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 ※          (NEW THREADS)          ※ ※                                 ※ ※         2007/07(第一六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被拉近的风景                  § 胡 越:被拉近的风景       §     ·胡 越·                  §   【网讯】             § 短短两个小时的飞行                  § 已经足够把遥远的风景 【牛肆】             § 拉到眼前                  § 割成片段收进                  § 频频闪烁的镜头 杨犁民: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 §      (六章)         § 远上寒山的石径 村 夫:窗外有个小鸟窝      § 摩肩接踵的都是远方的客人                  § 松树下面没有童子 【丝露集】            § 但立着指路的牌子                  § 风景被明码标价 于怀岸:在风中掉落        § 在网络上公开出售 松林隐士:外婆          § 四时之景不同 高翃凌:你不知道我是谁      § 而价格也自然不同                  § 人们从各地赶来 【网里乾坤】           § 匆匆浏览一遭                  § 被诗词歌咏过的风景 禅非禅:老和尚那些话儿之第二话: §     马牛呈机         § 然后带着一脸的倦容 肖 毛:在悲剧和恐怖中挣扎的   §     玛丽·雪莱        § 各自又赶回了                  § 各自被防盗门窗保卫着的家中                  §  【网萃】             §                   §  万精油:千里江陵一日还(续完)  §                   § 【网讯】∽∽∽∽∽∽∽∽∽∽∽∽∽∽∽∽∽∽∽∽∽∽∽∽∽∽∽∽∽∽∽ ◆ 2007年7月2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法官张稚侠(审判长)、金曦、陈旻对 “八卦宇宙论”一案做出终审判决,认定方舟子在《北京科技报》发表的文章 《欺世盗名的八卦宇宙论》在评价“八卦宇宙论”发明人刘子华时根据著名天文 学家张钰哲等人以前的评论使用了“欺世盗名之徒”、“来自中国的江湖术士” 等贬义性词汇,无法直接证明刘子华生前对其生平及理论进行过大范围的传播, 混淆了刘子华去世后其亲属及媒体的宣传、夸大与刘子华本人未作宣传的界限, 以致造成刘子华人格的社会评价降低,应构成名誉侵权。判令方舟子、北京科技 报社分别赔偿刘子华家人精神损害抚慰金二千元,就侵害刘子华名誉一事发表书 面致歉声明。方舟子将出示刘子华生前宣扬“八卦宇宙论”欺世盗名的证据,向 最高法院申请再审。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7月9日实习生钱密林报道《网络文学:下得 厨房上不了厅堂?》 大众写作 “网络文学在短期内恐怕很难成为主流,但它也有自己的受众,应该有自己 的出路。”网络写手李雪夜在日前举办的“幻剑书盟第二届网络文学峰会”上这 样说。 网络文学,一个现代人早已不陌生的名词,每个日夜,不少人置身其中、徘 徊流连。然而十多年前,它还是个新鲜事物。1994年2月,方舟子等人创办了第 一份中文网络文学刊物《新语丝》;随后,诗阳、鲁鸣等人于1995年3月创办网 络诗刊《橄榄树》;1995年底,几位活跃于中文诗歌通讯网的女性作者联合创办 了一份网络女性文学刊物《花招》。 在内地网络文学早期发展过程中,还不能不提到“榕树下”,这是当时号称 世界上最大的中文原创文学网站。“几乎一有时间就会去那里看小说,后来很多 畅销书我其实早就在网络上‘一睹为快’了,”现在外企工作的静晨回忆起大学 时代自己如何迷恋“榕树下”时说,“几乎把它当作精神食粮。” 经过十多年发展,网络文学已从过去的“蹒跚学步”发展到今天的“枝繁叶 茂”:在网络文学作品数量激增、各大门户网站点击率每创新高的同时,涌现出 一大批受人追捧的作品和作者,不少网络文学相继走向实体出版,那些原本隐藏 在网络的作家开始出现在现实视野中。 “网络文学使普通人获得言说权利,获得自由表达的机会。网络是了解社会、 了解年轻人的途径。”《萌芽》杂志社主编、上海作协副主席赵长天指出,传统 文学出版或受杂志风格和编辑的个人偏好所限,或受严格的审查制度所限,而网 络使文学作品的传播更加便利,文字的自由度也大大提升。 边缘尴尬 尽管近年来网络文学以有目共睹的破竹之势向前发展,我们依然看到它与传 统主流文学相比之下所显现的“边缘性”尴尬——比如,出席当日网络文学峰会 的,无一人来自主流文学创作或批评界。甚至,在传统文学评价模式的影响下, 网络文学正遭遇着“下得厨房、上不了厅堂”的处境。 其实,网络文学自产生之初便频频遭人诟病:大众化、娱乐化、非文学性、 质量差、作者整体素质不高等等。 曾以“李寻欢”之名发表多篇网络小说、现为榕树文化出版人的路金波分析 说:“由于缺乏类似传统文学中有效的评价体制,要在浩如烟海的网络文学作品 中挑选出精华,是项艰巨的工程,这可能是导致它们被主流忽略的原因。”但他 坚信,“真正的高手在民间。” “民间高手”们无法浮出水面,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看来,恐怕还 存在这样的原因:网络文学有着和传统文学不一样的文学批评模式,互相之间不 够了解,彼此缺乏沟通的空间,于是产生了隔膜。张颐武说:“二者在创作、阅 读、研究的群体上都发生了分化,它们像两条平行线,各自沿着轨道前行,很难 说谁一定是主流。” 网络文学是文学的新形态,它提升了文化的民主性,活跃了文学气氛。然而, 自由就像一把双刃剑,在网络相对自由的空间里,也孳生出一些不良因素。“不 乏文字潦草、随意,一味考虑‘卖座’而拼命迎合市场、导致商业色彩浓烈的现 象。一些网络文学大赛,追求标题新颖、点击率高,很可能淹没了真正有才华的 文学性作品。这恐怕也是网络文学长期与主流隔膜的原因。”赵长天表示出深深 的担忧。 平行共生 那么,应当如何对待这种已然存在的隔膜? 李雪夜这样分析:“目前三十岁以下的人倾向于网上阅读,而不常上网阅读 的三十岁以上的人群掌握了社会权利。所以这里存在着矛盾,需要随着人们生活 习惯和阅读习惯的改变去逐渐缓和。” 存在隔膜,就必然存在消解的方式,“网络作品数量惊人,很多人无法抽出 大量时间或还不适应网上阅读这种方式。同样,一些有声望的作家不在网上发表 作品,并不意味着他们对网络文学不关注或者不屑于这种方式。”赵长天认为, “如果将来网络上出现了可以按照类别、趣味、需求来为不同人群选择不同书目 的搜索机制,网络文学将进入良性发展阶段,就会有不少优秀的作品‘现身’, 就有可能逐渐消解与主流文学之间的隔膜。” 对此问题,凭借风靡一时的《悟空传》一炮走红的“今何在”则很是乐观: “网络文学和主流文学只是分工不同,一个侧重艺术性、纯文学性,是小众的; 一个偏于娱乐化、故事性,是大众的文化消费。很难给它们做明确的价值判断, 二者都有存在的合理性。”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白烨也认为:“从近年的情况看,网络文学正在趋 于类型化写作,这种偏于通俗和流行的倾向,或许正是它的特点。这使它与主流 文学区别开来,也形成了二者间一定的互补。网络文学正处于过渡与发展中,正 在逐步形成自身稳定的特点。” 多彩未来 传统模式里,未必没有“下里巴人”,新锐的网络上,也未必没有“阳春白 雪”。在这个大众文学狂欢的时代,网络文学如何定位自我又将何去何从? “媒体迅速创造了一个概念,又迅速淡忘了一个概念。”回忆起七八年前 《迷失在网络和现实之间的爱情》创十万本销量的“风光”时,路金波说:“那 时的书一跟‘网络文学’沾边就大卖,现在的网络文学已经日常化了,博客流行 后,网络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网上也有精品,但目前很多好东西不可避免地会被海量信息淹没。”张颐 武说,“逐步建立成熟完善的网络书评机制,通过有效的拣选、研究、推广来间 接引导读者趣味,网络文学将焕发更加蓬勃的生机。” 峰会上,一位与会者在论及当今文学阅读状况时说:“我们尚处于‘紧张阅 读’的时代,而一个成熟的社会,应该倡导‘休闲式阅读’,应该对那些适合大 众阅读的文学给予更大的关注。”但同时他也承认,“网络文学质量良莠不齐, 只有那些精品的东西才能最终‘沉淀’下来。” 有人认为,成就“精品”,写手们本身的素质至关重要,“一些网络写手关 心的问题是网上写作能赚多少钱。这是生意,而不是文学创作。”李雪夜说。 路金波同样认为:“作者们都别太急功近利了。”他笑着表示,“如果今后 ‘李寻欢’有机会重出江湖”,一定会写那些“为文学理想写作、为心灵写作、 用心写就的好书。” 而赵长天认为,相比个人素质,社会环境、网络环境的改善更重要。“就像 一个不太文明的人进入五星级酒店不会随地吐痰一样,是环境让他改变。我们的 文学评价机制,不能老是打击和埋没有才气的青年人,要通过引导大众舆论来保 护纯文学的发展,鼓励多元的声音存在。” “其实现在的年轻人面临比我们当时困难得多的创作环境。现在的标准主要 就是商业利益和市场认可度,跟文学相关的艺术标准反而消退。以前一位权威评 论家可以捧出一位作家,现在没人能阅读完网上大部分的作品。无法比较,也就 无法判断。”赵长天补充道。 更强烈的一个声音是,不必过多纠缠于网络文学入不入得了主流、上不上得 了厅堂,而应该在其未来的发展上倾注更多的思考。有人注意到,近年,许多原 创网络小说在与影视、动漫和游戏联姻。或许,随着手机阅读、“有声读物”等 新阅读方式的逐渐流行,网络文学将迎来一个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6月29日记者周欣宇报道《常驻联合国的博 客记者》。 登录联合国的官方网站,点击每日新闻发布会视频,一个有着浓密的大胡子、 锃亮的脑门和玫瑰色脸膛的男人,几乎一天不落地出现在镜头里。 起先,他总是安静地坐在记者席上,与另外20多名记者一起,听联合国发言 人玛丽·冈部作情况通报。不时地,他会低头在电脑上匆匆打上几行。 几分钟的例行通报结束后,当其他记者开始陆续提问时,大胡子还是一言不 发。直到别人问完,他这才开始发动攻势,一下抛出一长串问题,几乎相当于其 他记者问题数量的总和。 “听说……,联合国的回应是什么?”他通常用这个句式开头,语速极快, 一直追问下去,问到没什么可问为止。 41岁的马修·李,不供职于任何通讯社、报社和电视台,却是200多名常驻 联合国记者中最活跃的一个。他是联合国目前唯一的博客记者。 此前,马修曾是一名律师,创办了两个非盈利组织“公平金融观察”和“内 城报道”。前者专为纽约的低收入者打经济官司,后者关注纽约最北部的布朗克 斯区。那是全纽约最破最穷的地方,住着120万少数族裔。 2005年年底的一天,马修代表“内城报道”去联合国总部226房间,参加世 界各大银行举办的一次有关环保的新闻发布会。然而就在发布会现场外,他被告 知,只有授权的媒体才能进入。 “‘内城报道’就是媒体!”马修理直气壮地说。 “去申请!”工作人员挡在门口,“但是在你申请成功之前,可别想进去。” 马修只能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瞧。发布会上总共只有3个记者提问,基本上都 是类似“花旗银行,你们为什么这么关注环境?”之类的问题。马修觉得这些问 题太小儿科了,根本没问到要害。 受了“刺激”的马修很快向联合国提出申请,要求以博客记者的身份常驻联 合国,不久竟真的获得了批准。 现在,马修在联合国总部大楼有免费的办公室,可以自由出入各种新闻通气 会和发布会。 “是什么媒体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能不能找到并发布独家新闻。”马修信心 满满。 事实上,当博客越来越发挥它的威力,早在2004年,便曾有博客记者参与报 道了当年的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大会。但像联合国这样的国际组织也开始允许独 立的博客记者参加新闻发布会,还是件新鲜事。 马修原本有个“战友”,现年73岁的退休能源策略顾问潘卡·贾威兹。但他 总是在新闻通气会上提一大堆和主题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不久便被“撵”出了 联合国。 马修可不敢怠慢这得来不易的机会。他现在的标准工作状态是,每天上午10 点,准时出现在联合国安理会的早会上。下午1点,参加联合国的新闻通气会。 因为这个会议没有时间限制,“我通常等其他记者都问完了才开始发问,这样就 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尽管联合国日常工作大多是“通过无聊的决议和提供粮食援助”,“没人关 心这些”,但马修博客的内容却能无所不包,既报道联合国总部的消防训练,也 调查其下设机构的财务问题。现在,每个月有9万多人次访问他的博客。 不过,他更喜欢独立的调查报道。“当我发现有一些事情联合国应该或者必 须做出回应,比如尼泊尔的游行,或者阿富汗,或者东帝汶,或者刚果,我就会 先做研究,然后提问。”他说。 如果联合国官员拒绝回答某个问题,马修通常会在博客上把问题贴出来,然 后写上某某拒绝回答。不过“好在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马修每天都会收到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电子邮件,比如海地、尼泊尔、索马 里、科索沃、中东、朝鲜等等,向他提供内幕新闻和图片。马修也有自己的“线 人”。他们有时会给他打电话或发消息,告诉他正在联合国悄悄发生的一些“秘 密”。 “他们有时会约我见面,那么我们一般约在联合国大楼以外的地方。如果被 别人看到,没准他们会受到纪律处分,即使他们所谈的是关于联合国贪污腐败和 管理不善。” “时间总是太紧迫,”他说,“我通常只能在晚上写稿。” 马修不喜欢传统媒体,在他看来,“传统媒体的记者能想到的最有意思的故 事,并不能都写出来”。而且,网络记者可以使用超链接的形式,这就使每个人 不必写一样的东西。比如当安理会发布一个决议,美联社和路透社已经做了报道, 那么马修通常便只需在自己的博客上链接它们,然后作出独家分析。 而对那些大媒体没有关注到的新闻点,这位博客记者则开始大展拳脚。“我 可有的是时间和空间,”马修说,“而且关键是,它的花费又不会像报纸那样多 得足以把我杀掉。” “我明白我的位置,它是一个补充,是一个任何人都在意的其他选项。”他 说。 每天从位于美国纽约曼哈顿的联合国总部大楼下班,马修都要坐上半小时地 铁,回到他位于布朗克斯区的家。这里是一个工人阶级的聚集地,住着波多黎各 人、犹太人、科索沃人、洪都拉斯人、墨西哥人……曼哈顿和布朗克斯,像是两 个完全不同的纽约。 马修从小住在这里。12岁那年,他的父母离婚。他在哈佛大学读了两年之后 便退学,到一家厨房打工。后来,他从福特汉姆大学获得了一个法律学位。 也许是因为出生地的缘故,马修特别关心那些被忽略和被轻视的弱势人群。 在常驻联合国以前,马修律师便因为常常向银行“发难”,要求它们修改向穷人 提供抵押贷款的政策,而在银行圈小有名气。 而现在,他热衷于替一些在联合国没有发言机会的国家提问,比如朝鲜、索 马里等第三世界国家。虽然联合国经常讨论的都是这些国家的问题,但记者的队 伍里,却几乎没有来自这些国家的同行。于是,马修特别留心有关这些国家的新 闻,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出来,并把问答贴到自己的博客上。 《纽约时报》把马修比作“闯进精致瓷器店的公牛”。文章说,他发表的报 道曾经激怒了不只一位联合国的高级官员。他发表那些“闲谈”、“流言”,或 是被官员们称之为“谎话”的东西。还曾被联合国常务副秘书长马克·马洛·布 朗称为“性情古怪的人”。 马修显然不喜欢这个评价。“那是因为我曾经报道过,他花了70万美元公款, 用于找人写一本歌颂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他本人的书。”他忿忿地说。 但是,马修似乎赢得了同行的尊敬,去年12月,他被选为联合国记者协会的 执行委员。 一位常驻联合国的记者说,尽管没有人把关,但是“不用担心,马修的博客 报道严谨负责,简直棒极了”。 马修拒绝在自己的博客上刊登任何广告。“必须做到完全免费,我绝不靠此 盈利。”他表示,这样做是为了充分保证自己在博客上畅所欲言的权利。 在马修看来,“自由的媒体是民主政治的先决条件,只有客观而有深度的报 道能够帮助那些低收入的人群,那些遭受经济歧视和不被接受的团体。” 因此,马修现在只能靠以前得到的一些资助为生。他申请到一笔7.5万美元 的项目资助。“你觉得它不够多?”他不以为然,“我可以靠它过上3年呢。” 偶尔,也有媒体向他约稿,这样马修就能得到一些稿费。 有意思的是,大胡子马修居然姓李,因为他的身上有着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 他的祖父早年从中国四川移民美国,是个研究飞机的工程师。10多年前,马修曾 和爷爷一起回成都老家探亲,“至今还有很多亲戚生活在四川和广东”。 夜深人静的时候,写完所有的报道,马修还喜欢在自家的小公寓里写写小说 和诗歌。他出版了一本小说,内容是关于“掠夺性的贷款”。在小说中,一个贪 婪而庸俗的贷款大佬终于良心发现了。这似乎正是马修的梦想。 “我真的喜欢联合国。我在这里几乎可以找到所有想要的答案。联合国一点 也不无聊,至少到现在还不。我肯定会做得一天比一天好。”大胡子马修说。 【牛肆】∽∽∽∽∽∽∽∽∽∽∽∽∽∽∽∽∽∽∽∽∽∽∽∽∽∽∽∽∽∽∽ ◆         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六章)    ·杨犁民·   1.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   冬天,高坪村凄凉而委琐。      满头白发的芭茅加深着荒芜,光秃秃的山岭让人想起寨子里猪二刀砍斧削般 灰尘满布的大头。      滴水成冰的季节,连为数不多的鸟儿也懒得早起。山山岭岭上,到处晃动着 早出寻水的堰桶,他们中不是我的外公、外婆,就一定是舅舅、表哥或表姐—— 除了从外面嫁进去的女人,高坪村全部姓郑。我的舅母则混在众多的舅母中间, 扛了把锄头,手持菜刀,急匆匆地走进菜地,选出家人一天所需的白菜、胡萝 卜、大蒜和葱。      拂去覆盖在岁月头顶上的积雪,敲开结满了冰凌的土地,白菜们依然生机勃 勃,衣着肥厚,像青春呼之欲出的表姐;大蒜和葱们绿意恣肆,胳膊白皙有如婴 儿。一锄下去,胡萝卜红肥绿瘦——这是高坪村冬天的太阳和心脏。我的舅母们 知道,温暖就在地底,除了深入土地内部,没有其它办法能够抵御年复一年渐次 加深的岁月和风。      和着冰疙瘩,舅母将全部鲜红、嫩绿和莹白都抱回了家。刮去腿脚上的泥巴, 敲开覆盖在身上的冰凌,舅母三下五除二,把白菜、胡萝卜、大蒜和葱们浸进了 刺骨的冷水里。忽略了细枝末节的分拣,眼光中对自己的作品也没有丝毫欣赏的 意绪。舅母动作利索,表情平静,以舞蹈的姿势深入生活与劳动的内部,使自己 看上去就像一棵白菜或者萝卜。      一畦一畦的菜园蜷缩在大片大片白土的边缘,蜷缩在大风较难吹拂的坡脚下, 于菜刀和锄头的锋尖慢慢后退。日子与时光步步进逼,菜刀和锄头别无选择,在 锋利自己的同时磨钝了自己。      只有一小块白萝卜躲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独自葳蕤。它被厚厚的泥土垒了很 高很高,只留一小撮锅铲似的头发露在外面,像虎头虎脑的小表弟。舅母们必须 保证它有足够的体温来保存一颗完好的心脏,使它不致纤维化或者空心化,以便 有充裕的力量和娇好的体肉赶赴大年三十团圆的盛大宴席,清淡一年一次难得的 油腻——白菜和萝卜,在做够了蔬菜之后,决定一年客串一回果实,就像城里人 饭后的苹果、香蕉,或者梨。      被舅母决定留到最后的那几棵白菜,则被捆缚着腰身——抵御寒冷的最后力 量,来自一片棕树叶,一束稻草,或是一根树皮。      我听见大风从瓦角、门缝和木格子窗乘虚而入,不断风干梁椽上盐菜们的尸 体,不断减少着蔬菜和粮食。而年近四十的老单身汉猪二也在一天清晨一头栽进 干枯的深井,解了永世的渴。      天空高远,菜园恣肆,白菜、胡萝卜、大蒜和葱,像挤满了的一茬一茬的日 子。面对菜刀和锄头的追问,它们一退再退,退到无法再退的时候,一年的日子 就快过去了。萝卜和白菜们争先恐后地朝前挤着,拼命强壮自己的身体,想要成 为那留到最后的一棵,走上团圆的盛大宴席。      收完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农历的又一个年头就这样结束了。我看见 舅母被赶赴宴席的喜悦催促着,在她身后,是一大片来不及整理的杂乱空地。      作为留到最后的一棵白菜和萝卜,它们也许是幸运的。舅母们的决定,使它 们形同英雄。      咔嚓,一棵白菜轰然倒地。咔嚓,一棵萝卜一分为二。刀光过处,血流无 痕,岁月的界限清晰可见,白森森泛着眩目的光。      只有被割去了身子的白菜根和被掏空了灵魂的萝卜坑,孤零零地,留在了去 年的田地里。   2.车窗里的村庄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春。      午后的汽车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孤独而机械地在大地上行进。      被一千种芳香和色彩所攻陷,村庄醉了,叫不出自己的名字。它斜倚在半山 腰,摇摇欲坠,全赖几棵老树搀扶,才没有从崖壁上掉下去。      村庄的醉态被地里的各种菜花看见了,咧开嘴一个劲地笑,有的笑得粉脸绯 红,有的笑得嘴唇发紫。先是一朵,接着是两朵,后来让远远近近满地里的菜花 全都听见了。它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阳光溅了一地。      空气发酵了。流了蜜似的,到处都是醉人的气息。连狗也被鼓动着,黄狗, 白狗,黑狗,花狗,懒懒地,在小路上追逐,愣把爱情演变成了一场浪漫的游 戏。      松树和杂木围成的栅栏,在耐心里一点点地脱掉了牙齿,一点点地老去。我 听见树皮不断剥落的声音,把午后的阳光击中。菜园在它苍老的怀抱里任性地绿 着,绿得有些过分,绿得有些骄横,绿得鸡们也丧失了力量和勇气,不得不就近 蹲下来,放弃了钻进栅栏的努力。      油菜花排好队,固执地向山坡上一路黄过去。眼看就要到山顶了,它却一下 子又停了下来。桃树和梨树也恰到好处地从屋角斜伸而出,把一朵朵鲜花别在村 庄的额角。   除了农人,只有蜜蜂还在深入季节和植物的内部,与花朵、庄稼说话,把握 着大地的秘密。      没有一个人走动,门上的锁还保持着上个世纪的样子。在城市的小偷眼里, 它已完全失去了锁的意义,撬开它就像拔掉一根稻草那么容易。然而,它却仿佛 从来就没有被开启过,钥匙丢在了过去,被时间所锈蚀。      一些衣物晾在屋外,主人还没有回来。没有风,它们只是耐心地等在那里, 听凭阳光一次次不停地抚摸,听凭色彩被一点点地磨蚀,鲜艳慢慢奢侈为一个与 己无关的形容词。      没有了琐碎的纷争和嘈杂,村庄空前团结。房屋和房屋都不说话。它们伸出 小路的手,穿过栅栏、田埂和菜地,把源远流长的血缘和姓氏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些人去了远方,一些人不动声色地留在了山坡上。      房间里午休的人,他已安然入睡,全然不理会一条明晃晃的公路就横亘枕 边,一辆汽车正隆隆穿过他的梦境……   这样的村庄,我曾经多么熟悉。它是我身体的籍贯,灵魂的故乡。      后来,我“唧”的一声,蝉一样地飞走了。村庄,成了我身上蜕下来的一层 皮。      如今,蝉蜕还在那里,就在那棵老红椿树嶙峋的脸上,却已与我的身体无 关。与我相隔的,不仅是二十多年的时光和一张汽车玻璃。      ——不可避免地,我成了这个春天的旁观者,成了村庄的过客和睡眠者梦中 的旅人。      我甚至来不及回头,汽车就已经走远了。      我不知道,它究竟要去哪里。   3.插秧季节   水渠清理过了。渠水开了笑脸。整日哗哗地流着,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 前追后赶,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稻田已经犁过三遍,丝绸一样,柔软酥松,内心终日游走着淡淡的云影,像 是得了一种空虚和饥饿的疾病。   秧苗早等得不耐烦了,一株株在温室里伸长了脖子,踮紧了脚跟,几乎要把 四壁踩翻,随时在听候出征的号令。   有一种催促和召唤越来越近。天空更加深邃和高远,大地更加开阔与宁静。 世界在躁动和复苏中渐趋平息,酝酿着更大的生长和收成。   杂草早已被击败。牛已经轻松下来,躺在稻草中悠闲地反刍。农人不慌不 忙,要在睡眠和憧憬中积攒起足够的精神和力气。      头戴斗笠,脚穿草鞋的农人站在水田和秧苗边,就像一位将军,他要在大战 前最后一次巡视战场和士兵。      又一场雨水落了下来。农人在睡梦中惊醒,大地轻轻地翻身。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搁了起来。村庄终于在季节面前放下了纷争和琐碎, 听命于无声的召唤,取得了空前一致。      大锅煮饭,大碗盛肉。阳光灿烂的日子,村庄集合起了所有的队伍,“牛上 枷担水上渠”,浩浩荡荡地奔赴前线,田地盛大,开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革命。   天和地展开画卷。大地上,到处都是弯腰的人。      虔诚地俯下身来,向大地学习写字。一笔是耕耘,一笔是播种。收获,取决 于大地和雨水,取决于学习的态度。      用劳动、汗水和智慧在稻田这张波光鳞鳞的白纸上写诗,光脚板的农人信心 十足。一粒粒绿色的文字撒下去,整个大地顿时生意盎然,拓宽了天和地。      连放假的孩子们也被集合起来,穿梭于村庄和田埂,提饭送水,忙着运输。 整个后勤线畅通无阻。      而布谷鸟则是高效率的播种机,声音的秧苗撒下来,大地一时间添了片片新 绿。   再没有一种喜悦能如此鼓舞农人的士气。在天底下劳动,农人的肌肉是这个 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大地在此时才真正地醒来。它站在一块巨大的玻璃上,有些摇晃和眩晕。      这是劳动和孕育的季节。村庄沉浸在亢奋中。过了这个季节,农人的生命中 就多了一种牵挂和使命。      他再也睡不安身。有时一夜起来三次,去查看秧田:田埂的被盖有没有被谁 踩破,水够不够喝。      他得找出满版文字中的另类和稗子,不允许出现一个错别字。      更多的时候,他和镰刀、挞斗蹲在墙角,默然不语。等待和期望磨练着耐 心。   没有赞扬,也不需要鼓励。成千上万的秧苗在农人眼眸中憋足了劲,争先恐 后,一点点地,提高着自己,一点点地,抬升着大地。      直到它高过了农人的憧憬,涨红了农人的脸庞;直到它幸福得低下头来,像 在等候着下一场新的孕育。   4.缠来绕去的小路   闪电一样穿过森林,穿过荆棘,穿过田埂,穿过荒野。      一条条小蛇,永远把一截身子留在外面,累死了多少饥渴的脚步,牵引着多 少期盼的目光。   在小草的怀抱中午休,在庄稼的浓荫下歇息;于一场大雾里睡去,又在一滴 露水中醒来——      这岁月的大网,这命运的掌纹,最先磨破了谁的一双鞋子,继而又磨光了谁 的一生。      爬坡下坎,穿涧过河,躲躲闪闪,犹犹豫豫。一头连着新鲜的菜畦,一头连 着孤独的荒坟;一头连着湿漉漉的朝霞,一头连着灰蒙蒙的黄昏。      最美好的想象是一朵白云的背影,最深刻的记忆是一头牛的蹄印。   八个女儿嫁出去,三个媳妇娶回来。六个儿孙走向远方,九个老人上回归土 地。      一顶花轿迎回来,一家人的喜悦是一个村庄的喜悦。      一副棺材抬出去,一家人的悲戚是一个村庄的悲戚。      脸色压低乌云,一个村庄的大手小手团结在一根绳索上,一个村庄的恩怨情 仇消融在一副棺木里;一个村庄的泪水下了一场雨,一个村庄的脚步踩断了一条 路。      胶鞋走出去,皮鞋走回来。最高的皮鞋是最低的辈份。      铙和钹,都是铜铸的木讷嘴唇,诉说着不变的命运。      十指按住七孔的唢呐,按住一肚子的悲喜。黄铜的花朵,盛开幸福与喜悦, 也盛开悲怆和哭泣。      ——有了整个村庄的承担,一个人的命运便轻得不值一提。   结满了瓜果的古藤,藤的尽头,亲情花团锦簇,结满了外公、姑母、舅舅、 姨妈、表兄,结满了故交,也结满了世仇。      最苦的那个瓜,至今在异乡流浪。      小草长了又长,野花开了又开。织成岁月的死结,织成村庄和小路自己也解 不开的大网。      偶尔有一两条小路自村里爬出来,从大山的肩臂上探出头,不停地,眺望……   5.目击而亡   冷风吹拂,万物萧疏。      我常常和一个叫侯德强的人,各自骑上一辆破烂的摩托车,满山打猎,打麂 子、刺猬、山猫……      打得最多的是野兔。      这个叫侯德强的人,是我小时候的英雄。我经常看见他骑了一辆在当时还十 分少见的自行车跑乡村邮路,每天往返几十公里,一顿饭量大约等于30个泡粑。      他1.80米的身躯上挎着一杆鸟枪,鸟枪上常有三五只麻雀、斑鸠等鸟类的尸 体晃荡。   月黑风高。   站在乡村公路上,用头顶上的射灯朝对面山坡上扫去,没有一只麂子能逃过 侯德强的眼睛——除非它永不转身。      然而,是麂子都得转身。      一双幽蓝的眼睛顺着光道反射过来,像两颗遗失的巨大珍珠,散发出寒冷的 光。侯德强指给我看时,我把衣服紧了又紧。      如果麂子碰巧侧着身,珍珠就会变成一颗。它悬浮在黑暗丛林的海洋上,空 洞而虚幻。      此时,我抬头,月亮像一颗更大的珍珠,孤独地在天庭上游荡。      砰。一声枪响,震落了满天星子。丛林中,珍珠熄灭了。我感觉到一股冷风 钻进我的骨头,月亮躲进了云层里……      麂子没有明白,是自己的眼睛出卖了自己。      ——死了的麂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沙沙沙沙……”      借着夜色和丛林的双重掩护,聪明的刺猬穿行在灌木的隧道里。      ——侯德强洞悉所有动物的秘密。      循着声音拿射灯扫过去,刺猬的性命危在旦夕。      刺猬一定恨死那些落叶了,是它们弄出的声音,曝露了自己,使它不能在找 到食物后如期返回,与儿女团聚。   对于侯德强来说,打猎就是击碎黑暗中反光的玻璃。   可是连聪明的刺猬,也不知道在灯光面前闭上自己的眼睛。     它甚至忘记了,把自己缩成一团刺球,顺着小路滚下山坡。   黑暗中,兔子的眼睛是红的。      它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得厉害。一棵青草或是一片菜叶,就值得它拿生 命做赌注。      公路上,摩托车的灯光指向哪里,兔子就奔向哪里。      公路拐弯了,一面石壁挡住了去路。然而兔子不拐弯,它顺势蹲在那里,眼 光中溢满了平静和肃穆。      ——它只有求生的本能,已没有死亡的恐惧。      面对近在咫尺的兔子,猎人只得把枪拿远些,好让兔子有一个全尸——兔子 不堪一击。      在我的老家,一个人太笨,人们不说他笨,说他“兔”。      可见兔子的“兔”,是出了名的。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小镇。听说侯德强的枪也被收缴了。      睡梦中,我被满山满岭睁大了眼睛的动物追逐。我听见子弹从耳边呼啸而 过,我已千疮百孔。      我是被一双双或红或蓝的眼睛击中的。   6.毗牛而居   离瓦屋二三十步,是牛栏和厂厂。      牛栏不住牛,住猪,住羊——牛“羊肉没吃到,背了一身羊膻”。      框架结构。简单地支起几根木棒,盖上杂草,地面铺以包谷壳,牛便有了自 己的家。牛住的地方叫厂厂。      鸡有鸡埘,狗有狗窝。碰上更穷一些的人家,牛连厂厂也没有。      它被拴在核桃或者红椿树上。太阳最先从它的眸子里升起来,又最后从它的 眸子里落下去。      我在黑夜里走村串户的时候,最先就是通过牛的瞳仁,才看到了人家屋檐下 的灯火。这时候,牛看着你,不搭话,连小偷,都感到了亲切。      牛的欢乐只属于童年。牛满一岁,就得告别玩伴,学会犁土,学会沉默,不 再往地里撒欢,不再和鸡、狗说话。      它得像个大人的样子,肩负最苦的农活,在黄昏的时候和狗一起,或前或 后,把猪和羊群带回家。      我在牛的蹄窝里看云,颠倒的天空加深了我的恐惧和眩晕。稍不小心,我就 会掉进那幽深的倒影。      然而,牛不怕。牛在自己的脚印里解渴。牛把大嘴往水洼上一搁,便把整个 天空和白云吸得干干净净。      转弯的时候转弯,调头的时候调头。一鞭子狠狠地抽下去,就像抽在了石头 上,牛仍然没有言语。      牛理解一个男人的暴躁和发泄。一头牛和一个农人走在大地上,就像一对孪 生兄弟,天和地都更加孤独。      无论举起还是落下,牛和人总是通过鞭子说话。牛对拷打和纠缠了自己一生 的鞭子没有仇恨;牛死了,鞭子和犁铧在墙角哭泣,哭死去的朋友和敌人。      黄昏归来,羊顺便偷吃了邻居的庄稼,猪们死活不肯进圈里去,牛却已经悄 无声息地卧在了厂厂里。      牛从不偷吃。牛的一生,便是打败板结的土地,替庄稼说话。牛吃的包谷 壳,是庄稼死后对牛的报答。      最纯粹的素食者,牛的粪便干净清香,可以肩挑,可以手拿。      暴风雪之夜,我偶起小解。我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了牛的眼睛里。牛依 然没有入睡。舅舅在隔壁喃喃呓语:“这么冷的天,该去给牛堆几捆包谷秆。”      没有谁会害怕一头牛——牛连老虎都不怕。      只是在主人要杀它的时候,牛的眼里,有一丝泪花。 ◆         窗外有个小鸟窝    ·村夫·   我阳台的花草,大多为易种易活的一类,所以只能招蜂引蝶,鸟儿便不肯光 顾。按明代袁中郎的说法,花儿是有级别的,他认为“花之有使令,犹宫中之有 嫔御,闺房之有妾媵也”。梅花以迎春、瑞香为婢,海棠以萍婆、林檎、丁香为 婢,牡丹、芍药、石榴、莲花、木樨、菊、蜡梅等都有使婢。如此对照,我的花 草只够使婢资格,何敢望凤凰来仪?但燕子并不高贵呀,它飞进阳台也只打一个 来回调头就走,这就有些不明白了。于是我向阳台有燕的施君讨教,施君道: “我也没什么特别安排呀!”倒也是,他的花草也不过牵牛、茑萝、锦葵之类。 不过,他的居屋是“有地有天”,花草落地生根,朵朵鲜活,大大胜过我的盆 花;而且施君诗、书、画样样上手,俊士雅人,引燕来巢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忽然有一天,我听到鸟儿的唧唧声了。      那是在夏日清晨,因为热,头夜睡觉我没有关上窗门,于是行道上的水杉就 嵌入窗口,俨然成为一幅水彩画。我一眼就看到画中那簌簌的动,但却不见鸟儿。 连忙趿着拖鞋到了阳台,依然不见鸟的影子。回头又戴上眼镜,才发现那小精灵: 它是那么小,才拇指般大,一只,二只,三只……,大约有七八只吧,都在枝桠 间哔哔剥剥地跳。很快,我又发现了鸟窝,拳头般大小,绿的颜色,显然是就地 取材,而且刚竣工不久。   这是什么鸟呢?麻雀是我熟悉的,但它不是,因为身躯要小许多,叫声也不 一样。麻雀是经不得驱赶的,是否是1958年全民驱雀运动落下的后遗症,我不知 道,总之你不经意的一声,它就慌慌地飞窜着躲到屋檐下去了。而它却不然,别 看它小,你逗它,轰它,概不理睬,自顾在枝桠间跳来跳去。这使我想起了《逍 遥游》中被庄子讥嘲的小雀儿,它没有鲲鹏的冲天之志,却反问道:“我快快地 飞,累了,就停歇在树上、地上休息,为什么要高飞九万里去南方呢?”   小雀儿是有自知之明的,它的问话尽管有点儿傻,却不乏天真和可爱,它的 诚实尤其值得称道。就当前来说,世界不缺伟大,缺的是诚实啊!我们每天都在 歌颂伟大,这固然不错,但也不该讥嘲弱小呀!小雀儿不计较这些,自得其乐。 我种花草,但求三分绿意,春燕与我无缘,却得小雀儿青睐,也该心存感激呀!   但因此,我却与邻居闹上口角儿:   那时行道上的水杉已经由绿变黄,几阵西北风,叶子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不 知什么时候,小雀儿也飞走了。   对于小雀儿的不辞而别,我有点儿感伤。不过,我没有责备它,因为它原本 就是不速之客呀!但我却时时想起它:“小家伙飞到哪里去了呢?是到大山里去 的吗?明年什么时候回来呀?……”   初冬的阳光暖融融的。这一天,我坐在窗前对着树上的空巢发呆,忽见枝条 猛烈地摇动起来,心头陡地一惊,立即冲出阳台,却见楼下的邻居正用一把长长 的砍刀笃笃笃地砍着水杉的枝条,那鸟窝都快被震坍了。   这样的事已经连续多年了:行道树枝枝叶叶的伸展,给夏日带来浓荫,这是 大家都高兴的;而冬日尽管脱去装束,仍然影响着下层住户的光照,这就容它不 得了,因而便有遭受砍刀的恶运。每逢这时我心里都不好受,然而又无奈,为了 息事宁人,我总是默不作声。而这回不同,因为有了小雀儿,砍去枝条等于毁去 它的家园,以后它还怎么振彩扬羽呢?于是我便挺身而出了……   事情过去好多天了,我还是闷闷不乐。小雀窝总算勉强保住了,但大部分枝 桠还是被砍了去,留下它高高地架在枝梢上,一副孤零零的样子,让人看了止不 住心酸。妻劝道:“算了,你爱鸟,笼养一只得了。”可我疏懒成性,哪里养得 鸟呀?即使养得鸟,笼鸟又怎及林鸟之乐呢?何况,我又怎舍得下这可爱的小雀 儿呀?   小雀儿啊,明年开春你还能回来吗?   小雀儿明年春天没有回来,后年春天却回来了。这着实让我高兴。水杉这东 西贱得很,才隔了一年,那枝条又蓬蓬勃勃旺发起来了呢!而经过了一次纠葛, 上年冬天,楼下邻居也没有再用砍刀,于是小雀儿又重新回到了它们的家园。   不过这样的日子只有半年。夏秋之际,照例是台风多发时节,水杉因为头重 脚轻,最容易成为台风肆虐的对象,仅一个晚上就生生折断了好几株。它们横七 竖八地倒在行道上,其中一株是半折着搁置在隔壁邻居的阳台上的。有关部门派 来工人,嗨嗬嗨嗬拉了半天还是拉不下来,而爬又不敢爬上去,最后还是架了长 梯才算解决问题。至此才知道,楼下邻居不说为了光照,还真有些未雨绸缪呢!   大约便因此,没过几天,行道上的所有水杉都齐刷刷拦腰断了——不过,不 是折断,而是锯断。这情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少林武僧在此练梅花桩呢! 这显然是有关部门所为。对于楼下邻居,我尚且无能为力;对有关部门,我还能 有什么办法?何况我已经认识了“未雨绸缪”,所以即使再爱小雀儿,也只有听 之任之了。   ——总之,小雀儿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丝露集】∽∽∽∽∽∽∽∽∽∽∽∽∽∽∽∽∽∽∽∽∽∽∽∽∽∽∽∽∽∽ ◆ 在风中掉落    ·于怀岸·   上篇   大春高考完毕,从县城回来的那天,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刚刚在前一日煞 尾,但天空仍然低沉着,洪水也没有退去,黄浊浊的一片,淹没着猫庄大部分人 家的稻田。那时正是稻子抽穗扬花时节。车子还未进村,在山路上盘旋着的时候, 大春就望见了那一片浑浊的黄水,从黄水漫上来的位置判断,大春知道他家那几 亩上好的水田已没入其中。他的眉头慢慢地锁了起来。他对坐在身边一个叫彭平 的同学说,你晓得吗,那里面有一口天眼(本地话,即天坑),水一大起来就消 不退,就淹。他的同学却说你们猫庄象一个窝坑,现在更象一个湖泊了。大春把 眼睛朝前望了望,他认得坐在前排的那人是乡政府的干部,就说要是让我当官的 话,只要把那口天眼打通,猫庄就淹不着了。你晓不晓得猫庄年年都要损失二三 十万斤粮食,如今当官的尽是些饭桶。车厢里没有谁接他的茬,那个乡政府干部 只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又惬意地靠着椅子眯起细眼打盹。大春的同学认得那人 是王乡长,见王乡长又歪过了脑壳,说你当官还要几年?大春说我现在后悔了, 我不该报理工。      我想我应该当官,大春觉得他的意思表达得不够准确,又加了这么一句。      当官自然好,他的同学没大春考得那么理想,敷衍着说。      大春觉察出同学的心不在焉,就把目光又投向猫庄那一片浑浊的黄水上。车 子一直开进猫庄村里,大春的双眼就没收回过,随着车子的颠簸,他的眉头越锁 越紧了,以至他的鼻梁上方结出一个很大的疙瘩。他知道这场洪水无疑会给他上 高校造成许多麻烦,洪水淹没了他家的稻田,也一定冲毁了他家的烟地,而这些 稻子和烤烟是他学费最主要的来源。   大春是在陈晓康家门口下的车。      那个时候陈晓康家门口聚集着许多人,几天几夜连续不断的暴雨把猫庄村民 们对美好生活的信念粉碎得荡然无存,他们带来一张张愁苦无比的脸聚集在一起 哀声叹气,日老天爷的娘。大春的爹刘强也在其中。他是来看大春回来了没有, 大春给他说过一考完就回家帮他烤烟。刘强蹲在地上吸旱烟,他自己制造出来的 烟雾笼罩着他的脸,而他的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比所有的村民们更要愁苦一百倍。 刘强给陈晓康说过,女儿小芸已经上了中专线,儿子大春早就给他说了填首都的 那所理工大学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把握。一对儿女的学费够他刘强喝一壶了。从 暴雨降落的那个晚上刘强就再也睡不着瞌睡,暴雨淹没了他家的稻田,冲毁了他 家的烟地,他的心里也汪洋着一湖苦水。因此,刘强蹲在那里和谁也不搭话,一 个劲地制造了许多呛人的烟雾。   车在离陈晓康家一丈多远的地方停住,大春从车上跳下来。   刘强一眼就看见了他家大春,跑过去帮他儿子拎被卷。刘强问考得还好吧? 大春说还不错,上线应该没问题。刘强一边走一边连说了几声好,好,好!他又 说你们都给我挣脸,我这把老骨头累死了也值!刘强说他累死了也值,当时聚集 在陈家门口的村民们大多数都听到了他的这句话。陈晓康自然也听得分明。那时 许多人心里都在为刘强洋溢出来的自豪而由衷地替他骄傲。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 猫庄将出第一个大学生了。猫庄这么些年来还未出一个大学生,这不是说猫庄的 孩子不上进,主要是因为穷,没有人能坚持住在贫穷的煎熬中把儿女盘上大学。   大春在陈晓康家门前憩了一会儿,他说他有点晕车,跟陈晓康要了碗水喝, 大春说我从来不晕车的,今天不晓得怎么搞了?陈晓康从大春的脸上看出了他内 心的焦虑,说你憩一会儿就好了。大春很疲惫地对他笑了笑。   大春回去的时候已近黄昏。天空仍低沉着,压抑的很,村子四周却有了淡淡 的烟岚。   大春走了不远,村里的刘小飞对陈晓康说你看大春的头都快白了。其时,正 有一抹夕阳从云缝里漏泻出来,照在大春的后脑勺上。大春的头上确实有了不少 的白发,但也没有刘小飞说的那么夸张,黑发还是居多,只不过被夕阳一照,白 发亮晶晶地闪光,分外耀眼,而他的黑发却毫无光泽,给人造成了错觉。   陈晓康对刘二毛说,读书是劳心费神的事,哪像你这铁木脑壳生锈了也不想 一点的事。   大春回家后就帮着他爹刘强烤烟。他家的烟地虽然被冲毁了起码四成,但仍 有满棚烤的。由于烟叶每年八月初就开始收购,赶得上学生开学前变成现钱,刘 强家地里每年主产都是烤烟。大春每年放假回来也总是烤烟,很有技术了,他家 的烟棚也总是出好烟。刘强今年栽了一万多株烟苗,洪水冲毁了一些,仍还有六 七千株,刘强把大春和小芸的学费全寄托在他家的烟叶上。   烤烟看起来是一门轻松的活儿,肩不挑手不提的,其实也是非常地累人。一 满棚烟一般要烤五六个昼夜,温度是慢慢升上去的,无日无夜得盯着,掉温或升 温过猛都会使烟叶蒸片。也就是说烤一棚烟得熬五六天的瞌睡。一般人家都是两 个人替班,一个白天看着,一个夜里守着,但大春是从来不让他爹刘强插手的, 因为刘强日里要忙地里的活儿,本来就累人,让他夜里熬瞌睡,大春心里过意不 去。实在熬不住了,大春就让他妹妹小芸替他一会儿。小芸不会烤烟,只能在小 火期和大火期里替他哥,在大春定好的温度上保持一段时间。   大春来瞌睡的时候就去陈晓康家走走。陈晓康家距他家不远,走走,瞌睡就 醒了。那些日子,他几乎每夜都要带着一双红眼珠子去陈晓康那儿,不是给他还 书就是从他那里拿书。大春说看看书免得打瞌睡,一棚烟烤砸了就得损失千儿八 百块钱。陈晓康知道大春家的烤房是8×8五台半的大棚,每棚出干烟二百多斤。 刘强家每棚都出好烟主要是大春烤烟认真,不像别人那么大意,一掉温七八度, 一猛升又是十来度,大春他是没法儿不认真,他根本就不敢掉以轻心。   陈晓康给大春说要书你自个儿去床脚的纸箱里拿,喜欢哪本拿哪本。陈晓康 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业余写了十多年小说,至今没写出什么大名堂来,但书和 杂志却买了订了不少,村里有点文化的都喜欢往他家里跑。   陈晓康问大春你家烤几棚烟了?   大春说已经烤了四棚,还有三棚就差不多完了。   陈晓康问烤得还好吧?   大春说好,大多数卖中部三级应该不成问题,中部二也级有一大层。今年烟 叶收购价中二是六块三,中三是五块八。陈晓康在心里给刘强家算了一下,看来 烟叶钱凑大春一人去高校的学费该是绰绰有余,小芸是中专,再想想办法,跟亲 戚寨邻们求求方便,刘强肩上的担子就轻活多了。难怪这几日他碰到刘强和大春 娘,他们脸色比落暴雨的那些日子晴朗多了。   大春却不无忧虑地说烤得再好有个卵用,到时候烟站里会不会压级。   陈晓康说烟站里不是开始收烟了吗?   大春说听有些人讲比去年级别松些,也有些人讲比去年还紧。   陈晓康说还是没个准?   大春说卖烟实际上是卖人,有关系的末级也能卖三级,没关系的三级只能卖 末级,年年不是一个样。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骂了一句粗话,日他娘的,这社会!   卖烟确实就是卖人,卖与烟站验级员的关系,有关系的卖得上价,没关系的 暗地里打砣子也卖得上价。烟站里收了关系烟,就靠压老百姓的来调整级别。陈 晓康知道大春家年年出好烟,年年却卖不上价。   陈晓康后来一直记得大春说这话的那夜,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但他俩坐 在阴暗的阶沿上,心里都不好受。大春是忧虑,陈晓康的心里除了忧虑还多了一 份沉重。   大春的耽忧并非多余。   果然在不久的几天后,大春在卖烟的时候与乡烟站的验级员发生了冲突。   大春与乡烟站的验级员发生冲突的那日是八月中旬的一天。那日的前夜大春 到陈晓康那里醒瞌睡,跟陈晓康说他明日进城去看考分,他说考分早就应该出来 了。但第二日清早陈晓康却看见他背了两捆黄灿灿的烟叶,搭车到乡烟站去卖。 那日猫庄许多人家都去卖烟,寨上刘二毛的手扶拖拉机装了满满一车箱烟叶。   陈晓康问大春怎么没进城去,大春说小芸已经进城去拿录取通知书了,我让 她代我看看,省得多花车费。陈晓康说年年都是你爹你娘卖烟的,大春说他们忙 着呢,要去地里打烟叶。他又说你呢,今天不去卖,有车子呀。陈晓康说他家的 烟叶还未选出来,等两天再去卖。   刘二毛发动手扶拖拉机,就去了乡里。陈晓康注意到这次去乡里卖烟的十来 个人全是寨上二三十岁的年青人,没有一个上年纪的老把式。   大春他们到乡烟站时,也不算晚,但乡烟站的铁门外早已围满了黑鸦鸦的一 群卖烟的烟农。他们像一群没头的苍蝇似的,乱哄哄地叫嚷着,拍打着铁门上那 根粗大的链条锁,发出一些尖锐的声响,刺得耳根子一阵阵发麻。   刘二毛熄了火,抬手看了看表,粗声粗气地问那些先到的烟农怎么搞的,都 九点多了,烟站还不开门?人群中有人说又来了一车,今天怎么收得完。刘二毛 抓住一个烟农问烟站到底在搞什么鬼?那人说里面在收烟呀。大春说门锁着呢。 那人愤愤地说锁着就不能收烟了,收黑烟呀!刘二毛说不会吧?那人说我天麻麻 亮就来了,王乡长的小舅子孙麻子拉来了五大车烟,烟站里还在收他的烟呢,可 能要等到收完才会开门的。   看着大春迷惑地望着他,那人又加了一句,孙麻子是个烟贩子。   人群中不断地有人高声地抱怨着,像一锅烧开了的水,正在沸腾。大春听人 说过乡烟站站长正是王乡长的亲兄弟。那一刻,大春感到他的心里被什么东西堵 得发慌。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上中天,阳历的八月中旬也就是农历的七月初,正是秋老 虎肆虐时候,太强烈的阳光炙烤得街道上的三合土发出一层惨白的光芒。堆放在 阳光下的烟叶被晒得焦脆脆的,一碰就碎,没人碰也滋滋地掉屑末。人也被晒得 头昏脑胀。阳光吸走了烟叶上的水分,烟农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疼,他们 除了偶尔骂几句娘之外,惟一能做的就是干等着。   终于,烟站里面来人下了铁门上的链条锁,五架农用车轰轰隆隆地开出了铁 门,烟农们抱起自己的烟,一涌而入。   大春与烟站的验级员发生冲突是在验级的时候。天变一时,外面不但没有了 太阳,而且已经下过一场瓢泼的阵雨。   大春是猫庄村第一个验级的。分管猫庄村烟叶收购的验级员正是乡烟站站长。 乡烟站里总共只有两名验级员,王乡长的弟弟既是站长,也是验级员。大春打开 他家的那捆烟,那是他家精选出来的一百多斤最好的,不但烟叶匹长,而且黄得 纯正,不带一个白点黑点,正常验级中二是不会下来的。大春打开烟叶的时候, 烟站晦暗的天棚里立刻显现出一片耀眼的灿黄,所有的烟农几乎是在同一刻发出 一片惊呼。那是由衷的赞叹声。大春的心里也莫名地激动起来。   大春看见王站长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他就不动声色了。他拿起一小扎烟叶 抖了抖,面无表情地对大春说上称吧。大春就把烟叶再次卷起,捆好。刘二毛过 来帮忙,两人把烟抬上了磅称。王站长过完称后说往烟库里抬去,他转身对望着 他的那个女开票员说七十六公斤,下部三级。正与刘二毛弯腰抬烟的大春不动了, 刘二毛也不动了。下部三级的价是三块六一斤。大春一下子瓷在那儿,一双血红 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王站长。   王站长却一脸的平静,声色不露。   大春说你讲什么,几级?   王站长说下三。   大春说明明是中部烟,你眼珠子掉裤裆里了!   刘二毛也反应过来,他说王站长你不是开玩笑吧,就这烟……也就下三?   王站长说就下三,他掉转脸来对大春说你爱卖就卖,不卖拉倒。   大春却固执地说我前面那人就那几匹黑烟也卖了中三,让大家评评理,谁的 烟好谁的烟差?   下面的烟农,主要是猫庄的那几个年青人发出来一片起哄声。   王站长脸上挂不住了,他再次说,声音带着严厉,我讲了你爱卖就卖,不卖 就走。赶快拉走!他又对站在大春后面的烟农喊下一个,快点,再有半个钟头我 就下班了。   大春气得头顶上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 指着王站长,你,你,你……   王站长说你,你算老几,那人是谁,那人是东水村当家的,跟我铁得很。他 看着大春的那捆还放在磅称上的烟,骂了一声你别碍了别人!飞起一脚去踢那捆 烟。烟捆扎的是两头小中间大的圆桶形,从磅称上跌落下来,在烟站的水泥地上 滚动起来,只一眨眼的工夫,滚出了天棚,跌进外面的深水沟里。   那时烟站里的烟农们的眼睛都在追随着那捆滚动的烟叶,他们是被大春的那 声“狗杂种你赔老子的烟!”的尖锐的叫喊声惊骇得收回目光的。在他们掉转目 光的当儿,他们看到的是一道白光向王站长扑去。等他们醒过神来,看到大春与 王站长已经扭打在一起了。   烟站的职工们抄起家伙过来帮王站长,猫庄村的十来个年青人也从人群里跳 出来,他们对烟站的人说狗日的都把家伙放下,谁敢帮忙就找谁的碴!但他们谁 也没去把扭打着的大春和王站长分开。   分开王站长的是乡派出所的两名警察。那两名警察与王站长的哥哥王乡长几 乎是同一时刻冲进烟站来的。他们三人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火烧裤裆的紧 急样。   那时王站长已经鼻青脸肿,大春也是脸肿鼻青。   烟农们看着两名警察郑重其事地给大春铐上了手铐,把他拖去了派出所。   小芸从县城回来,下车后刚好是风云突变的时候。她一跑进陈晓康家的屋檐 下,豆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砸落下来,公路上被雨点打起的烟尘一条黄龙似的游 动、翻腾。   陈晓康从屋后的烟棚看过温度表出来,看见小芸在屋檐下躲雨。她的双手抱 着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胀鼓鼓的。那信封比一般普通的信封大不了多少, 但小芸还是双手抱着,很小心很虔诚的样子。她的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有些萧瑟。 看着她那庄重的神色,陈晓康知道小芸手里抱的是她的录取通知书。   陈晓康说小芸你的录取通知书拿回来了。   小芸高兴地说拿回来了。   陈晓康问是哪个学校?   小芸说省邮电学校。   陈晓康说好哇!你哥呢,你哥上线了没有?   小芸更加兴奋地说我哥上线了,上重点线了,今年理工类重点线是638,我 哥的考分是653,全省也是前几名呢。   陈晓康也感到很高兴,说大春录取首都理工大学肯定成了,你爹你娘再苦再 累也有劲头,你们兄妹都给你家大人争脸!   小芸说给我爹我娘争脸的是我哥!   小芸跟陈晓康借了一把伞,冒着大雨回家去。她要把好消息尽快告诉给她爹 她娘还有她哥。小芸回走后,陈晓康找出蓑衣斗笠去田间看水。他在一丘坳田里 扯了一阵稗草,刘强也来看他家的田水,刘强远远地看见了陈晓康,就喊来呀, 来呀,一起吃杆烟来。陈晓康停下手里的活儿,去刘强那边吃烟,刘强掩饰不住 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大声地说我家小芸考上了省邮电学校,我家大春也超过了重 点线好多分,他肯定要去北京上大学。      陈晓康说我听小芸讲了,大春超过重点线几十分,他去北京上大学不成问题。      刘强和陈晓康一边吃烟一边说了一阵话。刘强看过他家的田水,又回去了。      刘强回去的时候陈晓康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看见刘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 路,整个人都有点飘。五十多岁的人了,忽然间像年轻了一大截,走起路来跟小 伙子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但是过了不到两三杆烟的工夫,陈晓康又看见刘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奔来。 这时天已快黑了,陈晓康正洗脚上岸,看到刘强跑得踉踉跄跄,完全又是一个苍 老老头的步态。刘强他这是怎么着了?陈晓康有些不可思议地想。   刘强走拢来,对陈晓康说大春这孩子出事了!   陈晓康说大春不是卖烟去了,他能出什么事。   当时陈晓康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刘二毛在回来的路上翻车了。   刘强说出事了,大春被派出所铐走了。二毛刚才给我讲的,大春在烟站里打 了王站长。   陈晓康问大春怎么就打了王站长,刘强的喉头哽咽了,说千不该万不该,是 我老糊涂了,我不该让大春去卖烟,大春那个脾气还能不出事。他又说晓康,我 听二毛讲派出所李所长是你孩子的舅,你去给大春求个人情吧,我们全家都不会 忘记你的大恩大德的。   李所长其实只是陈晓康孩子的远房舅,但他跟陈晓康却是货真价实的铁杆哥 们,中学里一个铺睡大的,陈晓康给刘强说那我去试试吧,不过把握不那么大的, 因为大春打的是王乡长的兄弟。   陈晓康和刘强赶到乡派出所里,派出所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东头的审讯 室里亮着灯。他俩走到审讯室外,看到门是虚的掩着,推开门,他们就看见大春 站在审讯室里侧的窗户下。一把锃亮的手铐一端连着窗户上的铁条,一端连着大 春的手腕。听到开门声,大春也抬起头来,看见进来的是陈晓康和刘强,他喊了 一声爹,说你们来了。大春喊他爹的声音有些异样,陈晓康想大春的眼眶里肯定 有泪水在转动。但大春没有哭出声来,把泪水吞了进去,在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上最终还扯出了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   刘强走到大春的身边,疼爱地抚摸着大春的脸,他叹了一口气,说大春你怎 么能打王站长啊!   大春不看他爹,说那狗日的该打。   刘强说,人家是官,我们是老百姓,自古民不与官斗呀!   大春说,那狗日的把那一捆上好的中二烟踢下了水坑。   大春就把日里跟王站长发生冲突的事给他爹和陈晓康讲了一遍,刘强的心里 也窝了一堆火,他是舍不得挨打的儿子,更舍不得他那一百多斤泡了水的好烟。 但刘强还是说你不能打他,人家是官呀,人家要是关你一月两月你就上不成大学 了。   大春说,那狗日的不赔我烟我就不放他。还有那个王乡长,我一进来这个狗 杂种就甩了我一耳刮子。      刘强说,我的儿呀,你就告个低吧,向人家认个错,你上线了,就要上大学 去,人家要是关你一月两月你就上不成学了。   大春仍犟着说,谁给谁认错。   十一点之后,李所长和两个干警醉醺醺地回派出所来。李所长看见陈晓康坐 在审讯的沙发上,一下子愣了,他对陈晓康说这孩子是你们家的?陈晓康说是我 兄弟,要请你老兄高抬贵手,让我领回去,他过几天就要上大学了。李所长挠了 挠头皮,他说这事硬是有点不好办。他对手下的两名警察挥了挥手说回去休息吧, 这儿没事了。两名警察走后,李所长坐下来呷了口冷浓茶,半晌才开口说刚才王 乡长还说要办他妨碍公务、袭击国家公务人员的罪行。他狠狠地掏了陈晓康一拳 说你狗日的怎么不早来,早来我就不吃人家的请了。刘强一听急了,他哀求着说 李所长你千万要高抬贵手,大春这孩子真的要上大学了。陈晓康霸蛮地说我不管 你为不为难,我兄弟我今晚得领回去。李所长说那不行。陈晓康说李大林你凭良 心讲讲,到底谁对谁错,整个案情你也晓得了吧?李所长说你又来了,书生气就 是改不了,我不办这案,人家还可以往上交。算了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吧。他拍 了拍陈晓康的肩膀说老哥你就放宽心吧,我保证三天内让你领人回去,误不了他 上大学的。   第三天,陈晓康和刘强去派出所把大春领了出来。李所长说这事他也办难了, 王家那两兄弟就是不通人性,咬着刘大春打人不放,硬要他报县局去。他解释说 大春这只是假释,给他办的是拘留十五天,罚款三百元。大春出来的时候他还说 十五天内必须把罚款交到派出所来。   但是大春却拒不交罚款,直到现如今也没交。   大春出来的时候给李所长说了句你告诉那两个狗东西,我刘大春心里记着他 们哩!   大春从派出所出来后,有三天时间没去陈晓康那里。陈晓康知道大春还在烤 烟,他想大春怎么没来醒瞌睡呢?   大春再去陈晓康家第四天的深夜,后半夜的月亮大而且圆,大春在门外喊晓 康哥你睡没睡呀?   陈晓康说我在烤烟,正是变黄期。   陈晓康和大春在夜风吹拂的阶沿上坐下来。陈晓康点了一支烟吸着,大春说 给我来一支,陈晓康递给他一支,说你也抽烟了,是不是心情不好?大春点着了 火,吸了两口,说晓康哥我给你说个事。陈晓康说么子事,你说。大春递过来几 张纸说给我看看这个,状纸。   陈晓康没接,说你写状纸做什么?   大春说我要告那两个狗东西。   陈晓康说大春,我看算了,你就要上大学了,你还是好好读书,等你将来做 官了再去收拾那些贪官污吏。   大春说那个狗杂种不赔我烟我就气不服。   陈晓康劝大春还是算了,说告状不是一天两天就成的,现在都八月二十几号 了,你把告状的事丢给你爹你娘,那是赶鸭子上架,他们就那本事你不是不晓得。   大春说我不要他们出头露面,我明天上午烤完这棚烟就去。   整夜陈晓康都在思考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给刘强和大春娘,后来他还是决定告 诉他们。他也是为了大春好,大春还在假释期间,他万一要是没把王乡长兄弟告 倒,反会被绕进去,一月两月脱不了干系,会误了他的前程。   第二天清早,陈晓康去了大春家,给刘强和大春娘说了这码子事。也说了他 的耽心之处。刘强俩口子都是那种害怕落根稻草压死蚂蚁的老实人,大春将要采 取的过激行为把他俩的脸都吓紫了。   那天上午大春最终没有去成,他的双腿被他爹和他娘一人一只死死地抱住了。   大春去县城里取录取通知书是在八月末的前两天。他到了学校后就知道他已 经被首都的那所高校取上了,但录取通知书还没到县教育局里来,班主任老师给 大春说你就在城里等两天吧,我们才接到电话说你的通知书快到了。大春就在他 一个同学家里住了三天。   等大春拿到那所高校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地回来时,他爹刘强却死了!   尸体刚刚被村民们从大青山的绝壁下抬回家。   刘强是瞒着家里人去大青山林场扛木头失足跌下悬崖摔死的。   刘强是在大春进城的第二天开始去扛木头的。前一天,他把家里选出来的一 千多斤烤烟全部卖给了一个与烟站有关系的烟贩子。是比正常验级低一个到一个 半级别卖出去的,匀价只有四块零点,卖得五千来块现钱。刘强眼睁睁地看着烟 贩子把他的烟拉走,去赚他的血汗钱,但他别无选择。他晓得去烟站里还卖不来 这些钱。这五千块钱除了给小芸交学费和留一个月的生活费,剩下就不足两千块 了,再怎么也不够大春上学。除了还有一棚不值钱的顶部烟外,刘强再也想不出 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给大春凑学费。刘强就是这个时候想到去大青山林场 杠木头的。扛木头是重活,但能挣钱,一天挣得来百把块,刘强想他扛个十天二 十天,大春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那几天刘强夜里烤烟,熬着瞌睡,日里扛木头就明显的精神不足。一同扛木 头的村民们都劝他不要硬撑,刘强不听,他说我还没老呢,难得碰上林场卖木头, 不然上哪里去给我家大春凑学费。终于就出事了。在干那日最后一趟活时,刘强 扛着一根两百来斤的木头走在绝壁上,一股浓重的倦意潮水般地袭上了他的头脑, 他咬牙强撑了一段路,不知怎的被脚下的一根葛藤纠住,打了一个趔趄,没稳住, 连人带木一同栽下了悬崖。   尸体是第二日中午猫庄的村民们从绝壁下的草丛中找到的。   大春走到他家天坪外的坎下,听到屋里传来小芸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的双 腿一下子就软了下去。他晓得他家里出事了!   那时大春娘早已哭得昏厥过去了。   直到如今陈晓康依然觉得他无法描述那种凄惨的场面。大春和小芸抚着他爹 刘强的尸体号啕大哭的情景使所有来帮忙的猫庄村民们无人例外不陪着他们兄妹 抹眼泪。那些日子其实是些很好的晴天,但整个村子象似浸泡在泪水中一样,太 大的阳光在大春和小芸嘶喊他爹的哭声中显得黯然无光,所有的人压抑得说不出 一句安慰他们兄妹的话来。   刘强的尸体在家里只停放三日,很快就下葬了。没作法事,也没放几挂鞭炮。 大春娘虽哭昏过几次,但她的脑子依然清醒,她说能省就省,她的一对儿女还得 上学。三日里所有过来帮忙的村民们也没在她家里吃一口饭,他们一想到死去的 刘强的那句我这把老骨头累死了也值的话,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似乎只有这 样才对得住累死了的刘强。   刘强下葬时,几乎所有帮忙的村民们都看到了棺木下井时大春像大风中的一 栋朽烂的茅屋一样轰然倒塌下去。几位老者急忙奔过去扶起他,抖了很久,大春 才慢慢苏醒过来。   刘强下葬的当天夜里,大春来找陈晓康。那时天已黑定,但还不是太晚,西 天上有一勾新月,陈晓康正坐在家门外的公路边上吃晚饭,看到一个人影歪歪斜 斜地移来,走近了才认出是大春。进了屋里,灯光下大春的神色虽然显得悲戚和 憔悴,但他还是一副挺得住的样子。大春是一个坚强的人,这令陈晓康感到一丝 欣慰。   大春上他家是来借钱的,他说晓康哥你能不能借我三百块钱?   陈晓康说我前几天卖烟有一千多块钱,两个孩子交了学费,还有八百多块你 一起拿去吧。你的学费多借几家能凑足的。   大春说有三百就够了。   陈晓康说三百怎么就够了?   大春说我是借去广东的路费,我决定南下去打工。   陈晓康更不解地说难道你不去上学了?   大春说我这情形还怎么去上学,还不如让小芸一人去,我去打工,挣钱盘她。      陈晓康说大春你不去上学太可惜了,你那是名牌大学呀。多借几家,你以后 工作了再慢慢还。      大春说猫庄人都穷,去哪里想办法?与其到时候两兄妹都读不下去,不如我 现在就去打工,好歹能让小芸读出头来。我不是没想过,就算今年能借足上学的 钱,还有明年、后年,两个人上学每年学费就要一万二,还要生活费,几年下来 没个七万八万哪能读毕业出来。爹不在了,我娘身体又差,靠她一个人榨干了油 也供不出来啊。      大春说的是实情。他爹刘强在世,地里有出产,东拉西凑或许勉强能糊下去, 现在他们家孤儿寡母的,借钱都要路短些。陈晓康问大春你跟你娘和小芸商量过 了?   大春说没有,我想这是惟一的办法。   大春又说他娘和小芸可能都不会同意他南下去打工,他要陈晓康到他家去帮 他劝劝他娘和小芸。   陈晓康后来很后悔他怎么想也没想就跟着大春去了。   大春娘真的不同意大春去打工,大春的妹妹小芸也不赞成她哥去打工。   刘强的死对大春娘的打击委实太大了,她的精神完全垮掉了。几天时间里她 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三十岁,五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跟七老八十的没什么差别。 她蹲在灶屋火坑角落里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对于陈晓康的到来无动于衷。大春 娘以前可是个十分贤惠的人,三岁小孩去她家里她也会亲热地递过板凳来。   大春娘听了大春说他要出去打工,只是呆呆地摇头,泪如雨下,却说不出来 一句话。   小芸比她娘要清醒多了,她说哥,要去打工也是我去,你是大学生。   大春说你去打工年纪太小了。   小芸说我是中专,读不读不要紧,哥你是名牌大学,全县也没几个人上得了 的名牌大学。再讲女孩子去打工容易进厂。   大春说你十五六岁哪能吃那个苦。我高中毕业了,比你有文化,我去打工说 不定能混出个模样来,再怎么不济做苦工也能供你读完书。你一个女儿家将来有 个工作比什么都强。   大春娘哽咽着说你们别争了,你们都给我去上学。   大春和小芸望着娘,都流泪了。他们说娘,这不可能呀!   大春娘用双手抓她那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说都是我无能,我无能啊!说完 就放声大哭。哭得陈晓康心里酸酸的,不知不觉中热泪满面了。   大春和小芸扶娘睡下后,又回到灶屋里来。小芸给大春说哥我们中必须有一 个人得去打工你讲是不是?   大春说是的。   小芸说那就只能是你去上学了。我那中专报名时间已经过两天了。   大春说我让你去就你去,我早让二毛哥给你那个学校拍了请假的电报。   小芸说哥!   大春说就这么定了,长兄为父,小芸你必须听哥的。   小芸说我不去!   大春和小芸都坚持着,你一言我一句,都不松口。陈晓康坐在那里抽烟,心 里很感动,但更多的却是说不出来的沉重和压抑。陈晓康说你们兄妹反正要去一 个,这么争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如来个凭天断。   大春和小芸问什么凭天断?   陈晓康说就是抓阄,这也叫天意。   大春和小芸想了想,都说好。   大春说我去做阄,他就去了屋里,一会儿他拿出两个小纸团,对小芸说抓勾 的去上学,抓叉的去打工。   小芸说好。   大春说那就看命了。我做的阄你先抓。他双手合拢把两个小纸团在手心里摇 了摇,然后递给小芸。   小芸抓起一个,慢慢地展开,大春问她你抓着的是什么,叉?   小芸说哥,是……是勾。   大春说那就你去上学。我这个就不用看了。他手指用力地搓揉那个小纸团, 然后把它投进了红红的火碳里。纸团冒出一缕青烟,慢慢地变黑,再又变成灰白 色,散开。大春噎着喉头说小芸你一定要展劲读书!小芸哭出声来,哥,你是名 牌大学呀,哥!   大春说再讲这些有什么用,谁让我们命这么苦。我去打工,再苦再累也要把 你盘出头来,小芸你尽管放心。   回去的路上,陈晓康一直在想怎么就那么凑巧让小芸抓着了勾,后来他还是 想通了,大春的那个纸团没有展开就烧了,他做的那两个纸团一定都是勾。   但愿小芸永远都想不到这上面来。   第二天中午,大春就南下打工去了。他是同小芸一同去的,他要把小芸送到 她的那所中专学校办好入学手续,然后再从省城南下广州。   上午九点,大春来向陈晓康告别。他说他走后,麻烦陈晓康帮着照看一下他 娘,他娘身体差,有个三病两痛的,给她买点药或者什么的。陈晓康满口答应了 下来。   陈晓康问大春你这样莽莽撞撞下去,能找到事做吗?   大春说我有一个中学同学,三年前去了南方,现在混得不错,我去找他。   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早饭后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阳光照耀在公 路的细沙上面,发出星星点点的细碎的光芒。大春走上公路,陈晓康还在凝视着 他的背影。他突然感觉到大春移动着的背影很苍凉。猛然间,陈晓康发现大春的 头颅已经雪峰似的白了!   几天不曾注意大春的头,他的头发竟全白了!   刘二毛也发现大春的头白了,他喊大春,你的头!   大春回过头来说我的头,我的头怎么了?   刘二毛说你的头白了,我今天才注意到你的头全白了,以往听老把式讲古说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我还不信,以为是扯谈的。   大春本能地去抓他的头发,不过他的手刚举到头顶就凝固了,然后无力地垂 下来,他对他们笑了笑,说白了就白了,以后有钱了再把它染黑。   他又顿了顿,说我就不信到了南方我挣不了大钱。   大春就这样走了,而且一走就杳无音讯。倒是小芸常常给她娘来信,她娘不 识字,念信回信都是由陈晓康代劳。小芸的信里常常提到她哥大春,说大春每月 都给她寄生活费,让她娘不用耽心……   中篇   大春把小芸送到那所中专学校办好入学手续后,当天夜里就坐火车南下了, 登上火车的霎那间他的心里猛然升腾起一种哭不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陪伴 着他的整个旅程,以至他在咣咣哐哐的晃动的火车上一直是迷迷糊糊的,迷糊中 有一种错觉,他这不是南下,而是在北上,火车一直在向北,向北!直到第二天 早上下车后,他在火车站徘徊时看到镶嵌在那幢大楼上的三个灰暗的广州站的大 字,他才如梦方醒,赶急去找开往他那个同学的城市的汽车。      费了很大的气力,大春才在那个城市的郊外一个小镇上找到他那个初中同学 打工的鞋厂。同学见到大春并不惊讶,只是稍稍愣怔了一下,说我晓得你高考绝 不会落榜的,你家里无力盘你上大学是不是?大春点了点头。他的同学三年前考 上了一所部属中专,也是因为家里穷不得不辍学打工。      大春说我们这些农村娃就这个命。      大春真正相信他的同学信上说的混得不错是在请他吃饭时面对一大桌子大盘 小碟的叫不出名字的精致的菜肴时。几杯酒落肚后,大春才晓得同学在这家千字 号人不大也不小的鞋厂里是独撑一面的成型主管。大春想自己进厂的事还不是他 一句话。听了大春的遭遇,也明白大春打工是要盘他妹妹上学,同学说我跟老板 讲讲,让你做门卫吧。同学说大春你的能力我晓得,我不把你往车间里放不是怕 你将来夺了我的位置,车间里是记件,你刚来是个生手挣不了钱,我进厂前几个 月每月只挣百把块,做门卫没发展前途,会埋没你的才能,但门卫的工资是固定 的,每个月有六百块。      大春说看你讲到哪去了。      大春晓得不是每个打工仔一进厂都有六百块钱一月,他感到很幸运,也很满 足。每月有了六百块的收入,盘他妹妹小芸就不成问题了。   在那家鞋厂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了大半年门卫。有一天,同学给大春说老板 最近买了一幢别墅,是在有名的临江小区,那里需要一个门卫。老板讲要一个老 实可靠的人去,我想跟老板讲讲让你去,老板对你的工作好象比较满意。      大春说到哪里不是一样。      同学说不一样,去那里每月一千二的工资。      大春吐了吐舌头说一千二,那么高!      同学说是有那么高,他娘的个麻花头,守个房子的开价竟跟我这个车间主管 差不多了。他是不是堆了一屋子的金条呀。      大春说这么多钱我为什么不去,你倒要给我展把劲,免得人家得了这个肥缺。      同学说没问题,我去缠他就是了。   老板的别墅座落在珠江岸边一片刚刚开发起来的被堂而皇之冠名为富豪村的 别墅群里。那里风光秀美,那些别墅建造得更加漂亮,全部统一规划,三层楼一 幢,每幢都被深红色的围墙分割开来,各自独立,又相互呼应,而且每幢房子都 带有门卫室,有门卫把守,捍卫那些有钱的富豪们的尊严和安全。门卫室与楼房 分开,在院门口,老板一般是不让门卫进去的,那里面的天地只属于他们自己。      大春在那里做门卫每天都很无聊,不是在欣赏那些造型别致的房子,就是揣 摸那些房子的价钱。他起初心想每幢房子怕要好几十万吧。后来听说了它们的真 实价钱竟然好几天说不出话来。买一幢这样的别墅的钱堆放在一起让他扛他肯定 扛不动,让他一张一张去数他一天一夜也肯定数不过来。      大春在那里守了半个月别墅又晓得了这个富豪村竟然还有一个别名:二奶村。 二奶的意思大春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弄懂,后来还是他的同学给他解释清楚的, 说那些有钱的老板们买来别墅并不是居家用的,而是用来养小老婆的。   敢情,二奶就是小老婆。   大春这才明白别墅里并没有住着老板一家人。他以前只见老板的奔驰车进出, 并不注意车里坐着什么人。老板有时来得勤,有时又几天都不来,原来是这样!   大春以后注意观察了几回,果然回回见到老板带来的都是面孔不同的年轻漂 亮女子。   大春心里受到强烈地一震!他想多数时候我只是守着一个空宅,不是空宅的 时候就是淫窝。他有了一种受辱的感觉,狗日的把我刘大春当什么人了,一条看 家的狗也不如!大春把他的这种感觉给同学说了,同学说大春你这种感觉很危险 的,这里是南方,你管它是空宅还是淫窝,你挣你的钱就是了。   大春说我怎么看那幢别墅都象是一座坟墓。   同学说你把自个儿当成一个守墓人得了。你关键是挣钱,他不少你工资就成 了。   大春想了想,觉得同学说得不无道理,点了点头称是。   大春给老板守了一个多月别墅,第二个月碰上一个造孽的老把式,砸了他的 饭碗。   那天中午,老板的奔驰又来别墅了,大春为他打开铁门,这天不知为什么, 老板的心情格外好,停住车子,而且摇下玻璃窗,给大春甩了一包555。因此大 春看清了车内坐着的那个年轻女子的面目。大春一眼扫过去,觉得那女的面熟, 又多看了她一眼。大春认出她是他们厂里的总机小姐。大春在厂里做了大半年门 卫,男男女女都有些印象。大春当时就骂了一句狗日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这老 板他娘的不是人!不过大春对那个总机小姐也没多少好感,有好几次小芸给他打 电话,她都懒得转到门卫室来,小芸在信上说害得她多花了许多长途话费。大春 想这个总机小姐走路挺胸撅臀的,看起来一副高傲的样子,想不到也是这路货。   一个小时之后,那个四川老把式来了。   首先是在别墅的铁门外东张西望,畏畏缩缩的,后来走拢来把脸贴在铁门上 往别墅内张望。那是一个一眼看上去就晓得他是外地人的老把式。大春走出门卫 室问他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老把式说他是来找他女儿的,并且一把抓住大春的 手说他女儿到这里来了。大春以为他是精神病,就笑笑地说你女儿是谁,谁是你 女儿?   老把式说我女儿叫赵小艳。   大春说这里没这个人。   其实他也不知道总机小姐叫什么名字,   老把式说她到这里来了,我听人说了,老乡,麻烦你帮我叫叫我女儿。   老把式从贴身衬衣里抖抖索索地捧出一张彩色照片,递给大春,说老乡,帮 帮忙,我女儿是来了这幢19号的房子里。大春说我懒得跟你讲,你快点走。老把 式说老乡你先看看这张照片,她就是我女儿,你是不是看见她进去了。他说着说 着就抹起眼泪来了,他给大春说他是千里迢迢来接女儿回去的,女儿打工已经五 年没回过一次家了,只寄了这么一张照片,还是她刚打工时照的。女儿给家里的 钱倒是越汇越多,她哪能挣那么多钱呀?老把式说着说着就哭出声了,说他找到 了女儿打工的鞋厂,听一个同乡的门卫说女儿是来了这儿的19幢房。   大春晓得那个门卫是川老鼠小余,小余和他玩得来,到这儿来找他玩过几次。 小余跟那个总机小姐是一个县的人,他曾经下工夫追过她。小余肯定见到老板从 厂里接走了她,就把她老爹支使到这边来,存心要让她在她爹面前丢脸。大春接 过那张照片看,照片上是一个衣着朴素长得清清爽爽的小女孩,她的头上还扎着 两个羊角辫呢,背景就是那家鞋厂的车间楼。   可以认出这个十五六岁衣着朴素长相甜甜的小女孩正是那个现在异常丰满窈 窕的总机小姐!   大春说他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他的心里疼了一下,那一刻他想到了小芸。当 初他坚决不同意小芸南下打工就是怕小芸走到这一步。   大春给老把式说你女儿是来了这里。   老把式说你能帮我叫叫她吗?   大春说我不能进去,我的职责是守在这里,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老把式说那我自己进去行吗?   大春想也没想就开门放行了。   大春说他当时只是想让那个老把式进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个瘦猴似的老板,但 他没想到他会伤了一个做父亲的心,令那个老把式悲痛欲绝,他更没去考虑会不 会砸自己的饭碗。   老把式进去后可能正碰上那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瘦猴似的老板正和他女儿亲 昵或做爱什么的。不大一会儿,大春就看见那个老把式把他的女儿从别墅里拖出 来了,总机小姐衣衫不整,云鬓散乱,她的父亲却是一副气顶喉的悲楚的神情。 大春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老把式那种神情,那是用悲楚、痛苦、绝望这些词语所 刻划不出来的,一种深深的自责袭进了大春的心灵。   没过多久,老板出来了,大春看到他的脸上有几道血痕,而且他的腰一直弓 着,直不起来,整个儿一只瘦虾似的。   大春看着他的狼狈相,心里不由地打了个闷笑。   老板没有奔向他的车库,而是弓着腰朝门卫室奔来,冲着大春吼道你他妈的 马上从这里滚蛋!   大春回过神来,说老子才不想给你他娘的干,老子赚你几个臭钱,你以为老 子心里在好受!   大春被炒鱿鱼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失业的焦虑中。幸好给林老板守 别墅的那个月的工资全部带在身上,没给小芸汇去,他以前每个月给小芸汇四五 百块钱,他估计小芸攒点的话还可以维持两个月。他想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事做, 因为小芸下个学期的几千块钱学费还得靠他去凑。   大春在那座城市的郊外租了一间低矮潮湿的出租房作为栖身之处,然后他就 每天在这座城市里奔波,去找事做。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天清早满怀信心 地出去,黄昏却拖着疲惫的双脚失望而归。这座城市的外来工早就饱和了,厂家 招工显得异常地挑剔,除非你有技能或是某一工种的熟手,大春在那家鞋厂里干 的是门卫,身无一技之长,又无熟人引荐,他每天碰得焦头烂额却毫无结果。   大春眼看着身上的钱如同流水一样开支出去,一日比一日少,内心焦急得像 怀里揣了一个大火炉似的,他感到快要被焚烧了。   就在极度绝望的时候,他终于抓到了一个机会。   大春在一座天桥柱子上看到一张巴掌大小塑料厂的招聘启事,启事上写着由 于赶货,急招五名男工。落款日期是当日的。一般厂子只招女工,很少有招男工 的,大春觉得这是一次机会,他决定去试一试。   那个老板姓仑,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人,脸黑、个矮,而且肥敦敦的。他的那 个塑料厂其实很小,只有二十多号人。大春车进老板的办公室应聘时往车间里扫 了一眼,注意到那些忙碌的工人们一个个瘦饥巴巴的,以致一会儿后他看到肥敦 敦的仑老板时第一个想法就是那些工人们身上的肉好象是往这个老板的身上跑来 了。大春当时还想到了这个有着弥勒佛面孔的老板怕是不那么仁慈的,这人整个 儿一个黑白电影里的资本家的翻版。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需要的是赶紧找到 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这才是最重要的。   令大春想不到的是这个老板却异常和气地让他在他的办公桌前坐下,眯着细 眼问大春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大春说湖南的。   仑老板问湖南什么地方,你们那里富不富裕?   大春说湖南湘西的。   仑老板端正了一下坐姿,说湘西,我听说湘西是贫困地区,是吧?   大春说是的。   仑老板又问你家里贫不贫困?   大春说贫困。   仑老板说我是问在你们村里你家算得上富裕还是贫穷?   大春一时摸不清老板的用意,不知怎么回答。   仑老板这时突然问他多大了?   大春说十九岁。   仑老板笑出声来,说我看你有五十六十了,你的头都白了。   大春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头,头发还是两个月前染的,肯定又变白了。大春 给仑老板说其实我家里很穷,差不多连饭都吃不上,我还有一个妹妹在上学,我 出来挣钱就是要供她读书。   仑老板说好了好了,我这人心肠软,最听不得别人的血泪史,你就留下来干 吧。   那一刻大春想这个仑老板其实还是不错的。   到了晚上,大春听一个老员工说了,才知道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那 位老员工给大春说仑老板专招家里困难的外来工,是他知道这些人能为了钱下苦 力,而且不花心,容易满足现状,不跳槽。他说这个厂子虽然人少,但活儿又脏 又累,而且工作时间特长,每天得干到大半夜,如果他招来的人没有劳动习惯, 谁受得了。他还说这些天仑老板又接了一批订单,我们又得没日没夜地给他干了。   大春问他这么苦,你们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那人说我这个月拿了两千多,少的也有两千来块吧。   大春的喉节嚅动了几下,把泛到口里的津液咽下去,心想再苦再累我也得拚 命干上一段时间。   大春那只手被绞进机器里是在他进厂的第七天深夜里。   确切的时间大春是后来听一个工友说的。为了按时交货,老板督促他们没日 没夜地干活,饭菜都是派人送来车间的,他们只要一放碗就立即开工。厂房里二 十四小时被日光灯照耀着,好多天来大春都没见过白天和黑夜了。起初的一两天 大春还吃得下一两碗饭,随着熬夜时间越来越长,他的食欲越来越差了,往往只 挑一两筷子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大春还算口硬,许多人的饭菜几乎是原封未动地 又端出去了。现在大春明白了为什么一个个员工都瘦饥巴巴的,原来他们身上的 肉就是这样往仑老板身上跑去的,大春感到他身上的那些在他当门卫时积攒下来 的肥肉也正在嗤嗤地往仑老板身上跑。这样的干法谁都无法撑得住,员工们都瞄 着仑老板和那个是他侄子的工头,只要他们一回办公室,就放慢手里的活儿或者 干脆打一个小盹儿。但这样的机会很低少,因为他们是轮流休息,替班督阵。那 个仑老板虽然生了一副弥勒佛的善面孔,却比黑白电影里的资本家还资本家,一 发现有谁在偷懒就会暴跳如雷,毫不吝啬地让他吃爆粟子。   那个深夜出事正是因为大春打盹。他实在熬不住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机器上 睡着了。是仑老板在背后把他拍醒的。到现在大春的耳边还会不时地猛然响起那 声恼怒的声音:断料了!正常操作是用棍子把塑料捅进入料口,大春被老板这么 样一吼,加之他的背上受了重重地一击,条件反射蹬地站起来,慌乱中就用他的 右手去灌盛在漏斗上的塑料,他的手连同塑料一起绞进了机器里。大春立时被一 阵钻心的疼痛击昏了过去。   他同时还发出了一声响彻车间的呻吟:哎呀!   醒来之后,大春发现他躺在一家墙壁脏兮兮的小医院里,随后看到了他的那 只触目惊心的右手,根本没作过任何包扎,血肉模糊,食指、中指、无名指痉挛 地扭曲在一起,从那里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痛,痛得他满头满身大汗淋漓, 把病床上的被子全濡湿了。   大春醒过来后看了看天色,其时正有一大片醒目的阳光照耀在对面一幢玻璃 大楼上,时间应该是早上七八点钟的样子。大春感到他脑壳里迷迷糊糊的,有很 浓重的睡意。知道他是被痛醒的,不然熬了这么多夜的瞌睡就是睡三天三夜他也 醒不来。大春朝四下望了望,没有一个人影,他想肯定是仑老板让工友们把他送 来医院的,那些工友们又回去给赶货了。   正在大春看着他的那残废了的右手黯然神伤时,病房里来了一个女护士,说 你还住不住院?   大春说我的手没好我不住院难道出院?   那个护士说不出院再去交一千块钱?   大春说怎么就没钱了?   护士说昨晚送你进院的人只交了五十元,早就用完了。   大春说我是宏鑫塑料厂的,工伤,我们仑老板会来结帐的。   那个护士冷冰冰地说交了钱你再来住院。现在你走吧,床位我们已经安排别 人了。   大春只好吊着那只血淋淋的右手出了医院,去找仑老板。   当大春忍痛吊着那只残废了的尚在渗血的右手来到塑料厂,令他想不到的是 那个仑老板却矢口否认大春是他厂里的员工。仑老板对走进他办公室的大春唬着 脸说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他的口气很严厉的,像根本就不认识大春。   大春的脑子嗡了一下,明白姓仑的翻脸不认人了。大春知道象他这样残废了 一只手的工伤事故,拿到台面上去说,老板不但要负责把他的手彻底治好,而且 还得给他补偿一笔数目可观的损失费。事实上在来塑料厂的路上大春也一直在考 虑这个问题,他想他的右手算是彻底废了,再不可能打工了,如果仑老板要跟他 商量补偿,他想最低不能少于两万这个底数。他可得靠这笔钱养家糊口,盘小芸 上完中专。现在仑老板矢口否认认得他刘大春,分明是不想付给他补偿费,大春 的脸也沉了,由于疼痛,而且扭曲着,他说我在你厂里干了七八天,出事了你就 不认得我了!   仑老板板着脸说我这里没你这个人,你赶快给我滚蛋。   大春说你把我的手治好,赔偿我这只手的损失费我就走人。   仑老板跳了起来,咆哮着说我给你赔,你他妈的疯狗咬了也找我来赔,想得 臭美。   大春说你不赔我也有办法,我去投诉,我不信没人治得了你。   仑老板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说你去呀,你要是找不到地方我可以告诉你, 你说你是宏鑫的工人谁他妈的信你谁他妈的就是傻蛋,你有用工合同吗?你去车 间问问工人们谁认识你?   大春一下子呆了,他确实没有用工合同,当初想也没想到这上面来。   仑老板看见一个工人从厕所出来,叫住了那人,胡大柱,你过来。   他指着大春说他说他是我们厂的工人,你认不认得他,不认得吧?   大春说老胡我是刘大春呀,开绞碎机还是你教我的。   胡大柱愣在那儿,不作声。   大春想即使老胡说他认得他也是没用的,仑老板还不让他立马滚蛋,他就不 再问老胡了。   仑老板满意地笑了,声音也柔和了不少,说你讲你在厂里干了七八天,却没 一个人认得你,你看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接着他就变了脸说你他妈的来老 子这里讹诈,老子一个电话就让派出所把你铐走,你信不信?   大春说我相信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仑老板说我看你还是赶快滚吧。   大春一字一顿地说姓仑的你别把人逼急了。   大春认定他不能平白无故地丢了一只手。   但那时候他还没动杀人的念头。他需要的是钱,让仑老板的那一包下水流出 来也换不了钱。那些日子他身上只有百十块钱了,要命的是南方正是大热天,气 温高,他的右手已经开始发炎化脓。他每天到一家小诊所里去打消炎针,打过针 后就去那个塑料厂附近转悠。   那个塑料厂在背街的一幢旧楼的三楼上,楼梯口安装了一个铁门,大春去了 几次,发现那个铁门随时都上着锁。这个独门以前只在员工们睡下后才落锁的, 现在仑老板是怕大春再来找他纠缠。   大春根本没法进去。   时间过去了五天。   那天中午大春打过消炎针走进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米粉,付款后发现身上仅 仅只剩下二块五毛钱。他走出小吃店,然后在那条街头的地摊上用仅有的二块五 毛钱买了一把雪亮的水果刀。把刀往后腰一别,就迈开大步往那家叫做宏鑫的塑 料厂走去,去找仑老板,   那日仑老板的那批货还没赶出来,大春走到那幢楼前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 大白天里三楼的车间里依然灯火通明,机器刺耳的咔嚓声也应该响着,但大春听 不到。他在楼前稍稍站了一下,就往三楼走去。巧的是那天那个独门却没有落锁, 不知是仑老板忘了,还是有人外出忘了锁,大春推开铁门后一路畅通无阻往那个 仑老板的小办公室走去,然后响亮地敲响了那扇小门。仑老板正好就在里面,他 问谁呀?   大春推开虚掩的门进去了。   仑老板抬起头来看见进来的是刘大春,跳起来说你怎么还没走?   大春说你没赔我钱我是不会走的。   仑老板说老子又不欠你钱,你赶快给老子滚!   大春不滚,说你赔我这只手的损失,还有医药费和我干了八天的工资我就走 人。不然老子也是不管卵的。   仑老板说我要是不给你呢,我就是不给你你能把我怎么样?老子有的是钱就 是不给你。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拍在桌上。那是一沓差不多有一指厚 的百元大钞。仑老板说你这湘西穷鬼怕是穷疯了,我有钱就是不给穷人。   大春看到那些钱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没注意到仑老板已操起一只榔锤向他逼 过来。等他发现了才本能地偏了一下头,摸出他的那把雪亮的水果刀。   榔锤重重地砸在大春的肩膀上。   水果刀也毫无声息地扎进了仑老板的胸膛。   等大春去抚摸他发麻疼痛的肩膀时,仑老板已像一滩烂泥似的滑倒下地了。 他甚至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死去了,代替他哼的是他手里的那只榔锤,它在 仑老板的手里随同他一起滑倒下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仑老板的血是过了一 阵才流到地板上的,那时大春已经把他桌上的那沓钱揣入了怀里。大春对躺在地 上的仑老板看了两眼就往外走,走了几步,他再一次转身跨过仑老板的尸体奔向 他的办公桌,拉开抽屉,那里面还有一沓跟桌上那沓差不多厚的钱,大春把它也 一并揣入怀中。然后出了办公室,关好门,从从容容下了楼。此时车间里的工人 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儿,谁也不知道一桩命案已经在隔他们只 有几丈远的小办公室里发生了。   一出那栋楼,大春就飞跑起来。当天夜里,他找到了我们这个县跑那座城市 的长途汽车,离开了那座城市。   下篇   大春在陈晓康家门口下了车,一眼就看到坐在那里扯淡的陈晓康刘二毛和另 外几个小青年,大声地邀请一起上他家去喝酒。   陈晓康惊奇地说怎么回来啦?   大春说回来啦。   刘小飞说你头发染黑了,我都没认出来。   刘二毛说大春你酒都没买,怎么喝。   大春说,我这就去代销店里买。   突然,刘小飞大叫起来,大春哥,你的手,你的手怎么啦?   大家一齐朝大春的手上看,只见大春挽着袖管的右手业已没有一根完整的手 指头,那些曾经弯曲自如的手指头全部痉挛地粘贴在一起了;手掌手背也没有了 一块原始的皮肤,整只手上只有一片红红的暴肉,血肉模糊。   大春轻描淡写地说,让机器绞了。   尽管大春真诚地邀请他们去喝酒,但再没一个人肯去了。他们不忍心看大春 母子抱头痛哭的场面。大春娘看到她儿子那只残废了的手不知又要流下多少泪水。   大春看见陈晓康家堂屋里堆放的那一堆小山似的烤烟专用肥是在回家后的第 二天上午。   秋收过后农人们没什么事情可以去做,每天都有人在陈晓康家门口打牌。猫 庄人打牌输赢不大,玩一整天也就十来块钱,不用防着谁,打牌从来都是露天的, 因此多数时候打牌的没有看牌的人多。吃过早饭大春也从家里出来玩,他把一包 好烟用他的一只残废了的手和一只完好的手通力合作散发给大家后,陈晓康让他 自己进屋去拿椅子,进屋后就看到了那一堆小山似的烤烟专用肥。   大春说你家买这么多专用肥做什么用,放到明年还不走气?   陈晓康说谁愿意买,今年烤烟只付百分之七十现金,其余百分之三十就拿专 用肥顶。   大春说拿这破玩意儿顶你们愿意?   看牌的打牌的都说有什么办法,烟站里说付不出来钱。   大春蹲在那堆专用肥上仔细研究起来,一阵后他说你们晓不晓得,这专用肥 还有个卵用,是五年前产的,早过期了,没气了。你们都是些死卵,这是烟站里 卖不出去的。   一个上年纪的人说大春今年你家不栽烤烟,落得你说轻巧话。   大春问晓康哥,这一袋肥料值多少钱?   陈晓康说每百斤作价九十四块。   大春说我的天啊,这些肥料就是不过期烟站里每百斤起码要赚你们几十块钱, 全乡有多少烤烟户,他们要赚多少钱?他们这是把垃圾当金子卖。你们这些人都 是些死卵,你们也肯要,是我我就不要。   大家都说全乡都这样,你讲我们不要能怎么搞?   大春说你们就不会上告,或者向上面反映,烟站这么搞是不合法的。   那个上年纪的人说烟站站长是王乡长的兄弟,自古官官相卫,谁肯出头得罪 当官的。   大家都说是呀,是呀,又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这年头!   一个打牌的小青年说人家要是没后台他也不敢这么搞。   因为那些烤烟专用肥,大春特意进了一次城。在县城里呆了三天,回来后他 跟陈晓康说你晓不晓得烟站里每百斤赚了你们多少钱?每百斤从州里进过来现价 才四十六,三年前进价才二十七块多点。不讲它们还有不有效,他们给你们卖了 差不多三倍的价钱。   陈晓康说就为这个你专门进了一趟城去调查?他预感到大春还会有进一步的 行动,陈小康记得大春曾说过他是不会放过王乡长和他的兄弟的。   果然大春又拿出一叠质地很好的纸张,说你看看这个,是在城里请人打印的。 我准备这几晚张贴到乡场上和有烟农的村寨里去。   陈晓康接过来说你这象搞地下工作似的。   大春笑着说我不得不讲究些策略。   这是大春写给全乡烟农的题名为《告全乡烟农书》的公开信。在这封公开信 里,大春以一个烟农的身份措辞激烈地告诉全乡烟农们乡烟站拿过期的专用肥顶 烟钱是不合理也是不合法的,是在坑我们烟农。他还列出了这些专用肥的进价和 卖价的巨大差价,说我们辛辛苦苦种烟只养肥了乡里和烟站的一些头头脑脑,而 我们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一堆没效的专用肥。最后他在公开信上公然鼓 动烟农们起来反抗,与吞侵我们血汗钱的贪官污吏斗争到底,把所有的专用肥拉 回烟站里去,让他们给我们付现金。   不过大春还是动了点脑筋,他的公开信落款是一个要讨回公道的烟农。由于 没有署名,又是打印稿,这封公开信后来让乡派出所所长李大林忙乎了好一阵 子,最后不了了之。      陈晓康看过后还给大春说你这么做作用不大,反而会惹火烧身。      大春说试试吧,不行再想其它办法,我是不会放过那两个狗东西的,是他们 害死了我爹的。      陈晓康看到大春的双眼里迸出一道凶光。      三日后逢乡场,陈晓康去赶场,果然在乡场上的一个旮旯里看到一张贴在墙 上的《告全乡烟农书》。这是陈晓康在乡场上看到的惟一一张完好如初的,其他 地方的都被揭去了,或留有少半边,或剩下粘牢了的一角,其中有一张是贴在烟 站的铁门上的,被人抠得一片白片一黑。大春真是说到做到,陈晓康想象不出这 几夜他是怎样地奔忙!   但是大春的奔忙注定只是一场空忙。大春毕竟年轻,他过高地估计了舆论在 农村的力量。《告全乡烟农书》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引起强烈反响,烟农们至多 在自家心里骂骂烟站人的黑心,泄泄心头的不满,没有人当真把那些过期了的专 用肥拉回烟站去找他们理论。      这些人自然也包括最先读到《告全乡烟农书》的陈晓康。      因为这事,大春常常在陈晓康面前骂他们那些烟农尽是些死卵,不晓得保护 自己的权益。他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这些农民竟然这样的麻木,难怪那些狗官 们胆敢如此放肆地搜刮民脂民膏,其实他们是被你们这些麻木的农民惯坏了的。      陈晓康说大春你把社会上的事想象得太黑暗了。      大春说事实就是如此,王乡长和他兄弟两个狗东西是不是好官,那个仑老板 是不是个好人?要是你,你捅不捅他一刀子?这个世道越来越坏了,这个国家就 会被越来越多的坏人弄得不成样子。      大春这样的言辞是有些过激了,他的看法也是片面的,陈晓康已经听大春说 过他在南方的遭遇,知道一个人对社会的看法与他个人的遭遇有着密切的关联, 大春的遭遇使他有这样的看法其实一点也不为奇。   过了几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春娘突然摸来了陈晓康家。      她还没有坐稳,就急切地对陈晓康说她是为大春的事来找他的,早几天就想 来了。陈晓康弄不清她会为什么事找他。大春娘说大春有什么事肯跟你讲,晓康 你晓不晓得大春哪来那么些钱的?她接着告诉陈晓康说她在给大春换垫被时发现 垫被下稻草里藏有一沓厚厚百元大钞,她说她数了不下二十回也没有数清那沓钱 到底有多少,反正很多,差不多有她一生中听也没听人说起过那么多。陈晓康能 想像得出来大春娘最初发现那些钱时目瞪口呆的样子,还能想像出随后她就应该 不停地拭察她的那双浑浊不清的眼睛。要是早两个晚上,陈晓康还没听大春说过 他在南方的遭遇,他想换了他也会目瞪口呆,也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听大春说那 沓钱还有两万多(他说一共从那个死鬼手里搞了三万多,给小芸寄了八千),两 万多块钱扎在一起能有多厚陈晓康也不清楚。大春娘说她问过大春哪来那么些钱, 大春说是厂里给他那只残废了的手赔的。   大春娘说一只手能赔多少钱?我担心大春在外面干了什么坏事,他的那些钱 是不是不来路清白?   陈晓康自然不能给她说大春在外面杀过人,那些钱实际上是抢来的。这样说 了,即使她不拉着儿子去派出所自首,也会日夜寝食不安,要不了几天就会把她 愁死。   陈晓康告诉她他听大春说了,他的那些钱确实是厂里补偿给他的。   大春娘还是难以完全相信,她说哪能有那么多呀?   陈晓康只好进一步安慰她说残废一只手在下面补几万不算多,那里是特区, 我听人说汽车轧死一个人动不动就得好几十万,上面能有多少,也就五六千,像 大春这样残废一只手得两三万按上面算也就是几百块钱。   大春娘还是忧心忡忡地说我怕大春这孩子在外面干了坏事。说到这里,她已 是眼泪婆娑,说我家大春就是命苦,要是他爹还在,他现在还是一个大学生。他 真是命苦,下去打工为小芸盘书又丢了一只手,今后还怎么讨吃呀!      陈晓康说大春有了那些钱,你不如劝劝他做点生意,在乡场或镇上租间房摆 个摊,大春有脑子有文化,还愁讨不了吃,我看他发财都容易。      大春娘说我哪里劝得了他,他在外面跑了一年,心都跑花了,你看他回来后 在家里好好呆过一天没有?又说晓康我看不如你劝劝他,他肯听你的。      陈晓康说好的,哪天我去劝劝他。      她在陈晓康家呆了不上半个钟头,又颤颤巍巍地回去了。   陈晓康给大春说了几次,让他拿那些钱去做点生意什么的,他说你要是嫌乡 场地方小,可以去镇上或县城里,还说你手里那些钱这样跑来跑去,还要供小芸 上学。只开支出去而没有收入进来,它们经得起几年折腾?再说你娘也整天为你 耽心,你不是没有脑子,可以干出点名堂来的。大春每次都只是笑笑,他总是说 我自有打算,我是要干出点名堂来的。      谁也没有想到大春的打算竟然是要当猫庄村的村长,而且他真的当上了村长。   这年的十月,猫庄村委会换届选举,全村有选举资格的村民都聚集在村部楼 前选举新一届村委会成员。乡上也来了两个副乡长,一个人大主席,还有两个当 差的。村部楼前临时搭起一个主席台,贴了宣传标语,还支起一块黑板用来记票, 以示选举的正规。   乡上的人大主席在选举前讲了几句话,他说选举和被选举是宪法赋予每个公 民的权力和义务,希望大家端正态度,认真填好自己神圣的一票,选出能为大家 谋福利的村委会班子。人大主席讲的是每个人都有选举和被选举的资格,但黑板 上早就列好了候选人,选票上也填好了这些人的名字,虎视眈眈地等着村民们打 勾打叉。   无论黑板上还是选票上最初都没有大春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后来加上去的。   大春是在发完选票后来到选举现场的。那段时间一个姓彭的副乡长突然心血 来潮,要几位候选人上台给大家说说话,讲讲自己的施政构想。彭副乡长说是骡 子是马拉出来溜溜,选谁不选谁村民们心里有个底。最先发言的两个人一人是前 任村长,一人是前任村秘书。他们的发言都是先汇报了前届村委会的工作成绩, 然后又说了一些带大家齐心协力奔小康的豪言壮语,让人觉得他们不是说给村民 们听的,而不说给乡政府人听的。   他们走下台来,大春就走上台去了。在村民们的眼里主席台是一个神圣的地 方,大春往主席台上走去引起下面村民们的一阵骚乱,有些小青年喊大春你又不 是候选人,也要给我们讲话呀。大春向人大主席和彭副乡长大声说村长的候选人 是不是固定死了的?不是猫庄所有的村民们都有资格竞选村长吗?那些乡干部都 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大春,台下的村民们又是一阵骚乱,在他们看来大春这是在砸 乡政府人的场子。大春接着对乡干部说据我所知宪法规定凡是年满十八周岁的中 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都有选举和被选举的权利,是不是的?   人大主席忙说是这样的,你的意思是……?   大春说我想参加竞选村长的选举。   彭副乡长来了兴趣,说你好象很有把握,你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   一个年青的乡干部给彭副乡长说刘大春是我的同学,县一中的高材生,考上 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家里出了变故供不起他没去成。   彭副乡长说不错,不错,现在基层干部也要提倡年轻化、知识化。他对那个 乡干部说彭平,你把他的名字加到黑板上去。   大春对彭副乡长说把握谈不上,不过我也想给大家讲几句话。   大春转过身来,面向村民们,清了清嗓子说刚才两位候选人的那些豪言壮语 我刘大春不敢讲,如果大家相信我,选我当村长,我在年内给猫庄办两件实事。 第一件实事是我私人给大家办,大家晓得村小完工后还差三千块钱的装修费,再 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我们一定要给孩子们创造一个美好的学习环境, 大家也都晓得村委会打算靠村民们集资来解决这笔资金,但是猫庄人都不富裕, 人均差不多要摊上近十块钱,我的想法是这笔钱我先垫上,可以算是村委解决的, 也可以算是我个人捐赠的,各位都是我的叔伯姑婶兄弟姐妹,我刘大春的遭遇大 家都清楚,我在下面打工丢了一只手补了一些钱,这点钱供我妹妹小芸读书眼前 这两年还有点余的,就算是我对大家的一点心意,赶快把村小装修起来,到大冬 天里别冻着孩子。说实话,我爹过世时全靠各位帮忙,你们连我家的饭都没吃一 口,在此也算是感谢。这第二件实事,如果大家选我当村长,我保证在年底凑足 三万块钱打通下坝的那口天眼,大家都看得见,今年下坝的那一百多亩好田又没 得一根稻草。猫庄田大丘,十年九不收,猫庄之所以这样穷,像我这样考上了大 学没办法去读,害就害在这口天眼上,年年都要淹一两百亩的好田。我记得听上 年纪的人说过1958年大跃进时曾打过这口天眼,几十年里水患并不大,责任制时 下坝都是当一等田分的,只不后来几届村委管理不善,天眼又被堵塞了。大家想 想,如果再把那口天眼打通,下坝的田不再被淹,全村每年就能增产一二十万斤 粮食,猫庄人的温饱就迎刃而解,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去考虑怎样奔小康了。天 眼是猫庄人奔小康的绊脚石,不打通,猫庄永远得穷下去。   大春这番话说得很动感情,猫庄人又都晓得大春的遭遇,他们没有拍手鼓掌 的习惯,大春说完了人群里还是静极了,有些上了年纪的妇女还在抹眼泪。前村 长和秘书却不被大春感动,前村长首先向大春发难,大声问大春你从那里弄来三 万块钱打天眼,我们村委几年来哪天不在想打天眼,可是钱呢?   前秘书也附和着说你莫不是又要大家集资?   许多村民也跟着说打天眼我们一百个拥护,要集资我们哪里集资得出来?   大春说我晓得大家怕集资,也集资不出来那么多钱。我自然会有办法的。   前村长说那就是一句空话。这些年我们向乡上县上打了多少报告就得了多少 空话,你的话比那些领导还值钱?   大春说我可以向大家保证。   彭副乡长说大家安静些,关于猫庄打天眼的事乡里也很重视,但乡里资金实 在困难,村里能自己解决那是再好不过了。他又对大春说你的办法可以向大家说 说嘛,可行的话才能证明你说的不是空话。   大春说我现在不能说,如果大家不相信我刘大春,我可以当着乡政府的干部, 当着全体村民们给村委一万元押金,我当了村长到年底要是凑不拢来三万块钱, 就拿我私人这一万去买雷管炸药,天眼一定得打,猫庄早一天打通天眼就早一天 搬开走向富裕的绊脚石,利在当今,福泽子孙。   大春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拍在主席台的桌子上。   村民们呆了。   乡干部也呆了。   不知台下谁说了一句,大春把钱收起来,那可是你家小芸要读书的钱。村民 们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他们说是看着大春长大的,人既诚实可靠,又有文化, 命好早就不呆在猫庄这地方了,他们说他们相信大春。   乡干部就不再好说什么了,大春一走下主席台,他们就吩咐村民们抓紧时间 填选票,不一会儿那个叫彭平的当差的开始一张一张地唱票。   唱票的结果不言而喻:大春名字后面歪歪斜斜的正字最多。   那天晚上,大春去陈晓康家。陈晓康戏谑他说刘大村长你怎么凑三万块钱打 天眼,三万块可不是小数目呀,莫非你自个儿出?大春说你以为我从下面抱了三 五十万回来了。陈晓康说前村长和秘书背底里说你花钱买选票,拢络人心。大春 说随便他们嚼舌头,你不想想村长算个什么狗屁官,值得买吗?你晓得我那些钱 来路不正,把它用一点在孩子们身上让我心安理得些。   陈晓康说那三万不是不你自个儿出?   大春说我给你说实话了,我就那点钱,你真以为我抱转来三五十万?   陈晓康说你真凑得拢来?   大春说村里本来就有三万块钱。   陈晓康说你听谁说的,村里有钱早就打天眼了,人民群众要求打天眼的呼声 很高,难道是前届村委的人贪污了不成?   大春说村里确是有钱,只不过要动脑筋才拿得到,这些钱现在在乡干部的荷 包里。   陈晓康说大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大春说你翻翻今年乡政府发给烟农的《全乡烟叶收购合同书》你就明白我的 意思了。   陈晓康说那个合同年年都有,我看过百遍了。   大春说我也看过几遍了,合同书上不是写着每户烟农给乡烟站交一公斤等级 烟叶县烟草公司就有一元钱的返回金吗?乡政府占百分之四十,村里占百分之六 十,我调查过今年猫庄村交了五万公斤等级烟叶,不是有三万块的返回金吗?   陈晓康说是有这么回事,你这是拿鸡毛当令箭,年年都是这么说的,有哪一 年兑现过,乡政府为了发动各村种烟,给村里画饼充饥罢了。   大春说有合同书,白纸黑字的,年年不兑现是村委太软弱了,或者乡上真正 用到公益事业上去了,但今年不同,今年的返回金却是被乡干部们瓜分了,我既 然当了村长,我就有本事让他们呕出来。   陈晓康问你怎么晓得被他们瓜分了?   大春说我的同学彭平在乡财政所里,他分得最少,得了两千块,王乡长那个 狗杂种最多,三万,副乡长级的每人二万,今年全乡烟叶返回金三十多万元全部 被那些狗官们瓜分得精光!   大春告诉陈晓康说他当村长这个念头还是他的同学彭平促成的。   他是在乡场上碰到彭平的。彭平硬拉他到一家小酒馆里去喝酒,彭平说刘大 春在县一中读书时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但你的命不好,你的情况我听你们村里 人说过了,我一回乡里来就去你家找过你,那时你在外面打工没回来。大春说莫 提这些了,往事不堪回首。   彭平的爹在乡政府工作,他没考上大学顶职进了乡政府。   彭平提到那笔返回金是在他喝得半醉发牢骚时说出来的。他说刘大春你晓不 晓得我在乡政府最多只能算是一个狗腿子,我再不济也是一中出来的高中生,比 那些连半桶水也没有的乡长副乡长们有文化吧,我到财政所大半年了连报表都没 见过,每天就是去搞计划生育,抬没收来的家俱电器,像个苦工,干的都是力气 活。我是念过十多年书的人,晓得什么是什么非,像那些二杆子那样搞非把这个 国家搞垮不可。古人尚且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些人敛财简直到了疯狂的 地步。   大春说他们是怎么个搞法?   彭平神秘地说你晓不晓得今年全乡的烤烟返回金全被乡政府的人瓜分完了。   大春说返回金年年好象都有,年年都没有兑现。   彭平说以前我不清楚,可能是烟草公司没兑现,也可能是乡无政府挪作它用 了,今年的三十多万分了是千真万确的。我也得了一份,王乡长说我才来大半年, 拿最少,乡政府里分赃也讲的是论资排辈。   大春说彭平你讲的是真的?   彭平生气地说刘大春你不信,兄弟我唬弄谁也不会唬弄你刘大春呀,咱俩谁 跟谁,六七年的交情,刘大春你听仔细,啊?   大春说我听着呢。   彭平就说了这些钱是几月几号分的,王乡长拿了多少,田副乡长彭副乡长他 们拿了多少,连食堂大师傅也有一份,象过年过节分桔子苹果似的。彭平说王乡 长说他刚来不久,抓烟叶出力少,分了他两千,比食堂大师傅还少五百块。   大春说你不讲我不晓得,晓得了吓一跳,这些狗日的胆子大得了得。   彭平说主要是下面的村干部太差劲,年年返回金都要不到他们也就不要了, 村里的钱又不是他私人的,哪个村长愿意得罪乡长副乡长。   大春说要是我是村长,我非要他们呕出来不可。   彭平说刘大春你可以当村长呀,你们村不正要换届吗?我那两千块一分也不 花,等着你拿回去。我记得高考回来那天你不是说你当官了就去打你们猫庄那口 天眼,拿回你们村里的返回金你就可以打天眼了,你当村长是整个猫庄人的福气。   大春说村长是个屁官。   彭平说甭管官大官小能给老百姓办实事就是个好官。   大春说你讲的也是。   彭平说不过,你要是当了村长,你找乡政府要肯定是白花气力,他们会有各 式各样的藉口的,你直接到县纪委去上告。   几天后一个月色凄迷的夜晚大春带着一身寒气独自响亮地敲响了陈晓康的家 门。那时陈晓康已经睡下了,大春在门外说找他有急事,他只好穿衣起床给大春 开门。大春把一个小本子丢给陈晓康说这是我刚从彭平那儿弄来的乡干部瓜分那 笔返回金的准确数据,你文笔硬,给我整理个材料出来,以猫庄村委的名义,言 辞要激烈些,提升到祸国殃民的高度上去。陈晓康睡眼朦胧地说大春明天吧。大 春说我明天就去县纪委,今晚要赶出来,早一天搬倒那些个狗日的就早一天得钱 打天眼,我去搬柴给你烧火总行了吧。   大春搬柴生火后见陈晓康还是面有难色,说你怎么啦,你不会是那种麻木到 冷血地步的人吧,看了这些数据难道一点也不义愤?抛开正义、良知不讲,你晓 得我是要搞垮王乡长和他兄弟这两个狗杂种,你老哥帮帮我吧。大春又说帮我也 是帮你自己,帮猫庄全村人,一旦他们把烤烟返回金呕出来,我立马就就拿那些 钱去打天眼,这是为猫庄全村老百姓谋福利。   陈晓康说我怎么能不气愤,我是被这些数据震惊了。这个材料我写定了,马 上就写。   写完后,陈晓康问大春你真有把握搞垮他们,拿回返回金?   大春说我有我的手段,你就等着打天眼出工吧。   第二天清早,大春带着陈晓康连夜赶写出来的材料进了县城。   当天下午,大春从县城回来了。一下车他就找到陈晓康说要给他交待一个任 务。大春说这几天你在家门口帮我守着县纪委的车子,他告诉了陈晓康县纪委小 车的车型、号码,说你一见到那辆小车去乡里你就让村秘书刘二毛或随便一个人 去附近几个村里找我。陈晓康问他去那些村干什么?大春说墙倒众人推,我去联 络几个村村长,让他们发动烟农,等纪委的调查组一到乡里我们就把那些过期的 专用肥拉去,找纪委的人去闹,制造一些气氛出来,我看那些狗日的怎么下台。   陈晓康说你不记得你搞的那个《告全乡烟农书》了,哪个肯去?   大春说这次不同,你想哪个村不穷得跟屎臭,那些村长晓得了乡政府人吞侵 了他们的返回金不气得眼珠子呛血,烟农们不去他们出钱请人也要帮我,哪个村 没有两三万返回金。   陈晓康说你就晓得县纪委的人一准会来?   大春就你不晓得今天我除了送材料还干了些什么?我又花了三千多块钱买了 礼品送到纪委书记家里,她老婆照单全收,她说这事归她家老李管,你讲纪委来 不来人?   陈晓康半晌没作声。他感到大春越不越不像大春了,他对这个社会的认同已 经超出了陈晓康的想象。   等县纪委的车子从陈晓康家门口往乡里驶去,大春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纪 委的小车一过,漫天的烟尘还没散开,刘二毛的手扶拖拉机就开了出来,猫庄许 多人家的过期专用肥也都背了出来,陈晓康家的那一千多斤被大春指挥人抬上了 车,刘二毛的手扶拖拉机拉了两千多斤专用肥,十多个青年后生跟在车后,一路 浩浩荡荡往乡政府开去。   大春说晓康哥,你不去?   那日陈晓康没去,不是不想去,也不是他认为不该去,而是他骨子里不愿意 做刁民。   后来的情况陈晓康是听村里的一个小青年说的,他说附近几个村里去了近百 人,在乡政府大院里把县纪委的人团团围住,烟农们高呼县里不给他们一个具体 的答复就不放他们回去,弄得闻讯赶来的乡派出所警察们也束手无策。   这种局面僵持了几个小时。   最后一个县领导表了态,他对烟农们说返回金的事他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给 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并让他们把那些过期的专用肥拉到烟站里去,他们也一定 会严肃查处,请大家相信党,相信政府。他又对王乡长说这个乡民愤这么大,你 要负主要责任。   那一刻王乡长的脸像死人似的,刮白刮白的。   县纪委的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桩并不复杂的案子令县委吃惊不已。处 理结果也很快出来了,王乡长是主犯,副乡长们是从犯,王乡长将以贪污罪走上 法庭。那些脏款如数收回,发放各村。乡烟站坑农害农另案处理,王站长怕是要 被开除公职,回老家种田。   大春是在领回村里那三万元返回金时碰上彭平的。彭平告诉了他这些内部消 息。大春听说后立即就把彭平拉进了一家酒馆,说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今天要 是哪个不醉他娘的就不是个人。   彭平睁大了眼睛。   在那个霜寒夜凉的初冬之夜,大春醉酒后睡在彭平的宿舍里,说了他永远不 该说的话,导致最终枉送了性命。   三万块返回金一领回来,大春立即着手打天眼了。他派人购买来雷管、炸药, 租来抽水机、风钻机,摊派各家各户出义务工,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大春一颗心扑在了打天眼上面。他是村长,又是工程的负责人,按规定他每 天必须到工地上来。事实上他也是每天和村民们一起干活。村民们说大春你少了 一只手,你不要陪我们干活,你在旁边督阵就行了。大春说我又不是南方那些老 板。背砂挑石与村民们一样地卖力。   休息的时候,大春给村民们说明年大家还要多栽烤烟。村民们说卖团鱼蚀本 见锅盖子都怕。大春说到明年我还要发动你们,今年的返回金打了天眼,明年的 我想好了,村里何不到靠大青山林场的那块荒地上搞千亩桔柑开发,三四年就能 挂果,那时村里有了钱,可以设立个教育奖学金,那些考得起学上不起学的孩子 由村里出钱盘,免得像我这样耽搁了。   村民们说这自然好,返回金用来买苗,开沟撩壕我们仍出义务工。大春说这 还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到时还要跟村委会成员商议。   村民们说我们老百姓同意了村委们还会不同意。   有人跟大春开玩笑说大春你没上成大学倒是猫庄的福气。   大春也自负地说我本来是有能力踢打一州一县的,却只能在小小的猫庄蹬蹬 腿。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多月,大春一个多月来坚持在工地上,他很快就瘦下 去了一圈,胡子拉茬起来。他那一头头发因为没时间进城去染,渐渐与入冬以来 的第一场雪一同白了起来。   大春是两月后知道了他并没有扳倒王乡长。      带回这个足以令大春震惊消息的是刘二毛,他是在打天眼的工地上告诉大春 这个坏消息的。刘二毛说大春,不好了,王乡长并没有被判刑,他屁事也没有, 已经回来好几天了。      大春难以相信地说那个狗东西不是要上法庭吗,你搞错了吧?      刘二毛说我今天在乡政府碰上他,听他亲口说的,他兄弟也没事,还当我们 乡烟站的站长。      大春还是难以相信。      但大春又不得不相信。      刘二毛见大春脸色难看,说大春你没事吧?      大春一把薅起刘二毛的衣领,说那两个狗东西怎么就没事呢?      刘二毛说你勒得我出不来气了,我听乡政府人背底里说王乡长在州委里有后 台,本来是要上法庭的,他那个后台做通了乡里一些主要领导的思想,都担了主 要责任,县里就给乡政府干部全体记大过一次处分。      大春的那只手软下了。他的脑子木了。      这晚大春在陈晓康家喝酒醉得一塌胡涂,陈晓康说大春你要小心姓王的报复 你。大春说他报复我什么,我又不贪污。大不了这个破村长不当了。      陈晓康说你还是小心为好。      大春闷了一大口酒,说我这个村长怕是当不长了,我要赶快把天眼打通,天 眼不通,猫庄就少不了第二个第三个刘大春的遭遇,我就是死也死不瞑目。      大春说得陈晓康心里酸酸的,他说大春你莫讲断头话。      大春醉意朦胧地笑了笑,那笑很凄惨。   大春是在三天后出事的!      时间是这一年的正月初八。      这一日是个有着十二分灿烂阳光的二月桃花天。虽然真正的桃花还没有在枝 头上长出细小的粉红色的花蕾,但猫庄四周高山上的樱桃树却一夜之间全部打开 了它们积淀一冬的笑靥,一片雪白,像一个巨大的花环环绕在猫庄的上空,在热 烈的阳光照耀下,每朵小小的樱桃花都发出点点滴滴细碎的光芒,汇成一片白亮 的光芒的海洋,使猫庄的天空显得格外地高远和深邃。      大春依然第一个来到天眼工地上,他并没有把他沉重的心情表现在脸上,他 的脸色平静,甚至比平日还要平稳。村民们陆续上工后,他召集大家到砂石堆上 商量,说就快要发春水了,在发春水之前一定要把天眼打通。      那天,放寒假回家的小芸也来工地上挑碎石,她说我哥说得对,不然只不过 多蓄了一坑水,猫庄今年又得淹。      大家也都说就是。      大春说我建议分日夜两班开工,从今晚就开始。      刘二毛说今晚就让下一组上夜班。我来带夜班吧。      大春说还是我来带,你今晚好好休息一夜,从明晚开始你来带。      小芸说我今晚和我哥上夜班,我明天就得回校了。好好干一个晚上。      刘二毛说哪个要你干呀,你一个女孩子的,一夜挑得了多少,好好读你的书 吧。      小芸翘着嘴说我不累,你们也得让我锻炼锻炼呀。又冲着大春说哥,你说是 不是的。      大春笑着说别贫嘴了,你明天就上学去了,今晚好好陪陪娘吧。      中午的时候,天气突然变了,原本十二分灿烂的阳光说没就没了,阴风阵阵, 吹得天眼上方石壁上一株巨大的岩杂树哗哗啦啦地响。   温暧的天气一下子春寒料峭了!   风云忽变的时候,打天眼的村民们刚刚吃过午饭来到工地上,都坐在碎石堆 上抽烟、扯淡,大家有说有笑的。大春也坐在中间。      最先看见对面田埂上走来三个人的是小芸,她说你们看那几个人是干什么的, 好象还有警察呢?等那几个人再走拢来一些,村民们都认出来了那三个人是王乡 长和两个乡派出所的警察。村民们都不明白王乡长带两个警察来做什么,他们中 有人说那家伙不是被抓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村民们都望了望大春,他们看到大 春的脸色很难看,结了一层冰似的。   那三个人很快就走到了碎石堆前,王乡长对两名警察说那个白头发的就是刘 大春。   两个警察小王和小张对视了一眼,向大春走拢去,小张解下他系在腰间的手 铐。   大春一直呆着,好象等着他们来铐。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小芸,她大声地说你们要干什么呀?   这时村民们也都反应过来了,刘二毛把手里的扁担一轮,说大春是我们的村 长,你们凭什么抓他。   所有人村民都举起手里的锄头铁铲,吼叫着说要抓人先问问我们手里的家伙 同不同意?   那两个警察不得不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把手伸进枪套里。   王乡长几步蹿上前去,大声说大家莫乱来,你们晓不晓得你们是在防碍执法?   小芸说我哥他犯了什么法?她的声音带了哭腔。   刘二毛也说大春犯了什么法?   很多人附和着说对,对,他犯了什么法?   王乡长说刘大春是一个杀人犯,你们不晓得,他在广东打工时杀死了一个姓仑 的老板,他是一个杀人犯!   大春听到他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他意识到他玩完了!   小芸哇地一声哭了,说你撒谎的,我哥他不会杀人的。我哥怎么会杀人呀?   王乡长说杀没杀人刘大春心里最清楚了,让他到派出所里去说吧。   村民们也懵了,高举着的锄头铁铲无力地垂了下来。   两名警察迅速地冲上去,给脸色灰白的大春锁上了手铐。   大春被带走了许久,小芸还蹲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我不信我哥是个杀 人犯,我哥他真的杀人了吗,老天呀!村民们个个灰着脸,他们也还没醒过神来, 更不知道怎么去劝伤心欲绝的小芸。   大春出事的那天陈晓康在县城里。这天清早乡派出所所长李大林把他弄进了 县城,住在公安局招待所里给公安局长写报告文学。他是下午听到大春出事的消 息的,李大林说陈晓康你相不相信你们村里的那个刘大春是个杀人犯?陈晓康被 唬得一跳,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个杀人犯!李大林说刚才派出所小王来电话说的, 他说王乡长来派出所报了案,说刘大春在广东杀了一个姓仑的老板。陈晓康心想 大春他完了,又问李大林王乡长怎么知道的?李大林说小张讲王乡长是听刘大春 乡政府的一个同学说的。李大林又说我也在寻思这种马路消息可不可靠,这两个 人有仇我晓得,那个刘大春是条汉子我也晓得。陈晓康问你们怎么处理?李大林 说他们已经把人抓起来了,小张说王乡长硬要和他们一起先去抓人,毕竟是人命 案,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我已给县局汇报了,他们正在同广东那边联系。   李大林什么时候出去的陈晓康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感觉到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有点接受不了,大春的杀人犯终于大白于天下了,过不了两天,广东那边就会 来人领走大春,然后审判,然后押赴刑场,然后一声枪响,大春就抛尸异乡了。   半夜里李大林回房,看到满屋烟雾腾腾,吓了一大跳,说你咋搞了,抽这么 多烟。   陈晓康问你们联系上了?   李大林烦躁地摆了摆手,说狗日的王乡长两兄弟扯他娘的鸡巴淡,那边根本 就没这个案子。   陈晓康说你甭骗我了,大春在下面确实杀了一个塑料厂的仑老板,为了他的 那只手。   李大林惊讶地说那就怪事,那边说那个宏鑫塑料厂的老板仑明正活得旺旺的, 没出过事,也没报过什么鸟案。   听李大林的口气不像说起玩的,这下轮到陈晓康懵了。陈晓康想大春杀了仑 老板,拿了他三万多块钱是确凿无疑的。惟一合理的解释是那个仑老板没被大春 杀死,也没去派出所报案。也许是他自知理亏,不敢去报案,害怕一报案有关部 门就会查清事件的来龙去脉,追究起来他反而吃不消,一旦吊销他的生产经营执 照,他就得不偿失,只能哑巴吃黄莲,白挨了大春一刀,白送了大春三万块钱当 医药费。   陈晓康问李大林说这么讲大春一点事也没有了?他还抢了那个仑老板的三万 块钱呢!   李大林说那个老板没报案,那边也没立案,你不是想我们这边立案,把刘大 春送下去坐牢吧。   陈晓康说我不是那意思,这样再好不过了。大春他真的没事了吗?   李大林说他鸟事也没有,我给他派出所打电话让小王和小张放了刘大春,他 俩都睡了,没人接。   陈晓康说没事就好。我现在就想到乡里去,告诉大春他没事了。   李大林说你疯了,现在是夜里两点钟。   陈晓康说我心里慌慌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怕大春做傻事。大林你也不希 望你派出所出事吧?   县城距乡里有九十里地,李大林的破吉普车开了近两个小时,赶到派出所时 四点多了,正是所谓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车一停稳,两人直奔审讯室,到了 门口,李大林掏钥匙,陈晓康喊大春大春,里面没人应,用手一碰,门是虚掩 的,李大林拉亮电灯,两人同时看到警察小王瘫软在地,审讯室里没有刘大春!      李大林去扶小王,喊小王,小王!      小王哼了一声。      陈晓康看到地板上有血滴,说这里有血。哎哟,到处都是血。      李大林说我早就看到了,刘大春截断他的右手跑了。      陈晓康看到铁窗上吊着一副锃亮的手铐,它的一端连着一根粗大的铁条,另 一端空空如也。他记起两年前八月的一天,大春也是被铐在这根铁条上的。陈晓 康还看到铁窗下的地板上有一只惨白的手掌,和一摊还没有完全凝固的血。      小王被李大林抖醒了,伸手去摸后颈窝,说这里有点痛。忽然他警醒地说刘 大春跑了,那个杀人犯跑了!      陈晓康大声地说他不是杀人犯。      李大林严厉地责问小王谁让你给他上狼牙铐的?      小王分辨说是王乡长坚持要上的,他说这种铐子越犟越紧,他是要让刘大春 多吃苦头。      李大林说要不是刘大春手下留情,他一砖头拍在你后脑勺上你他妈的就开追 悼会了。你不晓得狼牙铐铐单手犯人会自残而逃,啊?      小王说那是,那是。习惯性地去摸左腋,接着失声惊叫起来,坏了,坏了, 我的枪被刘大春搞走了!      陈晓康感到他的头皮轰地一下炸了,只听到李大林说快,快去乡烟站,他妈 的真出人命案了。他俩都意识到了刘大春并不知道他捅了一刀的仑老板没有死, 也没有报案,他认定了自己是一个杀人犯,下了小王的枪肯定是找王乡长报仇去 了。   陈晓康看着李大林和小王匆匆地跑出去,自己却抬不动脚。   大春提着手枪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夜黑得正浓,墨汁一般地流趟着。他来到乡 政府院子里时,乡场上的公鸡刚好开始第一声啼鸣,两分钟之后,整个乡场上的 公鸡啼鸣声响成了一片。   大春一脚踢开王乡长宿舍门,王乡长被惊骇得从床上弹跳起来,大声问,谁 呀?   大春说把灯拉开,认清我是谁。   王乡长拉亮了灯,看见一脸杀气的大春,惊骇地说你,你要干什么?大春笑 了一下,说你晓得我要干什么,我是一个杀人犯,杀一个是死,杀一双同样是死, 对吧?   说着举起了左手里的枪。只感觉到手上强烈地一抖,大春就看到王乡长一下 子木了,他的额头上显现出一个红洞,倾刻间一股筷子头大的血流像瀑布一样奔 涌而泻。   大春又朝他脸上开了一枪,他一下子就栽倒下去。   大春走出黑沉沉的乡政府院子,一片嘹亮的鸡啼声还没有退去,整个乡烟站 院子里静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像睡死过去了。   大春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到猫庄来的。当他看到一颗巨大的电灯发出耀眼的刺 破黑夜的强烈的光芒时,才明白他已经回到猫庄了。那里是猫庄打天眼的工地。 看来刘二毛已经组织村民们上夜班了。大春被那颗电灯的温暖的光芒召唤着一直 往前走,当他走到距工地只有一百多米,灯光已经照耀到他的全身时,他立即折 过身向另一条小路走去,他知道这个时候去工地是不合适宜的,他的突然出现会 惊骇了那些村民们的。   大春掂了掂手里的手枪,爬上了一条土坎,向天眼上方石壁上的那条土路走 去。   大春坐在土路边一株巨大的岩杂树下,朝着天眼工地上凝望,村民们从天眼 里挑碎石出来,看得清清楚楚……渐渐地,大春的眼睛模糊了,他感到有两行冰 凉的泪水从面颊上蜿蜒而下。知更鸟叫了,天就要亮了,大春知道他已经杀了两 个人,断无活下去的希望,想到了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成人的娘还要孤苦地活在这 个世界上,想到了还没有毕业出来的妹妹小芸,大春终于哭出声来了。   天色越来越明亮了,天眼工地上那颗五百瓦电灯的光芒已经缩小得只有白亮 的一团,大春抹去眼泪,背靠岩杂树,缓缓地举起左手,把枪口顶在太阳穴上……   那时,在天眼里劳累了一夜的猫庄村民们正踏着黎明的晨曦走在收工回去的 路上,他们还没走出天眼工地多远,落在最后的刘二毛都还没有走过碎石堆前的 那座小石桥,他们就听到了从天眼上方岩杂树下传来的一声清脆的枪响,全都惊 奇地回过头去望。   好像是谁打落了一只野物,一个村民说。   我倒碎石的时候好像听到上面有野猫在哭,另一个村民说。   好多年都没野猫了,你尽怪讲,刘二毛说。   村民们抬头对天眼上方望了许久,却再无动静,就在转身准备离开时,他们 又听到了一阵悉悉窣窣的声响,这一次看清楚了,是那株巨大的岩杂树的树叶在 往下掉落,不是一片一片地掉落,而是许多片漫天飞舞,那些枯黄的树叶很快就 飘落到了他们的不远处。村民们都以为那些树叶是被枪声震落的,他们就把目光 投向岩杂树的树梢,他们惊奇地发现那株长在岩缝里有着极强的生命力的大树不 知何时已经死掉了,全身的树叶已经完全枯黄,村民们不明白已经熬过了寒冬的 树木怎么会在温暖的春天里死去。   一阵风来,岩杂树上的枯叶还在往下掉落,窸窸窣窣响成一片。   这时,在刚刚往回走的村民们的头顶上遽然又响起一记更大的声响。那是入 春以来的第一声春雷,接着更大更密的雷声随着西边天空中大团大团的黑云滚滚 而来,响彻了整个猫庄低沉的天空…… ◆        外婆    ·松林隐士·   外婆是我人生中的一道风景,伴着我走过了三十多个春秋。这三十多年里, 当我感受孤独,外婆是最好的慰藉者;当我遭遇风雨,外婆是安全的避风港;当 我需要倾诉,外婆是忠实的听众;当我获得成功,外婆是快乐的分享者。2005年 的夏天,我生命中这道最美丽的风景游逝了,留给我的却是深深的记忆和长久的 怀念。如今我回首往事并试图描绘这道风景,却发现她离我是那么的近而又是那 么的遥远。近在我的心底,远在如烟的往事。   一      往事在我的记忆中从一开始就定格在了夏天。因为只有在夏天外婆小园里的 水果熟的时候,我的童年就回来了。      我的童年中有一座典型的江南民居。跨进朝东的大门是鹅卵石铺就的过道, 路中间有一口井,周边几户人家人吃水用水都从这口井里汲取。主屋朝西共分三 进,从北到南分别是卧室,客厅和厨房。西面就是庭院,院子中间是一棵老楝树, 每当夏天知了就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噪叫赶都赶不光。院子的一角还辟有一畦菜地, 种有葱蒜和时鲜菜蔬,一群鸡鸭穿梭其中,忙碌地觅食。炊烟袅袅时总能听到母 鸡刚下完蛋咯咯咯地欢叫,这时一个光脚丫的小男孩便兴冲冲地跑进鸡屋捡出热 乎乎的蛋,又兴冲冲地把蛋交到一个中年妇女手中。中年妇女笑眯眯地摸着小男 孩的头说:“今天晚上阿拉阿囡又有蛋吃了。”她就是我的外婆。   外婆姓朱,名妙利,是鄞县咸祥人。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很穷,父母为了生 计拼命地劳作,没有时间带孩子,从小就把我寄养在外婆家。我是外婆的长外甥, 外婆待我如珠如宝,百般呵护。从小到大她都叫我阿囡,极少称呼我的名字。   写到这里,我静静地坐在电脑前,试图找出对外婆的最早记忆。   应该是我四岁那年,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外婆带我到了宁波城内,到了中 山公园,看到了笼中的老虎。我的小手指从铁丝网眼中伸进去我想摸摸老虎。如 今,中山公园早就没有老虎了。我有几次在公园里寻找我的童年,都没有成功。 也就是那次宁波之行,留下了我最好的儿时照。照相馆里有木马,我不愿意骑; 有拨浪鼓,我不要拿。最后还是外婆抱着我才完成了照片拍摄。现在翻看这张照 片,外婆当年才四十多,眼不花,背不驼,很精神。   长在外婆家是幸福的。外婆四个外甥中就我长期跟在她身边,从小就垄断了 外婆的宠爱。我记得当时是吃不上纯米饭的,一锅饭总是掺了很多番薯干,味道 自然不好。谁都不会喜欢番薯干。我吃饭多了道程序,首先仔仔细细将番薯干一 条一条挑出来,外婆总是用白米饭来补偿我。我记得当时很少有零食,一分钱的 一颗糖,小孩子总要在手里捏个半天。外婆会“变戏法”,总是给我很多惊喜。 她的食品罐里层出不穷地会变出各种糖果、饼干。至今我也没有弄清楚外婆是从 哪里买到这些稀缺商品。   长在外婆家是快乐的。那时,外婆家边上有一个小菜园,那是我的游乐场。 我是一只蝴蝶,飞来飞去。我爱看黄瓜藤一天天往上爬直到结出果实,爱把带豆 一条条摘下来排成长队,爱捉只蜜蜂关在一朵花里听它嗡嗡鸣叫,爱用我的小锄 头挖蚯蚓到河边钓虾,爱爬上小树帮外婆摘丝瓜,我爱我的“百草园”。有一次 我在园子里发现了一棵椿树苗,我把它挖出来移植到院子里,从此老楝树多了个 伴。第二年夏天,我捉到了更多的知了。我知道,快乐是外婆赐予的。   我在外婆家整整住了十四年,难怪我儿时的记忆中没有父母的身影,只有外 婆。   二   如果用现在的标准来评价,外婆是个土生土长的育种专家。外婆专门培育蔬 菜种子。   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农村,吃饭或者说生存是头等大事,农民的生活有三靠。 一是靠天,自然界的喜怒哀乐表现在庄稼的收成上,也常常写在人的衣食住行 上。二是靠人,人手的多少往往决定了家族的生产力大小,在亩产既定的条件下, 唯有扩大种植的面积才能获得更多的生活资料,而这又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三是 靠种子,提高产量一直是大家关心的热门话题,能抗灾抗虫且产量高的种子是农 家梦寐以求的宝贝。   在农村,男子是主劳力。外婆只育有一子两女,而外公没能捱过最困难的三 年。也许是因为家庭劳动力的缺乏,外婆才学到了一手育种的绝活。如今,我已 经记不得外婆育种的方法了。但我敢肯定,这些土法子一定很灵验。因为外婆培 育的蔬菜种子销到了很远的地方。二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开车路过凤岭下的一个 小山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一问,人告我是周家岙。山清水秀 的小山村翻起了我儿时模糊的记忆,我和外婆翻过凤岭到那儿卖过种子。那时候 交通不发达,周家岙是个偏僻之地。外婆说那里有很多老买主,每年的蔬菜种子 都是从她那儿买的。山里人一般都是在集市日才出来买所需的东西。外婆的老主 顾肯定和她有十几年的交情了。因为在那个小山村,几乎每户人家外婆都能叫得 出主人的名字。我还依稀记得在一户人家借用竹水勺子舀了一勺子溪水解渴。如 今,外婆已经过世三年了,周家岙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不知道村里人还用不 用竹水勺子?那山水还是不是和当年一样清冽甜口?那座小山村毕竟留下过外婆 和我的脚印啊!   外婆不仅卖种子,而且还指导种植。什么样的地种什么菜,什么时候播种, 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下肥,什么时候除虫,什么时候放架引藤,什么时候收 割,她都能说个明白。难免遇上有人上门叫嚷种子不好要赔钱的事,外婆只要几 句话问下来,心里就明白了是非曲折,不是山地的种子种在了湿地上,就是肥料 过了。指出毛病的同时,外婆总是大方的给对方一包种子,还不忘多嘱咐几句。 也有人上门请外婆去田间“看病”,外婆对蔬菜的病可以说是一望而知,开出的 “药方”简单有效。   生在旧社会,外婆没读过书。但仅凭她的育种水平,她有经验,经验也是知 识。记得中央电视台曾播过一则广告,主题是知识改变命运。当袁隆平在田间地 头默默地培育出了高产的杂交水稻,改变了中国农民的命运时,又有谁知道,在 东海边的一座小山村,有一位农妇同样在培育着希望的种子,改变着自己的命运, 也改变着山村菜园的命运。不同的是,袁隆平的知识被记录下来了,传播开来。 外婆的知识年复一年的重复着,直到没人再用到它,最后伴随外婆永远消逝在风 中。   三      除了育种,外婆还有一手绝活:打木荔冻。这是一门很古老的冷饮制作方法。      宁波人有句老话:“冷饮冰药花,火热光豆沙。”“药花”是石骨铁硬的宁 波话,就是指木荔冻,相当于现在棒冰之类的消暑食品。“光豆沙”也是宁波老 话,其实就是赤豆糊,是冬天祛寒食品。年纪大点的宁波人肯定对这两样东西不 陌生。“光豆沙”人人会做,只要一个粥罐,倒入适量赤豆和水在火缸里煨熟即 可。会打“药花”的人却是凤毛麟角。现在就更少了。      木荔是一种长在藤树上的果实,皮是青的,里面是黄籽,看上去象枇杷。木 荔树长在山中,夏天果实成熟。摘果子很不容易,要会爬树,树很高,树上往往 有很多的山蚂蚁。更重要的是,山里还有一种藤树,结出的果子几乎和木荔一样, 你得会分辨。每年夏天外婆就叫舅舅把果子摘来,挖出籽后晒干待用。   我没有研究过木荔冻制作的原理。但我为我们的祖先的发明叫绝。打木荔冻 的方法不难,配料只需几个茄子和石膏粉。先打一桶干净的井水,将木荔籽放入 一个纱布袋在水中充分浸泡,然后将茄子拍碎加入石膏粉挤出汁备用;等到水中 有淡黄色的木荔液渗出后,就用力将木荔液挤出来并调匀;最后倒入茄子汁调和 即可。   木荔冻看上去很象现在的果冻,浇上黄糖水,喝起来甜甜的,凉凉的,滑滑 的,很舒坦。如果划上几丝薄荷,味道就更好了。试想,在烈日炎炎下劳作的人, 如果能够喝上一碗木荔冻,那个感觉就好比夏天我们走进了空调房间。在棒冰出 现之前,木荔冻是宁波人夏天的冷饮。木荔冻取于自然成于自然,用现代的话来 说,是环保食品。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喝到过木荔冻了。住在城市里,天天都被动地接受所谓 的现代化的健康、卫生、环保食品,我怀疑自己已做不出木荔冻了。但我一直没 有忘淡过去的时光:夏日的田园,一棵大树下,一群人围着一个妇女,挥汗如雨, 一个个争着喝木荔冻。旁边还有一个小顽,摇着货郎鼓大声吆喝着:卖药花来!   四      有人说宁波人天生就是商人,这句话未免有些过,但用在外婆身上,我觉得 是恰如其分。春天,育出的种子(苗)要卖出去;夏天,要挑着木荔冻四处叫卖。 这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      外婆是个做买卖的行家里手。如果用现代的商业术语来评价,外婆的生意是 产供销一条龙。蔬菜种子自己培育,自己卖,自己提供售后服务。小时候的情形 我已经记得不多了。多年以后,我已经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每个月我都会给外 婆足够的零花钱,让她能够颐养天年。但外婆把钱用在了她的小生意上,她觉得 身体还能动,脑子也灵,自己还能够挣钱。外婆让我妈妈从宁波二号桥市场批发 来各种型号的食品袋。晚上外婆就坐在灯下耐心地数袋子,并分装成或二十个一 扎,或五十个一扎,或百个一扎。市场上卖豆腐的和卖油条的摊贩对袋子的规格 和数量需求是不同的。外婆总能清楚地知道市场中每个摊贩的需求,并且总能准 确地估计出什么时候需要供货。最让我惊叹的是,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外婆总能准 确地算清每一笔账,总能准确无误地核算出每天的营业额和利润,一分钱都不会 差。所以当我看到儿子为口算题而绞尽脑汁时,心中不免发出几分感慨。信息化 时代电脑真的能替代人脑了吗?   外婆的生意中最辛苦的莫过于卖木荔冻。夏天的清晨,外婆起来先打起一桶 冰冷的井水,泡好木荔籽。约摸一个时辰后,外婆开始打木荔冻。一切就绪后, 戴上草帽,挑起货担,摇起货郎鼓,外婆一天的生意就开始了。货担很简单,一 头是一桶木荔冻,一头是碗具,但分量不轻。一担木荔冻一般要卖上一天,过几 个村庄,走几十里路,走街串巷,伴着一路清脆的鼓声。   我稍大一点的时候就跟着外婆“跑江湖”了。因为天气热,走路就特别闷, 经常是一村望着一村,仿佛没有尽头,而外婆依然按照计划继续前行,不知不觉 又一村;生意不好时,心情低落,嘴里叼根狗尾巴草,货郎鼓懒得摇一下,而外 婆总是说前面有人家总会有人买,有时真的是柳暗花明。儿时的经历留给我的不 仅仅是酸甜苦辣,更多的是决心和耐心的锤炼。烦恼人生也好,快乐人生也好, 都是由心而生,由心而灭的。外婆总是以一种平常心对待生活,用自己的劳动来 装扮生活。   外婆挑了几十年的货担。当我能够读懂生活时,外婆的背已经驼了。我想外 婆的驼背是挑出来的。   今天,当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个个字时,眼前浮现了外婆凝神注目她的 小外甥伏案练字的情景,仿佛外婆就在我的身旁。世界上那个最爱你的人去了, 但她的灵魂在天堂里永远为你在守望。我知道外婆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我的身边, 但她的音容笑貌却越来越清晰……   外婆是信佛的,她相信生命轮回。小时候看着外婆在佛祖面前虔诚的顶礼摩 拜,心底常常窃笑。如今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外婆,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做你 的外孙,你还是我的外婆。还是在那个小院子里,有花有草,有鸡有鸭,我们让 一切再现,让故事重演。 ◆         你不知道我是谁    ·高翃凌·   1      爱神与死神是一对冤家,他们总是不对付。死神喜欢爱神的美丽、温柔,但 他的殷勤总是遭到她的拒绝;美丽的爱神从心里看不上模样丑陋、表情冰冷的死 神,但又有些畏惧他的力量。于是,他们就总是吵吵闹闹。这不,他们又争了起 来。   “人类都是些贪婪、愚蠢的家伙,经常不能分辨是非。”死神下了断言。   爱神可不这么看:“我相信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和眼力——尤其是他们心里有 爱的时候。”   “那咱们就打个赌吧!”死神扬起眉毛,挑衅地说。   爱神用沉默接受了他的挑战。   2      爱神在人间选中了一个女人:她差不多像爱神一样美丽、温和。更重要的是, 爱神还给了她艺术的天赋——她是一个诗人。接着,爱神让死神在人群中选了一 个男人,她用箭射中了他——他成了她的丈夫。   “有谁娶了这样的女人还会不满足呢!”爱神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看这段好姻缘白头到老吧!”   “是呀!我确实要看哪!”死神流露出一丝冷笑。   女人和男人在一起过日子。不久,男人就不再像以前那样赞美女人的美丽。 事实上,她的美丽在他的眼力已经随着时光不断褪色;他也不再觉得她的温柔是 长处,他开始抱怨她不够“热情、风骚”。至于她是个诗人,这就更加不可救药 ——男人每天都在唠叨女人为什么不去多做点儿家务,而在这些完全没用的事情 上“瞎耽误工夫”。   他开始越来越挑剔妻子,挑剔她的穿着,她的工作,她作的饭菜——他更不 会放弃讽刺她的才华的机会:“你的诗还不如隔壁那女人腌的泡菜值钱。”他们 的婚姻逐渐在争吵声中变得黯淡。   一天,爱神终于忍不住了,她借女人的口提醒男人:“或许,你并不知道我 是谁。”   “你是谁?”男人先是吃惊,既而嘴角发出死神一样的嘲讽的冷笑:“你是 一个没用的女人!”   女人哭了。她的泪水打湿了爱神的心。死神却笑了。他赢了第一回合。   3   这回,死神选了一个男人:他和死神一样其貌不扬,但他善良、老实而诚恳。 爱神为男人特意挑选了一个女人,并让他们相爱。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男人忠诚地守卫着自己的家,拼命地工作养家糊口,对 女人呵护备至。但女人却一天比一天不快乐。她看着自己朴素的家,再看看那些 杂志上的豪宅、珠宝,不住地叹气:“我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为什么我就没能 嫁富翁?”她在心里开始埋怨起来。   男人一如既往地爱着女人,爱着他的家。但女人越来越没有好脸色给他。她 不断地埋怨、吵闹,她发誓要离开这个家。   男人的心在滴血,他忍不住问女人:“难道我就没有一点好处吗?”爱神坐 不住了,她再次借着男人的嘴巴提醒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呀!”   “我当然知道!”女人利声叫起来,“你是一个没有能耐的窝囊废!”   死神听见了,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嘲笑地看着爱神说:“看来你和人类一样 没有眼力啊!”   4      爱神不死心。这回,她选中了一个天才,把他送到人间。她期待着人们给天 才戴上桂冠。   但是,她又失望了。天才一旦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就难以再被发现。人们 看不懂他的作品,更看不惯他“怪异”的言行,大家甚至把他当做“疯子”。   天才当然渴望出版自己的作品,因为他和常人一样需要吃饭。但编辑们说: “这样的作品不会畅销,而我们也要吃饭——”   被一次次拒绝后,饥饿的天才在街头徘徊。看着她孤独的身影,爱神无比痛 惜。她向人们呼唤着:“你们不知道他是谁啊!”但她的声音被都市的喧嚣淹没 了。没人理会她,也没人理会她的天才。   这时,死神出现了。她拍着爱神的头,问:“要不要我来帮你的天才一把?”   爱神疑惑地看着他。   “我这里有三种选择。”死神说,“你可以把你的天才变成庸才,然后让他 稀里糊涂的过一辈子;或者把他送进疯人院,让他在自己的幻想中过活;要不, 就只好由我出面了——对他来说,这也许是最仁慈的结局!”   爱神哭了。因为她也没有力量拯救她的天才。   5      一天,爱神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骗子。这回,她又和死神打赌:人们一定能 识破他。她要为自己挽回败局。她认定这么简单的事情,人类不会再出错。   “那就等着瞧吧。”死神应战了。   骗子的骗术并不高明;他不过是到处向人们许诺“发大财”的机会,就此吸 收人们的“投资”。爱神看着他的骗术,不屑地摇头。她觉得只要是稍有头脑的 人就绝不会上当。   但是,她又错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们把大把大把的钱交给骗子去“挣大钱”。 人们对骗子的信任,甚至超过他们对爱神的信任。   “不要啊!不要啊!”爱神一遍遍在人们耳边喊着,“你们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让我们发财的人!”有人回应着,但没有人理会爱神的话。   “算了吧!别再费力气了。”死神“安慰”着爱神,“还是认输吧,我的美 人!”   “不!我们再赌最后一局。”爱神坚持着,“这回,你自己到人间去,看人 们能不能认出你来!”   “好吧!”死神自信地回答:“你输定了,宝贝!”   6      死神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大人物”来到人间。他凭借他的威力,把从太阳那 里借来的黄金和从月亮那里借来的白银装满了车辆。他还让成群的星星当他的随 从。他的气派很快把人们镇住了。人们立刻打听他的来历和身家。   不久,大家都知道了这是个来历不凡、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他的门槛立刻被 人们踢破:人们要和他“交朋友”, 请他“帮忙”,劝他投资,更有数不清的 姑娘围绕在他身边献媚——她们甚至全然不在乎他那凶恶的模样。   死神被人们簇拥着,他用开玩笑的口气问大家:“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您是成功人士!”   “您是能呼风唤雨的大腕儿!”   “您是我们的偶像!”   ——大家争相说着。   死神向天上的爱神得意地眨眨眼,接着,露出了他狰狞的面目——   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网里乾坤】∽∽∽∽∽∽∽∽∽∽∽∽∽∽∽∽∽∽∽∽∽∽∽∽∽∽∽∽∽ ◆ 老和尚那些话儿之第二话:马牛呈机 ·禅非禅· 一 《碧岩录》第三十八则,举风穴延沼禅师在郢州衙内上堂云:“祖师心印, 状似铁牛之机。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 “机”在禅宗里,是一个很奇妙的字,其意义,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 今天写到第二则,已经无话找话,只得拈起此字,做个话头,试着以现代人 的思维来作一了别,从三个角度进行理解: 一是指关键之所在,事物的核心内容。上述风穴铁牛一则便主要以此义为主, 将祖师传授的至道比喻为镇伏黄河之铁牛,其本体如如不动,但作用却能住能破, 能断能续,在杀活予夺中显现妙用。 二是指时机,也就是在正确的时候把握住正确的事情。学人一旦当机而错过, 产生计较名想,就会失之千里,所谓“鹞子过新罗”。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梁武帝 与达摩对答不契机,达摩一苇渡江,武帝反悔欲追,志公和尚说此机已过,阖国 人追之不及那一则。 三是指一种抽象的触发装置,也就是预先设置好的机关,好像捕鼠夹,伏弩 机,少林十二铜人阵,学人啪地一下踩中,要么丧身失命,产生错误见解,要么 桶底脱落,大彻大悟。 古代参禅之人,行脚四方,四处拜山头、访名家(也就是大家公认的一些 “顶门具眼”的宗师),其目的,既是为了获得新的启迪,也是为了勘验已有的 见地。 宾(参访者,学人)和主(宗派、寺院之主,宗师)相见之际,一个要请教, 一个要接引,自然会有对话乃至禅宗特有的肢体动作发生。临济义玄禅师有一段 著名的四料拣,就是在说明宗师和学人酬对中识不识机的四种状态: (1)宾看主:也就是“主”的见地不如“宾”,结果处于被动状态,反而被 “宾”所“看”。他说,“如有真正学人,便喝先拈出一个胶盆子。善知识不辨 是境,便上他境上,做模做样。学人又喝。前人不肯放。此是膏盲之病,不堪医 治。”学人设下机关,宗师没有识破,反而在机关中装内行,学人呵破,宗师反 而不肯放下,也就是继续装下去,发表错误见解。所以说这类宗师是病入膏肓, 完蛋型的“主”。 (2)主看宾:也就是“主”有真的见地,“宾”则确实没有开悟。他说, “或是善知识,不拈出物,随学人问处即夺。学人被夺抵死不放。”比如宗师听 任学人提出各种试探性的问题,例如“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如何是向上的事?” “如何是奇特事?”等等,非常自在地不落他臼穴,而是随处就夺,通过出人意 表的答话来使学人当下领悟。而学人如果机缘未到,或者资质低下,则会“不 契”,也就是仍然没有被激发出“悟态”,继续沿着自己固有的思路问下去,便 是抵死不放。 (3)主看主:也就是“主”和“宾”都是明眼高手,大家一饮一啄,大战三 十回合不分胜负。这样,“宾”也成了“主”、多宝分座释迦坐。他说,“或有 学人,应一个清净境界,出善知识前。善知识辨得是境,把得住抛向坑里。学人 言,大好善知识。即云,咄哉不识好恶。学人便礼拜。” 这里学人说“大好善 知识”,并不是真在赞叹宗师,而是引蛇出洞,故意卖个破绽勘验宗师,如果宗 师把这句话当补药吃下去了,把持不住,摆出一副宗师状,那就是“宾看主”状 态中所说的“便上他境上,做模做样”,丧身失命了。所以明眼人当即喝断,这 时学人礼拜,才是真正强龙不压地头蛇,自罚一杯了。 (4)宾看宾:与第三种状态正好相反,“主”“宾”眼目俱瞎,大家瞎三话 四,“主”也成了“宾”。所以临济说“或有学人披枷带锁,出善知识前。善知 识更与安一重枷锁。学人欢喜。彼此不辨。”这让我想到《古今谭概》中记载的 一则笑谈:三个官人在一起闲聊,一个说:“司马相如天天和卓文君在一起厮混, 爽啊。”第二个说:“可惜他后来受到宫刑,切鸡鸡可惨了。”(遭到宫刑的是 撰写《史记》的司马迁,不是风流才子司马相如。相如晚年鸡鸡无恙,反是得了 严重的糖尿病。)第三个说:“温公(小时候砸缸、长大了写《资治通鉴》的司 马光)听了要吃一吓。” 当然,机不只存在于宾主酬对、互相勘验的过程中,禅宗是提倡法身遍在、 触目皆道的,故而扬眉瞬目是真际作用,草木黄花是真如显现,机也就在行住坐 卧和一尘一刹中无不得到表现。东坡居士有诗道:“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 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但表现自归表现,悟人和迷人之间,区别在于具不具眼。可以比附的是罗丹 那句名言:世界上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 洞山良介禅师参问其老师云岩昙晟:“无情说法,甚么人得闻?”岩曰: “无情得闻。”师曰:“和尚闻否?”岩曰:“我若闻,汝即不闻吾说法也。” 师曰:“某甲为甚么不闻?”岩竖起拂子曰:“还闻么?”师曰:“不闻。” 岩曰:“我说法汝尚不闻,岂况无情说法乎!”师曰:“无情说法该何典教?” 岩曰:“岂不见《弥陀经》云,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师于此有省。 (《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行文到上句,本节文气已毕。但为了普及,多啰嗦几句,权当注解。正统 的佛教认为,世间万物,可以分为“有情”和“无情”两类,“有情”也就是 “众生”,指的是人、鬼、神、仙,以及各类动物,它们心识具备,禀赋佛性, 是过去至今轮回的主体,也具有从今往后开悟的可能。“无情”则构成了“器” 世界,包括草、木、山、河,以及各类不具备心识的物质,他们为“有情”提 供了环境,本身则是无知无识、不能成佛的。 待到佛教中国化后,中国人对印度的这种分类法比较模糊,根据传统的万 物有灵观念,推演出无情也具备佛性,并进而提出了“无情说法”的论点,影 响很大。禅宗主流始终是这一观点的赞同者和发挥者,如东坡那首诗所言,他 们认为,本觉之佛性遍在,山川草木无时无刻不在说法,只不过没有体悟真常 的人无法感知罢了。 二 “机”既然有启迪学人的作用,学人如何触机而发,宗师如何机关施设?历 代祖师大德悟道因缘颇多,禅宗灯录里每页都是,这里只辟一小径,设一盆景, 聊助谈资罢了。 明初临济宗的无愠禅师写过一部《山庵杂录》,中有一则关于悟道机缘的故 事颇堪寻味: 育王勉侍者。余族侄也。……予甞诘其悟入之由。对云:“勉曾于玉几坐栴 檀林经案侧,偶见珪藏主与僧讲论。僧问云:如何是向上事?珪藏主以两手捏拳 头置头上,仍合掌云:苏嚧苏嚧。因此得个欢喜处。狼忙到蒙堂,举向达首座。 他笑云:尔又来耶?从此胸次自觉了了。”予后见珪藏主,举以问之。惟见其面 颊发红,不敢对。徐又问之。乃曰:“我当时做这般模样戏此僧,实不自知为何 如也。” 侍者,乃是寺院中的青年后学比丘,因其个人根器较好而被寺院方丈所选中, 负责随侍生活起居,并有缘经常听闻和观察他的言说行为,类似今天大小领导的 秘书。聪明的人既可以从此学到很多东西,又有较多机会向领导展示自身智慧才 干,因而古往今来,侍者终得成为方丈接班人的机会相当高。 藏主,是寺院中管理藏经和僧众阅藏的主管,一般需要较高的义学基础才堪 担任此职,相当于今天的图书馆长。首座,是寺院中位居一座之首、德高望重、 为众僧之表仪者,通俗地说,如果方丈类似今天某些企业的总裁,则首座堪类党 委书记,是排名第二的领导。 话说这位育王寺的勉侍者果然勤勉,那天正在图书馆看书自习,凑巧瞥见图 书馆长在和其他僧人相谈。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旁人的对话竟然激发了勉侍者 的悟入。 A作用于B,效果却体现在C身上。这样的悟道契机,可以用武侠小说中的“隔 山打牛”来形容。无独有偶,《碧岩录》作者佛果圆悟禅师本人也当过方丈五祖 山法演和尚的侍者,他的悟道入处也正属于“隔山打牛”型,且这里插个枝蔓: 一次法演禅师接待一位陈提刑来访,提刑也就是地方上的公安局长,此人估 计对禅宗颇感兴趣,上山问道,大约不出“如何是向上事”之类的基础问题。法 演禅师身为临济派一代宗主,秉承了临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传统,随口便设下一 重机关,劈面说:“提刑曾读小艳诗否?”然后自顾自地朗诵了一段:“频呼小 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如此匪夷所思,牛头搭上马嘴,可以想见这位提 刑不契,只有满脸无辜的莫名其妙。 可是妙就妙在侍立一旁的圆悟侍者竟悟了,一剑穿心,直下耳聋,事后更献 上同样香艳的诗作一首作为印证:“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 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法演和尚十分高兴,拉着他的手跑到僧房对大众 宣布:“我侍者参得禅了也。” 回到明代的图书馆,前述珪藏主施设的那个“机”也十分特异,那个第三人 有无接住,没有详表,可是再一次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种柳柳成荫,勉侍 者却获得了悟道的喜悦。但两相比较,这则公案的特异之处在于: 演禅师是有意施设,而珪藏主则是无意作剧。设机而触机,良有以也;无机 而获机,就值得讨论一番了。 法演禅师,无论是自视还是旁人看来,无疑都是顶门透脱、自度度人的大善 知识。他只要金口一开,不但听者确信其中必有深意,他本人也绝对不会怀疑这 是能大机大用的接引方法。姑且我们称此为“真机关”。 珪藏主,则是一个老实头,本人对宗乘义谛的领悟状态十分可疑。你看无愠 禅师一经追问,他就红着脸承认,自己当时并无所悟,也不是将向上一路的迥绝 鸟道通过禅宗特有的跳跃逻辑指引给施问者,而只是一时顽皮心起,搞笑一番罢 了。 但这样的“伪机关”如何能在别人身上起到“真机关”的作用呢?这里否透 出一丝“皇帝的新装”的味道呢?抑或是稻草人本来就和真人一样管用? 盘山宝积禅师,也就是著名的看人买猪肉而悟道的那位,对此下了很好的注 脚,他上堂说:“心若无事。万法不生。……若言即心即佛,今时未入玄微。若 言非心非佛,犹是指踪极则。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也 就是说,向上一路,即禅宗认为终极无上的机要心法,无论如何是不能通过言语 意会来表达的,因此,所有的佛祖圣贤们明白这一点,都不通过言诠意表来将其 传递给学人,而传递给学人的一些言语,也都是坠于第二义的不究竟说法,学人 对此不能执着,也无须过多参究,只有通过自悟自证的自身体会,才能获得对真 如本体的终极把握。 因此,丛林公案中,老和尚面对学人参问,脱口而出的:“麻三斤”、“镇 州出大萝卜”、“庭前柏树子”等等,并不是要学人在这些物事、言语上进行理 解,这些物事、言语也不是引向任何向上一路的方向标,毋宁说是随手祭出的一 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废话,给学人一个措手不及、愕然打断思路的机会,挡回学人 想东想西、向外寻求的意路,俾使他们在闪光灯一闪中返照本心、得一悟入之处。 这才是真正的向上之事。 清凉文益禅师说过一个意思相当露骨的寓言故事,后来被当作真人真事收到 了《五灯会元》之中,这里举一下: 昔有一老和尚,养了一个童子(在寺中随侍师长,从事杂务的幼童),并不 知佛门轨则。有一行脚僧到,乃教童子礼仪。晚间见老和尚外归,(童子)遂去 问讯(即合掌曲躬,请问其安否)。老和尚怪讶,遂问童子云:“是谁教你的?” 童云:“堂中某上座。”老和尚唤其僧来问:“上座傍家行脚,是甚么心行?这 童子养来二三年了,幸自可怜生,谁教上座教坏伊!快束装起去!”黄昏雨淋淋 地,行脚僧当即被赶了出去。 故事编得有点极端,但意图很明显,童子一被教了礼仪,本然的纯真反而失 却。学禅人也是如此,外在的仪轨修为无益于内中真心的显现发露。别看老和尚 黄昏雨淋淋地赶出行脚僧,其实是人境俱夺,给他一个开悟的契机。 废话、垃圾以及不近常理的行为也可大用,只要时机正好。勉侍者只是恰巧 在正确的时机,碰到了正确的机关,即便这本来只是个玩笑,照样不妨他悟道。 这是我的结论,与无愠禅师评论此事件的观点所见略同,他说:“信知此事 不在言说上。至若风动尘起,云行鸟飞,皆是控人入处,自是当面蹉过。今观珪 藏主戏此僧,而勉侍者得个欢喜处。正如佛会中有少年沙弥以皮球戏击老比丘头, 与他证四果事可以并按。” 三 还没完,让我们再试图从勉侍者的角度来重新观看这一事件。勉侍者英年早 逝,作者后来追问珪藏主时,他已经不在人世。因此我相信他始终是认为珪藏主 所呈递的机锋是真的。何以一场胡闹看上去会是煞有介事的呢?让我浪费些笔墨, 干点如猿捉影的活计吧。 我本人和老婆没事在家的时候,有时候闲得无聊,也会嘴里发出点无意义的 声音,哇啦哇啦的,然后两个人傻笑一场,只是为了好玩。如果强要从中发掘点 意义出来,那么就是法演老和尚的那句话:“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 小姐连连呼唤丫鬟,并不是真有什么事情要差遣她去做,而是为了借此让情郎把 她的声音记在心里。小玉也好、红娘也好,是假借的工具,醉翁之意不在此,而 在于引起情郎对自己的注意。如果煞风景点,把小玉比喻成老和尚抛出的话头, 而把檀郎指代学人,则此则艳诗能够非常妥帖地引申出要学人认识人人本具之真 心本体的意思。 再举一则话头对照: 曹山本寂禅师一次闻听钟声,故意呻吟道:“阿耶,阿耶。”僧问:“和尚 作甚么?”师曰:“打着我心。” “苏嚧苏嚧”这样的音节,当然也是珪藏主嘴巴发闲弄出来的声音,但是如 果已经预设这是很有意义的,则学人自会从其它角度来穿凿。终于被我找到了证 据,就在《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也就是佛门至今非常流行的 《大悲咒》)之中。 陀罗尼,意译就是真言,即教徒祈愿时所唱诵之秘密咒语,是佛教密宗的特 色。 但此咒因为和观世音信仰结合,据说念诵能得十五种善生,不受十五种恶死, 因此历来中国佛教禅净各宗都广为受持。咒语,顾名思义,就是非正常的、秘密 的语言,译入中国只能按照发音改写成方块字,中间有一句便是“苏嚧苏嚧”。 不过,懂行的人还是知道咒语的意思,根据开元三大士之一的印度神僧不空三藏 所译的版本,此句旁边的注释就是“此是诸佛树叶落”,大致可以猜想在梵语里 这是象声词。 从此联想开来,我首先想到的是云门文偃禅师的一则话头: 僧问云门:“树凋叶落时如何。”云门云:“体露金风。” 第二则则是沩山灵祐禅师的开示,他说: 凡圣情尽。体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 第二则可以做第一则的注解,不再赘述。 而珪藏主以两手揑拳头置头上,在禅门也不是没有出处,圆悟禅师的曾祖师, 杨岐方会禅师就玩过十分类似的恶作剧,并且更加过火: 慈明(石霜楚圆禅师,杨岐方会禅师已故的老师)忌辰设斋,众才集,师于 真(慈明老和尚的遗像)前,以两手揑拳安头上,以坐具画一画,打一圆相,便 烧香。退身三步,作女人拜。首座曰:“休捏怪!”师曰:“首座作么生?”座 曰:“和尚休捏怪!”师曰:“兔子吃牛奶。”第二座近前打一圆相,便烧香, 亦退身二步,作女人拜。师近前作听势,座拟议。师打一掌曰:“这漆桶也乱做。” 两手揑拳安头上,是做女人相,以表示《维摩诘所说经》中的天女与舍利弗 变来变去一段公案,说明众生如梦、男女实无定相,学人要泯绝思虑分别的意思? 还是表演可爱的大熊猫,通过反常举动来解构斋会乃至一切法被凡僧所固化、僵 化的名相意义,从而象征性地给予亡师以真解脱?乃至这本身是密宗中的某种手 印拳法,具备某种秘密的加持含义?……不必过分求索,至少在模棱的情境与缺 乏说明的状态下,解读是多义和不确定的。 (插一句题外的个人意见:此无他,就是方会顽皮心发作,不看场合、时机所 做的一次恶俗表演罢了,有什么深义,都是后人附会上去的。) 看到自己仰视的前辈和尚把两手捏拳放在头上,又说秘密语“苏嚧苏嚧”, 然后牵引出这许多联想奥义作为烘托,我如果是勉侍者,我能悟道吗?我想我可 以。 而勉侍者本人经常泡图书馆,比我好学的多,胸中禅与教的积累当是不少, 一经感应和触发,悟得向上事更是顺理成章。 四 为了不使我的观点前后抵触,有必要做进一步说明。前面说到,学人悟道的 入处,也就是其“机”,不是内容性的,而是触发性的。“机”是拿到手边的材 料,敲门砖一块。而经过一触所悟的内容,不是外界提供的,而是本然具有、一 向不自觉的。这并非是我的创见,而是宗门的老生常谈。但是还有第二层意思在, 便是:触机之前,须有铺垫。也就是老毛说的,没有量变,无有质变。这也不好 说是我的创见,但却常常被禅门宗匠们所忽略,或者至少拿它第一点相比,还强 调得不够。 上述的量变和旁人没有干涉,而是学人自己的起疑情+学识积累功夫。再牵 强点,与大乘教门中的菩萨行进行会通,则起疑情相当于《华严经》里善财童子 听闻文殊菩萨说法而发菩提心,学识积累则相当于善财童子怀抱此心所进行的五 十三参,遍历知识法门。 以洞山良介禅师为例: 幼岁,从师因念《般若心经》至“无眼耳鼻舌身意”处,忽以手扪面,问师 曰:“某甲有眼耳鼻舌等,何故经中却言无?”其师骇然异之,曰:“吾非汝师。” 即指往五泄山礼灵默禅师。(《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这就是在初发心、起疑情了。然后我们看到他又四处游方,听闻接触了包括 南阳慧忠国师、沩山灵佑禅师之类各方宗师的宗乘观点,酝酿于自己的胸中,这 就是学识的积累功夫。积累到一定的程度,某天遇到合适的机缘,然后才有鲤鱼 龙门的一跃,顶门上豁开一只眼。 《百喻经》第十则,记述了一个三重楼的故事,“空中楼阁”的成语来自于此, 可以借在这里做比喻连类: 往昔之世有富愚人,痴无所知。到余富家见三重楼,高广严丽,轩敞疏朗, 心生渴仰。即作是念:我有财钱不减于彼,云何顷来而不造作如是之楼?即唤木 匠而问言曰:解作彼家端正舍不?木匠答言:是我所作。即便语言:今可为我造 楼如彼。是时木匠即便经地垒墼作楼。愚人见其垒墼作舍,犹怀疑惑不能了知, 而问之言:欲作何等?木匠答言:作三重屋。愚人复言:我不欲下二重之屋,先 可为我作最上屋。木匠答言:无有是事,何有不作最下重屋而得造彼第二之屋, 不造第二云何得造第三重屋。愚人固言:我今不用下二重屋,必可为我作最上者。 时人闻已便生怪笑,咸作此言:何有不造下第一屋而得上者! ——譬如世尊四辈弟子,不能精勤修敬三宝,懒惰懈怠欲求道果。而作是言: 我今不用余下三果,唯求得彼阿罗汉果。亦为时人之所嗤笑,如彼愚者等无有异。 最终的禅悟就是第三重屋,起疑和积学则是不能缺少的第一二重。 五 接下来我也来模仿一则《百喻经》,对本文作一总结。 有人谈论世间男女之间的爱情,说得很玄虚。乃至有自神其说,竟是一个奇 迹般的事件,两人各自于对方是独一无二者。但根据大华街道佛学院终身荣誉教 授兼自授博士也就是本人的深刻研究,加上一百多次相亲和二十七次失恋的实证 发现,第一层剥开来看,只是在恰当的时候碰到了恰当的人,换一个时机碰到、 爱上的可能是另外者,并不妨他强度一般浓烈。第二层剥开看,我们所爱也并非 此人或彼人,而是先已在心中存有一个原型,或者是理念化的配偶,恋爱之行为 无非是按图索骥,一厢情愿地将理想投射在现实之上。质实而谈,所爱的唯是自 己罢了。 禅宗之“机”也可以以此作比: (1)“机”是普在的,撞上就撞上了。 (2)错不错会了“机”,这是无所谓的。 (3)因为所悟之“机”的根子,在内不在外。 相应举三则公案,分别直观地说明上述观点: (1)洞山良介禅师有一次与密师伯走在路上,忽见白兔走过。伯赞叹道:“俊 哉!”(“帅啊!”)师曰:“怎么说?”伯云:“像是平民百姓当上了宰相。” 师曰:“老老大大,这么说话。”伯云:“你怎么说?”师曰:“更像是几代显 贵人家,暂时落魄。”(《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2)沩山灵佑禅师在法堂坐。库头(总务科长)击木鱼(表示开饭了)。火 头(烧饭的主管)掷却火杪,拊掌大笑。师云:“没想到僧众中也有这样的(高) 人。”就叫来问:“你刚才啥意思?”火头云:“我没吃粥,肚子饥。(听到开 饭了),所以欢喜。”师乃点头。(《潭州沩山灵佑禅师语录》) (3)鸟窠道林禅师有个侍者叫会通,忽然一天想要辞去。师问曰:“你如今 何往?”对曰:“会通为法出家,和尚不垂慈诲。今往诸方学佛法去。”师曰: “若是佛法,我这里亦有少许。”曰:“如何是和尚佛法?”师于身上拈起布毛 吹之,通遂领悟玄旨。(《五灯会元》卷第二) 文殊自文殊,文喜自文喜。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在禅宗这里竟会形成 奇异的机缘,奇异的感应,说来不免一场好笑。 写到此处,忽然记起华严宗祖师杜顺和尚所说的一个偈子来: “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灸猪左膊上。” 如是如是。 ◆ 在悲剧和恐怖中挣扎的玛丽·雪莱 ·肖毛· 在正统英国文学史中,你很难看到玛丽·雪莱的名字,因为著书者仅仅把她 看作雪莱之妻。而在科幻小说和恐怖小说领域,玛丽的大名却令雪莱望尘莫及, 因为她曾创作出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除科幻色彩外,这部作 品中既有浪漫气氛,又有深切的人文关怀,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因子,故此 也被人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恐怖作品之一”。 尽管也曾拥有幸福,玛丽的一生却仿佛一部带有浓重悲剧色彩的恐怖小说。 1797年,玛丽生于伦敦,母亲沃斯通克拉夫特(1759~1797)是教育家和作 家,著名的女权主义者。父亲戈德温(1756~1836)是作家、哲学家、政论家和 新闻记者,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认为人类可以友好往来,无须法律限制。 玛丽出生仅10天,母亲便撒手西去——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悲剧。父亲很快 再婚,玛丽与她的同父异母姐姐芬妮·依姆莱生活在一起。在父亲指导下,玛丽 在家中学习。所以,虽然从未受到任何正规教育,玛丽却具有极高的文艺修养。 1812年,比玛丽大五岁的雪莱(1792~1822)与结发之妻哈里特开始频频拜 访戈德温。后来,雪莱与妻子不和,经常独自访问戈德温。玛丽很快便爱上这位 激进的诗人和自由思想家。1814年夏天,雪莱与16岁的玛丽私奔,却没有与妻子 离婚。这年7月27日,雪莱、玛丽和玛丽的异父姐妹简·克莱蒙特来到法国。这 是雪莱第二次私奔,因为他在三年前也曾与哈里特做过同样的事。几周后,当他 们返回英国,才知道戈德温关于自由恋爱的议论显然只能讲给别人家的女孩听。 戈德温不再同他们往来,连续两年不跟玛丽讲话。 1815年,悲剧再次悄悄地降临——玛丽的第一个儿子不幸夭亡。1816年1月, 玛丽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威廉。1816年5月,为躲避社会舆论,雪莱、玛丽偕 同简·克莱蒙特(她那时改名为简·克莱尔)去瑞士日内瓦湖度夏,与当时同样 绯闻缠身的大诗人拜伦比邻。简·克莱尔与拜伦之间发生风流韵事,后来怀孕。 在英国文学史上,这个夏天被描述为“多产的夏天”。雪莱在此创作出《精神美 的赞美诗》和《白山》,拜伦则在继续创作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 因气候反常,淫雨不断,雪莱、拜伦、玛丽和拜伦的私人医生波里多利被迫 经常留在屋里。他们四人在闲谈时,决定展开比赛,每人创作一个恐怖故事,但 最后交卷的惟有玛丽。在雪莱的鼓励下,玛丽创作出《弗兰肯斯坦》。这部作品 既受到《暴风雨》《失乐园》《老水手之歌》等名著的影响,也含有玛丽的自身 经历。比如,书中的克勒伐尔仿佛雪莱化身,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怪物也是素食者, 正如玛丽和雪莱。当时,波里多利医生的故事只写出开头,几年后创作完成,名 为《吸血鬼》,英国恐怖小说家斯托克(1847~1912)的作品《德雷库拉》 (1897)曾深受其影响。 但《弗兰肯斯坦》才是不朽杰作,它让玛丽名声大震,一度曾超过雪莱。 1816年9月,玛丽和雪莱回到伦敦。不久,悲剧再次来访。10月9日,玛丽的同父 异母姐姐芬妮·依姆莱悄然出走,在一家小旅馆里自杀。12月10日,雪莱的妻子 哈里特在伦敦海德公园投水自尽,因为她不愿意接受雪莱建议,与玛丽一起组成 时髦的“三口之家”。当时,哈里特已怀有身孕。哈里特自杀20天后,雪莱和玛 丽正式喜结连理,这次婚姻得到了戈德温的批准。婚后,玛丽虽然需要照顾哈里 特留给雪莱的两个儿子,还能抽出时间写作。1817年春天,玛丽写完《弗兰肯斯 坦》,次年出版。 雪莱与玛丽有很多共同语言,曾经把她称为“一个能体会诗情和理解哲学的 人”,喜欢与她一起学习和读书。但玛丽的爱情之火很快便冷却下来,因为她渐 渐明白,雪莱所谓的“真爱”只存在于他的诗歌里,他在生活中却喜欢到处留情。 玛丽的家庭负担也变得越来越重,家里除了雪莱与前妻和她自己的孩子,还有简 ·克莱尔与拜伦的女儿艾格拉·拜伦。 婚后,雪莱频频搬家,逐渐向他的死亡地点靠近。他们起先居住在英格兰, 后来又前往意大利。在这段时间,残酷的命运给玛丽造成一次次毁灭性打击。在 威尼斯,玛丽为幼女克莱拉的死亡悲痛欲绝。在罗马,面对小儿子的死亡,玛丽 回天乏力。渐渐地,玛丽开始听天由命,对雪莱的自私自利和偷情无动于衷。幸 好她的儿子珀西·佛罗伦萨·雪莱尚在,可以安慰她那颗破碎的心灵。 后来,他们在比萨安家。1822年夏天,他们搬到意大利斯培西亚附近的一个 渔村。这是一次致命的搬家,不久,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雪莱一家人。在这里, 玛丽几乎死于流产,但雪莱的敏捷头脑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雪莱却没有逃 过命运的劫难。1822年7月,雪莱坐船出行,沿着海岸线前往里窝那,准备迎接 刚从英国到来的利·亨特。7月8日,29岁的雪莱在归途中遭遇暴风雨,与朋友爱 德华·威廉斯和一个年轻船员一起淹死在海里。在《弗兰肯斯坦》中,雪莱的化 身克勒伐尔被弗兰肯斯坦的创造物杀死在水边,雪莱最后也死于水中——对这个 巧合,不知玛丽会做何感想? 雪莱死后,孤独的玛丽又陆续创作出一些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长篇科幻小 说《最后一个人》(1826)。在这部作品中,人类集体毁灭,只剩下最后一人—— 这个思路后来不知影响了多少科幻小说家。有人把此书看作玛丽最佳作品,但它 内容拖沓,文风华丽,比较难读。 1851年,玛丽去世。1891年,人们把玛丽的部分短篇遗作结集出版,题为 《玛丽·雪莱故事集》,其中唯一的科幻小说是《永生者》。在玛丽作品中,除 《弗兰肯斯坦》之外,流传最广的恐怕就是这篇短短的《永生者》,曾经被国外 选入多种短篇科幻小说集。玛丽没有标注《永生者》的具体写作日期,但它的写 作时间肯定比《弗兰肯斯坦》稍晚。或许,两者写作时间相距不远,因为它们的 思想内容颇有相似之处,也都有玛丽生活的影子,可以相互补充。 总之,玛丽虽曾与雪莱有过幸福生活,但她的快乐实在太短暂,总是遭到厄 运侵袭,只能苦苦地在悲剧和恐怖里挣扎。或许,由于这个缘故,玛丽才能凭着 她的过人才华和自身悲惨经历,创作出《弗兰肯斯坦》《最后一个人》《永生 者》等长短篇杰作。不过,作家的不幸往往是读者的幸运。在替玛丽惋惜之余, 假如我们为可以读到《弗兰肯斯坦》等杰作暗暗地感到庆幸,也是情有可原吧。 【网萃】∽∽∽∽∽∽∽∽∽∽∽∽∽∽∽∽∽∽∽∽∽∽∽∽∽∽∽∽∽∽∽ ◆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万精油· (11) 昆明 火车到昆明是早上,旅行社来人把我们接到机场。本来应该接着游昆明,但 那个在丽江抱怨的东北人已经与旅行社的人吵起来:“说是不购物,结果天天购 物,请给个说法。”旅行社的人东拉西扯,一会儿说主要是参观,一会儿说购物 是自愿。眼看着时间就这样浪费掉了。我本来觉得过都过去的事情,讨个说法也 找不回时间来,还是抓紧游昆明吧。没想到争吵过程中才发现旅行社安排的游昆 明就是去石林。游石林,路上来回2个多小时,看石林两个多小时,总共五小时, 但旅行社却安排了八小时,显然又要去“参观”购物点。这下我不干了,也加入 了争论。我说,前几天的事就不说了。今天无论如何是不会跟你们去购物了。最 简单的办法是把今天的钱退出来,我们自己安排。吵了十几分钟,把总经理吵出 来了。最后他们还是退了钱。我们一家三口退了五百。用这钱我们包了一辆出租 车自己出去玩了大半天。 昆明有两个景点我最想去。一个是石林,一个是滇池。滇池号称云南第一大 湖,又有著名的大观楼对联,到昆明是不应该错过的。可是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说 滇池就是在外地人眼里名气大,实际上就是一滩死水。又说最近污染严重,这一 滩死水更加没有看头。现在看来,司机知道我们要去石林,而滇池与石林不顺路, 所以就尽力贬低滇池。我当时正在考虑石林附近的另一个景点九乡。以前从来没 听说过九乡,但在昆明街上看见大型广告说:“不去九乡,枉来云南”。再加上 司机这么一说,我们决定用九乡代替滇池。 常言说:到了北京看墙头,到了上海看人头,到了苏州看丫头,到了云南看 石头。石林号称“天下第一奇观”,到云南是一定不能错过的。 石林果然名符其实。无数的石柱,石峰,石笋拨地而起,象大树一样组成一 片森林。远远望去,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化出这一遍奇观异景。待 得你走进石林,攀上爬下,穿行在石树之间,又感觉这些石头象活的一样,充满 了生机。尤其是那被称着阿诗玛的石柱,仿佛随时有可能走过来。据说这一片从 前是海底,有石灰熔岩生成的各种礁石,后来地形变迁,海水干了,就行成了这 片石林。在阳朔坐了竹排,使我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激流险滩”,到云南看了 石林,才知道这“海枯石烂”并不永远是抽象的形容。从前读书读到过“没有见 过高山大川,哪里来吞江吐海的气魄”,后来有机会总爱到处旅游。现在走多了, 见多了,对这句话的含义有了更深的理解。 石林之外也有不少石头。在石林附近的路上,两边田野里常常可以看见一个 个奇异的大石柱立在田中央。庄稼只能绕开它在旁边种。这样的异石如果放在别 地,可能会是一景。但在石林周边,只不过一普通石头而已。 “不去九乡,枉来云南”。一般来说,话说得太满总是要让人失望的。但对 九乡的这句形容我觉得一点也不夸张,真是很值得一游。九乡最著名的是它的溶 洞。 我们这一趟已经去过两个溶洞。一个是阳朔的冠崖,一个是桂林的七星岩。 在此行之前,在美国去过弗吉利亚、亚利桑那的一些溶洞,感觉它们各有特色。 看了九乡的溶洞,发现从前看的溶洞都是小儿科。九乡进洞以前,先是坐小船在 深谷里的小河里穿行。看两岸峭壁,古树青藤,再听这水声击石,给人以强烈的 震撼。洞里有各种各样的溶石,千姿百态。有从下往上长的,也有倒挂在洞顶从 上往下长的。更有意思的是这洞里还有洞,钻进去以后又是一片天地。最引人注 意的是洞里的地下瀑布,左右各一个,被称为雌雄双瀑。落差有30多米,流水量 也相当的大。因为是在洞里,水声如雷,显得格外有气势。快要出洞的时候,洞 里有一个大厅竟然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另人叹为观止。“不去九乡,枉来云南”。 因为是四川人,这张好吃嘴到各地总要去打听一下好吃的东西。早就听说云 南的过桥米线很有特色。但也许是我们运气不好,连吃两家都没碰到真正好吃的 米线。而且不仅不好吃,简直就是吃不下去,两个地方都是吃了半碗就剩在那里 了。没吃饱怎么行,肚子问题总是要解决的。于是到处打听有什么好吃的,居然 被我们打听到一样。火车站附近有一家“野山菌火锅”,味道相当不错。柜台玻 璃窗内有各种各样的野山菌,价钱从二十几块到二百多块钱一斤。我们便宜的贵 的都来了一点,味道都很好。我这张好吃嘴没吃出这几百块钱的差别。这野山菌 火锅应该说是这次回国到成都以前吃得最开心的一次了。 吃火锅的时候有一个小插曲。我们的桌子靠墙,旁边有个鱼缸养了很多小团 鱼。有客人点团鱼他们就过来拎一只走,我女儿看了觉得很难过。因为在她眼里 这些小动物都是宠物,怎么可以煮来吃呢?为此,她整顿饭都没有好好吃。我们 在旁边劝了好一阵都没有什么效果。前面说吃得开心是不能把她算在内的。中西 两种文化在吃上的矛盾在她这个ABC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12) 乐山 在成都休养两天后,还是决定到附近转一转。青城山与都江堰已经去过多次 了。太太和孩子没有去过峨嵋山,于是决定去一趟峨嵋山,顺便把乐山大佛也给 看了。 因为我对峨嵋与乐山都熟,决定不跟旅行社,自己坐长途车去。如今的高速 公路真是快得很。坐长途车从成都到乐山不到两个小时。长途车停县城,车还没 到站就有当地的小面包来拉人,说是直接拉到大佛山门下面,而且只收一块钱。 上山不用的包也可以存在他们那里,也只收一块钱。我开始觉得奇怪,只收一块 钱怎么能赚钱?后来发现一块钱拉车到山门,停的地方正好是他们的饭馆。上山 前在他们那里吃一顿他们就把钱挣回来了。一块钱存包就更绝了,你有包存在那 里,不管你什么时候出来,总要到他们那里走一趟,而且一般的人逛完大佛就接 着去峨嵋,他们又可以把你拉到他们的旅馆,这一条龙生意算是做活了。他们的 饭馆旅馆都不在显眼的地方,如果不用这样的方法,一般人是不会找到他们的。 对我们这样的散客来说这样到家的服务又不用多花钱,何乐而不为呢。 我许多年前去过大佛。对那依山面水,坐高71米,头长近15米的大佛有深刻 印象。看过之后不得不感慨古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如今的大佛虽然还是与从前 一样,但对一般游客来说感受就不一样了。从前看大佛可以上下随便看,甚至可 以四个人坐到大佛的脚姆指盖上打牌。现在是到处都圈起来了。游客不可以爬到 大佛上去,只能顺着观光楼梯看一圈。而且是人山人海,窄小的楼梯上是人贴人, 一寸一寸地挪。到了头部耳朵附近大家都要照相,队伍自然要慢下来。一大堆人 头加起来比大佛的头还大,也不知在拍谁的头。一圈楼梯走下来两个小时就没有 了。这两个小时基本上都是在看人头,把看大佛的激情消磨得干干净净。 楼梯是沿山壁修建的,每过十来米就有一个牌子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保持秩 序。为了与国际接轨,这些牌子除了中文还有英文。保持秩序的英文是Keep Morder。 这多出来的M开始感觉很刺眼,后来看到每过十来米就来这么一个Morder,感觉 很好笑,算是给这无聊的两小时带来一点趣味。一周前去丽江的路上有一个厕所, 女厕所门上写着Female,男厕所门上写着Mole,而且是半米见方的大字。把厕所 分公母本身就很可笑了,四个字母的字居然还拼错。平常大家在网上相互转送的 这些笑话,这次算是亲眼看到了。 到了大佛脚下自然想要照相,不能接近大佛脚不说,居然找不到空地。回来 后发现每张照片上都有很多不相关的人。把照片放到网上还得向朋友解释,前排 左起第三是我太太,后面挡了一半脸的是我女儿。 大佛附近有一个东方佛都,是近几年建成的佛教艺术公园。里面仿制有世界 各地的大小佛象,有印度的,有日本的,有缅甸的等等。也有国内各地的著名佛 像,比如山西大同的云冈佛,莫高窟坐佛,杭州飞来峰弥乐佛等等。最壮观的当 然是身长170米的卧佛,据说这是目前世界之最。各种佛像沿山而建,由各种材料 制成,铜铸,汉白玉,彩塑等等。对于对佛教有研究的人这无异于一个佛教宝库。 我对佛教没有什么研究,到这里只不过去看个新鲜。不过,这宗教的东西我一般 都认为应该有些古气。对这新建的仿制佛象,感觉上好象是差了那么一点。 这里的最大好处是人不多(大约因为门票贵),可以优闲地爬山。说到爬山, 云冈大佛建得很高,下面有个很宽很长的大石梯。从下面望去,石佛显得异常的 雄伟。石梯共170级,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石梯另一个有意思的可 看处是两旁有很多铁链,完全由锁组成。成千上万把锁一把把锁下去就构成了一 个长链。而且这链还在不断加重,因为游人还不断地买新锁往上面加。据说这些 叫长寿锁,富贵锁。也有两口子往上面加的连心锁。我粗粗估计了一下,这些锁 链加起来应该有好几吨重。 佛都往后面走可以通向乌尤寺,路上可以看到著名的麻浩崖墓。我们就这样 边看边走,优闲地走下去,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滚滚人头。后来我女儿走不动了, 就叫了一两人力车把我们拉到山脚下饭馆门口。四川的饮食真是没得说。随便一 个山脚下的小饭馆就可以点出许多可口的菜出来。吃饭时已经有车等在门口,等 我们吃完去峨嵋。由于竞争,这种上门服务对我们游客来说真是太好不过了。 (13) 峨嵋山 峨嵋山的美已经被人说得太多了:“三峨之秀甲天下,何需涉海寻蓬莱”。 峨嵋山之大也可以用实事说话,相对高差达2600米,远大于五岳,以及黄山,庐 山等,所以有“高凌五岳,秀甲九州”之说。我就不再多废笔墨讲峨嵋山之景, 只讲见闻与感受。 上次去峨嵋是1977年(三十年了),几个同学连搭车带飞车,从成都来到峨 嵋。然后沿着灰扑扑的黄土路徒步从县城走到山脚,两边都是庄稼。快到山下 时,远远可以看见郭沫若题字的“天下名山”大牌坊。进去以后再沿着一条可以 称之为羊肠小道的路走到报国寺。报国寺旁边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建筑,古道宏庙, 显得特别的深邃神秘。如今,柏油大马路从县城一直修到峨嵋山脚。路旁的庄稼 被成片的高楼取代,坐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快是快了,但较之于徒步穿行于乡间 小道,情趣上就低了一大截。不过现在讲究的是争分夺秒,低一大截就低一大截 吧。 大巴士开进了报国寺(拖拉机开进了苗山庄),峨嵋山脚下横竖几条街,不 亚于一般小县城。三星级旅店就有五六家,这又更不是一个小县城可比的。报国 寺门前有打着彩光的喷泉,再过去一点是一个有霓虹灯的小广场。到处红红绿绿, 没有一点佛教圣地的影子。我们住的旅店出门左拐就是所谓好吃一条街(四川人 到哪都离不开这个吃字)。餐馆一家挨一家,甚至街中心也搭起了棚子,麻辣烫, 小吃,大餐什么都有。上山之前先让你嘴上起几个泡再说。 峨嵋山很大,认真游的话需要一个星期。行动快而又心急的人也有三四天就 游完的。单是不停地走路,从报国寺到金顶就要一天的时间。想当初我们几个小 伙子大气没歇地走,也用了八九个小时(相比之下,我从泰安走到泰山顶只用了 四个小时)。我们这次连乐山加峨嵋山总共只预备了两天时间,所以到峨嵋山的 当晚就在旅店里买了第二天的一日游车票,完全就是到此一游了个愿的心理。 峨嵋山一日游就是从报国寺坐车直达洗象池,然后坐小火车上金顶。上金顶 是如此的容易,大家都上,海拨三千米的地方竟然是人头躜动,热闹非凡。想当 初十几个人早上五点披着小店的被子出来看日出的情景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了。后 来发现金顶还有三星级宾馆,名正言顺地就叫金顶大酒店。这大酒店大约是不会 允许顾客把被子披出去的。 一日游里终究还是有个游字,所以也不完全是坐车。下山时从洗象池到万年 寺让大家自由下山。大家可以进庙烧香,也可以看风景,看猴子。庙子我们已经 进得太多了,我女儿无论如何不愿再进,于是我们主要是看风景,看猴子。 峨嵋山看猴可以大书特书,趣味多多。旅游图上指明哪里是猴区,通常什么 时候出现。这些猴子还真配合,我们按指定时间到了猴区,它们就真的出现在那 里。 其实它们只不过是按时间到食堂吃饭来了。导游给大家讲,过猴区不能提塑 料口袋,否则就要被猴子搜。我们前面有一个小伙子不知道是没人给他交待还是 不信邪,居然就拎着一个塑料袋过来了。只见一群猴子在一个老猴的带领下冲上 来,一个抱左脚,两个抱右脚,大猴子就上来抓袋子。小伙子不给,竟然被老猴 一掌打过来。俨然一副进了老子的领地居然敢反抗的表情。塑料袋里掏出一瓶矿 泉水,扔了。又掏出一瓶橙汁,很熟练地拧开盖子喝起来。里面的水果自然是大 家分了,然后是一轰而散等候下一个牺牲品。大家都不提塑料袋,它们岂不是要 饿死?由于天天与人打交道,这些猴子很通人性。知道小孩子和穿花衣服的人 (女人)可以欺负,没有塑料袋也上来搜身。我们走过时,我女儿走在前面。一 群猴子把她围住,我看没什么太大危险就静观其发展。面对一群猴子,我女儿一 阵乱叫,“我没有吃的!我没有吃的!”(居然没有讲英文,大约认为这些猴子 不懂英文),一边喊一边把两手摊开,表示真没东西。猴子当然不听,把牛仔裤 兜翻开来看了以后才走开,临走时还推她一把,大约是很失望的意思。游客的东 西它们公然地抢,但路旁小摊上放着香蕉、苹果它们却不敢去拿,只是远远地望 着。我看见一个乡民拿一个弹弓,对着一个走得稍微近一点(仍然在十几米以外) 的猴子弹过去,那猴子“嗷”的叫一声马上跑开了。想起那些用猴子做心理实验 的例子,这不就是一个天然的实验室吗? 一个猴区没有看够,我女儿一定要去看另一个猴区。于是我们紧赶慢赶地朝 另一个猴区跑,照旅游指南上讲那个猴区的猴子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散了。可惜这 些猴子不是国营职工,并不完全按时上下班。肚子饿了就来,吃饱了就走。哪天 的游客多,吃得够了,它们就早早收工上山了。我们那天就碰到这种情况,到第 二个猴区离它们通常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居然连猴子屁股都没有见一个。 这些猴子常年好吃好喝,一个个长得头肥耳大,身宽体胖。据当地工作人员说这 里的猴子胆固醇指数都大大超标。 没猴子看了,一下就没了激情,我女儿说累了。其实她是想坐乡民提供的滑 杆。20块钱抬到停车场。我并不是舍不得花这个钱,但我觉得一日游峨嵋已经有 点暴殄天物的味道了,如果再坐汽车上山,坐滑杆下山,那就更不象话了。坚持 没让她坐,她还是自己努力走到了万年寺的停车场。 一日游峨嵋,没有了洪椿坪的小雨,也没有了一线天的险情,更没有了爬九 十九道拐的汗水。到此一游照了相,情趣激情完全没有。有点象我看那些著名电 视连续剧,朋友说多么多么好,必须看。我拿来以后,通常是拇指不离快进键, 二十分钟一盘过完算是。这“秀甲九州”的峨嵋就被我们一天快进掉了。有时 间的话,我还是建议大家多花几天慢慢去游峨嵋。 (14) 地主庄园 从峨嵋回成都,离回美国的时间只有两三天了。还是在家坐不住,远处不能 去,想去一些近的地方。我朋友说:“你这个老成都,近处还有啥子地方没有去 过。”想一想又说:“也许可以去看一下地主庄园。你们这些假洋鬼子说不定就 喜欢这些土东西。” 地主庄园就是大地主刘文彩的公馆,分新公馆,老公馆,相距几百米。庄园 中最著名的当然就是收租院。 刘文彩作为中国恶霸地主的代表,比什么黄世仁、南霸天的名气要大得多。 一个收租院更是名扬四海,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说起来,拿刘文彩作为大地主 的代表真没有冤枉他。安仁镇七条街有四条半属于刘文彩,烟馆,赌场,戏院, 酒楼都受他控制。在四川其它地方以及川外,他到处开钱庄,建工厂,办学校, 其财力远非一般小地主可比。大地主大恶霸的帽子送他还正合适。 大约是因为门票太贵(50块钱一个人),地主庄园没什么人参观。从头到尾 没看见几家人。相比之下,上海科技馆60块钱的门票却人山人海。虽然内容不一 样,但上海与成都老百姓的平均经济实力由此可见一斑。 刘文彩庄园很大,单从占地面积来说远远大于Bill Gates的房子。建筑面积 更是Bill Gates房子的十倍以上。高墙深宅,连那院内的参天大树也显得神气十 足。曲折的门廊内有花园(分内花园与后花园),长工楼,小姐房。从一到五每 个姨太太当然都有自己的屋子。花园里有对联:“行乐须及时,奇花异草春常在; 赏心多趣事,妙舞轻歌夜未央”,横批是:“逍遥快乐”。内花园里有逍遥宫, 大约就是刘文彩逍遥的地方。再往里走,有书房,绣花室,海鲜室,年货室。最 有意思的是客厅,居然分中西两式。中式客厅里是方桌加太师椅,西式客厅里是 沙发加茶几。另外还有车房,停放着刘文彩用过的汽车,20年代的福特轿车。这 对那些收集古董汽车的人大概应该很值钱吧。 前前后后几个院里转进转出都没有找到收租院,只好到前门问工作人员。说 是在鸦片房后面。这鸦片房就是原来地主庄园展览馆的水牢所在地。文革后有人 指出刘文彩没有水牢,冷月英也与他无关。于是还历史真面目,把水抽干,把铁 牢搬走,恢复成原来的鸦片烟库。 穿过鸦片房就来到了著名的收租院。我小时候来过这里,那是由学校组织, 四年级的小学生长途拉练从成都走到这里受阶级教育,印象很深。几十年以后再 来这里,仍然为之感叹。抛开政治不说,单从艺术的角度出发,这收租院的雕塑 也是相当不错。你看那凶狠的狗腿子,愤怒的长工,无助的女人,绝望的老汉以 及可怜的孩子,一个个栩栩如生地展现在面前,想要不激起“阶级仇恨”都难。 我在世界各地看过许多蜡象馆,从来没有这种感受。收租院后来被复制到全国各 地,甚至国外,引起轰动。被称为建国以来第二大雕塑成就(第一是人民英雄纪 念碑),还有人称它是现代的敦煌。据说有日裔华人艺术家把它复制到威尼斯参 赛,得了唯一金奖。 刘文彩庄园博物馆分三部分,上面讲的只是第一部分,老公馆。另外还有珍 品馆,民俗馆。珍品馆的瓷器书画我没有什么研究,匆匆快进过了。民俗馆却引 起了我很大的兴趣。 由于刘文彩庄园一直作为阶级斗争展览馆,居然没有受到文化大革命的破坏, 得以完整保存下来。原来展品中的一部分去掉其阶级成分就变成了民俗,比如一 些劳动工具、室内用具,许多现在都已在民间消失。因为离成都很近,我去时把 我妈妈也带去了。她对这民俗馆非常感兴趣。看见一些物品有时还很激动。甚至 跨过隔离的绳子去拿起那些物品,边比划边说:“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用的。” 我看见一张田地租用表很有意思。它把田地分成好中坏,列出了不同田地不同季 节的租金(多少石谷子),非常详细。此外还有婚俗厅、工艺厅等都很有看头。 看完出来在一个路边小饭馆等车回成都。路边小饭馆没有菜单,订菜都是靠 问。有没有窝笋,有,那就来一个窝笋肉丝。有没有腊肉,有,那就切一盘腊肉, 加一碟大邑豆腐乳。我妈妈一问一点,一会儿就上来一桌菜。现在说起来都流口 水,就此打住。 成都可看可玩的地方很多,外地人到成都当然不会去看这地主庄园。老成都 如果在家坐闷了想出去走走,这庄园还是很值得去看一看的。 (15) 成都 成都是我的故乡。每次回国必到,而且每次都写,衣食住行,该写的都写得 差不多了。见《回国散记》(1994),《谁持彩练当空舞》(1999)。 本来不想再写。但一篇游记写了14章,无论如何都应该给成都留个位置,还 是用它来结尾吧。 在成都休息的时候有一天空闲,决定到我的母校川大去看一看。出租车司机 问我走哪个门。我想我不找人,只是随便看一看,就说:把我拉到离这里最近的 门就行了。心里想的是望江公园旁边的正门或者培根路的侧门。没想到川大合并 后,司机眼中的川大与我心中的川大完全是两回事。他把我拉到合并前的科大去 了。 我开始还以为是川大修建得我已经认不出了,走了一阵才发现完全就不是我 从前读书的川大。结果,我边走边问,问的时候还得不断地说明要去老川大。从 老科大走到我读书的数学系大楼时,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大圈走下来,印 象最深的是老科大的体育馆,相当的气派。 不光川大在变,整个成都都在变,而且越来越大。从前觉得很遥远的茶店子, 现在差不多都成了市区。几十公里以外的灌县变成了效区。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居 然买了青城山进山的年票,据说每两周就会去一次。锻炼身体,也换换新鲜空气。 吃,还是成都人的特色。西沿线一带号称“好吃一条街”,餐馆是一家挨一 家。 一到晚上总是满员,来吃饭的客人开的车多到堵塞交通的地步。因为我妈妈 就住在那里,我们是深受其害。值得一提的是,相对于别的大城市(比如北京上 海),成都的餐馆相当便宜。在上海,三个人一百五十块钱肚子都没吃饱,而这 里100块钱可以大吃一顿。我临走那天,我们一大家人(七口)到附近一家据说 是很火的饭馆吃饭。十几样菜外加五瓶啤酒,居然不到200块。这里的菜不但好吃, 量还特别大。菜都是用小洗脸盆似的海碗端上来。每份可以改这里中餐馆的四份。 当然,如果实在有钱烧得慌,也可以有贵地方去。据说“红杏”没有上万块钱就 吃不下来。我的一个朋友请我们去北门一个好象叫“美中商会”的地方吃了一顿, 份量不多,却花了一千块钱。美中商会的格调很高,单间雅坐,西瓜端上来也是 拼成花的。除了吃饭,里面还可以游泳,打台球。如果嫌大餐馆太吵闹要安静的 话,这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麻将!到处都是麻将桌,大街上,公园内,茶馆里,以及无以数计的私人家 里的。曾经看见一张照片,从上空拍的所谓麻将大会,成百上千的麻将桌好似一 片海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成都已经陷入麻将的汪洋大海之中,不可自拨。白 天晚上不分昼夜地打,第二天上班没劲,学习无力。我个人感觉,麻将已经开始 严重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负面效果很大。我不打麻将,不想多说,就此一笔带 过。 信用危机。这大概不能算成都的专利,回国旅游全程都有这种感觉。如今国 内到处都是假货,这是没回国以前就从朋友或网上得到的信息,回国后对此有了 一些体会。由于到处都是假货,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老祖宗教导我们的“人 之初,性本善”已经变成“人之初,性本恶”。买卖东西的第一个假设就是对方 在骗他。你或许要问:我只买不卖,怎么会有骗人的可能呢?不然。现在任何地 方买东西,你只要是用100元的大票子,卖主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钱举起来对着 光照一照。开始觉得很受污辱,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连钱都可以有假,还有什 么不能假呢?我朋友告近我,茅台酒的空瓶子都可以卖几十块钱一个。甚至还半 夸张半严肃地说:连假牙都有假的。假货充斥市场,真货反倒需要特别注明。比 如到电子商场买光盘,就专门有正版柜台。其实写得有正版字样的柜台卖出的未 必就真的是正品。光盘买了假货还不是太可怕,如果买了假药,那就有性命问题 了。我没敢在国内买药用药,没有体会。但从各处来的消息看,这是目前中国最 大的问题。说到真货的特别注明,在商店里看见有矿泉水卖,瓶子上写的就是 “矿泉水”。旁边一个商店也卖矿泉水,上面写的是“天然矿泉水”。过几天在 另一个地方居然看见“纯正天然矿泉水”的牌子。当真东西需要特别加注的时候, 这加注的效果已经不存在了。你怎么知道这加注不需要再加注呢?比如,在矿泉 水前面加注“天然”两字以示说明不是人造矿泉水。为了表示这“天然”里没有 加杂货,还必需在“天然”前面再加注“纯正”两字。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过不久 再出现“绝对纯正天然矿泉水”的牌子。一个社会没有了信用比什么都可怕。所 以我用了“危机”两字。我的博士导师在一个数学大会上讲混沌理论的时候,先 给大家看“危机”这两个中文字,然后很得意地解释说这叫Dangerous Opportunity. 再解释说混沌给我们混乱,也给我们机会。中国要怎样利用这个机会呢? 从上面几段来看,好象成都给我的都是负面印象。其实不然,整体来说,成 都给我的正面印象要多得多。只不过人往高处走,对正面的东西就欣然接受,负 面的东西就显得很扎眼。试想从前商店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哪管什么真货假货。 从前也没有这么多车来堵塞交通。二十多年前我刚出国的时候,成都到北京的飞 机是每周两班。现在的班次就象公共汽车一样,半小时就一班。有人上午一大早 去北京,办完事晚上就回来,人们把这种行为称之为打“飞的”。东西干道,府 南河工程等等更是大手笔,都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如果要让我在中国选一个城 市养老的话,我的首选还是成都。这当然有很大成分是因为我在这里长大,有偏 见。没办法,乡音可亲麻。“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未改鬓毛衰”。鬓毛没衰, 乡音更不可能改。成都永远是我的首选。 结束语 一个月下来,我的整体感受是:中国比以前有了长足进步。我们再回头来说 一下本文开始那位老兄所谓“白活”的感慨。同一个阶层的人在同样的环境也可 以有不同的活法,以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而定。孔乙己说:茴香豆的茴字有四 种写法。一切经历都是资本。所谓:Whatever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没有什么日子是白活的。有了过去的苦才能体会 今日的甜。茴香,回香,回乡,回响,回想,会想,会享。日子就这么过过来 了。大家都应该珍惜眼下的日子,不需要去考虑什么白活不白活。 不管白活与否,还是俗话讲得好:重要的是活的过程。这游记写的就是一个 过程,你现在读这游记也是一个过程,希望你能享受这一过程。 (全文完) 2007年5月18日于波士顿西郊 ※※※※※※※※※※※※※※※※※※※※※※※※※※※※※※※※※※※ 本期编辑:简杨 本期校对:肖毛 审  稿: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 系 人: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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