拾遗似的;但他的两只耳朵却比雷达还灵敏, 每时每刻都偷偷摸摸地捕捉着周围的信息,一旦捕捉到某人的某句话,触动了他 的神经,他就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炯炯有神,突兀地盯住对方,盯得死死的,非 把你吓死不可。那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告诉我们,你的某句话说错了,或者不符 合毛泽东思想的要求,为此,他将与你展开辩论。当他和人辩论时,腰杆子就笔 笔挺,双脚蹲成马步,两臂运足劲,脖子一伸一伸的,像斗鸡在开战前那样撑开 脖子上的羽毛。那架势,不像是和人辩论,倒像是要跟人打架似的,首先在气势 上就压倒了对方。和赵积极辩论,你只有输的份。而且还必须输得心服口服。因 为他是赵积极,《毛主席语录》不但能倒背如流,还能唱出样板戏的韵味来。你 不能在他刚和你辩论时就认输,也不能在辩论半途中就认输,更不能不辩论就认 输了,你必须和他进行激烈的辩论,最后才能认输。如果你不认输,他将永远和 你辩论下去,因为他是决不认输的。但如果没有辩论完,你就想认输走人,那也 不行,他就会拉住你;如果你想跑,他就会追你;如果你逃回家躲起来,他就站 在你家门口,也要和你一辩到底……大家都说他是个书呆子,认死理。灯不点不 亮,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透;文化大革命固然需要大鸣大放大字报,但大家见 了斗鸡似的赵积极,还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对赵积极而言,这种孤家寡人式的 高寒,多少让他深感落寞,他常常孤独地徘徊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我们将他 老驴拉盘似的圈儿,称之为马列主义小道。   关于批判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赵积极和教历史地理的张重光老师, 曾经有过一次大辩论。那是一个十月的傍晚,天高云淡,我们刚刚在大会堂学习 过《毛主席语录》,批判过《论共产党员修养》。那天,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我们 组长赵积极赵东方老师,那么死板的一个人,竟如此激动;真是人不可貌相,海 水不可斗量,原来赵积极也会动感情,而且动的是真感情。你别看他成天板着张 脸,当牛主任叫他上台领读《毛主席语录》时,我看到他的眼睛就像一条清澈见 底的小河,河里满是闪亮的小蝌蚪,在游来游去。那是他无比激动的泪花。随着 领读的不断深入,他开始有颤音,停顿,红头涨脸,如痴如醉,泣不成声……最 后,他突然朝台前的毛主席像下跪,双手合十,高高举起《毛主席语录》,高呼: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我们对赵积极在学习会上的积极表现,无不肃然起 敬。散会时,张重光老师走在前面,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有些话,我 看也没有什么大错啊?”这当然是指我们刚刚批判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我 们很能原谅他的,因为他是个没脑子的人;但赵积极是个例外,“不对!”突然 一个晴天霹雳,只见赵积极箭一样蹿到队伍的前方,马步一蹲,把张重光老师拦 截了下来。   我们都开心地笑了,叫他们慢慢辩论,吃过饭我们再来陪他们。   在学校操场上,张重光老师见赵积极蹲下马步,脖子像公鸡那样一伸一伸的, 就有些后怕了;他想从赵积极的左边越过去,赵积极就往左边一挡,他想从赵积 极的右边越过去,赵积极又往右边一挡,两人赛过玩起了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张 重光老师被逼无奈,就嘻皮笑脸地向赵积极讨饶道,“我是随便说说的,你干吗 当真呢?”赵积极听了气愤至极,“这种话也能随便说的吗?这说明你的思想还 不够纯粹,我要和你辩一辩,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你的头脑,让你彻底清醒过 来。”张重光老师见招拆招,马上双手按住腹部说,“我有胃病,不能饿,一饿 就会胃痛肠痛脑袋痛,脑袋一痛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鉴于这种情况,赵积极 收起马步,“那你别骗我,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来辩。”张重光老师说,“你 别老便便便的,恶不恶心?”但赵积极不管,张重光老师走先,赵积极随后,两 人进了食堂,买同样的饭,同桌吃饭。张重光老师吃饭磨洋工,赵积极也很有耐 心地等他。张重光老师苦着脸,他想逃回家去,但他不敢,要是让赵积极在他家 门口辩论一个晚上,他老婆非把他活剥了不可。   从食堂里出来,张重光老师垂头丧气,像倒了八辈子霉似的;刚才他空佬佬 说了句话,就惹上了这么个麻烦。而酒足饭饱的赵积极,则精神抖擞,赛过是只 发情的老公鸡,侧着身子,右边翅膀拖地,沿着操场兴奋地转了两圈,才回到张 重光老师跟前。辩论开始。赵积极的语言也很有特点,他是本地人,平常和人说 的是当地土话,咿哩哇啦的,我根本听不懂;上课或朗读《毛主席语录》时,说 的是普通话;唯有辩论时,说的才是京腔,那声音可谓语调优雅,音质高贵,说 来字正腔圆,好听得不得了。他好像在戏里一样。大家都说赵积极一辩就入戏, 平常你叫他说一句京腔,他张了半天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但一辩论,就犹如 滔滔江水。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京腔的,反正一到这个时候,这些字就 从他嘴里往外迸。大家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在家打孩子,不如看赵积极和张重光 老师斗嘴,譬如看戏。我们纷纷给张重光老师打气。当然,这个气,不是指支持 张重光老师的错误观点,而是指他敢于和赵积极辩论的勇气。张重光老师因此而 信心大增,他说行啊,我先去撒泡尿,回来再和你轻轻松松辩一辩。张重光老师 上厕所,赵积极也跟了去;两人上厕所去的滑稽样子,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 想想就觉得好笑。   赵积极和张重光老师披星戴月,在操场上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地辩论开了。 在关于《论共产党员修养》的问题上,赵积极的有些观点,连他自己都感到站不 住脚。无论他使用的是“命题推理”、“类比推理”、“归纳推理”,还是别的 什么推理,都不能让人臣服。张重光老师当然不服了,他指出赵积极是在狡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赵积极字正腔圆的声音,第一次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 那么苍白无力;张重光老师不服,不服,还是不服。两人辩论到半夜三更,赵积 极问张重光老师服不服?张重光老师太困了,说服了服了;但他回家关门时,又 把头伸出来,对赵积极说,“你这是狡辩!狡辩!”或许赵积极自己也是这样想 的,他说服不了张重光老师,更说服不了他自己,他破天荒第一次没有追到人家 门口,继续辩论。第二天凌晨赵积极就发起了高烧,病倒了。赵积极大病了一场。 就因为这场辩论,大伤元气,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也比平 常松弛了。他故意在我们面前装轻松,微微一笑,但那表情显得疲惫不堪,像使 用多次的一次性用品。我知道赵积极是在为那次辩论而沮丧不已,那已经成了他 的心病;从此在我们面前,他三缄其口,转而深入研究起《哥达纲领批判》来了。   那时候传达最高指示是不过夜的。最高指示一到地方,全国人民就为之欢欣 鼓舞,为之集会游行,为之连夜学习、活学活用。毛主席关于教育革命的最高指 示,传达到我们学校时,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周克勤老师立刻敲响了大钟,全校 师生从睡梦中爬起来,宣传队早已敲锣打鼓,队伍一集合,牛主任就站在司令台 上宣读最新的最高指示;他读一句,宣传队就来一阵锣鼓喧天;他读一句,宣传 队就来一阵锣鼓喧天……直到宣读结束,我只听清楚了两句话,一句是“考试把 学生当敌人,搞突然袭击”;另一句是“上课允许打瞌睡”。活学活用,是中国 人的拿手好戏,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好孩子,牛主任针对实际情况,批判了过去的 教育,那是对最高指示的阳奉阴违,挂着教育革命的羊头,贩卖修正主义的狗肉。 宣与学结束之后,我们开始庆祝游行。牛主任让赵积极领喊口号。赵积极走在队 伍的最前列,他本想喊“毛主席万岁!”的,结果阴差阳错,竟被他喊成了“刘 少奇万岁!”我们跟着喊出“刘少奇”三个字后,就连忙刹车;那刘少奇是叛徒、 内奸、工贼,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怎么能让他万岁呢?赵积极一定是困 扁了头了。   毫无疑问,赵积极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   我想不到我们组长那么口齿玲琍的一张嘴,居然也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过, 有句老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但专案组认为,赵积极错不在他的嘴,而 是他的心;此人是披着羊皮的狼,他以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为掩护,从事反 革命活动,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   老油条的天气   数学教研组组长王朝鸣老师,属于从红五类中清理出来的黑五类,他隐瞒了 多年的家庭成份――富农,终于被人揭露了;王朝鸣老师就从云端上跌下来,由 数学教研组组长一跌为右派,再跌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那真是一波三折,曲折生 动。另外,当时在校的右派,还有老校长曾江源老师,老右派;和教体育的汪名 堂老师,汪名堂老师的丈人老头是地主,但他至今没有划清界线,和地主的女儿 一往情深,遂打成右派。在校的三位右派中,老校长曾江源老师,气质高雅,风 度翩翩,头发花白,倒驳成大背头,梳得一根是一根;他成天笑微微的,手上永 远有着两个五分头的铅角子,在嘴边吧嗒吧嗒地拔胡子。其实他已经无须可拔了, 下巴光溜溜的,像个大姑娘。王朝鸣老师比较有亲和力,也成天笑嘻嘻的,但他 的笑和老校长的笑不同,他爱开玩笑,对谁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我们都叫他 老油条,全校最看得开的是他,最想不到的也是他。谁会想到他最后会吊死在宿 舍里?像一件风衣似的挂在宿舍门的背后。至于体育老师汪名堂,则成天一张苦 瓜脸,有谁欠多还少似的,瞧着就来气;他不打成右派谁打成右派?!   校革委会主任李长兵李主任,复员军人,他有一杆老枪。这和以往的任何一 位校革委会主任都不同。每逢元旦节、“五一”国际劳动节、建党建军节、国庆 节等重大节日,在节日前夜,李主任都将在校的五类分子(其实也就三个右派分 子,现行反革命分子都被收监了),关到大会堂里监视起来。第一年是如此。但 李主任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嫌三个右派太少,不过瘾,第二年就将全公社所有 学校的地富反坏右老师十余人,统统关到中学的大会堂里,监视起来;严防阶级 敌人破坏,确保红色政权代代传。   在大会堂里,五类分子的习惯性动作就是蹲。蹲是一种政治态度。他们这些 人只有蹲下去,趴在地面上,才有生存的权力。当然,蹲有很多种方式,李主任 发明的蹲法,尤其独特,叫“青蛙蹲”。他首先没收了五类分子的裤腰带,其次 让他们双手提着裤子,然后蹲在地上,低头,但屁股不能着地。这青蛙蹲蹲法虽 然简单,但蹲久了,就特别折磨人。有人两眼发黑,一头抢地;有人双腿浮肿, 下身几近瘫痪;有人神经错乱,大小便失禁……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结果让人丑 态百出,笑料不断。李主任瞧着就特别开心,“阶级斗争就是要讲究方式方法, 就是要把你们折磨得够呛,看你们还搞不搞破坏!”这些人蹲不了个把小时,就 开始屁股落地了。李主任过去用脚踢屁股,“起来起来,他妈的给老子蹲好,把 狗日的屁股撅起来。”踢着踢着李主任就笑了,他发现自己用“青蛙”来比喻这 些五类分子太对了。你想青蛙是什么东西?人人都可以砍其头、剥其皮、抽其筋、 吃其肉、嚼其骨。他们不就是这样的青蛙吗?为了给伟大的节日制造些欢乐的气 氛,李主任灵机一动,就叫他们学青蛙叫。对,青蛙叫!这些老东西叫起来肯定 很有趣。   元旦节,夜里天冷,李主任披着军大衣,又躺到用课桌拼起来的简易床上。 他用枪指指右派青蛙王朝鸣老师,叫他学青蛙叫。老油条嬉皮笑脸的,装出很卖 力的样子,朝李主任鼓起腮帮子,呱呱叫。但他叫得并不怎么样,声音太轻。李 主任很不满意。“这是蚊子叫,哪是青蛙鸣?蛙鸣蛙鸣知道吗?就像按汽车喇叭 那样,呱!呱!呱!……”老油条乐了,哈哈大笑,别的五类分子也偷着乐,李 主任这才明白自己上老油条的当,呼地从简易床上直起身来,收了收那杆老枪, 枪口往上一挑,对准老油条的脑袋瓜子,枪栓一扣,子弹上了膛。“谁不老实就 叫他灭亡!”老油条的呱呱声就高昂多了。但李主任依旧将枪口往上一挑一挑的, 直到老油条的蛙鸣声不但洪亮,而且有了激情;李主任叫他连鸣一百下,老油条 哪敢只喊九十九。李主任将枪栓处于安全状态,他横抱着老枪,又回到躺的姿势, “下一个?”   下一个是富农青蛙来福儿老师。来福儿老师是只精干巴瘦的青蛙,但蛙声响 亮。再下一个是右派青蛙汪名堂老师,他的蛙声不但宽厚,而且富有磁性……一 遍轮下来后,李主任让他们按这个顺序,自觉地轮着叫;大会堂里,蛙鸣声此起 彼伏,七高八低,错落有致。李主任边听边想,同样是学青蛙叫,为什么每个人 的叫声都不同呢?有人呱呱呱,有人哇哇哇,有人啯啯啯……这说明一个人决定 了一个人的声音;反过来说,从每个人的声音中,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和 命运。李主任琢磨了半天,忽然觉得他们单叫的声音,非常刺耳,难听,就叫他 们停下来,进行下一个环节,大合叫。他让右派青蛙汪名堂老师领叫,指挥大家 一起蛙鸣: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大会堂成了一个大音箱,五类分子的 蛙鸣声震天动地,吸引了远远近近的乡亲们。在寂寞的夜里,乡亲们听到如此怪 异的蛙鸣声,纷纷过来探个究竟。他们一来就舍不得离去了,就挤在大会堂里观 赏,快活地看着李主任如何调教这些五类分子们,为节日而跳着青蛙舞,唱着青 蛙歌。源源不断的乡亲们和他们无邪的笑声,触动了青蛙们的神经,他们更加卖 力地跳一跳,扑嗵扑嗵扑嗵,叫一叫,呱呱呱;再跳一跳,扑嗵扑嗵扑嗵,再叫 一叫,呱呱呱……那真是欢乐的节日,围观的乡亲们人山人海;大会堂已经容不 下这么多观众了,就有人向李主任建议,把青蛙们表演的场地转移到学校操场上 去,那儿天地更宽广,也更具有观赏性。但是,外面太黑了,月初吗,没有一丝 月光,而满天的星星也太暗淡了。住在学校附近的五队和七队的生产队队长,马 上送来了四五盏汽灯,点在操场的四周;那个亮,真当亮,简直如白昼一般。   我是第一次看到汽灯,汽灯的灯蕊和煤油灯不同,它是白色的绳子编织成网 状,垂挂着像一个没吹大的小汽球;点起来却很费些功夫,从那么小的孔里塞进 矮小的燃着的火柴,有时还没碰着灯蕊,火柴已经灭了。几次下来,点的人就恼 了,拔下灯罩来点,结果风一吹那燃着的灯蕊就破了,破了就亮不起来,只好报 废了。那人折腾了好几回汽灯终于扑地一声亮了,灯蕊顿时如一个乒乓般发白, 滚圆起来,明亮起来。   汽灯真亮啊!   在明亮的灯光下,五类分子的丑态更丑,人们的笑声更响亮,这儿成了欢乐 的海洋。   李主任因此而一夜成名,成为石岗公社的知名人物。   老油条在作青蛙蹲、青蛙跳、青蛙叫时,他就觉得自己变了,在广大人民群 众的监视下,自己渐渐地成了一只青蛙,一只真正的青蛙,他跳一跳,然后呱呱 叫;世界在他的眼里,猝然变得高大起来。从此,老油条确信自己就是一只青蛙。 即使在没有重大节日的月份里,比如二月三月四月什么的,他也会情不自禁地选 择某一天作为节日,家门关得铁铁实,在家里作青蛙蹲、青蛙跳、青蛙叫。他的 右手代表李主任,手执跟随了他二十年的戒尺,代表李主任的老枪。老油条一人 兼数个角色,在家玩得酣畅淋漓,特别过瘾。   光让这些五类分子作青蛙蹲、青蛙跳、青蛙叫,是远远不够的,青蛙系列项 目可以安排在晚上进行,白天这么长时间,完全可以开展别的活动嘛。第三年的 建党节,李主任就推出了“感受温暖”活动。老油条则将它取名为“晒白鲞”。 “七一”上午,李主任将他们组织起来,带他们到学校的四周拔草。其实拔草并 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让他们长时间地曝晒在大太阳底下。老油条汗如雨下, 他抬头瞧瞧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没有一丝一厘的云彩,心里就老大不痛快。 他本来想说“这天气……”,结果却说成了“这年头……”;而且说得很有感慨, 语气很重。蹲在他身后的汪名堂老师突然站起来,像小学生那样把手举得高高的, 他大声地向李主任喊道,“报告李主任,老油条散布反革命言论……”   李主任提着枪,从大会堂门口的阴凉处跑过来,问汪名堂老师怎么回事?汪 名堂老师说老油条散布反革命言论。老油条说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 是觉得天气好热,就感叹了一下。”李主任问他怎么感叹的?老油条说“没有什 么啊,我只感叹这年头……”汪名堂老师当即就跳将起来,质问老油条,“这年 头怎么啦?如此大好的时代,如此大好的形势,你居然说这年头……你什么意思, 听听你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你安着什么心,显然是对文化大革命不满嘛……你是一 个彻头彻尾的现行反革命!”   李主任非常吃惊地看了汪名堂老师一眼,这个五大三粗的傻大个,平常傻呆 呆的,今天居然有着如此精妙的逻辑推理,实在非同小可,这个时代确实能够改 造人。在他的默许下,汪名堂老师带领其他的五类分子,将老油条掀倒在滚烫的 操场上,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批斗会。他们剥光了他身上的衣裳,让夏天的太阳 直接落在老油条的皮肤上,那灿烂的阳光如毒针一般,当天就将老油条晒得皮开 肉绽,浑身火燎火烧的,入夜更是疼痛难耐。但是,没有完,第二天,李主任又 叫人将老油条剥得像根油条似的,扔到大操场的正中央,继续晒烤。昨天被阳光 烫伤的地方,今天都烤焦了,疼痛是毫无疑问的;但老油条感觉自己被太阳晒胖 了,身体比昨天大了一倍。第三天,依旧,在猛太阳的努力下,烤焦的地方脱皮 了,长出一层白花花红艳艳的新皮来。大家都说,这下老油条真正得到了改造, 你看他都脱胎换骨了。三天时间,就让老油条得了惧光症,他家的窗幔从此不再 拉开;我们以为这下总没事了,但他还是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这年年底,李主任李长兵就调到石岗公社派出所当头儿了。   钱戏迷的交心   校革委会主任沈曾善沈主任,原先是个老右派,后来不知怎么一来,就当上 了校革委会主任。为人十分谦逊,对谁都笑眯眯的,有次我们在公厕的小便池前 相遇,面对“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而畅快淋漓之际,他突然改口叫 我老许,把我吓得不轻,尿路因此而中断,膀胱胀痛不已。要知道他那时候已经 五十多了,而我才二十六岁。从此,我就相信大家的说法了,此人是只笑面虎。 当心!   沈主任的工作侧重于召开学习《毛主席语录》交心会,他认为要学习,但更 要交心,只有向党向毛主席交了心,思想改造才更快,进步才更大。所以,每天 晚上七点钟,全校师生就在大会堂集合,召开学习《毛主席语录》交心会。雷打 不动。坐在主席台上的沈主任,永远是一件本该月白色的但现在已蜡蜡黄的汗背 心,汗背心的下端像搓面条似的,一直搓到两腋下,露出白花花的肚腩来,还有 两只不比女同志逊色的乳房。我们私下认为,沈主任雌性激素太盛,身上白得有 些小资产阶级情调。他左手执着一把菖蒲扇,一下一下又一下,扇得相当缓慢; 右手则深入到气味浓重的裤裆里,你会发现主任的右手经常直捣黄龙,为了追捕 一只跳蚤、臭虫或虱子。他每捉一只跳蚤、臭虫或虱子,就习惯性地举到自己的 眼睛面前,瞧一瞧,确信是跳蚤、臭虫或虱子,先用食指与中指夹住它,然后用 大拇指的指甲将它捻死,再用弹指神功,将它们的尸体远远地弹到大会堂的某个 角落。沈主任的行径,自然也引得我们全身瘙痒。我们就坐在台下,以沈主任为 学习榜样,捉起了身上的跳蚤、臭虫或虱子来;学习《毛主席语录》交心会,也 就成了全校师生的捉臭虫大会。我那时暗暗地想,如果我们不穿衣服的话,是不 是又回到了原始社会,或者动物园的猴山上,成了一群具有现代文明的猴子?我 继而又想到张重光老师所编的《原始社会好》,不禁乐了。别人问我笑什么?我 故意扭扭身子,说“谁笑了,我是身上发痒啊。”那时候的人越脏越革命,要是 你把身子收拾干净了,漂漂亮亮的,一虫不生,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资产阶级思 想!如果身上长三种以上的臭虫,那才是最最贫下中农的;身上脏点怕什么?关 键是思想要健康。那时候我们一年半载不洗澡,也是常有的事,身上一股汗酸臭, 被誉为劳动人民的气息,走到哪里香到哪里。每天晚上的交心会,大家先捉上一 刻钟的臭虫;这时候大会堂里静悄悄的,唯有手指甲捻死臭虫的轻微声,弹指神 功的清脆声,此起彼落,等大家捉得差不多了,沈主任就轻轻地咳嗽两声,然后 问大家今天又学了哪些《毛主席语录》啊?有些什么心得体会啊?   自从赵积极、张重光和老油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之后,台底下少了他们几个 人,就常常会冷场。不过,这天沈主任话音刚落,钱青芳老师就呼地举起手来, 积极要求向毛主席交心,向全国人民交心。她小脸儿红扑扑的,说话也有些激动。 但她就是这样的人,说话容易激动。她说,“沈主任,我今天学习了毛主席著作 《将革命进行到底》,读到一半就读不下去了。”听她说毛主席著作都读不下去 了,我们不免大吃一惊,她这是怎么说话呢?找死啊!连沈主任也停止了捉臭虫, 他的右手从裤裆里自觉地抽出来,两眼放光。沈主任鼓励她说下去,“说吧,有 什么心得和体会都大胆地说出来吧?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知无不言,言 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今天这个会就是交心会,就是向伟大领 袖毛主席说真心话吗。”钱青芳老师得到了沈主任的鼓励,就大着胆子说道, “我真的读不下去了,‘人民解放军歼灭国民党兵力的速度大为增加了。试看歼 敌营以上正规军的统计(包括起义的敌军在内):第一年,九十七个旅,内有四 十六个整旅;第二年,九十四个旅,内有五十个整旅;第三年的头半年,根据不 完全的统计,一百四十七个师,内有一百一十一个整师。半年歼敌整师的数目比 过去两年歼敌整师的总数多了十五个。’歼灭就是死吗?那要死多少人啊?我想 想参加国民党反动派的人也真是可怜,好端端的去送……”沈主任打断钱青芳老 师的发言,他问她,“钱青芳老师,你这是站在谁的立场上看问题?你倒是很会 替蒋介石着想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劝说人民怜惜敌人、保存反 动势力的人们,就不是人民的朋友,而是敌人的朋友了。’这也是毛主席在《将 革命进行到底》中说的。”钱青芳老师说,“是啊,我是想说我们人民解放 军……”沈主任大手一挥,手中的菖蒲扇往下一压,压住了钱青芳老师的声音, 他当场宣布:“今天的交心会到此结束。下面,我们召开对现行反革命分子钱青 芳的批斗大会,我希望通过批斗会,能够肃清流毒,彻底改造她。”   交心会改成了批斗会,我们刚才还战战兢兢的,现在终于轻松了,我们争先 恐后地站起来批斗钱青芳老师。经过我们这么一批斗,我们发现,钱青芳老师其 实早已具备了做现行反革命的潜质。你看她只身来自上海,据说她在上海还有一 个家庭,还有一个插队云南的儿子;再看她的衣着、打扮、看人的眼神和说话的 腔调,都有着极其严重的资产阶级情调。另外,她的工资也是极其资产阶级的, 竟然是我们的三倍。她凭什么有这么高的收入呢?   批斗会结束后,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又排着队去钱青芳老师家了。钱青芳老 师家,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阵地”,门口就挂着这么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即使 她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我们也觉得这块牌子挂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妥。钱青 芳老师的家本来就是这样的阵地嘛。近贴着四墙的是几只绿色红色的大小箱子, 箱子上有锣鼓钹铙之类的响器,那是她们文艺小分队排节目用的行头。钱青芳老 师是这个小分队的队长,她也是一个铁杆戏迷,能唱好几种剧种,沪剧、越剧和 黄梅戏等;但我们到她家里去,不是去排演,也不是去听戏,而是去向她借钱的。 每到月底,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就闹饥荒。借钱时,我们的脸都是笑嘻嘻的,我们 亲切地喊她钱老师,请求她原谅,刚才那些批斗她的话,都是不得已的,在那种 场合下,不这样说不行啊。其实我们心里还是知道她的,清楚她的,同情她的。 钱老师是什么人啊?宣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她怎么可能是现行反革命呢?可 我们人微言轻,说话等于放屁,所以我们的话是当不来真的。钱老师你现在总明 白了我们的处境了吧,但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呵。我们边说着类似的话,边 向她伸出手去,借个两块三块钱,应应急,等下个月发工资时就还她。我们拍胸 脯,向毛主席保证:她是个好人,是政治清白的人。钱青芳老师一向视钱财如粪 土,但她总是说,“我的钱也不多了,这个借那个借的,不过,你既然向我开了 口,钱还是要借给你的。”于是,她就两块三块地把钱借给我们,说是借,但我 们都是些不拘小节的年轻人,借了也不往心里去,而钱青芳老师呢,也从来不向 我们讨的,所以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我们早就把它忘了。   钱青芳老师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而没有被送去收监 的人,她依旧留在学校里,依旧生活在我们中间。每当逢年过节,或者学校有个 什么庆典活动时,别的五类分子都去青蛙蹲、青蛙跳、青蛙叫了,唯独她是个例 外,她则忙着文艺演出。这年庆祝国庆,钱青芳老师演一个贫下中农的老大妈, 她穿了一件棉絮翻翻出的大棉袄,梳了个牛粪团,依旧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剧情 是土改时,石岗乡公审恶霸地主马有财,贫下中农一个个冲上台去批斗他,揭发 他的罪状;其中有一个贫下中农的老大妈(钱青芳老师扮演的),冲上台,小手 从宽大的袖口一伸,一把抓住马有财的衣领,头一别,一个亮相,大声喝道“我 们抓你,就像小水塘里抓王八……”她演得很形象,台下掌声雷动。老大妈揭露 地主马有财,当年到她家里抢粮食,同时还抢了许多贫下中农的粮食,连夜偷偷 地运出去,她老头就是那次送粮的车夫,后来才知道这些粮食都送到了新四军的 驻地,新四军还给他打了收条呢。就因为这个老大妈的“揭发”,恶霸地主马有 财才没有被就地正法,救了他一命。石岗公社确实发生过这么件事。但钱青芳老 师将它搬上舞台,到底有何用意呢?难道要我们贫下中农去感激恶霸地主不成? 戏还没有演完,台下早有人按捺不住了,高喊着“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钱青芳!” 冲上台去斗她。   批斗完了,让她接着演,他们还想看没有看完的戏。   粉碎“四人帮”后,举国上下都在拔乱反正,平反昭雪,钱青芳老师趁着这 股东风,也向上级部门反映,要求给她平反,但上级部门说她不是现行反革命。 钱青芳老师说不可能啊,我都被批斗了十多年,就因为这个罪名。上级部门说, 你拿什么来证明你是现行反革命呢?是下过红头文件吗?还是在派出所备过案吗? 钱青芳老师说没有,当时就是校革委会主任沈曾善,他说我是现行反革命,我就 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上级部门说,口说无凭,这个不能算的;再说现行反革命 的界定,难道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吗?这是公检法的事。所以钱青芳老师要平反 的话,首先她必须正式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然后她才有资格平反昭雪。钱青芳老 师傻眼了,“这么说,我这十多年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是白当了?” 【网里乾坤】∽∽∽∽∽∽∽∽∽∽∽∽∽∽∽∽∽∽∽∽∽∽∽∽∽∽∽∽∽ ◆          亚特兰蒂斯·地球空洞·《隧道》 ·肖 毛· 大约在公元前360年,柏拉图先后创作了两篇有趣的对话录:《蒂迈欧篇》 (Timaeus)和《克里底亚篇》(Critias)。在这两篇对话录中,柏拉图介绍了 一个神秘的岛国——亚特兰蒂斯(Atlantis,又名大西岛或大西洲)。按照柏拉 图的说法,有关亚特兰蒂斯的传说,是著名的雅典立法者及诗人梭伦(约638~ 559 BC)从埃及听来的。根据这个传说,海神波塞冬把大西岛划分为十个区,交 给他的五对双胞胎后代统治,以其中的长子为国王,因为国王的名字是阿特拉斯 (Atlas),故该国被称为亚特兰蒂斯王国,拥有极其先进的文明和大量财富。 在九千年前(《克里底亚篇》中的说法),亚特兰蒂斯王国想要征服欧洲,但被 雅典人打败。不久,地震和洪水使雅典士兵被大地吞没,大西岛则彻底沉入海洋, 灿烂的亚特兰蒂斯文明就此消失。 不管柏拉图有关亚特兰蒂斯的说法是否可靠,我们都必须承认,他编出了一 个极好的故事。从此,很多人都在试图探寻大西岛的秘密。 有人相信,在世界性的大洪水之前,确实存在过大西岛,它沉入海洋之后, 部分亚特兰蒂斯人死里逃生,来到中国西藏和印度,后来变成雅利安人和印度人 的祖先。1910年,一个叫修黎社(Thule Society)的极端民族主义团体,在德国 创立。修黎是传说中的世界最北端的国家,修黎社的部分成员相信,修黎位于冰 岛和格陵兰岛,而它们则是亚特兰蒂斯王国的残余领土。 纳粹党卫军头子希姆莱是修黎社的成员,他和希特勒都相信,雅利安人是亚 特兰蒂斯人的后裔,因与凡人的结合而失去神力。1938年,希姆莱组建了探险队, 去西藏寻找先祖遗民。据说,在这次探险时,队员们听说,西藏有个叫沙姆巴拉 的洞穴,里面隐藏着“地球轴心”或者说“地球之眼”,接触它之后就可以变成 不死之身,控制时间。 1943年,德军开始逐渐走向灭亡。为扭转战局,希姆莱派由海因里希·哈勒 率领的五人探险队,去西藏寻找“地球之眼”,以便打造“不死军团”,让时光 倒转。可惜的是,这次探险的具体经过,至今仍然无人知晓,其档案在2044年时 才有可能解密。 寻找大西岛,无疑于大海捞针,恐怕很难取得什么成果。假如以小说家的观 点来看待大西岛,却会得到许多美妙的“发现”,因为人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 1627年,英国散文家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创作了散文《新大西 岛》,把它想象为乌托邦式的地方。1870年,法国科幻小说家凡尔纳在他的《海 底两万里》中描绘了沉在海底的大西岛。1871年,英国小说家爱德华·布尔沃· 利顿在他的科幻小说《将临之主》中认为,幸存的修黎人生活在地下,能够通过 一种心灵力量征服世界。1919年,法国作家彼埃尔·博努瓦创作了小说《大西洋 岛》,认为亚特兰蒂斯人的后裔,隐居在沙漠深处的洞穴里。1929年,英国小说 家柯南道尔以大西岛为背景,创作了中篇科幻小说《玛拉柯深渊》。……英国人 罗德里克·戈登和布赖恩·威廉斯在2009年出版的《隧道》第三部中,提出了更 为特别的看法——亚特兰蒂斯王国从未沉没过,因为它就建立在地球的心脏,而 不是什么岛国。 有趣的是,《将临之主》和《隧道》等书中关于亚特兰蒂斯人的说法,同时 有着各种传说和“科学”的依据。 在世界各国,流传着与地下王国有关的种种传说,比如希腊人的冥府 (Hades)、北欧人的svartalfheim、犹太人的阴间(Sheol)、基督徒的地狱 (Hell)、中国人的阎罗殿等等。 古希腊有一个传说,认为有一种人是从土地中生出来的,叫做“地生人”。 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说,“事实上,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没有极端严寒与 酷暑的阻碍,就会有人存在,有时候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而柏拉图在《克 里底亚篇》中提到的波塞冬,则曾与“地生人”克利托结婚,然后让她的儿子统 治大西岛。在希腊神话中,波塞冬经常用三叉戟砸开岩石和震撼大地,塑像中的 波塞冬则往往手持三叉戟。所以说,《隧道》第一部中即出现了具有象征意义的 三叉戟符号,而在《隧道》第三部中,正是靠着这个象征着海神和大西岛创建者 的符号,伯罗斯博士才来到地心,找到亚特兰蒂斯人的城市遗迹。 无独有偶。中国的拉祜族神话《扎努扎别》中,头一句就是:“传说在很古 的时候,地上还没有人,从地下钻出来一个人,名叫扎努扎别。” 我们知道,拉祜族主要分布在云南,拉祜语则属于汉藏语系缅语族彝语支, 在缅甸也有拉祜语,而缅甸与印度和西藏的距离都不算远。既然如此,那个从 “地下钻出来”的拉祜族始祖,为什么就不能是亚特兰蒂斯人的代表呢? 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假如抛开这个可笑的“礼”字,往歪处想一 想,或许会产生新的想法:非洲的某些古老部落,是不是至今仍然保持一部分人 类最古老的集体记忆?某些我们认为早已灭绝的动物,会不会仍然生活在人迹罕 至的深山或者地下呢?某些我们认为早已灭绝的种族呢? 我们知道,某些古老的盲鱼或者蝾螈,至今仍然生活在深深的地下,而且早 已完全适应黑暗,不再需要眼睛。可是,假如地下的深处也有光,甚至拥有第二 个太阳呢?那样的话,柏拉图提到的大西岛幸存者,有可能仍然生活在地下,有 着比我们更加发达的文明,假如我们遇到他们,就可以“礼失而求诸野”了。 那么,地下究竟有没有第二个太阳呢?在《隧道》第三部的结尾,这个太阳 已经出现了,因为作者把英国著名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哈雷(Edmond Halley, 1656~1742)等人的设想,写到了他们的小说里面。 哈雷在1692年提出,地球的内部是空心的,地球的外部有一个大约500英里 厚的空壳,内部有三个同心壳,最里层是地球的核心,直径与金星、火星、水星 差不多大。地球的三个同心壳之间,分隔着大气层,这些大气层都会发光(其中 也许居住着人类),从中漏出来的气体,形成了北极光。 以上就是哈雷首创的地球空洞学说。瑞士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莱奥哈尔德·欧 拉(Leonhard Euler,1707~1783)不但坚持哈雷的地球空洞学说,而且假定, 地球的内部有一个直径为600英里的太阳,还有一个发达的文明社会。 1818年,美国人小约翰·克里夫·西姆斯(John Cleves Symmes, Jr. 1779 ~1829)提出,地球是一个厚约800英里的空壳,在两极处有约1400英里的大洞。 西姆斯曾经提议去北极探险大洞,但美国总统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 1829年至1837年在任)终止了这个计划。西姆斯生前没有把他的理论写出来,但 麦克布莱德在1826年写了《西姆斯的同心球理论》,介绍了西姆斯的观点。 约翰·莱斯利爵士(Sir John Leslie)在1829年的《自然哲学原理》中认 为,地球是空心的。有人说,莱斯利认为,地球的内部有二个太阳,分别叫冥王 (Pluto)和冥后(Proserpina)。 19世纪中末期,有些中美洲学者认为,大西州与玛雅和阿兹特克文化之间具 有联系。而在《隧道》第三部的结尾,伯罗斯博士恰好在地心发现了三座平顶金 字塔,与玛雅人的金字塔类似。 1906年,威廉·里德(William Reed)写了一本名为《极地幻影》 (Phantom of the Poles)的书,认为地球是空心的,但不认为地球存在内壳和 地心的太阳。 1913年,马歇尔·加德纳(Marshall Gardner)写了一本名为《地内的旅行》 (A Journey to the Earth's Interior)的书,认为地心有一个小太阳。他甚 至制造了一个会运转的空心地球模型并且申请了专利(专利号#1096102)。 我想,读过《隧道》的朋友,看到以上的介绍,自然不难找到,书中的部分 细节和幻想,究竟源于何处。当然,虽然《隧道》中利用了许多传说和学者的理 论,我们也不能一口咬定,地球的内部果然有第二个太阳和另外的文明社会。可 如果从幻想的角度看,这种说法却非常迷人。真的,长期以来,人们始终想在别 的星球找到另外的文明社会,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假如他们把目光转向地球内部, 结果会是怎么样呢?请你好好幻想一下吧。 ◆   李贽批判    ·天路客·   当代人失去了古人的活力,   大地也失去了昔日的丰饶。   ————卢克莱修   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题外话:李存勖的继任者唐明宗李嗣源做了几件事清还是很值得推崇的。令 国子监校正“九经”、他的儿子秦王天天搞一些不着调的东西,附庸风雅,便教 育他说“我见庄宗(李存勖)好为诗,将家子,非素习文,途取人窃笑,汝勿效 也”、在位时总是“原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主”(后来果然出现了一个皇帝赵匡 胤)。   相比较,石敬瑭就不行了,做了傀儡儿皇帝,割掉了燕云十六州成了金元辽 的大本营,为宋朝长达300年的天下一直无法统一,成了中国史上的第二个“南 北朝”。   没错,这首《三垂岗》为清代严遂成所作,严遂成虽然在清代诗名不彰,但 后人称其“长于咏古,人以诗史目之”,此咏史诗是其传世之作。描述了五代时 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与上党三垂冈之事。毛泽东对其父子评价甚高,在评论三垂 冈战役时说:“康延孝之谋,李存勖之断,郭崇韬之助,此三人可谓识时务之俊 杰”,并称李存勖的战术是:“先退后进”,又说:“生子当如李亚子(存勖小 名)。”毛泽东晚年称:我现在是“鼓角灯前老泪多”。   前几年,在琉璃厂有幸购得的一九八四年文物出版社与档案出版社联合出版 的《毛泽东手书古诗词选》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44e2b10100f8zt.html)公开发表了这幅 手迹。原件为信纸上写就,未注时间。整篇书法为典型的毛体狂草,用笔流畅娴 熟、气势磅礴,布局错落有致、自然奔放,是为毛泽东晚年的成熟之作,亦为毛 氏手迹之精品。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首诗呢,缘起前不久整理地下室旧书,找出一本年轻时购 得的旧书《残唐五代史演义传》,李存孝、王彦章、李克用、朱文等等一个个耳 熟能详的名字大家都知道吧?呵呵反正我小时候很熟悉,现在也没忘。这本书里 都有描述,栩栩如生,形象饱满。很多元人的杂剧取材于这些故事,例如:《祥 梅寺》、《落巢山》、《珠帘寨》、《战潼台》、《五龙斗》、《石头人招亲》、 《飞虎山》、《反五侯》、《太平桥》等,很多了,这里不再罗列。   看了下封面宝文堂书店出版,作者罗贯中,但据专家考证好像应该是无人的 著作,这里不去说它。太磨叽了,还没有进入正题。   在这本书里,有卓吾子的评语(批评),赵景深在《小说闲话·〈残唐五代 史演义传〉》里面说:“……我们在书中根本不曾看见玉茗堂只字的批评,而卓 吾子的评语又是那样的庸俗可笑,敷衍塞责,所说的全是尽人皆知、理所当然 的话,谁不知道,又何必李卓吾来说呢!”   天路客觉得这实在冤枉了李贽,我大胆推测应该是有人托名李卓吾为《残唐 五代史演义传》而做的批评。仅举一例,该书第三十四回《梁兵劫夺勇南柩》回 末,卓吾子评:朱温得王彦章为元帅,赂李英为腹心,请驾建都汴梁,社稷可危 矣夫!   确实是是平淡无奇,言之无物,实乃非李贽风格。   李贽何许人也?反正在我印象里他态度激进言辞激烈笔锋犀利,总之,用现 在的话说就是一著名的“愤青”!文风挥洒自如有社会责任感,他利用当时的流 行小说《水浒》,戏曲《西厢记》等的影响,用批注的方式宣传自己的观点,在 社会上形成了轰动效应,其抨击对象直指朝廷的达官贵人,学者名流,揭露他们 的虚伪狡诈,说他们“平日讲的不去做,平时做的又和他们讲的全不想干”。   李贽的活动时期当为嘉靖、隆庆、万历年间。   譬如他的讽刺:这些道学家们平时只知“打恭作揖”,“同于泥塑”(指朱 子教人习静坐和闭目反思的训练),而当国家“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 色”,以至“临时无人可用”。   湖北黄安大官僚耿定向以卫道者自居,李贽去函,揭露他欺世盗名:试观公 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 子孙。种种利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之谈学,便说 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以此而观,所讲未必公之所行, 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焚书》卷1《答耿司 寇》)   李贽在《忠义水浒传序》中说: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 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 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则谓水浒之名,皆大力、大贤,有 忠有义之人可也。(《焚书》卷3)当时有海盗林道乾,率众出没海上,劫夺财 物,官兵不能制。李贽认为,象林道乾这类有才干的人士不受重用,才铤而走险。 如果使林道乾这样的人才“当郡守二千石之任,则虽海上再出一林道乾,亦决不 敢肆”。“唯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为盗 也。”(《焚书》卷4《因记往事》)。   明朝建国到崇桢亡国,共276年,李贽的政治、学术活动时期,正当明王 朝中叶,比起开国时期的盛世,显然走向下坡路,但离明朝亡国还有一百多年。 开国时期的思想家,如宋濂、刘基、方孝孺、姚广孝等人,对新建的统一王朝充 满了信心,如提倡关心人民疾苦,减少农民赋役,惩治贪官污吏等,主张不是停 留在口头上、文字上,而能见诸行动。明中叶以后,一方面,政治腐败,宦官弄 权,但也有一批忠贞之士支撑其间,有王守仁、张居正等人整顿人心,振刷吏治, 有戚继光等安边武将,有况锺、海瑞等临民廉吏,使得濒临亡国的明朝政权才没 有很快败落。李贽看到了当时的社会危机,但仍对明王朝寄予希望,尚未完全绝 望,对封建专制制度没有发生怀疑。   等到明朝彻底灭亡后,黄宗羲撰《明夷待访录》,才从根本上怀疑集权的君 主制度,指出:“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原君》)又说:“天下之 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原臣》黄守羲反对君主制的思 想是李贽当时看不到、也不敢触及的。   总之,李贽哲学还属于王守仁学派的体系,是王学在新条件下萌发的具有革 新精神的正统主张。如李贽的《藏书》评论历史人物,把黄巢列入《盗贼传》, 把张角、张鲁列入《妖贼传》。在《昆仑奴》文中说:“自古忠臣孝子,义夫节 妇,同一侠耳。”评论戏曲《拜月亭》时说:“详试读之,当使人有兄兄、妹妹、 义夫节妇之思焉……事出无奈,犹必对天盟誓,愿始终不相背负,可谓贞之极 矣。”(《焚书》卷4)   但也要看到:把李贽的批判言论看得过了头,提高到反封建的高度,是不符 合李贽的思想实际的。李贽以孤臣孽子之心,深刻揭露明代社会弊端,揭露是深 刻的,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则是无力的。李贽的遭遇既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当 时有进步要求的知识分子的悲剧性遭遇。   说了半天,李贽是谁?哦,李贽就是前面提到的李卓吾、卓吾子。   参考文献:   ① 二十四史·明史   ② 残唐五代史演义传 宝文堂书店 1983年5月第一版   ③ 学术文化随笔 任继愈 中国青年出版社 1996年5月第一版   ④ 中国哲学简史 冯友兰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6年9月第二版 【网萃】∽∽∽∽∽∽∽∽∽∽∽∽∽∽∽∽∽∽∽∽∽∽∽∽∽∽∽∽∽∽∽ ◆          夜半敲门人    ·金同悌·   橡木摇椅   宝坤新租了一处公寓,房东是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儿。   宝坤知道,女孩就住在楼上,她的继母朗阿妈去世多半年了,这房子一直空 闲着。   宝坤住下后,就听邻居说了些闲话,这屋子怪异。有时候,夜里能听见朗阿 妈走路和咳嗽的声音呢。   宝坤听了只是笑笑。   房东女孩有时到屋里来,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整的地方。她特别交代,阳台上 的橡木摇椅,最好不要挪动。朗阿妈临终时反复说过:这只是我的摇椅!以后, 谁动它我掐死谁!我还要经常回来坐一坐的!   宝坤答应说,我并不习惯摇椅,不动它就是了。   住了些时候,房东女孩和宝坤的交谈就多了一些。看得出,房东女孩是一个 心地善良却性情柔弱的人。有一次,她在宝坤面前落下了眼泪,并叙说了朗阿妈 生前的一些事情。   女孩说,朗阿妈外表上慈眉善眼,却心如蛇蝎。父亲去世后,她不许我再去 上学,要我在家里整日整夜地伺候她。稍不如意,就用头上的铜簪刺我的手和脖 颈。说着,就让宝坤看她落下的缕缕伤痕。   宝坤感到吃惊。作为长辈,怎么能这样对待孩子呢?   在公寓里住了些日子,虽平静无事,却显得早晚寂寞些。宝坤就把寄养在母 亲那里的狗狗抱了过来。   宝坤的狗狗聪慧机敏,但性情急躁,也容易冲动。过来后,它把自己的新家, 前前后后地巡视一遍。看来,它似乎对橡木摇椅发生了兴趣,就反复跳上去玩耍。   宝坤就逗它说:小家伙,要当心了!如果,你惹烦老太太的话,会挨她铜簪 子扎的。懂不懂啊?   小家伙在摇椅上玩着玩着,忽然就跳下来,冲椅子狂吼不已,哄了好久才平 静下来,摇摇尾巴走了。   后来,尤其是到了晚上,常听见小东西在阳台上汹汹地叫,还喘着呜呜的粗 气。   邻居就说,小家伙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呢。说不定,它瞅见老太太的阴魂 了!   这话,宝坤没往心里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啊?   一天清早,天还未大亮,阳台传来小家伙的一声惨叫,宝坤急忙就跑了过去。   天哪,小家伙左眼居然失去了光泽——看样子不行了!   宝坤搂着小狗,痛心不已。   房东女孩闻讯赶来,忍不住地流下眼泪。她愤愤不平说,一定是我继母干的, 用铜簪子扎的,造孽啊!   宝坤疑惑,哪能呢?   有邻居提议,把摇椅搬到房东家去,要么干脆扔掉。   宝坤说,不就是摇椅吗?   此后,他时常有意地坐一坐摇椅,而且摇得蛮重。就想,会怎么样呢?   倒没什么事情了。   据说,宝坤不在家时,狗狗仍对着橡木摇椅狂吠,声含满腹的不屈和怨恨。   夜半敲门人   那夜真有些怪异。德培已经睡熟了,却被一阵轻缓的敲门声惊醒。谁呢?   敲门声还在继续。   德培疑惑着走过客厅将门打开,外面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儿。一个满头蓬松的 乱发,瘦弱但神情极和蔼的矮老头儿。   老头儿见到德培便不住地鞠躬作揖,用一种嘶哑的嗓音说:对不起,这么晚 了,还来打扰您。   而后,他弓着腰,是许多非常客气、也非常动感情的喃喃自语,让人听不大 真切。   ──您找谁呢?   噢,噢,请问,您这里是A座、一楼、二号单元吗?   德培说,是啊!   好极了!他又是一番鞠躬作揖,语气就显得亢奋:那么请问,这里住着一位 叫罗宗的先生吗?   没有,德培口气相当肯定。他说,我在这里已住了十几个年头了,并没听说 过此人。想了想又说,这里是H大街,地址会不会有错呢?   看得出,他非常失望。甚至,眼里有泪花儿在闪。   德培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尤其见不得别人如此悲哀的神情。就问:您肯定是 这个地址吗?可以进屋里谈谈么?   老头儿沮丧地摇摇头,叹一口气说,既然不是这里,只有去别处找找了。   说完,意欲告辞。   德培觉得蹊跷,就再次邀请他进房间里说话。老头儿很客气地推辞了。   临走时,他顿了顿,泪汪汪地说,我只知我过去的住处是一座三层老楼,A 座、一楼、二号单元,但确切的街区不记得了。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个地方。 我惦记这个地方啊!   说完,他匆匆离去了。   德培站在门口回味他说过的话,顿生诧异:这一带,只有这一座三层老楼, 别处根本没有。怎么,他曾经住过这儿?   应该问个明白。   不过是转眼工夫,德培跨出公寓门洞的时候,空旷的街上正下着雨,路灯下 渺无人影。   满腹的纳罕、狐疑,甚至有点儿恐慌。   德培失眠了。   他琢磨,这老头儿疯癫了。要么,他有难言的经历和疼痛?   德培甚至为他祈祷了。他并未将方才的实情告诉妻子,免得她担忧害怕。   风声、雨声渐渐远去。   德培发现自己在电脑上进行搜索。屏幕显示出矮老头儿的一幅照片。是他, 真的是他!   说明里写着:罗宗先生,196×年含冤去世。   电脑仿佛也非常惊异了,发出一阵嗡嗡的震颤。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事情 吗──他就是罗宗先生?竟然是自己在寻找自己!他是想慰藉自身孤独的冤魂吗? 他是……?   迷蒙中,德培再次被敲门声弄醒,并清晰听见老头儿嘶哑的嗓音:请问,这 里是A座、一楼、二号单元吗……这里,住着一位叫罗宗的先生吗……   敲门声仍在继续。   德培即刻从床上跳下来,跑过房厅,打开铁门上的探视小窗和走廊上的顶灯。   门外空空荡荡,只有风声、雨声。   一股冷汗,从德培身上簌簌地淌下来。   事情早过去了。后来每每提及,同事们都笑话说,不可能的,德培是犯了癔 症了。   德培自己也弄不明白。但矮老头儿失望、悲哀,蔼声和气的模样,总是历历 在目。   庐家老井   老许被一幅网上的佛塔旧照搞晕了。他说,多年来,这塔一直在梦里时隐时 现。他还说,自己肯定见到过这座五层高的砖砌佛塔!   女儿楠子感到吃惊。老爸,我们家居于江南,而塔在江北。你是从未过江北 上的人,怎么见过这塔呢?   老许说,岂止是见过,而且满熟的呐!   楠子就想,这是无法印证的事。老照片的说明写着,这塔早已倒塌,从人间 蒸发了。   老许叹叹气,眼里就有了泪水。   后来,他神情恍惚,说话越来越少,还总把佛塔的影印件捧在手里,长吁短 叹的。   还是女儿了解父亲的心思。周末晚上,楠子对他说:“我查过了,那佛塔原 址在江北吴庄。过了江,还有一百三十多公里的路。”   老许“哦”了一声。   楠子说,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明天开车带您去一趟吴庄,不就结了吗?   老许“哦,哦”了两声。楠子明白,这就是答应了。   如今行车方便。转天,他们一早动身,十点多钟就到了。吴庄是个远离高速 公路村落,也就不那么噪杂。村里有几条铺着石板的小街,没多少行人,清清幽 幽的。   楠子觉得新鲜,说,比起我们老家,这里爽多啦。   老许也有同感。但走着走着,心里却嘀咕起来:这地方,眼熟的地方真是不 少呢。莫非,此前到这里来过?按女儿的话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自己压 根儿就没跨过江的嘛!   楠子一路的话,老许听不清了。   他看见似曾相识的寺庙,他走过颇有亲切感的石砌拱桥。他依稀记得,桥栏 上的那些祥云状的花纹,和梦里一样清晰的花纹。   奇了怪了。在一条小街深处,他的心神,突然被一扇窄窄的木门、一扇衰落 的木门揪住了。老天爷哟,他几乎肯定,自己认得这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楠子发现了父亲的异常和惊愕,“您这是怎么了?”   老许表明了自己的直觉。   楠子笑笑说,“老爸啊,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一旦有了自我的倾向,看什 么都随风倒啦!”   老许就想,女儿的话不无道理。可话说回来,从一踏上吴庄的地界起,自己 的呼吸,就别提多么顺畅了呢!   楠子催促说,“还是往别处走走吧!”   抑或是好奇心作祟,老许还是想走进这谜一样的木门。   楠子说,“有必要吗?有什么可看的呢?”   “预感告诉我……”老许猛地挥了挥手,“这院子的左侧,有一眼老井!”   楠子孩子似地呵呵笑着。   当父亲准备敲门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还是不拦着的好。说不定,谜底就出 来了呢!   敲门、叫门许久没有动静。门慢慢推开之后,奇迹出现了:院落的左侧,果 然有一眼石砌的井口!   “不错不错,井边是一间小木屋,那面是一株香樟树!”老许喊起来,“蓄 水的大缸,是放在木屋里的!”   楠子赶忙进了小屋,即刻喊道,“老爸,有一口缸,真的有一口蓄水的大缸 呢!”   泪水,从老许脸上滚落下来。他凄凄地说,“这院儿里,好像还有三件土坯 房,可能早已经坍塌了。不过,还会留有一点点痕迹的……”   楠子看见了。她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父亲,用手一遍遍抚摸着井 沿,也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   这时候,一位老者站在门口,在怔怔地望着这父女俩,可能已经有一会儿了。   还是楠子先开了口:“老爷爷,您一直住在这村子里吗?”   “是啊……”老者顿了顿说,“看你们特别的眼熟呀!”   楠子十分好奇:“怎么个熟法呢?”   “这里是庐家老井,”老者说,“你们准定是庐家的后人!”   楠子连忙解释说,“老爷爷,我们姓许,从江南来,而且是头一回到这里来 的呀!”   老者喘了口气说,“我家和庐家是世交,相知相携。你们的长相举止,乃至 眼神,都是庐家特有的!你们是庐家的血亲啊?”   楠子非常礼貌地结束了这次交谈,匪夷所思嘛。   他们匆匆离开“庐家老井”的时候,老许是一步三回头的样子。看得出来, 他还是疑虑重重。直到后来,他才和楠子有了共识:恐怕,这是谁也解不开的谜 团了。   ——“庐家老井”深不可测?   蓝手帕   那年暑假,戴维在K岛作短期写生。   K岛是一个远离陆地的孤岛,约有几平方公里的样子。由于多年没有人烟, 显得荒凉空寂。   戴维睡在一条废弃的渔船里,渔船不知是什么年代搁浅在沙滩上的。舱里并 不潮湿,甚至有一张破旧的木床。夜间,除了风声潮声,便是黑洞洞的一片,什 么灯影儿也望不见的。   在石崖连绵起伏的岛上,没有树木草地,只有翩飞的鸥鸟,只有一种静寂得 令人恐慌、也令人亢奋的凄美。因此,戴维回岸的计划一再推延,沉浸于绘画之 中。   戴维常常自寻开心: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地方呢?这可是我一个人的岛屿啊!   没想到,一天夜里,他听见意外的动静——呜咽的海风中,似乎有谁在远处地 喊些什么。   莫非,有人上岛了?   戴维爬起来,绕岛奔走一圈,未发现任何踪迹。孤岛远离陆地,来人的船呢? 自己不就是开摩托艇来的吗?眼下,只有自己的小艇,孤单单地漂在浅湾里。   戴维疑疑惑惑地走着,在一处岸边停住了──那个黑漆漆的岩洞里,好像有 人说话的声音。   他悄悄走过去。   说话声渐渐出现了,但语调有些模糊,就像断断续续的梦呓:   “小娜,我的宝贝女儿啊!爸爸在海边喊你呢……爸爸在这儿想你呢……你 听见我说的话吗?”   “小娜,我来岛上查看地标,原不想带着你的,可你要来……说,正好是暑 假,该跟父亲经风浪长见识了。而且,你说你是海的女儿,要在岛上过十一岁生 日呢……谁知会遇上龙卷风啊……只记得,当时你想托住我,保住我,我想托住 你,保住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唉,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啊……”   说话的人哽住了。   “小娜,还记得么,离家那天,我给你买了生日礼物……是一条蓝手帕…… 你还说,好看,是海的一角呢!我说,等你生日那天送你!”   “记得,我把手帕用塑料袋裹着,放在烛台下面了……不会丢的……你来的 时候,就拿去用吧……这是我……送你最后的礼物了!”   说话的人喘了口粗气,苦笑一声。   “小娜,我们在此住了好几天啊。还记得我跟前这八音石吗……咳,说是八 音是哄你的呢,它是空心的,所以能击拍出声音来……你知道的,只有两三种音 吧。前年我们来埋设地标时就发现了。记得么,你每天晚上都唱……”   说话人抽噎了一阵儿。之后,凄切地吐了口气。“今天……再唱唱你小时的 歌好不好?跟我唱……唱给家里的妈妈听……她想你啊!”   戴维听见“八音石”咚咚作响,和一种嘶哑低柔的歌声:   海的女儿   梦里有一条帆船   寻找遥远的岸   醒来了   岸是父亲的呼吸   是母亲的臂弯   哦哦……   戴维感动极了。他甚至构想出一幅油画:蓝手帕的故事。   岩洞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唱。   戴维不想贸然走进洞里,而考虑在外面等候孩子的父亲。   天快要亮了,洞里已安静下来。可孩子父亲却一直没有走出洞口。他睡了吗?   太阳升起来,把洞口照得一片透亮。戴维忍不住了,就蹑手蹑脚走进去。   狭小的洞里并没有别人,空空荡荡。   戴维大声吼喊起来:有人吗?这洞里头有人吗?   ——没有回答。   洞里,真有敲起来会咚咚作响的“八音石”。在一个曾燃烧过烛火,岩壁被 熏得乌黑的石台下,他找到了塑料袋裹着的蓝手帕。手帕四周绣着白色花朵,如 一片海水和岸边的雪浪花儿。   捧着的蓝手帕,海一样涌动起来。   戴维并没有惊讶。他小心翼翼地将蓝手帕重新裹好了放回原处,内心有了很 真实、很难平息的一股冲动和意象。   蓝蓝的海,飘忽的白色鸥影。一脸沧桑的父亲和他清纯的女儿。海的女儿。   ……   踉踉跄跄地回到舱里,戴维画框上一片潮声。他觉得自己做了场梦,含着泪 水画起梦里的《蓝手帕》。   老老   老老古怪,老老那只旧钟也是稀罕。   那钟,已锈得辨不出颜色,黑糊糊地望不真数码儿。   女人们说,就像是老老的脸。   镇上的铺子没愿给收拾的。老老把钟揣在怀里带回家来,经夜寻思。谁知将 钟身倒着一摆,竟“吱吱”地走动了,又准。   老老的眼,头一遭冒出了亮儿,直盯着表针哑哑地笑,似是悟出了一番道理。   这件事张扬出去,镇上的人每遇见他,总是取笑着问他钟点的。   老老不理不睬,只管哑哑地笑。   而老老的气色却一天天地衰弱,倒是两眼格外地有神儿。后来,他越发寡语, 继而闭门谢客,窗口终日掩着蓝布帘儿。   街上传言他癫了,痴了,也淡忘了他和他那只钟的事情。   后来有人窥见,老老真是癫了,痴了,脚上的鞋也左右倒着穿呢。   某个刮风的清早,老老神色凄凄地晃出屋门,又自言自语道:钟丢了!钟丢 了!   镇上的人,都说他急急火火走远的。敞着的屋门,在风里呀呀地摇。   此后他无影无踪,再没有回来。   街坊们都觉得蹊跷,也都晓得,老老的钟明明还摆在屋里的桌上,一动未动。   好心的邻居,就替老老的屋门上了把锁。   两个月后的某天夜里,那钟忽然鸣声大作,邻居们几乎都听见了。天哪,钟 是要上发条的,没有老老自己摆弄,那钟能响起来吗?何况,屋门并没有打开过, 这真是怪事了!   一晃,过去多年光景,老老的家门一直锁着。   那锁是铁青色的,如一声岁月的短叹。   王老实和倩儿   王老实是个年轻手艺人,在镇里开铁匠铺子,生意红红火火的。   王老实长得五大三粗,端端正正,平日里却寡言少语,只听他手里的锤头儿 格登登地响。   王老实心眼儿好,做出来的活也格外地道。穷困的人家来做个物件,他不收 工钱的。有什么呢,只是动两下锤把儿,就算是看得起我王老实。   王老实是背着木箱来小镇的。他的人品和手艺越发招人喜欢,主顾数也数不 过来。这么着,他就留下来开铺子了。   一晃就是几年。   有天晚上,自称是瓷器店的王老板路过铁匠铺子。王老板说,老实啊,我也 是经常出门,走南闯北的。都说,你是个蛮厚道的手艺人。自己只身在外很不容 易啊。需要帮忙的话,就尽管找我好了。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咱们三千年前是 一家呢!   王老实感激地说,好。   但王老实从未去过瓷器店,也不会开口,去麻烦人家的。   那天天还没透亮,王老实正埋头忙活,门口就站着个人儿。起先,他没觉知。 时间长了些,才看见了。   是个稳当、清秀的女孩儿。王老实脸红红地问,您有活儿么?   女孩儿扑哧一笑:没活儿要做,就不许看看吗?   王老实脸红到了脖子,他好像没见过这年轻女孩儿。   女孩儿又说,你就是王老实?   嗯。   你不认得我吧?   嗯。   你这么好的手艺,是家传的么?   嗯。   你就会嗯、嗯、嗯。   女孩儿又笑起来,笑得王老实脸上流汗。   天大亮了。女孩儿什么时候走的,又说了些什么,王老实没记住。女孩儿的 模样,他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总是一身的黑衣黑裙。   此后,女孩儿在黑时又来过几回,也没什么铁活儿要做,只站在门口眯眯地 笑。一天晚上,姑娘有些嗔怪地说,你也不问问我的名字。告诉你吧,我叫倩儿, 是瓷器店的。你不许忘了啊!   王老实说,嗯。   倩儿从提兜里取出个布包儿,说,送给你的,收下吧。   王老实一怔,正想说不能不能,倩儿已转身走了,外面的天一片漆黑。   布包里是件簇新的绒线衣,也是黑色的。王老实心里慌乱,他没穿过这么好 的衣裳。这么好的衣裳哪能收下呢。就想,等倩儿再来时,谢她、还她就是了。   可两三个月过去,倩儿再也没有来过。王老实心里有倩儿了。每天夜里歇活 儿,就把绒线衣拿出来左看右看。   有个中年男人找王老实。   也是个昏黑的晚上,刚要掌灯。   王老实,你还算个人吗?   王老实蒙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跟你明挑了吧,我是瓷器店里的伙计,是王老板派我来的。你为什么要打倩 儿的主意?你凭什么说你要娶倩儿啊?这可是倩儿亲口说的。   你知道倩儿是谁?是我们王老板的独生闺女!你也不瞧瞧自己这副德行,你 配娶她么?你配么?啊?   你害苦王老板了。倩儿死活要嫁给你。王老板一气就病得不轻,要把女儿撵 回南方老家去,不许她再回这镇上来,宁可她死,宁可她死。你懂吗你这下贱东 西!   你死了这条心吧。王老板定下了,让倩儿这个月就跟她表兄结婚。去南方结 婚,你懂吗?你死了这条心吧你!   这人汹汹地滥骂一通,走了。   王老实眼里有了泪水。他粗粗喘了口气,还没想起来掌灯,就动锤做活儿。   可一抡锤子,就重重砸到自己左腕上了。   当时,王老实没觉着疼痛,只是豆大的泪珠子噗噗往下掉。他心里头颤颤地 喊了声倩儿,倩儿啊!   转天,铁匠铺子关了门。   王老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打过烊,总是没白没黑地做活儿。就是过年过节, 也不歇着的,谁家没有个急活儿需要帮忙呢?今儿,是出了什么事吧?   邻居怎么敲门也敲不开来,怪急人的。   莫非,他有急事回老家了?可邻居知道,王老实老家没有别人。自来到这镇 子上,他就压根儿没有离开过。   又过了一天,街上的人都觉得不对劲了,王老实是个实诚人,要关门的话, 也会打一声招呼的。   人们一商量,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就把大门弄开来。   谁知,王老实死了。   王老实怀里紧紧搂着个铁盒儿,左腕伤口的血流了一地。那铁盒儿里,是一 件簇新的黑绒线衣。   邻居们给王老实办丧事。老人们说,没看见王老实穿过一件新衣裳的,就把 这黑绒线衣给他穿上走吧。   出殡那天,风哀哀地刮。邻居们没有不落泪的。   事后,人们在铁盒儿里,发现王老实留下的一张纸条儿,歪歪斜斜地写着好 几百字,是他和倩儿的事。说倩儿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倩儿等等。   人们都觉诧异。镇上倒是有两家瓷器店的,有叫倩儿的女孩儿吗?   秋嫂   秋嫂靠手工编筐过活。荆条由儿子从山里砍回来,她就没早没晚地编筐。   秋嫂很少出门,一天难得说两句话。   秋嫂却有一股稀奇古怪的“灵气儿”。   她会替人解梦。秋嫂替人解梦分文不取,只当解闷儿。跟那些相面算卦的绝 然不同。秋嫂解说出来的事情,总叫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却准准的。   比如,品贵家的找秋嫂说,连着两天都梦见石榴开花儿,什么意思啊?   秋嫂手里编着筐儿,眼也不抬,说,没什么事儿。过些天,喜鹊要在你家后 院的树上搭窝呢。   后来,这事果然真真的。   又比如,宝来梦见屋里南墙顶上漏雨,就问是吉是凶。   秋嫂眼也不抬,说,没什么大事。你是要出一趟远门吧?   宝来一惊,说,是啊,找我叔叔去。   秋嫂说,你有事托他的。   宝来又是一惊,就问,能成么?   秋嫂笑笑说,得跑四五趟呢。烦着呢。你虽托付自家亲叔叔办事,也一样要 请客、送礼、送钱的!   后来,这事果然真真的。   混混儿阿九瞧不起秋嫂。说,秋嫂算什么啊,人不人鬼不鬼的。   阿九有天梦见自己长了一头鸡毛,就慌了神,就耐不住去问秋嫂。   秋嫂编着筐儿,眼也不抬,说,这阵儿你忙着呐。   阿九干笑两声:咳,有啥好忙的。   秋嫂说,怎么不忙呢。你暗地里花钱买了个官儿,又想赶紧把行贿的钱大把 大把地捞回来,心里、手里黑着呢。   阿九脸色煞白。他蹲在地上,半天没站起身来。   秋嫂替人解梦,准准的,却在自家里出了岔儿。   那天,儿子说梦见死去的父亲。父亲不言不语地在门口坐着,看树,看街。   秋嫂抹一把眼泪说,孩子,你砍来的荆条堆成了山,够我编几年的了。你该 去省城念些书了。你父亲惦着你,心疼你呢。   儿子就去省城上补习学校。   谁知,路上出了事情,儿子就再没有回家。   秋嫂便神情恍惚,木讷了。   后来,突然一夜大火。   家里山包似的荆条化作了灰烬,只留下两间老屋的残骸。   人们却找不见秋嫂的尸骨。   ──她无影无踪了。   傻妞儿   傻妞儿忽然添了个怪症,而且,每年总有七次八次。凡是她在梦里听见的话, 少则几天,多则半个来月,就成为真格的事儿。   这不神了?   一天,她听见有声音说,隔壁的秦嫂就要死了。   其实,秦嫂活得好端端的。眼下,身子骨硬朗着呢。果不其然,秦嫂就真的 死了,而且死得蹊跷。说了,是在街上遇到了车祸。当时她在人行道上走着,根 本不该发生那样的事。   一天,又听见有声音说,她大哥走了桃花运,跟一个白领女孩好上了,嫂子 闹得死去活来。   当时,她自己也不大相信。大哥只是个炉前工,黑黑粗粗,规规矩矩的,没 多少文化水儿。怎么就跟大学刚毕业的漂亮女孩搞上了呢?   嫂子哭哭啼啼地找傻妞儿闹腾。   傻妞儿,都是你造的孽啊!   你要是不听那晦气的话呢?你要不开玩笑似的说出来呢?兴许没这档子事了。 你这败家的扫帚星啊!   傻妞儿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也是的,当初,自己怎么随口就说了呢?   她真有些懊悔。   从此,傻妞儿说话格外小心了,尤其是听见些什么之后。她真不想再听下去, 惹麻烦呢!   楼上的程仔,是银行里的小头头。每见到傻妞儿,总是笑嘻嘻地套近乎。   妹子,我可没那么多事。是福是祸,命中注定的。你有股仙气儿,难得啊。 要是有我的什么消息,就照直说好了,我想得开,啥也不在乎的,也好有个防备 嘛。你说呢?   傻妞儿随口问,你在乎什么啊?   程仔压低嗓门儿说,我们银行里的一把手总压着我,成心跟我过不去。可二 把手跟我亲着呢,一直想提拔我的。但一把手死拦着。咳,其实,一把手更贪更 黑,年薪几百万还嫌不够,捞钱别提多鬼多狠。你要是听见他下台的事就好了, 死了就更好了。有好话赶紧告诉我,我请你听歌吃海鲜。   傻妞儿敷衍地嗯了一声。   程仔叹一口气,又说,如果你听到的事对我不好,也不要紧。我立马调工作, 免得遭殃。   好几个月过去,程仔一直没得到什么消息,也不好贸然地问,问急了反而不 妥,顺其自然就好。再说了,先这么混着也没什么,人要认命呢。   这天夜里,傻妞儿还真听见了程仔的事,他上面的一、二把手,皆因贪污受 贿进了大狱。程仔自己也不干净,悬乎了。   醒时,傻妞儿就拿定主意,不说出去。程仔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怨谁呢?   转天晚上,程仔就哭丧着脸来了。   妹子,麻烦大了,二把手露馅了啊,一把手后戳硬也白搭,网络上都揭了老 底儿了。你怎么一点也没有听到呢?   傻妞儿慌慌地说不出话。   我总帮着二把手洗黑钱,找女人,还琢磨着找人“灭”了一把。不交待麻烦, 可交待了麻烦更大。你说,我该咋整呢?   傻妞儿说,依我看,就得老老实实交待。纸包得住火么?   程仔没吭声。浑身蔫巴,脸上煞白煞白。   没几天,他服毒自尽,走了。   程仔的老爹找到傻妞儿。   傻妞儿,是你让我儿子交待的吗?他弄到的那点房子那点儿钱,比头头脑脑 的差远了,算得了啥呢?是你害死的他,你还我儿子啊!   这事儿闹腾一个多月,还没完没了。   傻妞儿整天痴痴呆呆的像丢了魂。就想,自己为啥尽做些招祸的梦呢?有啥 好听的呢?   大年三十晚上,傻妞儿痛哭一场之后,冒出天大的傻气。她用两只小小的爆 竹,塞进耳朵眼里,“嘭”地一声炸响。   傻妞真的傻了。   ——她落入一个混沌空寂的世界里。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4.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