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9/06(第一八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3.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如云的年少                   § 赵海英:如云的年少         §    ·赵海英·                   § 【网讯】              § 岁月如镜                   § 映照出  【牛肆】              § 水岸边徘徊的身影                    § 年少的 是你啊  曾祥盛:《梅兰芳》的预演      § 湿脚的湖水 溅起浪花       ——《霸王别姬》    § 鹅卵石铺展开的五色年华 汤礼春:笑谈如厕的变迁       §                   § 寂静的山谷 【丝露集】             § 绵延的坡草                   § 鸟儿盘旋 鸣唱阳光和希望 刘 军:穿过天空你的手       § 小野花朵朵芬芳 黄 凌:琵琶·久远·须臾      § 水里有鱼儿在游荡 覃 雄:我的旧年代         §                   § 那如云一般的忧伤 【网里乾坤】            § 轻轻跟随着时光                   § 肖 毛:柴郡猫、三月兔和疯帽匠   §       (译《水孩子》偶得之二)§ 郭 为:看看你的电脑能有多高明,  §       让它下盘围棋吧     §                   § 【网萃】              §                   § 村 夫:小桃源记          §                   § 【网讯】∽∽∽∽∽∽∽∽∽∽∽∽∽∽∽∽∽∽∽∽∽∽∽∽∽∽∽∽∽∽∽ ◆ 以下摘自《电脑报》2009年6月15日报道《“绿坝-花季”难以服众》,记者 熊雯琳、李好宇。   一家小公司的疑惑:400万元我就愿意做   6月9日8∶00,中关村附近某写字楼12层1207室。   前一晚为更新软件程序加班到两点的葛旬(化名)从办公室的沙发上爬起来, 洗了把脸冲了杯咖啡,又埋进办公桌的转椅里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顺便看看当 天的新闻。   作为一家过滤软件公司的领头人,葛旬的工作量非常大。尽管顶着CEO的头 衔,但公司只有10多人,大到招商合作,小到处理客服投诉他都要亲自上阵。   “完了!我们的软件怎么办?”网上的一则消息不禁引起了葛旬的惊呼。消 息称,“绿色上网过滤软件项目工作组”在其官网“绿航网”上转载了工业和信 息化部(下称工信部)的《关于计算机预装绿色上网过滤软件的通知》(下称《通 知》),《通知》要求在中国境内销售的计算机必须安装名为“绿坝·花季护航” 的绿色上网过滤软件。   而被选中向工信部提供绿色上网过滤软件的两家公司——郑州金惠计算机系 统工程有限公司(下称“金惠公司”)和北京大正语言知识处理科技有限公司(下 称“北京大正”),葛旬在去年工信部举行的过滤软件招标之前从来没听说过。 葛旬的软件公司正是做这类上网行为管理的软件,并且主要针对个人电脑用户。 由于软件收费非常低并且运营七八年了,用户数量在1000万人以上。如果算上使 用各类破解版本、免费试用版本的用户,还远不止这个数字。因此,对于这个竞 标结果,葛旬觉得输得不服。   2008年1月中旬的某天,各个公司已经准备开年会,做年终总结表彰的时候。 葛旬的团队却忙着加班加点准备标书。   因为,就在2008年1月16日,原信产部发出紧急通知,向社会征集绿色上网 过滤软件,优选两款产品,由国家出资买断当年的使用权,向社会提供免费下载 和安装。葛旬的公司已经拥有超过5年的运营维护经验,但一直苦于没有资金介 入难以做大。这对于葛旬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想全力争取。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几天后他向原信产部相关部门提交标书时,却了吃 了闭门羹。   “你们公司的资质达不到投标企业的要求,而且你们的产品只是在网页技术 方面有体现,而图像技术方面还是空白……”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客气地把标书 递回给葛旬。   这显然是葛旬的疏忽。竞标还没开始,他就输了。   据湖北省软件协会副秘书长李智勇介绍,现在,在各级政府涉及软件类的招 标项目中,通过“双软认定”已经成为参与投标企业的一项最基本的资质。除此 之外,有些具体的项目有时还需要与项目相匹配的“软件产品登记证书”和“计 算机软件著作权登记证书”,这样也可以更深入了解该企业在此领域的经验和能 力。按照此要求,葛旬的公司根本不具备投标的资格。   2008年5月20日,工信部在网上公布了这个项目的招标结果,金惠公司的图 像过滤软件“金惠堵截黄色图像及不良信息专家系统”和北京大正的文字过滤软 件“花季护航上网管理软件”两款产品被选中,工信部以总价4179万元的价格买 下了以上两款软件产品一年的使用权,并将其免费提供给用户使用。   葛旬在第一时间下载了绿坝·花季护航这款软件进行评测,“此前从来没有 在行业里听说过的软件中标了,大家都觉得挺郁闷的。评测完后我们更觉得郁闷 了。”葛旬的话明显带着酸味,“4000多万元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笔巨款,我们想 都不敢想,哪怕只给我十分之一的钱,我们也愿意接这个标!”   大正、金惠到底什么来头?   到底郑州金惠计算机系统工程有限公司和北京大正语言知识处理科技有限公 司是怎样的背景,一时间在网上引起了极大关注,他们为什么能拿下这次4000万 元的天价招标,记者为此也展开了调查。   根据其官网上的信息,记者看到北京大正成立于2000年,由中科院声学研究 所和北京麦纳新技术有限公司共同组建,注册在中关村高科技园,是针对自然语 言理解处理的理论探索及其技术应用的高新技术企业。但让记者百思不得其解的 是,在北京市工商局的查询系统中显示的北京麦纳新技术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是孟 东豫,这家公司成立时间是2003年7月17日,那么它是如何在2000年去组建了现 在的北京大正呢?   记者在金惠公司的网站上看到,该公司成立于1997年,其董事长赵慧琴曾任 北京医疗器械研究所所长,中科院科海集团党委书记、常务副总裁。而金惠公司 业务从计算机软件开发到硬件生产销售,以及网络系统集成、技术服务等领域。   值得注意的是,金惠公司拥有非常丰富的教育领域经验和资源,其生产的 “金惠牌教育电脑”连续4年被河南省教育厅推荐为省属唯一进入中小学校的品 牌机,在河南省装备了2000多间电脑教室,并成功承建了一大批校园网络项目。   金惠另外一个杀手锏是对互联网内容识别检测技术的研发。“金惠图像研发 中心”自2004年至今承担过6项国家级项目。   2004年,该公司参与了原信产部电子信息产业发展基金项目“花季护航”上 网管理软件的研发。也是同一年,参与科技部863计划,“HNC反黄知识库”就是 这个项目研究成果之一。   2008年7月,这两家公司在京共同成立了“绿色上网过滤软件项目组”,并 且开始将软件正式推向商用化。尽管两家公司的软件产品也许没有任何名气,但 是其参与的国家项目都是响当当的。此外,记者并未在这两家公司网站上看到任 何已经商业化应用成功的软件。   值得玩味的是,记者通过工信部ICP地址信息备案管理系统查询这两家公司 网站上所标出的ICP备案文件,都显示“你所查询的信息在备案库中不存在”。   “绿坝·花季”遭遇同行“围攻”   工信部愿花4000万元购买绿坝·花季护航软件,那么它的性能到底如何呢? 很多同行业的厂商都在第一时间对绿坝进行了体验,并纷纷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北京展翅鸟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罗绛告诉记者:“此前金惠公司的黄色图像 识别系统实际上是一个硬件+软件的解决方案,因为这个功能会导致系统CPU占用 率通常在50%以上,所以金惠公司在提供此套方案的时候会附带一张硬件卡来减 缓对用户电脑的压力。但在两家公司的产品合二为一的时候,却砍掉了硬件卡。” 尽管这样一来成本是减少了,但是作为卖点的黄色图像识别系统却成为了绿坝软 件的可选功能。   北京无限精准软件技术有限公司的王大钧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黄色 图像识别系统只是对色情图像有识别,但如果是血腥的、暴力的图片,屏蔽就失 去了效果。“现在很多学校的电脑都安装有还原卡,一旦电脑重启所有的记录都 没有了,即使是这个软件也起不到作用。”另外就是,学校的电脑数量也是非常 庞大的,要每一台电脑安装软件,并且在每台电脑上查看监测信息,这是非常麻 烦的一件事情。“现在产业里有很多技术手段,比如从网络传输渠道来控制不良 信息的传输等,但绿坝·花季护航软件采取的还是终端控制的方式,这种‘堵’ 的方式有明显的弱点。”   小小“绿坝”让厂家忙得团团转   6月9日,工信部一纸通知在IT厂商中激起千层浪,软件和系统能否兼容、电 脑厂商采用怎样的方式预装最节约成本等等现实的问题都摆在各大企业的面前, 7月就要开始实行,时间紧迫,联想、惠普、同方、海尔、微软等厂商为此都忙 得团团转。   而对于已经参与过家电下乡的PC厂商来说,预装这样一款软件在技术上不算 难事。早在4月份的下乡电脑中,PC厂商就已经预装了绿坝·花季护航软件。   联想方面表示,对于软件的预装,会采取随机附送光盘的形式来实现,这对 于厂商来说是成本最低的一种方式,光盘内附有绿坝·花季护航软件,用户可自 行选择安装。海尔则表示,将在6月11日开会讨论预装方案。预计将软件导入海 尔随机附带的光盘里需要1个月左右的时间。   同方方面则表示,由于该软件不支持Linux操作系统,所以标配Linux的机型 将以放在驱动光盘里的方式提供给用户。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PC厂商都这么“爽快”,国外PC厂商则显得更加谨慎。惠 普发言人就表示,惠普公司正在与美国信息技术行业协会(ITI)密切合作,以获 得进一步的信息,并对一些问题进行确认,同时监测相关进程。   “国内PC厂商每个月的出货量还是相当大的,这不可与下乡电脑相比。所以 这个月我们会相当忙碌。”国内某PC品牌市场总监对记者吐苦水。不仅如此,记 者还了解到,国内的一些杀毒软件厂商已经开始更新改善杀毒程序对绿坝·花季 护航软件的限制。“尽管软件是兼容的,但由于绿坝·花季护航软件会强制关闭 和执行一些动作,所以杀毒软件的主动防御系统会经常出现提示。”   微软表示,中国政府在计算机中预装绿坝·花季护航软件的要求会引发隐私、 安全问题,这些都需要得到妥善解决。   体验报告:“黄牛”变成“黄色图像”,“绿坝·花季”很初级   体验机器:海尔轰天雷台式机(酷睿2处理器,1GB内存,Windows Vista操作 系统)   体验时间:2009年6月10日   体验网络:中国移动2Mbps宽带   体验人:电脑报记者   开启绿坝·花季护航软件之后,记者点击了一张黄牛的图片,浏览器却直接 关掉了   绿坝·花季护航软件在华军软件站下载获得。软件体积为9.88MB,由软件自 动安装在系统盘的system32文件夹下,用户不可能选择安装文件夹。   安装之后启动软件,会提示初始密码为112233,需要用户进行修改。进入系 统之后,会出现一个银灰色界面,左边为设置界面,右边为具体参数界面。最为 重要的是“系统设置”项目。在这里可以选择对网络过滤的程度,包括是否对图 像进行监控拦截,是否对文字进行扫描过滤,是否需要扩大监控内容的范围,甚 至还可以对上网时间进行控制调节,从这一点看,绿坝软件至少在功能上主要是 针对青少年上网开发的。   重点体验的是这款软件的黄色图像识别拦截功能。在说明书上,开发者强调 这是一款真正带有主动识别技术的上网过滤软件,能够有效识别网络上的黄色图 像。在技术上,绿坝·花季护航软件主要是通过对图像色块大小、浓度进行分析 判断来达到监控黄色图像的目的。换言之,只要图像色彩跟肉色相近,占据画面 范围比较大,就有可能被识别为黄色图像,从而成为拦截的目标。   在实际体验中,记者先后通过网络播放了一部带有激情床戏的电影、一部出 现洗浴情景的国产大片,这款基于色块识别技术的绿坝·花季护航软件的确在一 定程度上拦截了其中的激情图像,这些图像都符合前面提到的共同特征:画面中 出现大量的肉色色块,而且是占据了至少三分之一的屏幕。   但随后出现的事情却让记者感到目瞪口呆。先是打开新浪网的女性频道,出 现许多穿着性感的女郎图片,绿坝·花季护航软件立即强行关闭整个浏览器,并 弹出程序错误的提示框。接着,记者又通过谷歌搜索到许多“黄牛”图片,由于 黄牛皮肤接近肉色,而且体积庞大,绿坝·花季护航软件迅速将其识别为黄色图 像,毫不犹豫地强行中止浏览。最后,记者干脆在谷歌图片搜索中键入“黄色背 景”,结果还没有等到打开任何一张图片,忠于职守的绿坝·花季护航软件就马 上把这些黄色背景图片判断为违规的黄色图像,在几秒钟之内就将整个浏览器直 接“劫杀”了。   兼容性问题则是体验中出现的另一个问题。在安装绿坝·花季护航软件之后, 使用的傲游浏览器频频出现程序错误的提示,经常自动关闭,尤其是在进入一些 文字量庞大的网站,绿坝·花季护航软件对文字的扫描往往会导致网页出错,最 终让浏览器崩溃。   在体验中还出现一个严重问题,那就是绿坝·花季护航软件是采取后台隐藏 的方式,根本无法通过界面选项进行关闭,这对很多用户来说是一件非常麻烦的 事情。只要你安装运行绿坝·花季护航软件之后,除非关闭后台进程,否则你压 根就没办法让绿坝·花季护航软件在你需要的时候工作,在你不需要的时候关闭。   从整个体验来看,记者有两个疑惑的地方:第一个疑惑是针对绿坝·花季花 季护航软件的开发者,既然知道这款软件有可能成为面向全国电脑用户,影响面 相当广泛的产品,涉及到每一位网民的上网利益,为何在开发上显得如此初级, 成熟度如此之低?这种技术开发的低成熟度,不但不能保障包括青少年在内的网 民上网的切身利益,反而会让健康上网成为备受煎熬的过程。   第二个疑惑则是针对工信部的技术专家们,为何在招标时会选中这样一款在 技术性上并不突出,甚至存在不少问题的软件?毕竟这是一款面向全国上亿网民 的推广软件,对它技术的要求应该更为苛刻,更为严谨。为何在很多问题还未解 决之时就在全国范围内仓促推出,让人不解。   建议   对电脑操作不太了解的用户,不要轻易安装绿坝·花季护航软件,带来的一 系列技术问题会让你非常费神。   对于经常进行图片和图像操作的用户,谨慎安装绿坝·花季护航软件,因为 对于图像和文字的监控过滤能力过于强大,往往会让你手足无措。   对于家里有孩子的用户,如果希望安装此软件保证孩子健康上网,那么一定 要自己熟练掌握电脑操作技能,否则上网之后孩子和你都会遭遇一个又一个让人 头痛的问题。   技术解读   “绿坝·花季”太脆弱   绿坝·花季护航软件使用了分辨颜色的方法来过滤色情图片,这种方法也是 当前过滤色情图片的主流方法,被搜索引擎等使用。这种方法的原理是对图片中 的颜色进行对比,判断是不是色情图片。   绿坝·花季护航软件的安装非常特别,将所有程序文件都安装在 C:\Windows\system32中,一般的软件极少这样做。程序文件中有一个驱动文件 mgtaki.sys,安装在C: \Windows\system32\Drivers中,这样该程序就进入了系 统的底层,有了非常高的权限。   不过,绿坝·花季护航软件的自我保护能力,还是需要进一步加强。现在的 孩子不会轻易接受被偷偷监控,一定会研究如何破解该软件,如何摆脱背后的 “眼睛”。   如果使用文件粉碎工具,删除绿坝·花季护航软件的所有文件,就会让该软 件失效——不要问我孩子是怎么确定system32中哪些是该软件的进程文件的,搜 索引擎是很强大的,一搜索就能查明的。   如果使用安全辅助工具,是可以结束绿坝·花季护航软件进程的。强力的安 全辅助工具可不是任务管理器能比的,它们对进程的管理能力是强大的。没有进 程,该软件就失去作用了。   如果破解了绿坝·花季护航软件的密码,孩子就可以直接卸载它。而该软件 对自身密码的保管并不是非常严密,存在可被利用的隐患。除了加强自我保护能 力,绿坝·花季护航还需要跟操作系统、杀毒软件等涉及系统权限的产品加快磨 合的步伐,避免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 ◆ 以下摘自《中国经营报》2009年6月13日报道《“绿坝”身世之谜》,记者 李乐。   一纸来自工业和信息化部(下称“工信部”)的价值4170万元“订单”,让 郑州金惠计算机系统工程有限公司(下称“郑州金惠”)和北京大正语言知识处 理有限公司(下称“北京大正”)一夜成名。   郑州金惠和北京大正通过开发一款名为“绿坝花季护航”的上网过滤软件, 分别分得了2180万元和1990万元人民币的合同金额,此后,工信部还有望通过政 府采购的方式,每年向两家企业购买使用权,然后供社会免费使用。   那么,如此巨大的“收益”何以归于郑州金惠和北京大正?这或许才是“绿 坝花季护航”作为一个商业故事的核心所在。   胜者“身世”   赢得一年4170万元“合同大单”的郑州金惠和北京大正,究竟何许人也?如 果仅仅把他们看做是两个创新型的科技企业,一切似乎就太简单了。   记者调查获知,北京大正系内资公司,注册资本金为1000万元,但其中700 万元为“知识产权出资”,法人代表孟东豫,由中科院声学研究所和北京麦纳新 技术有限公司(下称“北京麦纳”)共同组建,孟东豫同时还是北京麦纳的法人 代表。   蹊跷的是,出资成立北京大正的麦纳公司系在北京大正公司成立之后方才设 立,而据本报记者掌握的情况,北京大正于2000年成立。   而郑州金惠的董事长赵慧琴则在此前曾担任中科院下属的科海集团的党委书 记兼常务副总裁。   而记者掌握的情况表明,在强制预装绿坝花季护航软件的消息公诸媒体之前, 工信部已经分别向中小学校和各大PC厂商发出通知,要求在出厂过程中,强制预 装该软件。其中,由教育部转发给各中小学的通知中,明确规定截止期限为2009 年5月。   经查证,北京大正法人代表孟东豫名下还有多家公司,如北京软媒视频技术 研究院、北京麦宁科贸有限公司、北京基尔斯电讯技术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等,其 中北京麦宁科贸有限公司还处在“吊销”状态。   更为微妙的是,北京大正的分公司还曾在深圳市地税局的欠税名单之上,深 圳市国家税务局深国税告[2008]4号文件显示,北京大正深圳分公司欠缴企业所 得税总计563.22万元。   利益几何   6月12日下午,《中国经营报》记者来到位于北京市海淀区人民大学附近的 北京大正办公地点——威地科技大厦7层,该公司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北京大正 于2002年在此办公,此办公地的总计人数大约有70人左右。   在其公司的墙壁上悬挂着营业执照、某大学科研中心等多项证明文件,“北 京大正”的字样并不明显,仅见于营业执照之上。显然,“绿坝花季护航”的开 发并非该公司的唯一一项业务,但正是这一个软件产品的开发,给北京大正带来 了一年1990万元人民币的现金收入。   记者了解到,当日,该公司法人代表孟东豫正在外地出差。“这完全是一个 商业行为,与政府没有任何关系。”郑州金惠总经理张晨民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 时表示。而搞清“绿坝花季护航”软件为两家企业带来收益的最简单办法,就是 搞清该软件的开发成本。   来自业界权威安全厂商的人士表示,此类过滤软件的开发并不复杂,其成本 至多不会高于10万元。该人士还曾对该软件进行过详细分析,发现绿坝软件的图 像识别部分甚至使用了来自互联网的开源代码,而按照工信部公示的信息显示, 图像部分的识别由郑州金惠负责开发。   6月11日,某门户网科技频道挂出的消息也表明,绿坝软件的破译技术难度 并不大,网上甚至已经出现了破解该款软件密码的示意教程。   6月10日晚,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中援引工信部相关负责人的话称, “绿坝花季护航”不会监控网民的个人信息以及上网行为,只是过滤色情等不良 网络信息,该软件在PC终端上亦可由使用者自行卸载。   但正是这一款可以自行卸载的软件,工信部正在准备以政府采购的形式向开 发者支付使用费,供社会免费安装使用,由此,“绿坝花季护航”被外界称为中 国覆盖率最高的“正版软件”。   前述业界权威安全厂商的人士还透露,类似安全软件的销售如果是随硬件绑 定,一般会按照终端点数的多少来进行定价。诸如微软的windows操作系统,只 要硬件厂商预装数量足够大,其售价并不高,一般为几十元至几百元。   垄断嫌疑   就在工信部6月9日公布的《关于计算机预装绿色上网过滤软件的通知》之后 三天,亦有法律界、学界人士致函国务院和国家反垄断委员会,指出工信部下发 的通知涉嫌违反《反垄断法》,此前亦有律师向工信部提出申请,要求进行信息 公开。   记者了解到,向国务院致函的两人,系媒介法专家魏永征和中国青年政治学 院副教授、知名律师周泽。   两人致函国务院的信件中指出,强制预装的要求,涉嫌滥用行政权力,排除 和限制竞争,违反了《反垄断法》的规定。目前金山等安全软件都可以提供类似 过滤功能,甚至微软vista系统也预置了相关功能。工信部要求计算机预装“绿 坝花季护航”软件,可能限制和排除其他同类软件经营者与“绿坝花季护航”软 件经营者的竞争。开发、生产与“绿坝花季护航”软件类似软件产品的企业,应 享有公平竞争的权利。   “我们认为,当前对公众威胁最大的是木马、病毒等恶意代码,作为志在保 护公众隐私的技术型公司,对于什么是信息不良网站,我们其实很难去做评价。” 旗下拥有360安全卫士和软件管家的奇虎公司董事长周鸿祎告诉《中国经营报》 记者,绿色过滤软件更多是由孩子家长控制的市场,而非大众市场。因此,国内 知名安全厂商诸如360、金山、瑞星等,尽管软件均具备类似功能,但都没有针 对该细分市场推出专项产品。   一个由软件引发的故事,或许刚刚开始。 【牛肆】∽∽∽∽∽∽∽∽∽∽∽∽∽∽∽∽∽∽∽∽∽∽∽∽∽∽∽∽∽∽∽ ◆         《梅兰芳》的预演——《霸王别姬》  ·曾祥盛·         吾友燕啄痕在空间里写的一篇关于电影《梅兰芳》的日志,让我知道有这么 一出大戏又要上演了,对于电影院放什么我一般是不太关心的。在我的经验里越 是吵吵得凶,越是玄,尤其国产大片更是如此,想想当年看(如果我用DVD放碟 片也算看的话,我是看过的)过的《英雄》、《十面埋伏》、《无极》、《满城 尽戴黄金甲》吧。   看到文章结尾说陈凯歌“也许再也拍不出《霸王别姬》那样的作品了”,我 这才想起这《梅兰芳》是陈凯歌陈大导演执导的。虽然有过《无极》这样不堪的 败绩,但既然拍过《霸王别姬》,也可以包容一下,理解为好马偶有失蹄好了。   《梅兰芳》我还没有看,等到有好一点版本的盗版DVD了再去买一张来。之 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全仗了当年看《霸王别姬》时留下的好印象。在我看来, 《梅兰芳》只是《霸王别姬》之余韵。陈凯歌之敢于去拍梅兰芳也是全仗了《霸 王别姬》的当年勇:同样是京剧背景,当年曾被边缘化,如今却成了主旋律。那 段小楼、程蝶衣不比梅兰芳更难多了吗?   在有机会看到《梅兰芳》之前,先回味一下霸王。   《霸王别姬》是在电影院看的,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了,那时还没有 躲在家里看盗版DVD的条件。我记得开始放映不一会儿就有人离场,悻悻的、无 可奈何的、骂骂咧咧的,走的人很多。我想这电影的名字也实在有欺诈的嫌疑, 他们是来看刘邦战项羽的,结果一看牛头不对马嘴,走人算了。估计要有人来晚 了,看到人们退出去的阵式可能会以为遇到电影院停电,提前散伙了。我当时没 有走,虽然也看得有点枯燥有点烦,但还是坚持到了最后,我在等李宗盛唱《往 事不要再提》。这歌在片尾,等得我够呛。   回顾一下《霸王别姬》在中国走过的历程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据《南方周末》 报导,1993年4月,《霸王别姬》送往戛纳电影节参加评选时,在国内还没有通 过审查,自然没能取得上映许可证。从戛纳捧了“金棕榈”奖回来,依然没有解 决上映许可的问题。“制片人徐枫动用了私人关系走‘上层路线’,再加上舆论 的呼声,《霸王别姬》终于公映”,让我们有缘看到。但接下来却麻烦不断,比 较有代表性的是,1994年有杂志批评电影“给人的印象是,‘文化大革命’似乎 就是共产党领导的新时代的主要内容,而这个新时代使在旧社会还得以保全和发 展的京剧遭到了灭顶之灾”。   这样的批评独具非常的眼光,言人所未能言,未敢言。但却不能把这样的观 点拿出来公开对电影进行批判,只能内部掌握。在小范围内让人知道它的恶毒, 让大家知道如果放任下去必将毒害民众。这火候可真是不好拿捏,批不得也放不 得。批判它,相当于在点拨普通观众,提前让观众带着问题走进电影院,会对电 影的宣传起推波助澜的作用,让人们的目光聚焦到电影的敏感部位。而放任自流, 其危害也是可以预见的,再说,这样有明显问题的电影都能通过审查,那审查部 门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不知道香港来客徐枫女士的上层路线是怎么走的,怎么走通了的。但我想, 可能有一个原因是谁都不看好这样的一部电影,它除了微微在政治上隐晦地犯忌 之外没什么好看的。真以为祖国大陆的钱这么好赚吗?让他去试试,撞撞南墙也 好,头歪眼斜之后自然就风平浪静了。结果还真成功了。听说后来成了禁片,不 让演了。但最近又听说有花钱看《梅兰芳》,免费送《霸王别姬》作添头白看的 新闻。不知是不是我的消息不确。   《霸王别姬》的成功不是偶然印堂发亮,手气好,撞大运的事,是众多创作 天才集体碰撞的结果。陈凯歌作为导演当然有其重要作用,但总体来看,并不是 他在起决定性的作用。1993年东京国际电影节上有记者问到《霸王别姬》的缘起 时,陈凯歌回答:“发起人是徐枫。”同时徐枫在日本谈到为什么选择陈凯歌时 说:“我认为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我曾经想我给他一个好的故事,给他很多的 资金投入,给他一流的的演员,我相信他会拍出非常非常好的电影。”   幕后汤臣公司的创作班子,编剧李碧华,也是小说的原作者,摄影顾长卫, 音乐赵季平,主题曲李宗盛,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角色。   演员更加不必提了,张国荣、张丰毅、巩俐、葛优、英达可是一群只要有好 题材就能出戏的人。   我记得张国荣出场的场景在相馆,和张丰毅一起照相。他手里拿一个烟头, 左右晃了两晃,脸上泛起隐笑,略带羞涩的眼波紧跟在指尖上晃动。优雅轻灵的 一个动作让人叹服,名家一伸手,显尽了大腕名“角儿”的身段手眼。这一刻仿 佛凝固了他一生的所有幸福:活在戏里,活在师哥身边。程蝶衣的这一刻幸福短 暂如他闪动的眼神,很快楼下纷乱的世界里就有飞石敲碎玻璃,打破宁静把他拉 入俗世中。   程蝶衣不是落入凡间的精灵,他就是从这凡尘俗世中艰难蜕变而来的,他的 脱俗更多的是因为恐惧,因为自闭。程蝶衣幼时被母亲当作女孩子带,到了戏班 里一直演女人,到最后苦苦纠缠于究竟“我本是男儿郎”还是“我本是女娇娥”, 演戏到了化境的地步,更把自己都化了进去,戏里戏外早已雌雄不分。这性别的 错位使他一直把舞台上的恋人和生活中的师哥混在一起,这一固执的心理使他一 直病态地不愿面对生活中师哥段小楼的妻子菊仙的存在,要求师哥“从一而终”, 那个“一”就是他自己。   程蝶衣的固执在他年少时看来是执着、坚忍,也显得内向的他就是认准一个 目标就一根筋扯到头的那种人。年少时在戏班里因为坚持“我本是男儿郎”,程 蝶衣险被打成残疾,遂与小癞子一起逃出戏班子。在混乱中恰逢“名角儿”出山, 被人流推拥到《霸王别姬》的剧场。那是怎样的荣耀怎样的辉煌啊,对于学戏的 人来讲,那就是人生最灿烂的梦想,已经想不出比这更美好的追求了。小癞子被 彻底震傻了,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道:“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得挨多少打呀, 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跟小癞子讲怎么成角儿,无异于与夏虫语冰,程蝶 衣却是知道怎么才能成“角儿”的,他什么也没有说,拉了小癞子就往回跑,跑 回到他一生心灵的归宿里。程蝶衣从此疯魔,这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我自是 我的虞姬,荣辱于我何加焉?他成“角儿”了,活在受人顶礼膜拜的光环之中, 行有车,衣有裘,人前人后都已经是程老板了,成功了。而片中很有反讽意义的 情节是,就在程蝶衣成名的那一场给张公公的演出之后,那坤给关师父说了一句 话:“你说这虞姬他怎么演她都有一死不是?”程蝶衣的入戏,也就意味着他的 结局了。从他成名的演出就预示了他的结局,程蝶衣爱上了作为一种象征的张公 公府上的那把宝剑,剑锋利,剑是杀人利器。他最后终于死在了他心爱的那把剑 下。   这剑后来被段小楼扔进火堆里,偏偏菊仙不顾一切的从火堆中把剑抢了出来。 不明白当时这么多的革命小将们竟然没有成功阻拦,也没有把这样重要的四旧破 除掉。更要命的是,菊仙在万念俱灰之下已萌死志,准备离开这龌龊的世界的时 候还不忘把程蝶衣心爱的宝剑送回来。我不知道如果这把剑被毁了会不会改变程 蝶衣的结局,但我觉得菊仙临死时把剑交还给程蝶衣时,眼神传递的是死亡的信 息,那时是她的赴死,而程蝶衣回应的应该是对死的渴望。   同样自己选择了死亡的是菊仙。   菊仙是片中最复杂的一个人物,也是最没用的一个人物,因为她太普通平常 了,没有看出什么典型意义来。她的意义常被忽略过去,但在《霸王别姬》所描 绘的这样一个非人的世界里,她是唯一一个正常的人。   她有原罪,出场的时候是妓女。这和道德评判可能没多少关系,只是表示她 处于社会的最下层。处于社会最下层的肯定不会是剥削阶级,这样说她的出身也 可以是一种资本,她可以是劳动人民的一员的,可能有美好前途的。但后来的社 会并没有按这一逻辑发展,把她摒弃在劳动人民这一光荣的群体之外了。她后来 从良了,虽然有段小楼英雄救美在前,但她的从良应该算是自主选择的,交给老 鸨的赎身费也是自己凑齐的。没有捷径可走,人只能自己去改变,“只能自个儿 成全自个儿,”这和《国际歌》唱的“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是一 样的。   没有什么前途也没关系,多少家庭妇女不一样幸福一生吗?女人嘛,普通人 嘛,她自有她的精神寄托,她有霸王——段小楼——就够了。段小楼是她的主宰, 吊诡的是混乱的世界里她有时候也能保护段小楼,她有时也是段小楼的守护神。 男人经常放言论事,当段小楼在外说话走音跑调的时候,“霸王”是不自知的。 她给他送来雨伞,虽然还没有下雨,但作为女人的敏感,她仿佛有预感,她知道 她该作什么了。她止住段小楼的话:“小楼,快下雨了。”然后把伞扔过去。后 来真下雨了,冲刷一切的大雨,她扔去的那把伞当然挡不住的。   菊仙对程蝶衣一直宽容,爱护。或许看作是正常人不和病人生气吧。程蝶衣 说话伤人,菊仙不软不硬地说:“蝶衣,我们小楼提到你,可都是说的厚道话 啊。”程蝶衣与这世界格格不入,菊仙也心疼,对段小楼说:“你这师弟呀,不 知道是这世道和他闹别扭,还是他和这世道闹别扭。”   菊仙与程蝶衣之间总有解不开的芥蒂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是程蝶衣的性别 错位,不言自明。其二是菊仙的妓女身份,程蝶衣的母亲是妓女,程蝶衣和韦小 宝一样的出身。菊仙的妓女身份犯了他的大忌。他进入戏班的第一晚,把母亲留 给他的大衣烧了,但亲情岂是能烧得断的。关于母亲,在他的潜意识里深深刻着 又冷又痛的那句话:“娘,手冷,水都冻冰了。”后来程蝶衣戒毒,菊仙拥着神 智不清的程蝶衣,他不由自主地还是喃喃着那句:“娘,手冷,水都冻冰了”。 程蝶衣对菊仙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对程蝶衣来说,菊仙是母 亲与情敌的双重身份。   菊仙的死,本是犯不着的,如果换一个人可能赖着也就活下来了。经过那个 时代的人都应该知道,那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年代。过去看过一首诗,外国人写的, 名为《文化大革命》或者是叫《中国》,我认为完整的诗名应该是《中国文化大 革命》。全诗就一句话,大意是“我捡起一块石头,听见一个声音在里面吼,别 碰我,让我在里边躲一躲”。那时个人的尊严与荣誉都必须抛开,人人像蝼蚁一 般活着,谁还会为爱赴死呢?或者是因为作者对这个人物有偏爱,一定要拔高她 一下。   菊仙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欢乐与生活的意义都交给霸王了。段小楼就是 她生活的全部,是她心中的神,她的上帝。所以当段小楼被生活逼垮掉的时候, 当段小楼说“我不爱,我不爱,我不爱她,我从此和她划清界限”的时候,菊仙 的生命就已经失去意义了。当神都垮掉的时候,人只有用死来抗争了,菊仙的 死,是自己选择的,就像当年的从良是自己选择的一样。   人,只能作到这一步了。   段小楼是这世界中的神,是按“高、大、全”的模式塑造的,没有缺点。我 不想浪费笔墨来再造他的伟大光荣了。但作为一个艺术形像,我们一定要记住, 前边所有为他贴金镀银的铺垫都只是为了向大家展示他最后的垮掉。把一件无比 美好的东西破坏给你看。这是什么?是悲剧!   是什么让神都垮掉?没有人能提供答案。   悲剧是怎么来的?程蝶衣说:“你当今儿个是小人作乱,祸从天降?不是, 不对。是自个儿一步步,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来的。报应!”   《梅兰芳》已经有人看过了,我从宣传资料上看到《梅兰芳》演到1945年( 但肯定在1949年之前)就戛然而止了。真是点到为止,有水平,作人物传记也能 该止的地方就真的止下来。   陈凯歌很成熟了,如果选的是一个主旋律的题材,在这个时候止住真的是选 对了时间。再演下去梅兰芳会遇到段小楼、程蝶衣一样的困境。比如也会回答 “为什么帝王将相上台了就是京剧,为什么劳动人民上台了就不是京剧了呢?” 这样的问题。   而他也是回答不出标准答案来的。   或许是为尊者讳,我相信这样的梅兰芳会更好看。但如果我们相信每个人的 命运都离不开社会,每个人的成功失败都有社会因素在其中的话,那么我希望有 一天能看到敢挖掘成功失败背后的社会因素的作品。我看够了与社会环境无关的 英雄故事,那是假的,我不相信。陈凯歌的成功是属于那坤式的成功,段小楼式 的成功,依然缺少做菊仙、程蝶衣、关师父的勇气。   真不知这《霸王别姬》是《梅兰芳》的预演彩排,还是《梅兰芳》为《霸王 别姬》狗尾续貂。   但愿是前者。   再补一句:   笔者见事不敏,往往把“时新事”变成“旧闻”。本文写于2008年12月19日, 所以文中会有还没有看到电影《梅兰芳》一类的说法。后来看过了,本想再写几 句什么的,但在电影中看到一个低级错误:日本军人对梅兰芳说:“阁下命令你 **”,在中文里,“阁下”是一个用于第二人称的尊称,相当于“你”。连这个 问题都犯糊涂,我终于明白电影《梅兰芳》只能算得《霸王别姬》的狗尾巴了。 ◆             笑谈如厕的变迁   ·汤礼春·   改革开放前,城市人面临的唯一和农村人差别不大的问题是“如厕问题”, 甚至比农村还差。就拿大上海来说吧,大多数普通市民的“如厕”都很难,只能 在家中的马桶里解决。你想想,在那人均才几平米的狭小空间里,躲在一片帷布 下匆匆地方便,那种声音,那种味道,叫人多么地不自在,多么地不舒服;而且, 还得在天蒙蒙亮时就得拎着马桶到街上将秽物倒到粪车里,否则,错过这个时机, 满桶的秽物就又得在家存放24小时了。而农村,可以说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小茅房, 虽很简陋,然想什么时候方便都可以,代价不过是在进入茅房前,要轻咳一声, 以辨明茅房里有无异姓而已。谈起城市人的如厕问题,农村人常常拿此当笑话哩!   我从小生活在大城市,如厕在我的记忆中确实有许多可笑而又尴尬的窘事。   我们家那时所住的院子里大概有几十户人家,家家都没有卫生间,都只能到 半里外的一个公厕去方便。由于早上如厕的人特别多,所以早上去如厕时常常要 排队,这就得练就一身“夹屎”的硬功夫,否则你就是拉到裤子里了,也没有人 会舍得将“蹲位”让给你,虽然那个时代人人学雷锋。别的场合下人人争当雷锋 互相谦让,然唯独在“如厕”的时候,没有人主动让位,因为这不同于在公共汽 车上,在这里人人都心急火燎身不由已。如厕排队的人也远不像排队买粮那样文 明,而是一人扼守一个“蹲位”,以便“蹲坑”的人一起来,就以最快的速度去 占据;好在那些刚方便完者此时也重新焕发了雷锋精神,并不在“蹲位”上慢慢 系裤子,而是提着裤子立马“让位”,到一旁再慢慢系去。   因为上厕所的路途远,所以常有人去上厕所时顺便干点其它事。比如厕所旁 边有个菜场,就常常见有人上厕所时拎个篮子进去,方便完后顺便买菜。如此也 就常让路过的外地人生存疑惑:这里面到底是厕所还是菜场,进还是不进?记得 我们院子里当时有个笛子爱好者,习艺甚热。为了不浪费时间,每逢去上厕所时, 他就带上笛子,一路走一路吹,一直吹到厕所方才止音;十来分钟后,笛子又响 了,在回家的路上,那笛音悠扬活泼了很多……   白天上厕所怕的是排队,晚上去厕所则怕的是“踩地雷”。因为六七十年代 里灯泡是凭票供应的,因此厕所的灯泡常常会被人“借”走,黑乎乎的厕所就让 一班调皮的孩子有了搞恶作剧的用武之地,他们故意将屎拉在厕所里的过道上, 并戏称“摆地雷”。所以,晚上如厕时,是必须带火柴去的,否则踩上“地雷” 就连“方便”的心情也顿时“炸飞”了。假如你侥幸没有踩中“地雷”,也有可 能会遇到另一种晦气。如有可能碰到有醉酒者,摸着黑闯进来,也不管三七二十 一,就吐,就尿,等你惊叫一声骂开了,却为时已晚,头上已是污秽淋淋…… 所以那时,除非是不得已,晚上我们一般是不去厕所的,小便一般就在门前的水 沟里解决。当然,那得像做贼一般,偷偷摸摸,稍见有人影晃来,就立即刹住, 那种解一半憋一半的滋味叫人要难受半天。当然在水沟里解决小便仅限于男孩和 男人,那些女孩和妇女就解在家中的尿罐里,至于这尿罐又倒在什么地方,我就 不得而知了。我们这座城市不像上海,是没有拖粪车上门的,但也未见女孩和妇 女们拎着尿罐到半里外的厕所去,现在想起来,那些尿罐里的秽物应都是在夜半 三更时,悄悄倒在我们撒尿的水沟里的……   六七十年代,还有一类发生在厕所里的可笑之事。那时我们都以戴军帽为“ 酷”,因此总能看见戴着军帽的人在厕所里解手。常有人正解得“痛快”之时, 蓦地被人把头上的军帽抢走了,被抢者是干着急没办法;有的思帽心切,便也如 法炮制。这样就来了个“抢性循环”,只要戴军帽如厕,军帽必被抢之。久之, 大家形成一个共识,上厕所前,必将军帽取下拿到手中或塞到裤袋里。   进入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中期,我虽已是而立之年了,然如厕问题仍没有多 大改观。那时我们住在单位的两小间平房里,百十米外倒是有个公用的厕所, 但因为是露天的,雨天难免有些不方便。下雨时打伞“方便”倒也雅观,难受的 是那蛆虫会顺着水势爬到脚背上,骇得人不得不草草收之,逃之夭夭。还有令我 尴尬的是:半夜时分,妻子和孩子不敢上厕所,就在尿罐里解决,有时晚上妻子 不敢上厕所倒尿罐,便嘱我将尿罐拿到公厕倒之。我这个人文化不高,但却有文 化人的薄面。既不敢违抗妻子的命令,又怕拎尿罐时让人撞见,故总像做贼似的, 总要先侦察几番,一旦确认人迹罕见时,才拎着尿罐飞快地往厕所奔去,有时半 路上遇到熟人,便难堪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改革进入九十年代时,城市的如厕问题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很多有经济实 力的单位都开始为员工修建单元房,并配有独立的卫生间。而我想解决如厕的问 题却遥遥无期,因为我所在的基层文化单位连发工资都只能减半,至于修单元房 那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至于妻子所在的工厂,甚至比我们单位还差,到九十年 代中期,即使每月“二百五”的低工资都已发不出了。   到九十年代未时,差的居住环境和窘困的生活,逼得我这个年已47岁的“老 实人”只有挺而走“险”。我在单位办了留职停薪,带着妻儿南下到广州打工。 在打工期间,我特意租了一套有卫生间的两居室,那是我到那时为止居住和如厕 的最佳环境,一想到居然是在异乡打工时才享受到的,我就不免挤出一丝苦涩的 笑。为了改变生存的条件,我们一家人在异地他乡努力奋斗,几年后,当我们积 攒了一笔钱后,首先就在我的老家买了一套有卫生间的两房一厅。   2004年春,我们全家回到老家,住进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单元房。然而此时我 们已不满足于这仅有一个卫生间的生活条件了。我们这三口之家,都习惯于早上 一起床就上厕所,这样也就有了新的“争先恐后”的矛盾。于是我们全家人一致 举手同意,卖掉这个仅有一个卫生间的房,买一套有“两卫”的房。   2005年的春天,我们全家人搬进了一个花园小区,住进了四室两厅两卫的新 居室。每天早上,当我安安生生、舒舒服服地坐在洁白的抽水马桶上时,我会由 衷地感受到:如今的生活才真叫美好的生活。 【丝露集】∽∽∽∽∽∽∽∽∽∽∽∽∽∽∽∽∽∽∽∽∽∽∽∽∽∽∽∽∽∽ ◆            穿过天空你的手                   ·刘军·   1   这种盒饭是工作餐,5块钱一份,局里统一安排的。大家一人捧着一份蹲在 墙脚下吃,饭很平常却吃得津津有味。我们防暴队在执行任务时,大多时候只能 吃这种份饭。   上访的“拐子轿”车主们正聚集在市政府门前与接访人员交涉。虽然信访局 就在市政府的隔壁,群众却很少到那里去上访,往往一拥就到了市政府。我们的 任务除了维护好现场秩序,防止发生不测事件之外就是协助有关部门将上访者引 导到信访局。   在我们这个安宁的内地小城市里,防暴反恐的几率是少之又少,防暴队成立 以来的几个月里,很少有别的事情,除了日常训练之外,更多的是处置上访问题。   上访的人大多数是遵守秩序的,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只是为表达诉求帮个 人场,只有少数为首的人与政府交涉。不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外省某地曾 经出现过上访人员在维持秩序的公安干警面前打砸政府大楼、打伤工作人员的情 况。现场的处置警力因为没有得到有关领导的命令,未能及时采取果断行动,制 止暴行,成了事后被重点追究责任的对象,据说公安局长很快就引咎辞职。公安 局长引咎辞职的情况在国内还极少见,更突出了处置群体性事件的敏感性。   好不容易熬到上访人员离开后,已是下午四点多了,之后我们才疲惫地回到 队里。一些队员招呼着要打牌娱乐娱乐。我不想再打了,就到了内勤室,看看特 岗津贴能不能发下来,再看看有没有报纸信件什么的。   老大姐黄静在整理资料,新调来的刘春在看信。黄大姐热情地招呼我,刘春 只抬眼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黄大姐是个爽朗健谈的人,喜欢和人聊天,我们没事时都喜欢到她这里来, 喝喝茶,看看报纸什么的。   往来的资料和文件很多,又要负责接电话,黄大姐一个人很忙。刘春调过来 帮忙后,黄大姐可能会轻松一些,但她好象并没有安排刘春干什么事。刘春安心 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信,左手举着一页,木木地看,给人很别扭的感觉。 刘春一般只能这样看信,谁让他的右手缺了大拇指呢。   刘春挺沉默寡言的。老实说,我特别不喜欢这种不主动和人招呼的人,我见 了别人总会先打招呼表示礼貌。刘春不和我说话,我也不愿搭理刘春。其实不光 我这样认为,对队里其他人来说,刘春显然也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他来了有两 个多月了,很少和人打交道,除了内勤这一块,别人和他都不熟。   2   没过几天,防暴队长宗世元找到了我,让我把宿舍收拾一下,说有人要住进 来。我猜八成是刘春,他目前暂住在亲戚家里,离局里太远,上班很不方便,而 现在又没有经济实力买房子。   我问宗队长住进来的是谁,他说是刘春。我知道刘春不好相处,将来会不会 闹矛盾尚不可知,有道是丑话要说到前头,便委婉地向他表达了我的担心。宗队 长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刘春是个新同志,你得多担待,再说他不住到你这 里还能住哪里。”我只能接受下来。   我回到宿舍里,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卫生,又将另外一张床收拾出来。 (臭袜子就算了,反正男人都是一个样的。)   过了一会子,刘春拎着一只大号的提包进来了。他将包放到空床上,腼腆地 冲我一笑。   我和刘春的“同居”生活终于拉开了序幕。   时间长了,我发觉刘春的生活习惯和他的待人处事一样不好理解。比如我夜 里习惯用尿盆,晚上方便时很省事,特别是大冷天里更不用跑到厕所里去了。刘 春夜尿多,却从来不用尿盆,一天夜里最少要跑出去两次,很多回都把我从梦里 吵醒了。为了睡个安稳觉,我甚至提出和刘春合用一个尿盆,但刘春婉拒了我的 好意,从来没用过我的尿盆。白天里,因为我们的厕所里没有隔间的问题,刘春 绝不同时和别人一起蹲大号,大概是因为手指的问题产生了什么心理障碍吧。   平日里,刘春是一个温和而羞涩的人,话不多,也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 摆弄他的右手大拇指残缺的指根,好象欣赏自己的宝贝似的。有时,一边看还一 边用左手拔那节拇指的指根,象是把它拽长似的。不过,每次当我注意到的时候, 他会马上掩饰过去。我注意过刘春的右手,大拇指从根部就缺失了,所以每当伸 出右手来时只有四个手指,显得特不和谐。   临沭县位于我们瑞边市的西部,与我们这儿相隔三百多里地。关于刘春为什 么会从临沭县公安局调过来的事,上级没有明说,也不要我们问,但队里私下流 传着许多说法,有人认为他是通过关系进来的后门子,大部分人则基本上认定是 因为他犯了错误。我们都猜这一定和他的断指有关。   3   任何一个具有伤残鉴定知识的人都知道,非左撇子的正常人右手拇指缺失意 味着七级伤残。当初局里将刘春安排到防暴队时,队长宗世元、教导员蒋正宝都 是坚决反对的。无论如何,防暴队不愿要一个废人。但局里作出的人事安排,防 暴队协调不成,只能先接收下来,再根据情况给刘春安排一个适当的位置。于是 刘春便到了内勤室,协助黄大姐工作。刘春右手不灵活,干起活来都吃力,一会 问这问那,一会儿需要帮忙,反倒能多添了乱子出来。黄静看着心烦,根本不愿 让刘春多插手干活。   刘春无所事事的时候,特别喜欢看信。一封信就是两三页纸的样子,他却能 看上多半天。   刘春会定期收到一封信。这年头,极少有人还写信,刘春经常收到信便很惹 人注意。   信的字体明显是女性的,每封信皮上都会写着“内详”两个字,颇让人浮想 连翩的。黄大姐猜信肯定是刘春的女朋友写来的。   刘春从来不向人谈起信的内容,对黄静也不例外。我对刘春的信也很感兴趣, 他将信带回宿舍时,我一直想趁他出去的时候,偷偷看上两眼,满足一下好奇心, 但刘春从来不给我机会。他一旦看完信就会小心地放到一个铁盒子里,锁上。我 有时会敲东瞄西地问上两句,想套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刘春一点也不愿多谈,只 告诉信是一位哑巴姑娘写来的。   刘春回信时是用左手写的,虽吃力,却也能成文。这段时间,刘春苦练左手, 用左手拿东西,用左手吃饭,用左手打球,甚至用左手擦屁股。他相信时间长了, 自己会变成一个左撇子,那么右手的残疾对生活质量的影响将大大下降。练习左 手的时候,刘春的眼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平时是随意的,散漫的,心不在焉的, 练习的时候则是坚定的,兴奋的,昂扬向上的。   这天,我出去参加队上的一个喜宴回来后,闻见屋里充满着一股刺鼻的酒 气,看到桌上放着两碟吃剩的菜,地上躺着两个酒瓶,刘春则姿势不雅地趴在桌 子上,像是睡着了。   很明显,刘春喝高了,看来是心里不爽快。这回张超结婚,给队上的人都发 了请帖,就是没给刘春,刘春准是有想法了。看来,队上的人对刘春的确是不太 接纳的。   我吃力把刘春架起来,扛到床上,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刘春突然开口了, “哥们儿,我没醉,咱俩再喝两盅,喝两盅。”我说:“喝!喝死你算了,一个 人也能喝高也真有你的。”   “兄弟,我是不是很没用?”   “对,你就是没用,醉了也不知躺床上去。”   我正想给他弄点热水喝的时候,“哇”得一声传来,刘春吐酒了。幸好他头 在床沿上,一伸头,秽物全吐到了地上了。   吐了酒,刘春好象清醒了一些,却一下子滚下床来,趴在地上,用手伸进秽 物里摸了起来。污物在地上溶成一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刘春使劲捞个不 停,看得我几乎要吐了出来,一把扯住刘春的手说:“你疯了,还嫌不嫌脏!”   刘春不顾我的拉扯,还要捞那些秽物,我连忙找了条扫帚过来打扫。   大概凡事总有第一遭,刘春这回喝醉后,好象越来越愿意喝闷酒了,而且每 次都趁我不在没人管他的时候。   我彻底见识了刘春的酒后变态。他总会用手在吐出的秽物里乱翻,好象根本 不知道什么是肮脏似的。我见过几个月的小孩拉了屎,会用手抓着玩,醉酒后的 刘春简直和婴儿一样的智商。队上酒后失德的人不少,张庆喜欢说话,崔宏岭喜 欢乱窜,杨会甚至将自己东西到处送人,但象刘春这样遭人厌的还真不多见。   4   既然住到了一起,朝夕相处,就是最好的朋友,我有意拉刘春多和别的同志 接近,这对改善他的人际关系是很有帮助的。   我有酒场的时候,会特意叫上刘春。在目前的机关里,喝酒是一种最重要的 交际方式之一,多喝酒才能多交流,多加深认识,多渴酒才能拓展人脉。我有意 让刘春扩大交际圈子,特别是和领导同志,这会对他的政治前途至关重要,虽然 他目前这个样子,也谈不上什么前途了。一开始的时候,刘春并不愿意跟我去, 我就强拉他,他才去了。   所幸刘春在酒场上表现还可以,一旦喝开了,也是什么话都说,拉住人就称 兄道弟的,还特别喜欢和刑警队的伙计们喝。这让我很欣慰。   刘春的局面似乎有些打开。事情出现不良的苗头是在一次喝酒中。那次我 没有去,是听伙计们说的。   那天,酒过三寻之后,很多同事都开始打圈,互相灌酒。因一桌人都喝的是 啤酒,所以来抽签喝“步步高”,也就是第一个人喝一杯,第二个喝二杯,第三 个喝三杯,顺时针排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刘春有些倒霉,特别背运,竟连续被 灌了三个六杯,撑不下去了。   接下来,韩利给刘春让酒时,刘春不想喝,韩利再让,刘春还是不喝。韩利 灌不下去酒,感觉失了面子,便笑着说他愿意发扬风格,放过刘春,全当是谦让 残疾人了。刘春的脸色马上变了,质问说:“你说谁是残疾人!”韩利也说: “当然是你呀,一桌人除了你,还有谁?没事,我让着你就是了。”刘春抬手就 把酒泼在了韩利脸上。   一桌子人都呆住了。韩利狠狠瞪着刘春,拳头都握紧了,他身边的人赶紧把 他按住。   韩利虽是个有些性格的人,但受同事们劝阻,最终没有发作。一桌人只好不 欢而散。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敢和刘春开玩笑,都知道刘春对“残疾”这两个字特别 过敏。刘春成了瘟神,谁喝酒也不愿叫上他了。   到这时,我才认真对待刘春的断指问题。当晚,我和刘春谈了心,层次是很 深入的。我事实求是地指出他和韩利闹僵是不应该的,韩利没有大错。刘春解释 说只是接受不了自己成了残疾人的事实,当韩利说他是残疾人的时候,他连杀了 韩利的心都有。   刘春终于给我讲了他的故事,这好象是个很艰难的决定。   人真是不可貌相,刘春没调过来前竟然是临沭县局刑警大队的办案好手。   大约半年前,临沭县县委招待所里发生了一起重大案件:一个女服务员被四 名歹徒轮奸。那个女服务员是一位县领导的远房亲戚,因为是个哑巴,不好找工 作,便安排在了内部招待所做服务员。她是在宿舍里睡觉时被人入室抢劫、轮奸 的,下体被撕裂,几乎丧命。作案情节令人发指,影响极其恶劣。   在县委大院里发生了如此恶劣的案件,影响巨大,县委主要领导都作了指示, 责令公安局限期破案。书记、县长几乎一天一个电话打给公安局长,询问案件的 进展情况。   县公安局承受的破案压力可想而知,抽调了几乎所有的精干力量开展侦破, 一个星期后,终于成功认定了一名嫌疑人,并进行了密捕。   为了尽快抓获其他涉案人员,防止其潜逃,需要尽快突破口供。不过那嫌疑 人心里素质很好,还有反审讯经验,极其顽固,死硬异常,就是不肯吐出同伙。 他甚至还冲着主审人员的鼻子大骂:妈的×,老子出去后一个个治死你们,气焰 极其嚣张。几组审讯都无功而返。   口供迟迟不能突破,专案组重压之下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也是必然的。   刘春说着说着似乎有些激动:“督办案件的地区公安局刑警支队领导暗示我 们放点大料开开锅。我们明知刑讯逼供违法,也没有办法。刑警大队办案是受很 多因素制约的,有时在政治压力面前,连法律都得让位。   动手前,我们先用一条黑布袋将嫌疑人的脑袋蒙上了。这样,即使打了,嫌 疑人也根本不知道是谁动的手。   不过,搞刑讯逼供的确是要承担风险的,你也知道。我年轻气盛,当时一想 到那受害的姑娘,对犯罪嫌疑人就恨之入骨,也上了。   才三四分钟,嫌疑人受不了了,就求饶,招了一个人。这明显是敷衍,领导 示意再加点压,我会一绝招,能卸人膀子,就上前动了手。那人杀猪似的嚎叫, 再也抗不住了,结果又供出两个,这才齐了。干完后,我给他的膀子复了位,嫌 疑人才安静下来了。领导示意我去解头套。谁知我刚一接近嫌疑人,那家伙张开 嘴就冲我咬了过来,竟然死命咬住了我的拇指,十指连心,我一下子就疼昏了过 去。   等我醒来才知道,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病床上,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那一截 手指居然被嫌疑人全咬了下来,还吃到肚子里去了。   我们不能将犯罪嫌疑人的肚子挖开,所以我的手指不可能实现移植了。后来, 嫌疑人也被送进了医院,经鉴定构成轻伤。嫌疑人家属抓住他曾入院治疗的事, 拿住了刑警队的把柄,避开本地媒体,在外地媒体和互联网上公布了队上刑讯逼 供致人受伤的事情。   局里和刑警队都感到了压力,检察院很快就介入了。那个头套保护了战友们, 检察院唯一能认定的实施了刑讯逼供的人就是我。   虽然案子破了,因出现了刑讯逼供的情况,出于种种原因,事件只能低调处 理。在县里干预下,我并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但被调离刑警队,来到了你们防 暴队。让我离家乡这么远,异地工作,可能便于消除负面影响,或许还有保护我 的考虑吧。”   刘春又郑重地问我:“如果当时犯罪嫌疑人吐了,会不会把我的手指头吐出 来?也许,我就能保住手指了。”   我这才知道刘春醉酒后为什么常常翻秽物了,他一定是幻想着能翻出一节手 指来。   我对刘春非常敬佩,想不到他身上埋着这么大的冤屈,还不好对外解释。   不过,就事论事,就今天的事,我也表明了态度,刘春应该向韩利道歉,他 用酒泼人是不对的,但刘春拒绝了:“他不该说我是残疾人。我是警察,残疾人 能继续干警察么?”看刘春这么倔,我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段时间,刘春和韩利互不理睬。我尽量不让刘春和韩利单独相处,在公开 场合里,则多和刘春说话,但其他人几乎没有理睬刘春的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早上,我正睡得象死猪一样。有人把我推醒了,我以为是刘 春,睁眼一看却是教导员蒋正宝。   蒋正宝问我:“昨晚上刘春几点出去的?”我下意识地看了刘春的床一眼, 空空荡荡的,象没有人睡过一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说:“我不知道, 我睡时刘春正好好在床上躺着看信呢。”   “看什么信?”   “我也不知道,刘春的信从来不让别人碰。”   蒋正宝告诉我,昨天夜里,刘春和韩利有一场决斗,就在楼前的训练场上, 刘春把韩利的膀子卸了。   “他妈的,堂堂的人民警察还给我来这一套,土匪窝里生出来的啊?”蒋正 宝咬牙切齿地骂道。   我附和着:“刘春也太不象话了,不就是因为一句话的事吗,韩利又没有说 错,他就上心了。”   蒋正宝又问:“这两个混蛋这几天有没有干过仗?”   我说:“没有啊,要有我肯定知道。”我把这几天特意看好和照顾刘春的情 况都告诉了他。   蒋玉宝夸我说:“你倒是个有心的人。”   蒋正宝是从宗世元的办公室里出来的,宗世元已经把将刘春和韩利叫过去了。   “他妈的,混蛋。你们还象不象一个人民警察?谁不想干了,趁早给我滚 蛋。”宗队长的大嗓门隔着八里路都能听见。   我们静静地听着,谁也没有吱声。“啪”地一声,象是拍桌子,又象是打耳 光的声音。宗队长从来没拍过桌子,也从来打过任何人的耳光啊。   很快,在关于如何处理这件事的问题上,蒋正宝和宗世元的意见有了分歧, 宗世元盛怒之下,未免有些不理智,意思是如实上报局里,依法依纪处理,蒋正 宝倒是建议不要上报局里,这样会毁了两个年轻人。到底是管干部的蒋正宝想得 周全,最后,宗世元还是尊重了他的意思。防暴队召开了队务会,重申人民警察 队伍里绝不能容许出现这种违纪违规之事,研究决定给予刘春队内严重警告处分, 并向韩利道歉。   在队里全体人员会上,刘春承认了错误,但仍拒绝向韩利道歉,他认为韩利 不该侮辱人。其实大家心里明白,韩利不过是说出了实话,并没有侮辱他的意思。 宗世元和蒋正宝的脸色都很难看,现场气氛非常难堪,没有人作声,大家抽烟的 抽烟,掏出手机来看短信的看短信,上厕所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我也去上了厕所,假装蹲大号,防暴大队成立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我磨蹭着出来时会议已经散了,真不知道是如何收场的。   5   “拐子轿”车主们再次进行了上访。防暴队应时出动,迅速前往市政府维持 秩序。   “拐子轿”是对本地私自搞营运的残疾人助力车的称号。残疾人助力车本来 是为了残疾人的出行方便而专门设计制造的,并不允许来从事商业营运活动,但 国家对残疾人的优惠政策被一些残疾人曲解和超范围应用,部分残疾人以没有经 济保障为由加入到营运之中。这样,问题就出现了,这种助力车的安全性问题, 违规违章行驶导致的交通事故高发、交通秩序混乱问题,打架斗殴引发的治安问 题等都很突出。由于残疾人是弱势群体,执法部门在处理时往往要面临各种压力, 不敢放心去抓,结果症结越积越大,越积越厚,引起了广大群众的强烈反应。时 间长了,市里取缔拐子轿非法营运的政策出台便水到渠成,应时而生了。   为了照顾和保障残疾人的生活,市里承诺在取缔“拐子轿”的同时,将陆续 出台“爱心助残十项工程”。接访时,市残联施理事长也向残疾人宣传了党和政 府的方针政策,表明了态度:党和政府十分关心残疾人,市政府的“十项爱心助 残工程”就是为了帮助残疾人解决生产生活方面的困难。这十项工程是扎实有效 的,切实可行的,具体包括:助盲工程;助医工程;助听工程;助行工程;助明 工程;助训工程;助学工程;助困工程;助改工程;助培工程等。此外,政府还 将陆续协调解决廉租房问题、低保问题和子女就学问题。   市政府接访领导也告诫大家,为美化城市,树立城市良好的外部形象,市政 府近期将开展专项整治城区客运市场秩序,打击“黑车”等非法营运行动,作为 一名残疾人要遵纪守法,拥护市委、市政府的决定。   但残疾人代表们显然对此不能接受,认为他们搞营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 已经成为大家熟悉的谋生方式,大部分人生存环境小,抗风险能力弱,并没有其 他谋生能力,市里应该充分考虑到残疾人的实际困难,审时度势的制定出更加科 学化、人性化的管理措施。   经过协调,双方的分歧没有一丝减少,对上访者来说,绝不放弃营运的态度 是坚决的,强硬的。   此后的几天里,残疾人上访了多次,又扬言要进京赴省继续上访。   针对上访越来越激化的趋势,市里承诺要暂缓取缔“拐子轿”,进一步搞好 调查研究,并通过信访部门给了残疾人们一个等待回复的答复,上访人员才暂时 回去了,他们明白需要给有关部门留出一个调查研究的时间。   6   这天,宗世元大队长让人叫了我和刘春到办公室去。   我们都不知道是何事,忐忑不安地去了,宗世元让我们坐下,又起身关紧了 门。   我还以为是队里要翻刘春和韩利之事的旧账呢,看来不是。   宗世元先问了问我们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些情况,更让我们摸不着头脑了。领 导做事总是这种做派,就象暴风骤雨袭来时会有一阵风平浪静。过了一会子,宗 世元切入了正题,说是根据局领导的安排,队里要执行一项特别的任务,人选就 是我们两人。宗队长还特意指出人选是他拍板定下,局里同意的。   我们回到宿舍后,刘春一个劲地抽烟,好象思想还没想通,不过只要吃公安 这碗饭,有重大任务部署下来了,你有再大的意见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不能摞挑 子。   组织上要求刘春利用自身残疾,又是新面孔的特点,扮作一名“拐子轿”车 主,尽快接近他们,争取进入他们的圈子或核心层,适时偷拍他们密谋过程或其 他犯罪证据,为将来可能的打击处理留下证据。局里决定借鉴外地兄弟市公安机 关的处置经验,一旦市里需要,将全力配合有关部门一次性将问题解决掉,不留 后遗症。局里有关警种通过对上访情况的录像分析,已经认定了上访事件的幕后 组织策划者为一个叫老李拐子的人。宗队长当时还给我们看了老李拐子的照片。 他少了半条腿,但配戴了假肢,能象正常人一样行走。据说,他的腿是上世纪八 十年代的时候在一家工厂车间里当操作工时被车床轧断的。当时人的风格高尚, 他甚至不好意思向厂方索要赔偿,认为是给组织添麻烦。事后,厂方也不让他再 上班了,每月发工资养着他。前几年,厂子不行了,他想重提老账再提赔偿之事, 厂子却破产了。   很显然刘春的任务是艰巨的,相比之下,我的任务轻多了,就是及时与刘春 保持接触,单线联系,及时整理上报有关情报信息。   另外,为了保密和便于工作,刘春不能再住在队里集体宿舍了,还需要临时 搬出去住,地方已由行政科找好了。他执行任务期间暂不要回来,有事与我联系 就成。   行财科弄到了一辆“拐子轿”,交给刘春作为工具。这辆车属于八成新的, 看着还不错。我陪刘春去试车。刘春看着那车发楞,仿佛一旦用上来,就是铁定 的残疾人了。车虽不是新车,但看着车况还可以,刘春上去试了试,车性果然不 错。因为残了一个手指的问题,刘春开车有些不方便,不过很快就适应了。   开车时刘春一直阴着脸,对我这个搭档看都不看一眼。我瞧得出来,他极力 压抑着心里的忿恨。   这天,是刘春和我暂时“分居”前睡得最后一晚,他先看了几个钟头的城区 地图以熟悉街道和地名,才躺下了。刘春似有大心思似的,翻了一夜的烧饼。第 二天,他起得很早,简单地吃了一点,就开着那辆助力车上了街,颇有“下海” 一般的悲壮感,分手时甚至没和我说声“再见”。   老实说,这种卧底工作我是第一次遇到,以前一直以为只是电影、电视剧里 的事,参加工作后,也偶尔听到刑警大队、经侦大队、国保大队等一线办案单位 会用,其他部门却鲜见。至于防暴队隶属的巡警,有时抓卖淫嫖娼时会扮扮嫖客, 那更算不得真正的卧底了。刘春到底在刑警队呆过几年,对这种事不感陌生。   7   按照计划,一开始这几天,是刘春自由活动,熟悉情况的日子。刘春需要将 自己尽快变成一个“合格”的拐子轿车夫。   刘春知道接触老李拐子之前,要尽量象个开拐子轿的。他明白做便衣工作时, 关键是要处处细心,知彼知己,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因为有时一处小细节的失误 就足能毁掉一次大行动、一个大计划。还在临沭县局时,有一次遇上群体性事件, 有个民警着便衣混在闹事人群中摸情况,因为系了条公安制式腰带,被人发现, 挨了一顿暴打,肋骨断了三根,几乎丧命。   刘春决定先到地区师院去,做做学生的生意,找点感觉。学生们单纯,好说 话,易打交道。   车流人流不断,刘春的拐子轿在人车的洪流中前后穿梭着,象一尾洄游的大 马哈鱼。   在师院门口等客的时候,看得出来,刘春还有些“心虚”,又有些发木。有 一对男女从校门里走出来,隔着老远就喊:“拐子过来,拐子过来。去银城网吧。”   刘春很迟疑地探了探头,还拿不准是不是在叫自己。他头一次被人称作拐子, 还以为叫的是别人。拐子是本地人对拐子轿车夫的统称,大概因为开拐子轿营运 的人好多都是拐子,客人便统统以拐子称呼他们。   那对男女一看就是热恋的学生。男生问刘春:“去银城网吧多少钱?”刘春 说:“三块。”男的说:“两块吧,我们每次去都是两块。”刘春就笑了:“上 车吧。”   这是刘春的第一单“活”。两个学生上了车,刘春一起步,男的就抱着女的 脑袋啃起来了。   这种带棚的助力车很适合在里面亲热,拐子轿的轻型发动机嘶嘶的响声都变 得无足轻重起来。   听着后边的动静,刘春感觉到心里特痒,车把上也有后视镜,但实在不好意 思去瞟。刘春直后悔后脑勺上为啥没长了两只眼。   两个学生啃了一路,停车时,男的给了刘春五块钱,说,看你眼睛老实,不 多看,就不用找了。   这是刘春的第一笔收入。5块钱拿在手里,他禁不住看了又看。   万事开头难,刘春做成了第一单生意,后边就简单了。   刘春由自己的第一单生意想起了哑巴姑娘做成的第一单生意了。这是她在信 上告诉刘春的。哑巴姑娘有一个很俗气的名字,叫李红。李红开始从家里出来打 工时,并不在县委招待所干,而是在一家医疗保险公司作推销员。当时的保底工 资只有200块,剩下的全靠提成,而且公司还要收2000块的押金。一个不会说话 的哑巴能做推销员在常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李红却做到了,她认为人们是习惯 于同情弱者的,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拿着卡片和资料推销医疗保险有可能收到正常 人收不到的效果。现实情况是第一个月李红就吃了个鸭蛋,没有一笔生意“谈” 成。第二个月时李红因患重感冒去一家诊所打吊瓶,恰巧遇上了一位因患慢性肾 盂炎前来打吊瓶的哑巴妇女。妇女用手语“问”李红是自费还是公费。李红撒慌 “说”是“保险公司花的钱”,妇女惊诧不已,李红就“现身说法”动员她入了 医疗保险,才让业务开了张。李红对这次成功的推销一点也不自豪,而是脸红不 已,因为与其说自己劝人加入了医疗保险,倒不如是说骗人加入了医疗保险。她 “告诉”人家可以隐瞒有慢性肾盂炎的病史加入保险,一旦加入后,犯病时就说 是新得的病,将来再治就可以不花钱了,费用会由保险公司给报销。出事是在半 年之后,妇女因肾盂炎再次入院,却被公司告之拒绝理赔。妇女家属不认,告到 了公司,公司便将李红辞退了。   不管怎么说,第一单生意都是个里程碑,这让刘春很高兴。刘春听人讲过一 些讨巧的拐子轿不会满大街遛达,而是会到比较好的酒店门口等活,有些色情场 所会和出租车司机、拐子轿车夫们达成默契,每送来一个嫖客可以抽头,最少20, 多了50,甚至有抽到100的。当然也有客人要求车夫从一些娱乐场所拉小姐过来, 同样有相当的好处费。   网吧的旁边是间宾馆,住的多是游客,两三个拐子轿正在外面呆着,边等边 闲聊。刘春不打算再回校门口了,也在这里等。   三个车夫正聊得起劲,好象很熟的样子,刘春停好了车,也想加入进去,人 家却很警惕。   宾馆里出来两个客人,大热天还穿着整齐,打着领带,一看就属于白领阶层。 三个车夫都跑上前,问要不要车,又说附近有“好玩”的地方,可以拉着去,便 宜得很。   两个客人并没有理会他们,大概嫌拐子轿的档次低,而是上街打出租去了, 几个人失望地坐回了车上。   刘春将车挪近了些,三个车夫见刘春并没有抢他们的活儿,才对他一下子近 了起来。有人问刘春收成如何,刘春说今天挣得少,基本没有开张。一人说活不 在多少,遇到一个大方的主比在街上开上半天都强。另一人表示附和,也赞这里 的人不小气,小费高。   聊了一个小时,三个车夫有两个拉活去了,刘春便离开了,好歹在街上转悠 转悠也比在这里干等着强。   今天刘春共做了五单活,大部分是在晚上,不过最后一个活没有收到现钱, 坐车的那个年轻人下车后对刘春说没钱了,付给三枚游戏机牌。刘春头一回遇上 这种情况,没有反应过来,只好收了。   因有了游戏牌,刘春干脆收了工,到优胜路电影院的地下游戏室玩了一圈。   刘春回顾了头一天的情况,感觉没出什么漏子,表现还是可以的,唯一不足 的地方就是自己来的时间短,对有些地方不太熟悉,昨天突击背的地图好多又忘 了。不过这也算不上大毛病,有些本地的车主是文盲,若刚从农村上来,客人上 了他们的车,甚至不能说某某店名之类的目的地,说出来也无用,他们看不懂, 只能说在什么路、什么新村,或是一些大的建筑。相比之下,刘春还不算太差。   8   在跑车的时候,刘春会与一些拐子轿相遇。刘春仔细观察车主们,果然每个 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要么是手脚,要么是脊背,要么是脖子,没有一个全样 的。不过象刘春这样的缺失大拇指的情况,还真是一个没有。   跑了几天之后,刘春载的人多了,见识便也广了。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 有,城市也是一片树林子。有些人好交流,上了车就能聊天,有些人是呆鸟,愿 意闷着,上了车后一句话不说。有些人不好惹,看着就横,有的喝醉了酒不给钱 还威胁打人。对于好说话的,刘春也喜欢与他们闲扯,对于不好惹的,刘春则不 与他们一般见识。总起来,还是好人多,特别是部分女客,有的会说开拐子轿很 辛苦,有的说好3块钱到最后给5块钱就不用找了,能让人感受到人间的浓浓温情。   这天,我吃完晚饭后,又看了两集又臭又长的古装电视剧,正想插门睡觉的 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刘春钻了进来。   他妈的,他竟然不顾工作纪律偷跑回来了。   刘春关上了门,对我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拿出一包东西来,打开,竟然是一笔钱,最大的是一张50的票子,还有10 块,5块,2块,1块的,毛票也有。钱虽是好东西,可纸币们的外貌实在不雅, 看着没有几张是干净的。我问:“哪儿来的这些钱,怪脏的。”刘春说:“傻不 傻呀你。当然是我挣的,血汗钱哪,300多块呢。”我笑着说:“想不到士别三 日,就成大款了,钱都论袋子盛了。”刘春问我:“你说这算公款还是私款,队 里会不会收回去?”   他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刘春说:“这肯定是私款。”我说:“你净想好事,让你摸情况,你倒挣起 钱来了。钱要是私款,你的车怎么不是私车呢。你用公车挣的钱还能是私款。”   刘春马上一脸失望:“你和领导说说,算私款了吧。我想给那个姑娘买个东 西。”   我说:“还是你亲自跟领导请示一下比较好。只要把那个姑娘抬出来,领导 也不是冷血动物,还能不答应你。”   刘春一笑:“领导正烦我烦得够戗呢,要不是这次任务非要找个有毛病的, 还能搭理到我头上。”   我问刘春:“你今天还回去吗,要不就睡这里吧。”   刘春说:“不了,我回行政科给我找的地方去睡,那地方舒服啊,你没见过, 改天你去看看吧,一定让你过目不忘。”   我笑了笑,没有强留他。   临走时,刘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开拐子轿真不是人干的活,跑上一天才 挣个几十块钱,累啊。”他沉默了一会子,又说:“这几天,我每天都会在师院 门口等一会活儿,看着学生们进进出出的,挺羡慕他们的。要是哑巴姑娘也在里 面上学多好啊。她才19岁,就被人轮奸了,不知会不会落下毛病。她将来恐怕很 难嫁个门当户对的人了,过几年只能出去打工找个外地的,要么就找个死了老婆 的,或是年纪大的嫁了。”   9   这段时间,我一天和刘春通一次电话,了解一些情况。我从不主动找他,都 是他打给我,在他说话方便的时候。   这次,我问刘春进入角色了没有,他说差不多了,我又问和老李拐子接触上 了没有,他说接触上了,一点没有费劲,因为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白天的时候,刘春载着一客人去华友宾馆,路上就发现有辆拐子轿跟着自己 后头。刘春以为是同路罢了,不料拐子轿一点没有拉客的意思,一直跟着刘春。 到了华友宾馆后,客人下了车,那辆拐子轿就超上来了,下来几个人。   从走路上看得出来,那几个人都是残疾的,不过轻一些罢了。领头的人五十 多岁,很黑,长着胡子,穿着一身略显脏的西服,刘春一眼就认出他就是监控录 像上的老李拐子。老李拐子上来搭话:“哥们,收获怎么样?一上午打了几杆 枣?”刘春也机灵,就说:“刚开张,一杆。”老李拐子上下瞅着刘春,好象对 刘春的身份有些起疑。刘春知道城区的拐子轿分两种,有一部分是真正的残疾人 驾驶的,但很大一部分根本就不是残疾人,他们打着残疾人的旗号开着这种车在 街道上走走停停,随时装人下人,有人的时候就载人,没人的时候就装货。这个 家伙肯定怀疑刘春不是个残疾人。刘春赶紧将右手露出来。老李拐子笑了:“我 还以为又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冒伪劣,原来是新来的哥们,认识一下。叫我老 李拐子好了,有事找我。”拐子一般是别人加到人头上的,刘春对这人自称就是 拐子很是惊奇。老李拐子又问刘春的手是怎么弄坏的,刘春就说让机床轧的,要 不是消防队员动了切割机,只怕整个右手都废了,拐子就信了。旁边一个人过来, 径直掏向刘春的口袋:“你得先交管理费。”刘春有些蒙:“管理费?”那人说: “你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刨食,就是从先到的哥们儿嘴里往外掏呀。不交管理费, 怎么行?”李拐子又说:“你这管理费可不是白交的,至少在白天,我们能确保 开这拐子轿的都是正儿八经的残疾人。”   刘春就这样“交”了十块钱,不过,刘春手里也多了个东西,一张名片,严 格的说不叫名片,而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李拐子的电话号码。   几天下来,刘春就摸到了不少情况。“拐子轿”车稳速快,享受着国家优惠 政策,生意一向不错,健康人冒充残疾人开拐子轿的便多了,而拐子轿们最烦的 就是那种健康正常人开拐子轿拉活的,对此,就出现了这些专门负责“查稽工作” 的头儿,负责维护他们的利益。老李拐子就是这种角色,所以他要从每个拐子轿 那里每月抽头十块钱。刘春想起公安局里负责监督工作的督察队也是这种角色, 忍不住笑了。   刘春还发现老李拐子等每天寻查半天,另半天时间会在汽车站拉客。   这回,刘春在车站遇上了老李拐子,他的穿着和上次遇到时一样,给人的感 觉根本就不是开拐子轿拉客的。老李拐子身着廉价西服,打着领带,穿着皮鞋, 有些怪怪的不协调的感觉。在刘春看来,西服,领带,皮鞋,都是文明人用来修 饰庄重和显示品位的,是社会地位的象征,而在一个有着主流和精英意识的时代 里,拐子轿车夫是没有必要维持这种庄重和品位的。   当刘春凑上前去的时候,老李拐子还记得刘春,一拍他的肩膀:“你小子也 知道这是一处福窝。”   刘春说:“我家里穷,不得不多挣点,新手上路不着道,还请拐子叔多关 照。”   老李拐子就笑了:“嘴巴还行,你想多挣点,谁不想挣点?”   一辆拐子轿回来了,停在了他们身边,下来一个拐子,拄着两根拐杖。老李 拐子指着他对刘春说:“这是我儿子,叫他小拐子吧。”   小李拐子个子小,比刘春几乎要矮半头,不过,身子的肌肉很结实,很象潘 长江说过的一句话:浓缩的都是精品。   小李拐子残的和老李拐子几乎一样,也只有一条腿,是上初中时遇车祸所赐。   刘春主动给小李拐子敬烟,他也不客气,冲刘春笑了一下,就接了。   此时,一辆郊县来的客车停了下来,众多拐子轿车夫一拥而上,车还没停稳, 车门就被堵上了。乘客一下车,就有车夫上前强拉客人。   刘春没有挤到前面去,老李拐子已拉到了两位女士,对刘春说:“你他妈的 充什么斯文,好胳膊好腿的落在了那几个瘸子后面,还想多挣两个?”说得刘春 一阵脸红。   “你把她俩拉到‘亚龙纺织’去。”老李拐子居然把他的活儿让给了刘春。   刘春一下子和老李拐子近乎了起来,女士已经催着开车了,刘春道了声谢, 便启动了车。   刘春拉完活回到车站时,李老拐子已经出去了。小李拐子正在纠缠一个男客, 男客要去市人民医院,出价3块,小李拐子要4块,最后还是小李拐子让步了。   老李拐子说得太对了。和小李拐子比起来,刘春充分地体会到了自己的腿好 使唤,是个大优势,能抢活。现在李拐子爷俩都不在,没有什么可谦让的,可以 和其他拐子轿猛抢了。刘春果然抢到不少活,一上午就挣了三十多块钱。这在车 站里的一堆拐子轿里算是高收入阶层了。   没活的时候,刘春就凑着与老李拐子闲扯,老李拐子似乎对“拐子轿”懂得 极多,比如知道有很多种叫法,郑州叫“残的”,长沙叫“啪啪啪”,梁山叫 “招手停”,武汉居然叫“麻木”,真不知道湖北佬是如何起的名,让人怪搞不 懂的。老拐子有些卖弄知识,还问刘春:“你知道,北京人有什么叫法?”刘春 说不知道,老李拐子就说:“人家叫‘瘸B乐’,北京人真会叫,他妈的,我们 瘸胳膊瘸腿的多,瘸B的还真少见。”   话题的敏感让其他的拐子也来了兴致:“他妈的,我们要瘸也不是瘸B啊, 应该叫‘瘸屌’才对。”   老拐子又说:“还是你小子实诚,说话着道,要不把你的裤子扒下来,看看 你的第三条腿是不是真瘸了。”   那人就赶紧捂住了裤裆。   在和其他拐子聊的过程里,刘春发现他们对老李拐子都很佩服,认为他有头 脑,对各地对待残疾人助力车搞营运的政策都知个一二,对本地将实施的取缔一 刀切的做法也有看法,要不是他,拐子轿们早散了,也闹不起来。   刘春问老李拐子:“听说市里要重新研究取缔拐子轿的事,我们怎么办?”   老李拐子说:“还能怎么办,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搞营运,市里不同意,就闹 下去。现在的官就怕闹,你软他就硬,你一闹大了,他就软了。过两天,可以再 捅他们一家伙。”   刘春将情况反馈上来这后,我综合整理了一下,给宗队长汇报了一次。宗队 长让我告诉刘春进一步摸情况,注意收集最原始的,原滋原味的那种,特别是关 于老李拐子的思想动向一定要摸清楚。只有这样,才能既正确地服务于领导决策, 又能搞好处置工作。   我将宗队长的意思向刘春作了传达。   10   刘春让我弄些磁带来,他知道老李拐子是一个戏迷,喜欢听吕剧,《卷席 筒》、《李二嫂改嫁》等几盘破带子他都听烂了。   我应下了。吕剧这是山东的东方戏,磁带品种少,反过来倒过去就那么几盘。 我跑了好多家音像店,才买了几盘回来。   第二个月,交“管理费”的时候,刘春没有交钱,而是交了几盘磁带如《三 拉房》、《喝面叶》、《姊妹易嫁》什么的,老李拐子的眼睛都亮了。   很明显,几盘磁带的作用显出来了,老李拐子、小李拐子都对刘春的识相很 有好感。   平日没活的时候,侃累了,老李拐子就在车里放戏带,嘴里哼哈有辞,似很 沉浸其中。   小李拐子对吕剧不是很热,整天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就喜欢拉活。   老李拐子看着儿子忙活,对刘春说:“傻小子小时候学习还是不错的,那时 他想上学我没钱,现在我有钱了,他又不想上学了。他妈的,他不光是拐子,更 是傻B。”   老李拐子又问刘春上学的情况。刘春说:“只上到初中,就出来混了。”   老李拐子也骂刘春:“你他妈的也是傻B拐子。”   刘春就说:“对,傻B拐子,傻B拐子。”   车站的夜活也不少,刘春发现老李拐子夜里是不出来的。   夜里,车站里的拐子轿甚至比白天来得更多,但司机多是正常人。有些假冒 伪劣慑于老李拐子的盘查,白天拉客还有些顾忌,晚上就为所欲为了。   以前,刘春不习惯夜里跑出来逛街,现在干起活来反而没有这种感觉了。夜 里凉快,又没有老李拐子需要对付,来来去去的,倒不失为自由自在。   刘春本来不需要出“夜工”的,可他愿意干,也干得热火朝天,这让他自己 都有些诧异。   夜活要的价普遍要比白天高,刘春和人讲价时,底气也变足了。会夸张地将 右手伸出来,亮出三个或是四个手指头,表示价钱,虎口的茬子一样的伤痕就暴 露了出来,能“震”住人的眼睛,能让人生出同情之心,爽快地答应他的出价。 刘春的“生意”居然不错,夜里十一点收工前都能跑上好几单活。   有些人坐车,一开始并不先讲价钱,往往一屁股坐上了,说出地名就让起步。 刘春知道这种人往往是常坐车的,知道价码,要么就是比较大方的人,不会在乎 三瓜两枣的小钱。刘春就会在半路上和客人套近乎,编出一番身世,用意不过是 多得到报酬。刘春从来没有感到挣钱如此让人上瘾过。   11   黄静说有临沭县公安局的公函,交给局领导的,局领导已阅,批示交给刘春。 听说政工科的干部还要专门和刘春面谈。   原来刘春一直在向原单位对自己受伤的情况争取一个说法,只是没有向队里 和同事明说罢了。函上明确地指出了,鉴于种种原因和目前的政策,临沭县局只 能维持原来的处理决定,不能将刘春的情况定为因公致残。   黄静对我说你不是和刘春住一块吗,就由你转交给他吧。黄静不知道刘春有 任务的事,也不知道他已经搬出去了。我没有点破,先接了下来。老实说,我并 不知道如何告诉刘春这个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也许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他自己看 看函件才好。   我在等刘春的电话,到下了班快半个小时的时候,刘春终于来电话了,简要 地介绍了今天的工作情况,又说要去看望一个拐子,是我知道的那个小李拐子。   原来,今天中午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乘坐刘春的车后,付给他一张50元假币, 刘春找了48元零钱给他。那人走后刘春才发现50元钱是假币,就追赶过去理论, 两个人动起手来。不料,那人身体十分强壮,个子又高,刘春竟不是对手,眼见 就被打倒在地。小李拐子正好经过,停了车拄着拐就下来了,一拐仗打到了那人 膝盖上,摞倒了他,刘春才占了上风。不过,小李拐子的胳膊也被那人用砖头砸 了一家伙。   本来依小李拐子和刘春的交情,他完全没有必要施以援手,却毫不犹地帮了 刘春。去小李拐子家里看望一下也实属必要,再说这也是密切与老拐子关系的一 个大好机会。   我说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刘春说等我回来再说吧。   我决定晚上去刘春住的地方等他。那地方在小商品城南边的黄营,我还没去 过呢,只听说是个外来人口的聚集区。   我到了后,发现刘春住的屋不过是临街的一间破旧的民宅,整个屋里除了两 张床,一个破桌子外,几乎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   和刘春同屋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稚气未脱的小青年,在附近一家工地上打工, 已经回来了。我和他聊了起来。   就在这间只有一张门板大小的简陋房间里,一个月的房租竟然要200块钱。 小青年和刘春一人负担100块,显然他并不知道刘春的身份,更不知道刘春的房 租会由公家出钱。小青年指着一条街说:“这一带全是这样的屋,不光小,还又 闷又热。现在是夏天,很多人就铺张席子睡在马路边上,没人管,也很安全,只 要在早上扫大街的环保工人来之前起来就没事儿。”他将一张席子从屋里取出来 铺在了路上,先准备好了“床铺”。   我问小青年知道和他同屋的大哥是做什么的么?他说知道啊,开拐子轿的, 牛着呢。我说开拐子轿还牛啊。他说听说市里不让开了,他还要加入进来,和政 府对着干,能不牛?   我想起刘春曾说起过开拐子轿出汗多需要天天洗澡的事,便问他这里能洗澡 么?他说当然能洗了,我和大哥每天都洗,我在工地做泥瓦工,他开拐子轿,每 天都出很多汗,不洗不行。因为屋里没有煤气灶,隔不远有个卖开水的人,一暖 瓶开水2毛5分钱,一次买四瓶回来,倒在大盆里,就可以洗澡了。   小青年对刘春似乎很佩服:“大哥仗义啊,上次我们屋里遭了小偷,我没钱 交房租了,还是大哥给我垫上的呢。”   小青年还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是刘春老家的哥们,开出租车的。他一脸羡 慕,直说泥瓦工不如拐子轿,拐子轿不如出租车啊。   聊了很长一会子,我也没有等到刘春回来,就辞了小青年回来了。   12   第二天中午,我在一家比较考究的烧烤店定了两个位子,头一次主动给刘春 打了电话,问他说话方不方便。刘春说方便。我说:“我在‘韩国烧烤’呢,你 完事后来吧。我要犒劳犒劳你一下。”   刘春好象闻到了肉香,咽了一口唾沫似的,说话都一顿:“我马上就到,五 分钟到不了就是孙子。”   过了十分钟了,刘春还没有来,已经当上孙子了。我看了看表,隐约听见店 门外好象有些嘈嘈杂杂的声音,我起了身从窗外一看,发现刘春正激动地和迎宾 员说着什么。我马上明白了,肯定是迎宾员不让刘春这种人进来。我马上赶了过 去,果然是这样,那迎宾员把刘春当成混饭吃的人了。   我对迎宾员说:“这是我请的客人。”迎宾员连忙说了声对不起,又鞠了一 躬,刘春才被放行了。   刘春落坐后,还在骂迎宾员狗眼看人低,嫌他穿得差,又一身的味儿,楞不 让他进。   我笑着说:“这就对了,说明你已经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拐子轿’了。”   我让服务员上了酒水,马上走菜。   刘春又热又渴,启开一瓶啤酒对瓶就“吹”了起来。   吃饭时,我问他昨天的事怎么样了?   刘春拿出几张一百元的票子来,冲我一晃:“你猜我们今天做了啥?”   我一看那票子好象有些问题,不象是真的。   刘春说:“我们去找昨天给我假币的那孙子去了,我知道他在声远舞台上的 车,八成就在附近上班,果然一兜就兜住了。好家伙,一见我们几个,吓得就尿 裤子了。”   我说:“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们别搞大了,收拾一下就行。”刘春又笑: “别人可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心里有数。再说那家伙才挨了两耳光,就从兜里掏 出一摞假币来求饶,一摞钱呀,有好几千呢。我也分了点。”   我也笑了:“你也知法犯法,卷黑道里去了。”   刘春说:“谁叫你们让我干这活了,我要跑到黑道里也是你们逼的。吃没地 方睡没窝的,我吃过的苦你们哪能看到呀!”   我说:“我看到了,我昨天去了你住的地方。”   刘春没有作声,好象被触动了什么。   我给他夹了一块烤肉,刘春大咬了一口:“他妈的,我才干了多长时间,遇 上的事还真是不少,要是换了别的干得长的拐子轿,还不知见过多少事。他们遇 到的拎抢包、扒窃、交通事故、抢劫、盗窃、诈骗、卖淫嫖娼……哪个拐子轿不 能说上一大串出来?”   我说:“这是肯定的,这行业遇到的治安、刑事案件肯定不少,只是好多案 子根本就没有报案,基层公安机关都不掌握。”   刘春说:“他妈的,每一个拐子轿都是一座信息源啊,要都利用起来,不知 能破多少案子。还有那些出租车司机,更是宝藏呀,可惜我们利用得太不够了, 咱们这里的刑大(刑警大队)我不太清楚,反正临沭刑大,利用得太不够了。”   刘春又俯在我耳上说:“拐子们知道市里解禁拐子轿营运的可能性不大,要 商量继续上访,向政府施压的事,也叫了我,地点就在老拐子家里。”这真是个 振奋人心的消息,刘春他真是好样的。   我也小声说:“‘家伙’你都带上了。夏天衣服少,藏不住东西,不利于完 成这类任务。”刘春说:“有行动技术上的人帮我呢,他们那帮子能豆子,什么 东西搞不颠!”   我一下子放心了。   我感觉刘春越来越接近任务的完成了,真替他高兴。   吃完了饭,我说:“今儿就坐你的车了,现在我是你的客人。”   刘春板住脸说:“请问大爷到哪儿耍去?”我说:“不远,也就北京、上海 地转转,你看着拉吧。”   刘春说:“客官做好了,车费看着给,一万两万的就成,多了不要。”   我说:“你这个车夫架子太大,坐你的车还得先请你的客。”   刘春说:“屌。说正经地,我现在带你去看看我是怎么做活的。妈的,出力 的活虽累,心倒是不累,有时感觉强似在机关里上班百倍。”   到了拉客处,我下了车。   我把一个信封拿出来交给刘春:“刘春,这是临沭县局发来得公函,你回去 看看吧。不要着急,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实在不好向刘春开口谈他的事了。   刘春的手抖了一下,将信封接过来,看也没看,一下子就塞到车里去了。   这时,一妇女走了过来:“拐子,去银座多少钱?”她对刘春称拐子,刘春 好象并没有在意:“大姐坐好,我的车便宜。两块。”妇女道:“两块,太贵, 你这拐子不实诚,我上回坐别人的车一块五就行。”刘春一笑:“大姐净忽悠人, 哪个拐子要是一块五拉你,我把头割给你。”妇女嘴里说着贵,屁股却一扭就坐 进去了。   刘春冲我一眨眼,但没有笑,就上路了。   刘春这么快就习惯人家叫他拐子了。   13   两个月后,市里的意见明确下来了,依旧严禁拐子轿进行商业营运活动。很 显然,市里的决策是出于考虑多数群众的利益而作出的。   很快,市信访、交通、公安等部门纷纷出台了相关工作措施,市残联更增设 了信访接待处,抽调业务骨干设立了残疾人求职登记、职业指导、安置残疾人就 业咨询等窗口,公布了接待电话,公开社会招聘残疾人信息,努力帮助残疾人解 决实际生活困难。   意料之中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在老李拐子的策动下,部分拐子轿车主对上述 工作措施进行了抵制。   拐子轿车主大规模集体上访活动又一次到来,拐子轿比前几次来得都多,有 数百辆,将市政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道路已经被完全堵塞。上访的残疾人甚 至按照计划,集体躺到了市政府门口,远看象地上堆了一大片水泥袋子,完全堵 住了进出道路。据悉,老李拐子已经想方设法通知所有的拐子轿都到市政府这里 来,还派专人在路上拦截不参加上访的拐子轿。   110报警服务台接到多起群众报警,反映有人殴打拐子轿车夫。   交警迅速对道路进行了交通管制。不光防暴队全员出动,市局陈局长也带领 部分警种、分局负责人和民警赶到了现场。其实,针对上访升级问题,公安机关 根据掌握的情报信息专门制定了处置工作预案,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   拐子轿围堵政府大门已近一天,严重干扰了政府机关的办公秩序。下午的时 候,陈局长召集了现场警种、分局负责人紧急会议。宗世元开会回来后,向几个 副队长布置了一下工作,大家都有些紧张起来,感觉要有所行动了。   宗世元安排完任务,放松下来,见现场气氛有些紧张和沉闷,为了缓和大家 的情绪,就提议大家讲讲笑话逗乐。他率先讲了一个,说一个富婆去夜总会找男 陪寻欢,妈咪问她需要什么样的,富婆说要身体好,人可爱,收入低,纪律严, 能吃苦,愿奉献,功能强又长期受压抑的,妈咪回身叫道:公安局的同志接客!   我们哄堂大笑起来。好几个躺在地上的残疾人坐起来了,好奇地看着我们。   刘春也到现场来了。他已经被召回,本来可以留在队上休息,但他主动要求 参与执行任务,这让我很感动。刘春的兴致很高,看得出来,他是以一个功臣的 身份来参加处置工作的。也许是自我感觉好了,刘春也接着别人主动讲了一个关 于残疾人的笑话。刘春主动提到残疾人的话题很出乎大家的意料。我们都不觉得 好笑,可还是都笑了。只是感觉应该笑,所以就笑了。人的笑也是可以作假的。 大家笑得很假,感觉到了肌肉的僵硬,所幸刘春并没有抬头看人。这让大家如释 重负。   很快,根据市政府的要求,陈局长宣读了《现场通告》,重申公民必须通过 合法的渠道表达诉求,要求上访人员迅速离开现场,恢复现场秩序。但上访人员 并没有任何离开的迹象,二十分钟后,陈局长下令处置警力将少数为首分子进行 强行带离,其余参与人员全部驱散,尽快恢复现场的正常交通和办公秩序。我们 防暴队负责将躺在门口的上访者架离现场。民警两人一组冲了上去,将一些人扯 起来就往远处架。   我和刘春走了过去,我们面对的是小李拐子。小李拐子一见刘春过来,主动 就站了起来,我说:“你怎么不躺了?你躺啊。”   小李拐子并不睬我,睁大眼睛发疯似的瞪着一身警装的刘春,突然说你也是 残疾人。刘春说我是公安。小李拐子说你也是残疾人。刘春说我还是公安。   小李拐子猛得推了一下刘春:“你他妈的和我是一样的,却胳膊肘子往外 拐。”   刘春被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下子被激怒了,反手一推小李拐子。小 李拐子只有一条腿,却站得象根桩似的,竟然没有动弹一下。刘春又一推,还是 没有推到他,却把他的拐杖碰掉了。小李拐子蹦蹦跳跳地站着,躲着刘春的手, 象个负隅顽抗的拳击手。   只有一条腿的小李拐子在刘春面前竟成了不倒翁。   刘春眼红了,扭过小李拐子的一条胳膊,猛一使劲,小李拐子捂着膀子一声 怪叫,象一截破椽子,甩到了地上。   14   一切都平静下来了。以老李拐子为首的上访骨干分子被公安机关拘留,并以 聚众扰乱办公秩序罪被依法起诉,据说,证据之一就是刘春偷拍的策划密谋过程 和向普通拐子轿车夫强行收取“管理费”的录像。   残联、交通、信访等部门组成了多个联合工作组,全力靠上工作。残疾人群 龙无首,最终放弃了继续抗争的道路,顺应了政府部门的安排,各自谋生去了。   防暴队顺利地处置了一起重大群体性事件。不过,象这样采取强制措施的案 例毕竟只是极少数,一般情况下,防暴队在处置群体性事件中起到的只是维护治 安秩序的角色,并不实际介入。   在不执行任务的时候,防暴队就以训练为主,训练完毕便转入巡逻工作。防 暴队毕竟还是巡警的一部分。   巡逻分车巡和步巡两种,队上很快就要分组了。副队长们分头征求了一下个 人意见,王副队长找我谈时,我主动要求要和刘春分在一组,王队说刘春就不再 考虑了吧,他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我说我最了解刘春,还是让他参加的好, 他练习使用左手已有相当一段时间,开拐子轿、拿警棍都没问题,巡逻、执行任 务自然也可以。我对刘春在执行任务中表现出的智慧很是赞赏,所以我的态度也 是坚决的。王队答应会和宗队长、蒋教导员反映,再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老实说,刘春本人是很想参加巡逻的,老在内勤室跟着黄静干,能把他憋疯 了。但刘春没有找领导谈自己的关于分组的想法,不想在此事上与领导意见相左, 因为他还有其他的考虑。临沭县公安局不能落实他的因公致残问题已成定局,他 把希望寄托在了本地公安局里,不想让这事干扰了领导研究他的大事。不过,很 快,刘春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政工科的干部找刘春谈了话,他的伤残之事不是 在这里出的,本局没有义务给他一些说法。刘春本来以为以自己的卧底之功是可 以和组织上讨价还价的,但这种事是一事一议,一码对一码的,组织的决定和原 则容不得讨价还价。   所幸的是组织上考虑了我要求刘春参与巡逻的想法,分配结果出来时,我和 刘春都被编入了步巡组,而且是搭档。步巡组按两人一组设置,领导安排我和刘 春搭配是有用意的,不光因为我俩的关系好,更因为我长得又高又壮,对刘春的 缺陷也是一种弥补。   分完组这天,分到步巡组的同事们到了一家饭店喝联络酒。大家人都到了, 只有韩利没有来。防暴队在公安局里属于清水衙门,办公经费不是很充足,又没 有外快,聚餐的花销便很棘手。有人说这次喝酒用的是刘春开拐子轿挣得钱,那 么这顿酒分明就是刘春请的了。看来韩利没有来,对其中原因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的。   期间,我上厕所时,刘春也在里面,我问他:“你把挣的钱都交上去了?” 他点了点头。我哗哗地尿着,冲他说:“你傻啊你。”他突然问我:“你退了休 后想做什么?”我说:“你想得真长远啊,咱们的事业还没有起步,要退休干什 么?”刘春说:“你总会老吧。我是问你将来,将来退了休干什么?”我说: “还能干什么,养养花种种草,颐养天年呗。”刘春说:“我退了休,就去开出 租车,自己挣钱自己花,再不看别人脸色,一准两个字:舒坦。”   刘春出去后,一人从内间里出来,竟然是宗世元。我吓了一跳,幸亏我们没 有说领导的坏话,要不然就麻烦了。宗世元嘟囔了一句:“毛病!天生就带着一 股没有出息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刘春。   聚餐结束后,刘春又喝醉了,我扶着他到了我的房里。他现在已经搬回来住 了。   刘春吐酒了,他躺在床边子上,每次一仰直了脖子,脑袋往前一挺,嘴里就 喷出一大股沾乎乎的东西,带着刺鼻的腥气,让人作呕。屋子里刹时迷漫着一股 浓重的酒臭味。吐得差不多了后,刘春将手伸在床沿上,呼呼地喘气,喝了我递 过去的一杯开水后,才慢慢地睡着了。我拿起扫帚和簸箕过来打扫,谢天谢地, 他终于没有把手往这堆恶心的秽物里划拉了。   桌子上有一个盒子刘春没有看见,这是我出去买的礼物,我打算明天给那位 哑巴姑娘寄过去,当然要写上刘春的名字。   15   刘春平静地接受了组织对自己的安排,和我一块上街步巡。   有时我们巡逻一上午,刘春也没有几句话,最喜欢的是用左手摆弄警棍。时 间长了,我感觉有些憋闷,想劝刘春放开一起,他的事以后还是有机会给局里再 做工作的,但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刘春很留意街上的出租车,有时会停下和拉客的出租车司机们闲扯。刘春似 乎很怀念以前的拐子轿生活,按他的话说就是:“真他妈的不如去开拐子轿。”   偶尔遇到一二个以前“共事”过的拐子轿车夫,刘春马上就能兴奋起来,追 上前去与其搭话。人家都已经知道了他曾经混在拐子轿里做卧底,并把老李拐子 送进了监狱。不过因为刘春人不坏,人家对他倒没有什么看法。他们说话时,我 会在一旁看着,一边留意着路上有没有巡查的警车,大队领导会时不时地对各巡 组的巡逻时间、巡逻密度以及有无消极怠工、闲坐聊天的现象进行督查。我不想 刘春因此留下负面记录。   出事是在我们开始步巡第二个月的一天晚上。   那天是周末,路上的车很多,回家的人很勿忙,没有人关注两个普通的巡警。   到了杨柳广场的西角时,我听到身后的动静不大对劲,一回头时,一辆带棚 的机动三轮车已经从背后飞驰而来,将毫无防备的刘春抵到了墙上。   刘春的整个身子都陷进了墙和车子中间,被车子挡住。车的前轮下有一条腿 伸着,裤子已经沾满了土。   驾驶室里,小李拐子大口地喘着气,睁大眼睛瞪着车前面。一只手露在外面, 四个手指头是伸着的,没露出来的那截就是缺失的拇指了。   小李拐子木木地瞪着那手,好象在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刘春的手。   ◆             琵琶·久远·须臾   ·黄凌·   琵琶   “每年天狼星偕日升起时,尼罗河三角洲就会开始泛滥,古埃及人认为它应 该是颗孤独的星星,就像我。”   在去日本旅游的途中,我又想起了柳更,这个被机缘带到我身边又莫名倏忽 而去的男人。   在他不告而别之后,我再不愿于人前提及他,尽管心里酸酸的。   在东京稍作停留我就坐新干线去了奈良,一个蓄积了千年风华的古城。   大概是柳更曾无数次的谈起琵琶——这个在我看来古老离我相去甚远的乐器, 让我对它有种特殊的感觉。于是,我专程去东大寺的正仓院看那把紫檀嵌螺甸五 弦琵琶的。这是唯一存世的中国唐代紫檀嵌螺甸琵琶。   不知是不是该感谢正仓院的保留,才让今世的人得以见识到往昔精湛的手工 艺。   我在正仓院里用脚测量着青石路面,当见到那把琵琶时,我愣住了,唐人用 一种无法想象的奢华繁密震撼了我。   在坚硬的紫檀琴身上螺钿完美的表现出卷草的缱绻,莲花的娇美。螺钿就是 在硬碰硬的质地中,制造出繁复华美的高手。   五根弦丝被绷在紫檀面板前,在这里,弦丝的阴柔与紫檀的阳刚成为了阴阳 的至上组合,而这种组合只是为了成全金石之声的横空出世。   我知道,只有用红木制作的琵琶才会诠释出地道的弦乐,也只有红木这种质 地密实的材料,才能把声波在折返回荡中的抵抗聚合放大,完整清晰的娓娓道来。 无论是铿锵激昂的武曲亦或是幽咽婉转的文曲,都能使之不绝于耳,直抵人心。   正当我的眼睛与琵琶达到丝丝入扣的境地时,一个人的话突然把我的魂提走 了。   “琵琶在日本的飞鸟时代至奈良时代之间,作为雅乐器的一种从中国传到日 本。从平安时代开始盛行,至镰仓时代已经发展成为了日本民众喜闻乐见的一种 独奏乐器。这件紫檀嵌螺甸五弦琵琶,就是奈良时代从中国唐朝传入日本的。”   一个男人用日语在向周围的游客讲解,我确认这人就是“失踪”了的柳更无 疑。   我不感到意外,因为我知道他家是制作琵琶的世家,有琵琶的地方就必将是 他羽化的地方,他只有在面对琵琶这种器物时,才会甩开那个灌满了铅水的天狼 星皮囊。他是为了琵琶而生,就像我是为了想念他而生一样。   只是,他为何来了日本?而我又为何在喧闹的日本,偏偏独来这寡静的正仓 院,这是我的智慧无法解释的,我把这样的际遇通通叫机缘巧合。   久远   柳更也看到了我,站在那里不移不动。   周围的游客散了,他身上的休闲服让我明白他并不是专业讲解员。   “你现在皈依了佛教吗?见了我好像四大皆空一样。”我终于忍不住向他打 了招呼。   “你怎么到日本来了?”   “我是来旅游的。”我无法想像,有天我也如张爱玲一般,在面对一个人时, 会压抑住内心的砰然,矜持而平静的道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带你去看看寺庙吧。”   “好。”我点点头。   他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他比以前高大了,埋头插着手走,像导游一般对 着我讲解着千年来这里发生的大事件。   我虚伪而心不在焉地听着柳更的话,而他的冷静则更像是掩饰过了头的那条 狐狸尾巴,终因膨胀变形而无法收藏。   “你为什么来日本?”我望着他,停了脚步。   “我妈妈临死前告诉我,我的生父没有死,在文革时到了日本,让我来找 他。”他转过身,寒风中的他有了岁月的痕迹。   “可你该告诉我啊!我到处找你。”我发觉自己泄了心事,赶紧说:“我们 都很关心你。”   “天狼星是不该有朋友的!”他低低地吼。   我一时语塞。   原来,我们只是朋友。   随后,我们去了一家怀石料理店,清幽的环境与文人们营造的曲水流觞有异 曲同工之妙,都是远离节奏,“谈玄论道”的绝好去处。   几杯清酒下去酒酣耳热,柳更告诉我,他现在在他父亲所开的琵琶作坊里工 作,每个星期都会去一次正仓院,做义务讲解员,除了讲解历史,还告诉那些游 客,正仓院里有哪些物件是从中国运来的。   “父亲因为不肯采用普通木料,坚持用红木制作高档琵琶,价钱很贵,来买 的人很少,作坊经常入不敷出,我到日本没多久,他就去世了。”柳更看上去好 像很自责。   “你父亲的死和你没有关系。”我无比坚定地劝着他。   “你怎么知道和我没有关系!要不是我嘲笑他不识时务,不会经营作坊,他 就不会……”   “跟我回国吧,我知道在这里你没有别的亲人了,以你制作琵琶的手艺,在 国内肯定能找到好工作。”我迫切地望着他。   而他摇摇头,醉了,我把他扶到不远处的一个院落住下了。   奈良到处是小巧别致的日式建筑,从平安王朝就开始修建了,庭院中充满了 禅机,日落后的奈良在灯光的渲染下,让人对过去的事情充满了怀恋。晚上,各 家门口挂着的白灯笼都亮了,沿着逼仄的青石路,每隔几米都挑着个地灯,幽幽 地一直照到小巷尽头。   谶语   我一夜未眠,辗转于柳更的烦恼和自己的牵挂中。   第二天,柳更一大早就来敲我的房门,问我有没有别的行程。   “没有行程,我算半个背包客,除了不睡在野外,什么都顺其自然。”打点 好行李,我跟上柳更,希望能在回国之前,说服他和我一起走。   柳更要带我去看看他父亲的作坊,我求之不得,盘算着在看到那个破败不堪 的小作坊后,怎么把它贬得一文不值,然后顺水推舟地把柳更“骗”走。   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小作坊被经营得诗情画意,古老日式建筑,充满岁 月斑驳的木头柱子,院阶前那小小的绿地上的一方水井,黑格子白纸糊成的窗子, 屋檐下迎风微动的铜铃,无不让我像回到了古代,这样的生活像是开了历史的倒 车。   我无法违心地开口让柳更这样的手工艺人离开这个远离尘嚣的房子,它能让 人心平气和地面对时间和俗世,仿佛此地一刻抵得上人间万年,在这里定能做出 绝世的琵琶。   而我在面对这一切的不期然时,唇齿无法闭合的傻样,也定会让柳更觉得可 笑。   我想得太单纯了,柳更怎么会舍得了这里的一切和我回国?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女子,柳更亲热和她打着招呼。两人拿着一只没有上弦 的琵琶商量着什么,柳更面对她时专注而深情。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他摇头的意思,一下就闪到门外去了。   我是多余的,就像我说的“我算是半个背包客”,一语成谶。我不属于丛林 也不属于安逸,我的不归属就是我的宿命。既然遇到了他,是前世的宿,然而遇 见只是让我心死,这既是我今生的命。   他逃过一次,这次却是我的主动放弃。   须臾   有个女人在后面叫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被她拉住了衣服,“对不 起。”她对着我鞠了一躬,用含混不清的话说,“我叫慧子,我们谈谈好吗?”   她就是刚才和柳更谈话的女子,我点点头,赶紧擦掉脸上的眼泪。   我们找了一间茶室,我这才看清她的样子,细腻的皮肤,看起来很温柔,她 端给我一杯茶,“你是我弟弟的女朋友?”   “你弟弟!?”   “我是个孤儿,是柳更父亲的养女,他担心我的残疾,怕我到了孤儿院受欺 负,就收养了我。”   “你——有残疾?”我怎么看她也是个健全人。   “是先天腭裂,说话说不清楚。”她指了指嘴巴,“他答应父亲要照顾我, 还会保留作坊的风格,绝不偷工减料。按照父亲的遗言,他每周都要去正仓院对 来访的游客做讲解,告诉他们这些精美的乐器是来自中国的唐朝,日本目前的琵 琶制作工艺都是这些琴的衍生。”   我明白了,这个老人一辈子都在当这些古琴的嘴巴,那些久远的往事,经由 老人的引介,在须臾间得以正身,让它们从人们的思想上回归到中国。   “现在柳更在奈良组织了一个以学习中国古典文化为主的民间团体,为中日 两国文化的交流做着绵薄之力。他一直认为自己像天狼星一样,会害死身边的人, 所以才会离开你!”   我一刻也坐不住了,不等惠子说完就拉开门朝作坊跑,我要告诉柳更天狼星 是颗双星体,有主星和伴星,它们靠的很近,互相绕行,何止千年……     ◆               我的旧年代    ·覃雄·   我听说赵德发和他妻子朱哲艳闹离婚是在去年春天。那时春光明媚,正是一 对对小夫小妻老夫老妻老夫少妻正相约着去踏青的好时候,生活对他们而言是多 么的美好啊,我真想不通,如果要离,到夏天再说不行吗。赵说他的妻子在外面 已经有人,所以他要主动提出这个窝囊的想法(他是这样对我说的)。我这种人 喜好充当救世主,特别是想充当人家家庭矛盾的调解员,其实我的婚姻生活也不 尽人意,只是我这种人比较善于遮掩家丑而已。那晚我陷在他家那张舒服的沙发 里听着他们夫妻俩向我汇报各自的行为不禁暗暗发笑,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用 手死死按住我那张大嘴装着咳嗽几声,脸胀得通红。赵说:“你不舒服吗,要不 要喝口水?”他老婆说:“喝吧,都是自己人别客气。”赵对他老婆说:“你还 愣着干什么,他是客人呢。”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奋不顾身向卫生间冲去,但还是 泄出了很尖细的声音。我听到赵的老婆背着我悄悄说:“他好像有肺痨。”赵却 提高音量说:“你才有肺痨。”等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我看到了这样一幅令人 惊讶的景象,他们夫妇睁圆着眼正起劲地瞪着对方,像一对准备干仗的公牛一样。 我故意咳嗽几声,看到他们立即各自端正了坐姿,笑着说:“你们看春色好好的, 闹什么离婚嘛。”朱哲艳立即用手指着赵的鼻子嚷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明我有 外遇?”赵愣了那么一下旋即破口大骂:“你为什么一个月睡觉不给我近你?你 为什么近段老是出去?你为什么……”赵还想一路为什么下去,但他瞧见朱哲艳 瞪着眼转向我,就停了下来。朱的意思可能是,你这个调解员应讲点什么了。过 后赵直夸我那晚讲得太妙了,不然他们也不这么快就离婚了,还问我什么时候练 得这种能把双方的怨恨煽到恰如其分的本事?我努力想了半天,确实想不出那晚 我到底讲了些什么。   我经常在赵德发这个笨蛋面前陈述我们夫妻俩的感情如何如何地糟糕,他听 到这种话很来劲,他一般问我的情形是这样的:他两眼发亮用两只巴掌支着他那 张猫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说:“还有吗,好好向我泼出你的苦水吧,等一下你就 轻松了。”当他对我的婚姻幸灾乐祸的时候,他怎么也料不到他会有今天!我对 赵说:“我一般每周过一次性生活甚至半个月,那么再减去那几天的例假,一个 月实际上我最多三次。”我又极其痛苦地说:“结婚三年来,我那婆娘从来没主 动过。”我问赵:“难道这床上事也和尊严扯上吗,你的那位是不是这样?”赵 说:“我老婆一到晚上就犯性亢奋,几乎晚晚来邀请我,有时我很烦,就说整天 搞这种我没死吗。”当他讲完这句话时,我的目光对着他那光亮的头顶明显地发 直了,我也不知我的嘴角是不是流出了口水?我忘记交待了一点,那就是朱哲艳 相当的漂亮,相当的性感,可就是没有孩子,也不知他们哪一方有了问题。我不 敢对赵讲,我只在心里坏坏地想,有这种优秀的老婆,做牛做马我都愿。赵说他 老婆经常看不三不四的碟片,以不断地激起性兴奋,他老婆说看看那些碟胜过吃 药。赵说现在即使有美女引诱他,他也不为所动。他使劲地摇摇头,然后把头垂 到两腿间说:“我实在是太饱了。”为此我非常同情赵德发。   我还对赵说出1991年9月我在雷山教书时和一个女孩子私通的事。我读师范 时因为谈恋爱闹得满城风雨,北京风波期间我又偷听台湾电台,一到下午就溜进 阅览室或者图书馆,下午的课从没上过,惹得老师们对我这种傲慢的行为耿耿于 怀,在学校名声不大理想。所以1991年7月份毕业分配时上级故意搞我到七弄八 弄那种地方是很正常的。从山外开始爬山,要爬两个小时六座大山才能到达弄赔 小学,那是我任教之地,那学校只有一间教室,紧挨着一间小房,那是我的卧室 兼厨房。本来雷山也有一所完小,那里有三个老师,在这种荒凉之地勉强凑合着 过,但是那位学区校长对我说,准备重用我,所以要我去磨炼过着非人的生活, 过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是一直到1998年8月底,我从未被他们重用过,也没 有人把我从那里调走。但是谁也不知,我在山弄里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乐不思蜀, 这些都源于一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就叫朱哲艳。   只不过我向赵叙述我的那些破事时,我把朱哲艳的名字改成了小丽。事隔多 年,我坐在L城我的家里,一张柔软的皮椅里,向赵德发恬不知耻地诉说着当年 的风流韵事,而他竟不知当年和我过着近乎神仙般的生活的这个女孩子就是他现 在的妻子。我对赵说在1991年9月份的某个晚上,初中毕业不久的朱哲艳从山外 窜回山里,也就是那晚,她跨进我的房门时神态是那样的严肃,她一进门来就坐 下和我吃老鼠肉,我们吃得满身是汗。我问她:“中考弄得怎样?”小丽说: “我考上大学也不去读,读书读得人都丑了。”那晚小丽还逞能喝下了半杯白酒, 结果她醉眼朦胧地看着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去泉边洗澡呢?”我看着她只是微 笑不语。她霍地站起来,胡乱地把上衣扣子解开,当她解到一半时,突然把那盏 煤油灯吹灭,说:“你到底去不去。”微明的月光斜斜地从门口照进来,把寂静 铺得满地都是。小丽把衣服扔满一地,她就是这样光着身子走了出去,她倚在门 框等我,月光把她的像青苹果一样结实的小乳房的侧面勾勒出动人的轮廓。就这 样,在1991年9月份的某个晚上,一个小学青年男教师和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女学 生,光着身子,勾肩搭背地走向了寂静的山林,开始了他们野战的序曲。   赵是这样向他的妻子朱哲艳描述的:1991年9月份的某一天,小学教师覃庸 把赤身裸体的初中女学生小丽抱着走向了淙淙流淌的山涧边,把小丽直截了当地 塞进清凉的泉水里,小丽尖叫一声,迅速伸出近似莲藕一样的双臂吊住覃庸的脖 子。小丽用手指头钻着覃庸的乳房说:“你想把我淹死呀!”覃庸张开飘着鼠肉 香的大嘴迅速盖住了小丽少女娇嫩的嘴唇,最后他们双双把欲火中烧的身子滚进 了水里。就在那一晚,小丽把十五岁的身子交给了覃庸。那晚上弦月把林间照得 相当虚幻,只有两户人家的弄赔,小丽趁着大人们出一趟远门,就在那一晚抓紧 把情窦初开的身子献了出去。覃庸把小丽从泉边抱回来时,山里隐隐约约叫起了 寂寞的狗吠声,小丽突然心血来潮,叫覃庸把自已压到树干上,过了一会,小丽 尖锐的叫喊声久远地在山间回荡。覃庸再次把小丽抱到泉边。等到覃庸把小丽洗 净以后,小丽已经在他的怀里近乎昏厥了过去。   朱哲艳听完赵的陈述以后,就打电话把我约了出来。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一间 长久租用的套房里,朱说那晚凌晨三点钟,也就在那一刻,小丽初步尝到了第 一次欢愉。从那以后,小丽一次次和覃庸在那间小屋里达到了人生幸福的巅峰。   那晚朱把我约了出去。“我们要想办法在一起生活,我一定要离那个狗娘养 的”,她咬牙切齿地说,“你在我心目中相当透明,世上再没有哪个男人比你更 透明的了。你敢在我面前放肆地放屁,还厚颜无耻地评论着屁们的质量,自己的 面容却无动于衷。”朱打了我一个嘴巴,又气喘吁吁地喊道:“你听到没有,你 这个家伙!”我睁开眼说:“我听着,小妖精。”   那晚我和我的旧日情人朱哲艳在租房里还回忆到当年的一幕:有一个星期天, 我和她上山打柴,正准备捆好柴火时,忽然天下起了大暴雨,我们不得不躲到岩 洞里。那时已接近傍晚,我们带来的东西已经吃完。洞外雨声淹没了我们说话的 声音,望着洞外越下越来劲的大雨和高耸入云的山峰,十五岁的少女朱哲艳禁不 住放声大哭起来。那时我们的衣服已经湿透,饿意在肚子里正慢慢扩散开来。后 来她哆嗦着把自己的衣服脱掉,我也随后脱掉,我把我们的衣服拧出了很多水, 然后铺到岩石上,做完这些事以后,我们就紧紧拥抱在一起取暖。但是少女朱哲 艳最后挺不住了,她大叫一声,用整洁细密的牙齿狠狠咬住了我的肩头。   朱哲艳还补充:也就是那晚,我笔直地躺到岩洞里细碎的干土上,她就睡到 我的身上,躺下才十把分钟而已,她就呼呼大睡了。其实那晚她比我还受冻,我 身体的一半陷入干土里,而上面又有她的身肌挡着,因此她不停地催我擦她的背 部,最后我们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以下这件事我印象不太深刻,也就是那晚, 当朱哲艳从睡梦中醒过来时,感到体内有一团热气把她蒸腾得飘飘欲仙,但是奇 怪的是,直到天亮,我们一点过激的动作也没有。对于这件事,我好像一点印象 没有,我只记得她一直在我身上睡到天亮,但是那晚我们都很饿,夜里又凉,我 应当没有这么睡熟吧,对此我真地一点也想不起了。为此,朱哲艳对我很有意见, 她说,在那么美好的夜晚,洞外雨声密不可透,洞内漆黑一片,我们赤身裸体地 搂在一起,发生那点小事是理所当然的。她说什么都可以忘掉,唯独这件事是不 能忘掉的,而我却真地忘掉啦(如果真有那么回事的话)。她说,我这个人她什 么都满意,唯独这点却叫她感到很失望。   也就是在那间套房里,那晚我还对朱哲艳回忆起这样的一件事:1991年9月, 我刚到弄赔小学上课不久的一天,朱哲艳来向我借书,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 有书?”她说:“听我爸讲的,我爸说也不知你带来了一箱什么样的书。”我随 手扔出英国作家奈保尔的一本小说集给她,懒洋洋地说:“看吧丫头,等你看完 这本书以后,你就觉得你所读的学校书本一点价值都没有啦!”那时我发觉少女 朱哲艳有点像香港影星张曼玉。用赵德发的话讲,青年教师覃庸在被分配的阴云 覆盖近两个月以后,随着少女朱哲艳的出现,他的心空瞬间艳阳高照。   九月的山弄里果实累累。那天山弄里那两户人家全家到山外去吃喜酒,早上 我等他们全部上路以后,就偷了我的学生李文他家的十只香蕉后便匆匆往山外赶 路。我每个月必须要到山外一次,去乡邮电所领取我上师范时的同学也是我的初 恋情人韦美那四封火烧火燎的情书。韦美虽然是在体育班,人也长得牛高马大, 但她的脸色不像那些搞体育的女孩子那样黑不溜秋的,甚至比舞蹈班的女孩子还 要白一些。早上她去训练,在那一堆人当中是非常显眼的。到现在我还没弄清楚, 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一到体育课就想办法溜走,而且是个弱不禁风目中无人头发 是干性的小个子?当时很多人都以为我是个恋爱高手,地区高中就有一个老乡专 门请教过我。在校时我被韦美同学追得无处躲藏时,就质问她:“我有什么值得 你这样来爱?”韦美同学全然不顾她是个搞体育的,竟泪眼汪汪地说:“就爱你 不跟女孩子说话。”我的天!!   那天我领回韦美的信以后,顾不上在街上吃东西,就急匆匆往山里赶。我抓 紧在下午三点之前赶到第五条坳顶。那顶上有一块光滑的大石板,午后的阳光从 细密的榕树叶子间隙坚定不移地射下来,山风习习,我一直奢望能在那块青石板 上读读韦美那种诗情画意的情书。那天我没有把那四封信读完,就呼呼大睡起来, 山风把信笺吹得一地都是,这是朱哲艳后来告诉我的。那天当我醒来时,看见朱 哲艳津津有味地读信的背影,我却没有多大的惊慌。朱转过身来说:“搞体育的 有什么好?五大三粗的能温柔得起吗?”我看着她一言不发!那天我们就又说说 笑笑地下坳去了。那天我很惊诧朱哲艳怎么不对我说“你玩弄了我”(这是很多 恋爱中的女青年的口头禅)!她小小年纪,就让我肃然起敬。   后来我和赵德发谈话时,那些信我像避瘟疫似的不愿说出。人们不都说初恋 很美好吗,我虽然对韦美写了六年的信,虽然我们没能在一起,我也没有丝毫的 遗憾,就更谈不上什么美好了。想想看,两个不经风雨的黄毛人儿能谈出什么? 到目前我仍摸不清朱哲艳的底细,我怎么也想不通,在弄赔小学教书时,我一边 和她鬼混,一边和韦美通信,她怎么一点醋劲也没有?她越这样,我越不敢惹她 生气,真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我之所以不向赵说出那些信,是因为它们在我 心目中根本不占有什么位置。   那天我去街上领信,刚好碰到学区校长,他告诉我职称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如果我能把学生的作文弄到报上发表,是很容易评上的。回来时,我一直都在想 这个问题,那时我很想在教育系统出人头地。在乡下,学生作文能上报简直是天 方夜谭。可见那时我确实是个有上进心的青年。所以那天学区校长拍拍我瘦弱的 肩膀说,前途无量啊青年!那天天气晴朗,我躺在坳顶的大石板上读信,心中仍 在想着职称的事,后来我想到,我为什么不帮朱哲艳的弟弟写一篇呢,这样不就 能讨好朱的全家了吗?我一想到这美事,就呼呼大睡起来。   如果你在1991年9月来到弄赔小学看我上课,你就会见到空荡荡的教室里只 有两个学生,一个一年级学生,一个三年级学生。听说这个一年级的,下学期要 随父母下广东,那么到那时,我这个公办教师只教朱哲艳的弟弟朱建国一个了, 这个结果是我巴不得的。每天放学以后,我都带朱建国他们去检查是否有老鼠落 网了没有。我在教室四周的林间布下了许多的老鼠夹,我的菜主要是鼠肉。那时 中午或傍晚,每个人经过我的宿舍,都会闻到浓烈的鼠肉香味。上级第一次来检 查,我就用鼠肉招待他们,使得那些绅士们斯文扫地。本来他们是想来安慰安慰 我的,后来把一肚子的好话都带回去了。这是完小校长后来才告诉我的。我听后 暗暗高兴。现在回想起来,我在雷山的那七年光景,是不是买过肉,真的一点印 象没有。   虽然我和朱哲艳干了那种事,但她并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找我。那天在山 上被雨阻了一夜之后她仍被父亲盘问了一下,她只说去弄满的同学家玩得晚了一 些。弄满和弄赔相隔近三个钟头的路途那么远,平时大人们一年到头都难得见一 回面,既然如此,大人也懒得再去追问什么。即使朱哲艳光天化日之下来找我, 稍加注意一些,别人也很难发现的。雷山那种地方,目前仍像原始森林一样,房 前房后都被树林遮得严严实实的,一年四季,我都在教室门口烧一把生树枝,好 生出青烟来驱逐蚊子。在雷山那些岁月里,我站在烟雾缭绕的教室里,唾沫横飞 地给他们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上课。我的课一般会联想出很多东西,在课本上 是找不到的,在教案里也找不到的。在那种时候,我往往把课本扔到一边,双手 不停地上下翻动,远远看去以为我在指挥什么音乐会。有时我的手会碰翻粉笔盒, 粉笔头撒满一地,朱建国就会像条件反射一样冲上来捡,那张小脸还不忘仰起盯 着我手舞足蹈。这样,我往往在既定的时间里不能把课上完,什么授课目标,重 点难点,我在讲授时已忘得一干二净。   跟朱建国谈话的那些高中生,经常会被朱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比如朱问博尔 赫斯的小说最棒的是哪篇,奈保尔是英国人还是印度人的时候还有我记得,有一 次朱建国在路边和一个高中生讨论问题,我凑过去,原来朱的手掌里正爬着一只 小小的黑色的昆虫,他问那个青年:“这只虫子到底叫什么?”那个青年不知道, 自然尴尬得很。最后朱告诉他那种虫子叫米蟓。米蟓在农村是相当普遍的,只要 有粮食,就有米蟓。你把半箩筐的玉米倒出来,就会爬出一地黑黑的乱糟糟的米 蟓来,叫人触目惊心,那情形很像陆地上作战的勇往直前的坦克。   有时赵德发会用公狗看母狗一样的目光审视我问道:“小丽是不是你现在的 老婆?”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认为我当年勾引小丽是因为我听说小丽她家 挖到了金子,我还自我感觉良好地以为堂堂一个国家干部去做上门女婿,她家不 争抢着才怪呢。我对他的这种话感到非常可笑,但我的态度是不置可否。他还神 秘兮兮地说当小丽她家知道我和小丽的好事以后,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把 我的房间包围了起来。这点我倒承认。但他以下的说法纯粹添油加醋,他说那晚 我被他们打得半死,还打伤了腰,以致于弄得现在不能久坐。赵说我对他们死活 不承认有那事,还振振有词地威胁他们说:”你们这样虐待一个国家干部是要挨 坐牢的。”直到他们叫我跪到三更半夜,我实在挺不住了才道出实情。   关于我和小丽的丑事被批露出来以后,我确实被他们审问过。我记得小丽好 像已有多天没来找我了,出事的那晚,我烦躁得很。吃完晚饭以后,我摇晃着蒲 叶扇在宿舍门前的平地上来回踱步,那时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正当我准备走向门 口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微弱的说话声:“你等等。”我转过身,看见三条人影 正从树林中跃出来,他们的双手都插入裤兜里。我的头皮一下麻了起来,心想: “小丽一定出事了。”一个瘦高个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拥入房门时说:“我们谈一 点事情。”我听到这话时差点尿了裤子。小丽的父亲一进来就不动声色地把门关 上。他始终黑着脸不说话。那个瘦高个坐到我床上后,默默地吸着烟。房间里静 静的,我装着镇定的样子盯着他们脚前的地板,但我感觉我已经隐隐约约尿裤子 了。我哆哆嗦嗦地把烟递给他们,但他们虎着脸一挥手拒绝了,那时我感觉确确 实实地尿了。那瘦的说:“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什么?”我想完了,他们知道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说:“没做什么。”与此同时,我感到我的左耳“嗡”了 起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小丽的父亲指着我说:“你没承认,你就小看我!”   那晚的事就是这样,他们打了我一大耳光,小丽的父亲还用手指我的鼻子, 使我联想到文化大革命那种批斗的场面。后来那人说要是我不承认就要砍掉我双 腿,我就如实地说我们在谈恋爱。那人说你不知道她还不够十四岁吗?后来我才 得知,和不够十四岁的女孩子通奸是要判刑的。后来他们就叫我写字据给他们, 我就写:我欠朱家和一万元。小丽的父亲一下子急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能……这……样写(照我的判断,他们怕日后成了敲诈勒索的罪名)!” 瘦的说:“要写强奸。”我就写:我强奸女学生朱哲艳。1992年元月23日,覃庸 (加按手印)。写完后,瘦的立即抓在手里,边走边说:“你要在一周之内拿出 一万来,不然自然有人来找你。”   山中正蔌蔌地飘下一些黄叶子,这些黄叶子又被风刮进了教室,在地上沙沙 作响,看得我心烦意乱,心惊肉跳。早上来上课时,我见到黑板上写:杀强奸。 我问一年级的李文是谁写的?李文犹豫了一下就说是朱建国。朱看了我一眼,就 跃起身来跑出了教室,他边跑边喊,强奸——。那嫩嫩地声音在山中久久地回荡 着。每当我向朱哲艳讲起这一情景时,她就哈哈大笑起来。她说我那时没必要跑 到广东去,因为她那时已够十四岁,照户口本上的还不止十五岁,已经十八了 (由于超生,他父亲虚报了岁数,当时很多人都这样做),况且我又是个单身, 她又不去读书了,谈恋爱还不成吗?   第二天晚上,瘦高个来跟我说:“你先拿出一千,我们就不上报。”我说: “我没有一千。”他说:“没有一千总有八百吧。”我说:“八百也没有。”他 索性坐下抽起烟来,他环顾我的房间后说:“那现在你能拿出多少?”我说: “我才有一百。”   第三天晚上再没见瘦的来。第三天的中午我在教室前的平地上散步时,瘦高 个从树林里窜出来。他匆匆经过我的身旁时说了一句话:“明晚到我叔家,有个 人要见你。”   我想这回麻烦真地来了,这次不被打断腿才怪,我决定逃跑是听了这句话以 后。那晚我随便捡了几本平时爱看的书和一套衣服,等到凌晨四五点钟就动身。 那晚我躺在床上不是想我的事,而是担心朱哲艳这几天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后来 朱哲艳告诉我,他家人用树枝把她打得满地打滚,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道出了 实情,她说她因此一直愧对于我),不知她现在想了我没有?要是我逃到广东, 恐怕这辈子不能见面了,想到这点,我不禁无声地痛哭起来。那晚我不知什么时 候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我对我这样地不争气感到非常生气。我也不知我究竟睡 了多久,就被一阵轻微地敲窗声惊醒,还一面低声喊着什么,我一听就知道是朱 哲艳的。我打开门窗,她就抽噎起来,她说是她害了我。我说是我害了她,我要 到广东去,让她千万不要告诉她家人。她说要跟我一起走,她一定要离开这个家, 永远不回这个家。后来朱哲艳真地没回过家,她的父亲曾向她妥协过:“我答应 你跟他结婚还不成吗?”她说:“我们都各自结婚了,你叫我们怎么结婚!”后 来她的母亲曾来L城看过她一回,她母亲说,当年她父亲只想敲诈我这个外地人 一笔而已,不想却造成今天这个罪孽。那天朱哲艳交给母亲两万块,以后她母亲 再没有来看过她,据说她母亲回去不到两个月就生病卧床吐血身亡,至今那两万 块仍存在银行里,无人敢动,因为她母亲临死前诅咒过。朱哲艳一跟我讲到她母 亲眼睛就红红的,她说,就看她母亲因她受到如此下场,她发誓八辈子不进那个 家。往往这时候,她就会紧紧抱住我脖子哽咽着!   那晚我和朱哲艳在凌晨三点左右开始往山外逃跑。刚刚逃出村口,她突然停 下来说:“我回去要点东西,你在坳顶等我。”自从她走以后,多年以后我才能 见到她。后来据她说,她跑回家要东西时,被她父亲逮了个正着。她本来想回去 取一套换洗衣服和我的那本奈保尔的小说。只怪那年我们倒霉不该恋爱,一开始 就尝尽苦头。那早我在坳顶等到天将蒙蒙亮时仍不见她来,就拔腿往山外小跑而 去。那时我对于公职一点留恋都没有,我之所以肯去雷山教书,并不是想着日后 能提拔这种鸟事,而是我另打有算盘,用同志们的话讲,我想去修炼修炼是真的, 但去修炼什么,谁也看不透我的那一肚子坏水。那时我在街上碰到一位老教师, 谈到我去雷山一事,他就直夸我做事有胆识,人小鬼大。他认为一个青年人敢去 雷山教书,是很了不起了。   那时我在山坳上边跑边想,从此再也不要回来了。那时我的闯劲大不大,可 从一泡尿看出来。我开始小跑时就感到尿意盎然,可为了能尽快离开那个鬼地方, 我硬是憋到山外。等我撒完尿,就感到我的下半身发生了痉挛,疼得我龇牙咧嘴。 赵德发对我这泡尿赞赏有加,认为基本上体现了我这个人办事果敢的本质。   我走以后,朱哲艳去学区干了一件可笑的事。我逃跑后的第三天,朱哲艳到 处打听找到了我家,她告诉我父亲,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已去了广东,以后有我 的消息要告诉她,不过她会定期来我家打听的,她的这个消息差点把我父亲击昏 在地。但是我父亲那晚安排她住到了我的房间。朱哲艳说,那时她很不想走了, 她要在我家直等到我的消息为止。那天朱哲艳从我家出来以后直接往学区赶。她 对学区校长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是覃庸老师的老婆,由于你在分配上歧视了 他,他前几天已跑去了广东。我告诉赵德发,1992年,由于朱哲艳,我成为了该 乡的新闻人物。在读师范时,也由于女人而被学校的学生会干部抓住公布,在路 上我成了人们指指点点的耙子。   其实我在东莞厚街镇呆不到半年,就打道回府了,这是我人生中最为尴尬的 一站。那时随我一同下去的还有Q镇政府秘书小K,我们下广东各怀鬼胎,K是想 到广东开创新的事业,而我是一个“准逃犯”。我们到虎门的第二天,就碰上了 艳遇,一个搞传销的广西宾阳女孩子知道我们的处境后,就把我们带到她的空闲 租房里,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天就随她到厚街镇。在那里,我们进了一家塑胶厂当 搬运工,我做到第四天就跑了出来,在附近的村里租了一间房,开始了我的一段 隐秘生话。在那间房里我天天吃鸡肉,吃了睡睡了吃(我带了将近2500元下广 东)。那时临近春节,冷风中飘着细雨,我裹在两床羊毛毯里睡得像死猪一样。 晚上K还从两里地之外的工厂赶来和我神聊。要是不加班,宾阳的女孩子还带几 个同伴过来看我,我和传销的女孩子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含情脉脉地交谈,K非常艳 羡,因为他的普通话经常弄得女孩子哭笑不得。那段时间,我曾一度地忘掉了朱 哲艳。后来我和她谈到这一段,她就对我大发雷霆,因为那时却是她最苦难之日, 她几乎每隔两天就要走四小时的路到我家打听我的消息。后来她干脆呆在我家不 走了,直到他父亲找到我家时,我父亲才知道我犯了“强奸罪”,无论朱哲艳怎 么解释,他都不信。   我出走以后,学区真地以为是我对分配上有意见。他们在听到朱哲艳的话以 后第二天就赶去我家,校长对我父亲说:“叫小覃回来,我把他安排到中学去。” 我出去四个月,学区仍不敢登报找我,用校长的话讲:“一登报,在规定的时间 内你就会像鸡那样被拔毛的。”这点是我略感欣慰的。我在广东东莞厚街的租房 里过了一段梦游般的生活,那时我才感到在社会上我很难生存下去,特别是做体 力活儿我更是吃不消,作为农家子弟,我是感到羞耻的。但是在厚街的那段日子, 尽管K做体力活儿做出鼻子出血,我仍未感到生存的危机,我下广东带去了近 2500块,我以为慢慢等会等来什么好的工作,直到我吃完那些钱我才记起我还未 曾去找过工作(仅仅吃而已),可见我是个好逸恶劳之人。对此,赵德发感到很 遗憾,认为我如果当年能吃苦耐劳,参加人才交流会,早就出人头地,目前已是 一个不大不小的款爷了。   我在厚街五个月就花完了两千几百块钱。我每餐都吃鸡肉,每天都去附近的 文化大楼交一块钱看一天的报纸,更多时候是跟那个图书馆的女孩子心猿意马地 聊天。有时我装着闲人游荡于村里飘香的小胡同,像怀旧的文人一样,在一堆废 墟前神态庄严地凭吊着什么。我花完钱之前就给我父亲打过一次电话,我在电话 里还豪情万丈地向他表决心誓要在广东混出个人模狗样。他说:“你还想当老师 就赶快回来,他们准备上报了。”那时我对他的这句话还发出了一段轻松悦耳的 笑声。可能也是老天爷故意整整我们,我准备回家时,朱哲艳正忙着联系人结伙 下来找我。据我父亲说,我打电话回家告诉地址给他的第三天,朱哲艳就知道了。 后来我们再见面时我就问她:“为什么你到广东找不到我时你怎么不记得打电话 回来问一问呢?这一问不就都解决问题了吗?”而她的回答却叫我始料不及的, 她的那种口气就好像久经沙场一样,让人陌生,她是这样回答我的问题的:“人 在江湖哇!”那种懒洋洋的口气,至今仍牢牢地烙于我脑中。我真地不知道她在 广东做了些什么,反正她从广东带很多钱回来,包括她的老公赵德发也不知。她 是在广东认识赵的,我就是通过她才认识赵的。   大概我从广东坐车回家时朱哲艳正向广东进发,说不准我们的车刚好擦肩 而过。或许是这样,我到家以后,朱才从上面下去。由于她按那个地址找不到我, 以为我有意对待她,她就赌气不打电话回来询问,还因此在广东出卖她十五岁的 美色。反正她下广东以后,我再没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我是趁着天黑摸回家的, 因为吃回头草的马名声不太好。我也不是想当老师才回家的,那时我身上仅剩 100元,K的工厂又拖欠工资,宾阳那个女孩子又不愿借钱给我。有一晚晚她来回 话时还教训我一顿,说我不愿受苦,说下广东就是受苦,说得我无地自容。我回 家纯粹是在广东无法活下去,K也不知道我回家,我是临时决定的。   赵德发对我出走雷山以后所发生的事听得心不在焉,他要求我着重讲讲在雷 山和小丽到底都做了哪些事,我讲得还不够详细,重点不突出,使人印象不深。 我说:“有一天秋高气爽,我觉得周围特别感动我,就装着去找朱建国,刚巧见 朱哲艳洗完那一头长发(我对赵叙述时是把朱哲艳改为小丽的,但是朱哲艳对我 恩重如山,我脑子里根本没有小丽这个名称,为了叙述上的方便,请允许我使用 朱哲艳这个名称)――她家人不知到哪儿去了。”我继续说:“后来我们就走进 了她的房间。”赵说:“再详尽些,要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他终于说出了他的 疑惑,他说我和朱哲艳在一起,怎么没有怀上?我说:“没怀上就是没怀上,还 要我写出检讨书吗?或许是我精子存活率低,或许是她输卵管堵塞,或许是别的 什么原因,我怎么懂得呢,我又不是医生。”   我对赵又这样重述:“我们那时还在阿艳的房间里,但是她爸回来了!她爸 喊:‘阿艳,来帮我下担子!’朱哲艳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正在换衣服!’那 时我真是骑虎难下,可以想像我那时是多久地惊惶失措。朱哲艳大怒,几乎喊出 声:‘你这太监!’他爸重重地放下什么东西,又喊:‘阿艳,我去帮你妈了。’ 朱哲艳啊啊回答。我又努力了半天实在无能为力,就赶紧撤离。朱哲艳小跑尾随 叮咛:‘晚上我去找你!’”   赵德发笑逐颜开地说:“你肯定还有什么事隐瞒着我,你智商比我高多啦, 你能不能这样给我编,使我更加上瘾一些。你们见她父亲出去后,就快马加鞭, 但你的马跑得非常的艰难!朱哲艳几次想脱开你,你却锲而不舍地策马前进。正 当你们再来兴致时,门外却传来了她父母的说话声,你一鼓作气,终于你的马跃 上了你的巅峰。那时你不得不躲到朱的床铺底下,直到天黑才趁机溜了出来。” 我嘴上说没有没有,心里却承认真有这事!因为我认为这事太窝囊所以就不敢说 出来。   我和朱哲艳做那种事是相当默契的,这次却是个例外,可也正说明一个事实, 即使在那种恶劣环境里,我们仍能临危不惧。那时朱哲艳还小心翼翼地把我们揩 擦干净,赶我到床底以后才出去迎接父母,可见小朱在这方面是有一定的天赋的, 素质是比较高的。那时我给朱哲艳买了几套衣裳,我最喜欢她穿那条米黄色有弹 性的小喇叭长裤,那条裤子把她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勾勒出紧绷绷的轮廓,让我 对她的下半身整天想入非非。进入秋天,山里明显比山外凉多了,我就叫朱哲艳 穿上那件紧身的灰色羊毛衫,如果仔细观察,还可隐约看出奶头的轮廓,这时我 又对她的上半身想入非非。朱哲艳正色对我说,只许对她色。往往这时候,她是 坐在我大腿上,而我正撩起她的羊毛衫,整个人头穿到里头,她却用指甲在狠狠 地掐我的头皮。赵德发承认,在我所有的讲述中,这一节最能体现我们的感情进 入了稳固成熟阶段。   我考虑再三觉得有必要对赵德发讲讲以下这件事。在我和朱哲艳发生所有的 性爱事件当中,这一件最为严重,如果当时让上级得知此事,很可能被开除。有 这么几回,上午或下午,朱哲艳装着来学校看看她弟弟,那时我肯定在上课,她 就偏偏选在上课时间的。我们起初一人站在一个学生后面辅导,不知不觉中,我 的一只手就从后面抚摸她的圆滚滚的屁股,摸着摸着,我的手就越来越放肆起来。 开始她还不动声色,过不久竟突然大喊起来,吓得那两个学生惊慌得面面相觑, 而她却坐到课桌上笑得差点没了五脏六腑。   我在雷山又待了七年光景,那时朱哲艳虽然已经不在那里了,之所以我不愿 调走,都以为她在某个晚上从广东窜回来,再和我重温那些神魂颠倒的日子,但 是她一直没有回头。每当我躺到那张吱吱作响的木板床时,我就会溺入以前那些 醉人的时光,往往这时候,我就会用手淫来证实朱哲艳已回到我身边。那七年里, 我几乎是在手淫中度过。正是我这种对她单纯和忠诚,到现在她仍不肯放过我。 用她的话来讲,这辈子她跟定我了。之所以我不愿调走,还有一个原因,那是我 一直坚定地认为,我不可能呆在农村一辈子(准确地说,不要超过30岁),我也 不想调到别处工作(我对人事调动一点不感兴趣,也是无能为力)。   我的日记里还零零碎碎地录着这样的一些事,朱哲艳那时还未穿胸罩,虽然 那时她的乳房已够着我的手掌,走路时也已经能在衣服里颤动,但她认为戴那东 西有碍于乳房的生长,直到现在她仍未戴,她的乳房也不见下垂,她是我见到的 最为特别的女人,也是我见到的最为富于激情的女子,她一直知道我喜欢不戴胸 罩的女人。我曾问过她是不是没能生孩子的女人乳房都不下垂?她说:“谁说我 不能生了,不信你和我试试看。”弄得我哑口无言。那时她经常和我结伴上山打 柴,出汗时她就会脱掉上衣扣子,用树叶子往两只乳房扇风,竟引起它们不大不 小的颤动,乳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红艳耀眼。直到今天,仍是我见到的刻骨铭 心的唯一风景。还有,那时我们晚上去泉边洗澡,一般都在我的房间里脱光衣服, 然后由我抱着她走向泉边的。而她的一只手会拧着我的耳朵,一只手掐着我的鼻 子,我一边骂着她爸的小名,她一边低低地格格地笑着。   朱哲艳不在弄赔的那七年光阴,我受尽了人们各种各样的待遇,特别是领导, 他们以为我这辈子难见天日,更是认为我从此死心塌地地呆在那地方,他们开始 肆意地传说我的坏话。说我看不起代课老师,走路不和人打招呼。有一次乡政府 某书记在教师会上就说,有一个老师专门与领导作对,哪个领导他都看不惯,你 能力强人家又不要你当。我认为这句话是针对我讲的。他们想不到我会在1998年 8月底再一次地使用突然消失这一常人难以理解的了结方式,那时我觉得已经忍 无可忍啦,就义无反顾地向L城进发。就在我刚在L城混不到三个月,我意外地在 一家超市与朱哲艳不期而遇!她俨然是一个富姐打扮,而我却趿着一双浅黄色的 人字拖,又黑又瘦,胡子拉茬着,活像一个难民一样。我们无所顾忌地挨着身子 在超市里对着商品指指点点,朱哲艳对这种效果相当满意,据她后来说,那时她 就开始想抛弃赵德发这个弱智的家伙。   赵德发听完我的故事后就再也没来找我了。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突然感 到空落落的。往往当我独处时,就会反省自己。我非常后悔对他说出了我的这些 隐私,多年以来,我一直对人们守口如瓶,这些往事曾经是我的一块心病,更是 我灵魂深处的龌龊之地,让我难以言表。现在我才醒悟,赵德发每次来找我聊天, 都带来一瓶酒和一些熟食,当我喝下他的第一杯酒时,我就开始难以控制自己的 言辞,我认为他肯定在酒中放入了什么药品,我一般对人是滴水不漏,这回我却 输了赵德发这个阳萎,这个只有上过小学三年级的半文盲。正当我对赵疑云四起 时,我的手机突然收到他的多条短信。这些短信揭露了我不太承认的阴谋。赵说 他之所以不愿其烦地来找我谈话,并不是我是他的什么朋友(知心更谈不上), 而是他从朱哲艳秘藏于床板底下的八本日记中,得知一个长期与她关系暧味的男 人非常与我相像,里面记录的一些难以启齿的片断与我的描述也基本上吻合。赵 认为我为了得到朱哲艳这个骚货,不惜绞尽脑汁,与朱共同策划这场阴谋,使他 自投罗网仍还被蒙在鼓里。他得意洋洋地说,按照他的智商他是无法与我过招的, 他之所以能看透我们的阴谋,是因为我的老婆告诉他的,他说他现在正和我的老 婆在云南丽江一带游玩。我老婆开始对我起疑心是我的房事太少。他每次来 与我聊天时,我老婆坐在隔壁看电视显得烦躁不安,手中在玩弄着一盒避孕药, 看着包装盒上的画面,她的全身就好像泡在温泉一样。他像总结什么似的说,每 次来和我聊天,就是他来和我老婆会面之日,真是一箭双雕啊!他惋惜地说,不 知我为什么喝了他的酒后,再谈个把钟头,就呼呼大睡起来,正当我在梦乡里作 一些不可告人的美事时,正是他们云里雾里之时。   他还说,他之所以长期在朱哲艳面前装着阳萎,是因为他发觉她长期和A部 门的王处长有肉体关系,朱仗着自己有点钱,不用上班,整天吃春药,长期供我 和王处长作乐。赵提醒我,在这场赌局中,输家仅仅是我一个人!他还懂得我的 为人底细,当我得知这些美事后,就会离家出走,很可能远离L城,这正是他所 期望的!   直到现在我好久没见到朱哲艳了,有时她会三更半夜打来电话,一开口就对 我破口大骂,说我是负心汉,小人,忽而又说到她的第一次是给了我,我却这样 对待她,她再坏,我也要容忍,忽而又问我钱用完了没有,要注意到银行刷新自 己的存折,电脑好不好用?   最近我又听到风言风语,有人说我是朱哲艳养的小白脸,一身名牌,开车时 神态冷漠,目光笔直,短发上常喷大牌子的嗜喱水,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才,整天 用那婊子送的笔记本电脑码着汉字,整天苦着脸喝着生啤,想增肥,这些都是那 个婊子给包装的,可怎么装也装不像城里人。 【网里乾坤】∽∽∽∽∽∽∽∽∽∽∽∽∽∽∽∽∽∽∽∽∽∽∽∽∽∽∽∽∽ ◆           柴郡猫、三月兔和疯帽匠               (译《水孩子》偶得之二)  ·肖毛· 一 凡是读过《爱丽斯漫游奇境》的人,想必都会记得咧着嘴笑的柴郡猫 (Cheshire cat)、在五月照样发疯的三月兔(March hare),以及与三月兔一 起在疯茶会(A Mad Tea-Party)上发疯的帽匠(Hatter),除非你假装读过这 本书。我曾经以为,这三个有趣的文学形象,都是刘易斯·卡洛尔(Lewis Carroll,1832~1898)独立构想出来的,而英文成语中的“象柴郡猫那样咧着 嘴笑”(grin like a Cheshire cat)、“象三月兔那样疯狂”(Mad as a March hare)、“象帽匠那样疯狂”(as mad as a hatter),也都是在《爱丽 斯漫游奇境》出版之后形成的。可是,在翻译查尔斯·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1819~1875)的《水孩子》第三章时,我看到了一句话,其中文大意 是: “说到这里,老水獭得意忘形,连着翻了两个筋斗,然后站得直挺挺的,半 个身子露出水面,象柴郡猫似的咧着嘴嘻嘻笑。” 既然《水孩子》的初版时间(1863)在《爱丽斯漫游奇境》(1865)之先, 金斯利怎么会知道柴郡猫呢?这里肯定有古怪。于是,我开始查找柴郡猫的版权 归属问题。 有人说,在柴郡的首府切斯特,流传着关于柴郡猫的故事。在切斯特的迪河 (River Dee)边,有个柴郡猫的纪念碑,附近有个干酪仓库。纪念碑的内容 (或者是画,或者是文字)是,许多猫咪坐在切斯特的码头,等待各种老鼠,通 过轮船,把柴郡的干酪运到伦敦去,而这些猫咪觉得自己是王国里最幸福的猫咪, 所以就咧着嘴笑。在1979年时,人们在那个干酪仓库的原址上新建房子,毁坏了 柴郡猫的纪念碑。还有人说,柴郡盛产牛奶,而当地的猫咪爱喝牛奶,所以就满 意地咧着嘴笑。 但这些说法都难以证实,因为我们找不到那个纪念碑。有人则肯定地说,有 个叫约翰·沃尔科特(John Wolcot)的诗人和讽刺作家,在1770年和1819年之 间,用彼得·品达(Peter Pindar)的笔名写了许多作品,其中有这样一句话: “瞧吧!我们的法官将会咧着嘴笑,笑得跟柴郡猫似的。” 而萨克雷在他的长篇小说《钮可模一家》(The Newcomes; memoirs of a most respectable family,1854~1855)中,写过这样的话: “那个女人咧着嘴巴笑,就象柴郡猫似的。” “是哪个博物学家首先发现的,柴郡的猫儿具有这种特点呢?” 由此可见,《水孩子》与《爱丽斯漫游奇境》中的柴郡猫,既有可能是源于 切斯特的传说,也有可能是源于约翰·沃尔科特或萨克雷的著作。尽管如此,惟 有卡洛尔把柴郡猫的形象变得如此有趣和丰满,使它成为闻名天下的猫咪,这大 概就是后人把柴郡猫及其相关的成语归功于卡洛尔的缘故。不管怎样,柴郡猫都 已经变成猫咪中的名流,所以说,它始终在咧嘴着笑,直到今天还没有合拢嘴巴 呢。 二 在翻译到《水孩子》第五章时,我不得不再次想起《爱丽斯漫游奇境》,因 为金斯利在其中说了一句话,其中文大意是: “……可惜,不幸的是,世人就象三月兔那样疯狂。” 既然金斯利也知道三月兔……我再查查看吧。 象三月兔那样疯狂(Mad as a March hare),曾经出现在英国作家约翰· 海伍德(John Heywood,1497?~1580?)于1546年出版的《谚语集》 (proverbs)中,因为人们相信,英国兔子的繁殖期比较漫长,从二月持续到九 月,在繁殖期开始的时候,假如女兔子对死缠烂打的男朋友瞧不顺眼,就会一脚 把它踢开。所以,后人用这句成语来形容人的疯狂。由此可见,三月兔和有关它 的成语,早在《水孩子》出版之前就有了。 可是,在英文中还有一句类似的成语,叫做“象帽匠那样疯狂”(As mad as a hatter),它又是怎么来的呢?而且,在《爱丽斯漫游奇境》中也有一个 疯疯癫癫的帽匠。尽管卡洛尔从未把他称为疯帽匠(mad hatter),书中的柴郡 猫却向爱丽斯这样暗示过: “那猫拿右爪子指道,‘在那个方向有一个帽匠住着,’又举起左爪子来指 道,‘在那个方向有一个三月兔住着。你喜欢去拜访哪一个就拜访哪一个;他们 两个都是疯的。’”(赵元任译) 这样看来,卡洛尔笔下的帽匠,肯定与这句成语大有渊源。可人们为什么说 帽匠是疯狂的呢?这里有几种解释。有人说,在19世纪,英国的制帽业经常使用 汞来鞣皮,而汞会损害帽匠的神经系统,使他们变得脾气暴躁,产生反社会行为, 等等,即患有精神病。所以,人们在今天还把汞中毒现象称为“疯帽匠的疾病” (Mad Hatter's disease),又把帽匠的职业病叫做“帽匠的哆嗦”(hatter's shakes,类似帕金森病),或者“疯帽匠综合症”(Mad Hatter's Syndrome)。 在布莱克伍德1829年开办的《爱丁堡杂志》中,出现过“象帽匠那样疯狂” 的句子。1835年, 加拿大作家托马斯·哈里伯顿(Thomas Haliburton)在他的 书《钟表匠》(The clockmaker)中,也曾提到这句话。 有人说,在新西兰也有这句成语,但人们用帽匠来指代单独工作的矿工,因 为他们经常由于孤独而发疯。还有人说,这句成语本来应该写作“象蝰蛇那样疯 狂”(as mad as an adder)。 不管怎么说,假如没有这句成语,卡洛尔大概就无法创作出那个有趣的帽匠 形象。但有人说,卡洛尔的创作灵感,大约也来自西奥菲勒斯·卡特 (Theophilus Carter)。卡洛尔曾经是牛津基督堂学院的学生,而卡特恰好在 那里做过家具工,后来开了家具店,独自经商。人们都说,卡特的行为十分古怪, 在1851年的伦敦大博览会上,展出过他发明的闹钟床(alarm clock bed),这 是一种脾气暴躁的床,为了叫人及时起床,不惜把人掀到床下去。 三 可是,这件事还是很奇怪——为什么,金斯利和卡洛尔,几乎不约而同地在 两本出版时间相近的书中,提到两个相同的词呢? 这恐怕不能算作巧合。假如金斯利在《爱丽斯漫游奇境》出版之前读过它, 或者卡洛尔在《水孩子》出版之后读过它……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但我的想法 是有根据的。 我们知道,《水孩子》是金斯利为他的四岁儿子所写(尽管四十四岁的人也 未必能够完全看懂它),在成书之前,曾经在《麦克米兰杂志》(MacMillan's Magazine)上连载过,从1862年8月连载到1863年3月。 《爱丽斯漫游奇境》的成书原因和过程则要复杂一些。 1850年5月23日,卡洛尔被牛津基督堂学院(Christ Church)录取,1854年 毕业留校,担任数学讲师。1856年,亨利·利德尔(Henry Liddell)担任基督 堂学院的新学监。此后,卡洛尔与利德尔的妻子和三个女儿成为朋友,而他最喜 欢利德尔的二女儿爱丽斯。作为老师的卡洛尔,有个致命的弱点——结巴。在与 女孩说话的时候,他却可以表现得口若悬河。1862年7月4日,卡洛尔与他的朋友 鲁宾逊·达克沃斯(Robinson Duckworth),以及爱丽斯等人坐船游览,在返回 基督堂学院之后,卡洛尔为姑娘们讲了一个新故事。爱丽斯喜欢这个故事,对卡 洛尔说:“噢,道奇森先生,我希望你把爱丽斯的冒险故事为我写下来!” 在二十年前,即1841年8月,一个叫埃菲的小姑娘,也曾建议他的大朋友为 他写童话,而她的建议换来了一部重量级的英国童话作品,即《金河王》。尽管 没有罗斯金那样的创作速度,卡洛尔最后还是写成了这个“爱丽斯的冒险故事”, 在1864年把手稿送给爱丽斯,以为这就算完成了任务。在写成《金河王》之后, 罗斯金也曾经这么想,缪斯女神却不许他们把这样优秀的作品变成私房货——而 历史已经证明,缪斯女神的做法是正确的。 一天,有个叫亨利·金斯利(Henry Kingsley)的小说家,去亨利·利德尔 家做客,发现客厅的桌子上有一份手稿,就拿起来阅读,然后大为欣赏,立刻催 促利德尔夫人,劝说手稿的作者出版此书。不用说,这个手稿就是“爱丽斯的冒 险故事”。卡洛尔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非常惊讶,就去和他的朋友兼导师乔治· 麦克唐纳(George MacDonald)商量。麦克唐纳把手稿拿回家,读给他的六岁儿 子格雷维尔(Greville)——请记住这位史上最伟大的小评论家的名字吧,因为 他后来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印上六万册。” 格雷维尔的正确评价,使卡洛尔看到了希望。1863年,卡洛尔带着手稿去找 麦克米兰的一个出版人,此人一读就感到喜欢——谁能不喜欢呢——决定出版它。 1865年,《爱丽斯漫游奇境》正式出版,作者署名是刘易斯·卡洛尔——从此, 这个笔名的名声越来越大,其影响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本名:查尔斯·勒特威奇· 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 四 从上述的经历中,能够把卡洛尔和金斯利联系到一起吗?能。 乔治·麦克唐纳(1824~1905)是著名的苏格兰作家、诗人和牧师,写过很 多作品,但影响最大的还是他的儿童文学作品,比如《北风的背后》(At the Back of the North Wind,1871)、《幻影》(Phantastes,1858)、《莉莉思》 (Lilith,1895)、《金钥匙》(The Golden Key,1867)、《公主和小鬼》 (The Princess and the Goblin),等等。 奥登和托尔金,曾经从麦克唐纳的作品中汲取灵感。英国作家G.K.切斯特 顿(1874~1936,曾经为《伊索寓言》的英译本作序)曾经说,《公主和小鬼》 “对我的整个生活有重大影响”。朗费罗、惠特曼,是他的美国朋友。马克·吐 温起初轻视他,后来也和他变成朋友。在英国,他拥有众多的作家朋友,留下了 与丁尼生、狄更斯、特罗洛普、罗斯金、萨克雷等人的合影。在罗斯金追求小女 孩罗斯时,麦克唐纳曾经长期充当他们的牵线人。 总之,麦克唐纳是英国文坛的重要人物,也是卡洛尔的导师,《爱丽斯漫游 奇境》的出版,与麦克唐纳和他的儿子有着重大关系。但我们要记住,《爱丽斯 漫游奇境》之所以能够出版,首先应该归功于亨利·金斯利(1830~1876),因 为是他最先提出了出版此书的建议,而此人正是查尔斯·金斯利的弟弟。 亨利·金斯利写过一些小说,但价值似乎并不大。他喜欢在文学圈子里面混, 与赫胥黎、马修· 阿诺德、卡洛尔等都是朋友,也经常与他的哥哥查尔斯·金 斯利来往。所以,他在看到《爱丽斯漫游奇境》的手稿后,很可能向查尔斯·金 斯利提及此事,甚至把手稿借给哥哥看过。此外,既然麦克唐纳和查尔斯·金斯 利都是牧师,彼此也是朋友,他们之间也有可能提到过《爱丽斯漫游奇境》。所 以说,查尔斯·金斯利很可能在《爱丽斯漫游奇境》出版之前,就读过它的手稿, 从中看到了柴郡猫和三月兔。 反过来说,在《爱丽斯漫游奇境》的定稿过程中,卡洛尔很可能看过在杂志 上连载的《水孩子》,从中看到了柴郡猫和三月兔。此外,卡洛尔早就读过查尔 斯·金斯利在1850年出版的自传《奥尔顿·洛克,裁缝和诗人》(Alton Locke, Tailor and Poet),还曾在日记中提到他的读书心得。 当然,卡洛尔和查尔斯·金斯利,也有可能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柴郡猫和三 月兔。不管怎样,第一个赋予柴郡猫和三月兔可爱的文学形象的人,总归是卡洛 尔,这是毋庸置疑的。 ◆        看看你的电脑能有多高明,让它下盘围棋吧 ·郭为·      十来年前电脑“深蓝”一举击败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震惊了西方世界。 然而这一新闻在东方顶多让人打个哈欠而已。   围棋,洋人眼里黑石头与白石头的游戏,与古老的东方历史一样深不可测, 渗透着人类最高层次的思维与智慧。在如今科技日异千里的时代,围棋迷们发现, 电脑要想正儿巴经地玩一把这一迄今为止最纯粹的“人类”游戏,还差得远呢。   台湾的应昌期先生生前对推广围棋文化乐此不疲,曾悬赏一百四十万美元征 求第一台击败围棋高手的电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电脑专家们绞尽脑汁,的确 使电脑下围棋的本领有所提高。在美国和日本举行的国际电脑围棋年赛,冠军奖 金约为两万五千美元。然而这些矮子里拔出来的电脑冠将军与学棋一年左右的人 比赛时仍然不堪一击。初学者便可以横扫当今所有的围棋电脑,用不着请一位卡 斯帕罗夫。   如今电脑的运行速度越来越快,容积越来越大,但近年来下围棋的本领仍在 没有多大长进,应老先生的赏金只好留待后人来拿了。   “深蓝”能够击败国际象棋冠军,靠得是基本的行棋知识再加上强大的检索 和运算能力。而这排山倒海般的能量在精妙的围棋面前完全无能为力。迄今最强 的电脑围棋程序之一“多面围棋”的设计者美国惠普电脑公司的工程师大卫·佛 特兰德说:“强力检索对围棋全无作用。你得写出一个像人一样精明的程序来。”   要使电脑下出的围棋多少像点样子,必须使其具备辨认各种微妙复杂的图形 的能力以及运用自身直觉经验的能力。这种能力正是人类智慧的一大特点。如果 真有一天电脑能打败围棋高手,那将标志着人工智能开始成为实实在在的东西了, 也将宣告又一个科技新时代的来临。   下围棋时,棋盘上的图形如缤纷的花瓣逐渐展开蔓延。人的思维就沉浸于这 些图形构成的美妙世界中,一串串行云流水般的行棋次序犹如一首首时而悠缓时 而激昂的旋律。问题就在于如何使电脑能够谱写并体会这一视觉音乐。   表面上看来,围棋似乎比国际象棋简单:64个方格上的国际象棋每一方各有 16个棋子,等级从兵到王。每个棋子只能根据规则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移动,譬如 象只准走斜线;马只能L型进退;兵第一步时可向前走一格或两格,以后只能走 一格,不准后退,吃子时须向前斜一格吃;此外还有王车易位、兵落底升后等各 种规则。而围棋则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规定。所有棋子都是一个模样,对局者将黑 白棋子分别放置在19路见方的棋盘的未被占据的交叉点上,直到双方均认定无处 可继续落子,然后再根据双方所占据的底盘的大小来决定胜负。国际象棋在开局 时,全部棋子都在棋盘上,以后逐渐减少,直到一方的王被对方吃掉为止。而围 棋则是从零开始,361个交叉点,处处是战场,有的地方硝烟弥漫,有的地方则 风平浪静,有时几处同时燃起战火。国际象棋好比是一场兵来将挡的中世纪战争, 围棋则更像是一场烽火连天的世界大战,很多情况下很难说清哪一方领先。在世 界专业水平的国际象棋比赛中,如果你丢掉一个兵,棋局的结果在绝大部分情况 下便有定论。而在围棋中,也许你在某一局部的战斗中丢盔弃甲、死伤累累,但 比赛往往远没有结束,你还可以在别处卷土重来。   对于电脑来说,国际象棋与围棋的种种区别是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由于每 只棋子移动方式的制约,国际象棋棋手在思考下一步棋时,大约只有35种选择。 “深蓝”等电脑会针对这些选择加以分析,考虑对手的回应以及下几个回合可能 出现的情况。最好的国际象棋电脑程序可以分析到七、八个回合。这种信息检索 方式就好比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主干分出35个支干,每个支干再分成35个树杈, 每个树杈再分成35个树枝,如此类推。愈是高级的电脑程序所派生的树枝树杈的 层次就愈多,最终达到每一片树叶,即可供选择的结果。如果要求电脑能思考到 第七回合,即14步棋,便需要有35的14次方(十亿万亿以上)片“树叶”。每多 一个回合,树叶的数量就有爆炸性的增长。电脑工程师们使电脑能够合理地“剪 枝”,仅使一部分而非全部树叶与主干相连。尽管如此,能够思索七个回合的国 际象棋电脑每步棋仍然需要有五百亿到六百亿种选择。   这样的数字已足够惊人,而电脑下围棋则更不可思议。选择之数的庞大繁密 使迄今最强大的电脑也无法承受。下第一步棋,361个点的任何一点都是合法的, 而第二步棋有360个选择。随着棋局的发展,选择逐渐减少。但一般说来,每落 一子平均约有200个选择,而国际象棋仅有35个。也就是说,要电脑计算国际象 棋两个回合四步棋子的走法,全部棋子在棋盘上的位置变化大约为150万种(35 x35x35x35=1,500,625),而围棋则需要16亿(200x200x200x200= 1,600,000,000)。在布局阶段数字还要大得多。再多一个回合,数字还会爆增: 国际象棋为18亿,围棋为640亿。如果要像“深蓝”一样思考7个回合14步棋, 围棋电脑的“树叶”并非国际象棋的35的14次方,而是200的14次方之多。通过 “剪枝”,还要剩下一亿亿种选择。那么,一台与“深蓝”同等速度的围棋电脑 (即每秒种可分析二亿种可能性)每下一子需要昼夜不停地想上一年半!而想了 一年半的这着棋没准又是一着臭棋。   还远不止如此。即使经过如此这般上天入地的检索,围棋电脑在与人对局时 并占不了多大便宜。国际象棋电脑程序在经过大量的信息筛选之后试图找到使其 处于最佳位置的那一步棋,所采用的办法是所谓价值评估的相当简单但实用的公 式:每个兵的价值为1、马和象为3、车为5、后为9,然后将这一数字再与衡量棋 盘上每个位置的强弱的另一数值相乘,从而得出某一棋子在当时的相对值。此外, 还要其它一些公式用来决定某些概念的价值量,如王的安全程度百分比以及某一 棋子暴露于攻击的百分比等。这些并非一贯正确的教条已经足以使电脑具备相当 水平了,使它对棋局的进展有个大致的掌握,再加上电脑里输入了很多一流棋手 过去的棋局,下到某一步常可不时问问大师以往都是怎么下的。而围棋则不受那 些简单分析的约束。围棋盘上并未像“王”一样的棋子,每颗都是相等的。统计 双方吃子的多寡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有时某一着棋走对了便可以沧海桑田,将 对方苦心经营的领地化为己有,将对方的大龙变为自己的佐餐;有时明明看到自 己的棋行将被吃,而放下不走,另辟战场又可起死回生。另外,棋谱数据库也无 多大作用,由于围棋千变万化,三四十步开外基本就是“you are on your own” 的状态了。   围棋棋手们是通过对形状的认识来评估棋局的进展,而对这些形状的认识是 无法做出几何分析的。棋手完全依赖自身的经验去感觉哪些形状是好的或坏的。 这一对棋形的感觉正是胜负的关键,也是棋手水平高低的关键。棋手不愿意浪费 自己的子力去无谓地攻击对方活的形状或试图挽救自己死的形状。有时面临复杂 的战斗,棋手很难完全算清;有时又面临多种选择,举棋不定。此时棋手就用棋 形整理思路,往往好看的棋形就是更具效率的、不易受到攻击的。下出滞重、丧 失变化的棋被称为“俗手”,棋手会觉得下不出手,就完全不予考虑。这样有时 就出现有趣的“专业棋手的盲点”:有时一手“愚形”或“凝形”的棋却是此时 的最佳选择,业余棋手看得到,专业棋手却想不到。   日本著名棋手大竹英雄号称“美学大师”,对恶形恶状的棋形深恶痛绝,宁 可输棋也要把棋下得漂亮,因而比其它日本棋手更为鄙视韩国围棋,说曹熏玄的 棋是“农民的棋”。其实棋形的漂亮与否虽然有大致的概念,但也会有不同的观 点。有的棋手喜欢轻灵的形状,有的则爱好厚重的形状,也就是所谓棋风的不同。 与吴清源共同创造“新布局”的木谷实早期偏爱滴水不漏的坚实。一次在走角部 的三三定式时,明明按常规应该“飞”,他却笨笨地“爬”了一手,一边把棋子 打在棋盘上,一边嘴里还嘟囔着:“虽然先生看见要骂,还是要这样下!”从此 这一定式又有了新的变化,后人称之为“木谷流”。   由此可见,与其说要教给电脑下棋的感觉,不如说要教给它人的感觉,这便 是世界科技发展史上人工智能领域最根本的难题。   惠普的佛特兰德先生给他的围棋程序“多面围棋”输入一些围棋的基本概念, 如对领地的保护意识及棋子互连的意识,并输入二百多个高层次的战术概念,如 “攻击弱棋”、“向处女地进行扩张”、“落后时开始无理侵入”等。“多面围 棋”可辨认一千一百多个不同的形状,每一种形状都有一些可行的手数。像“深 蓝”一样,“多面围棋”储存了很多常用的开局定式及一些惯用套路。依赖这些 储存的知识,“多面围棋”每一步棋仅在五至十种可能性中做出选择,而非理想 的二百多种。   给电脑输入一些概念是一回事,而教给它灵活运用这些概念又是另一回事。 可接可不接的棋或可断可不断的棋什么时候连接或切断?什么时候又无需连接或 切断?什么是可弃之不用的废子?什么又是绝不可放弃的“棋筋”?比起人类对 模糊概念的处理以及对经验的灵活运用,电脑今天还是个婴儿。   但围棋电脑的设计师们仍然坚信,让围棋成为世界冠军理论上是成立的。因 为既然每一步棋的选择是根据棋盘上的每一个位置的价值来决定的,也就是说围 棋从纯粹意义上来讲其实是数学的游戏(我们也常听棋手说这手棋很大、那个见 小),所以只要把每一个位置的数学价值准确计算出来,电脑就能成为围棋高手。 目前至少在收官阶段(即收尾终局阶段)可以做得到。   能够击败人类的围棋冠军而赢得应昌期围棋基金会悬赏的一百四十万美元的 奖金,是个在悠悠岁月中难圆的梦。该悬赏的奖金已于2000年过期了。当年应老 先生推广围棋的精神可嘉,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电脑专家们真希望把悬赏的 截止日期推迟一两个世纪。   (本文部分资料取材于纽约时报) 【网萃】∽∽∽∽∽∽∽∽∽∽∽∽∽∽∽∽∽∽∽∽∽∽∽∽∽∽∽∽∽∽∽ ◆             小桃源记 ·村夫·   一   认识这个地方十几年了,让我叫它什么名字好呢?   不管别人叫它什么,我就叫它小桃源了。   十几年前,我搬到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晚饭后,沿着一个小山涧走去,不过 一二里路,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   我首先想到明代南刑部右侍郎李棠的《小桃源记》。这篇文章的开头这样写 道:   县北二里许,一小涧出两山间,萦纡清泚,潺潺不绝。涧滨丛篁灌木,隐映 蔽亏。夹岸植桃数十株,春月花盛开,仿佛桃源之境。余从兄樵隐、筠谷、钝斋 咸乐之,因名小桃源。   对照文章,这里应该就是小桃源了。   不过,小桃源这个名字,只是他们乘兴起的。而实际名字又叫什么呢?   问了几个人,都说是“生水塘”。   为什么要问几个人?问一个不也够了吗?而且眼前明明有三口塘呢!   不,这么美丽的地方,该有个与之相称的名字。   所以我还是认定小桃源。   后来我才知道,它当真不是“生水塘”,而叫“岭外”,据说还曾经是“喜 鹊窝”。这是属于生水塘的一个自然村,距离县城一二里,却属于十几里外的城 北乡呢!   可告诉我“生水塘”的,偏偏是岭外人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岭外很小,全盛时也只有十几户,现在却只有三四户了,眼看着还要减少, 都是发了以后搬到大地方去的。是否留居者嫌自己太小,想从“生水塘”借些 “大”来呢?尽管“生水塘”自己也不大,可再大又有些关系的,也没有别的地 方了呀!   这样看来,他们对于“大”的需求该有多么迫切。然而我却更爱美丽,所以 便从李棠的文章中借些美丽来。所谓各取所需,“生水塘”、“小桃源”就都有 了存在的理由了。   二   自从陶渊明写了《桃花源记》,向桃花源借美丽就开始了——   不过这种借,严格地说,应该是借名包装。而我的借,则更多的是自己捧着 看。仿佛明代的徐渭,他曾经给一位叫“龙山子”的写过《借竹楼记》。所谓借 竹楼,就是将楼建在邻居的一片竹林旁边——竹林不是自己的,但看却由他来看, 他就这样没有经过主人允许,将景致借过来了。后来又有一个李渔,比龙山子还 要高明,他在自家设计着开窗户,或方形,或圆形,或扇形,将视线以内的山水、 树木、花草纳了进去,于是景致就变成了“画匾”,挂到自己家的墙壁上了。   我没有龙山子、李渔那样的条件,既无法与小桃源比邻而居,更无法将它的 美丽变成自家的“画匾”。所以我的借景,不过是怀着一颗心,多走一些路,多 欣赏一些它的美丽而已。   这是可以做到的,毕竟只有一二里路。   不过,明代的景致是借不到了。从所留的诗文来看,明代的景致与现在已经 相去甚远了。上文引了李棠文章的一个开头,一个开头而已,全文就嫌太长了。 还有樊通的《小桃源》诗,只有八句,不妨引录如下:   去郭二三里,风光世不同。   人家青嶂里,鸡犬白云中。   古树摇新绿,清流带落红。   渔郎休见问,迢递武陵通。   其实明代的小桃源,也已经改造过了。别的不说,曾经叫过“喜鹊窝”,喜 鹊窝是肯定有的,而诗文中就没有提到。别以为一个喜鹊窝就俗气了,我的一位 画家朋友,为了麻雀的消失,就专门给政协写过提案。有一次我们去张家界,我 的一句“枝头叶如雀”,曾获得过他的连声叫好。于此可见,麻雀、喜鹊窝都是 一道亮丽的风景呢!   对于喜鹊窝的消失,那是可以想见的:喜鹊总爱把窝做在高大的树上,也许 是屈曲古松,或者是百年老杉,总之不是麻雀那样把窝做在草丛中、屋檐下。喜 鹊窝就这样被高高擎举在蓝天下,俨然成为这个地方的标志。然而秋收时节,村 人将玉米、大豆、花生之类晒在屋外空地上,喜鹊们只要一个斜飞就可以得到美 食。而这时候的喜鹊都是拖儿带女的,轮番斜飞,怎不叫人恨得牙根痒痒?于是 一怒之下,便将喜鹊窝捅了,或者干脆将屈曲老松也砍掉。   村边的老松砍掉了,补种的就是果树,李棠文章中的“植桃数十株”,大约 就是这样来的。还有梨树,也是那么几株,都是栽种在房前屋后,或者就是田埂 上。那时候也不会考虑拿到市场上卖钱,种这么几株尽够自己吃的了。这样春天 一到,一树红,一树白,流水淙淙,鸡鸣犬吠,如诗如画,与“小”,合辙得天 衣无缝呢!这样的合辙时期既长,而且也得文人认同。比如明代的屠隆,对于瓶 花,就说“堂供须高瓶大枝,方快人意;若山斋充玩,瓶宜短小,花宜瘦巧。最 忌繁杂如缚,又忌花瘦于瓶。”这就是和谐的妙处。而后来的经济大潮给小桃源 带来的就是大排场、大气势了,满山桃李,遍地落霞,如烟似雾,这种美丽,可 谓极尽奢华。只是对于一个小山岙,便有些载不动了,因而便有失和谐了。所以 我的一位诗人朋友是力主“无为”的,而我却认为,只要顺着自然的脾性,便是 “有为”,也不会出什么偏差。现在看来,在物质利益的驱动下,和谐确是难以 顾及的,而牺牲的却常常是美丽。   幸而,小桃源还保留着许多天然美丽。   春天来了,让我们一起看看小桃源的美丽吧:   最早开放的是杜鹃,它的红是普通的,不过在浓绿的映衬下,那红就燃烧起 来了。接着是野蔷薇,我常常是冒雨前往的:春雨迷蒙中,进了山口,便可见到 满蓬的花骨朵。这是另一种野蔷薇,就是公园里栽种的“十里锦”,但它不是我 所属情的;我所属情的那种又叫金樱子,那花是梨花那样的纯白,飘逸,潇洒, 而且更加销魂,秋天结着净瓶一般的果,茎上、叶下都长着刺——还是倒勾儿刺, 勾着人非“刺刀见红”不可,所以公园里是绝不栽种的。然而在这里,它却肆无 忌惮地生长,打堆儿架在柴丛中、高坎上,有的甚至进一步爬到树梢上去。象野 蔷薇那样欺负高大树木的还有紫藤,它高高地爬上去后,又自由散漫地披拂下来, 大刀形花蕾密密簇簇,就这样一长串一长串地垂挂着,“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展 示它的美丽……   三   对于桃花源,陶渊明的欣赏质量是很高的,这有他的《桃花源记》并诗为证。   对于小桃源,我不敢自夸我的欣赏质量,但却自信我的欣赏份额。这种份额 是很高的。比如说明代,象李棠那样的高官还那么在乎小桃源,可见那时欣赏小 桃源的人不在少数,而我若在其中,所得的空间便有限得很。而现在不必说象李 棠那样的高官,芸芸众生都在做着发财梦,对于小桃源,谁都不屑一顾,留下许 多空间,还不归我所有了吗?   为此,我感到幸运;而这幸运,又在于我居住在这个小镇里。   我是山里人,有幸成为镇上人后,却又时时反刍着山里的美丽。这个小镇多 山,这还不是我的幸运吗?而镇上人历来对山颇为不屑,只有在上世纪被称为 “困难时期”的三年,才肯为了几斤番薯丝将女儿嫁到山里;而今他们便认为大 山挡住现代化道路,要进行现代化建设,愚公移山是必须进行的了。幸而现在多 少有了几个钱,再不用锄头畚箕,依靠炸药的力量,发挥大铲车的威力,几个山 头便这样被搬掉了。接着就是建造高楼大厦,还有中心广场、不锈钢旗杆、几何 形花坛、大型喷泉、大转盘等等。这可是中国现代化的通用模式,东南西北中, 无不如此。城市如此,小镇也如此。倘若有人说,山也不必搬掉,楼也不要那么 大,分成几幢,分别建在小山岙里,或者小山坡上,因势造型,绿树掩映,鸟语 花香,整个小镇就变成大花园了,那就一定会遭到反对。倘若有资格写成提案, 其命运决不会比麻雀提案好许多,因为愚公移山计划付诸人大、政协表决时就是 一致通过的呢!   所以山是一定要搬的,建筑材料也一定要钢筋水泥;不是的,就赶紧换掉。 本来,小镇是以“石头城”名闻遐迩的——说起这里的石头,还颇带神奇色彩呢! 那自然是深埋在地下的,然而却如豆腐一般可以切割,而一旦经过风吹日晒雨淋, 反而越发坚硬起来。其色彩也很丰富,有赭红、粉白、浅绿、灰黄等等。上世纪 六七十年代,不必说全县城乡都建这种石头房子,就是围墙呀栏杆呀路呀桥呀都 用条石砌成。周作人笔下的家乡的石板路算什么?日本建材专家打田勇先生称小 镇的条石房子在全世界都是很独特的呢!然而小镇的人们却不以为然,甚至有些 怀疑,一旦有了钱,便急不可耐地“旧貌变新颜”了:先是抹上水泥砂灰,后来 又贴上马赛克,再后来又改贴瓷砖,总之不能让它露出一点点草根本相。   现代文明的诱惑是不可抗拒的,芸芸众生自然要将生活摆在第一位,只有书 呆子才会将美丽看得比生活还重要。何况什么是美丽?小镇的人们压根就只认可 现代化的美丽。以仙都为例,这是以田园风光著称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该是真 正的桃花源了吧?却也要在溪流之上架起雄伟的钢筋水泥大桥,还要砍掉密匝匝 的河柳建设宽广的飞天广场。且不说广场上水泥铺地,其中还要摆放拿水泥捏弄 的几只白鹤呢!   ——不必再说什么了,总之对于小桃源,他们是不屑一顾了。于是留下的许 多空间,也就归了我了。   四   但是,我还有我的担忧。   让我们看看小桃源路边的辊轴吧:   这是典型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产物,用水泥浇灌而成,当地人叫滚筒,做 塘做水库用来压实堤坝。与它具有同样功能的还有夯,分木夯、石夯两种。滚筒 由一群男女拉着,嘴上哼唷哼唷地唱着。夯则要由男女们高高抛起,然后重重砸 下,嘴上也是哼唷哼唷地唱着。与锄头、畚箕相比,它们都算得上是先进工具了; 然而若说历史的久远,则又大大不如。所以比较它们的功绩,真是分不出大小。 在如今农民的家里,锄头、畚箕总还是有的,而滚筒和夯——无论是木夯,还是 石夯,都一定难觅踪影了。尤其是滚筒,浇灌便大抵在工作现场,完成任务以后, 便无家可归了。被弃置在路边这么些年,旁边地里的桃李花开花落,稍远的竹林 春笋年年旺发。而它,除了偶尔让摄影爱好者当一回垫脚石外,恐怕再也派不上 什么用场了。   这样说来,就未免感叹了,它可是参与了小桃源流水的历史进程了呢!   在喜鹊窝时代,小桃源的流水,与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记》,大约也差不 多吧?那时候是连锄头也不必用的,落花,流水,游鱼,春去春来两由之。只有 到了种植桃李,因为要让潺潺流水汇聚到塘里,以利于灌溉稻田和果树,锄头才 派上用场;而打鱼的主意还是没有,鱼儿照样可以熙熙而乐,塘里的水也就照样 绿汪汪。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后来成为水库,十几年前,也就是我第一次进小 桃源时,还曾被山谷里的这潭绿玉动过心呢!   不必说,建设水库便用上夯和滚筒了。按理说,由潭而塘而水库,鱼儿是最 该欢迎的,所谓水阔凭鱼跃呀!然而不,这是对于大鱼而言的。就小鱼来说,缺 乏保护,就要被大鱼吞吃。所以按照它们的意愿,是宁肯退回到水潭里去的。不 过这是不可能的了,优胜劣汰据说是自然规律。既然是自然规律,那就无法违抗。 而人的一双眼睛,又是那样功利,先前专注于稻田和果树,而今却盯上鱼儿了。 于是就往水库里大量投放鱼苗,大量投放饲料,鱼儿终日吃喝拉撒,不必说绿汪 汪的水,就连氧气都得依靠那个整天转动的劳什子,水质发黑发臭便不可避免 了……   这样看来,锄头、畚箕虽然也参与其中,对于小桃源的污染,却是夯和滚筒 最难脱干系。当然这样指责夯和滚筒显然有失公正,但潺潺流水发黑发臭总是事 实的呀!   《庄子·天地》中有一位汉阴丈人,他在他的园里,宁肯抱瓮浇水,而“不 能一日为桔皋也”。因为他视富贵为过眼云烟,经营园子“不求多获”,犹如蒋 诩种竹,陶渊明种菊,无非是“适吾生,悦吾性而已”。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乎 工具的巧与拙?这样顺其自然,美丽就保留下来,瓮和桔皋便无可指责的了。   ——美丽,可是宁拙毋巧的呢!   五   十几年前,一条小路将我带到了小桃源——   当时我想,几百年前的李棠、樊通,是否也是经由这条小路进入小桃源的呢?   ——是否同一条路,无法肯定;但是小路,却可以知道。   可见,小路与桃源世界是有缘分的。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说到的路,不 也是“初极狭,才通人”的吗?   但是十几年后,通往小桃源的路却经过拓宽、改造了,开先一段铺上了水泥, 入山路口的一棵小松树上还钉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钓鱼者由此进——”   徜徉在这样的路上,虽然依然可以遇到挑着两个篾篮的卖菜大嫂,但更多的 却是冒烟的摩托,以及后头搭着的漂亮女郎了。随着曙光初照,晨练队伍也出现 了,甩胳膊踢腿者中,据说还有县长的身影呢!他们都是现代化的积极追求者和 创造者,因为道路得到改善,便将健身阵地转移到这里来了。但是与此同时,大 卡车也开进来了。有一次运来许多鱼饲料,不知怎么就卸在路边,当日遇上一场 大雨,以后几天,鱼饲料依然如故,于是整个山岙便臭气熏天了……   如今我想,要是十几年前,站在现在的这个路口,我将会怎样呢?   虽然我不会钓鱼,何况木牌也决非为我辈所设,但我依然还会继续前进,因 为凡是没有到过之处,我都愿意前往。而且我相信,我也依然会被桃李所感动, 松竹所吸引。只是清一色的泥墙民居看不到了,其中夹杂着鹤立鸡群似的贴着瓷 砖的高楼。青山之间的绿水没有了,弃置路旁的滚筒之上的山坡,满是一座又一 座的坟墓,水泥浇就的坟包,在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这一切与大自然是那么不 和谐,又怎么能构成我心中的美丽?所以去了也就去了,谁还会去问它叫什么名 字?生水塘,岭外,喜鹊窝,都不会在乎;更别说回家以后翻阅李棠、樊通的诗 文。总之,小桃源是不会有了。   这样看来,我心目中的风景,是要由小路充当美丽使者的,大路便无法担当 此任。   所以,对于联合国官员,我便佩服得很。据说那一次庐山申报世界自然文化 遗产,他们来人考察,当事人就尽带他们走羊肠小道。因为要是让他们坐小车 “跃上葱茏四百旋”,便一定难以通过。可见,大路无法担当美丽的使者,这是 连联合国官员也认可的呢!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人为什么 要走路呢?在佛家的眼里,芸芸众生,无非为名而来,为利而去——难道不是吗? 所以,路,实在是利益的指向和标示:有路的地方就有利益,包括物质的、精神 的。路越大,利益越大,至少是物质利益越大;路越小,利益越小,至少是物质 利益越小。就总体来说,世人追求物质利益,永远都将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 以路越做越大是不可避免的,埋怨大路就是自寻烦恼了。何况谁也没有说过要将 小镇变成大花园,便是小桃源也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觉,连仙都这样的国家级风 景区尚且要招商引资建设仙都大道呢!   所以,如今的小桃源,我还是要去,毕竟借了它十几年的景致了,这感情也 不是说断就断得了。但同时,我也常常改走小路了,因为我相信,美丽与小路是 最有缘分的。而且应了鲁迅先生的话,在我的脚下也常常诞生出小路来。而在许 多小路的尽头,着实也有我心中的风景:   一群竹鸡,一口野塘,一丛紫竹,一蓬葛藤,甚至是一片娇艳欲滴的草莓……   这就是小桃源,新的,更小的,同样美丽的小桃源。   2007年6月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克己明德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ysforum.org     http://xys3.dxio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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