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7/09 (第一六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躲藏(之一)                  § Z M:躲藏(之一)       §     ·ZM· 【网讯】             §                  § 秋风吹淡了萦绕在枝头的绿纹, 【牛肆】             § 这浓浓的春雨凝成的烟痕,                  § 当大雁重又归回的时候, 齐物论:剑客已经飘零       § 在燕子的黑翅上投下细碎的淡影; 方达明:聊斋           § 晏湘涛:论捧杀          § 秋风吹黄了渲染在枝头的绿墨,                  § 这融化了炎炎的夏日的颜色, 【丝露集】            § 在燥热的草地上圈出一圆安静的凉荫,                  § 把土壤里飘流的水汽蒸腾成为白云; 常建世:兄弟,我们今天不谈诗歌  § Z M:躲藏(二-六)      § 秋风吹散了留连在枝头的彩叶, 叶 子:大地上行走的人      § 舒卷在疾风最后消散的终点, 尧 阳:二姨           § 用它的清晰明亮的斑斓色彩, 刘振墉:黄家染坊(外一篇)    § 在大地上画出一个个平面的树冠;                  § 【网里乾坤】           § 失去了茂密的叶子的树木,                  § 失去了叶子与枝条围出的空间, 禅非禅:老和尚那些话儿之第四话: § 当最后的飘零平息的时候,         驴吃牡丹     § 空旷的枝杈上是秋的感觉。 肖 毛:美国最不幸的恐怖小说家  §         洛夫克拉夫特   §                  § 【网萃】             §                  § 于怀岸:一座山有多高       §                  § 【网讯】∽∽∽∽∽∽∽∽∽∽∽∽∽∽∽∽∽∽∽∽∽∽∽∽∽∽∽∽∽∽∽ ◆ 方舟子著《食品转基因》做为“少年科学大讲堂”丛书的一种,近日由少年 儿童出版社出版。此书是2005年出版的《餐桌上的基因》一书的第二版,增加、 修改了几个小节,基本内容未变。 ◆ 以下摘自《凤凰周刊》记者邓飞、李建平发自湖南的报道《一位州长的北京 一夜》。   穿着白色棉衣的女生走进了宾馆5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 男子等着。3小时后,他们打开了房门。   2007年1月22日晚上,没有第3个人知道这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女生叫李晴(化名),是北京大学的学生,   中年男子叫杜崇烟,是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州长、全国人大代表。   数月后,这个州长的北京一夜在中国掀起了轩然大波——女大学生、政府官 员、强暴、录音、录像以及政府辟谣和情人报料烧出舆论“狂欢”大宴,令无数 民众兴奋却迷惑。   就在事件偃旗息鼓、即将淡出公众视线之时,被当地政府、公安机关及女生 家长予以“正名”的这位州长,又突因此事遭遇双规。据称,来自北京的批示对 事情的急转直下起了关键作用,也使真相得以揭示,州长并不清白。   州长的冲动   今年21岁的李晴,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保靖县人。   2004年高考,李以湘西州第2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当年进入北大的4个湘 西考生中,还有一个是湘西州州长杜崇烟之子,本身考分并未达要求的他,最终 以定向生的名义被录取。   杜崇烟到北京出差时,一般会抽空看看儿子,偶尔也会请儿子的同学一起吃 饭,杜也因此与李晴认识。认识后,杜崇烟对李表现出有些过份的关注,曾当面 夸奖李温柔可人,并说要李做他的儿媳。   回到湘西州后,杜给他的大学同学——保靖县教育局局长打了招呼,李晴的 母亲由一名普通的教师,被提拔到了局机关。   2007年1月22日,正在北京出差的杜崇烟通过李母约定李晴晚上见面,商量 如何帮助他那无心向学的儿子重新生活。   在李的印象中,杜崇烟的长相酷似大陆一位扮演清朝权臣和珅的演员,和颜 悦色,稳重健谈,李事后说,她注意到,杜即便是打哈哈的时候也在观察她,这 让李感觉有些不自然。   1月22日晚8时许,李晴如约来到杜在北京大学附近一个宾馆开的房间。   家乡的最高行政官员端坐在她面前,细说他的成长经历——从小吃苦,考上 大学,艰难读书,几十年来从基层一步步走到州长这个位置。   李晴事后在她那份引起轩然大波的举报信里说,杜崇烟突然对她表白:“我 挺喜欢你的,我儿子不爱你我都爱你了。”按她的描述,这位家乡的父母官就像 一头疯狂的野兽,一把把她扔在床上,强行与她发生了关系。   李晴回忆,事后,还光着身子的杜就开始了对李的安抚工作,要求她保守秘 密。杜崇烟语气诚恳,逐条分析:你费了多大的努力才能考进北大啊,风华正茂、 前途无限,如果事情泄漏,不但毁了自己,更是毁了北京大学的声誉;你的父母 都在湘西,人言可畏,他们将因为丢脸而没法在湘西立足。杜还承诺,如果李晴 不说,他会善待李的父母和亲人。杜还补充说,北大是一所开放的大学。李要是 告他强奸的话,不仅取证很难而且少人相信,还有借政府官员炒作之嫌。   此后,杜穿好衣服,让李梳理好乱发,先到宾馆门口等他,他再出来退房。   李后来描述说,她在门口看着杜熟练处理着整个事件,心生恍惚,当时她在 猜想,杜到底玩过多少女人。   李记住了这个中年男子的一些细节——习惯反穿内裤,当时背上还有几个拔 火罐留下的印记,紫红色。 女生的报复   对这个事情合乎情情的一个推理是:杜一度深信他可以控制好整个事件,还 盘算着把这个女孩发展成自己的情人。李晴说,杜崇烟曾告诉过她:你是一个聪 明人,聪明人就会权衡利益得失。   但杜失算了。事实上,李晴有一个男友,正是他让杜的设计脱离了轨道。   李晴的男友自称在北京大学攻读MBA,名叫陈宝亮,但有记者遍查了北京大 学光华学院,也没有找到他的名字。其他资料表明,陈是减肥胶囊、纤体产品等 减肥药的网络销售商人。   李晴的同学说,陈是一个有妇之夫,妻子还曾来到学校和李沟通,试图说服 李放弃这段不道德的感情。李曾经对同学表达了内疚之感,认为自己在和一个阿 姨抢夺男人和幸福。   李曾经把杜侵犯她的事情告诉了两个同学。陈宝亮如何得知李和杜之间的事 情,暂时不得而知,但事后的发展可以确定,他成功说服了李,准备一起对杜崇 烟进行惩罚。   杜崇烟后来称,陈想借此敲诈他,但一直未展现任何证据。   4月初,陈在一些网站上发表题为《[号外]州长(地市级)全国人大代表奸 污北大女生》的帖子。帖称,“女生没有敢告诉父母,州长又是州委副书记还是 全国人大代表……警告女生不要说出去。”   大陆媒体的一名记者,在这篇帖出现于网络之后,给陈写了一封信要求跟进 采访,但被拒绝。有分析认为,陈当时只发出少部分模糊信息,仅仅只是做给杜 看,并留有足够空间供杜和他谈判。   但杜崇烟或许一直没有猜透陈的意图。他的理解是,可能是一个暗恋李的男 人发现了他的存在,由此对他展开攻击。   杜不断给李晴打电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杜对于这个走漏了他们“私 情”的女孩说,李母有时候被来自北京的骚扰电话弄得情绪不好,“我们一起来 给她老人家创造一个好的心境,我们共同保护好她的健康。”   李称,自己也曾犹豫不决。她的父亲是一名脾气火暴的警察,李担心这件事 闹下去可能会让“父亲会做傻事”。此外,李母较早发现李和杜的秘密,但选择 了沉默,并劝说李不要和杜对抗。   李晴称自己曾和陈商量过不要继续将事情闹大,但她此时已经无法控制局面。 李晴曾是一个经历单纯的女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学业。大一的时候,大她10 多岁的陈宝亮“略带霸道大摇大摆”进入了她的生活。虽然陈是有妇之夫,但李 说自己对他几乎无法抗拒。   在一封写给陈的情书里,这个女生毫无保留袒露心迹,“在你的人生征程里, 我愿做你的红粉知己,在你难过时抚慰你;哪怕永远当你的小情人永远充当第三 者永远不能看见阳光永远只能在夜里与你相会,我也足矣。”   陈对杜的攻击一步步升级,他得到了杜崇烟妻子的手机号码后,开始给她发 信息,还扬言要开一个新闻发布会要揭露丑闻。   即将处于风口浪尖的杜崇烟,曾经怀疑过这一切都是李晴一手策划。6月12 日,杜终于忍无可忍,对李粗声发飙,“如果你想活命的话,你就要保持沉默! 要求的是要沉默嘛,是不是啊,不沉默就不要命了嘛,是不是啊?”   虽然杜在湘西权势巨大,但李称她对此毫不惧怕——在她看来,杜只不过是 贪恋她身体的一个中年好色男子,还曾求乞她保守秘密。一个官员的权势或者权 威在这个女孩面前荡然无存。   李在电话里经常率性而为,挖苦杜的身材不好,“跳舞就那样”。但拒绝顺 从的李却令杜感觉新鲜,杜甚至表白说和李在一起无拘无束,“那个境界真是很 美好”。   互联网上的大火   僵持形成。面对除了威胁外没有任何表示的杜崇烟,陈找到了大陆一家媒体 的记者,期望公开报道此事。   在这名记者的眼中,陈宝亮大概有30多岁、中等身材、短发、戴茶色眼镜, 他仔细向记者询问着这个新闻报料的市场价格和他能获得的回报,“足以轰动全 国,报社能不能给一台手提电脑?”。   记者对此觉得不可思议,询问他是要电脑的使用权还是所有权,陈想了想, 说要所有权。   这名记者后来调查得知,陈是山东烟台人,在一家不景气的烟台企业做了9 年,后在北京开办医药销售公司,未几公司执照便被吊销,后在海淀各大学BBS 兜售减肥药等保健品,并不是一个富有的商人。   同时,杜崇烟继续向李释放着善意,按照他的话来说,他是要营造一个和谐 环境。7月7日晚上,杜又开始对李嘘寒问暖。此时,兼湘西州编制领导小组组长、 掌握人事大权的杜签发调令,把李的舅舅从保靖县调入了吉首市。   7月8日晚上,杜在电话里对李深情款款唱了一首名叫《马桑树儿挂灯台》的 桑植情歌,对其中一句“钥匙不来锁不开”玩味许久。杜是土家族人,能歌善舞, 当天湖南省委书记来湘西泸溪县考察时,全程陪同的杜,为省委书记献上的,也 是这支歌。   杜不知道的是,他的深情款款,已经被电话另一边的录音机悉数录下。但李 认为杜通话很小心,不可能在电话中承认侵犯过她的事情。   “你没有抓住他的七寸,他是死都不会承认的。”李把杜比喻成一条蛇。   7月10日,杜赴北京参加统战部召开的一次会议,次日约见了李晴。在北大 附近的京亢海鲜餐厅,杜送给李2件礼物,一个火凤凰珠宝Pt950钻石项坠,标价 7680元;一只瑞士美度表,标价2200元,两件礼物共计9880元。   7月14日,李把杜领到了一个宾馆的狭小房间,陈躲藏在靠门处的天花板上, 伸出摄像头,对李杜两人摄像。   视频显示,杜在谈话过程中,站起来想拥抱李,一袭红色连衣裙的李轻轻闪 躲,想把杜引到摄像机视野内,好拍下杜的脸部。后来,李主动把手放在了杜的 肩上,再次试图让杜转身面对镜头,但此时的杜却主动把双手放在身后,没有对 李有更多行为。   7月16日,杜离开北京。陈宝亮在北京一些大学论坛上正式抛出一份手写文 件影印件——李在“北京大学”抬头的信笺写下了约5000字,叙述了她被杜强暴 前后详细过程。此帖迅速在网络中流传,湘西州和杜崇烟被正式推到了风口浪尖。   7月17日,李晴的父母赶到了北京。一家三口在北京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得而 知。后来,北京海淀警方称,李家3口人到北大燕园派出所报案,称该份控诉是 被其男友胁迫完成的。   接近杜的一位湘西州政府官员说,杜在湘西听说该帖后“面如死灰”。   7月18日,杜在主持全州经济工作会议时大汗淋漓,台下有官员交头接耳, 打开手机信息窃笑。   7月20日,大陆媒体对此事的报道为该事件的流行创造了正式渠道,被大小 互联网站疯狂转载,性、官员、录像带无不强烈刺激着民众的眼球和神经。   电视台插播录音事件   杜开始了反击。   45岁的杜崇烟,是湖南永顺县人。26年前参加工作,仕途一直较为顺畅。至 2007年,杜已身处正厅级干部行列,且是全国人大代表。   7月16日,杜向湘西州公安局报案,称其在网上发现“北大女生自称被州长 奸污”的帖子,对他进行诽谤,严重侵害他的名誉,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   就在大陆媒体报道的当日下午4时许,具有官方背景的湖南红网论坛,发布 了李晴的一份手写声明,称:“文中我的亲笔书写的所谓‘举报材料’乃为他人 强制要胁所作而非出自我的本意,现此事已移交公安部门处理,不久便会真相大 白,希望大家不要妄自揣测相信谣言。”该声明称,录音皆系非法途径所获,且 经过剪辑加工,“整个事件乃某些居心叵测阴险狡诈之人蓄意策划精心设计的结 果。”   湖南红网还专门刊发一篇署名洪湾的报道称,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证据,该案 是一起北大女生被胁迫手写《举报材料》,并通过网络传播诋毁他人名誉的刑事 案件。   这篇报道试图为整个事件画上一个句号,平息网民参与讨论的极高热情,称 湘西公安局决定与北京警方一道按司法程序尽快侦破此案。   湘西政府网站很快将这则新闻设置成为滚动的头条,标题为《北大女生澄清 “州长强奸”传言》。   当地政府借此新闻以正视听。   但助杜避谣的新闻,却引发了中国民众更强烈的兴趣——杜到底是被诬陷, 还是在操控社会公器来帮助掩盖真相?   显然,几乎所有的网民都更愿意相信后者,认为红网和湘西州政府网的报道 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如果湖南红网报道中的说法成立,陈宝亮将涉嫌诽谤罪。颇具戏剧性的是, 陈为了自保,很快在互联网上抛出了李写给他的那封情书,试图证明两人的情侣 关系,他并没有胁迫李做任何事情。   各方博弈进一步升级。7月21日下午7时许,有人在湘西电视台时政频道《新 闻五十分》栏目插播了涉及该事件的2分钟录音,该栏目的时段正好在中央电视 台新闻联播之后,是湘西最受欢迎的栏目之一,杜和李的暧昧对话令围坐在电视 机前的无数市民愕然,这一事件再度轰动整个城市。   “一定是有人不堪忍受杜一手遮天,不得不铤而走险来告诉民众真相,促使 杜下台。”湘西州政府一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员说。   擅自控制电视台发布信息,不论是何种信息,这在大陆都是重大政治事件, 湖南省委领导对此深感震惊,湖南省公安厅也立即派出了一支刑侦力量对此展开 调查。   另一个说法是,混入电视台擅自发布信息,非一般人能为之。此次杜涉及的 性丑闻被某些势力认为是一个倒杜的绝好机会,故竭力将其放大。   7月22日,海淀警方宣布《州长(地市级)奸污北大女生》的帖子已经被证 实是谣言,发帖者陈宝亮因涉嫌诽谤已被刑事拘留。   杜似乎再次力挽狂澜,转危为安。   中央批示致州长被双规   湘西自治州是中国30个民族自治州之一,党政负责人因为民族团结政策往往 会得到更多升迁机会,州委书记亦有可能进入中央委员序列,由此,州委书记和 州长2个职务成为了当地剧烈竞争的目标。   伴随杜性丑闻被多次提及的,是一件被很多当地官员认为杜不厚道的典型个 案。   2002年下半年,时任州委副书记田某和该州另一名常务副州长竞选州长一职。 田之前很长一段时期都是杜的顶头上司,杜在田家一次丧事中获得了一份田收受 礼金的单据,该礼金单被送到中纪委,田被审查数月,退出了该次竞选。   杜随即趁虚而入,跻身州长候选人名单,纪委也查出杜的一些问题,杜退缴 数十万元,最后还是凭借少数民族的优势获任州长一职。   多年后,田转任湖南省农业厅副厅长,坐在湖南省乡镇企业局三楼的办公室 里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他一支接一支抽烟,沉默不语。   杜在湘西历练多年,学习了自我保护,“想抓他把柄的人太多,他不敢在当 地乱搞男女关系”,一名官员分析杜为何会在北京出事的深因。   “这一次,亲笔信、录音和录像带等各类证据锁定杜至少做了一件不道德、 违反党纪的事情。”湘西一名官员称,“在中央严厉打击官员包二奶的背景下, 杜应该得到处分”。   这一股汹涌民意最终被北京的网络舆情部门注意并上报,中央一位领导人批 示湖南方面要“查清楚”。   事件再一次出现了戏剧性拐点——7月23日,杜被指令连夜赶赴长沙接受调 查,次日被湖南省纪委宣布双规。   杜的一名部下说:“他暂时肯定是出不来了。”   7月25日,湘西州纪委代表省纪委紧急召集州政府副秘书长以上的官员开会, 会议宣布了查封杜崇烟办公室的决定。   当日,龙山县和泸溪县2名妇女被州纪委送往省纪委接受调查,她们被指长 期和杜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其中龙山县该名妇女被目击经常来杜的办公室索要 钱财,并发生过争吵。匿名消息源透露,杜在接受调查时,承认了北京那夜和李 发生了不正当关系,但坚持说是李在宾馆脱光衣服等着他来,不是强暴。   被警方声称遭刑事拘留的陈宝亮出现在北大校园,有记者和他取得了联系。 据悉,没有证据表明他在互联网上发布的信息是对杜的毁谤,他很快获得了自由。   匿名消息源透露,杜崇烟还涉及一起发生在2006年底的绑架案。   2006年,湘西一个宁姓建筑商遭遇绑架,绑匪索要40万元,据称宁妻曾找杜 借钱赎人。但后来,宁和绑匪都被乱枪蹊跷打死,成为近年来湖南警方最失败的 一次解救绑架人质行动。湘西州一名警察称,绑匪当时已进入公安和武警的包围 圈,完全没有必要当场击毙。   有消息称,宁和杜关系亲密,宁也经常在外炫耀此事,杜对此十分不满。杜 后来并未因此事承担责任,但该事件的阴影直接导致了杜落选17大党代表。现在, 李晴和她的父母从北京回到了保靖县城的家,陈在互联网上留下了李母的电话, 导致每天有很多电话打给她。这位母亲声音沙哑,说这个孩子已经身败名裂了, 请不要再打扰她。   杜的儿子、21岁的汪天(化名)也在吉首,窝在家里,什么话也不肯说。7 月29日晚上,李晴和汪通了一个电话,时长6分钟左右,他们已经很久互不理睬, 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3年前,他们曾一起坐着火车去北京求学,那时,他们像清晨的葵花,干净、 喜悦。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8月18日报道《反腐游戏夭折引出的反思》, 记者谢洋、吕海波。 《清廉战士》终于倒下了! 8月14日,发布该游戏的网站“中国廉政文化游戏网”公告宣布:“接有关 部门通知,本网站将关闭,相关内容转移到其他网站”。第二天,当记者再次访 问该网站时,IE浏览器提示:“您要查看的网页可能已被删除、名称已被更改, 或者暂时不可用。” 这一天,距离游戏7月25日上午正式面向公众推出,前后不到3个星期。 《清廉战士》是浙江宁波市海曙区纪委、团海曙区委、海曙区西门街道党工 委等单位联合推出的国内首款大型廉政文化主题游戏,该游戏把惩治贪官这样的 现实问题和虚拟的网络游戏相结合,这样的创意可谓标新立异。 也许正因为“标新立异”,这款游戏一出生就命途多舛:先是在线人数激增, 服务器被迫升级,后是各种质疑铺天盖地,虽然偶尔掺杂着一些叫好声,但是要 坚决阉割和剿杀之的情绪一直在网络上和媒体间蔓延。 随着《清廉战士》的夭折,一场舆论的狂欢也就此画上句号。 但一直关注这款游戏命运的人们开始反思:为什么好的动机没有带来好的效 果? 《清廉战士》出炉记 《清廉战士》的出炉,还得追溯到5年前。 2002年,28岁的华彤到海曙区西门街道党工委下属13个社区之一的龙柏社区 担任党委书记。年轻的华彤也是位游戏爱好者,业余时间,他自学了如何编程制 作电脑游戏。 出于兴趣,华彤根据历史上一些昏官奸臣的典故,先后制作了名为《清官 道》、《清廉灯》等几款单机版游戏。“这些小游戏都比较简单,我一个人就能 完成”,谈起这几款小游戏,平时并不善言辞的华彤流露出几分自豪。 2003年“非典”期间,为了方便小区居民间相互沟通,在社区干部和热心群 众的共同努力下,社区网站“西门龙柏网”诞生了。居民们上论坛、发帖子,网 站点击率一路飙升。华彤尝试着把《清官道》、《清廉灯》、《龙柏廉政知识竞 技场》等益智类游戏放在网上,没想到大受欢迎,社区居民们纷纷下载这类游戏 试玩。 “龙柏社区是海曙区里一个比较高档的社区,家里配备电脑的比较多,这些 游戏很快在社区推广开了。”海曙区西门街道党工委相关负责人介绍说,在西门 街道第十一届家庭文化艺术节上,还举办了电脑游戏《廉侠除贪记》大赛,吸引 了市纪委、区委领导,还有许许多多的学生、家长和计算机高手前来观摩。 2005年年初,中共中央下发了《建立、健全教育、制度、监督并重的惩治和 预防腐败体系实施纲要》,随后全国各地掀起廉政文化的建设热潮。廉政小游戏 在龙柏社区小范围内收到良好效果之后,海曙区纪委和海曙区西门街道党工委有 关领导也深受启发,觉得“这种方式比较生动、形象,可以寓教于乐。”几经讨 论后,由海曙区纪委出资,海曙区西门街道党工委出人,团海曙区委把关的一项 大型网络游戏研发工程启动了。 在华彤的组织下,6名电脑游戏爱好者组成的研发小组,经过2年多的摸索和 制作,终于使《清廉战士》这款以廉政文化为主题的网络游戏得以面世。西门街 道方面声明,《清廉战士》是一款公益游戏,永不收费,也不会靠卖装备赚钱。 在这款游戏中,除了将宁波的一些名胜收入游戏场景之外,其中165个人物 的原型也都来自历史记载。游戏主人公通过斩贪官、除恶魔、到清廉学堂充实廉 政知识,不断积累经验值,增加廉洁度,最后使游戏中的虚拟社会达到政治清明、 人民安居乐业的清廉仙境。 《清廉战士》公测第一天就有300多人注册,之后又陆续有7000多人注册, 最多时在线人数过千,初设仅容500人同时在线的服务器终于不堪重负,于7月31 日停运升级。对此,游戏的制作方表示:“这么多玩家加入,是我们始料未及 的!” 《清廉战士》刚一登场就引起争议 “本年度最orz(网络语言,形容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游戏!” 在天涯社区的游戏地带、搜狐社区的网游世界等国内知名的游戏论坛上, 《清廉战士》成了网友们津津乐道的话题。除了引来众多青少年玩家的关注,大 批传统媒体也纷纷跟进,一时间该游戏成为人们争相议论的对象。 但是,在这些议论中,赞美声如此微弱,以至于几乎被各种批评和质疑声所 淹没。 《“廉政游戏”属搞笑》、《穿上反腐的马甲就不算游戏了吗》、《网络游 戏反腐只是“看起来很美”》等等,仅看标题,便能感受到评论者们批判的力度。 广西网友黄翠莲对此评价,如果游戏能号称“廉政游戏”,那么我所看过的 武侠小说,都有十足资格叫做“廉政小说”;我所看过的武侠影视剧,都有十足 资格叫做“廉政影视剧”,它们少不了除暴安良、劫富济贫甚至为国为民的主题, 可效果呢? “莫将反腐游戏化”,还有人就此评论说。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有些部 门不在反腐的要害问题上做文章,总喜欢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兜圈子。比如,向干 部赠送“廉政挂历”,在银行设置“廉政账户”,开展公务员比唱“廉政歌曲” 大赛,组织党政一把手夫人到监狱“观廉”,逢年过节发送“廉政短信”,举行 领导干部“廉政宣誓”……表面上看起来热热闹闹,实际上收效甚微。正因如此, 这些“反腐秀”大多是“短命工程”,一阵风就刮过去了。然而产生的负面影响 却不可小视:花费了巨大的物力、人力和精力不说,容易给社会造成反腐斗争已 经沦为形式化、表面化、庸俗化和游戏化的感觉,也让贪官污吏见多不怪,心灵 麻木,增强抗击反腐“免疫功能”,提高应对监察监督技巧。 动机与效果如何统一 “我不会为了受教育而玩它。我也不会在意所击杀的对象是一只怪兽还是贪 官和绅,只在乎过关后会升级、会爆装备,会体验新的刺激,这就是娱乐。”有 着4年多网络游戏经历的大学生丁建坦言,在接触过《传奇》、《魔兽》等高品 质网络游戏后,像《清廉战士》这样的2D网络游戏仅从制作水准上看,就很难引 起他的兴趣。 游戏评论员李刚则表示,反腐是很严肃很官方的,用游戏来传达这种意识太 “后现代了”。而且这款游戏的制作也显得有些外行,只在技能、人物和场景的 名称上稍作变更,机械地贴上些贪官名字,通过“杀贪官”、“杀贪官情人”的 方式来传达“反腐倡廉”主题理念显得过于幼稚。李刚认为,在游戏中做反腐教 育,必须建立在对游戏理念的深刻理解上,更多地引导人们思考当代社会反腐机 制的内容。而且,游戏作为一种文化产品,首先在文化上要过关,游戏中出现那 么多的错别字,难免让人感觉有粗制滥造之嫌。 “游戏本来就是一种娱乐方式,我们不应人为地把它拔高成治疗社会顽疾的 一剂良药。”团宁波市海曙区委书记邱少军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表示,《清廉 战士》作为青少年思想道德教育方面的一次尝试,确实还存在一些缺陷和不足, 但这款游戏更大的意义在于拓展和延伸廉政文化的建设形式,呼唤社会上更多的 人关注青少年廉洁教育。 青少年到底需不需要廉洁教育?在诸多质疑声中,这也是公众所争论的一个 焦点。 一种有代表性的观点认为:有成人的权钱交易、权力寻租,才有低龄孩子们 的“腐败”再现。不踏踏实实在廉政建设的核心对象——公权掌握者的监督上下 工夫,而把反腐宣传的矛头直指青少年网民。这无疑是因果倒置,打错了板子, 是典型的贪官生病青少年吃药。 记者注意到,早在2005年4月12日,随着“廉政文化进校园”和“青少年廉 洁教育”研讨会在杭州落幕,“廉政文化进校园”正式纳入我国反腐倡廉教育的 格局。 之后,2005年7月1日,教育部办公厅发文表示,从2005年下半年开始在部分 大中小学开展廉洁教育试点工作。 两周后,团中央、全国青联、全国学联、全国少工委联合下发了《关于在全 国青少年中深入开展廉洁教育活动的通知》。 有关部门的这些努力在当时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有人担忧,让孩子过多地 接受那些贪污受贿、违法乱纪的事实时,谁能保证孩子们纯洁的心灵不受沾染? 有人认为孩子不可能负起管家长的责任,如果社会上发现什么问题都要从孩子抓 起,教育又怎能承受得起八面袭来的沉重? 那么廉洁教育这剂药,孩子们到底该不该吃? “对青少年开展廉政教育是无需争议的!”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廉政与治 理研究中心主任任建明博士表示,青少年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未来,现在中小学 生中,靠送礼选班干部、收受同学礼物并向对方提供“方便”、甚至购买试卷、 集体舞弊的事并不鲜见,这反映了腐败行为的低龄化趋势。我国八十年代的腐败 多有“59现象”,即官员临退休前晚节不保,但现在年轻人刚进政府、企业、银 行不几年就贪污、挪用公款的现象已经出现,年轻人中很多似是而非的观点就是 腐败思想滋生的温床。因此,要阻止腐败向低龄人群蔓延的危险趋势,为国家的 未来培养崇尚廉洁、拒绝腐败的新一代,就要预先给青少年注入廉洁理念,增强 其抵御腐败意识和习惯的能力。 “现在在其他地区已经有面向青少年开展廉洁教育的成功例子。”任建明教 授介绍说,香港政府30年前已经着手开展青少年廉政教育,香港廉署还委托专业 调查研究公司,连续对教育效果进行跟踪调查。调查发现,如今香港青少年的廉 政意识、对腐败不容忍的态度和成人基本没差距,这都是成功教育的结果。 但在韩国,对青少年廉洁教育的认识却走过一段弯路。任建明说起2005年8 月参加“透明国际”的一次会议,“透明国际”韩国分部公布了他们开展的一项 调查,结果显示:现在韩国年轻人与上一代人对腐败的观点有很大不同,甚至认 为腐败没什么关系,有机会也可以搞腐败。而此前韩国从未开展过青少年廉洁教 育,意识到这一结果带来的危害,韩国现在也在有计划地对青少年开展廉洁教育。 “真是挺遗憾的!”得知《清廉战士》关闭的消息,任建明感到有些可惜, 但他相信廉洁教育深入青少年的步伐不会因此而放慢。 【牛肆】∽∽∽∽∽∽∽∽∽∽∽∽∽∽∽∽∽∽∽∽∽∽∽∽∽∽∽∽∽∽∽ ◆              剑客已经飘零 ·齐物论·   仲春之时,万物复苏,绿意盎然;而孤檠长夜,掩卷长思,心魄颓然。我恍 然若悟,当此世也,无英雄之世也。试作剑客已经飘零,志此心态。   有一天,我突然来了,骑着白色的高头骏马,斜横长剑于腰间,是谓宇宙锋, 锋利无匹,斩石如棉。我横剑立马,踌躇满志,洋洋自得,意欲振臂一呼,使应 者云集。   我来到大都之会。那里人群熙攘,街市喧闹。正是春天,青草破土而出,玉 兰花满树,远远闻得到那清新的馨香;正是清晨,朝阳斜射,光晖轻吐,低垂的 娇翠欲滴的柳枝泛出淡金的光茫,彷佛古时候那“面如淡金”的虎背熊腰的好汉, 而偏偏婀娜多姿。人人互相致以颔首,低头,或屈膝,打躬。又有佯狂不羁的, 肥大的脑袋染七种杂色,着宽裤敞袖,在街市上徜徉而过,作愤青之状;又有升 斗细民,垂首敛目,作惶惶状;又有少年一伙,手持烟卷,口喷酒气,背负驼峰 一般之书包,作痴呆状;又有城管一群,手持西瓜刀,东舞西蹈,作雄霸天下状; 又有伏地之丐,叩首如捣米,作乞怜状;又有光头之僧,长发之道,下班之后, 酒足饭饱,在闹市猎艳,作慈悲冲虚状……我一一看见,一一明白。我欲启唇做 啸,作豪杰之音,声音激越、嘹亮。我看见众人忽然警异,继而恐慌,继而大笑, 继而习以为常,恍然若无闻,各各更为其状。   我于是止啸,挥剑,催马,出城。   我来到僻远之乡。那里鸡犬相闻,村落寂寥。正是夏天,池塘波平如镜,荷 花盛开,荷叶上清水滴滴,芬芳若闻,忽有池鱼跃出,一声脆响,波澜横生;恰 是正午,太阳刺目,若流金溢彩,于是蝉鸣不止,为声至躁至凄,仿佛古时候那 远赴千里生死未卜的征夫的独守家中的怨女的若有若无的夜哭,而偏偏响破山林。 人人互相致以无礼之礼,箕踞而坐,或裸背裎身,弯腰弓腿,田间耕耘,为大地 之烤炙。又有长舌之妇,三五一伙,聚坐大槐树下,东长西短,作陶然向往状; 又有忤逆孝子,咆哮家中,作山大王状;又有乡官村官,乘破吉普,隳突乡野, 作帝王畋猎状;又有小家碧玉,天真无邪,斜挎背囊,作远征诀别状;又有归来 之碧玉,高挽发髻,唇红肤白,纤臀摇摆,作淑女状……我一一看见,一一明白。 我欲启唇做啸,作豪杰之音,声音雄浑、豪放。我看见众人忽然警异,继而恐慌, 在白日里长掩大门,继而莞尔,继而休作如常,各各复为其状。   我于是止啸,挥剑,催马,出乡。   我来到广漠之野。那里人迹罕至,遍布草棘。正是秋天,野草枯黄,直立如 铁,而万兽追奔,千鸟激鸣,大水从绝壁冲出,广瀑遮天,惊雷之声若闻;正是 傍晚,夕阳落漠,光芒若有若无,与天地同色,于是不可辨,于是大雁南飞,忽 做唳声,为影至为孤单,彷佛古时候仗剑独行的剑客,而偏偏归心若箭。禽兽互 致以禽兽之礼,或虎追而狼逐,或狼吞而虎咽。我一一看见,一一明白。我欲启 唇做啸,作豪杰之音,声音悲怆、绵长。我看见众禽众兽无所为动,仿若无闻, 各各仍为其行。   我于是止啸,下马,弃剑,造剑冢,飘然欲去。白马仰天嘶鸣,双目泪长流, 为状至不舍。而我无所为动,仿若无视。   我又来到了大都之会。大隐隐于市。正是冬日,风雪交加,天地一白,残荷 随枯叶坠到寒塘里,寂然无声;正是夜晚,在漫长的街道上,我悄然行走,连影 子也没有,只长长的留在雪上我的足迹。大雪无痕,很快,连足迹也不见了。明 天,我也许就是酒楼上名为阿猫阿狗的伙计,或者寺庙的酒肉和尚,或者天桥边 叩首如捣米的乞者,或者手持西瓜刀的城管,或者七色脑袋的愤青……我一一看 见,一一明白,然而我无所为动,仅在意念中启唇做啸,作豪杰之音,声音缥缈、 虚无而又尖锐,若振聋发聩。   有一天,我突然来了,布衣徒手,无白马无宇宙锋,颓然与街市之人无异。   剑客已经飘零。 (寄自中国北京) ◆               聊  斋 ·方达明·   因为被台风圣帕贴身扫过,本地连日阴霾不开,天宇浑浊,乌云如黑狗四处 乱走。午饭后,本想打开电脑对正在成长中的一篇小说的雏形进行局部修整,不 想瞌睡虫老在眼前飞来飞去,只好一头扎进房间,潜入梦里,全然不顾对面楼顶 有少年正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作领袖状。   一苇在身后喊:“爸爸,对面有个疯子!”   我在梦里回话:“我听不见!”   人能做梦真好,能梦见狐狸精更好。我就梦见了狐狸精,而且不只一个,是 一双。两个狐狸妹妹面貌都姣好,身段更不用说了——天底下哪有身段不好的狐 狸精!   狐狸妹妹一左一右拉着我,泡茶,泡一苇之妈刚请人帮她挑选出来的铁观音。 我表现得很有风度,茶叶换了一包又一包,好像那不是用我们家的钱买的。喝着 喝着,两位妹妹竟然要跟我讨论文学。我说,省省吧,别糟蹋了茶叶,我们谈风, 谈谈台风,一苇说,台风圣帕是帕布的弟弟,你们说,有道理吗?   狐狸妹妹们齐了声:一苇噢,一苇年纪小,一苇的话就是真理!领袖的话, 作不得数的。天下的弟弟都比哥哥捣蛋比哥哥更多坏心眼,圣帕就比帕布坏多了, 还吹死了人!   接着她们俩围绕着台风的强度与其破坏力的关系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年纪较 小的那位,激动得喷出了少量的口水,严重破坏了我泡茶的心情——女人怎么可 以太使劲呢!   这时,厅里电话响起:主人主人,快接电话!   闭着眼睛晃到厅里,电话里有人说话:“你在家吗?我要去找你玩。”   废话,我不在家会接你的电话:“我在家做梦呢,想来就来吧。”   放下电话赶紧跑回梦里,还好,两位妹妹都还在,不过不知怎么着她们竟然 吵了起来,不仅动口,还动手,互相掐了对方的脖子,因为太用力,狐狸尾巴都 露了出来,蓬松可人,气味略有些不对。   正想批评她们两句,一苇在耳边大叫:“爸爸,有人说要来找‘伟大的方老 师’!笑死我了,‘伟大的方老师’,爸爸根本就没有我们家的床大嘛!”   也许“伟大”这个词过于唬人,狐狸妹妹们惊叫一声穿墙而出,连根狐狸毛 也没落下。   哎,只好起床为自己配置好适当的外壳。   水还没烧开,门铃就响了,一苇高兴得放声大叫,三步并作一步半,把门打 开了。   进来的是三个大小伙:小陈、小李和小张。他们是我在我国第一次进入二十 一世纪时也就是公元2000年从我手里走出去的四人帮中的三巨头——有段时间, 我受伤过多,不写小说了,穷极无聊,只好回忆往昔比较快乐的点滴,不知怎么 着就想到了“四人帮”,那年粉碎“四人帮”,我们高兴啊,看到地上的牛粪都 觉得顺眼,所以我在每届学生中挑出四名男的,没事做时就抓来灌汤,效果颇明 显,其中必有一位文字特别好的,但他们一旦大学毕业,四人帮都会变成三巨头, 其中那个文字特别好的必定还在,他们是最后一批,当然也不例外。那年夏天他 们走了后,一苇就来到人间了,我不等我们国家领导人第二次率领我们进入新的 世纪,马上及时修正了自己的人生态度,开始积极准备第三次到文坛里泡澡。   他们今年按道理应该本科毕业,正式成人。果然,小陈说,生活艰难无处可 去,只好继续读书,他要硕博连读,中科大的,激光,第一年在安徽,然后就到 上海天天看楼房。小李说,他决定去日本,不是东京,是个不出名的地方,那个 城市名字里的第一个字,现代汉语词典里没有。   小张颇矜持,他说:“他们说,他们说。”   小张的相貌相当能体现我们社会制度的优越性,但是家庭生活条件近十来年 不甚理想:他爸爸妈妈双双响应政府号召为领导分忧,下了岗,每日每月辛勤打 工,用汗水换回几张咸乎乎的票子,维持一家子的生活。我知道,小张大二读完 就辍学了,每天躲在大学宿舍里编游戏,换钱。他不上学的最大理由不是钱的问 题,而是“现在的大学教育主要是拍马、跷课、偷看、恋爱、交配或者手淫,几 乎没什么正事好干,探究人生的意义?绝不可能。与其浪费父母的血汗,不如早 日超度自己。”应该说我非常疼爱小张,大家每次放假都会来找我,但近几年, 他决不来。今年春节他们班同学聚会我们见了一面,他竟然还穿着初中时的外衣。 当时我跟他说,喂,你可不能把自己饿死啊。他说,没事,我还能给父母钱呢, 我跟他们说,我勤工俭学。   小陈笑,小李模仿小张的口气说:“终于敢来看伟大的方老师啦!哈。”   原来,前一段他躲在晋江堂哥的宿舍里写小说,玄幻的,写了四个月,写完 了,参加“鬼吹灯同人征文”,得了一等奖,奖金三万,还没完全到手,扣完税 大概能收到两万六,已经有台湾出版实体与他签了出版合同,稿费五千,这五千 倒是已装在了口袋里。他说,父母不知道他辍学,所以他特意买了一张假文凭哄 他们,反正又不想上班骗钱,所以心里没什么障碍。他说,我叫我妈别去干活了, 准备多活几年。   今天讨论的范围颇广泛,我们讨论了女性行为习惯与智力高下的关系因为他 们都处在求偶年龄段;我们讨论了各种语言的优劣,归根结底,还是汉字省事一 些,可以望文生义,比较不容易产生文盲,其它语言都无此种功能,而且汉语意 思模糊,用来写文章,更有滋味……后来小张兴奋了,他说,我在晋江的最后三 天,我不眠不躺,连续打出了十万字。我不以为然,立刻从生理学心理学以及技 术层面上进行了否定,我的意思是身体要紧,人不是铁制品,要学会保护自己。 是啊,去年有个小学生不是望着中央电视台面对面节目的主持人王志的三角眼说, 他利用课余时间,五天打出了十二万字,因为他用的是智能拼音!那个孩子和我 小学时的一个同学没啥两样,我那同学是个贼,现在还在监狱里。前几天我还在 博客上见一女诗人谈她写小说的经历,她说,我一晚上用四个小时打出了两万五 千字,酣畅淋漓。酣畅淋漓?蹿稀也不可能这么快。一看她那张脸就知道,她的 脑袋以前让门夹过,因为她那脸整一个就是一张大麻饼。   小张有些急:老师,我们写的又不是你那种字,我们玄幻,我们有套路,我 们只要有好的创意,三流的文笔也就行了。   三流的文笔?他是我的学生,怎么可能三流,至少也是二流,当年他从我手 里出去时文笔已经比不少台面上的作家好上不少,那时他才十几岁啊。   这个问题滋味不好,我决定换个新的:你说,能在地球上看见外星人吗?   小张说:可能。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不能迷信科学!   我跳起来:我劈死你!   他是我手把手调教出来的,竟然说出这种话!希特勒之类的人物就经常说出 这类的话,记得当年有人说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结果呢,多少人 饿得死跷跷。   我说,屁股大的不一定下的蛋就大,比如,公鸡就不下蛋,大屁股的公鸡也 不下蛋。   我说,你写字的时候,怎么写都可以,因为大众喜欢,他们愿意相信,你跟 他们说真的他们反而受不了,你需要他们,因为你需要钱,你得活着,但是回到 我这里,你一定要记住,在地球上是不可能看到外星人的,移民月球或者火星? 那是用来哄家猪的。   我说,你把那块饼干给我吃下去,你已经饿了。   ……   我说,记得,有空多到我家里来找我说话。   小张两腿并拢双掌中指紧贴裤缝:坚决完成任务!   小张得奖的小说叫《升棺发材》,三十五万字,小张的笔名:泛东流。   2007-8-25 (寄自中国福建) ◆              论 捧 杀 ·晏湘涛·   这篇文章是看到新浪网一篇关于韩国网络游戏衰落的报道后的一系列遐想, 希望能博您一笑。   一   韩国网游商大概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中国人手里。在韩国网游大行其 道的时候,中国游戏运营商争先恐后地向韩国游戏商订购游戏,其中不惜重金、 不计成本、你死我活的争斗大概让韩国人看傻了眼,于是他们经不起诱惑,纷纷 将未开发完成的游戏推向中国,有的游戏竟然只完成30%的开发就上了市。韩国 政府也看傻了眼,买了很多游戏引擎免费给游戏商使用,以加快游戏开发速度, 结果大家的游戏大同小异。最后韩国游戏彻底哑火,在中国的市场占有率一落千 丈。   我本来就对网络游戏没什么好感,觉得它除了杀死大量时间外没有什么好处。 有人说某某游戏界面好看,我觉得再好看的界面也没有山水风光好看;有人说某 某游戏可玩性很高,殊不知某伟人早就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 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对着一台电脑斗有什么意思;还有人说……总之我 看到这样一则报道,幸灾乐祸的感觉油然而生。   以前各大学的论坛很流行一种“在某某大学的100种(或99种)死法”的帖 子,但是我从来没看到一种死法是被钱砸死的。其实,用钱砸死的死法是中国人 的一大发明,正式名称叫“捧杀”。   二   捧杀有几个要素,让我们来点稍微枯燥点的分析。   首先,捧杀只是一种他杀手段,不是自杀手段。自己吹捧自己,如果心理有 毛病,那是被该毛病杀死的,与捧杀无关,如有些民间科学家总说自己是几百年 来的第一人。如果没有毛病,那这种吹捧自己肯定有很清醒的目的,这是杀不死 的。最有名的例子是那个吹脑白金的人,赚到钱后卖给别人,然后去吹黄金搭档。 等你去批黄金搭档的时候,他已经去做网络游戏了。娱乐明星要想不被捧杀,最 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开娱乐公司,就像刘德华一样。   第二,被捧杀者自己要被捧晕,清醒的人大概是杀不死的。看看走在前台的 各式各样的明星,如果自己也抱着娱乐的态度,陪大众一起玩玩绯闻、吵架、吸 毒、撞车,那是死不了的;只有那些真的陷入情网,不明所以,自作主张去吸毒 和撞车的人,才会死得很难看。   第三,捧杀者最好自己也没有行凶意识,那样的捧杀效果最佳。因为捧杀要 用钱砸死人,有意识地去砸,而且也不知道能不能砸死,恐怕不会疯狂地捧。我 猜想中国的游戏运营商大概没有想到过要捧杀死韩国网游商,而是只管拼命拿钱 砸,这样的效果就比较好。就像我们喜欢刘德华,但是还比较清醒,大概对刘德 华无害;只有像那个兰州女歌迷那样的捧杀者,才有足够的威力捧杀成功。   三   前段时间听到一个奇闻,说大家不要去追歌星影星,追科学家多好啊。如果 按照上面的分析,追科学家将是典型的捧杀。   首先,追科学家的倡议不是科学家提出来的。科学家们都清楚得很,研究工 作要不就很累,要不就需要很投入,大概没时间来玩这种追星游戏。而且科学家 都比较清醒,又不是民科,吹什么吹呢。   其次,要是捧科学家,是可以将其捧晕的。科学家不是娱乐明星,没有娱乐 价值。娱乐明星背后的娱乐公司天天告诫旗下的明星们,你们只是我手上的一颗 棋子,让你红就红,让你黑就黑到底。但是科学家背后没有专业的包装队伍,不 会有人告诫你实际上啥也不是。科学家想必对自己还是有相当信心的,所以当大 家开始追某个科学家的,他很有可能会想:可能我真的很有价值!我的确很有价 值!我太有价值了,你们要对我客气点!你看,已经捧晕了。   再次,追捧科学家的人大概都比较善良,不会有行凶意识,可以想见这样的 捧杀定然会效果很好。   对于青少年来说,如果希望他们爱上科学事业,最好的办法是多讲讲科学精 神,多带他们进入博物馆、实验室。通过宣传大概是没什么效果的。据我所知, 当年对陈景润的宣传,除了使大家认为陈景润比较呆,然后大家也要走路碰电线 杆之外,没有什么其他效果。如果认真探求哥德巴赫猜想证明过程中要用到的各 种高深数论知识,告诉年轻人面对这样一个大问题应该具有的思路和基础,掌握 陈景润思考问题的方式,大概就不会在最近20年中造就那么多痴迷的民间科学家, 使他们经常做梦能够骑着自行车登月。   四   捧杀不但对单个人有效,对一个大学也同样有效。这方面我最看好清华大学 首先被杀死。   一般认为,大学是个非营利机构,应该根据严格的预算制度进行拨款或筹款。 我国绝大部分是公立大学,主要经费来源不是捐款,而是政府拨款。可是到底应 该拨多少钱,政府到底有没想清楚啊?!如果不能督促大学作出严格的预算,给 大学随意拨下与预算无关的款项,只会对大学有害。虽然清华大学的拨款很多, 也有人说清华大学的经费与一流大学比起来还不算什么;在我的看法中,拨款多 少不重要,关键是大学准备把钱花在哪里。   大学有钱之后,第一步会做什么?我敢跟你赌一块钱,一定是大兴土木。据 一个清华大学的学生发的帖子,首先清华大学修了一条路,然后给图书馆加了一 顶绿帽子(记忆中的原文如此)。我所在的学校,每年夏天都会将马路翻开一遍, 看看能不能再埋点东西进去。大兴土木除了造就一批腐败分子之外,还会形成惯 例,使其成为固定预算,其流毒多年才能清除。你可以想象一个学生,刚进入学 校时看到崭新的楼房和马路,然后在教室、实验室、图书馆看到陈旧的设备和图 书,然后再看到满腹牢骚的教师,失望将会一层层袭来,热情将会一层层褪去。   大学有钱之后,第二步会做什么?我敢再跟你赌一块钱,一定是花重金聘好 老师。有句名言说“大学者,非大楼也,大师之谓也”,这句话也是误导。因为, 一个大学如果没有大师怎么办?那就花钱请呗。《分家在十月》中有句名言: “谁给的钱多,我,我他妈的就给谁干!”可是学术大师大概是这样子请不来的, 或者很难请来的。激励的双因素理论不一定全对,可也有一定道理。金钱只是一 种保健因素,不是激励因素。只要足够生活,不必为柴米油盐过于担心,学术大 师们会在乎那几块钱?更可恨的是,拿了这几块钱,还定下各种规矩,要发几篇 文章,要申请到多少钱的项目,等等。你以为我是摇钱树啊?既然请不来一流大 师,中国人还准备了一个理论——“千金买骨”,花大价钱聘用声望低一点的学 者,或者不以那么严格的标准聘用学者,使得伪造资历的事件层出不穷。其实, 千金买骨,买回来的好歹还是千里马的骨头,而且还要对随后送来的马匹进行严 格挑选。清华大学医学院的院长助理伪造资历事件应该很典型。   大学有钱之后,第三步会做什么?原先可能猜不到,可是过了这个夏天,你 就可以知道了。原来是买学生!花大价钱引诱各省文理高分考生报考本校。尤以 清华大学与北京大学在重庆和广西的争斗最为出名。这件事,本质上就是被钱烧 的。大学的声誉来自于其毕业生,只要毕业生有成就有前途,还怕优秀的考生不 来?花钱请学生来读书,只会让他们把尾巴翘得更高;另外,用钱引诱考生,使 考生对金钱形成不合适的观念,只会害了他;花钱请志愿不在此的学生来读书, 会影响本校学生的士气;用金钱抹杀各校的差别,会使得各校丧失青年学生间的 那种方刚的血气。   五   动笔的时候想写一篇轻松好笑的文章,没想到越写越沉重,真失败。以此纪 念历史上各类被捧杀者。 【丝露集】∽∽∽∽∽∽∽∽∽∽∽∽∽∽∽∽∽∽∽∽∽∽∽∽∽∽∽∽∽∽ ◆        兄弟,我们今天不谈诗歌 ·常建世· 兄弟,我们今天不谈诗歌 只谈那些让我们为诗歌流泪的酒 谈那些劣质的毫无名份的酒 那些酒让我们拥抱让我们哭泣 让我们对诗歌的看法四分五裂 让我们对诗歌的认识支离破碎 你说诗歌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我说诗歌来源于生活要回归于生活 你说我的诗歌是“梨花派”不值一提 我说你的诗歌“崇洋媚外”“西气”十足 诗歌成了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敌人 诗歌是什么 让爱诗的人去说吧 管它是“梨花体”还是“西洋派” 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所以,我们今天不谈诗 只谈酒,谈那些劣质的酒 谈那些成就了李白、杜甫 海子等作古后才名垂青史的酒 谈完酒,我们拥抱吧 让我们拥抱而出的诗 都只剩下骨头 (寄自中国云南大理) ◆        躲藏(二-六) ·ZM· 二. 躲藏在繁茂的枝叶之间, 这荒芜的空气中荫护我的家园, 可是秋天到了, 这被风吹落了一地的黄叶…… 在翠绿的枝叶间的空隙中躲藏, 逃离开平原上的危险的空旷, 可是秋天到了, 这被风吹落了一地的黄叶…… 没有了芬芳松软的枝叶可以躲藏, 光秃的枝头上像这深秋一样的荒凉, 这在小路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的黄叶, 成了地鼠和孩子们游戏的乐园; 在叶子与叶子的空隙中躲藏, 嗅着土地的温暖和深秋的萧索的芳香, 这在小路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的黄叶, 叶子与叶子间的空隙曾是给我荫护的家园。 三. 坐在拥挤破旧的木屋的角落, 从阁楼的窄小的木窗看着天空, 把自己藏在一个木头钉的大箱子里, 透过木栅栏的缝隙看着人们的脚步; 行走在无人的偏僻的泥泞小路, 爬上一棵结满了青果的繁茂的大树, 穿着双颜色剥离的老式皮鞋, 踏着凄迷空蒙的热闹雨点; 穿过肮脏陈旧的昏暗走廊, 把时间锁进木门后封闭的黑白的浮光, 脱去钟楼投下的轻薄的阴影, 阳光又把纽扣的圆斑映上了衣襟; 从你的眼睛里我看见自己, 看见这原本冰冷的世界里的温暖和甜蜜, 在一个闪烁着昏黄的烛光的房间, 我知道我会永远这样深爱着你。 四. 离开破败泥漉的公共厕所, 来到蒸气滚滚的大众澡堂, 路过一条街市背面的幽静小巷, 遇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小姑娘; 一群在沙滩上修建城堡的男孩, 几盆摆放在院角的盛开的花儿, 热气腾腾的小吃摊旁边, 猫咪在盯着女孩嘴角上的糖屑; 暖风吹拂着刚洗好的碎花衬衣, 衬衣后是一弯雪白的手臂, 大衣橱的镶花的镜子里面, 还有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睛; 阳光照耀在交织着树影的小屋, 照耀在你的丰满柔软的胸脯, 在你的轻松的拥抱中依偎, 我又嗅到了熟悉的温暖的气味。 五. 在你的轻松的拥抱中依偎, 呼吸着毛衣上的茸茸的温暖气味, 从你的双臂的缝隙中张望, 仿佛在温暖安全的丛林中躲藏。 瑟缩在飘飞着雪花的冬夜, 昏沉的光线中渐渐变白的屋檐, 桔色的灯光透过满是水汽的小窗, 给雪地涂上一抹桔色的晕光; 冷风吹干净了台阶前的地面, 吹远了离开了树梢的黄叶, 甩下深蓝的夜幕笼罩着的黑暗, 夜幕下的枝头挑起了灯笼一样的圆月。 在你的轻松的拥抱中依偎, 呼吸着毛衣上的茸茸的温暖气味, 从你的双臂的缝隙中张望, 仿佛在温暖安全的丛林中躲藏.。 六. 穿上淡紫色的塑料雨衣, 踏着落叶铺就的灿烂云锦, 霜红,明黄和浅褐的颜色, 还有倒影在水洼里的白云; 脱去厚重的棉布外套, 摘下挂在门后的毛巾, 在脸盆里的一圆水面上, 映出自己的摇晃的倒影; 两个人迎面擦肩而过, 她的气息正撞在我的鼻尖, 我们的融合又分开的身影, 刹那间穿过我身体的魂灵; 拉起遮挡住夜幕的窗帘, 看着镜子里的空荡的房间,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遇, 一刹那也是永远的离别。 ◆            大地上行走的人 ·叶 子·   那么多人在大地上行走。乡村的人,城市的人。我的父亲母亲辛勤地劳作, 周围的人都跟父亲母亲一样:有着黝黑的肌肤、穿着朴素的衣裳、终日在土地上 耕耘劳作以收取大地果实的人。1999年冬,村里有一个中年男人因长年过度操劳, 忽然中风,从此,他说话时嘴巴永远是歪的。2002年,我的叔叔早晨穿衣时打了 一个喷嚏,脊椎尾部两块骨头脱节,也是因为超强负荷操劳的缘故。人行走在大 地上,必须不断地劳作以养活自己,奔波劳碌。常年的强度劳作,终于酝酿成肉 体上的危机,生命显得不能承受之重。人在大地上行走累了,就躺下来休息,有 两种结局:床上是温暖的,坟墓是寒冷的。我切肤感受到了体力劳动者的艰辛, 体力劳动者永远有着一个弯弯的脊梁。而脑力劳动者永远有着一颗沉重的头颅。 我生活在父母亲的身边,接受的是城市教育,思维、行为方式常常是分裂的、不 可调和的。我常常思考着,并希望自己永远处于思考状态,思考时是幸福的,思 考能使我和周围的人区别开来。在寻觅真理和真情的时候,总是与外界碰撞,并 感到深深的头痛。   我所在的这个村庄盛产唐朝杨贵妃所喜欢吃的水果。这种水果外表红艳,果 汁甜美,果肉晶莹剔透,富有诗情画意,然而它的采摘就不这么富有诗情画意了。 果实总在长在枝桠的最顶端,如果站在下面把它打下来,果实破裂,汁水淌了一 地,人们只能得到果实的尸体。顾客并不愿意购买果实的尸体。于是村庄里的人 就要爬上果树的最顶端,那些越高处越纤细越脆弱的枝桠根本不可靠,烈日炎炎, 它们偏偏又随风起舞。这种果树每年越长越高,最高的有三层楼的高度。每一年, 总有人从果树上摔下来,幸运者腐了手,运气中等的断了脚,抑或脑震荡,运气 不佳的人付出自己的性命。我对土地总是充满了敬畏,它广袤无垠、沉默,它生 产树木、果实、昆虫,它生产山川河流,它有关各种各样生命的生生死死。人类 企图进入它,亲近它,向它索取。人们虽然记得滋养它,却总是把它弄得伤痕累 累。有时,它那么慷慨地赠予;有时,它发怒了,它赐予人们颜色看看。大地上 象我们村庄这样的人许许多多,在中国有九亿。他们不向大地索取,又要向何处 索取呢?他们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无以依靠,没有任何财富,只靠自己的双 手。每一双手原本都和城里人一样白嫩,很快地,它们先磨破皮,然后流出鲜血, 结茧,最后变得粗砺不堪。   这是南方的村庄,相比起黄土高原、青藏高原、新疆盆地,它还显得温和一 些,它肥沃湿润,没有漫天的风沙,不至于使人不时地感到绝望。即使这样,向 大地索取还是显得特别地艰难。我的邻居,他家收成总是不好,他日益借酒浇愁。 他的妻子离家出走。有一天,他把小女儿毒打了一顿,小女孩凄惨地一边哭一边 喊:“我要到妈妈那里去!”那哭喊着的童音在村庄的夜空下持续了许久许久。 那个晚上我难以入睡,不知小女孩是不是一边轻声抽泣着一边带着眼眶上的泪珠 进入梦乡。   说说我自己吧。活到二十六岁时,我的状态是这样的:“一个已死,另一个 却无力出生。”感觉自己像无类可归的蝙蝠,在夜色中找不到家园四处乱窜。正 是带着这样怅然而痛苦的心情踏上了华东五市的土地。风景在车窗外飞,人在大 地上走动,心结终于随之松动了下来。我以观看村庄以外的人的行走方式来忘记 自己的烦恼忧愁。   在导游《夜上海》与《上海滩》的歌声中我们来到了上海,国庆期间游人太 多外滩道路戒严,街上挤满了人头,几乎每人手上都有着葵花子、冰淇淋、粟子、 烤香肠之类的吃食,尔后这些垃圾都到了地上,上海变成了一座又脏又乱的城市。 人挤着人,人推搡着人,有些人确实走不动了,干脆就坐到大街的中央休息。这 是一个万民狂欢的节日,我是一个总是在热闹中犹感孤独的人,我想起了王安忆、 卫慧、棉棉,想到一些美好的文字正在这座城市的一些方格子里诞生,我想象着 她们家的灯光,心里感到特别的温暖,他们正在纸上不停地行走,是我的同行人, 虽然我远远落在他们的后头。未到外滩之前经过一条又黑又窄的小街,有民工模 样的人来回走动,他们被土地抛弃,来到无根的城市,依旧黝黑、消瘦。裸露在 我眼前的上海与卫慧笔下夜夜蹦迪、喝着血腥玛丽的、先锋的、前卫的上海相距 甚远。也许我看到的只是上海的表面,而卫慧却是生活在这座不夜城的核心里面。 他们生活富足,即便如此,还是摆脱不了心灵的焦虑与饥渴。据统计,中国每年 约有28.7万人死于自杀。自杀已成为中国15至34岁人群第一位的死因。除自杀者 外,中国每年还有约200万的自杀未遂者。也许,生命起初的美好令人留恋,生 命的最后变得松驰,而在中间阶段,它最是僵硬易碎。   周庄也是人挤人。河两岸都是村户与商店,水变得瘦而短,让我很失望。在 我的想象当中,周庄的主人应该是河流,旁边的人家才是点缀。而现在竟然主客 倒置,蜂拥而来的商家淹没了河流。一些美好的情怀就这样被破坏了。虽有棕黑 色的木窗,却像死去的历史那样毫无灵性。青砖古瓦并没有透露出百年老庄的温 柔与神秘。倒是财神爷沈万三的祖居里有一头金牛,导游说,摸摸牛头,一世不 愁;摸摸牛背,荣华宝贵;摸摸牛尾,一世无忧。听着这样的好话,也就权且把 它当真,争先恐后地摸了摸牛头,又摸了摸牛背与牛尾,所有的人都让自己高兴 了一回。这些俗世的人啊。   列车宛若游龙在中国的大地上游走,驮着我们来到了无锡。我们在重现叱咤 风云历史的三国城观看了三英战吕布,给我印象最深恰恰不是演员,而是那些马。 马的性格有极大的不同,有的性格暴烈,主人还未催鞭它已急着飞奔,使得主人 急勒马头,兵临城下后,它更是兴奋不已,时不时尥起前蹄,似乎在替主人叫阵。 有的马性格比较温柔,小马还比较稚嫩,白马自有一股风流神韵。对比起周围那 些拉游人游玩的马,那眼睛里透露出无限的悲哀,呆滞的、迟缓的、看不见任何 希望的、对一团死水的生活的绝望的悲哀。马与人何其相似,战斗式的生活才是 有力量有生机的生活。不管是马上的演员,还是管理员,他们都像小行星一样遵 着自己的生活轨迹行进。   苏州名士风流。寒山寺的钟声据说能减轻人的烦恼。当年张继考试落第,停 泊在姑苏城外,百感交集,写下了著名的《枫桥夜泊》,在第二次的考试中终于 中了进士。照道理它应该很清静才对,却处于闹市当中,破坏了它应有的人文美。 虎丘的憨憨泉很有意思。有一个名叫憨憨的和尚,心地善良,但双眼失明,耳朵 却很灵敏,当时吃水要到很远的山下去挑。有一次他下山挑水时,他听到半山腰 地下有细微的汩汩的流水声。他决定在地下挖井。另一个和尚嘲笑他说:“这里 地势这样高,你真是异想天开。要是这里能挖出水来,我愿意变成一只青蛙守护 在井边。”等井挖成时,憨憨到处找和尚,和尚却不见了,原来他已经变成了一 只井边的大青蛙。憨憨,又是大地上的另外一种人,他有独特的晨钟暮鼓的行走 方式。众生百相。   最后一站是杭州,到处都是桂花的香气,令人想起王维“人闲桂花落,月静 春山空”。西湖很美,有一处花港观鱼,暖风直吹得游人似要醉去。我最爱白堤 的名字,走在白堤,会以为白居易还活着,他手摇折扇向我走来,他的气息是那 样真切,就直接拂在我脸上。白居易式的行走最让我倾心。还有苏堤。苏轼。依 旧对他倾心,只是自惭形秽,自己修炼一辈子恐怕也没有东坡的豪放与旷达。到 了虎跑泉,恰好是雨后,空气清新得很,泉水清冷,柏树每棵都有十几米高,很 粗很古老,石路平整而宽阔,隐隐听得山上编钟古乐,真想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过一种离尘世很遥远的生活。舀了泉水准备回去煮了泡茶喝,手里正好提着无锡 购买的紫砂壶,泡上一撮上等大红袍茶叶,用一些从茶艺高手那里学来的半生不 熟的手法泡上几杯,以一种朝圣者的心情来喝它,想来这样也不致荼毒了茶道祖 师爷陆羽。水气似乎还在我眼前荡漾。山与水相比,我更喜欢水,因为水是流动 的,它更具有灵性,相比起来,山是那样地严肃与枯燥。愿这些生命中的水,庄 严的水,能使我的文学生命流动得更加久长。   回到自己的村庄,我试着把村庄以外的行走方式写下来,它们显得轻飘飘的, 毫无重量,似乎只让我得到更多的空虚。天地迥然不同,像做了一场梦。而命运 更是一场大梦。村里的人,把一担一百来斤重的毛竹从崎岖不平的长长的山路上 挑下来,担子深深地勒进肩膀里,一百斤卖六块钱。长期挑毛竹的人,年轻时一 米七二,年老时萎缩成一米六七,曾经俊美的他们拥有了大地一样沟沟壑壑粗糙 的容貌。村外的人,离村庄很远的城市人,乘着自己的私人飞机上午飞到北京打 麻将,下午返回深圳。假如他们的高度不够自己的理想,高跟鞋可以使他们变高, 私人服装顾问可以使他们变高。假如他们的眼睛不够大,眼影可以使他们变得魅 力无限,风情万种。我左眼所看到的世界完全不同于右眼看到的世界,引发我对 生命行走的深深追问。行走时,人总会感到疲惫,似乎没有时间擦去自己脸上的 风尘。这样不断地行走,是不是就是为了不断地变老?为了完成生命的跨度,获 取人生的快乐与伤痛。阅历变成人们脸上的风霜,快乐——痛苦——主要是痛苦 ——稀薄而虚幻,仿佛是一场梦游。这样的行走,让人觉悟,这样的觉悟到底是 什么东西,很难用言语来表述,说不清楚。而且,任何一种试图表述都很容易让 这种感悟瞬间消失,生活的痛苦与快乐永远保持着一段文字够不着的距离。我只 能说,慢慢走吧,多休息。这看起来似乎只是一种美好的奢望,人们不得不行走, 不得不趔趄前行,飞翔只是一种理想,因为人不是由飞鸟进化而来的。人本是四 肢着地匍匐前行,几百万年才学会直立行走。大地总是呼唤着他们弯下腰去。 ◆             二   姨 ·尧 阳·   二姨不在人世已经七年了。七年的光阴竟然一晃而逝,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可是心里淤积的关于二姨的思念却日渐浓烈。其实这也是我在二姨死了后的一个 想法。一定得为二姨做点什么。我这个外甥,又能为关爱过自己的二姨做点什么 呢?   二姨和母亲不是一个姓。这种血缘上的隔膜一直是二姨和母亲,还有大舅、 二舅、三姨心里的一个痛。虽然他们都不说,可是在遇着婚丧嫁娶大事情,母亲 和二姨总会做出两样的事来。比如上礼,母亲和大舅上二百,二姨和三舅便会上 一百,或者稍再多一些。总之,要显一些差别出来。至今,我也很难理解他们姊 妹之间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可是作为同母异父的儿女,对姥娘来说,那份伤痛却 是永远地留在了心里的,一个个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有亲疏之说,几 十年来,姥娘一个人背负着儿女们的指责,黯然地走完了自己75年的人生历程, 带着巨大的悲伤离开了人世。   是母亲平时偶然向我们说起她和二姨他们之间的事。母亲说起这些,脸上显 得极其平静,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但正是这平静,让我为他们姐弟五个产生出了 莫大的遗憾,这种本可以人为弥补的憾痛后来终于发生了,并且成为他们姐弟五 个人心里的一块永远的伤疤。   姥娘生下了母亲和大舅,姥爷就被“二战区”给抓走了,是死是活至今仍是 个谜。想来是死了,不然这么多年怎么能没有一点消息呢。姥娘在世时常这样说。 姥娘是在母亲七岁、大舅四岁时嫁到现在的姥爷家的,然后又生下了二姨、二舅 和三姨。可是这种算不得什么的事,竟在后来成为了她们姊妹兄弟们分清自己血 缘来处的一个说辞。尤其倔强的大舅常以此大嚎大叫,二舅则因此和大舅吵闹不 休,母亲、二姨、三姨作为出嫁之人,自然很难再说其它。但她们仍在尽姊妹之 意,竭力劝阻自己的两个弟弟,所幸,大舅、二舅的老婆都是后来的姥爷修房盖 房娶下的,再怎么说,也是老人帮助他们成了家立了业。大舅、二舅就不再说什 么了,可是,大舅心里却一直念想着自己的亲生父亲,这种顽劣的固执一直让母 亲难过,姥娘在世时,承受的沉重常由此而来。   母亲和大舅姓前一个姥爷的姓,二姨、二舅、三姨则姓后一个姥爷的姓。这 种一家人两个姓的叫法,曾让我和姐姐在小时候迷惑不已,后来我们明白了。于 是,我们就怨母亲,说你们随姥娘改嫁过来,为什么不改了姓,母亲也就含糊其 辞地说,这都怨你姥娘。然后又说,就怨你第一个姥爷。母亲的言外之意似乎都 把所有的过错算在了第一个姥爷身上,显然是有点强词夺理,可不这样说,母亲 又能说些什么呢,她又能怎么样呢。   我常想,如果把母亲和大舅都变成第二个姥爷的姓,恐怕也不会姊妹五个为 姓氏血缘而认真的事了,他们会比现在更亲,来来往往得比现在更勤。可是,事 情并非如此,十几年来,母亲和大舅、二姨、二舅、三姨的关系便时远时近、时 疏时离。小时候,我们不太懂,长大了,才知道一门两姓这件事对母亲、二姨、 大舅他们而言,有多么大的伤害。甚至它还影响了我们下一代之间的感情方向。   母亲有一个在城里上班的舅舅,我们该叫他老舅舅。老舅舅膝下无儿女,所 以,在他快到退休的时候,因为身体的原因,便想把自己的工作交给一个人来顶 替。老舅舅于是把自己的想法和姥爷、姥娘说了一下,想不到老舅舅美好的愿望 会朝着另一种他想都想不到的结果发展,该谁接班便成了那时候姥爷、母亲他们 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可是再怎么敏感也得面对,因为老舅舅在快要退下来的时 候,是姐姐侍候他的,给作饭,烧水,料理他的日常生活。所以,老舅舅提出让 哥哥来接他的班,此话一出,即招到姥爷的反对,认为该二舅接班。   老舅舅说,母亲是六二年饿得没办法才嫁到那么远的地方的,那时盂县的人 们饿得连榆树上的叶子都吃光了。如果没有母亲及时嫁人换回来的小米、白萝卜, 怕是二姨他们早就饿死了,作为家中的老大,母亲曾亲眼看见自己的另外一个弟 弟,吃灰灰菜而被毒死的情景。母亲遭遇经历过比其他人更要多的苦难。老舅舅 是根据这样的一些情况,才提出让我哥顶替他的班的。当然,还有一个更实际的 情况,就是我们那儿娶一个媳妇不容易,光彩礼就得一万块钱,如果哥能到城里 上班,这对母亲和父亲来说,自然是给他们减轻了很大的负担。   这时,二舅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姥爷坚持二舅接班,姥娘在此事上保持 沉默,母亲则把希望寄托在了姥娘身上,可是姥娘却对母亲发起了火,说她不管, 母亲只好让老舅舅自己拿主意。顶班的事成了这个样子,老舅舅是没有想到的, 这使老舅舅很伤心,加之身体不是很好,就住进了医院,然后半个月后带着深深 的遗憾离开了人世。顶班的事就不了了之,老舅舅的那个名额据说是让他们单位 领导的一个亲戚给挪占了。   这件顶班的事,后来成了母亲、大舅和二姨、二舅他们的伤心往事。从此, 二舅再没有上过我家的门。二姨倒是经常来,来了也只住一夜,不像过去一住就 是十天半月,真正把大姐的家当作自己的家。母亲从此以后经常的一个人唉声叹 气,目光里盛着浓厚的忧伤,几乎是从这以后,母亲的头发开始发白,做为大姐, 母亲为那件顶班的事感到痛心,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外人把班顶了去,更主要的是 母亲觉得对不起二舅,感到自己这个做大姐的真的是自私,母亲几乎是带着负罪 的心情求得二舅的宽宥,可是二舅却一直不肯原谅自己的大姐,直到他的闺女嫁 人的时候,二舅才又踏进我家的门。母亲看着二舅,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就泣不 成声。   二舅也流下了眼泪。   母亲说,二姨从小就乖巧,知人意,直至长大。母亲认为二姨是他们姊妹中 最伶俐的一个。听母亲这么说,我倒想起自己小时候为什么总爱去二姨家,而不 愿意呆在姥爷家和大舅家。二姨在我的眼里,不止在我眼里,在姐和哥的眼里, 都是一个善解人意、热心肠、会体贴人的二姨。她舍得把她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拿 出来让我们吃。记得我当兵回来去看她,二姨就曾偷偷给过我三十块钱和两盒阿 诗玛香烟,那是九四年。九四年的二姨,身体还是那么的硬朗,人还是那么的健 谈,可是当我问到二姨为甚很少去我家时,二姨的脸就变了。然后说,你们来就 行了。当时我并未多想,后来才明白,二姨的心性高傲,她不愿失了她的面子, 不希望人们对她的家务事说三道四。可是,这事到后来,竟成了她内心的一个隐 秘的伤痛。   母亲嫁了出去,回家的次数就很少了,一年最多一回。现在年纪大了,几乎 是几年才回去看一看。尤其自己的弟妹们都各自成家,母亲回了娘家,也只在姥 娘家住几天。后来,姥爷、姥娘相继离世,母亲回家去看看的愿望就完全没有了。 逢年过节让哥哥去大舅二舅家代她转转,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二姨嫁在了离姥娘家二十里地的北社村,而且是一条公路,骑上自行车,十 来分钟就到了姥娘家。姥爷、姥娘的一些缝缝补补的事情,就由二姨来做。相比 较起来,二姨对姥爷、姥娘伺奉的时间最长,这是母亲比不了的。可是这并不能 因此而分出个谁更孝顺或不孝顺,孝敬老人是儿女的本分,而每个人又有自己的 方式,二姨并无怨言。相反,倒给母亲落下了话柄,母亲经常一个人唠叨起来。 父亲说,谁让你跑这么远。母亲便幽幽地说,还不是六二年的饿,不然,谁想来 你们这烂地方。父亲听了反而自信说,烂地方咋了,不是这烂地方收留你,你早 给饿死了。   母亲便一言不发,像是做了亏心事。可是,那个六二年,确实是母亲的一个 伤心的年代。母亲不愿人们在她跟前提起那个六二年,那个六二年彻底改变了母 亲的一生,甚至于今天,母亲仍旧带着股怨气去看自己的过去,并且把她们姊妹 之间发生的事情跟六二年联系起来。虽然这或多或少反映出母亲的偏执,但是如 果母亲不要嫁这么远,是不是她们姊妹之间就不会发生哪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母 亲经常如此地自责自己,她的脸上写满了我们无法读得懂的忧伤。   姥娘的身体很好。这大半取决于她开朗的心性。在我的记忆中,姥娘家一直 有许多人围坐在炕上打扑克,要朋友、捉红尖、顶帽子、升级,都是我关于自己 对姥爷姥娘家印象及回忆的引子。我就是在姥爷家那间堆放杂物的旧房子里,读 到了许多小人书,还有《三侠五义》、《水浒传》等书。那时的我,经常招惹人 们的讥笑,说我是个“上川家”,那时的我,是个羞怯的男孩,远没有一般男孩 子的任性、淘气。可是,我对书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那些打扑克的人们的迷恋。 我记得,姥娘和那些大闺女、大后生们响亮地笑着,开心地把扑克摔得很响,然 后因为出错一张牌而大声地争论。因为怕输,惶惶然偷换一张牌,被人发现,对 家气愤地摔了牌,说不打了不打了,过了几分钟,又央求对家“快来吧,谁要是 耍赖,谁就不是人”。于是重打锣重唱戏,大家皆大欢喜。这都是姥娘家给我的 美好而永恒的记忆。因为顶班一事,闹得姐妹们不愉快。姥娘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该吃则吃,该玩则玩。这使姥爷和母亲、二姨们对姥娘有很大的看法,认为姥娘 一点点也不想事情,只顾着自己痛快。姥娘一听,就大变脸,然后说,我不管了, 我也管不了。说完,走到街上,又叫了几个人在家里打起了扑克。现在想来,我 终于明白了姥娘的一腔苦衷,与其愁眉苦脸地面对,不如嘻嘻哈哈地放弃。姥娘 既然无力更改两姓一家人的事实,便也只好含着痛把这杯苦酒独自咽进肚里。只 是,她作梦也没想到,二姨会先她而去,并且走得竟是那样的匆忙。白发人送黑 头人,世界万千悲苦,又怎比得上此痛叫人伤心。二姨死后,姥娘常常一个人大 清早地来到往二姨家去的公路上,一个人大声地痛哭着,而且是天天如此。她的 身体从此也每况愈下。   二姨最后一次来我家,是在九六年。母亲记得二姨一进家门,叫了一声大姐, 然后二姨就哭了起来。母亲看着二姨,就愣了。母亲说,谁欺负你了?二姨这才 缓了下来,然后说,自己丢了一百块钱。母亲说,破财免灾。可是,二姨却心痛 不已。   那是一辆从盂县开往太原的公交车。二姨坐着车来到一个叫凌井店的小站, 然后再步行往我家走。那天车上人很多,二姨掏出了十元钱买了车票,那张一百 元,就装在她的裤兜里。二姨一直没动那一百元钱,可是,下车一掏,钱却不在 了。二姨认定自己的钱让小偷偷了。   母亲在旁宽慰着二姨,肯定是让小偷偷了。破财免灾。二姨却为那一百块钱 难以释怀。   母亲后来回忆说,那天二姨很怪,每次来我家二姨都是一副悠闲的样子,那 天二姨却显得很着急,风风火火的,像有什么事情等着要她做。吃完晌午饭,二 姨就要回去,这很惹母亲不高兴。母亲说,那你现在就走,想不到二姨下地穿了 鞋,真的要走。母亲见二姨真的要走,忙把脸一变,厉声说,我这几个姊妹们一 个也不和我亲,母亲这一招还很灵,准备走的二姨接口说,没一个和你亲,我还 来看你。母亲仍执意地说,亲甚咧,要怪只怪妈妈要嫁两处地方。二姨是个刚烈 性格的人,见母亲这样说,也毫不客气地同母亲辩解起来。二姨说,你不要不讲 理,一有事就怨妈妈。妈妈也不容易。母亲又说,不怨她怨谁,好好的一家人成 了这样。二姨说,你们顶班六亲不认,闹了个竹篮打水,要怨就怨你们自己。   每次见面,记得母亲、二姨、大舅都会为这些扯不断、理还乱的家事吵闹不 休。   二姨在我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便急匆匆地赶回去了,走时,母亲给了她50块 钱。想不到二姨把钱拿过来装进口袋时,又冲母亲哭了起来。她这一哭,母亲便 也忍不住,也是泪流满面。这是母亲和二姨今生今世见的最后一面。这是母亲没 有想到的。更是二姨没有想到的。   母亲后来对我说,你二姨那一天来咱家,我就觉得她急躁躁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就要急着赶回家,她哪里是急着回家,她是在往鬼门关里走。   然后母亲又说,坐车能把一百块钱丢了,我看是鬼偷的。   母亲至今都为二姨来我家所发生的事情与二姨那一天所表现出来的样子而憾 痛不已。   二姨从我家回去后,她就病了。到底是什么病,她从未与人说。确切地说, 二姨是怎么病死的,至今我们都不知道,问及姨父,姨父只是说,人都不在了, 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看着一脸悲戚的姨父与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二小,我们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于是,我们什么都不问了,问得再多,二姨也不会复活,只能给8岁的二小增加 痛苦。   二姨人缘很好。随着俊明、俊华两个孩子长大,家中的事情就不要二姨操心 了。按村里的说法是二姨该享享福了。可是这时候,二姨就开始觉得身体不适。 起初以为是胃病,就没在意。这样一年二年地过去,二姨觉得也就是个这,没甚 大不了的。她也懒得保养。俊明从外边把媳妇给二姨引了回来,这使二姨很高兴。 可是,就在俊明把媳妇引回来之后,二姨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但她仍和没事人一 样,该干甚就干甚。那两年,村里人开始盛行打麻将,这种娱乐方式很快取代了 扑克。闲暇时的人们开始下点小赌注,赌烟、赌一毛、二毛钱,村里人不敢大赌, 只为“出点血”,带起点兴趣来。二姨也对麻将乐此不疲,并且没明没黑地打了 起来。为此,姨父还和二姨大吵了几架,二姨还是不听劝,并且把人叫到家里来 打,起初姨父顾及面子,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便把二姨他们打麻将的桌子给掀翻 了。二姨见状,气得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其实那个时候,二姨似乎感觉到自己在 世的日子已经不多。她只是没有把自己这种感觉告诉给姨父。现在每每想到此, 姨父总是悔恨不已,怨恨二姨和他耍了大半辈子心眼,没把自己当个人。   后来,二姨实在疼痛难忍,就扒在炕上大叫。隔壁邻居听到去推二姨的门, 门在里面反锁着。他们跑着告诉姨父,姨父赶紧从地里跑回来,从墙上跳到了院 里,只见二姨扒在炕头上,脸色苍白,汗水已把头发浇得湿淋淋的。姨父哭着问 二姨,你哪儿疼,二姨说,我心疼。姨父哭着说,你不要吓我。二姨说,你去给 我找点洋烟(罂粟)壳,喝了就不疼了。姨父照办,可是二姨喝了开始还好,后 来日子长了,就不管用了。姨父只好把二姨送到阳泉市人民医院,后来又转回到 太原山大一院,可是最后的结果都让姨父明白了一个事实,二姨已在死亡边缘, 即使花上金子,也无济于事了。   二姨从太原回来后,病情有所缓和,二姨本人也恢复得很好。可是二姨却说 出一件事。那就是还想和人打打麻将。姨夫照办,出去叫了人,然后他守在二姨 身后看着二姨打麻将。足有半个月,二姨的心情很好,姨父也守护在她左右。人 们说,二姨的病好了,他们哪里知道,二姨第二天便撒手西去。   母亲在二姨病期间,是一直想看看二姨的,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迟迟不能从 阳曲县返回盂县,主要是因为她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太好,还有一个是她放心不 下父亲。父亲养着几头牛,还要种地,一个人忙了里又忙外,经常是母亲正点做 下饭,父亲回来却得迟。所以,父亲的饭一般是早晨吃到前晌,中午吃到后晌, 黑夜的饭也是一般要吃在九点多。这种颠倒的时差,让父亲习以为常,却着实为 母亲所头疼。   另外一个主要原因是二姨的病情一直没有准确地反馈到母亲耳朵里。母亲也 认为二姨是胃病,也一直没有把二姨的病放在心上,谁知道这不当一回事的事, 竟成为母亲心头永远难以拂去的阴影。二姨的闺女俊华结婚时,母亲曾当着许多 人的面,责骂俊明、俊华和姨父,问他们为什么不来告她一声。母亲本想还要说 更多的话,可只问了这一句,便难过得说不下去了。面对失去妈的俊明、俊华和 二小,面对失去自己女人的姨父,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然后母亲只有说二姨, 说二姨是个没福气的人。前几年,家里穷,儿女也小,她精神得很,如今日子好 过了,儿女们也大了,她却死了。说到此,母亲不禁失声痛哭了起来。为自己那 个先她而去的苦命的姊妹哭着。   二姨死的时候,最想见的一个人就是母亲。这是母亲后来听二姨的邻居说的。 至今我依然能感到二姨病重时的凄苦心境。她是二姐,是第二个姥爷生的,三姨 和二舅常以她为尊长。母亲是大姐,是第一个姥爷所生,大舅又以母亲为依靠。 这种本不应划得清楚的血脉,在她们几个兄妹之间是十分明了的,它就像棋谱上 的楚河汉界,把他们分隔得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这也是母亲和二姨没有明说 出来的一块心病。二姨小时候,她经常跟在母亲身后去拣牛粪、割兔子草,这种 最能触及生命感觉的童年时光,经常使母亲泪流满面。母亲那个时候,也就是十 来岁,她身后的大舅、二姨和二舅,像张乐平笔下的三毛,瘦骨嶙峋,饥寒交迫, 58年大炼钢铁,母亲加入民兵连,一条大辫子也拿剪子铰成了齐耳短发,然后怀 着一颗红心奔走在建设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广阔天地上,想不到这种激情过后, 却是饥饿,饥饿过后,便是许多人被饿死,这种旧社会才会有的情景,让许多人 都害怕,然后采用了变相的卖儿卖女作法,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救命草——家里 十七、八、二十岁的闺女们身上。于是,六一年,六二年,许多盂县的闺女们纷 纷采取自己主动上门找婆家的方式,谁家有粮吃,粮多,便是她们最理想的人家。 那个时候,在盂县和阳曲县的东部山区凌井店,盛传着三百斤萝卜二百斤糠的说 法,意思是这么点东西便可娶得一个盂县的黄花大闺女。   姥爷和姥娘那时候也只能行此下策。然后在一个三月春光明媚的早晨,母亲 一个人踏上了漫漫的求婚之路。据说,母亲曾走到榆次,碰见过一个什么主任的 男人,可是母亲就是母亲,她似乎不属于那个油嘴滑舌的主任,然后她又毅然踏 上回家的路。那一刻的凄凉,至今母亲都不愿与人说。在夜幕来临之际,口干舌 躁的母亲疲惫不堪的敲响了一户人家的街门,然后一个后生给开了门,他看着蓬 头垢面的母亲,目光里一片温和,母亲说,我饿。年轻后生一声不吭地站到了一 边,给母亲让开了路。   三天后,年轻后生跟着母亲来到了姥爷家,他的肩膀上扛着30斤小米,这使 姥爷姥娘笑逐颜开,而大舅、二姨和二舅则胆怯地盯着这个陌生人。   我不知道大舅、二姨、二舅、三姨是否还记得这些往事。如果没忘,一定会 为这饥饿中的一幕感到温暖无比。二姨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念念不忘她的大 姐,估计就是那一刻,她的心灵的屏幕上正在回放着这一段饥饿中的一幕。没有 他们的好大姐,他们哪有今天啊!(顺便说一句,我应该还有一个小舅,可是小 舅在62年吃灰灰菜,而且吃得过多,不幸中毒而亡。)   二姨出殡那天天气很好。这使许多人愈加想念二姨,姨父专门请了“阴阳先 生”为二姨看了一处好风水,那是一处向阳的坡洼地,向东一边顺着看去,一条 只有下大雨才会流的干枯的河槽与二姨坟平行。阴阳先生谓之“活水”。其实人 已经死,再怎么说也不能复活,这只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二姨尽的一份心罢了。   二姨的死,对姨父的打击是巨大的,但他却用最奢侈的方式给自己的女人表 了忠心,花彩门楼,大小串院,这是二姨生前没有享受过的。总之,人们有的二 姨有,人们没有的二姨也有。而且用料都是最好的,这种场面在村里是绝无仅有 的。出殡时,村里的男女老少涌集在二姨经过的路上,来为二姨送别,就是不知 道二姨能不能看到这些。   可惜的是,我没有参加二姨的葬礼,因为我还在遥远的四川。当姐姐沙哑的 声音在电话里告诉我二姨死的消息时,我竟然平静得很。我挂断了电话,眼泪却 汹涌而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那个最疼爱我的人去了。   二姨属羊,据说属羊的人的命都很苦。按理我对这些很是不屑的,可是现在 我竟有一点信了,二姨属羊,二姨的命自然就很苦,不然她那能这么早地就离开 了我们呢。二姨死的时候,45岁。   二姨三周年的时候,我去看了二姨,看了二姨的坟。果然,那是一块很不错 的风水宝地,就是在冰封的冬日,它也能聚集住温暖的阳光。只见墓堆周围,绿 草茵茵,小草徐徐地抖动着,可是我觉得,那正是二姨在亲切地问候着我。   二姨坟前,我失声痛哭:二姨,亲我疼我的二姨呀,不孝顺你的外甥今天来 看你来了! (寄自中国山西太原) ◆             黄 家 染 坊 ·刘振墉·   黄家染坊在我家北面,相隔三户人家。正门上方有一块横匾,上书“青出于 蓝”四个大字。大门对面的空地上,竖立着晒布架,足有两丈多高,横梁上挂着 一匹匹染过色的布,老远就能看到,比什么招牌都醒目。   本镇上还另有两家染坊,都不及黄家生意好。最早的时候用天然染料,我看 到过农民用独轮车推着一桶桶的深蓝色臭水往染坊里送,这是农民用“青”,也 就是中药板蓝根的茎和叶,在水里长时间浸沤出来的,不知染坊里是怎么防腐防 臭的,不然真要熏煞人。以后渐渐地变成以化学染料为主,常有装染料的空铁筒 送人,我家也去要过一个,记得上面有“卜内门”三个字,不知出自什么生产厂 家。   蓝印花布是主要产品,我常常在染坊门口看师傅们操作。在一张大工作台上 铺上白坯布,再在布上垫上长方形牛皮,牛皮上己镂空雕刻有各种图案,用石膏 糊在上面来回地刷,让镂空处填满。待石膏半干后起出牛皮模板,晒干以后放到 染缸里染,染过的布再次晒干后,用铲刀将布上的石膏铲掉。这样,在没有石膏 的地方染上了蓝色,在有石膏的地方基本上还是原来的白色。   染过的布都是皱皱的,表面更是毛绒绒的,怎么使它们变得平整光滑呢?靠 的是两块青石头的挤压。下面的石块足有几百斤,形状像凹字,凹槽是圆弧形; 上面的石块也有一两百斤,形状近似倒凸字,突出部分也是圆弧形,不过曲率半 径要比下面的小一些。要整形的布铺在两石块间,人站在上面摇晃,使上面的石 块在凹槽里左右滚动,让布受到挤压变得平整光滑。这是种原始的方法,效率低, 劳动强度又大。   染坊的每一道工序都是强体力劳动,常年雇佣五六个师傅和学徒,主人与伙 计一起干活,走出来双手和手臂都带有青蓝色,而且个个都显得粗壮有力。农忙 的时候,染坊歇工,工人们又全是农活好把式。黄家种着近二十亩连片的耕地, 上熟麦子,下熟水稻,因为有充裕的劳力、农具和肥料,每亩产量可能是别人家 的双倍。水稻的产量要比高梁、大豆、粟子等高出很多,这是常识,但这条街上 却只有黄家染坊种水田。   在我刚懂事的时候 黄家乱了一阵。先是说当家的黄三爹失踪了,派人四出 去找,几天后只找回来尸体,对外说是出外收帐过河时淹死了,但在我的小脑袋 瓜里,却总认为是被土匪撕了票。大儿子吃苦耐劳却不善经营,己出嫁的最能干 的大姑娘,回到娘家掌管全局,相当于董事长;女婿里外张罗跑前跑后,像是总 经理;老大带领师傅们劳动,好比车间领班;两个弟弟年轻,在柜台上学做生意。 就这样各尽其能,经营了十几年。   黄家可说是农、工、商三位一体,业业兴旺,财富当然滚滚而来,是个完美 的聚宝盆。这家人兄弟姐妹间很团结,衣著简朴,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别说吸 毒、赌博,连抽烟酗酒的都没有;东家与伙计的关系特别和谐,雇工们多是一二 十里范围内的农民,但食宿都在他家,有的人己在他家做了几年或十几年。到处 都有爱说家长里短的婆婆妈妈,但外人却很少听得到有关黄家的是非。我们这里 虽只是个农村小镇,但当地农产丰富,向南到长江大堤才四公里,交通方便,居 民的文化水平也比较高,又邻近上海、无锡等工商业城市,按理说,只要有一个 和平的法治的环境,经过一段时期的原始积累后,这家最有可能发展成为现代化 的企业,可是……   俗语说“家有黄金外有秤”,黄家的殷实富裕早己盛名在外,成了牛魔王们 垂涎的唐僧肉。我还记得,有两次土匪半夜里上街抢劫,一次抢的我家对门李姓 南货店,另一次抢的南边张姓酱坊,都是中小店铺。也曾经对黄家染坊进行过试 探,终因黄家门坚墙高,里面又经常有七八个强壮男子,不敢轻易强攻。   对付几个偷偷摸摸的小毛贼好办,要对付带洋枪、有番号的就难办了。   我们这个小集镇,抗战前是江苏省保安第四旅(何四旅)的防区,日本鬼子 打来的时候,何四旅的部队,朝天开了几百枪后逃之夭夭,从此,在鬼子兵驻札 时,由维持会出面伺候,鬼子兵一走,就有附近的什么野鸡司令带着人马来填补 真空。不管谁成了小镇的统治者,首先要设卡收税,按户派捐,此时,黄家染坊 必定是重点对象。黄家的特点是忍辱负重,不管被摊派了多少捐税,都是打掉牙 齿往肚里吞,从不在外面流露不满。由于社会动荡和经济停滞,再加上苛捐杂税, 敲窄榨勒索,街上不少店铺关了门,不过黄家染坊还是坚持了下来。   新四军东进到这里后,成了在新四军管辖下的游击区。当时交通阻塞,物资 匮乏,旧式纺织和印染却特别兴旺,黄家染坊生意兴隆了好几年。黄家人本来是 最行事低调、远离政治的,可是在抗日的高潮中,年轻的黄家老三也被卷了进去, 参加了新四军。一九四六年的某天,一支叫做“交警总队”的中央军进驻我镇, 于是我们又成了“蒋委员长”的臣民。从此,黄家染坊被戴上了(共)匪属的帽 子,我亲眼看到,带枪或不带枪的,穿便衣的,穿各种不同制服的,佩不同徽章 的人,三三两两的到黄家去,有时一天去几批人,没有钱是打发不走的,黄家就 是有再多的财富,也吃不消这样没完没了的敲榨勒索。   幸运的是,到了四八年春天,蒋委员长的国军退走了,本镇又成了解放区。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匪属也变成了光荣的革(命)属,黄家染坊应该能 摆脱桎梏,企业可以长足发展了吧!想得太美了,一顶新帽子正在等着它呢。   这顶新帽子的名字叫“富农”。解放区提前进行了土改,当时有句口号: “铲墩儿,填塘儿”,也就是要将财富拉平。黄家的地被分成一亩到两亩的好多 小块,分给了少地的人家。还有所谓“浮财”,比如家具摆设、铜器锡器、丝绸 皮毛、金银细软等,也在没收之列。既然土改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就不 可能温良恭谦让,就一定要伤筋伤骨。幸运的是,作为工商业的染坊得以保存了 下来。    我家是贫农,分得了黄家的一亩半地和一张八仙桌。这一亩半地,距家近, 土质肥,但到了我们这些人家手里,不得不将水稻改种旱谷,还有用肥不足,锄 草不及时等等,产量下去了一大截。什么是富农?富农是农村中最有技术、最有 资本、最为勤劳因而劳动生产率最高的族群。或者说,富农代表着农业的先进生 产力,是农业发展的方向。建国初期全面土改时,富农经济列入打击对象,农业 生产力受到了破坏,粮食供应紧张,于是才有了一九五三年的“统购统销”决定, 这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怨不得老天爷的。   五六年我再回到老家时,工商业己经过了“三反”、“五反”以及“对私改 造”,黄家染坊变成了国营油坊,黄家老四被油坊留用。这位黄家老四比我年长 五六岁,还是我的学长呢!记得我五岁开蒙时,向孔夫子磕过头后,塾师就将我 领到他的旁边位子上坐下,承他多有关照。听邻居们说,只要是老四掌秤,两、 钱不差,来换油的群众人人放心;如果是老四管帐,笔笔清楚,他的帐本经得起 查。这我相信,诚信本来就是黄家染坊许多年来的经营传统。至于他的极具管理 和领导才能的大姐,吃苦耐劳的姐夫和大哥,以及雇用多年与邻居们相熟稔的陆 师傅的命运,我也没有去留心打听。   五九年我又回到家乡,听说油坊因为不景气,不久前合并到另一家粮油加工 厂去了,黄家老四还在当营业员,做事仍然是那样的有板有眼,一丝不苟。黄家 染坊的老房子空空荡荡的,显得更加高大,同时也开始陈旧和破损,公管的房子, 有谁会爱惜呢! ◆              同 桌 ·刘振墉·   我的同桌是个小和尚。   一九四七年秋天,刚考进江苏省立如皋师范学校简师班时,我还是个没有发 育的小男孩,或许加上营养不良,个头最矮,坐在紧靠讲台的第一排。我的同桌 是城里海月寺的小和尚,因为庙里办有小学,让他来读师范,将来可以回到庙里 教书。小和尚法名国泰,着便服,剃光头,一年里有大半年戴着帽子。大家都知 道他是蒸笼头,有人故意摘下他的帽子,头上真的是热气腾腾,他也不生气。国 泰为人最老实厚道,我们成了好朋友,我还曾在他禅房里同床一宿,吃过两顿斋 饭。   一天他刚在座位上坐下,就愁眉不展地对我说:“我哥被抓壮丁抓走了。” 原来他家就住在如皋县城北门外,上面有个哥哥,前天到海安(附近的粮食集散 地)去贩米,被抓了壮丁,有老乡将他哥哥的粮袋、扁担带回来了。   所谓“壮丁”,泛指青壮年男子,或达到当兵年龄的人。要强迫他们去当兵, 有两种办法,一曰抽壮丁,二曰抓壮丁,两种办法我都见识过。川剧电影《抓壮 丁》,还有杜甫名篇《兵车行》里的“行人”,都属于抽壮丁,是通过户口保甲 制度和抽签办法,来确定服役人选。抓壮丁则要干脆利索得多,派一队士兵,将 一个村庄,或一条街道,或一处贸易市场突然包围起来,见到年轻男子就用绳子 一捆,押送到新兵营里去。显然,国泰的哥哥就是这样被抓走的。   四十五年以后,我旧地重游,找到昔日的寺庙己片瓦不存。再到如皋县的教 育部门去打听,特别询问,小学老师队伍里有没有早年当过和尚的?一位年长的 工作人员告诉我,听说己退休的某某老师曾当过和尚,但名字不一样。我想改名 字是一定的,就直接找到他家。本人不在,女主人很客气,但这时我却很矛盾, 怕找错了人,总不好直接问:“你老伴做过和尚吧!”正在犹豫之际,突然想起 他的哥哥,就问:“你听说他有个哥哥,解放前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她说: “对呀,现在台湾,我们正打算去探望呢!”由此同桌学友又联系上了。   国泰同学告诉我,如皋一解放,当家和尚吃了官司,庙也拆了,自己就还了 俗。毕业后做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先是长期在乡下,最后调回县城,一生平安, 没有受过大的冲击。现在儿女们都己成家立业,有了新一代。自己退休后,参与 了居委会的调解工作,虽然调解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纠纷,自己觉得对社会有益, 群众也欢迎。看来对于忠厚老实人,老天爷还是能善待和照顾的。   他哥哥一家回大陆时我也见过面,六十出头的瘦老头子,背也弯了。因为读 过私塾,识字会珠算,长期在军中做事务性工作,据说退伍后住在老兵的居住区 里。太太四十左右,小孩才六、七岁。太太是出生在泰国北部的华人,祖籍云南, 没有文化,我猜想,可能是从缅甸撤退到泰北的李弥部队的后代吧。这是一对中 国特殊历史造就的苦命人儿!   但他们又是幸运的,四十年代的几百万的壮丁,有这样结局的能占百分之几?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唉!受苦受难的中国人呀! 【网里乾坤】∽∽∽∽∽∽∽∽∽∽∽∽∽∽∽∽∽∽∽∽∽∽∽∽∽∽∽∽∽ ◆          老和尚那些话儿之第四话:驴吃牡丹 ·禅非禅·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里尔克   鲁迅老儿说过:“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到易,道学家看到淫,才子看 到缠绵,革命家看到排满,流言家看到宫闱秘事。”最近似乎又有红学家纷纷著 文论说禅意。   自然,红楼梦的时代正是雍正、乾隆那一代的事儿,从表面看,禅宗昌盛得 很,雪芹哥哥又那么博学,涉及到点禅是很自然的事情。第二十二回就明着叫是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第九十一回“布疑阵宝玉妄谈禅”里宝黛的对话,有绕 口令似的语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步步呈递的情境,掉几句诗、再加点对话 者的情态描写,简直就是一派公案语录体了。   这话且置,依在下一双毒眼看来,红楼梦最有禅意的章节却是刘姥姥这只母 蝗虫大闹大观园。   先是饭桌上排山倒海的粗言俗语,把老夫人夫人小姐小丫鬟们逗得傻笑不已; 再是去拢翠庵品茶,逼得洁癖发作的妙玉把名瓷茶碗奉送不说、还要打几大桶水 洗地;最后一段却是高潮:老刘吃坏了肚子,腹泻一通后迳自拍闼直闯怡红院, 如飞将军、入无人境,在宝玉床上打酒嗝、放臭屁,弄个不亦乐乎。最后取敌军 头颅完毕,全身而退收场。   这“破三关”的情节,禅意铺天盖地,透过文字,读者千万别作恶搞看。老 刘的作为——或者说雪芹哥哥的意图,纯是一破到底,锐不可挡处,禅之真意可 有见得着的人也无?   这闲话也且置,单从一个细节说开去。自称“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的刘 姥姥在酒席上看到有做成牡丹花状的各色精致点心,讹诈一番(让贾母答应事后 可以打包)后就心满意足地纳入肚中。这让我想到了古人闲话中的“杀风景四十 八事”,其中之一便是“驴吃牡丹”。本来,阳春烟景,牡丹丛开,姚黄魏紫, 各个绚烂,雅人在花丛中正游目骋怀、诗章迭出,乃至感悟人生、返照本心之际, 却偏偏不得太平,有人“花下晒裤”、“花间喝道”已经不堪,更有蠢物大嚼娇 红,怎不叫人愕然而愤然!破坏雅人的雅,此之谓“杀风景”。   但雅人仍旧还是人,仍旧得食人间烟火。妙玉如果关她两个礼拜不洗澡,恐 怕身上气味不输刘姥姥,即便不关,所谓纤尘不染玉洁冰清也只是鸵鸟主义者的 幻象罢了,用放大镜看,满脸螨虫爬那是肯定的。故而刘姥姥是大闹了一通,但 我们从中得出一个什么禅宗的教益呢?   对妄想虚构的东西不要执著,也就是不要生分别心。所谓“雅”与“俗” (也就是对“雅”的破坏),那点分别,不过是我们人心中想象出来的东西,本 初的动机是为了娱乐自己,也就是让生存轻松。就像吹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肥皂 泡,大到能够把自己完全包裹进去了,于是感觉这小世界原来就是这么美好了。 渐渐就有一种错觉悠然而生——俗事从此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做俗事的都是异类。 不美好的,都在栊翠庵门槛、都在泡泡外。   然而这种感觉终究只是像狂嗅香水后失去味觉一样,万物本来的味道并不因 之而改变。泡泡者,一碰即破乃至不碰也会破是也。大观园曲终人散,破家亡身, 岂是大家大雅特雅所能改变的?执行大雅主义,于人生没有实际效果,徒增幻灭 感罢了。所以雪芹哥哥有句判语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 终陷淖泥中。”   人生本自可怜,所谓时日无多、无常迅速、命在呼吸间,何必做这等虚妄的 自我限定呢?难道自我限定就能卸掉生存的压力之重了吗?故而袭人事后撒下几 斤香薰也于事无补,宝玉终究是要睡在刘姥姥放的屁里的。人生的真相就是如此。   佛家是把世俗世界当作一个大幻觉看待的,都是因缘所生,有流变的现象、 无恒久的自我,哪能容许幻觉中再妄立幻觉、分别品类、乃至陶醉在“雅”幻觉 中呢?所以先从主动破泡泡入手,小乘禅叫你座在蒲团上观想腐烂的尸体、美女 化白骨、自己全身流脓等等,所谓修不净观、白骨观。到中国禅宗,手段更自由, 极端的老和尚们,便摇身一变:   一日,著名的颠圣普化禅师在僧堂前吃生菜。临济禅师看到了评价说:“大 似一头驴。”普化便作驴鸣。临济云:“这贼!”普化云:“贼贼。”便出去。 还有一位子胡和尚,门下立一牌,牌上书云:“子胡有一只狗,上取人头,中取 人心,下取人足,拟议则丧身失命。”僧问:“如何是子胡狗?”胡云:“嗥 嗥!”临济门下二僧来参,方揭帘。胡云:“看狗!”二僧回顾。子胡便归方丈。 这变驴变狗的把戏,当然不是要变着玩玩,而是放肆地来咬你的牡丹花,咬你珍 爱牡丹花的心。却要躲时,不想夹屁股已经挨上一口,种种贪爱、造作、顾影自 怜流泻一地。于是笑过、愕然过、厌恶过之后或者会猛醒,原来花花草草,不过 是花花草草,泡泡何有于我哉!   于是群山退远、平芜深密,寸步难行之际或者你有机会再进而悟到岂止如此、 岂有此理,还有更大的泡泡包裹着我们,偌大一个人间都是心生分别出来的幻觉, 是执。   由着这一层层破,破自我限定,破妄生幻觉,按照禅家的路子,最后的理想 是觉悟菩提,也便是释放绝对自由之精神,了解万事万物之“真”本寂,这种状 态庶几是“常、乐、我、净”,才敢说是“杀活自在”了。   深得禅心的苏东坡,在平山堂悼念当日欧阳公座上的风流,乃有词云:“休 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这话说了前头一半。而曾经斩猫的南泉普愿禅 师则透出全体消息:   有一个陆大夫向师(南泉普愿)讨教《肇论》,说:“肇法师也甚奇怪,解 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   师指庭前牡丹花曰:“大夫,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 ◆        美国最不幸的恐怖小说家洛夫克拉夫特 ·肖 毛·   有人把爱伦·坡(1809~1849)、安布鲁斯·布尔斯(1842~1914?)和H.P. 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并称为美国三大恐怖小说家,因为他们的恐怖小说 各呈异彩,且对后世都有深远影响。 其中,爱伦·坡的作品早已传遍世界,他的恐怖小说、侦探小说和诗歌,都 有世界性声誉,无论波德莱尔还是柯南道尔,都曾从其作品中汲取养分。安布鲁 斯以一部激愤的《魔鬼词典》(1906)和大量中短篇恐怖小说名世,被称为美国 十九世纪最好的短篇小说家。他的恐怖小说思想激进,布局精妙,语言幽默,丝 丝入扣,毫无赘语,与上乘严肃文学作品并无明显界线。比如,他的小说名篇 《鹰溪桥上》(1891)曾一再入选各种美国优秀短篇小说选,是美国文学宝库的 明珠之一。 如果说,爱伦·坡恐怖小说把恐怖渗入到骨髓,安布鲁斯恐怖小说寓恐怖于 悲愤和笑谈,洛夫克拉夫特恐怖小说则将恐怖、梦幻与科幻融为一体,这大概是 因为后者的经历比前两者更具悲剧性吧。 当然,爱伦·坡等三人的一生也常被悲剧缠身。 爱伦·坡生前贫困潦倒,但名声愈大,反而愈加穷困,死后才得到承认。 战争的残酷和社会的不公,让安布鲁斯由愤世转为厌世,1913年悄然出走, 不知所踪。他的失踪是美国文学史上最大的悬案,至今仍未告破,人们对此各有 看法,一般认为他去了墨西哥,1914年死在那里。(在美国近年来拍摄的电影 《从黄昏到黎明》第三集《刽子手之女》中,安布鲁斯失踪后,闯入墨西哥阿兹 特克吸血圣坛,上演了一系列传奇故事。) 但是,与洛夫克拉夫特相比,爱伦·坡和安布鲁斯却幸运得多,因为洛夫克 拉夫特仿佛中了“法老的诅咒”,一生都在恐怖阴影中挣扎,有着比玛丽·雪莱 更为惨痛的人生经历。 1890年,洛夫克拉夫特生于美国罗得岛州首府普罗维登斯,是一个旅行推销 员的唯一后代。他的父母都在30岁结婚,且均为初婚,这在当时非常罕见。与安 布鲁斯一样,他童年时也过着富足生活,因为他的祖父是个著名企业家。可他的 生活并不快乐。他3岁时,父亲在芝加哥一家旅馆里神经失常,后被送回普罗维 登斯医院,5年后(1898)死于第三期梅毒。父亲死后,他由母亲和两个姑姑抚 养,祖父对他格外宠爱,经常为他随口编造哥特故事,为他日后的恐怖小说创作 打下基础。 洛夫克拉夫特是早熟的天才,也是自学成才的典型。他两岁能背诗,三岁能 阅读,六七岁时即开始写作。1896年(六岁),在祖父鼓励下,他创作出第一个 故事《高尚的偷听者》(The Noble Eavesdropper),现已不存。 父亲的死亡为他的童年罩上阴影。他感到孤独,经常得病,其中大部分是心 理疾病。因此,他很少上学。然而,通过自学,他获得大量在校生学不到的知识。 他8岁时开始学习自然科学,首先学习化学,其次学习天文学。从九岁起,他自 己创办《科学公报》(1899~1907)、《罗得岛天文学杂志》(1903~1907)等 杂志,在朋友中间发行。从1906年起,他陆续为各种报纸撰写文章。 1904年,祖父死亡。因对祖父的财产管理不善,全家陷入困境,他和母亲被 迫搬出维多利亚风格的豪宅。安布鲁斯也有类似经历,后来变得愤世嫉俗。但洛 夫克拉夫特的神经显然更脆弱,离开老宅后,他的心灵失去依托,曾经打算自杀。 1908年,中学毕业前夕,悲剧再次向他挥手。这一年,他突然神经失常,被 迫退学,连毕业证书都没能拿到。不久,他进入布朗大学的希望变成泡影,让他 多年耿耿于怀。其实,不上大学又有什么关系?洛夫克拉夫特是那个时代最了不 起的自学成才者之一,他的文化修养早已远超同侪。 1908~1913年,洛夫克拉夫特离群索居。这段时间,母亲跟他保持着一种爱 恨交加的病态关系。几年后,宁静的生活被死神打破。1919年,母亲突然神经失 常,被送入巴特勒医院——她丈夫生前就在这家医院里死去。1921年,她死于胆 囊手术失败。 洛夫克拉夫特的神经再受重创。几周后,他恢复过来,去波士顿参加业余新 闻工作者大会,在会上遇到比他大七岁的俄罗斯籍犹太人苏尼娅。1924年,他与 苏尼娅结婚,他的两个姑姑在婚礼后才通过书信得知此事。婚后,他搬到苏尼娅 在布鲁克林的家。 洛夫克拉夫特在1917年开始正式创作恐怖小说,但他的创作兴趣后来转移到 诗歌和散文方面。婚后,他准备成为职业作家,因为1923创刊的恐怖小说杂志 《神秘故事》接受了他早期创作的几篇恐怖小说。苏尼娅对未来也充满希望,因 为她在纽约第五街上经营着一家前景极好的帽子商店。 但是,悲剧开始第N次拜访洛夫克拉夫特。妻子的帽子商店破产,她的健康 开始恶化,被迫住进新泽西疗养院。他失去为《神秘故事》当编辑的机会(除非 他搬到芝加哥去),他想去做保险(或保安)工作,可谁也不愿雇佣一个年过三 十且毫无工作经验的人。 洛夫克拉夫特再次陷入困境。虽然他在纽约有几个朋友,可他还是感到孤独 痛苦,开始怀念家乡。1926年,他回到久别的普罗维登斯。但他的姑姑们都不欢 迎苏尼娅这个“女老板”。1929年,他与苏尼娅离婚。 在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他的生活还算平静,他最出名的作品,如《克苏鲁的 呼唤》(1926)等,大都完成于这一时期。此时,他最为多产,写出大量恐怖小 说,却变得越来越穷,被迫搬进越来越小的房子,这个经历跟晚年的爱伦·坡有 点类似。在生前,他甚至连一本书都不曾出版过。 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他再次被悲剧困扰。1932年,他的一个姑姑去世。他 的小说也越来越难卖,因为他的后期作品多半冗长拖沓,难以卒读。 1936年,他的笔友罗伯特·E·霍华德(1906~1936,《野蛮人柯南》的作 者)自杀,为他的心灵带来阴影。这一年,他被诊断出肠癌,经常忍受剧痛的折 磨。1937年3月10日,他住进普罗维登斯的医院,5天后死去。 他的多数恐怖小说,创作灵感都源于噩梦。在他死后,有人把他的小说分为 三类,分别是恐怖故事(1905~1920)、梦幻系列(1920~1927)、克苏鲁神话 系列(1925~1935),也有人把后两种小说划入科幻小说范畴。 与爱伦·坡和安布鲁斯·布尔斯相比,洛夫克拉夫特恐怖小说的优点在于科 幻与恐怖的高度结合,他的独特构思也很吸引人。但是,冗长拖沓、人物性格模 糊是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的致命伤,即便在他的许多短篇小说中,这个缺点也表现 得比较明显。安布鲁斯的小说却始终惜墨如金,往往连一个字都不可增删,小说 中的人物刻画得呼之欲出,对社会的讽刺也达到入木三分的地步。 此外,洛夫克拉夫特小说中的思想也不甚可取。他有种族歧视倾向,他的小 说中,坏人多是有色人种。他认为求知会带来人类毁灭,希望人类能够适可而止。 这个说法自然有可取之处,可他却走进了极端,变得因噎废食,恰如其名著《克 苏鲁的呼唤》中所写的那样: “人类的头脑还不能将自己的思想融会贯通——我认为,这是世上最幸运的 事。我们始终静静地生活在无知的岛屿上,尽管被深不可测的黑色海洋所包围, 却不必去远航。到现在为止,虽然每门科学都在各自领域里不断扩展,对我们造 成的伤害却微乎其微。但是,人类总有一天会把各门独立知识融合起来,揭开非 常可怕的真实前景,把我们暴露在恐怖境地。那时,我们要么因新发现而精神崩 溃,要么逃避真实之光,躲进安宁稳妥的新黑暗时代。” 然而,由于洛夫克拉夫特小说构思独特,想象丰富,他的作品多半变成后人 取之不尽的素材库。他影响了斯蒂芬·金等恐怖小说家的创作,他的许多作品被 改编为电影、电视剧、广播剧和电脑游戏。前些年流行的《鬼屋魔影》、《重返 德军总部》等电脑游戏,还有去年刚刚问世的电脑游戏《邪神的呼唤》,都是据 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改编而成。 总之,在我看来,爱伦·坡始终是美国恐怖小说的大师,他的地位不可撼动。 安布鲁斯则是将通俗性与文学性结合得最完美的恐怖小说家,他让恐怖小说走出 庸俗,与严肃文学平起平坐。洛夫克拉夫特的妙处只在构思和想象,除少数短篇 小说外,其余作品多半比较拖沓,下笔晦涩,在阅读时需要极大耐心。斯蒂芬· 金则在这三位恐怖小说大师之下,虽然他的文笔比洛夫克拉夫特精练,但若论思 想境界和语言的高妙,第一把交椅非安布鲁斯莫属,斯蒂芬·金之类的新恐怖小 说家只能望尘莫及,同样的内容,在他们那里被敷衍成长篇,在安布鲁斯那里, 却被压缩成意味隽永的短篇,而且更加精妙。 注:洛夫克拉夫特的生平简介,主要编译自S.T. Joshi的《H.P.洛夫克拉夫 特——一个普罗维登斯绅士的生平》和《维基百科全书》中的洛夫克拉夫特词条。 【网萃】∽∽∽∽∽∽∽∽∽∽∽∽∽∽∽∽∽∽∽∽∽∽∽∽∽∽∽∽∽∽∽ ◆             一座山有多高 ·于怀岸·   前辈子是头牛,这辈子做个人,下辈子变座山。   ——湘西民谣   1   我父亲是1950年底镇反运动时因罪大恶极被拉到县城外一处叫做石灰窑的河 滩上枪决的。   行刑那天,差不多整座县城的人扶老携幼,倾巢而出,加上方圆几十里闻讯 赶来的乡亲,总共有好几万人民群众涌上河滩,不仅狭窄的河滩被挤得水泄不通, 四面的山坡上也站满了人。当父亲一瘸一瘸地被人民解放军战士五花大绑押来时, 人群发生了严重的搔乱,许多老弱病残者被挤进酉水的深水泡得浑身精湿。那天 是农历冬月一个雾气沉沉的日子,异常阴冷,寒风掠过河对岸的石崖像河滩上所 有人同时在用指甲刮白铁皮一样尖锐地嘶鸣,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冷,包括那些落 水者也舍不得回家换衣,大家挨冷受冻也要等到最精彩的一幕。   虽然父亲没有喊出人人期待的“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豪言壮 语,但他果然没让忍饥受寒前来给他“捧场”的乡亲们失望。   父亲总共挨了九枪没有倒地。   解放军一个班十二名战士执行这次行刑任务,大多数轮上向我父亲胸膛射击 一枪。如若不是第九个战士违规射击,那个军官还发现不了我父亲已经站立着毙 命,每个战士肯定都能轮上一次。   父亲在挨第三枪没有倒地时,人民群众发出了惊讶的尖叫声,以后每一声枪 响,他们都同时高呼:倒——!倒——!倒下去——!可以想象一下,几万人同 时兴奋地高呼一个字,那是多么巨大的声响,用响彻云霄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吧。 群众的呼声如此之高,说明他们一秒钟也不愿意让这个血债累累的人民公敌多活, 局面令这班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解放军战士们尴尬和无地自容。父亲的胸口已经 被多粒子弹绞走不少于二斤肉,呈现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血流如瀑,但他依然 虎眼圆睁,气势如虹。父亲的这种神态激怒了一个解放军小战士,对这个顽固到 底死不改悔的阶级敌人的仇恨使他不顾规定冲着父亲的头颅射击了一枪。子弹从 眉心钻进去从后脑勺钻出来,落入父亲背后的河水里,溅起一圈圈漪涟。但父亲 身子几乎没有颤动一下,更没像前面几枪那样浑身抖动起来,那个军官刚要批评 违规的小战士,发现我父亲的额头上只印上一个圆圆的小洞,没有一滴血渗出来, 再看他的脸,寡白寡白的,双目圆睁却毫无光泽,定了。军官知道我父亲已经死 了,他是憋了一口气,再打五百枪也是浪费子弹,不会倒地。他跑过去,用家乡 东北话骂了一句:妈个疤子!老子以为打不死你!一脚踢去,父亲轰然一下扑倒 下地,像一截木头似的滚动起来,吓得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惊叫,乱作一团。   父亲一倒地,我母亲嚎叫一声冲上去。事实上,要不是母亲及时上前,一把 扯住父亲的衣角,他就一骨碌滚进河水里去了。他是站在一个四面隆起的小沙丘 上行刑的,身后不到两丈就是绿得发暗的河水。母亲在三天前就接到了收尸通知, 等她带着我从九十里外的猫庄赶到石灰窑时枪决父亲的枪声已经响过六次。第七 次枪声响起时,母亲终于费力地钻出人群挤到最前列,在巨大的枪声中她大声地 喊出了父亲的名字,同时父亲也看到她,眼睛亮了一下,迸出最后一道光芒。   我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是在那一刻落气的。她坚信父亲是在看到她,特别是看 到我之后才会死去。   那年,我零岁,还在母亲肚子里呆着。所以我从未见过父亲,尽管他临死前 我赶到了刑场为他送行。   母亲冲上前去,一把扯住父亲尸身,几乎没有停顿,双手抓起父亲的胳膊, 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然后快速地半蹲下去,一只肩钻进他的腋下,往上一撂, 父亲顺势趴上了她肩头。那时父亲全身还热乎乎的,手脚并不僵硬。母亲从地上 起肩时吆喝了一声:长生,回家喽——!   母亲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像杂技表演一样,那一声吆喝也吼得字正腔圆, 悠远绵长,围观的群众看呆了。   母亲把父亲背起来后,人们才反应过来,纷纷退让,给她闪出一条道路。母 亲步态平稳地走在鹅卵石上,向泊在不远的一条乌篷船走去。她听到身后传来人 们惊诧的议论:   他娘的,土匪婆就是厉害。   不愧曾是民国政府悬赏三十万大洋通缉过的土匪的婆娘。   听那腔,这婆娘应该是个戏子,八成是赵老三抢来的。   看她那肚子不下七八个月了吧。   母亲感到背上的父亲越来越沉重,她知道父亲正在快速地变硬,变凉。母亲 把父亲往肩上耸了耸,但很快父亲又往下滑了一截,母亲的腰弯不下去,只好双 手使劲地往上托。好在这段路不长,不到一百米。到泊船的地方,也不管四处水 洼,嚓嚓地踩上去。接近船舷,母亲试探了几下,船头翘得太高,她怕一脚踩上 去,船身会晃荡,把她摔下来。   上不了船,母亲无论如何努力,也没把握平稳地将父亲放进船仓里。加之我 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在她的肚子里乱踢乱动,使得母亲更不敢冒险,最后,母亲 只好像空麻袋一样把父亲对着船仓倒进去。   母亲把父亲在船仓里摆平,提起竹篙开始撑船。当竹篙离开水面涮涮往下滴 水时,母亲的手停住片刻,眼泪才比水滴更凶涌地哗哗啦啦流下来。母亲没有哭 出声来。她背过身去。当时看热闹的很多人根本没有发现母亲流泪,只见她把竹 槁在河滩的一块大卵石上一点,小船左右晃荡几下,轻巧地滑进水面,顺着暗绿 色的酉水远去了。   2   现在回过头去梳理父亲的一生,可以说他的一生是热爱刀枪的一生。其实, 在我的整个家族中,热爱刀枪的远远不止父亲一人,我的祖祖辈辈皆是如此,他 们在打打杀杀中度过短暂的一生。最后,都死在刀枪下。   父亲出生在一个土匪世家。从他爷爷的爷爷就开始从事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这 门古老的职业,后来父亲成为一代湘西名匪,是子承父业,把祖辈的“生意”做 大做强了。   据说我爷爷这个老土匪至死从没有让父亲接替他衣钵的想法。走上匪道,完 全是父亲自由选择的。   我爷爷有三个儿子,父亲是最小的老三。出生不到两个月,我奶奶就死了。 死在一次火拼中。那年大年三十,盘居猫庄的另一伙土匪包围了爷爷家的大院, 枪声一响,奶奶赶紧抱起熟睡的父亲往外跑。一出堂屋,才晓得整个院子被包围 了,情急之下,把襁褓中的儿子塞进厢房内一只废弃的鸡笼里,用一块破麻布盖 住。我奶奶能使双枪,左右搂火去跑去跟我爷爷汇合。当时我爷爷带着我两个伯 父和几个家丁正在后院跟那伙人交火,前院已被攻破,有人冲了进来。奶奶跑了 几步,想到不能让爷爷腹背受乱,又转身往前院跑去。她一梭子撂倒冲进院子的 两个人,但她没注意到院墙上趴有人,在瞄准她,一枪打中她的左肩,又一枪打 中她的胸膛,奶奶晃荡几下扑倒下地。   天亮前,冲出去的爷爷召集拢猫庄人杀回来时,那伙人早把家里上上下下里 里外外搜索一遍了,包括我奶奶手里的两支短火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所有没死 的家人和负伤的家丁都被当场捅死,手段极其残忍。惟一幸存下来的就是我父亲。 我爷爷找到他的时候,他还躺在鸡笼里的干屎中呼呼大睡。先后两次炮仗一般激 烈爆响的枪声竟然没有把他惊醒,让他捡了一条小命。   所以,后来父亲得了一个小名,就叫三鸡笼。   尽管父亲其实并未受到什么惊吓,爷爷也很快给他找了一个奶娘,但他却一 天一天瘦弱下去。十来岁时,还干瘦得像一根长在岩罅中的山竹杆,两排肋骨撑 出来老高。父亲的两个哥哥,也就是我大伯父和二伯父,都像我爷爷一样,粗膊 长腰,高大威猛。也许觉得这孩子太瀛弱,也许觉得他从小没娘,太造孽,爷爷 对父亲溺爱有加,却不准他像两个哥哥那样舞刀弄枪,说他吃不了刀枪这碗饭, 而是让做过私塾先的生老管家来教他读书识字。但父亲天生不是一块读书料,头 一天教的东西晚上睡一觉就会忘得精光。父亲对读书不来劲,只对刀枪感兴趣。   父亲对枪特别有感觉。第一次摸枪,在他八岁生日那天,是一把二斤多重的 八连发德国毛瑟枪。那天,父亲跟爷爷吵着要玩枪,被训斥了一通,蹲在屋檐下 哭鼻子。两个哥哥哄他,偷偷地把他带到后山一片树林里,在十步开外的一块大 石头上摆上三只拳头大小的桔子让他打。枪太重,父亲单手拿不稳,用双手握紧 着搂火,三声枪响,三只桔子汁液四溅,全被打得粉碎。   这个准头让两个哥哥大吃一惊。   从此他俩对老三另眼相待,常常背着爷爷偷偷带他习武打枪。   父亲十七岁那年,长得只比一支九九式快枪高不了多少,但对长枪短火各种 枪械都玩的得心应手。而且枪法奇准。就是没有准星的自制火铳,一抬手能打下 天上飞的一只麻雀。枪法比两个哥哥厉害得多。体力也比一般同龄的山里人好。 除个子矮小一些,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其实父亲的力气不在肌肉上,而是在骨头 里。许多年后,猫庄的老辈人说起父亲,还称他是铁骨人。   一切都是瞒着我爷爷的。父亲有一身好枪法、好身手,两个哥哥也不敢说出 去。爷爷脾气暴躁,谁不遵从他的意志都没好果子吃,轻辄挨打,重辄要挨枪子, 哪怕是亲儿子,他也绝不轻饶。   这年冬天,我们县换了一任县长。那是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已经是这 一年中第三次换县长了。以往每一个县长走马上任,本县的土匪头目们都会在半 月内备厚礼派人去打点。我爷爷更不例外。那时候他已有上百匪众,仿效水泊粱 山,在鸡公山建起山寨,独霸猫庄。树大招风,县里主张剿灭他的大有人在。因 此爷爷对县里长官变迭格外关注。但这次变得实在太快,给前一任县长三千大洋 厚礼送上去还不到一个月,当时恰恰县城联络点上的人下常德办事去了,猫庄隔 县城山高路远,消息闭塞,县长换人这等大事我爷爷竟浑然不知。   等爷爷知道时已经大兵压境。县警察局几十号人马开来猫庄,摸上了山寨。   枪响时,爷爷和喽罗们正在聚义堂里喝酒吃肉。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猫庄人的小年,清晨我爷爷带人出去打了一头重达二百 多斤的野猪。一高兴,从山洞里搬出十多坛陈年竹叶青,跟弟兄们一醉方休。他 们划拳,对山歌,耍酒疯,聚义堂闹得喊声震天,不亦乐乎,几乎没人听到外面 的枪响。父亲第一个从屋里冲出去的。当时他一手提着一支九九式快枪,一手攥 着从我爷爷房里偷来的七发子弹,准备去后山一个山洞过把射击瘾。一听到枪声, 立马就往寨门口赶去。跑到寨门时,看到前面木楼哨亭上的那个人挨了枪子,先 是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接着,往前一蹿,张牙舞爪像一截木头栽倒下来。警察 已到聚义堂下的飞鸦角了,正向上面放枪,子弹在耳边呼呼啸叫,父亲没有感到 惧怕,猫着腰飞快地爬上哨亭,端枪射击。第一枪响,父亲看见一个警察捂着腿 蹲下地去。但这样反而遭来对方更疯狂的射击,子弹像马蜂一样成群地朝哨亭的 木板和木柱上撞来。第二枪,父亲就不手软了,照着一个拿短火警察的黑壳帽白 条纹上瞄准。枪一响,他就后仰式栽倒下去。又一声枪响,另一个警察胸口开出 了朵黑花。   警察们吓得全部趴下,一动也不敢动。   等爷爷带人拖枪从聚义堂跑出来,警察已经撤下山去。   父亲一个小屁孩,用一条没得准星的破快枪三枪干掉两个警察,让爷爷和众 匪们吃惊不已。但我爷爷吃惊之余,更多的是担心。他担心会招来报复。不管怎 么说,打死警察是非同小可的事。   爷爷把父亲关了三天。同时受罚的还有教他习武打枪的两个哥哥。   三天后,爷爷亲自把父亲送到两百里外的沅州城,让他进了一所中学读书。 爷爷在沅州城秘密开有一个间主营桐油赚带销桩的铺子,打理人正是父亲的舅舅。 爷爷回猫庄时对舅公说,管好长生,让他好好读书。不要再刀呀枪呀的惦记着, 没我来接,不准回去。咱家不能光出拿枪的土匪,也得出一个拿笔的秀才。   舅公看到父亲两个眼珠子咕咕碌碌乱转,说这家伙怕不像读书的货。   爷爷说,这是他娘的意思。你妹妹怀他时就说要让他读书考学的。   父亲终究是一个土匪种,血液里流淌着几代人沉淀下来的冲涮不掉的对刀枪 的热爱。无时无刻不在盼望我爷爷接他回山里去,心猿意马,不仅书念得一塌糊 涂,隔三差五还闹出打架斗殴的劣迹,令我舅公头疼不已。   终于,有一天,父亲看到街上有人招兵,偷偷跑过去问有不有仗打?当他弄 确切这支部队要开到北边的战场后,毫不犹豫报了名。换上军装,手里拿上了一 支崭新的瓦蓝色的汉阳造,父亲心里充满了对我爷爷报复的快感。   其实,父亲不知道,我舅公也一直瞒着他,爷爷在他来沅州城的第二年秋天, 人头就挂上了我们县城小西门城头。父亲打死的两个警察中其中一个拿短火的是 警察局的大队长,也是新县长亲兄弟,新县长岂肯罢休,调了一个保安团开来猫 庄,不到半天工夫就掏毁我爷爷的山寨。众匪们死的死逃的逃。我爷爷在战斗中 挨了十多枪,胸脯被打成一张罗筛。   二伯父也被一枪打破脑壳。   那天大伯父逃过一劫。他带人去十五里外一个寨子收租,等他赶回山寨,一 切都已经结束。他在一座碉楼下找到半截尸身的我爷爷和脑浆洒了一地的二伯父。   爷爷的人头在县城城墙上挂了三个半个月,日晒雨淋,皮肉掉得一丝不存, 只剩一具骷髅。   3   母亲把船撑到河心,就不再流泪。不是她不想流,而是她的泪腺已经干枯, 流不出多少泪来。在此之前,母亲曾给父亲收过两次尸。这是第三次。前两次母 亲一得到父亲死亡的消息就嚎啕大哭,泪如泉涌。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第 一次还跑了几百里路,直到确信父亲没死才收住眼泪。更早之前,母亲在少女时 代曾痛失所有亲人,有整整半年眼泪没干过。母亲一生的眼泪已经流得差不多了, 现在父亲真死了,确确实实死了,她反而没有更多眼泪流下来。   母亲没有眼泪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她已经想开,父亲的死,对她来说未必 不是解脱。就像一块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下地,虽说砸得痛,比起终日提心吊 胆没完没了的担心,长痛不如短痛。   因是下水船,母亲划船并不费什么力气,她一手拨桨,一手抚摸父亲的脸颊。 父亲安祥地躺在前仓里,神色平静。只是双目圆睁。母亲手一搭上他的眼睑,像 有感应似的,两只眼皮叭嗒一下合拢下来。母亲看到父亲浑身血迹,知道他一生 是个爱干净的人,索性抛开桨,任船往下漂流,跪在船仓里仔细给父亲清洗全身。 母亲先脱掉父亲身上的血衣血裤,赤条条的父亲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母亲轻轻 地给父亲拭擦,水太冰凉,母亲擦得畏畏缩缩,怕他冷,也怕弄痛他。血迹结了 痂,很难擦掉,特别是胸口上的那个大洞,越擦血水反而越多。母亲用水瓢去浇, 一边浇水一边搓,开始小心翼翼的,浇了几瓢水,见父亲没反应,恍惚中明白父 亲已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晓得痛不晓得冷的。母亲这才无所顾忌地大瓢大瓢地 给父亲浇水冲洗,从头到脚,从前胸到后背,连腋窝和指缝也不放过。浇得前仓 里汪洋了半仓红红的血水。   洗完擦净,母亲把父亲抱上船头甲板,从后仓里拿出一个小包袱,取出给父 亲准备的寿衣寿裤寿帽寿鞋。母亲一边拍打着包袱上的尘灰,一边对父亲说:放 整整七年,快长虫了,长生啊,你这次终于穿上了。   母亲清楚地记得缝制这套寿衣的时间是1943年深秋。那天早上的霜下得好大 好大的,雪一样白了猫庄山山岭岭。父亲一走,她就开始剪裁布料。寿衣寿裤刚 缝完,寿帽还没连得及做,父亲的死讯就传来了。那一次当然是误传,却也害得 她一路哭泣,跑了好几百里路,去给父亲收尸。   母亲又说,本来呀,想到家后再给你穿,现在穿上,体体面面地回家。你呀, 出了那么多次门,就没有哪一次是光光鲜鲜齐齐整整地回来的,这一次可不能再 那样了,你到了山上后再也下不来了。   母亲抚摸着父亲赤裸僵硬的身体,手指在父亲前胸后背以及手臂大腿上游走, 像在弹奏一曲无声的哀乐。琴键就是父亲躯体上的新旧伤疤。父亲身上到处凹凸 着触目惊心的伤疤。圆形的,块状的,长条状的,蜈蚣状的。母亲曾经躺在父亲 的怀里无数次地抚摸过它们,知道每一块的来历。母亲的手指停在父亲小腹上一 处圆形伤疤上。   这处伤疤是刺刀戳的。   母亲突然笑起来,这是你给我挡的那一刺刀。   母亲手指又停在父亲左腿小肚鼓出来的一处伤疤上,说这里有一块弹片是吗, 长生?哦,哦,这里,这里也是弹片。   母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一阵阵呜呜吼叫的河风让母亲惊醒过来,看到天空越来越阴暗,大块大块铅 云层层移来,母亲这才开始给父亲穿衣戴帽。她怕下雪,得赶急赶回猫庄去。   寿衣寿裤是一套绣有八仙过海图案的大红唐装,寿帽也是红顶黑边的财主帽, 父亲穿戴后显得喜气洋洋,寡白的脸上有了一些红润。只是额头上的那粒枪洞太 低,母亲想尽办法也无法用帽子遮盖,使得他的遗容看上去有一些滑稽,像三只 眼二郎神杨戬。   船到猫庄二十里外老码头,天色尚早,母亲看到码头上站着稀稀落落几个人, 没有一个男人,知道那是我大伯母和我两个姐姐等在那里。船近岸边,七岁的大 姐看到一身红衣的父亲躺在船头一动不动,哇地一声哭嚎起来。四岁的二姐不明 所以,咬着中指,满嘴涎水,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还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看 到人人都烂着脸,比天气还阴冷,二姐不敢再笑,嘴角一歪,跟着姐姐哭嚎起来。   大伯母跑过来系好母亲递过来的缆绳。两人七手八脚把父亲抬下船,放进一 个担架里。   大伯母肃穆地站着,好像是给父亲默哀。   大姐二姐止住了哭泣。   母亲眼晴红红的,大伯母安慰她说,小玲,你想开一些,长生好歹落个全尸, 比他两个哥哥强。又说,玩刀刀上死,弄枪枪上亡。赵家几代人都是这命,没人 活过四十岁。别太伤心,肚里的孩子要紧。   母亲说,迟早都有这一天,我不伤心。声音却有些哽咽。   良久,大伯母征询母亲意见,明天还是后天出殡呢?   母亲说,棺材订了,道士请了吗?长生英雄一辈子,丧事要办得体面一些, 出殡也要热闹一些。   大伯母说,在王二木匠那里订了一口棺材,他说晚上送过来。白石坳杨道士 来不了,被公安局抓了,说长生的一批军火被他藏起来了。我又去了再生寺,想 请几个和尚做场法事,庙门关了,听人说政府让他们还俗了。   母亲无奈地嘘了一口气,那就算了吧。长生死得不是时候,明天就出殡,早 点入土这为安。   她站起身来,抬手抚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前额上的头发,弯腰去抬担架。   大伯母说,小玲,嫂子说实话,你想把长生送上山去,怕是不现实呀,猫庄 的青壮年男人本来就不多,抓的抓逃的逃,送上山抬丧的拉索的没三五十个人弄 不上去,我今天去人帮忙来码头抬长生,没一个爽快答应,毕竟长生是土匪,是 被政府枪毙的,现在这形势……   母亲停下来,不解地望着大伯母。良久,才说,不错,长生是土匪,可他也 是个英雄呀!   大伯母叹了一口气,谁还记得以前的事,人家看到的是长生被枪毙,听到的 是长生被宣判的那么多罪行。我看还是就在屋后坡地上选块地吧。   母亲坚决地摇头,就是背我也得把他背到山上去。   母亲说的山是鸡公山。也叫做几共山。这是猫庄一带土话,据说是不晓得这 座山有多高的意思。鸡公山方圆几十里,前临峡谷,背靠酉水,山上常年云遮雾 罩,几座主峰从没人上去过,主峰下原始森林中有一林片开阔地,建有木屋和碉 楼,近百年来一直是我们赵家几代人的匪窝。母亲之所以要把父亲送到山上去, 是因为那里有父亲的墓地。七年前,父亲和他大哥带着六七百名弟兄去外面打仗 时修建的,是两座高大巍峨的九厢碑,圈岩也用过了细錾的青石砌成。那里还有 父亲给死去的弟兄们建造的一片碑林。   大伯母知道我母亲心里是怎么想的,把父亲往山上送,母亲看重的并不是那 座高大巍峨的墓碑,也不是看重那里还埋葬了老赵家几代人,要让父亲归宗祖坟, 母亲看重的是父亲生前亲笔给自己题写的碑铭:民族英雄赵长生之墓。母亲曾给 大伯母说过,不管父亲是不是土匪,也不管他作了多少恶,杀过多少人,是被哪 一个政府枪毙的,母亲觉得父亲受这几个字当之无愧。   当之无愧的当然也有她的男人赵长春,以及所有战死的弟兄们。   4   在母亲的心里,父亲就是一位军人,一个英雄,甚至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山岳。 一直到死,她都不承认父亲是一名悍匪。母亲其实不是父亲抢来的,她根本就不 是我们猫庄人,甚至连湘西人也不是。据说母亲的家在遥远的北方,只是呆久了, 说得一口猫庄话,外人大多不知道她的来历。至于是北方的哪个省,哪座城市或 者哪个乡村,可能连我父亲都不晓得。   母亲是父亲从战场上带回我们猫庄的。他们关系是同一条战壕里趴过的弟兄。   父亲当兵后,在城里集训了半月。然后进入部队,成为一名正式军人。父亲 因为是学生,有文化,枪又打得准,很快被委任了一个班长的职务。他带的是一 个老兵班,全班十二个弟兄没一个人比他小,论年纪他都要叫叔叔伯伯,也没人 叫他班长,人人都喊他学生娃。   一年后,卢沟桥枪声打响。全国掀起抗日高潮,部队许多官兵写了请战书。 父亲参军就是冲着上战场,连夜赶写了一封三千字的请战书,咬破中指,按上血 印,交给长官。没多久,父亲和一批军官从各营连里抽调出来,赴浙江补充进驻 扎那里的128师。抽调出来的都是排级以上的军官,作为班长,父亲是惟一的例 外。   128师也是筸军,全师7000多人,清一色的湘西籍官兵。父亲官升一级,任 见习排长。看得出来,这支部队虽然有正式番号,属薛岳的第十集团军,但更像 一支杂牌军,枪枝多年没有更换,全是老掉牙的九九式和汉阳造,很多枪连准星、 甚至撞针也不见了。事实上,128师的前身就是湘西王陈渠珍的暂编第34师,因 “剿共不力”被改编。父亲听许多官兵说他们都是直接从山上下来的,穿上军装 前跟我爷爷同一职业。操练时,多数人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而且很多人还有烟 瘾。父亲的顶头长官吴连长,人称三把枪,两只快慢机另加一杆大烟枪,年纪才 三十六七岁,干过近二十年土匪,连里的许多弟兄,都是他从山上带下来的。听 弟兄们说,他们的山头就在酉水南岸的断龙山。   父亲一听,心里乐了,断龙山跟我爷爷鸡公山隔河相望,使劲吆喝一嗓子喊 得答应。   没几天,部队奉命开赴上海。父亲随128师先头部队赶到黄浦江畔时,中国 军队已经从上海全面溃退。整个上大海只听得到零零星星的枪炮声,空气里到处 飘荡着一股股尸体腐烂的恶臭。老蒋的七十三个正规师几十万人死的死散的散。   上海已经失守。   一路都是游兵散勇。   一纸电令,128师即刻赶往嘉善增援。   父亲从上海开往嘉善的路上碰上母亲的。   父亲坐在军车驾驶室里,手里抱着一支老掉牙的汉阳造,正生闷气。弟兄们 也都歪着脑壳打瞌睡。不时从后面的车箱里传来一阵阵干呕声,从没坐过汽车的 弟兄中有人晕车。   父亲是在和自个儿生气。他闹不明白,部队长途跋涉几百里,连上海城也不 进又打了回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上海炮声隆隆,不立即投入战斗,又杀了回马 枪。一路上弟兄们也骂骂咧咧,不晓得老蒋唱的哪一出戏。让父亲更不明白的是, 国军七十三个精锐师,几十万人马竟如此不堪一击,不到三个月就全面溃退!是 日本人太厉害,还是那些正规军被老蒋宠熊了?   正想着,汽车一个急刹,父亲一头撞到挡风玻璃上。   一个人突然从公路外斜蹿出来,挡在军车前。父亲嘟哝了一句,跳下车去。 看到一个穿灰色军装手臂上戴红十字袖章的卫生兵,没声好气地骂道,找死呀, 往车上撞!   那个卫生兵问,长官,你们部队开往哪里?   声音脆嘣嘣的,父亲这才看出是一个女兵,故意吓唬她:开上战场。   女兵惊喜地说,真的吗,带上我行吧,长官。   不行,不行。父亲断然否决。   女兵拍了拍随身药箱,然拍地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报告长官,我是浏河 防区的卫生兵,我们部队苦战了两个月,大部分官兵阵亡,部队也散了。让我跟 你们走吧,我药箱里的药品还能救几十个人命呢。   边说边拉车门上车。   父亲拦着她:你还是跟家人往后方撤吧,看你不像一个军人,倒像一个学生。   女兵望着父亲,说话像连珠炮:家人?没家人了,让日本人杀了。从东北逃 到北平,从北平逃到上海,我走到哪,小日本打到哪。现在不逃了,哪里有部队 打日本人我跟着去哪里。   父亲不再说什么,让女兵上了车。团部有指示:遇上散兵,愿意继续抗日的 拉上一起走。战场上少不了流血负伤,128师缺的就是卫生兵。   一路上,父亲才知道这个叫谢小玲的女兵还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是自愿去 火线当救护兵的。她说这身军装还没还没穿上两个月。   到嘉善后,父亲和女兵分开。她去了后勤卫生连。当夜凌晨,他们团又突袭 十多公里,袭击了刚被鬼子占领的枫泾镇。枫泾镇是嘉善城的门户,按师部的布 署,他们团的阵地就在枫泾镇。   出发前,吴连长给父亲说,老弟,交待下去,让有烟瘾的弟兄用绷带把老二 连根扎住。父亲说,管用吗?吴连长拍了拍自己的硬邦邦的裤裆,哈哈一笑,管 用,管用,老子每次打仗都用这个法子,灵得很。   有烟瘾的弟兄们大都是吴连长旧部,一边扎老二一边笑,吴三枪每次打仗前 都要交待弟兄们,吃饭的脑壳可以打落,做种的老二不能丢掉。   枫泾镇驻扎有六七百名鬼子,但营地很分散。团部命各连分开行动。吴连长 带着弟兄们刚摸进镇子,就被日军发现,一幢屋顶上的机关枪放鞭炮似的炸响起 来。   父亲对着身后弟兄们大叫一声:卧倒!抬手一枪把房顶上的鬼子打下来。   吴连长大叫:哪个狗日的打的,好枪法。弟兄们,冲上去,狗杂种的日本兵 都在打瞌睡。   果然鬼子们都在睡梦中,刚被枪声惊醒,衣裤来不急穿,光着身端枪咿咿呀 呀地从屋里冲出来。冲在最前面的吴连长挥起马刀劈手砍去,一刀削去一个鬼子 半边脑壳。吴连长不愧做过山大王,是练家子出生的,转眼间就砍死了三个鬼子。 父亲蹲上地上射击,一枪一个,也打得酣畅淋漓。几十个鬼子很快就被解决掉。 这时全镇到处传来连续爆响的枪声。吴连长吩咐各排分散行动,往各处枪声激烈 的地方增援。   激战了两个多小时,开快亮时,毙敌百余人,没死的鬼子们抱头鼠逃走。我 军夺回枫泾镇。天亮后清点人数时,许多士兵蹲在地上哭,嘴里叫着平日要好的 弟兄的名字。   吴连长也没有回来。   父亲带人去找,发现他被捅死在一座磨坊里。脸扭曲得厉害,好像异常痛苦。 除了小肚子上的刺刀洞,全身再无伤迹。以他的身手,不可能让日军轻松地捅死, 会死得更惨烈,显然是烟瘾发作,让小鬼子捡了便宜。   父亲心里一酸,觉得吴连长死得不值。   当天上午,日军对枫泾镇进行了疯狂报复。动用了六架飞机对枫泾镇施行地 毯式轰炸。当时官们都在工事外吃早饭,从东边传来隆隆的轰鸣声,弟兄们闹不 清是什么声音,抬头好奇地打望,直到看清那些黑大的铁家伙朝他们府冲过来。 父亲只听到一片震得发麻的嗡嗡声,感觉耳朵里有无数支针扎。声音太大了,房 顶上瓦片被震得雪花般飞舞。大多数弟兄们都懵了。父亲接着看到这些巨大的铁 老鹰似的东西屙蛋了,一枚枚炸弹倾泄而下。   父亲听到有人大喊:快趴下!快进工事!   喊音未落,炸弹在地上和屋顶上开了花。父亲看到不远处的几个弟兄随着爆 炸起来尘土和浓烟中飞上了天,像一只只黑蝴蝶一样翩翩飞舞。一条血淋淋的大 腿落在父亲的身边。   轮番俯冲的飞机几乎炸平了阵地上所有的简易工事和镇上全部房屋。阵地上 一片哀嚎声。   不等伤兵包扎完毕,上千的头戴瓦蓝钢盔的鬼子在飞机和火炮掩护下扑来了。 成片的钢盔在深秋的阳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芒。经过昨晚的战斗,父亲已经有了 点作战经验,他枪法好,专打鬼子的机枪手。只要露出脑壳的,一枪一个。   鬼子的火炮太猛,加之头上盘旋的飞机,压得弟兄们抬不起头来。团部调整 作战方针,让鬼子们冲到阵地前,士兵们突然跃出战壕和工事,进行白刃格杀。 这样,鬼子的飞机和火炮以及铁甲车就施展不开,成了摆设。   后来,鬼子的每一次进攻都成了白刃战。   一排排弟兄倒下去,后面的一排排弟兄接着跃出战壕,高声呼叫着冲进敌阵。 枪枝碰撞的咔嚓声和刺刀捅进皮肉的噗嗤声不绝于耳。每次冲杀出去,父亲的脑 子里一片空白,都是机械式拼杀。他几乎分不清谁是谁,看到穿黄军装端三八大 盖的就捅。   整整三天,日军发动了数十次冲锋。看得出,他们对于枫泾镇意在必得,但 每一次都被迫丢下无数具尸体撤退。   三天后,撤回嘉善城内时,全团一千二百余人,还活着的只有一百三十四人。 几乎没一个官兵没有负伤。父亲身上多处受伤,浑身血迹,他是被炮炸晕后被人 背回城内的。他那个排,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三十多名弟兄全部壮烈殉国。   背父亲的就是那个他半路捡来的女卫生兵。其实从战斗一打响她就被派到团 部临时卫生院里随卫生队在火线上抢救伤员,一次次穿梭在炮火和硝烟中,也多 次在父亲所在的三号阵地的战壕里出入,跟所有作战士兵一样,她也被火炮炸得 衣衫褛烂,灰头土脸,几乎让人认不出是一个女兵。   父亲是她从炮坑里扒拉出来的。当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女兵觉得他有些脸 熟,认出是带她来战场的那个年轻排长。女兵走出了几米远,不知为什么,感到 心里一酸,眼眶里流出一滴硕大的泪珠,就又踅回来,在他腹部使劲按压了几下, 父亲的鼻孔透出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一发落在隔壁房顶上的炮弹把父亲震醒。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女兵在用纱布 缠绕他的胳膊,问:这是在哪里?   女兵惊喜地说:长官,你醒了?   父亲脑子在短路,再一次问:这是哪里?   女兵说:我们撤到城里了。这里是设在城隍庙的战地医院。   父亲急切地问:弟兄们呢?都撤出来了?   女兵沉默了一阵,说:三号阵地就活下来你一个人。我们背回来四个人,其 余三个没抢救过来。   是你把我背回来的?父亲问。   你们都是英雄,是民族英雄,女兵说,打得太惨烈了,国军部队要是都像你 们湘西军人一样,上海也许就不会失守,北平也不会沦陷,大东北人更不会做亡 国奴!   女兵说的不是湘西话,父亲仔细看了她一阵,呵呵笑了:我认出你了,你是 我捡来的那个小姑娘。   女兵脸一红,分辩道:谁是小姑娘?你嘴上长毛了吗,自己才多大,小姑娘 是你叫的?   父亲问:日本人是不是开始攻城了,到处都是枪炮声。   女兵答:城外的阵地全部失守,全师伤亡很大,听说只剩不到三千人了。除 了重伤,都在守城。师部正在组织敢死队。   父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女兵一把按住他,说你的伤不能乱动。父亲粗暴 地一把推开她,敢死队怎么能少了我,你知道我盼打仗盼了多少年,这几天还没 过足瘾呢。   一下地,父亲感到腿上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一个趔趄扑下地。这才发现腿 上不知什么时候挨了一枪,正从包扎好的绷带上渗血。他咬牙挺身站立起来,一 瘸一瘸地出了门。   身后传来女兵委屈的声音:你伤口没好,会感染的。你这人,咋这样啊!   奉命坚守四天的128师在嘉善保卫战浴血了七昼夜。奉命向临平撤退时,全 师不足三千人。临时升为连长的父亲带着一连敢死队正在城东跟涌进城来的鬼子 巷战,得到撤离命令时大部分官兵已经出城。敢死队被鬼子缠上,父亲带人边打 边退。退到城隍庙时,父亲眼前闪现出那个女兵的团圆脸,想到了那里的战地医 院,医院里有伤员,行动可能滞缓一些。   父亲说不清为什么,拔腿就往城隍庙跑去。城隍庙人去庙空。伤员们都撤走 了,父亲在里面找了一圈,没看到那个女兵。往前走了不远,听到一条巷子里传 来枪声,父亲往那里赶去。那是一条狭小的直巷,父亲看到三个日本兵追赶着射 击一个背着伤员的士兵,子弹叭叭地打在被背的伤员的背上,那个士兵仿佛浑然 不觉地拼命往前奔跑。父亲抬手几枪,日本兵应声倒地。父亲走上前去,看到那 人正是那个他放不下心的女兵。   女兵也认出了父亲,一头扎在父亲的怀里嚎啕起来。   父亲也抱紧了女兵。突然,父亲一把甩开女兵,他看到一个没被打死的鬼子 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女兵后背刺来。刺刀一头捅把进父亲小腹里,父亲手里的快 慢机也一枪揭掉鬼子的半边头皮。   父亲在女兵的惊叫声中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女兵把父亲背出城,一口气背了二十多里,她没有赶上部队,后半夜才在一 个老乡家歇下来。   幸亏女兵随身的药箱里剩有几支药品,几天后,父亲能下地走动了。   女兵问父亲:还找不找部队,要是找,我也跟你一起去。   父亲说:不找了,我想回家,回湘西去。   女兵瞪着父亲,惊讶地说:你不抗日了?要当逃兵是不是?   语气很愤慨。   父亲问:你呢,还是去找部队?   女兵说,我跟日本人有仇,他们杀了我全家人。一天不把他们赶回去,我这 个卫生兵就要当下去。   父亲说:我这几天都在想,国军几十万大军怎么就挡不住区区几万日本人, 肯定不是中国士兵们不爱国,不忠勇,固然也有武器装备的悬殊,但我想还是老 蒋和那些集团军老总们的问题。他们在保存实力,仗往往还没打起来就撤了,人 家追着你打,赶水鸭子似的,不败才怪。以这种打法,我看要不了多久,日本人 就要打到我们那里去了。我还不如回去拉一支队伍,自己跟日本人干痛快一些。   父亲想到了我爷爷的那支土匪武装。他想只要回去劝说我爷爷招兵买马,他 就能带出一支铁打的部队来。那时他还不知道我爷爷早已脑壳搬家,人头落地三 年多了。   女兵说,你真这样想呀?我很佩服你们湘西人不怕死,几杆破枪守了嘉善七 天七夜,要是中央军早就跑了。   父亲说:如果不是守城部队不等交接就跑了,若是那些坚固的工事和碉堡打 得开,若是给我们配备中央军的装备,若是左右两翼的友军能求援,128师何至 于全师覆灭,嘉善不是被老蒋自诩为坚不可破的马其诺防线吗?让128师守城那 是借日本人的枪炮杀我们湘西人。老蒋连他家祖坟都不要了,日本人何愁占领不 了中国。打日本人,靠老蒋没指望了!   5   1938年春天,父亲带着母亲回到我们猫庄。母亲是因为爱情,还是被父亲要 拉抗日队伍吸引来湘西的,或者是她一个姑娘家没亲没故,到什么地方都是漂泊, 我不得而知。但母亲最初几年并没有和父亲成亲,后来也一直没有上鸡公山,而 是和大伯母住在猫庄的老宅里。   大伯母才是大伯父抢来的。她是我们猫庄不远的青石寨一户人家幺女儿,长 得水灵、漂亮。十七岁那年,大伯父带人路过青石寨看到在水井边洗衣的她,一 看就看痴了。托老管家彭伯去提亲。那家是户老实本分的农民,不愿意把女儿往 火坑里推,婉拒了彭伯。大伯父一时性起,召集人马准备下山去抢。彭伯劝住了 他,说我再跑一趟吧,乡里乡亲动刀动枪面子上不好看。彭伯第二次去,除给那 户人家下了五十块大洋的聘礼,一句话也没说,但他在那笔钱上压了五粒黄灿灿 的子弹。   那户人家刚好是一家五口。   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婚事是在猫庄赵家老宅里办的。张灯结彩,办得很热闹, 大伯母说到底只是一个农村姑娘,也就认命了。但大伯母嫁过来后,死活不跟大 伯父上山去住,就住在赵家的老宅里。大伯母是个犟脾气,她认定一上山就成了 土匪婆,她给大伯父说她不想当土匪婆。为此,没少挨大伯父拳脚相加。大伯父 越打她就越犟。小俩口的关系一直很僵。   父亲带着母亲回来时,大伯母刚刚流产,父亲让母亲留在老宅里照顾嫂子。 大伯母生性善良,为人宽厚,母亲跟她很投缘,相处得十分融洽,后来跟父亲成 亲后也没搬到山上去住,而是和大伯母一起打理老宅里的事务。其实母亲的骨子 里想的跟大伯母差不多,只不过父亲不会逼她上山,更不会逼她说出不愿上山的 理由。   大伯母习惯性流产,每胎都没有生育成人。我的两个姐姐,以及后来的我都 是跟着她长大的,我们都喊她大娘。   父亲回到猫庄,马上扯起“湘西抗日救国义勇军”的大旗,大肆招兵买马。 自封副总司令,总司令自然是大伯父。关于这杆大旗的命名,也有母亲的一份功 劳,父亲想了几天,一直定不下来,母亲给父亲说,我们东北的胡子也扯抗日大 旗,一般都叫抗日救国义勇军。   父亲一拍大腿:就叫湘西抗日救国义勇军。这名字响亮,有气魄。   大伯父当时有四五十人枪。他是个真正的土匪,胸无大志、只想守住我爷爷 留下的山头,在猫庄一带有吃有喝,逍遥自在。同时他心里很清楚,猫庄一带, 匪窝众多,山头林立,要是不壮大,随时都有被官兵剿灭,或是被别的土匪吞并 的危险。所以,当父亲回来时,势单力薄的大伯父感到特别高兴。父亲提出拉扯 抗日大旗,他也满口答应。山上匪徒们大多是爷爷的旧部,他们从来就对赵家老 三很佩服,当年那一仗父亲救他们逃过一劫,大家都记忆犹新,父亲在山寨的权 威无形中比大伯父还高。   父亲一边整顿山寨,一边拿出赵家几代人积攒的家产购买枪枝弹药。整顿山 寨的第一招就是戒烟。当时山寨里几乎人人抽大烟,包括年纪轻轻的大伯父。父 亲深知要带出一只能打仗的队伍,必须铲除大烟瘾这个祸根。吴连长惨死的模样 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父亲把吴连长的故事讲给大伯父听,希望大伯父能带头 戒烟。大伯父一戒烟,其它弟兄就好办了。大伯父抽烟时间不长,是爷爷死后才 抽上的。但他心性太柔,反反复复戒了几次也没戒脱。有一天,大伯父正在床榻 上吞云吐雾,父亲带人不由分说地把大伯父捆绑起来,吊在聚议堂大梁上,一吊 吊了五天五夜。严禁任何人给他松绑,包括送水送饭。大伯父叫骂了三天三夜, 吼得满嗓子血水,骇山寨里人人小腿肚子打颤。   大伯父烟一戒掉,父亲在寨前的土坪在搭起一排木架,装上吊环,把弟兄们 招来,面无表情地发话:有烟瘾的请上吊环吧,不愿意戒烟的每人发十块大洋, 回家去。愿种田的种田,愿经商的经商。留下来的我宣布三条军纪:第一,不准 随便抢劫老百姓财物。第二,不准强占民女。第三,每天按作作息时间操练,军 纪从今天开始执行,若有违犯,轻辄重罚,重辄枪毙!   弟兄们全愣住,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的。   军纪颁布没一个月,父亲就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巨大挑战。   首先是大伯父要娶压寨夫人。因大伯母不肯上山来,弟兄们都怂恿他再娶一 房,接到山寨来。这倒是父亲没回来之前就谋划好了的。明媒纳妾倒也罢了,他 偏偏看上的是青石寨一个有夫之妇,按辈份还是大伯母隔房婶娘。那妇人常来山 上给弟兄们送油送菜,长得漂亮,也浪,一来二去,和大伯父勾搭上了。她不过 是贪卖油卖菜时能从大伯父那里多拿几块光洋,真要做压寨夫人她倒不愿意。谁 愿意跟那些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土匪做夫妻。   大伯父却迷上了她,迷得神三五道的。   大伯父和弟兄们商议把那个妇人抢上来。动手之前,料定父亲不会反对,跟 父亲明说了,没想到父亲很生气:你这不是强占民女吗?刚跟弟兄们宣布军纪才 几天?   大伯父振振有词道,我们做土匪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快活,大烟不能抽, 女人不准玩,还做什么土匪?   父亲说,谁讲我们是土匪?弟兄们背底里讲这种怪话你怎么也讲!我不是给 你说过我们是要带一支以后能打日本人的部队。纪不正军不严,你现在是总司令, 要抢个压寨夫人,下面那些大队长小队长也要抢个小老婆,这部队还是部队吗?   大伯父哈哈一笑,我们本来不是军人,就是土匪。   父亲冷冷地说,枪拿在有良心的人手里就是军人,拿在没良心的人手里才是 土匪。你愿意做军人还是做土匪?   大伯父也冷笑,我懒得跟你争,我是总司令,我说了算,今晚就让几个弟兄 下山把那娘们弄上山来,明天弟兄们放假一天,喝喜酒。   你敢!父亲说,到时别怪我不讲兄弟情份,按军纪处罚。   山寨不是你三鸡笼的,大伯父吼道,别以为你在外面当了几天兵就把你哥不 放在眼里。打日本人打日本人,整天挂在嘴上,以为我不晓得,不就是讨那个外 地小娘们的欢心,她家跟日本人有仇,那是她在拿咱家当枪使!   父亲气得满脸涨红。   大伯父神气地迈开鸭子步走出聚义堂,父亲抬手一枪把他头上的瓜皮帽打飞 了。   巨大的枪声中大伯父只楞怔了一下,招呼弟兄们:下山去!   父亲吹了吹枪口上的蓝烟,对着草坪大声吼道:今晚谁敢跟他下山,明天脑 壳上戴的不是帽子,是一撮箕土。   大伯父的气还没全消,山寨里又出事了!老管家彭伯的儿子和另两个弟兄轮 奸了山下普若寨一户人家新婚回门的小媳妇,还开枪打伤了她的男人。老管家是 赵家有功之臣,忠心耿耿地跟着我爷爷出生入死几十年,又是父亲的识字先生, 一直他掌管着山寨的财务大权,负责买枪购炮。他有三个儿子,都在山寨里。犯 事的二儿子,叫彭小武。前一天,大伯父刚刚任命他为快枪队大队长。彭小武一 高兴,邀了两个弟兄去镇上喝酒,喝了个烂醉,回来的路上,碰上那对新婚夫妇, 彭小武借着酒兴上前撕扯小媳妇,男人跟他理论,两人动起手来,那个男人一掌 把彭小武推出老远,摔在地上,彭小武急了,掏枪打在他的大腿上。之后,他们 把那个男人绑在一棵树上,当着他的面轮奸了他媳妇。   那个男人哭哭啼啼告到山寨里,父亲才知道,立马让人把彭小武和那两个弟 兄捆绑起来,每人一个大嘴巴,骂道:简直连畜牲都不如。   彭小武同大伯父、父亲一同在山寨里长大,亲如兄弟,仗着这层关系,他想 最多也就处罚几十军棍罢了,挨了耳光脸上还笑呵呵的,问父亲:三哥,你想怎 么处置我,我认个错行不行?   父亲面无表情地说:等你爹回来给他认错吧。   老管家带人去常德城买枪枝去了,三天后才能回来。   彭小武冷汗出来了,三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要杀我祭旗?   老管家回来后,父亲也不去找他,等他来找。当夜彭伯就来了,一进屋就说 我到山下就听说这小畜牲犯的事,跟了你爹几十年,人杀过不少,钱财也抢过不 少,像这样伤天理作天孽的事弟兄们还真没干过,也是这些年我把他宠坏了。   父亲直截了当地说,我有借老二的脑壳用一用的想法,彭伯你说句话,借还 是不借我都听你的。   老管家愣了一下,接着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不杀这个小畜牲没法给人家 交待,就是弟兄们也都看着呢。这次从常德回来,听说日本人已经在打长沙,我 估摸要不了多久,就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军纪不严,往后真要打日本人,队伍怕 是一打就散。   父亲说,是该让弟兄们收心了。   枪毙彭小武三人就选在他们强奸那个小媳妇的地方。在青石寨峡谷的一条溪 河坎上。枪毙前,父亲派人在猫庄附近村寨里张帖布告,所以这一天吸引了几百 名群众观看。父亲亲自押送彭老二三人到溪河边。行刑时,父亲面无表情地对彭 老二说,小武,死得英雄一点,到时别熊了,给山寨丢脸!   彭老二说:三哥,你也给我痛快一点。   父亲想了想,决定亲自动手,三声枪响,三人接连木头似地栽倒下地,几乎 没有抽搐一下。每一枪都正好从他们的心尖上钻进去。   从此,山寨的军纪无人敢犯,大伯父也绝口不提压寨夫人的事。父亲在猫庄 一带声名大振,半年不到,猫庄及周边村寨的青年人纷纷上山,附近小股土匪也 连人拖枪投奔过来。父亲开始在猫庄一带安民剿匪,设关立卡,收租抽税,还强 迫附近村寨大肆种植罂粟,提练鸦片,用以维持几百号人的军费开支。每到春天, 猫庄的坡坡岭岭到处怒放着灿烂艳丽的罂粟花。   父亲先把部队分成两个大队。一支快枪队,挑那些枪法好的编成一队,强化 训练,要求人人都得练成神枪手;一支刺杀队,挑那些身强力壮,有武术根基的 年轻人,主要操练梯队式刺杀。后来,父亲带人在酉水河上截获两船从辰溪兵工 厂运给酉水上游三县保安团的军火,得了四百多枝快枪,几十挺轻机枪,上千枚 手榴弹和十多万发子弹。他又成立了一支机枪连,给快枪队刺杀队配备手榴弹, 练习投弹。这些编制都是针对日本人作战的,父亲亲自担任总教官,训练士兵, 讲解日本人作战方式。   一时间,整个鸡公山杀声震天。   抢劫那批军火就是父亲提倡要抢就抢大单的成果。情报来自沅州城的我舅公。 舅公是在沅州南码头卸柚油时无意中发现那两艘枪兵押运的木船装的全是枪枝弹 药,当他从一个土兵口里得知是往酉水上游运送,立即飞鸽传书给我父亲。   如此巨大的一笔买卖大伯父和老管家居然都竭力反对,他们怕招至保安团报 复,当年父亲打死两名警察招至灭寨之灾大家都记忆犹新。大伯父情绪激动地骂 父亲,你那是割国军卵子上的精肉吃。   老管家也说,三思而后行。抢军火是非同小可的事!   父亲却胸有成竹,有了这批军火,还怕保安团不成?这两年我们也不是白练 了。他们押运是一个排,我只要挑二十个弟兄就能干净利索地干完这一票。正好 也让弟兄们历练历练。   大伯父和老管家问,铁心要干?   父亲说,那批军火给保安团装备纯粹是浪费,搞不好一两个月内他们就会转 手卖出去。咱们拿来可是要干大事的。   父亲不顾大伯父反对,带人到三十里外的龙鼻嘴设伏。得手后,把打死打伤 的押运兵全部绑石头沉入黑龙潭,一个活口不留。连两个跪地求饶一再声明是搭 顺水船的商人也一同沉了。   尽管做得干净利索,湘西行署特别调查组还是很快查出了是鸡公山匪徒干的。   这一单确实干得大,大得朝野震惊,据说远在重庆的老蒋震怒不已,破口大 骂“娘希匹赵长生”扰乱抗战,电令湘西行署“尽快勘乱”,悬赏三十万大洋捉 拿父亲。父亲的名字一度占据1941年五月至七月重庆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刚把 总部迁至湘西的《抗战日报》,用了整整两版篇幅报道鸡公山匪徒抢劫抗战物资 全过程,把父亲几代为匪的背景都挖了出来。   三县保安团奉命联合清剿,开来猫庄,父亲在青石寨峡谷设伏,打死打伤无 数。此后,他们曾多次奉命清剿,走到半路就打回转,连猫庄地盘也没敢踏进半 步。他们已经领教这股土匪非同一般的战斗力,自知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去剿 无异于给我父亲送枪送炮。   6   傍晚时分,母亲和大伯母把父亲抬回了赵家老宅。放在堂屋里。母亲放了一 挂长长的鞭炮,表示父亲已经回屋了。然后在大门外挂起白幡,在院子里扎好灵 棚,给两个姐姐头上缠上白孝帕。母亲给姐姐们说,你们的爹死了,哭呀,使劲 地哭呀!两个姐姐果然又嘤嘤地哭泣起来,一边哭却一边嘟哝着喊饿,两对大眼 睛根本不看父亲的遗体,往灶屋方向咕咕碌碌地转动。   母亲也感到饥肠漉漉,这一天她还水米未进。但她还是固执地站在大门口, 任凭呜呜吼叫的冷风刮得头顶上白幡哗哗啦啦地响,往她脖子和袖口里灌。   母亲就那样定定地站着。   她是在等大伯母,大伯母找人去帮忙。她们需要确定明天抬丧的人数,顺带 还要请人从王二木匠家把棺材抬回来,天黑后给父亲入殓。   本来母亲是想自己去求人的,大伯母不让她去。要她给父亲守长明灯,因为 长明灯只能是最亲的人守,不能熄灭。两个姐姐太小,靠不住。   天都快黑下来了,大伯母还没回来。母亲的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感觉出不对 劲,她来我们猫庄已有十多年,猫庄的习俗自然早就清楚,要是往年,谁家死了 人,根本不需要一家家去求人,鞭炮一响,帮忙的人就自动上门来。   天都快黑了,仍没一个人来。看看热闹的小孩也没来一个。   天黑前,母亲终于看到有人朝这边走来。是王二木匠和他弟兄王三抬着一口 白木棺材轻飘飘的飘过来。母亲有些纳闷,她听大伯母说订的是一口上好柏木棺 材,怎么王氏兄弟抬起来好象一点也不费力,要知道一口上好柏木棺材就是四个 青壮年这种大冷天也得抬出一身热汗。   母亲把王二兄弟挡在院门外,冷冷地说:王二,你这是柏木棺材吗,要是长 生还活着,你敢用几根朽桐木拼的破棺材来糊弄老赵家!   王二一点也不尴尬:长生不是个化生子吗,别说他是被枪毙的,就是病死的, 他也没资格享受好棺材。   在猫庄骂“化生子”,是最恶毒的咒人的话,送不上黑漆的白木棺材更是对 死者最大的污辱,母亲脸上立刻就紫起来,一口浓痰吐在王二木匠脸上:就你这 种孬种也配议论他。当初长生真该一枪毙了你!   王二被浓痰击中,像挨了一枪,高跳起来:我给你讲,猫庄现在解放了,我 们穷人当家作主,再不是你们赵家为非作歹的地方,三鸡笼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他手上有十多条无辜的人命,我不相信你这个土匪就清白,就不是同谋,你等着, 过不了几天,人民政府把你也要拉出去枪毙。   母亲道:长生是土匪,是该枪毙,他杀了不该杀的人。可他打过日本人,你 呢,见了日本人吓出尿来的没用的东西!   王二木匠是猫庄一个泼皮无赖,当年父亲在猫庄一带招兵买马,他因被人追 讨赌债,逃上山寨,被大伯父收留。他墨线弹得好,打枪有准头,父亲把他编在 快枪队里,对他寄予了很大期望。1943年深秋父亲带弟兄们出去抗日,第一场战 斗时,枪炮声一响,吓得他抱紧脑壳趴在地上哭嚎起来,屎尿拉了一裤裆,父亲 一气之下要一枪毙他,被大伯父劝住,让他回了猫庄。而猫庄另外一百三十七个 人,包括大伯父在内,都没撤出阵地,全部阵亡。   这就是母亲骂他孬种的原因。   母亲又一口浓痰啐在王二木匠的脸上,语气强硬地吼道:王二,你听着,把 你家的棺材抬回去,留着给你自己用。   王二木匠边擦脸边往后退:土匪婆,你等着瞧,现在是劳动人民的天下,不 是你们赵家称王作霸欺压老百姓的时代了。走了几步,舍不得那口薄木棺材,对 他兄弟王三说,抬回去,抬回去。等以后再收拾这个土匪婆,都解放了,老子不 信还怕她不成。   王二木匠兄弟走出老远,母亲才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浓血,她感到小腹传来一 阵阵绞痛,双手托着隆起的肚子,慢慢地坐地冰凉的石门槛上,双眼空洞地望着 猫庄愈来愈阴沉愈来愈漆黑的天空。   大伯母帮我母亲挂好白幡扎好灵棚后抱着求人的心态出门的。白天她已经给 许多人打过招呼,鞭炮响后依然没有一个人来。   大伯母知道有麻烦了。   大伯母明白我母亲心里怎么想的,也知道我母亲跟我父亲的感情,不像她跟 大伯父那样冷淡。给我母亲张罗父亲的丧事可以说不是出于她对赵家的感情,更 多的是出于她作为大嫂子的责任和义务。她嫁给了赵家,赵家的事,不管好事坏 事,当然逃不脱她一份子。就像后来她坚拒改嫁,把我们姐弟当成亲生儿女抚养 成人,也是作为伯母的责任和义务。   大伯母出门时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当儿,可是人家老远看见她来,纷纷地赶 紧关门闭窗。显然不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而是人家有意回避她。赵老三今天 被枪毙,三天前就贴了告示,猫庄人皆尽知,许多人还跑去县城看了热闹。   大伯母只好一家家敲门去求人。   每敲一家,按猫庄的礼数,她都要在门口代我两个姐姐先跪下来。   连续敲了好几家,一家也没敲开。大伯母只从门窗里得到撂出来的一句冷冰 冰雷同的话:明天没空,工作队让去镇上开万人大会。   或者干脆直说,赵老三是土匪,挖个坑随便埋算了,别弄那么讲究。   万人大会通知大伯母也接到了,是上午九点赶到。大伯母知道这不过是猫庄 人的托词。猫庄死人出殡一般都在凌晨,天不亮就要起棺,抬完丧完全有充裕的 时间赶去镇上开会。他们是不愿意给赵家抬丧。大伯母知道很多猫庄人恨我父亲, 七年前父亲把部队拉出去打日本人,让许多猫庄青壮年死在二三百里外的外乡, 至今尸骨无存。尸体让日本人浇汽油烧了。据后来统计,人口不足千人的猫庄一 共死了一三十七个人,几乎每户合得上死掉一个人。有好几年时间,外面一直叫 猫庄寡妇寨。   日本人毕竟没来猫庄,这一仗,猫庄几乎没一个人认为打得应该。只是都不 敢明说而已。但仇恨种子是在这时埋下的。猫庄人恨一个人有两种表达方式,第 一,杀掉这个人;第二,这个人死时不去抬丧。用猫庄人恶毒的诅咒的话说,就 是让他烂在堂屋里。那些恨我父亲的人没能力选择第一种方式,但他们有能力用 第二种方式表达他们的忿恨。   大伯母也知道,整个猫庄不可能人人都恨我父亲。也有些人心里想帮忙,但 害怕担当通匪的罪名,毕竟刚刚解放,形势不明。猫庄上年纪的人都记得,民国 二十三年,贺胡子的红军从猫庄过,跟周海明的混成旅在乌古湖峡谷打了一仗, 其中一个红军连长是赵武明的表哥,赵武明偷偷地他收了尸,用草席裹起埋了, 不知怎么让周旅长晓得了,落个“私通共匪”的罪名被抓紧起来一枪崩了。   猫庄大多数人家都曾有人做过土匪,现在到处清匪、剿匪,镇压反革命,人 人自危,家家难保,哪敢再去多事?   只是也不便明说罢了。   大伯母仍然不死心,一直契而不舍地敲门,敲了几十家,直到膝关节跪得僵 硬麻木,弯曲不下来,两手食指和中指指关节敲肿起来老高,成了四只红萝卜, 还是没有一家人爽快地答应明早帮忙抬丧。   大伯母绝望了。   回来的半路上,大伯母想到我母亲一个外乡人,刚死了男人,连葬都葬不了, 比戏文里那些卖身葬父的女子还要惨。想到我母亲的倔脾气,还有她异常镇定、 冷漠的表情,心里酸酸的。说实话,自己的男人死时她也没感觉到有这么难受。 她感觉有些没脸回去,怕见我母亲失望伤心的样子。更况且她还有七个月的身孕, 动不得胎气。   大伯母突然想到了娘家兄弟。她娘家人两个哥哥,这些年来没少得赵家的照 顾。如果几个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也肯帮忙,凑一副丧还是够人的。只是不可能把 长生送上山去,只能劝我母亲就近在猫庄后坡找一块地埋。   青石寨距猫庄十多里路,天黑,山路不好走,崎岖不平,大伯母一来一回花 了大半宿。她没有找来人,两个哥哥都不在家。嫂子说他们开会去了,还没回来。 还说就是回来也不能去,猫庄都没人去,他们就更不敢去了。你晓得吗,就是跟 他们赵家沾了点亲,大半年来我们一家就没消停着,嫂子说,这个找那个叫,不 是交待这个就是交待那个,一家人腰都没直过。   赵老三的事,我劝你别操心。嫂子说。   我咋能不操心,大伯母说,我是赵家人,尸体停在堂屋里,能看着他烂在堂 屋里。一家人也要住呀。   嫂子说,长春也死多年了,我听说过工作队过几天要在你们猫庄搞改嫁运动, 你们猫庄不是寡妇多吗,有几十个吧,你干脆也改算了,还为他们赵家守寡不成?   知道再呆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大伯母只好悻悻地回猫庄。   大伯母从娘家出门时,天已经下起大雪,风卷雪花呜呜地嘶鸣,大伯母打着 火把缩着脖子了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赶。   等大伯母披着一身雪花回到家里,堂屋里的长明灯还亮着,在冷风中“扑刹 扑刹”的晃动,但停在床板上的我父亲的尸体却不见了。也没有看见棺材。大伯 母记得出门后看见有人从王二木匠家抬棺材过来了。   大伯母喊了几声我母亲的名字,没人应答。忙跑去我母亲房里找,房里也点 着油灯,铺上只有我两个姐姐。   大伯母摇醒我大姐:你娘呢!   大姐说,我不晓得。   大伯母问:你见没见人送棺材过来。   大姐说:送来了,被娘骂了,又抬回去了。   大伯母知道一定是母亲把父亲往山上背去了,忙往外走。未走出堂屋,身后 传来两个姐姐惊惧的哭嚎声:大娘,我们怕,好怕呀,大娘你别出去……   大伯母只好转身去哄我两个姐姐入睡。   7   1943年11月中旬的一天,父亲带着母亲到我们县城选购结婚用品。当他们把 几大卷各色布料送到城里最有名的“徐一剪”,交了订金,说好三天后来取,走 出店铺,往南门码头走去。刚上船,他们同时听到城北方向传来巨大的机器的轰 鸣。父亲和母亲都听出是飞机的声音,而且是低空飞行的飞机。只一眨眼工夫, 三架贴有醒目膏药旗的轰炸机往城中掠来。   几枚炸弹落下来,城里响起天塌地陷般的爆炸声。   日机没作任何停留,抬头往南飞去。   父亲和母亲看到,他们刚刚出来的“徐一剪”冒出滚滚浓烟。一枚炸弹正好 落在那栋二屋木楼的屋顶上,整栋楼被炸塌了。   母亲心有余悸地说,好险呀,我们要是跟徐师傅讨价还价,扯在半阵,也被 炸飞了。   父亲说,日本人看来要攻打我们县城了,他们习惯先用炸弹递信。   母亲说,就当给咱俩结婚放礼炮吧。   父亲兴奋地高叫起来,不结了,老子等小日本过来等了好多年,是该好好打 几仗的时候了。   母亲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向父亲的肩头靠去,娇嗔地说,不结了就不结 了,不就是个仪式,长生,我给你生个儿子,等他长大还打日本人,给外公外婆 大姨小舅们报仇。   父亲呵呵地笑,哪还要等到儿子手里,到时我多给你杀几个鬼子不就得了。   回到猫庄的第二天,父亲接到我舅公飞鸽传书,信上说日军开始进攻石门、 慈利一线,沅州城已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但守军只有一个加强团兵力,日军一旦 攻城,立马就破,并说他已与守军联系,可来沅州帮忙守城。   看完信,父亲让人叫来老管家,说你今晚派人这把猫庄附近所有手艺好的石 匠全部找上山来。   彭伯一头雾水,找石匠做什么?   父亲说,刻碑。   大伯父也问,给谁刻碑?   父亲说,给我自己。   大伯父和老管家惊叫起来,长生,你不是疯了吧,活得好好的,刻什么碑。   父亲说,我要带部队去出去,不但要给自己刻,给弟兄们也要刻,每块碑都 要刻上民族英雄的字样,到时哪个战死了就往上面錾名字。   大伯父问,去哪里?   父亲扬了扬手里的信,去沅州。绝不能让狗日的小日本得手,沅州一旦失守, 整个湘西乃至大西南就门户大开,不要几天大家都要成亡国奴!   老管家说,我明白,这就去办。   父亲说,明天把人找来,能找多少找多少。   大伯父对彭伯说,你等等,记得给我也刻一块。坟地就选在后山我爹娘的旁 边。   父亲阻止他,哥,你就别去了吧,留在山寨里守屋。   大伯父豪迈地说,扯谈,我是总司令,我能不去!   父亲说,你还是留在屋里好!   大伯父说,司令不冲在最前面,土气能上得去?你不常跟我说,血战嘉善时 你们128师师长就是敢死队大队长。又说,兄弟,咱赵家几代人当土匪,留下多 少骂名,咱兄弟也修一次正果,说实话,要是没有日本人祸害咱中国,政府早出 兵踏平鸡公山了。早晚有一天,咱还得被剿,横竖都是一死,赵家的人哪一个不 是站着死的,不死得像个男人……   父亲和大伯父把部队在山寨前的土坪上集合起来,把枪枝弹药和手榴弹分发 给每个士兵。父亲站在一个土台上,大声地问:弟兄们,你们天天操练,手痒不 痒,想不想打仗?   土兵们哈哈地笑起来。   父亲大吼一声:严肃些,回答到底想不想?   土兵们齐声回答:想。做梦都想。   父亲又说:想打仗就不能怕死。咱们这次是去打日本人,日本人不是县保安 团,全是重枪重炮,打起仗来不要命。父亲指了指站在他身后的几个老石匠,那 是我和总司令找来刻碑的,部队拉出去就没想活着回来了,弟兄们中要是有人怕 死现在就站出来,没有是吧?老子丑话说在前头,战场上哪个熊了,老子就枪毙 哪个,别怪乡里乡亲不讲情面。   下面的人齐声答:龟孙子才熊呢!   父亲抬手,连放三枪,说:出发!   从山上下来后,父亲看见母亲等在大路上。母亲身着五年前从战场上带回来 的那套旧军装,像一棵树一样笔直地站着,英姿飒飒。父亲立即意思到了母亲也 要上战场,连忙跑过去。   父亲说:小玲,你就不要去了。   母亲说:我为什么不去?你别忘了我也曾是一名士兵。   父亲轻声哄她:你得给我们老赵家留条根吧。   弟兄们也嘻嘻哈哈地说:我们爷们还没死光,哪要你个姑娘家上战场。   母亲说:打日本人我咋能不去?我可以干老本行。   父亲皱着眉头说:你这不是瞎闹吗,你去是给我添乱,这仗能打得安心吗? 父亲对着后面的士兵喊,赵小三,杨志明,把你嫂了架回去,让她大嫂子锁进厢 房里,然后跑步归队。   两个士兵跑过去架起母亲往回拖。突然,母亲挣脱,冲着父亲和所有士兵跪 下来,高喊了一声:恩人啊,我的恩人——!   士兵们站住,全呆了,不明白母亲为何跪下喊这句话。   父亲冲母亲喊,回去吧,别忘了给我做套好看的寿衣,说不定要穿的。   母亲又喊,赵老三,我给你生个儿子,你要是死了,让他接着打日本人。   这次,弟兄们全笑翻了。父亲还没跟她成亲,等于是她自动宣布怀了父亲的 种。   部队四天后和日军遭遇在一个叫杨家铺的小镇外。   当时父亲的队伍已经走出沅州地界,正往慈利县城赶去。父亲原本打算带弟 兄们帮沅州驻军守城,一路上听逃亡的乡亲们说慈利城正打得不可开交。他决定 带弟兄们直奔慈利,帮那里的73军守城,跟日本人痛痛快快地干几仗。   父亲把他的想法给大伯父和弟兄们一说,个个都摩拳擦掌。   由于急行军两天两夜,弟兄们脚上全部起了血泡,实在走不动了,走出杨家 镇,父亲命令原地休息。弟兄们横七竖八瘫在地上,敞开衣服晒肚皮。这天杨家 铺上空的太阳异常温暖、明媚。父亲躺下地,习惯性地抠出一截草根含在嘴里咀 嚼。   才嚼了两口,清凉的根汁没来得急下咽,突然,负责警戒的哨兵来报,发现 两辆打着膏药旗的黄色军车正朝这边开来。   父亲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到底有几辆车?   哨兵答:就两辆。   父亲大声叫喊:准备战斗!吩咐弟兄们散开,找掩体隐藏。杨家铺这带一马 平川,全是稻田,无遮无挡的,半里远的地方才有一条河水干枯的河床。弟兄们 只好纷纷起身,趴在田埂下、水渠里和小土丘边。   父亲又吩咐,等近了再打。他从一个弟兄手里要过一枝崭新的汉阳造,对身 边的王二木匠说,我先打前面那辆车的司机,你打车顶上那个机枪手,记住我俩 同时开枪。   从没打过仗的王二木匠声音颤抖着说,我怕打不准!   父亲说,你别紧张就行了,平日怎么训练的就怎么打。   车再近了一些,父亲一枪打中那个司机,汽车在公路上颠起屁股,一头顶在 一棵大树上。王二木匠那一枪没打准,车顶上的重机枪疯狂地叫嚣起来,子弹打 过来溅起一排排泥花。   日军纷纷跳下车来,以车身作掩体进行反击。   父亲骂王二木匠,日你娘,怎么打瞎了?这才发现王二木匠埋着头,身子缩 成一团,筛糠似的抖。父亲对着他屁股狠狠踢了一脚,骂等打完这仗再跟你狗日 的算帐。   两辆汽车也就三四十日本兵,不够快枪队两百多号人练靶子,不到十分钟就 彻底解决战斗。弟兄们伤了六个,无一人死亡。初战告捷,士气大振。惟一令父 亲心里不快的是王二木匠,当两个弟兄提着他来见父亲时,两人一边掩鼻一边大 笑:报告总司令,王二木匠吓出一身屎尿来了。   几百弟兄都笑翻了。   父亲冷着脸,这种货枪毙算了,带着是个累赘。   王二木匠吓得双膝着地,司令饶命呀。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千万别枪毙我。   兄弟们又笑,你人一个卵一条,处邻隔近人哪个不晓得。   父亲打开枪机,对准王二木匠时,大伯父跑来一把拉开了他,说饶了他吧, 乡里乡亲的,他是你嫂子亲老表,要真是战死还好,这样枪毙回去她问起来不好 交待。   父亲说,那也要问问弟兄们同不同意。   大伯父大声地问:弟兄们,给我个面子,让王二木匠回去要得不?咱们要是 战死了,罚他给我们每人打口棺材,让我们死后也有个睡觉的地方。   弟兄们哈哈大笑,要得,要得,让他爬回去吧。   王二木匠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连滚带爬飞跑起来。他还没跑进两里外的镇上, 听到身后传来隆隆的炮声和密集的枪声。   刚刚打扫完战场,大股日军就到了。父亲不知道,早地前一天慈利县城已经 失守,守城的73军全军覆灭,军长汪之斌下落不明,几个师长及大多数国军兄弟 壮烈殉国。父亲也不知道,日军以两个精锐师团的兵力不到五天迅速拿下石门、 慈利一线,并非要进攻沅州,而是不惜一切代价赶桃源汇合,参加几天后的常德 会战。杨家铺是慈利去桃源的必经之路。父亲当然更不知道,他们在杨家铺遭遇 的是日军第13师团整整一个建制完整的旅团。   他们解决的那两车日本兵不过是先头出发探路的。   日军的几十上百辆军车出现得太突然了,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根本来不 及转移。撤也没地方撤,到处一马不川,无遮无拦,父亲命令弟兄们按梯队迅速 地趴在田埂下、水渠里和后面小河沟里,准备战斗。   日军一上来就用小钢炮一阵乱轰。   许多弟兄被炸飞上了天。还有些弟兄一下子吓懵了,忘了平时训练时父亲叮 嘱过,炮轰时卧在地上不能动,乱跑起来,以为这样能够躲过炮弹,不是被弹片 击中就是被日军狙击手射杀。   日军一开始没把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放在眼里,这一带没有防御工事,认定 不过是一支地方武装或者游击队之类的。一阵炮轰后,几百日军端着三八大盖步 伐整齐地向田野里冲来。   父亲知道日本人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正中他下怀,他的快枪队,机枪 连和刺杀队都有了用武之地。   父亲几年心血没有白费,炮轰之后,弟兄们虽然死伤无数,但很快就冷静下 来,沉着应战,快枪队和机枪连打得得心应手,刺杀队时机掌握得很好,日军冲 上来突然跃出去,拼杀中保持队形不乱,杀得日军抱头鼠蹿。   一个回合下来,弟兄们伤亡近百人,但日军死伤更多,只好退回公路边。田 野上遍地都是横七竖八的死尸。日军这才知道这支队伍的厉害:不但装备精良, 训练有素,而且人人身手不凡,更不怕死,显然不是一般的地方武装或者游击队, 而是化装了的正规军。   日军决定大规模攻击,他们有更重要的作战使命,不想在这里拖延时间。   大伯父和父亲趴在河沟里呼呼喘气,大伯父右臂挂彩,被一块弹片击中,呲 牙看着几百米外源源不断驰来的军车和一列列队形整齐的跑动着的日本兵,嘟嚷 着说,老三,完了完了,碰上硌牙的硬骨头了,他们没有三千人也有两千人。撤 吧。   父亲说,不能撤!   大伯父急了,为什么不能撤?   父亲指着公路上一排排持枪保持射击姿态的日本兵说,现在撤至少要被他们 打死一半人。你去告诉弟兄们,咬牙也得坚守到天黑。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大伯父指着还有一杆子高的黄黄的太阳,叫道:现在沿着河沟撤还来得及, 等日本人一上来就全完蛋,等不到天黑的!   父亲说:哥,你想没想过,这条河沟是通向镇子的,那是一个几千人口的大 镇,我们不在这里挡一阵子,那几千人都得死完。他们就是听到枪炮声再撤也还 没跑远,日本人可是车队啊,不要两杆烟工夫就能追上。我以前给你讲过,日本 人打到哪里都是三光,烧光抢光杀光,老人小孩都不放过。   大伯父骂:日他娘,日本人真有这么狠。老人小孩也下得了手!   父亲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一群魔鬼。小玲一家七口就是让日本人用刺 刀挑死的,连她八十岁的奶奶和四岁的弟弟也没放过!现在就撤,我们要背千古 骂名。既然出来打仗,就不能放两枪又跑回去。   大伯父说:我晓得你是怕回去让小玲瞧不起你。   父亲说:哥,实话给你讲,我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你晓得我这个人天生喜欢 打仗,要是不死在战场上还真对不住自个儿。   大伯父用枪管摩娑了一下头皮,你以为我怕死。我是不想把赵家的这点老本 玩打落。算了算了,哥听你的,不撤,好好干一场仗,打过瘾起来。呵呵,反正 碑都刻了。又说,这平原上真不是打仗的地方。要是在山里,老子想哪时撤就哪 时撤。   大伯父话音未落,四围就响起爆炸声,溅起了一团团泥花。日军的小钢炮再 一次轰炸了。这一次炮弹倾泄得更密集,划破天空的长长的啸音和爆炸声不绝于 耳。在火炮的掩护下,成群的日军成一个大扇面状包抄过来。   父亲抱起一挺轻机枪,大叫一声:机枪连和快枪队的弟兄们,给我狠狠打! 刺杀队的弟兄们先投弹,投完所有的手榴弹冲上去拼刺刀!   大伯父也大喊:鸡公山的弟兄们,我赵长春从没做过蚀本生意,哪个临死前 没抓上一两个垫背的老子饶不了他!   8   母亲第一次给父亲收尸就是听信了王二木匠的误传。   母亲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猫庄下了厚厚的一层白霜,到中午时外面就有很好 的阳光,她和大伯母坐在赵家老宅门槛外做针线活,大伯母在纳一只鞋底,母亲 在给父亲缝寿衣。几天来,母亲一直感觉到胸口像抽筋似的一阵阵痉挛,她给大 伯母说这种感觉在她全家被日本人杀害前那几天就是这样,估计父亲这一去凶多 吉少。   两妯娌正说着话,母亲看到一颗熟悉的头颅在院门口晃荡了一下,鬼鬼祟祟 的,母亲大叫一声:王二木匠,你过来!   大伯母说,王二木匠不是跟长春他们去打仗了,他怎么还在猫庄?   我看到的就是他。母亲边说边去撵王二木匠:王二木匠,你怎么回来了?   看到母亲追上来,王二木匠知道躲不过,眉头一皱,哇的一声大哭:部队打 散了,死了好多弟兄,日本人用大炮轰的,轰隆隆比打炸雷还响,一炮就要炸飞 十几个弟兄。   母亲心里一凉,差点站立不稳:是不是就逃出你一个人,其它弟兄们都没跑 出来?   王二木匠说:我不晓得跑出来多少人,大家都跑散了。   母亲急着追问:长生和长春呢?你看没看到他们冲出来?   王二麻子狠心说:总司令带了几个人往南边镇上撒了,日军人在后面追,是 死是活不晓得,副总司令好像……好像……   母亲全身发软:好像什么,你快说呀,是不是战死了?   王二木匠眼珠咕碌碌转动几下,说:好像炸飞了,我没看清,日本人围了过 去,我不敢上去看。   母亲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身子一软,瘫下地。   追上来的大伯母一把扶住母亲,厉声问王二木匠:你是不是装鬼弄神,是不 是半路上当逃兵跑的?   王二木匠委屈地说,我是你亲老表啊,骗你不得好死,真跟日本人干上了。 起先我们打死了几十个日本人,后来大队日本人就上来了,一上来就用炮轰。咱 表妹夫是死是活我也不晓得。   王二木匠走后,母亲流了一阵眼泪,决定去杨家铺给父亲收尸。大伯母倒是 一点也不担心,她说王二木匠说谎从来就是眼皮不眨一下,不可信。这人要是个 本分人,有一门好手艺,会穷得破屋烂瓦,连老婆也讨不上,上山去做土匪。   母亲太了解父亲的个性,大伯父也许真的撤了,但父亲不会。   母亲日夜兼程走了整整两天两宿,第三天中午才赶到杨家铺。杨家铺早已硝 烟散尽,但到处断垣残壁,几乎被炸成一片废墟,母亲的心彻底凉了。来的路上 她还心存侥幸,祈祷王二木匠真如大伯母估猜的那样当了逃兵。   母亲向人打听,果然几天前这里有部队跟日本人打过一仗。打了一个下午和 小半个晚上,几百人全部战死了。   母亲问,知道是哪支部队吗?   人们都说不晓得,连镇公所的人都闹不清。听他们说附近没有驻军,估计是 土匪部队。   那些死了的人呢?母亲问。   人们说,被日本人烧了,他们把死了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拖到一口干枯的池 塘里,灌了汽油,大火燃了整整一夜。日本人走后,镇公所让人把坑给填了。一 千多具尸体,哪里烧得完,不填,过几天尸体发臭,镇子没法住人。   母亲发疯似的往那口水塘的位置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叫父亲的名字,引 来了众多的围观者。   呈现在母亲面前的其实只是一片刚刚翻起来的新土,坑已经被填得很严实了。 几乎闻不到死人的腐臭味,也没有一丝汽油味,反而是一阵阵新鲜泥土的芬芳气 息。母亲跪在泥土上哭喊着父亲的名字。   过了一阵,她开始发狂地抓创泥土。   有人劝她:别扒了,那里面有上千具尸体,中国人和日本人都分不清了。   母亲说,我男人在里面,我得把他找出来。   母亲又说,我男人在里面,我得把他背回去。   许多人都劝母亲:都烧烂了。扒出来也认不得谁是谁。   母亲已经失去理智,一个劲地扒拉泥土,很快她的双手就鲜血淋漓。有几人 上前拉开母亲,一松手,母亲哭嚎着又扑上去。   围观人眼泪流出来了。其中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突然给母亲跪下:大妹子, 别扒了,你这哪里是扒你男人,你是在扒杨家铺几千人的心啦,他们是替咱们老 老少少挡了子弹。要没他们,进这坑的就是咱杨家铺人了。他们都是英雄,是好 汉!   老者一跪,围观的上百人纷纷跪下,哽咽有声:别扒了,别扒了。杨家铺就 是不建房子也得先在这里给你男人和他的弟兄们立一块碑!   母亲停住手,怔怔地望着他们。   母亲伤心欲绝,一路恍恍惚惚回到猫庄。   刚进院门,一眼看到头缠绷带浑身血迹斑斑的父亲呆呆地坐在大门槛外石基 上,眼神忧伤地望着头顶发白的天空。还听到屋里传来大伯母嘤嘤的哭泣声。   母亲以为出现幻觉,揉了揉眼,又轻轻地叫了一声:长生!   父亲听到母亲的叫声,虎地站起身来,膝盖还未伸直,就扑倒下地。母亲知 道他腿上负了伤。   父亲趴在地上,嗷嗷哭嚎起来,泪水从他坚硬的脸上汹涌而下,每一滴都出 奇地大而圆。父亲像一头豹子那样哭得有力,又像一个小孩那样哭得委屈。母亲 跟了父亲五年,从没见到流过一滴泪,哪怕是从他身上挖弹头时也没有。   父亲哭着说:弟兄们都死了,大哥也死了,几百弟兄我才带回来几十个人。 父亲告诉母亲,那天天黑前,他和弟兄们打退了日军两次大规模冲锋。第一次时 整个排在梯队最前的刺杀队三百多号弟兄全部战死,连一个伤员都一个不剩。日 军第二次上来时,所有弟兄都端起刺刀冲上去。大伯父是在天刚黑时掩护他们撤 退时死的,他被十多个日军围住,拉响了绑在腰上的一捆手榴弹,与日军同归于 尽。撤退前,父亲在拼杀中腿上、身上已多处负伤,是大伯父命令赵小三背着他 撤的。日军跟在屁股后面追,那时还没天黑尽,有十多个弟兄没跑进镇子就被炮 炸了和被枪打死了。日本人跟上来炸平了整个杨家铺镇,他只好带着个弟兄连夜 撤出镇子……   父亲泣不成声:整整五年心血,没两个时辰就全完了。   母亲抱着父亲的头颅,喃喃道:你回来了就好,我以为你也死了呢。队伍以 后还可以再拉起来。   父亲说,弟兄们都死了!第二天下午,我让赵小三带人去看过,想把死去的 弟兄们带回来,尸体都被狗日的日本人烧了。   母亲安慰父亲说:他们没白死,不也打死了好几百鬼子吗?中国人都这样打 鬼子,就不怕把小日本赶不出咱们中国。只要你人还在,就不怕拉不起队伍。   后来,父亲的队伍一直没有再拉起来,原因是由于附近村寨里已没有多少青 壮年男丁,猫庄一带本来就山大林深,地广人稀,经过杨家铺一役,方圆近二十 里的壮年男丁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更最要的原因是由于父亲再没有那种精神气了。 抗战胜利,山寨的那杆抗日大旗一倒,父亲就被还原成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那 种的纯粹的土匪了,放任自流的弟兄们杀人越货,强抢恶要,猫庄一带天天鸡飞 狗跳。   父亲确实没有心思重振旗鼓,他把心思用到给弟兄们刻墓碑上了。几年时间 里,他在山寨后面山坡上建造了一座碑林,给每个在杨家铺战死的弟兄立了一块 令牌碑,每块碑文都刻上民族英雄的字样。母亲每次上山去,都能看到父亲坐在 碑林最前沿自己的墓碑前,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一言不发,沉默得自己就是一 块墓碑一样。母亲猜不透他是在缅怀死去的弟兄,还是在回忆往昔峥嵘岁月,抑 或感慨旧日风光不再,雄风难振。   一天黄昏,父亲对刚上山来找他的母亲说,你讲我到底配不配这块碑?   母亲楞了一下,冲动地说,你配,你当然配。弟兄们也都配。   父亲说,他们是配。他们都是死在战场上的,他们要是不配咱中国就没民族 英雄了是不?   母亲给父亲解释,凡是抵御过外来侵略的都是民族英雄,不管他是否死在战 场上。   父亲说,你这一讲我就放心了。我死后进这墓里就没人戳脊梁骨了!   母亲哥们似的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放心吧长生,不管你死在哪里,我保证把 你背进墓里来。   父亲想也没想,说,要得,要得。   母亲第二次给父亲收尸是1950年春天,猫庄到处怒放着艳丽的罂粟花时。   其实,先年十二月我们县城已经宣布解放。就在解放军入城那天,一生与民 国政府对着干的,多次拒不招安的父亲瞒着母亲突然接受了逃到台湾的白崇禧电 令他为“湘西救国青年军司令”的委任状。   几天之后,解放军一个团政委来猫庄找到我母亲,给她宣传新政府政策,希 望她能上山劝说父亲交出武器,解散山寨,向人民政府投诚,争取宽大处理。政 委也是北方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和母亲只聊了几句,两个就扯上老乡关系。 一聊就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天傍晚母亲迫不及待地去了山上。上到飞鸦角,一眼看见土坪上那杆原来 悬挂“湘西抗日救国义勇军”的旗帜改成了“湘西救国青年军”,聚义堂灯火通 明,喧声闹语,母亲问一个哨兵,才知道父亲已于三天前就任总司令,今天接受 到老蒋空投过来的一批美式装备,准备与解放军决战到底。此刻正在聚义堂大宴 友军,共商复国大计。   母亲把醉醺醺的父亲拖出来,指着那面在风中猎猎飘荡的旗帜,质问他:大 好河山都丢完了,你相信他们还能复国?   父亲摇晃着头颅,满嘴酒气地说:蠢猪才信。自打日本人以来我就没信过他 们半分。   母亲笑了笑,你还没醉。长生,投诚吧,解放军一个团政委找过我,他们说 先礼后兵,投诚可以宽大处理。   父亲还是摇头,我手里有人命,按他们政策够枪毙十次。扯这杆旗不过是权 宜之计,弄些枪炮,打好最后一仗。小玲,你晓得我天生喜欢打仗,还是让我像 所有赵家人一样死在枪下吧。我死后,你带孩子们回北方去。清明节快到了,这 么多年,你也该回家扫扫墓。   母亲看到父亲脸上挂着一串晶亮的泪水,知道父亲已决意放弃生,选择了死。 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母亲能想像没有刀枪的日子父亲怎么过得下去,就什么也 不说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母亲在睡梦中被枪炮声惊醒,仔细一听,是从鸡公山 方向传来的。母亲一把搂紧我大姐二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天亮后,枪声稀疏 下来,母亲也擦干泪水上山去给父亲收尸。   走到半山腰,看见父亲被解放军战士押下来。他当了俘虏。解放军一个连轻 松地攻下了山寨,父亲的最后一仗打得窝囊透顶,弟兄们逃的逃降的降,完全没 有父亲预料的像当年的弟兄们杀日本人的那股狠劲。   父亲是天亮时被解放军从自己的墓碑前带走的,面对几支指着他的冲锋枪, 父亲自知难逃死罪,低声求一个解放军军官:就在这里枪毙我吧,省得以后还要 麻烦人把我抬上来。   军官看了看我父亲,又看了看那块墓碑,一枪托砸在父亲背上:你狗日的一 个大土匪头子也敢称民族英雄,给老子捆起来带走!   9   母亲半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七年前那一幕:父亲神情忧伤地坐大门槛门外 的石基上哭泣。母亲走上去,抱住他的头颅。父亲哭着说,别,别把我往山上送。 天要下雪了,路滑,别摔坏了孩子。母亲也哭,大叫着说,不,不。我不会听你 的,我晓得你心里惦记着那块碑!   醒来后感到下腹一阵阵绞痛,知道又是我在肚子里拳打脚踢。母亲摸了一把 脸上的泪水,起身去堂屋里看父亲。其实母亲根本就没睡,她是坐在火塘边打瞌 睡了。火塘里的火早已熄灭,脚手已冷得木木的。   一阵阵冷风从门口吹来,二门没闩,被风吹开了,一定大伯母还没有回来。 母亲知道大伯母多半在猫庄没找到帮忙的人,回青石寨娘家叫人了。母亲已经下 定决心背父亲上山,找不找得到人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风吹得父亲尸身旁的长 明灯“扑刹扑刹”乱跳,呜呜哽咽。母亲给长明灯加桐油,发现大半桶油差不多 快吸干了,灯蕊上开出一大朵红亮的灯花。母亲这才晓得自己足足睡了几个时辰, 她很奇怪这种时候竟然也会睡得那么香甜,还做了梦,梦到活生生的父亲,如果 没有我在肚子里闹腾,兴许这一觉就大天亮了。那就误事了。   加完油,母亲就听到了嘹亮的鸡啼声由远而近地传来,霎时,响成一片。从 灯油消耗判断,母亲知道这是鸡鸣三回,很快就要大天亮了。   是到给父亲出殡的时辰了!   猫庄的说法是死人天亮后出殡对后代不利,母亲不信这些,但她知道我父亲 迷信,赵家人都迷信这一套。他们几代为匪,杀人无数,但从来都对山鬼河神顶 礼膜拜。也难怪,天天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禁忌比平常人要多一些。   母亲是赵家人,当然得遵守赵家规矩,决定不等大伯母,她要是叫得来人也 该回来了,估计这会儿还在和娘家人磨嘴皮子。   母亲去房里拿来一床旧毯子,撕成长条,结起来,绾成一个猫庄人背小孩子 的布背兜,套在父亲尸身上,她准备像背小孩一样把父亲绑在身上背上山去。现 在天太黑,她一只手得打火把,没法托住父亲。这样绑起来父亲就不会滑落,而 且还能省些力气。母亲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父亲个矮、干瘦,体重不足一百二十 斤,虽有孕在身,不说还能像十多年前一口气背着他跑二三十里,毕竟上到山寨 才有六七里路,多歇几肩也就到了。   母亲就这样出发了。   显然,母亲过分自信了,也过高估计了自己的体力。才走出一两里地,还没 开始爬山,她就大汗淋漓,举步维艰起来。她感到背上像压了一座大山似的,喘 不过气来,脚步只是机械地向前迈动。除了一双眼睛还能看路,母亲感到她身体 上其它的器官都成了摆设,脸被寒风吹得生疼后趋于麻木,耳朵已经失聪,既听 不到猫庄寨子里的鸡鸣狗吠,也听不到峡谷里呜呜嚎叫的风声。   母亲出门前给自己设定的是在开始爬山前歇一次肩,事实上,短短的不足两 里路上她就歇了三次。差不多每走两三百米就要歇一次。   母亲开始爬山时,天空真的像梦中父亲告戒她的那样下雪了。雪花像积攒多 年似的,一落下来就格外疯狂,不仅大,而且密,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密集的 雪花一落下地就迅速融化掉,地面又湿又滑起来。上山的路是羊肠小道,平日干 干爽爽也不好走,路面一湿要多费几倍力气。而且,母亲更知道,这样的大雪要 不了半个时辰,就会把细小的山路覆盖起来,下面的这段路还可以摸索上去,飞 鸦角就难过了。那里一段悬崖峭壁,极其陡峭,全是由巴掌大小的青石块铺成的 台阶,下雨落雪空手上去也要小心翼翼。   母亲心里暗暗叫苦。   按猫庄的说法,死人出殡碰上落大雪,那是天孝,是死者的功德感动上天的 结果。母亲从心底里认为这场雪下得正是时候,是上天有眼。   但这场雪对于母亲来说显然又下得极不是时候。   母亲是在爬飞鸦角的时候,感到肚子越来越疼痛起来。天色已经大亮,雪也 停了,只有风在下面深谷里怒吼和呜哽。母亲爬到飞鸦角花了近两个时辰,已经 精疲力竭,上去前足足歇了半个时辰,直歇得热汗散尽,全身冷得哆嗦。又做了 充分的清理和准备工作。母亲把淹没台阶厚过一寸多的积雪用树枝扫尽,扯来几 根粗大的葛藤连结起来,空手爬上去绑在上面一株小树上放下来。这样母亲背父 亲上去时就可以抓紧葛藤,不仅安全,而且省力。上了飞鸦角,就是父亲平日操 练弟兄们的大土坪,再过去就是被解放军炮火烧了的爷爷的“聚义堂”和营房旧 址,父亲的墓碑就在营房后不到二百米的树林子里。上了飞鸦角,母亲差不多已 算得上把父亲送上了山。   飞鸦角几十级台阶是对母亲最后的考验。   母亲再次背父亲上肩时,忽然听到下腹传来一声石头坠地般的“咔嚓”声, 接着一直隐隐作疼的肚子里一阵阵绞痛,痛得她只差一头栽倒下地。母亲还感觉 到两腿间有股热流在蠕动。以为又是我在掏蛋,在拳打脚踢,来不急多想,抓紧 悬垂下来的葛藤,一咬牙,背着父亲攀登台阶。   短短的几十级台阶,母亲爬得很谨慎,全神贯注,不敢稍有闪失,她知道, 一旦跌落下去,我们一家三口就粉身碎骨了。   爬山飞鸦角,母亲的头上冒出了白烟,全身透湿,体力完全透支掉了,而且 肚子也疼痛得难以忍受,一屁股瘫软下地。甚至来不急喘一口长气,迫不及待地 解开身上的绊条,她已无力承受来自父亲的重压,急需休息一下。   母亲没有想到,她是坐在悬崖边的,身后是被白雪覆盖的蓬松的杂草,她解 开绊条,习惯性地用后背把父亲往后一顶,父亲仰面倒地,头颅压在杂草上,积 雪四溅,由于惯性,父亲慢慢地滑动起来,一眨眼,无声无息地滑落进了山谷……   母亲到死都没有发现她花费九牛二虎之力送上山来的父亲已经悄无声息地坠 下山去了。这时本已精疲力竭的母亲又接受了另一种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需要更 加耗费体力的挑战。母亲一屁股坐下后就感到肚子里的绞痛不但没有缓解,反而 翻江倒海起来,同时发现她的下半身已经被血水染红,红红的血流从裤管往下滴 落。母亲楞怔了几秒钟,马上明白她要生了!虽然才有七个月,母亲很清楚绝不 会是小产,只会是早产。   七活八不活,七个月的孩子是能存活下来的。   这时,母亲的脑子里已经全然顾及不上我父亲了,已死亡的父亲在母亲的潜 意识里完全退位给即将出生的我。母亲挣扎着想挪到几丈远的一株百年老树下干 爽的地方生下我,挣扎了几下,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于是就侧身爬行,爬了两 丈多远,就不爬了。   她明白还得省下些力气来。   母亲在一阵阵用力的时候,听到下面传来大伯母焦急的呼喊声,她想应答, 但应答不出来,只能用一声比一声高涨的呻吟替代……   大伯母爬上飞鸦角,最先听到的是我洪亮的哭声,然后才看到我们母子躺在 雪地上的血泊中。母亲已经脱下身上的棉衣给我包扎好了,但我的脐带没剪,还 连在母亲身上。母亲安祥地躺在雪里地,她已经用尽所有气力,连扯脐带也抬不 起手来,但她面色红润,脸上的笑容灿若莲花。   母亲疲惫地说,大嫂子,你再帮我看看,是不是个儿子?   大伯母斜抱着我,让我吐羊水,说,是儿子,是儿子,是个胖嘟嘟的儿子! 鸡鸡翘得老高呢!   大伯母显然是哄我母亲开心。据她后来说,我一出生时不仅不胖,反而瘦得 可怜,细胳膊细腿像只螳螂,估计不过两三斤重,光脑壳除了一层厚厚的绒毛, 几乎没有一撮象样的头发,头盖骨软不啦叽,额头上的命脉突突跳动,随时都有 停下来的危险。大伯母抱起我时心里凉得就像淹没在雪中的一块石头。   母亲还沉浸在大伯母及时赶来的欣慰中,声音微弱地说,大嫂子,这孩子今 后就是你儿子了,快下山去,给他找点奶水,若没人愿意喂他,牛奶羊奶都行。   大伯母说,那怎么行,我背你,一起下山。   母亲脸上再一次绽开笑容,声音却更微弱: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我马上就 能告诉长生,我给他生了个儿子,他有后了!   大伯母这才想起我父亲,看了看四周,雪地上除了一瘫瘫紫黑色的血迹,什 么也没有,问我母亲,老三呢,你把老三背到墓里了?   母亲双眼定定地望着大伯母,没作任何反应,显然是没有听到大伯母在说什 么。大伯母扭过头来,看到我母亲空洞无神的双眼慢慢地合扰下去,像无情关闭 的两扇大门一样,永远地与这个世界隔绝了。但她的脸上还挂着疲惫的状若莲花 的笑容。很快,母亲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我哇哇地大声嚎啕起来,哭声震动山谷。   2007年5月6日完稿于广州石井 (寄自中国广州)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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