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6/04 (第一四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我曾经把玻璃擦亮 訾 非:我曾经把玻璃擦亮     §                  §     ·訾 非· 【网讯】             §                  § 我曾经把玻璃擦亮 站在 【牛肆】             § 童年那片原野上                  § 小山羊沿着陡坡蹒跚而下 汤礼春:不光彩的“申报”     § 牡牛将脖子伸向水塘 贺 铭:我在北京征文获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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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开通的新语丝镜像点:www.chinaxys.net ◆ 4月12日晚上方舟子在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做了题为《打击学术腐败、建设 学术规范》的演讲。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6年4月10日的报道《报业联手向网络“拿来主 义”说不》,记者叶铁桥。 始于去年的一场报业向互联网争取定价权的斗争,并没有如大多数人所预料 的喊完口号就偃旗息鼓。 近日,《解放日报》事业发展部副主任王力为接受记者采访说:“我们并没 有停下来,正在紧锣密鼓地就具体细节与各大报业集团进行磋商,以形成具体的 操作细则,一旦条件成熟,我们将会有更多的动作出来。” 此前,《解放日报》曾首倡建立全国报业内容联盟。 报界向互联网宣战,欲拿回定价权,提高网络转载的门槛 “全国报界应当联合起来,积极运用法律武器,加强知识产权保护,维护自 身合法权益,改变新闻产品被商业网站无偿或廉价使用的现状。”2005年10月, 在南京举行的全国都市报研究会,起草并发布了这样一份《南京宣言》。 中国都市报研究会会长席文举表示,在南京的会议上,全国有20多位都市报 老总与会。会上,《南京现代快报》总编辑关文提出,报业作为传统媒体内容的 提供商,被商业网站用非常低廉的价格占有海量新闻,这非常不公平。他提议报 界联合起来改变报纸与商业网站之间的关系。许多与会者深为认同。 2006年元旦前后,解放日报集团向全国其他38家报业集团发出了《发起全国 报业内容联盟的倡议书》,呼吁“共同制定向网络媒体提供新闻内容的定价规范, 提高网络转载的门槛,捍卫自己的知识产权,让新闻内容回归应有的价值”。 王力为介绍,解放日报集团对此准备已久。2005年年底,解放日报集团高层 领导曾前往北京,与北京各大传统媒体及国家新闻主管部门有关人士进行了多次 沟通,并形成共识认为,在过去几年,报业在快速成长的互联网时代忽略了自身 知识产权的保护,致使内容转载定价权基本掌握在网络公司手中。 “每年办一份综合性日报的采编成本数以千万元计,但是当我们把优质的新 闻信息交给网络媒体时,得到的却只是象征性的区区几万元。” 王力为表示,为体现解放日报集团的重视程度,社长尹明华亲自出马与有关 方面进行沟通,沟通的对象也都是各大报业集团的一把手。与此同时,解放日报 集团还对形成全国报业内容联盟的实际操作有所构想,并事先起草一份“全国报 业内容联盟意向书”,其主要内容是:组成报业理事会,设秘书处作为常设机构。 各报业集团作为理事会成员,共同制定向网络媒体提供新闻内容的定价规范。一 旦定价标准建立,各成员在“与任何第三方网络媒体签订新闻内容合同时,必须 按照上述共同制定的定价规范执行,签署合同,须经联盟常设机构秘书处签章见 证”。 意向书还表示,为了杜绝个别成员媒体免费向商业网站发布内容,联盟规定, 加入“全国报业内容联盟”者须缴纳一定金额保证金,如果成员方未按联盟组织 共同制定的价格规范、操作程序,擅自将内容资源提供给商业网站,联盟将会扣 除其保证金,并将以媒体声讨的形式给予惩罚。 为作出表率,解放日报集团已要求集团所属各子报子刊不得再向各个网站单 独提供新闻稿件,而改由集团统一运作。 报业自己给自己“掘坟墓” 这场报业向互联网的宣战,吸引了众多关注的目光,业界对此议论纷纷。但 互联网廉价使用报纸内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报业当初愿意互联网廉价使 用自己的内容呢? 席文举认为,这只能说是“聪明人”的悲剧,是“聪明人”自己给自己“掘 坟墓”。 席文举说,回过头来看,网络在中国初起的时候规模还很小,影响力也很低。 以前报纸总看不起网络,觉得拿自己的一些内容来支持网络不会产生什么后果。 而且,报界还有自己的“小算盘”,以为借此可以提高知名度,打击竞争对手。 因此,各报社不但不介意廉价供应内容,甚至不给钱也希望得到转载。“第一年 签约给了一点钱,第二年不给钱也继续送”,结果积重难返。 中国人民大学传媒研究所所长宋建武也认为,在网络起步的那几年,中国的 报业发展也很迅速,新创办了许多新兴报纸。报纸之所以愿意让网络使用自己的 内容,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网络与报纸之间的利益冲突并不显著,另一方面,新老 报纸为了在各自市场的竞争中胜出,也希望借助外力以增强竞争力。结果到了现 在,成了“养虎遗患”。 宋建武表示,在搜狐、新浪等商业门户网站刚刚兴起的时候,一些报业内部 的有识之士就提出了报纸将自己的核心产品轻易交出去,会有损报纸的核心竞争 力,但当时很少有人认识到互联网作为新兴媒体的威力。现在网站的实力提高了, 谈判地位增强了,报纸在内容定价上就更没有发言权。 2005年是拐点,报业“日子紧巴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报纸直到现在才开始警醒,并且有了改变价格的强烈诉求 呢? 京华时报社社长吴海民认为,这是因为2005年对于整个报业而言是个“拐 点”,这个“拐点”导致了报业集体意识及危机意识的觉醒。 吴海民表示,2005年,中国报业在经历了20多年的高歌猛进之后,陷入一场 深刻的经营危机。在这一年,传统报纸停下了持续多年的上升脚步,进入一个抛 物线般的下滑轨道。广告增长率从持续了20年的高位跌落下来,就是这一趋势的 显著标志,同时伴随着的是年轻读者的流失和发行市场的萎缩。与此同时,以网 络为代表的新兴媒体经过10多年的高速增长,已经接近“临界点”。未来两三年, 网络媒体还将呈现爆炸式发展,这将从根本上动摇传统报纸的强势地位。 吴海民的个人博客中,写了很多篇“报人忧思录”,记载了他作为一个传统 报纸的悲观论者对报业前途的担忧。他认为,在互联网时代,报纸作为“传统工 业”已经呈现出太多问题,这种“劳动密集型产业”相对于新兴媒体而言也显得 比较落后,“报纸的冬天已经提前到来”。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喻国明也认为,报纸向互联网宣战,是“日子紧 巴了才会寻找原因”。 他表示,去年报纸广告额增长速度落后于GDP增长速度一个百分点,而此前 十几年,国内报刊的广告收入平均增速都高达30%以上。与此同时,去年报纸的 广告市场份额下降了3个百分点,而网络广告的收入则从2004年的19亿元增长到 去年的超过30亿元,现在的情况有点像“赔钱的给赚钱的免费打工”,报纸当然 不乐意。 部分报界人士不抱信心 对于报界同互联网的这场斗争,许多人对其成功并不抱有信心,甚至连报界 内部的人士也如此。 吴海民认为,即使这种“内容联盟”在操作上是可行的,其实际效果也值得 怀疑。因为各商业门户网站注定会拒绝报纸的要求,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驳回要 价。 他认为,网站为了不伤害友情和合作关系,可能会稍稍提高一点价格,以安 抚报纸的情绪,有可能将原来的两万元增加到3万元至5万元,原来的5万元增加 到6万元至8万元,但扭转不了大局。网络不会同意大幅提价,也不会同意普遍提 价。 他表示,今天的网络早已不是昨天的网络,翅膀已经硬了,渠道已经广了, 朋友已经多了。即使有几家报纸不予合作,还会有别的报纸合作。即使报纸不合 作,还会有通讯社、广播、电视、期刊及博客们的丰富资源,可利用的信息资源 太多了。 他认为,反过来,某些报纸为了自身利益则可能反向“倒戈”,退出“内容 联盟”,从而使内容联盟土崩瓦解。 宋建武也表示,如果没有切实有效的运营机构去操作,解放日报集团的倡议 将很有可能流于一般性号召,“大家就嚷嚷一下子,威胁威胁而已”。 他说,就他所了解的情况,某著名门户网站与京城某报合作,刚开始还会拿 几万元出来,但随着该网站实力越来越强,谈判地位越来越高,后来就干脆提出 来不付钱,拿广告来换,而现在门户网站与大部分媒体的合作都是这种形式。 “单独一家报纸站出来对门户网站进行抵制,损失的只可能是自己的利益。 报界只有联合起来对门户网站‘说不’才会有出路。” 席文举也表示,报纸最重要的是团结,“团结起来就会有办法。如果全国的 报纸都能够团结起来,可以说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与网络的问题了”。 而这种团结也正是全国报业内容联盟的首倡者、解放日报集团社长尹明华所 极力呼吁的,他在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内容联盟应该是一次整体统一的行 动,任何一个部门、一个单位、一个集团都不能有私心杂念,这样才能达到共赢。 “这已经不是一张报纸对一张报纸的竞争,而应是一个联盟对另一个联盟的 竞争。”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6年3月22日的报道《雷锋成了游戏主角》,记 者包丽敏。   今年的3月有了一场别样的“学雷锋”景象。   据3月15日《南方都市报》报道,一名叫焦剑的广州小学生这样介绍他的 “学雷锋”体验:“新手入门阶段,缝补袜子是增长经验值和升级的惟一途径。 每升一级,身上的衣服就越朴素。如果想不断升级,就要做好事。比如在工地义 务劳动、帮张阿姨买车票等,越多越好,这样可以增加声望值的。”   他的体验还包括:要与敌人PK大战,要打特务;生命值不够时,要立刻去找 党支部书记“谈心”来“补血”;去寻宝,寻到的不是宝剑或法衣,而是《毛主 席语录》;当“经验值”、“声望值”和“忠诚度”达到标准,即可在天安门接 受毛主席接见。   是的,该报道说的是一款叫“学雷锋”的网络游戏,并称这款游戏近期在广 州中小学生中很流行。   但奇怪的是,记者通过互联网搜索引擎,却没能找到这款“流行”的网络游 戏,相反在不少地址可以下载到一款单机版游戏,也叫“学雷锋”。   在这款小游戏中,主角是一名少先队员,他行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不停 地碰到说脏话的、随地吐痰的、损坏公物的、踩踏草坪的和公共场所抽烟的人们。 如果他及时阻止这些行为,或者捡起地上的废纸或扶老奶奶过马路,将会获得积 分。最后根据积分排名,可获得“小红星”等作为奖励。   这款简单的小游戏,据核实,由盛大网络公司研发,主题是宣传“七不”等 日常行为规范。   盛大公司新闻发言人说,这款游戏是“在研发力量相对紧张的情况下,抽调 部分骨干成立专门的研发小组,自2003年12月始,耗时近半年精心打造而成”。   据盛大公司消息,2004年,盛大公司即已将这款游戏交付给共青团上海市委。 作为中国共青团成立85周年和庆祝六一儿童节的特殊礼物,“学雷锋”已在团中 央旧址“渔阳里”纪念馆使用,可供前来参观的青少年体验。   但此款“学雷锋”游戏似乎不如前款“学雷锋”游戏受欢迎。有媒体报道说, 这款“学雷锋”只能吸引低龄儿童,“捡个垃圾纸团儿就能得分,这太容易了, 都不像游戏!”一位12岁的中学生说。他感觉索然无味。“盛大只开发过这一个 版本的‘学雷锋’游戏。别的‘学雷锋’,我们不知道。”盛大新闻发言人说。   然而盛大开发的“学雷锋”游戏,在网上遭遇到某些网友的“肆意改动”。 一些网友充分发挥想像力,编出了种种所谓“升级版本”的游戏创意和攻略。   比如:“7段可以学习‘小学生品德’,在被不良事物影响时恢复人品;8段 学习‘先进人物事迹’,增强对不良事物的转化命中率;14段学习‘宣传术’, 可以潜移默化地对不良事物产生正面影响……”   又比如,“游戏还提供了‘疯狂英语’、‘快乐数学’等属性混合的珍贵书 本,让玩家的个人属性能够达到千变万化的效果”。   甚至还有网友创意让“雷锋”到金三角抓毒贩。   自然,记者也未能在网上找到与这些创意相对应的“学雷锋”游戏版本。   尽管有网友质疑,有关报道中诸如“接受毛主席接见”等游戏体验可能也属 网友搞笑的创意,但报道还是引爆了争议。   支持的声音称,“小小网络游戏,透露着教育大智慧”;“网络游戏不能一 味靠堵……雷锋成为网络游戏主角,让我们看到了对网络游戏的科学态度。”   反对声音则认为,“如此创意尽管被抹上了浓郁的‘教育’色彩,但其依然 没摆脱游戏那种令人嗜瘾成性的一面,更没有放弃在精神层面对玩家的束缚和控 制”,“游戏就是游戏,不管换上怎样的马甲”。   而另据媒体报道,雷锋的一些战友反对将雷锋“游戏化”,认为这“显然不 利于后代们宣传和学习雷锋,不利于弘扬雷锋精神”。   更有评论称,“‘游戏’雷锋,何必用教育来壮胆?”“在过去的40多年间, 雷锋被用各种方式解读过……大风大浪都过了,雷锋仍旧是我们心中的道德楷模, 相信担任一下网络游戏主角不会对我们内心的评判产生什么大的冲击。” 【牛肆】∽∽∽∽∽∽∽∽∽∽∽∽∽∽∽∽∽∽∽∽∽∽∽∽∽∽∽∽∽∽∽    ◆            不光彩的“申报”  ·汤礼春·        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砍下两棵大树,做成一副世界上最大的筷子,申 报吉尼斯世界纪录。   这本来只是在酒楼茶肆上供人插科打诨的笑谈,但与时下的一件真事则有异 曲同工之妙。   据近日各大报的娱乐新闻版报道:八一电影制片厂将把电影《地道战》,向 吉尼斯世界纪录委员会申报影片观众人次的世界纪录,因为该片累计观看人次已 达18亿。   18亿观众人数固然不假,完全称得上世界纪录,然而熟悉中国历史中国文化 的人都知道:这18亿观众并非是心甘情愿上电影场看《地道战》的纪录,而大多 数是在那种非常年代的,一种不得已甚至是变相强迫下的一种娱乐或政治生活。   在中国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那个非常年代,文化上是一片沙漠,只允许 《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等少数几部影片上演。全国城乡各公社、 厂矿逢重大节日或重大活动,都要把《地道战》等“三战片”搬出来,不仅是当 作文化娱乐消遣,甚至是当作政治任务政治学习来填鸭式地让你看,你不想看也 得看,不愿看也没别的看,就这样,我们那一代几亿人每个人平均要被迫看上三 次以上的《地道战》(看了八次十次的人也屡见不鲜,这也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 纪录)。   那是一段令人难忘令人痛心疾首的历史。这样的创世界纪录并非是一种开心 快乐之事,值得骄傲之事,相反是一种电影娱乐史上的尴尬和悲哀。倘若世界上 的人们透过这种申报了解到事实的真相,都会嘲笑我们那一段历史和电影史上的 愚昧和专制。   这虽然是一种不光彩的“申报”,但从启迪和警醒世人不要忘记那一段历史, 要珍惜今天宽松丰富的文化娱乐生活环境来看,又很有必要申报。     ◆             我在北京征文获奖 ——海归看中国系列之十二   ·贺铭·   北京毕竟是中国文化的中心,只要留意,就是没什么背景的普通人也经常有 机会参加各类文化活动。我对文化活动独有衷情,颇有兴趣参加,经历了几次, 乐后之余,也生出许多的感慨。   北京的报纸现在都有了自己的网站,坐在家里鼠标一点就可以看看当天的市 井新闻,对我这样晚饭后就懒得出门买晚报的人,确实是省事又方便。有一天看 见一个征文启事,是北京市外事办公室在北京市英文网站上举办的“我眼中的北 京”征文比赛。我去浏览了一下,征文分中文和英文,要求中国人用英文写,外 国人用中文写。我看了以后觉得很好笑,北京自称国际化的大都市,怎么依然沿 用这种几十年不变的陈旧观念划分国人和外国人。如果我拿了美国护照,我就是 外国人。如果用中文写作,那些中文是第二语言的真正外国人怎么能和我竞争?   我打过电话去谈了自己的看法,那些工作人员似乎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种可 能,支吾了半天说,那你用中英文各写一篇好了。我从自己的《海归看中国系列》 中选了两篇,《又回中关村》和《北京民居的变化》,又用英文写了一篇指出北 京公共英文标牌错误的文章一起发了过去。不过我很清楚,此类征文,多为歌功 颂德而设立,不会给不同声音提供传播机会的,所以也不抱什么希望,就为凑个 热闹,跟小孩起哄没什么区别。   果不其然,除了《又回中关村》出现在征文网页上,其它两篇都不见了踪影。 我大概浏览了一下,大多数写中文的外国人都是韩国、日本、越南、新加坡等亚 洲留学生,来自欧美的只有一篇文章,是在北京工作多年的比利时人写的。没有 白人捧场,北京市外办的领导似乎对北京的发展没了自信,又专为这帮鬼佬增设 了用英文写的文章。这回,美国,加拿大,欧洲的鬼佬就都来凑热闹了。那帮官 员一定觉得脸上光彩了许多。   我看了几篇鬼佬的文章,并不都是锦上添花的,也有发牢骚,挑毛病的,不 知道他们的文章怎么就能通过审查登了出来。有个新加坡人的文章从头到尾都在 抱怨对北京的不满,简直就无一是处。什么天太灰,灯太暗,路太乱,街道太脏, 随地吐痰,没一句好话。我实在看不顺眼,就评论了他几句说:北京这么不好, 你来干吗,没人强迫你来啊。不错,你说的问题都存在,北京有垃圾粪坑,浓痰 大便,也有鲜花草地,绿树红墙,你怎么一到北京就往恶心地方钻,惹一身臭味。 你不嫌自己脏,我还嫌你身上臭哄哄的恶心。   这里许我骂人,也允许别人骂我。有个读者用英文对我的文章一通臭贬。他 把我这个海归叫做“returnee”,其英文水平就可想而知了。译成中文,他的话 应该是这样的:你这个洋人没有资格评论我的祖国首都北京,北京今天的变化超 出了你的想象。请与时共进,调查了再发言,别再回忆所谓的历史和你一成不变 的记忆。(有兴趣的读者可到百度搜《又回中关村》,到第三条“Beijing Through My Eyes” 看我的原文和他的评论)   他的说法简直就是没道理,回忆过去和今天的变化根本就不矛盾,有对比才 更显发展速度。然而,他这看似荒唐的评论却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观点。这几 年,大批外地商人、白领、高管、洋买办定居北京,他们没有北京户口,却以上 流社会自居,他们不懂北京文化,却总觉得是城市精英而洋洋自得。然而,北京 无处不在的历史痕迹,厚重的文化积淀,悠久的民俗传统,又使他们觉得无法融 入北京社会。在神气傲慢的外表下,内心隐藏的是深深的自卑。要想做北京的主 人,他们必须反客为主,改变北京的形象以显示自己的长处。如果把北京从文化 古城变成现代商业城市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北京的新上流阶层。   改造北京的第一步就是拆掉北京传统风格的四合院,盖起新大楼,消灭北京 城的特色。你北京人不是以胡同文化自豪吗,我就在地图上把胡同全给你抹了, 老北京有三千多条胡同,如今只剩四百多条了,而且还在继续少下去。等走在北 京马路上满眼都是现代大楼时,北京城的传统风格就彻底消失了,到时候看你北 京人还拿什么自豪。第二是改变北京的传统文化。几百年来,宫庭和民间文化在 北京积淀了丰厚的底蕴,形成了有浓郁地方特色的北京文化,而且深深植根于百 姓的日常生活中。自从外地商人把各地的坑蒙拐骗伎俩带到北京后,北京原有的 国营商业和顾客之间的诚信荡然无存,当商人的狡诈奸猾把老北京居民间那种淳 朴敦厚的民风人情破坏殆尽时,商业文化就成了北京的主流文化。第三是大搞舆 论宣传。如今的电视、报纸、书刊铺天盖地的都是如何经商致富,搂钱发财,休 闲享乐,有关文化、历史、道德的报道,被挤得几无立锥之地。一代又一代的青 少年被这种宣传所洗脑,自然就会把这些商界精英视为楷模,他们也就顺理成章 地成为上流人士。   话扯远了,再回到征文上来。这次征文除设一、二、三等奖外,还设有最佳 人气奖、入围奖,根据文章的点击次数和评论条数排名,我的文章以点击排名第 四获最佳人气奖。颁奖仪式设在北京语言大学。台上坐了一排颁奖佳宾,除了主 办单位领导,还有首都英文媒体的负责人、赞助商老板。颁奖从入围奖、人气奖 开始。然而并非每个获奖者都有资格上台领奖,只有主办者选的三个代表上台走 过场,我则只有在会后到外面领取奖品,是一套北京奥运会纪念章。   随着获奖等级的上升,颁奖佳宾的地位也随之增高。按说,三种征文:中国 人用英文,外国人用中文和外国人用英文的地位是相同的,如果一定要分个顺序 先后,也应该是先主后宾,先中文,后英文,这涉及到一个国家的尊严。然而, 在北京市外办领导的眼里,洋人的地位自然高于国人,外语的地位自然高于母语。 只有到给外国人用英文写的征文作者颁奖时,北京市外办主任杨柳荫才最后出场 压轴。因为这六名获奖者除一个伊朗人外,全是欧美白人,其中一人还是匈牙利 驻华大使。大概杨主任觉得只有这些人才配从他手里接受奖品。   最后,杨主任做总结性讲话,我终于有机会领略北京市政府高级官员的演讲 能力。在美国,我多次听过副总统,参、众议员,州长,市长在公共场合讲话, 对他们的风采和演讲艺术有深刻印象。美国有专为竞选政客和官员培训演讲的专 家,这些讲演者多受过培训,站在演讲台上笔挺端正又显轻松自如,面对听众时, 既恭谦有礼,又威仪严肃。演讲时的姿势表情,手势动作,眼神交流都有讲究, 因为他们必须靠演讲取得选民的好感和信任才能任职。   这里,我想用美国公共演讲的理论分析一下这位杨主任演讲时的身体语言。 他一走上讲台上就站不直,上身向前弓着,低着头念讲话稿,偶尔抬起头来看一 下听众,也只直起脖子,背还是弯着,那姿势好象是小职员做了一件事,期望得 到领导的认可,感觉好象很没有有自信的样子。然而,他又一直半侧着身对着讲 台,又让人觉得他对这次讲话漫不经心,不屑正对听众以示尊重。最让我感觉不 舒服的是他身体重心放在左腿上,左半身靠在演讲台上,不时无意识地抖着右腿, 显得紧张和不自然。目光交流是演讲者吸引听众的重要手段,然而在整个演讲过 程中,他基本都在低头看着讲稿念,眼神在讲话时没起任何作用。综上所述,他 的姿势和肢体语言传递出的信息是:既没自信,又傲慢无礼。   北京是首都,国际化的大都市,外办是政府的门户,是整天和外国人打交道 的地方,外办主任的演讲水平尚且如此,其他官员就可想而知了。那些杨主任会 见过的外国人,对中国、对北京留下什么印象,也就可想而知了。  ◆              处州马二先生   ·村夫·        读《儒林外史》,读出一个马二先生。因为同是处州人,也就是现在的丽水 人,所以便有了几分亲近。前些时候,我写过一篇《缙云鬼仙》,说那地方小, 鬼多,真正算得上人物的都呆不住。处州毕竟地方大些,出了个马二先生。为此, 我们应该为他庆幸。   不过,马二先生虽然籍贯处州,人却住在外乡,书中一出场就说他在嘉兴文 海楼选书。马二先生是个老秀才,曾经考过六七个案首,据此可知,他人还是聪 明的。只是补了“二十四个廪”——所谓“廪”,就是说读书时,有些伙食补贴。 然而每次都是科场不利,最后终究还是一个秀才。   为了养家活口,马二先生就选起书来了。   按书中所说,这选书,仿佛现在编写高考用书,总之是专门为考生服务的。 对此,马二先生的优势是不言而喻的,其丰富的经验积累便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不过他终究没有中过举,这是他的致命之处。所以尽管他的书编得不错,却还是 赚不到钱。当然最致命之处还不在这里,因为倘若中举了,谁还选书呀?他最致 命之处在于过于认真——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一旦讲究认真,钱就不翼而飞 了。比如说他批文章,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一心要那读文章 的,读了这一篇,便要悟出十几篇的道理。三百篇文章,他要苦干两个多月。别 人催他,他还要发火。而同样的工作量,让义结金兰的贤弟匡超人做,只需要五 六天时间,而且还如玩儿一般。倘若挽起袖子干,也就二三天工夫。据书中所说, 这匡超人选书,在接手的当天晚上,油灯下就批出了五十篇,工作效率是马二先 生的十倍,这岂不就赚钱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认真和马虎,事关效率,而效率终究是有限的, 象匡超人这样的高手,也不过十倍而已。而赚大钱是要靠心思的。还是以选书为 例,那不过是赚几个工夫钱。书选好以后,还要印刷成书,还要一本本地卖。尤 其是印刷,那时节也没有现在的电脑打字,木板刻字费时费力,纸张也是很昂贵 的。倘若让贵家子弟挂上一个名字,也就是马二先生所说的“站封面”,或者干 脆就让他“站”在第一的位置,则不但钱有了,销路也会不成问题。这样的赚钱 方法,岂不大大超过匡超人?这样的机会,马二先生也不用寻找,有个名叫遽公 孙的就主动提出在他的书上“添上小弟一个名字,与先生同选,以附骥尾”。然 而马二先生却不干,自然这也有他的一番道理:   这事不过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自认做趋利。若把先生写在 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若把先生写在 第一名,小弟这数十年虚名,岂不都是假的了?还有个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计,先 生自想,也是这样算计。   很明白的一句话,他是爱惜自己的名声。其实,他一个“补二十四个廪”的 老秀才,又有什么名声可爱惜的?他现在最要紧的是钱,选书的主要目的不就是 为钱吗?要说马二先生,终究是马二先生,他读书再多,也还是看不出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这奔流的可是钱呢!你看几百年后的今天,出资者“站封面” 还不是理所当然了?要是有点儿官职,则恐怕还要请他题字,上英俊潇洒的视察 照片,甚至还是其乐融融的全家福呢!   这个不开窍的马二先生啊!   便因此,马二先生便吃不上肉了。   然而,马二先生偏偏最喜欢吃肉。这大约是他出身处州山区的缘故,喜欢吃 肉,鱼却不大要吃。有一次,遽公孙请他的客,鱼、肉都摆上了,马二先生说: “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结果他吃了四碗饭, 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遽公孙见此,又添上一碗来,还是连汤都吃完了。   ——吃四碗饭,大约也是出身处州山区的缘故。   喜欢吃肉,而没有肉吃,大约是有些懊恼的。这一回是遽公孙给了他肉吃, 而又有一回却是遽公孙害他没有肉吃。   事情说来有些罗嗦。遽公孙的祖父做过南昌太守,遽太守的后任是王太守。 王太守可是个能员,没干多少时间就升任南赣道台。宁王造反,攻下了南赣,王 太守投靠了宁王。不久宁王被朝廷平定,王太守就被朝廷通缉。就在王太守走投 无路之际,遽公孙接济了他。这事本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孰料遽公孙在打房中 一个丫鬟的主意,一来二去让这个丫鬟知道了这件事情。而这个丫鬟却和一个小 厮相好,为了事情的成功,他(她)们决计告发主人,于是遽公孙便吃不了兜着 走了。还好,此事让马二先生知道了,别看他平时窝窝囊囊的,为朋友可是两肋 插刀。在危难之际,他倾囊解救了遽公孙。   说倾囊,其实只有九十二两银子。不过,这可是马二先生历年选书的积蓄。 于是他离开嘉兴去杭州,在游览西湖时,见到酒店里挂着肥透的羊肉,柜台盆子 里盛着滚热的蹄子,还有鸡鸭等等,无奈之下,就只好咽着唾沫,化十六个钱, 吃了一碗光面了。   总之,肉是吃不成了。   “难道他遽公孙连区区九十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吗?”也许读者会问。   要说拿不出,也是书中所写。书中说遽太守是个大大的清官,“三年清知府, 十万雪花银”,是没有的事。当然遽太守称不上款爷,田地房产还是有的,因此 遽公孙才一心想做名士。而名士是这么好当的吗?没有进项,坐吃山空,没有几 年,家境就衰落了。   遽公孙本来是不肯做举业的。做举业是为圣贤立言,马二先生以为,文章既 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风花雪月字眼,让后生看见便要坏了心术。他 打了个比喻,说“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属屑又是 着得的吗?”因此文章的语言就只好缩水了,稍许活泛不得。现在通行的领导作 报告的八股腔调,其源头大约就在这里。因为这是新时代为圣贤立言的呀!可以 居高临下,只要人服从,不要人感动。可是这样的老夫子行为,不更世事的遽公 孙怎么能愿意?他觉得不如写诗、做名士来得潇洒。看来那时做名士是赚不到钱 的,以至于弄得家境衰落了。无可奈何之际,才想到了做举业的好处,不过到底 并非心中所愿。   然而马二先生却有这个本事,他一席话,就可以让遽公孙心悦诚服做举业。 他是这样说的: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候用 “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 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 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 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 句诗。到了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 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 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 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于此可见,举业也是与时俱进的,马二先生可谓深得个中三味。有着这般见 识的马二先生,早晚是要入正果的。果然,在大祭泰伯祠时,他便做了“三献”。 这可是儒林中的领袖人物才有资格的呀!要是现在,“主献”必须是市长一级的 人物,“三献”大约也该是副市长一级的吧?要不,至少也要捐个三五十万,否 则怎么轮得到他这个窝囊的马二先生?而且还不止于此,马二先生去世不多年, 在朝廷下旨旌贤时,还被赐为二甲第三名呢!   所谓皇恩浩荡,九泉之下的马二先生也该感激涕零了。   不过,马二先生在感激朝廷的同时,还得感谢南京知府,因为要不是南京知 府向朝廷推荐,朝廷决不会知道有个马二先生。当然,向朝廷推荐也可能是处州 知府,不用说这是沾了处州人的光。不过从他吃四碗饭的情形来看,马二先生极 可能还是处州以下某县的一个山里人。要是那样,所在官员便未必有这般见识, 因为他们脑子里会有一个捞把,留住的大抵是“二十四个廪”一类的倒霉事,沾 光恐怕就谈不上了。 【丝露集】∽∽∽∽∽∽∽∽∽∽∽∽∽∽∽∽∽∽∽∽∽∽∽∽∽∽∽∽∽∽ ◆            石门坎:一块牛皮大的地     ·盛慧·   石门坎,现在叫石门乡,它藏在贵州省威宁县与云南昭通交界的大山里,是 威宁县最边远的乡镇之一,它实在太小了,以至于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身 影。现在知道它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但是在上世纪初,这里却是众人向往的天 堂,国外基督教会的英文报纸也把该地誉为“海外天国”,它是西南苗族最高文 化区。石门坎基督教会苗民光华小学是我国近代最早的男女合校的学校,在这里 修建了贵州省的第一个足球场、第一个室内游泳池……它在国际上声名远扬,寄 到这里的信件,只需要写“中国石门坎”。而发生在石门坎的旧事,至今回忆起 来,仍然让人黯然伤神,感动不己。   很久以前,这里是诺苏人的领地,到处都是蛮荒的山峦与人。在高低起伏的 山间,一幢幢的白色塔楼,像白色的蘑菇,那是瞭望塔,那是土目的眼睛。在这 片土地上,阴谋每天都在酝酿,到处都有仇恨的味道,为了争夺土地、财富与女 人,厮杀每天都在进行,血迹渗入地里,成为春天鲜红的花朵。因为山高,雾气 弥漫,人迹罕至,清政府的官员也对这里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花苗作为迁入 者,没有土地,地位极其低下,他们性格内向,不善言谈,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 而诺苏土目对他们的残酷让人惊讶。如果他们对土目在言语上稍有冒犯,他们就 会受得严惩,比如砍下手臂,在油中浸泡,在夜晚用来当火把照明。有的时候, 两个土目为了表明自己的富有,会在无底洞边往下扔奴隶,你扔一个,我扔一个, 像扔石子一样,惨叫声回荡在古老阴森的官寨里,而每一声惨叫,他们都以开怀 的大笑来回报,那些笑声,至今想来,仍然觉得不寒而栗,仅仅一个晚上,就有 三百多个奴隶落下无底的深渊。正因为这样,他们根本不敢靠近土目们的城堡。 各种各样的势力,交织成了一张网,在这里生活的花苗,像是碾台下的谷子,随 时都会被碾成粉末。《在未知的中国》一书中,柏格里称这里为“杀人者的土 地”,称土目为“大地上的监视者”。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柏格里为什么要选择石门坎。在一个苗族老人的 口中,我找到了答案。1904年,有四个人,都是大花苗,他们以打猎为生,他们 能听懂汉语,于是,他们就去安顺赶场,从石门坎到安顺,走路需要九天时间, 他们随身带着毛毡斗蓬和燕面炒面,饿了就用凉水将面拌成面糊来充饥。他们在 安顺的时候,碰到当地的一个传教士党居仁先生,党居仁先生很同情他们,留他 们住宿,后来他们成了朋友,后来这四个苗族人成了基督徒。党居仁先生觉得他 们来安顺太远,去昭通只需要两天时间,就介绍他们去昭通找他的朋友——年轻 的传教士柏格里先生。有一天,这四个人去了25英里外的昭通城,在教堂的门口, 他们因为羞涩而犹豫不决,呆了很久,其中一个才迈出了第一步,正是因为他迈 进门的那一步,后来的奇迹才得以发生。柏格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让他留宿。 他们在一起,聊了许多,他们的诚恳厚道打动了他,跟他们讲到上帝时,他们的 脸色变得明亮快活。他们走后,在短短的五个月里,柏格里接待了4000多个花苗。 他看着那些巍峨入云的群山,做出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石门坎,原先叫“狮子洞”,后来的改名是因为两个原因,其一,村口有一 个天然的石门,黄色的沙岩镶嵌在灰色的石灰岩石中间,其二,这里地势很高, 进入这里有天然铸成的岩石组成的台阶。后来,为了防止土匪搔扰,在进入石门 坎的隘口修筑了城门和楼阁,白天开门,晚上关门,还有专人看守。进村的道路 狭窄,只能容一匹马通过,两边是绝壁,当时这是从云南至四川的交通要道,每 天有500—600匹马从这里经过,我仿佛看见了当时的繁华景象,隐约听到马帮发 出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   当时,石门坎是诺苏土目安荣之的土地。1905年,柏格里到安荣之的官寨去 拜访他,想用金子购买他的一块土地。一路上,他为如画的风光所陶醉,山被森 林所覆盖,上面种着冷杉和松树,还有橡树和栗子树。官寨始建于南朝,是一个 雄伟的城堡,对于柏格里的到来,主人分外热情,杀羊招待,为了表示对客人的 尊重,他们当着客人的面,杀掉肥羊,然后将心、肺、肾等内脏扔到屋子中央的 火塘里,稍微烤一下,就取出来,切好,放在高支架的木盘上,每个客人都用一 根豪猪刺进食,羊肉则放在一只大铁锅里煮,煮好后,相互传递,啃完的骨头直 接扔到门外,狗在那里等候己久。如果一天中,有第二批客人到来,主人绝不会 让他们吃剩下的羊肉,而是重新宰杀一只,他们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得体的。那 天,他们谈得很开心,吃完饭,安荣之带他到烟房,手拉着手聊天。柏格里提出 买地的事,安荣之问他要多少地?柏格里说,我只有一块牛皮大的地。听到这里, 安荣之乐了,他说,这么点地,还需要买吗?我送给你就是了。柏格里就将牛皮 划成细线,圈了一片土地,一共10英亩(60.7亩)。地点开始并不是在石门坎, 第一次,土目送的一块土地,离他的官寨30英里,因为其归属权有纷争,经常有 枪战,柏格里想换一块,他看中的一块平坦的土地,土目说,他的一个儿子想在 上面盖房子。最后,土目决定把一块石门坎的土地送给他,柏格里从来没有听说 过那个地方,但他还是和他的同伴,带着契约和安荣之赠送的一匹凉山马来到了 荒无人烟的石门坎。在地界上,他没有砌围墙,而是种了一圈羊奶果。1905年, 第一批建筑物落成,因此在历史上苗族人首次拥有了一所学校和一座教堂。其实, 在教堂还没有完全修好的时候,就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做礼拜了,他们中有的人 要走两天的路才能到达这里,他们在没有屋顶的教堂里站着做礼拜,还经常会受 到暴雨的袭击。教堂可以容纳350人,但是很快,他们发现,房子太小了,很多 时候,会有1000—1500人到这里来,他们只能分批进行礼拜。1906年秋天,学校 开始上课,第一班26人,全都是苗族,学生中年纪最大的46岁。柏格里则居住在 用五英镑修成的小屋里,他的床,白天则当成了餐桌,小屋里也要生火,用来抵 御寒冷和潮湿。所有的房子都很简陋,是用泥土和稻草的混合物制成的,外面都 刷成了白色,在山间显得很突出。这白色的小房子与土目们白色的塔楼迥然不同, 这白色的小房子,散发出的是洁净、圣洁与欢乐,而那些白色塔楼像一匹匹白狼, 散发出凶恶、残暴与血腥的气息。   石门坎的自然条件极其恶劣,最值得一说的是石门坎的雪,雪下得很大,有 的地方足足一尺多深。刮风的时候不但呼呼作响,还伴着飞沙走石,人须掩面而 行,风最大的时候连人都能吹倒。石门坎湿度很大,每天清晨起来,四周都是大 雾弥漫。雾气大的时候,能见度不到五米,走在山路上有腾云驾雾之感,风与雾 的组合,产生了幻觉中的大海,坐在小屋里,总感觉自己是坐在一条船上。石门 境内只有一条位于深谷里的祖基河,除了个别村寨外,绝大多数地方都存在严重 的缺水现象。不少村子没有水源,要到几公里外的水源挑水(多是从山洞或是地 下流出),有的还要翻山去取水。每年12月至第二年3月,是传统的枯水季,不 少水源会干枯,那么村民将不得不花上半天的时间到更远的地方取水。即使到了 今天,水仍然是个问题,各家的房屋上面,都砌高了几块砖,构成了一个蓄水池。   柏格里经常在石门坎周边的村寨里传播福音,他说一口地道的苗话,不骑马, 不坐轿,无一保镖。当时苗家的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差,就拿盐巴来说,很多人一 年都很难吃到一次,即使吃得起的,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用舌头舔一下而己。一 般来说,屋子的中心是火塘,仅有的摆设是火塘边的长凳。晚上睡觉的时候,没 有床,就围着火塘睡在地上,乍一看,像一个巨大的车轮子。脚朝着火,脚趾烧 得黑乎乎的,像土豆一样。做饭也是在火塘上做,没有烟囱,柴烟在屋子里逛来 逛去,过了很久,才从茅草的缝隙里透出来,人往往被熏得直流眼泪,随便从 身上扯下一块肉,都是腊肉。家畜和人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只有玉米秸做象征性 的阻隔。大门口是深深的稀泥,猪喜欢在村子里乱窜,它回家的时候,双腿陷在 稀泥里,稀泥几乎没到了它的肚皮。还有一些人,走路不稳,他脚在木头上一打 滑,整个身体就向前倾,头就像地雷一样埋在稀泥里,这是他们最高兴的时候, 他们笑得前翻后仰。柏格里到石门坎之后,穿上粗麻布的苗服和草鞋,和苗族同 胞同吃同住,丝毫不嫌苗胞生活的艰苦和环境的简陋。   有一次,他和往日一样,在村子一家牛棚里睡下,晚餐之后他和教友们聊了 一会儿天,然后睡在干燥、芳香的牛棚里,白天的疲乏使他两眼皮沉重,他两脚 一伸,便沉沉睡去,像沉入深水的铁锤。夜里,下过小雨,他一无所知。第二天, 一大早,雨己经停了,阳光从木头缝隙里射进来,几乎让人睁开眼睛,空气里的 欢乐气息,如同蜂蜜的芳香一样飘荡。他这才知道,昨天晚上,母牛在他身边产 下了一只小牛,而他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在布道的过程中,也会有趣事发生。有一个姓吴的地主,要求参加基督教, 而他对基督几乎是一无所知。那一天,柏格里为施洗的教友准备了一盆水,正好 在吴姓地主的面前,也许是坐的时间长了,他站起身来,来到盆子的跟前,低下 头,看了看,又凑近了鼻子,闻了闻,在确认水干净以后,开始喝起了水。这让 大家目瞪口呆。他喝完水,一脸满足地回到位置上。让人庆幸的是,他没有把水 全部喝完,否则,就没有足够的水用来洗礼了。   很多人开始的时候对他缺乏了解。有一个小男孩,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看他, 将他细细地看了几遍,然后说,我以前听说,外国人,长了两个脑袋,没想到, 居然和我们一样,只有一个脑袋。   柏格里的传教活动受到了很多人的阻挠,很多土目认为,柏格里的到来降低 了他们的威信,这让他们很恼火,而且他们担心,信教的苗民,懂得了人人平等 的道理后,会越来越不听话。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谣言,也传到了土目们的耳 朵里,最广泛的传闻是,饱受压迫的苗族人从外国人那里得到毒药,并要杀光所 有的诺苏地主和汉人。一个土目放出消息,在他的领地里,谁第一个信教,他就 要吃掉谁家的耕牛。耕牛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意义非同一般,它是家族里重要的 成员之一,是最值得信赖的伙伴,情同手足,某种意义上比孩子更加重要。有了 牛,他就是富足之家,没了牛,他就几乎一无所有。还有很多信教的花苗被无缘 无故地毒打,脸上被烧红的铁烙上印记。谣言还说,只要在谁家搜到《圣经》, 谁就要被杀死。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们,越来越多的人希望聆听到福音,因 为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感受到温暖与幸福。柏格里的生命安全经常受到威胁, 在土目之间周旋,如同在钢丝上舞蹈。有时候,与一个土目交好,就可能得罪他 的宿敌。大官寨土目就曾经派人在夜间烧毁了柏格里的住宅,财物损失殆尽。   1907年的一天,柏格里在一个叫“哈利米”的寨子里去传播福音,大家围着 火塘,这一天的气氛有些特别,屋子外的任何响动,都足以让屋子里的人坐立不 安,还好,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事情发生。上床前,他听到枪声,但他不以为然。 到了午夜,柏格里和他的同伴们己经睡下了。那是一个明朗的夜晚,繁星密布, 柏格里在梦里一次见到了遥远的英格兰,他似乎闻到了儿子身体上那种奶油的气 味。村子里响起的狗吠。不一会儿,竹门被踢开了,燃烧的火光映照着凶神恶煞 的脸部,有60个全副武装的人包围着他们,柏格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带 到河堤上,他跳下水,想逃跑,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毒打开始了,不一会儿,他 己经遍体鳞伤,不能动弹了。他感到死亡从来没有那么接近过。他感到极度的沮 丧。在最危险的时候,一个汉人趴在了他的身上,为他阻挡锋利的矛头。最后, 他们把他带到一棵胡桃树,开始审判,他身边站着手持大刀的刽子手,他极力辩 护,首领开始犹豫,他答应饶柏格里不死,但柏格里必须离开他们的地区,并永 不返回,如果柏格里再回来,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杀掉他。如果因为当晚的事情, 而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将杀死寨子里所有的苗族人。他的苗族房东也被传了上来, 他被告知,如果再接待柏格里,他就要被罚一百两银子。然后,他们消失在了黑 夜的深处。柏格里幸存了下来,他的肋骨被打断了,肺叶被刺穿了。他被送往昭 通治疗。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他悄悄地溜回了石门坎。第二年,他回英国 休假,但心里想的还是石门坎,他向国人募捐,说要在中国苗区兴建学校,得一 叫阿斯多的老人,捐赠两千余英磅。1911年柏格里回到石门坎,将学校扩建一新, 建了宿舍、礼堂、游泳池、运动场等。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足球,在每个礼拜的 正餐之后,花苗们便开始踢球,这是一项让他们欢乐的运动。与此同时,他们的 技艺也突飞猛进,由他们师生组成的足球队打败过军阀杨坤的专业足球队,据说, 在1936年举办的柏林奥运会上,中国足球队员中还有来自石门坎的队员,1959的 国家足球队里,有7个石门坎人。这项传统至今仍然得以保留,孩子们在放牛的 时候,会在草地里踢足球,他们踢球的时候,喜欢光着脚。随着时间的流逝,其 他民族的人也加入教会,进入学校读书,其中有的还是土目的孩子。   最让柏格里感到痛恨的是寨子里的种种恶习。比如酗酒,宿寨房,抽鸦片还 有巫术等。苗族男人特别离不开酒,据说,有很多苗族人拿苞谷到集镇上去卖, 然后,全部打成酒,边走边喝,有的从悬崖上掉了下去,有的索性就醉死在了路 边。每个寨子里都有花房,又叫宿寨房,那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地方,很多人 在那里饮酒,柏格里拆除了很多宿寨房。愚昧也是一个宿敌,这里的一些有钱人 让他们的孩子吸鸦片,是因为他们想把孩子留在家里,而不是去赌博,因为赌博 的花销比吸鸦片大得多。有的甚至是婴儿,他的母亲将烟吸在嘴里,吐到他的喉 咙口,他们认为,这里一来,婴儿就会有强壮的身体。婴儿死后,他的母亲将他 剁成碎块,扔到郊外,用以抵挡恶鬼。苗族的鬼神崇拜特别严重,巫师地位很高, 他们骗取了大量的钱财。柏格里总要想办法揭穿他们的把戏。   疾病也是当时的一个无形杀手,在当时,苗民生了病,首先想到是巫师。有 一个人被狗咬伤之后,巫师在伤口上画老虎符,说他冒犯了当地庙中的老虎神, 因而招致狗咬。如果伤势有好转,就要给该神献上一份祭品。麻风病是杀手中最 残酷的一位,因为传染性很大,一位土目称要烧死他地界上所有的麻风病人。柏 格里创办了麻风病院,收养这些可怜的人,并给他们药物治疗。从我们站的地方, 往远处的山谷里看,麻风病院仍然存在,里面还有22个病人,他们现在可以自由 出入。除了疾病,野兽也是让人头疼的家伙,狼算不了什么,老虎和黑熊才是最 可怕的。有时候,他们也会相互厮杀,更多的时候,他们更喜欢吃人和家畜。有 一户人家,养了一匹马,在一天晚上,被老虎咬死了,吃掉了一半,主人知道第 二天老虎还要来,便装作不知道,在马肚子里放了许多鸦片,老虎吃了鸦片,便 送了命。还有的老虎,要狡猾许多,它知道,狗是它最讨厌的小家伙,因为每次 它到来后,它都会狂叫不止,所以,他第一步就先把寨子里所有的狗都吃掉,可 惜,让他不明白的是,寨子里的狗怎么吃都吃不完,这可真让它觉得心烦意乱。 相比之下,狼更像是一个小丑,狼嚎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出现,仿佛就在枕边。打 狼对于大家几乎是一件快乐的游戏。   1915年,可怕的伤寒病席卷了石门坎地区,当时教会学校许多学生染病,群 众包括一些家长亲友都因害怕而外逃躲避,柏格理却坚守救护。不幸的是,他也 感染上了沙门氏菌属伤寒,他的身体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朽木。他的最后一则日记 写于1915年7月5日,他写道:“昨夜和今晨都在下暴雨。学校里的孩子们己经开 始了他们的考试。”我一遍遍地念着这一段话,仿佛听到那天晚上的暴雨,闪电 抓伤天空,雷声响彻不止,雨把天空与山峰连接在一起,我仿佛看见躺在床塌上 的柏格里,他是那样地瘦小,像一朵微弱的烛光,他望着窗外,思绪万千,所有 的一切,清晰如初,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他如大理石一样苍白的脸上,露 出了些许轻微的笑容。9月16日,大限到来,他再也无力睁开双眼,他永远地留 在了石门坎,享年51岁。那一天,云雾笼罩,寒气逼人。他亲爱的弟兄姐妹,用 眼泪为他在九月的大地上点燃烛光。葬礼举行的那一天,苗族同胞闻讯从四面八 方赶来,大约有1500人为他送行,到他去世的时候,当地的信徒己接近10000人, 而且己经不再局限于苗族。苗族的首领说:“他是我们的,让我们来安葬他…… 因为我们热爱他胜于爱我们的父辈。”新坟在石门坎的一座小山坡上,周围是幼 小的橡树丛,还有杜鹃花和野生的映山红,在那里,可以看到石门坎的全景。16 个壮汉抬着他的棺椁,大家想要为他唱一首赞美诗,但极度的悲伤,早己让他们 泣不成声,哭声高过山峦。不少人在这座新坟前守候数日之久,有些人实在不愿 意离去,彻夜不眠地墓旁陪伴着他。很多人愿意在百年之后,埋在他的身边,他 们说,在柏格里身边,他们才不会感到孤独。我终于体会到了柏格里感受到的那 种幸福,对于苗族同胞来说,他是岩石里的清泉,他是雪天里的火塘,他所做的 一切,唤醒了人们心中的爱,并教给他们如何去爱。   由于石门坎地处高寒,土地贫瘠,只能种苞谷和荞麦,而且收成很有限,俗 话说,“种一坡,收一锅”。许多人在冬天,因为寒冷和饥饿而痛苦地死去。一 个年轻人,因为饥饿难忍,在路上抢一位老人的粮食,然后将他推下悬崖。回到 寨子后,被寨老知道了,寨老给了他一把刀和一根绳子,对他说,我们不想再见 到你了。年轻人一言不说,拿着绳子,便在树枝上吊死了。1906年,传教士张道 惠的夫人带来土豆的种子,发给苗民,土豆比其他作物成熟得早,这样,可以使 他们免受饥饿。他们收土豆的方式很特别,先把土豆棵连根拔起,摘掉大土豆, 然后再用土将土豆棵埋好,让小土豆长得足够大再收取。到今天,土豆仍然是石 门坎最主要的食物。张道惠的夫人还从英国引进了很多蔬菜和水果,因为工作的 需要,他们后来被派往东川。柏格里去世后,张道惠和他的夫人又回到了石门坎。 饥饿和疾病导致许多孩子父母双亡,同样由于食物短缺,亲戚们谁也不愿意收养 孤儿,有一次,一个刚刚生下来的孩子成了孤儿,没有人愿意收养这些孩子,人 们便准备将活生生的孩子和分娩时死去的妇人一起埋掉。张道惠救下了孩子。 1920年,英格兰南部威特岛上的一所主日学校取消了一次为师生们举行的短期旅 行,把钱节省下来给他创建孤儿院。孤儿院建在山泉止方的山坡上,周围的土地 足以开垦一个小农场,有二十多个孩子居住在那里。除了教他们读书以外,还教 他们耕作的常识。   我们还参观了高志华的别墅,在石门坎的12个牧师中,他呆的时间最长。他 的别墅,是由一块块长方形的青石块砌起来的,它的颜色与质地,提醒着我们它 的坚硬。看上去,它像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石头的凿印,依然清晰。木柱则 提醒着我们,那些时间的痕迹。走进去,里面铺着红漆的木地板,沿着木楼梯往 上走,是主人活动场所。首先见到的是左手边书房,有黑砖的壁炉,看着它就看 到了炉火,以及呷茶时的温热气息,冬天的时候,在昏昏欲睡的空气里,坐在丝 绒椅子里和朋友聊天,是最好的选择。旁边是卧室,门深深锁着。转过角,是洗 澡间,这里严重缺水,牧师也只能偶尔变成木桶里的一条鱼。紧挨着洗澡间,是 一条一米宽的通道,尽头是残瓦与杂草,那里原来有一个通道,通往伙房。通道 上面的凉棚,都已不复存在,像一截舌头,被割掉了。右手边是会客室,更衣室。 房子虽不大,但分工明确,我甚至闻到烤面包新鲜的奶油气息。房子的内部的墙 都是空心的,热气能轻声易穿透它们,包围冰凉的身体。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 楼上即使是劈柴,也不会有声音传到楼下,这得盖于地板的特殊结构,首先是木 地板,然后下面是一层青冈树的树皮,然后竹篾编织的竹网,再是泥巴与石灰。 这间房子出生于1938年,它的主人,并没有能住进去。在一天晚上,土匪进来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在长房子外面,围成了圈,高志华闻到了空气中 的紧张味道,他试图逃跑,但他是那样无助,在长房子通往樱桃树下的小径上, 他遇难了。也许是鲜血的滋养,几十年后,那里的青草繁茂。他的坟与柏格里紧 紧挨着,他们的目光慈祥地守着石门坎贫困的青山……   柏格里及继任者在石门坎兴办教堂、学校、医院、孤儿院、养老院、麻疯病 院、邮政代办所,为当地的苗民教育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培养了不少苗族知识分 子。1905年,柏格里会同精通英文的汉族教徒李斯提文和苗族教徒杨雅各、张武 等,认真研究,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以拉丁字母为基础,为苗族创立了基本可行、 简明易学的拼音文字。他创制了“波德拉文字”,现称这套文字为“老苗文”, 并用这种文字翻译了《马可福音》和《马太福音》。柏格里死后,杨雅各等人又 译了《新约全书》。他还亲自编写苗族课本,刊行苗文报纸,定期出版,半月一 期,供苗族师生阅览。这一切当时不仅在学校,而且推广到社会,用以对一般的 苗族同胞进行教育。据不完全统计,有华西大学、云南大学、中央大学、蒙藏学 校等大专院校毕业(有部分肄业)共约三十余人,有的还得博士学位。中学、中 专毕业一二百人,小学毕业数千人。在一个自古来从没有一个人知书识字的少数 民族地区,能培养出这样多的知识分子,不能不说是教育史上的奇迹。   我们离开石门坎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雾一直没有散去,上车的一刹那, 我回过头,朝柏格里安息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一句歌词在心中回荡:见过的人 都忘记了,只有花苗忘不了,走过的地方都忘记了,只有石门坎忘不了。 ◆            军帽  ·张晓虎·            1949年,枪杆子打出政权后,舞台、银幕、广播、报纸,轰然一片大兵赞歌。 呼啦啦一唱,将近二十年。张思德、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安叶民、 雷锋、王杰、欧阳海……几乎所有英雄都是大兵。我出生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 军人的穿戴打扮,无可抵御地攫住娃儿幼小的心。我深以老爹曾经当兵15年为荣, 狂热崇拜模仿解放军。文革开始后,党和国家领导人全部换上军装,毛老人家身 穿闪亮绿咔叽军装,八次接见红卫兵,天安门成了绿色与红色的海洋。红卫兵哪 里的反都敢造,唯有军内不准造反夺权。“揪军内一小撮”,立刻军心不稳。武 汉“百万雄师”示威,老帅大闹怀仁堂,文丐王力、关峰、戚本禹下大狱。全国 抓捕一批造反派,史称“二月逆流”。很多地方、单位实行军管,军人成了唯一 正确的代表,权力荣誉登峰造极。“一颗红心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成 为时代最高荣耀象征。   那年我十来岁,戴军帽,穿军装,扎军用皮带,成为娃儿最向往、最时髦的 革命行头。老爹干交通大队,当年交警服装跟部队军服差不多。警察每年发制服, 裤子藏蓝色,帽徽是国徽,其余都一样。老爹批斗垮台前,利用职权拿回三顶旧 军帽,笑得我三弟兄象烂番茄,喜滋滋一人顶一个在头上。美中不足,我脑壳太 小,最小的5号帽子,戴上仍然松松垮垮。衬垫一圈纸进去,才勉强戴上。这是 时代的骄傲,荣誉的象征呀。拍照一张全家福,六口人四顶军帽,走在时代最前 列,光荣得意呀。几年来一看照片,心头便涌起莫名自豪,足以睥睨周围娃儿。 三兄弟把军帽当宝贝,白天黑夜把玩。院子里四处显摆够,再列队走上街。装起 不晓得,眼角搜集满街羡慕眼光。我走到最后,顶着锅盖似的大军帽漫游显摆。 正摇头晃脑得意非凡,逛过来一个十五、六岁半大崽儿,足足高出我三分之一。 笑扯扯地摘去我帽子,往他的长头发上斜斜一放,仍旧笑眯眯扭头盯我,随和得 象玩耍一样,脚尖弹跳着跑远。看这小崽儿敢不敢追他?他更愿慢跑耍笑中抓走 军帽。大白天大街上抢人后飞速奔逃,路人不明就里,有遭拦截抓获的危险。我 追他,得冒挨打危险。不敢泼胆追他,不好意思叫喊。只一会儿,他耍笑斜跑着, 消失到远处巷道里。可怜我兔子胆,咿唔一声:“拿来——。”算给前面两个哥 儿通个气儿,哥三个都不敢追。眼睁睁看着:我的军帽,我的荣耀,第一个沦入 他人之手。不出半年,大哥二哥的军帽,分别遭人抓走。   弟兄面面相觑,哀叹无计可施。特权行头保不住,转移到平民手里。老爹下 课挨批受审,军帽断了来源。三兄弟晃着三颗圆头,灰溜溜蔫耷耷,毫无时代荣 光。大哥十三、四岁,已似半个大人。一天抓住机会,爬到修房手脚架上,抓了 上面玩耍娃儿的一顶旧军帽,跳下来就跑。二哥老实,军帽没了就没了。我不甘 心,抓不敢抓,抢不敢抢,只好寻机会,做贼偷回军帽。一晚公安局礼堂放电影, 我发现一顶洗后挂凉的军帽,是警卫兵的帽子。兴奋喊来二哥,指望得到他鼓励, 共同偷窃这顶帽子。不料他严厉反对偷窃,尽管我们帽子早已沦入他人之手,二 哥仍用极高道德标准要求各人。我狂热地要窃取它,找回戴军帽的荣耀。电影演 啥子?早已不在乎。警卫打人够狠,也顾不到这么多。不管不顾二哥的道德威严, 我绕着棚房旋几圈,反复观望没人后,快速挪近帽子,伸手握住潮糊糊的帽子一 拽,拽断帽檐上缝的棉线,飞速塞进怀里,转身溜回家。睡觉前,一直接受二哥 严厉目光瞪视,承受道德正气压力。心虚没底气呀,我编出好多理由哄他顺他。 直到他脸色缓和,才战战兢兢地拥有这顶偷来的革命行头。   军帽的戴法十分讲究。前面不得打皱,须沿着帽顶线缝仔细折出棱角,仔仔 细细戴上头,没得丝毫皱纹。军帽前部高高耸起,象大檐帽似地挺立。软趴趴的 帽头遭人鄙夷,帽子太旧的,不惜往里面衬纸垫。军帽操这种格式,威风八面, 唬得住人。文革娃儿心目中,斜纹布的现役军帽最高级,五十年代狗屎黄布军帽 次之,最不济商店卖的绿军帽,颜色偏暗绿,一看颜色和帽檐就晓得是假货。真 正的军需面料,当年绝不准上市。真军帽很讲究,帽檐全用布料重叠,缝纫线走 之字形,往返缝出十八个角,做工规范考究。假军帽帽檐靠硬纸壳撑着,硬邦邦 光秃秃,既无布帽檐的柔韧,又无考究的缝纫图案。七十年代初部队逐渐换的确 良军装,七十年代中期,的确良军装还十分珍贵。等硬檐的确良军帽流入社会时, 重庆已经不太时兴军帽了。戴真军帽的,自视比戴假货的高一等,戴假货的看不 起没得戴的。灰溜溜的光头崽儿,只好拿“戴帽子”的黑五类撒气。戴上地、富、 反、坏、右帽子的人,随时挨批挨打遭白眼。   抓军帽成风,蔓延到所有好帽子都遭抓。好帽子单独上街,随时提心吊胆。 部队冬天那种毛毛棉帽最抢手,商店仿制品卖五块一顶,相当于一个居民整月生 活困难补助费。冬天戴帽上街,须眼光警醒似雷达,扫描街面捕捉敌情。见势不 妙立即摘帽,紧抱在怀里,严防无赖混混儿抓走。捂得暖烘烘的脑袋当街裸露, 一任北风那个吹,体验治安不靖的冰凉。抓帽子的崽儿语录学得好,遵照毛老人 家:“以小胜大,以弱胜强”的教导,演练出精辟战术:一、站到将要开动的公 车外面,拥挤的汽车刚一开动,突然跳起,抓下车窗边人的帽子就跑,埋头鼠窜, 钻头觅巷,大多成功逃脱。二、晨昏暮黑到公共厕所搜寻,发现蹲坑老头的合适 帽子,信手摘来从容逃跑。小崽儿常常靠这两种办法得手。   我生性懦弱,腿短个矮跑得慢,不敢抓别人帽子。自己的帽子遭抓过三顶。 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后,我去兰州教书,随处看到街娃混混儿军装军帽操社会。一 次工大成百上千的学生出校门,下七里河区看集体电影。几个混混儿站在路边, 看中哪个头上军帽,荡进大学生群流,随意摘走就是。反抗就是砖头、刀子伺候。 可见抢帽子的风气何等顽强广泛,从重庆到兰州,十几年绵延不绝。而今我年近 半百,偶尔梦回:身陷帽子遭抢的焦虑中。醒来大大舒一口气。好在那个崇拜军 帽,暴力口号抓抢横行的年代,再不会回来了。深为今天的孩子们庆幸! ◆            春江水暖鸡不知  ·方达明·        一   我坐在我家的门槛上,高音喇叭骑在院门边的苦楝树顶,高音喇叭是个女的, 声音又尖又响,讲起话来撞得鼓膜嗡嗡嗡直抖:“……全大队的革命干部社员群 众同志们,这趟咱们要昂扬起革命的斗志,坚决彻底地割掉资本主义的尾 巴!……”   我们住的房子严格讲不能算是我们的家,它是生产队租给我们的,叫队间, 它的屋顶人字形,黑且高,洞洞比较多,夜里,我经常坐在厅里的一张只剩三条 腿的破凳上通过那些洞洞观测天上的星座,效果相当好,真的,方位感很强,因 为我们入住前它是个鸭仔铺,专门为生产队孵小鸭,鸭子喜水,所以外面下大雨 时屋里铁定下中雨。这时,十几束阳光打屋顶扎下来,光斑撒得满地都是,地上 怎么看都像铺了一床大花被,黄灿灿的花儿一漾一漾的。   弟弟踩着那些冰得啃脚的光斑跑了出来,他抬头望着树上的喇叭:“割资本 主义尾巴?阿兄,资本主义大还是牛大?”   屁大孩子,懂个屁!我才懒得理他呢:“差不多吧。”   弟弟不识趣,唠唠叨叨的:资本主义有尾巴,肯定四条腿,可为什么要割尾 巴?没人敢割队里那些牛的尾巴啊!是不是这资什么的做了啥坏事情?   烦死人了!我大了声:“牛犁地,可你见过资本主义犁地吗?!”   弟弟吓了一跳,赶紧飞到院里去,由于动作过于匆忙,差点就把晒在日光里 的鸡笼踢翻了,惊得鸡笼“咕噜噜”一阵怪叫。   鸡笼里有两只半大的鸡,一只公,一只母。   我才懒得管他呢,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反正他从来不做什么正经事。一个五 岁大的孩子会一边走路一边挥着拳头喊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 说那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妈妈出门前是交代过,别让他走丢了,我一贯听大人的 话,当然会负责任。他会丢了?瞎说,我们家的孩子从来没人迷过路。不信,你 喊一声“快来吃——”试试,他不立马飞到你面前我中午就不吃稀饭。   我在等一个人,一个大人,他会一边敲着一片小铜锣一边吊嗓子:“买鸡毛 肉骨——”他总是把“骨”拖得长长的,让你听了满口都是水。   他来了,老远就听到他的喊声了,“买鸡毛肉骨——!”   我们都叫他“鸡毛肉骨”,他经常四处乱走,专门收买鸡毛鸭毛肉骨头,或 者鸡胗皮废旧牙膏壳。   我赶紧把藏在草垛后边的大簸箕端了出来,好沉!里面满满的都是鸡毛,因 为怕盛不下,我把鸡毛全扎成一捆一捆的。   我喊:“哎!鸡毛肉骨!”   他过来了。可他一眼都没看,酒糟鼻子嗅嗅空气就说:“嗯——不要!”   我急了:“不要?!你看,上好的鸡毛!”   他斜了一眼打他身边摇过的月英,说:   “我不买鸡毛!现在遍地是鸡毛!你家有鸭毛吗?有鸡骨鸭骨肉骨吗?”   月英那年十八岁,屁股相当大,就住在我家隔壁。我发现,很多大人都喜欢 看她的屁股。   “我便宜点卖你行不?”   他不理我,推着自行车就走了,拐过屋角时车后的大竹筐在墙上挂了一下, 差点趴在了地上。刚才,月英的屁股就扭到屋角后面去了,连汗酸味也扭过去了。   我生气了!一使劲把簸箕甩进了垃圾堆。   我狠狠踢了两脚苦楝树。苦楝树没什么反应,只不过掉了两片枯叶子,我的 脚却疼起来。还能干什么?赶紧到垃圾堆里把簸箕捡回来。奶奶说过了,乱丢东 西的是败家子,吃奶屑!虽然奶奶夏天就死了,可我们家的孩子怎么能不听她的 话呢!   二   我家住在九龙江边上,这地方早年不叫海澄,叫月港。据说,它明朝时是全 国最大的对外贸易港,比泉州的刺桐港大上许多倍,当然,我现在知道,正确说 法应该是——全国最大的走私贸易港,可书上不这么说,这我也没办法,将错就 错永远都是对的。   老人们说,我们月港原来有许许多多的小吃,馋死了人!双糕润、辇宝饼, 那个甜,那个香!我是没见过,可喉头也忍不住跟着老人们上上下下。我知道最 香的是干饭,最甜的是路旁瞎长的芭蕉花的头,“嗞”,一吸一个甜。   我们海澄离北京相当的远,但也是全国几百个滨海邹鲁之一,所以识字的人 不多,说话也比较的含糊,比如尾巴和鸡巴总是混在一块讲,当我们使用这两个 名词时你根本就不用想搞清楚我们指的是前者还是后者。因为受教化程度高,所 以人们的记性普遍不太好,就说花样比雪花的形状还多的各种运动,大家记得住 的就那么几个:一是土改,杀了很多地主和土匪;二是大跃进先吃大锅饭然后饿 死不少人;再一个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前两个没什么可重复性,可群众运动是 一定要搞的,再说从毛主席直到华主席,没有一个反对过割尾巴,而且割尾巴听 起来很提神,因此经常割。   每次村支书许地瓜离村口还有半里远,就有人大喊:“许支书割鸡巴了!” 喊声不到半分钟就从村头滚到了村尾,全村的老人小孩一阵忙乱。   割了几次,村子里除了鸡、猪和人,再也寻不着几个会自己移动的活物,到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几乎忘记了鸭子是怎么走路的了,只记住了许支书率领青 壮劳力横着扫过村子时的姿势——许支书岔着两条萝卜腿,一颠一晃的,好像裤 裆里塞了好几个大芭乐。   快过年了,喇叭非正常响动的次数比较多,上星期,许支书就在喇叭里吊起 了嗓子:在这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抓革命促生产的关键时刻,有阶级斗争新动 向,有投机倒把行为!归根究底,是资本主义尾巴没割干净!为了适应革命形势 的最新发展,经大队党支部集体研究决定,从下礼拜开始,每户只能养一头猪、 两只鸡!各家各户务必抓紧时间自己割,割鸡——尾巴,不许观望,过期不割者, 由党支部率领基干民兵割。许支书讲的是闽南话。   上礼拜我们家天天吃鸡,全村人天天吃鸡。弟弟高兴死了,一根鸡腿接着一 根鸡腿,啃完了就往厕所跑,把小脸拉得比芥菜还青。全村的猪也很激动,一边 嚼鸡骨头一边嗯嗯啊啊。   后来,我们家只剩下了两只鸡,半大的鸡,一公一母,一只是黄的,另一只 也是黄的。鸡骨头?都变成猪屎了。弟弟瞅着那两只鸡,问:什么时候杀呀?妈 妈一巴掌扇过去:不怕撑死?!   我妈以前从没动过弟弟一根手指头,可那一巴掌把弟弟从门口扇到了院门边 的垃圾堆里。   院子里都是鸡毛,我想都没想就把它们扫作一堆,扎成一捆一捆的,装在盛 鸡粪的大簸箕里,放在台阶上。想想不妥,又把它塞在了草垛的后面——要是弟 弟偷偷将它卖了可就麻烦了。   大前天我跟我家后面新搬来的榴莲借了《三国演义》,上、中、下,三本。 昨天上午,阳光媚得像一个新嫁娘,榴莲端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洗澡,她光着上身, 两个奶子像什么都没装的布袋在阳光里甩来甩去,甩得阳光踉踉跄跄。她一边拿 着比泥巴还油黑一点的毛巾在裤底里掏一边喊打算跑开的我:“喂,老三!看完 了没有?看完快点还我!”   我一边跑一边说:快了,快了!   其实我昨晚就看完了,昨天夜里有许多人在我脑袋里打架,叮叮当当响了一 整夜。早上,妈妈捏了半天我的鼻子才把我憋醒,醒来后我大叫一声:“常山赵 子龙在此!”吓得妈妈差点翻倒在地。   榴莲的孙子大志小我半岁,整天吸手指头。   看完了为什么不还?——书里有图画,画的都是小人儿,有爱哭鼻子的刘备、 长胡子的关羽、一张猫脸的张飞、会装神弄鬼的孔明诸葛亮,有爱认干爹的吕布, 有马超,有最会打架的好奴才赵云,还有矮矬锉一脸坏笑的曹操等等,甚至还有 曹丕。曹操太好玩了,竟然叫曹丕娶了袁绍的二儿媳,曹丕喜欢袁绍的二儿媳。 看来喜欢一个人是很快乐的。我就有点喜欢同班的许地瓜的女儿许玉琴,因为她 的脸干干净净的,没挂两条青鼻涕,只是许玉琴实在太笨了,她甚至可以把手指 头数成十一根——她明摆着没长六指呀!   我想买一本图画本,我想把那些小人儿都描下来。可妈妈不可能给我钱,夏 天奶奶火葬时我家已经欠了生产队不少钱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我还想叫“鸡毛 肉骨”打车后架的篮子里敲下一小块麦芽糖来,给弟弟吃,我是哥哥,不能吃糖, 而且我都上小学二年级了,不是小屁孩,我听听叮叮当当的敲糖声就够了。   我就指望这簸箕鸡毛了,可“鸡毛肉骨”他却说不要!正眼都不瞅我一下, 两眼珠粘在月英的屁股上,月英扭一下,他的眼珠就抖一下。   不鸟他!喂鸡去。妈妈交代过,人饿坏了不要紧,要是鸡饿坏了,明年的日 子就难过了。   我给鸡喂的是稻谷。那是我和弟弟到田里掏老鼠洞掏回来的,我和弟弟整整 掏了三十几个老鼠洞,一粒都没放过。本想再掏,却怎么也找不着一个完整的老 鼠洞了。隔壁老二小龙说,别找了,都掏光了。小龙还说,他们家潮州吃小老鼠, 没开眼的。潮州就是他爸爸。他说,你们看,就这样,捏着尾巴提起来,一松手, “噔”,就进嘴巴里去了,牙一咬,小老鼠“吱——”就大叫一声,比大老鼠还 大声。看着小龙得意的神色,我“哇”一声就呕出了一口酸水。   鸡都关在笼子里,因为:怕它们走丢了。   有件事明摆着:长大了它们是要做夫妻的。可是,它们是兄妹啊!小龙他妈 叫他爸阿兄,可他们也不是亲兄妹哪。我有些不爽。妈妈不等我说完就推了我一 下:去去去,瞎说什么呀!   三   开学了,春天来了,燕子终于也在我家门斗上粘了一个窝,每日叽叽叽喳喳 喳,把鸟屎啪啪啪摔在走廊上,奇怪,大人们并没有不高兴,有次爸爸摸到落在 头顶的鸟屎,竟然就笑了。   可老猫不高兴了。老猫是小龙的爷爷潮州的爸爸,讲话腔调怪怪的,像在哼 小调。他说,你们家怎么也可以有燕子!我们是贫农,贫农家才可以有燕子。他 还说,他们解放前受过很多苦,从潮州一路走到海澄来,脚上都是泡,跑日本啊。   老猫75岁了,看起来比我们家那只11岁的老黑猫还老,也喜欢窝在墙脚缩着 脖子晒太阳。   听说,老猫是属猫的,经常会有跟我们不同的想法。自从猫婆死了后,他的 行为越来越不像人了,像猫。他们家跟我们家连在一起。本来,我们家8口人, 住三间房,他们7口人,住六间。可老猫有天绕着房子转圈,转着转着就不高兴 了,颠儿颠儿的跑去找生产队长螃蜞,又把我们住的房子隔了半间去。他们全家 都很高兴,高兴得像一群猫似的。   那天,爸妈大姐大哥都下工地干活去了,二哥也不在,他和同学到海澄中学 大操场种试验田,顺便研究英语老师和政治老师的男女关系,家里就剩我和弟弟。 我家的燕子正在窝边撅着屁股往下挤屎,老猫带着全家人又冲进了我们家,在那 两间半破房子里游行。他举着拐杖敲我们家的锅、桌、床和脸盆等等,最后敲到 了前几天我爸用山里捡来的烂木板钉成的大谷柜,他说,凡是他敲过的,都是他 们家的。   我说,给个理由嘛!   他举起拐杖瞪着我:“因为你们家成份高!”   他儿媳说:小崽子!老人不会说假话!快点滚出去!这房子是我表姑她表姨 的表姑丈的!   他们家那四个小崽子一齐大叫起来:对!滚出去!   大龙小龙和三龙乱说话我是不会在意的,因为他们的年纪都和我差不很多, 可月英也跟着叫,让我实在受不了,月英十九岁了,奶子和屁股早就高得快把衣 裤撑破了还这样,太不应该了。   弟弟的脸青了,开始不要命地嚎起来。   我回身想去找菜刀,不想一头撞上了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仰起头一看——爸 爸就站在我身后。爸爸手里拎着一只白色的小东西,我在书上看过,是兔子。   爸爸嘿嘿嘿大笑起来,屋子里嗯嗯一阵狂响,灰尘沙沙沙淋了我一身。我一 激灵,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爸爸右手一使劲,喀啪,兔子前后腿一伸,红眼珠 鼓出来。   老猫突然就懂事了,他说,以后再跟你们计较。   走到门口时,他看着门外跑来跑去的两只鸡说,这也是我们家的。那两只鸡 一只是红的,另一只也是红的,像两团血。   那两只鸡当然是我们家的。   以前,村里有一大群从城里各个角落漂过来的少年,大家叫他们知青,他们 会吹口琴和笛子,会拉小提琴,还爱偷抓鸡。春天来了,他们都回城里去了,所 以鸡也就自由了。不过,村里还有四千五百二十四张嘴张着呢,我还是有点不放 心。我跟校长要来半瓶红墨水,把两只鸡染得血淋淋——我看谁吃得下!   我们校长跟我特别铁,下了课或者放学时老要我去找他,和他一块看阳光浇 在花上时花瓣颜色的变化,或者一起蹲在地上研究蚂蚁的行动路线。老听人说, 蚂蚁很有组织纪律性,团结协作、步调一致,那是瞎说!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兔子是爸爸在工地上逮到的,爸爸摔得膝盖都青了。   兔肉闻起来怪怪的,有点腥。弟弟两口就把自己碗里的肉吃光了,他把碗底 也舔干净了,回头盯着我的碗。   拿去拿去,两块兔肉就馋成这个样。   弟弟怕我反悔,捧起碗就往门外走。这时,一道红光闪过,一块肉到了公鸡 的嘴里,公鸡一仰脖,肉块不见了。弟弟赶紧把碗举过头顶,另一块兔肉“忽”, 滑到了地上,母鸡脖子一长,叼起就跑,公鸡一看,追了上去。弟弟一愣,眼睛 眨了眨,也拔腿追了上去。院子里一时尘土飞扬。   四   才过了两天,两只鸡都不跑了,窝在墙脚,闭着眼,偶尔抖一下,毛乍一乍。 我把稀饭里的饭粒捞出来放在它们嘴边,它们睬都不睬。   傍晚,爸爸回来了,一看,脸色不对了。他把公鸡抱到院子里,拔下公鸡肚 子上的毛,剪刀一撩,将公鸡的肚子挑开了,阳光一下子就从西边的山顶刷进了 公鸡的肚子。爸爸小心翼翼地托出鸡肠子来,用剪子挑一小口,挤。什么都没有, 除了几粒细砂子。再往上一摸,脸就青了——天!一根缝麻袋的针,三寸多长, 从鸡胗穿了过去,针头针尾露在鸡胗的两端,鸡抖一下,它也抖一下。爸爸抓起 脚边的菜刀,哼一声,一刀下去,鸡头飞走了,掉在不远处,嘴巴张了两下,鸡 血“歘”,喷出来,喷了我满头满脸。我抬眼望西边的天,天空红彤彤的,找不 着云。   爸爸把专门捞给他吃的干饭端出来,掰开母鸡的嘴,轻轻往里塞,塞一口, 灌一汤匙清水。   公鸡煮好了,墩在破桌上冒白汽。见我们都不想吃,弟弟心情很愉快,他边 啃鸡腿边瞟着放在灶边取暖的母鸡说,香,真香。听到这话,爸爸的眼白红了一 下。   几天后,母鸡的精神头又起来了,又会跑到垃圾堆里扎得满身沙土,然后, “噌”,抖得到处都是沙子,嘴里咯咯叫上两声,好像舒服死了。看着它那瘦了 一圈的身子,我的眼里出了点水,一吸鼻子,酸酸的,有点甜。   我打碗里捞了些饭粒出来,它一见,小跑过来,三嘴两嘴,啄得一粒不剩, 又抬起头来望我的碗。我刚想把碗里剩下的饭粒再捞出来,它突然梗起脖子两脚 一蹬,屁股使劲一撅,“嗤——”拉出一大泡稀屎。   屎里有块东西很古怪,黑黢黢的,在稀屎里晃。仔细一瞅:是截锯片,边边 角角都已磨成了弧形。   弟弟也看到了,脸色变了。我说,你说实话。   弟弟说,是潮州干的。那天我上学时他一个人在家里,潮州抓住鸡,把布袋 针和锯片塞进了鸡嘴巴。潮州说,不能跟大人说,不说就有鸡肉吃了。   弟弟说,别跟爸妈说呀,我还想吃鸡肉哪!   我跟大人说这些干什么。我说,你给我看紧了,要是潮州再靠近它你就喊, 或者冲他嘿嘿嘿的笑,这样,你以后就可以吃到很多很多的鸡肉。   弟弟点点头,咽了两下口水。   五   四月桃花水,草长蝴蝶飞。   虽然肚子还是很饿,但清明一过,心情一下子好起来,门外的小路、田野还 有池塘,一夜之间醒了,各种颜色的野花打打闹闹的就亮了出来,蚂蚱蜻蜓在草 丛里花朵间跳来飞去,夜里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安静了,叽叽咕咕,呱呱嘎嘎。如 果你听到呱呱两声后突然一下安静下来,那肯定是水蛇把某只刚学会展现身段的 青蛙一口吞了下去。不过,安静的时间总是那么的短,一会儿,又是一片不管不 顾的咕咕嘎嘎声。这种季节,恋爱是必要的,一入夜,全村的猫就一齐“呜呜哇 哇”叫起来,弄得到处都是动静,老鼠们不好意思了,躲得一只不剩,不少年轻 人也不回家睡了,整夜猫在江堤下,他们说,我们看星星呢!   月英的肚子比冬天时凸多了,都快和奶子一样高了。潮州的脸色不是太好, 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有时走着走着就撞到墙上去。   听说,月英下个月要嫁人了。   雨已经下过好几场,春雷也在某天夜里炸过了,地上的所有活物都变得润滋 滋的。   母鸡的屁股明显大起来,越来越像电影里的大领导,走起路来空气和灰尘直 往边上闪。它的块头比我见过的所有母鸡都高大,神色傲慢,很威风。就叫它杨 排风吧我说。弟弟说,好啊好啊。他经常缠着我给他讲故事,他知道杨排风很威 风,一根烧火棍除了能捅火蒸馒头,还能撑起大宋朝的半边天。   杨排风越来越不听我们的话,到处乱跑,除了四处扒蚯蚓啄蚂蚱,有时还愣 在老猫他们家厨房的窗外,脖子伸得长长的,小眼睛水汪汪。后来,它扒草根时 的心情越来越好,一边扒,一边咯咯咯轻声唱着歌。奇怪的是,它见到小石子和 蚯蚓时总是匆匆忙忙地先把石子吞下去再去啄蚯蚓。它特别喜欢吃石灰石,就像 弟弟喜欢吃水果糖。我跟爸爸说了,爸爸点点头:嗯,是时候了。   自从我家的公鸡死了后,潮州他们就把他们家的公鸡母鸡关在了厨房里。听 他们说,他们家的公鸡长的又肥又壮,都会踩母鸡了,可惜他们家的母鸡还太小, 老给踩得咕咕嘎嘎乱叫,有次还飞到了锅上,要不是锅盖盖着,他们就吃鸡汤饭 了。他们讨论这事时,眼睛直往我们家杨排风的屁股瞟,那眼神,嘿,不说!   那天,潮州带着老婆、月英、大龙和小龙到山上拔猫婆坟头的草,顺便摘了 桃金娘把嘴唇和手指吃成酱紫色。他们在野花丛里吃得正开心呢,老猫死了,死 前在家里闹出很大的动静。不过,这只有他的小孙子三龙知道。那天上午九点多, 日头刚在苦楝树上站稳了,老猫突然想吃鸡肉,一见到公鸡两眼珠子“唰”对在 了一起。他拐杖也不要了,举着菜刀就追公鸡。公鸡一看形势不对,开始满厨房 飞,把能扇翻的东西一个不剩通通扇翻了,吓得母鸡躲进了灶眼里,屁股都烧秃 了。潮州他们推开门时,公鸡不飞了,腰上竖着一把菜刀,歪在血水里使劲蹬胖 腿,气泡一个接一个贴着刀口挤出来,噗,噗,噗。老猫趴在地上,气也不喘了, 眼睛瞪得大大的,都是眼白。三龙猫在桌底噙着大拇指喵喵的哭:阿公杀公鸡, 阿公杀公鸡……   老猫要上山了,队长螃蜞来叫爸爸去帮忙扛棺材。爸爸说,不,死的又不是 人,是只猫。说完拔脚就走,头也不回。傍晚,他回来了,抱着一只大公鸡。那 家伙大秃头,脖长腿长胸脯宽,身上除了翅膀和尾巴,其它地方都不长毛,立起 来像一个感叹号,比老猫家墙上贴的仙鹤还神气。爸爸竟然一身的酒气。   是斗鸡,爸爸说,你四眼伯家的,他家的母鸡丢了。   四眼伯我当然认识,他住在崎沟村,崎沟村离我家有十几里地,路上还要翻 过两座很高很大的山。四眼伯光棍一条,也睡在队间里。那年炮轰金门,爸爸让 人用步枪押到了崎岭农场,在那儿认识了他。爸爸说,那时四眼伯的眼镜还有两 条腿。不过,等我见到他时,他的眼镜是一条腿也没有了,连镜片也只有一片是 完整的,就用麻线捆在脑袋上。他很少来我们家,而且只在高音喇叭讲话懒洋洋 的日子才可能来。我知道他原来有老婆,而且还有过一个儿子,可是,那都是很 久以前的事了,按他的说法是:“比十年前的咸菜还老!”他很早以前在南京, 教人家造飞机,南京离白水远,两千多里地,会下雪。他跟我说过,飞机俩翅膀, 不过不长毛。因为他我还知道了一个名词:离婚。离婚就是女大人和男大人不在 一口锅里吃饭了,而且见了面也不再打招呼。顺便,我还记住了一个单句:断绝 一切关系。   我想,四眼伯家的阿姨有头脑,不像我妈妈。我妈是个数学天才,天才就是 死脑筋。当初我爸被逮起来时本来没她什么事,人家组织上都说了,只要你跟他 划清界限,组织还是要重用你的。可我妈就是转不过脑筋来,傻兮兮的跟着我爸 来到了我们村。她说,她至少证明了她可以和我爸过一辈子。可是,她害惨了我 姐——我姐原来是个天天吃包子的城里娃呀,这下不仅要饿肚子,更要命的是才 十来岁就成了一架劳动工具。我姐也是个天才,当然死脑筋,竟然不去偷不去抢 不去坑蒙拐骗,死心塌地做一个地道农民,她难道不知道正经农民都是属牛的吗!   这只斗鸡太神气了!比主席还神气。我想都没想就叫它:吕布!在我的印象 里,要找出一个比吕布更神气的家伙,难!   六   杨排风见了吕布,不威风了,身子一下就矮下去,不到吕布的腿弯高,态度 极端正,嘴里咕咕噜噜地小声叨咕,如满清官员见了坐在龙椅上的三岁小皇帝。 吕布却不领情,一嘴就把排风啄了个满脸是血,小鸡冠全烂了,如一朵摔进红墨 水里的桃花。   还好吕布第二天就明白自己的工作性质了。太阳刚一晒进院子,它就乍起翅 膀,左边夹紧了右边绷成一片铁扇子插在地上,紧蹬两脚,开始围着卧在地上满 脸通红屁股微抖的排风转圈,噔噔噔,噔噔噔,越转越快,圈子越转越小。院子 里一时尘雾弥漫,排风的屁股也越抖越来劲。我突然有些迷糊:海澄中学文宣队 套了红袖箍到我们小学跳忠字舞时也是这样转圈的。文宣队每次转晕了都要猛地 顿住,六七个人竖成一排木头,左高右低。吕布却没停,它一下踩上杨排风的后 背,冷不丁一口叼住排风的后脖子,将它的小脑袋打翅膀底拽出来。排风吃了一 惊,咯咯咯一阵叫唤,屁股撅起来,屁眼周围的毛全展开了,红艳艳的屁眼朝上 翻去,吕布的屁股正好勾下来,嗒,合上了。   后来,它们天天重复这件事,整整一星期。再后来,排风不理吕布了,见了 它开始躲,有时一头就扎进了草垛,连屁股也缩了进去,急得吕布在外面直跺脚, 咕噜噜的怪叫。   那天中午我放了学,刚到院门口就听到有鸡在院子里大叫:个个大!个个大! 个个大!一看,是排风,它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面红耳赤的:个个大!个个大! 我赶紧丢下书包跑到草垛边把它常钻进去的窟窿眼扒开一看:妈呀,它什么时候 做了个这么漂亮的窝呀!个个大?在哪里?找了半天,才在角落里摸到一个硬硬 的东西。这是什么蛋呀!比拇指头还小。形状倒是很标准,圆滚滚的,一头大一 头小,线条也流畅,跟甲壳虫的后背差不多。   榴莲说,赶紧找张红纸包了,塞到池塘边的石缝里,不然,要倒霉的!会生 蛇!我才不信呢,我把它放在锅里,和饭一块煮。   弟弟接过手,一把塞进嘴里,脖子抻了两下,死咽下去:“阿兄,这蛋怎么 这么硬?”   妈的,你没剥蛋壳,怎么会不硬?!   弟弟一直想搞清楚鸡蛋的滋味,想都想疯了。有天我刚踩进家门他就神秘兮 兮地拽住我:“阿兄,快,快点,煮蛋!”煮蛋?我愣了一下。他从衣服和裤子 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堆白晃晃的东西来。咦,还真的是蛋,个头和排风下的第一个 蛋差不多,不过形状有些不一样,都是圆筒形的,两头一样大。“哪儿来的?走, 带我去看看。”   他把我带到了生产队的牛圈后面。那里都是牛屎,堆得比他还高,那里整天 暖烘烘的,有时还冒白汽。他说,喏,就那儿。   我抬眼一看:天啊,那是什么东西呀!一条比我手臂还粗的大花蛇。大花蛇 正盘在牛粪上打盹,一见到动静,“噌”,竖起来,信子一伸一撩,嘶——嘶, 看起来非常生气!   妈呀!我一甩手就把所有的蛋朝它砸去,也不管弟弟了,拔腿就跑。   我跑得身上的破棉袄都飞起来,到了家后,又喘了老半天才接住第二口气。 弟弟进来了,他仰起脸望着我,满脸都是问号。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 我生性古怪,愣头青,缺心眼,鬼从窗外摸进来都不怕,给一堆牛屎吓成这样? 怎么可能。我也知道,从此后我再也不是弟弟心目中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三 哥了,我甚至连那是蛇蛋都没跟他说就扔了出去。因此,当弟弟长大后选择了与 我完全相反的做人标准时我一点也没感到吃惊。   跟您说句实话,我怕高,我还怕蛇和所有与蛇神态相似的活物,有时某个女 子蛇一般打身边扭过,我马上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就是长的多漂亮你也别跟 我再提!   其实,人一辈子不怕点什么怎么活呀!   七   月英要嫁人了,榴莲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忙得像一只没头苍蝇。她的右耳边上 簪了朵纸绢花,水红色的,她今天是媒人。她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她说的最多的 是“早生贵子”。说得月英的脸红的像身上的大红棉袄。   院子里都是人,动静很大。除了潮州一家大大小小和榴莲,还有榴莲的孙子 大志、村支书许地瓜、生产队长螃蜞,还有,还有一个小白脸。   我一眼就喜欢上小白脸了,小白脸瘦瘦高高的,眼睛不大,牙齿整整齐齐, 又白又亮,低着头不住的抓自己的衣角。他穿的是一件绿军装,领子扣到了嗓门 眼。   许地瓜明显比潮州激动,他也穿一件绿军装,不过,大敞着怀。他扯着大嗓 门嘎嘎呱呱的喊这个招呼那个,甚至,还史无前例地掏出了埋在胸口里的大前门, 丢了潮州一根,榴莲一根,小白脸一根。螃蜞伸了伸手,却什么也没接着,于是 就把双手停在面门前,托着两大坨的空气。小白脸将手里的烟递给了螃蜞,螃蜞 抖着手摸出一盒火柴,嚓嚓嚓嚓嚓,点着了,蹲在猪圈边上死劲吸起来。他吸得 太猛了,脸都呛青了,咳,咳,咳咳咳,半天,咳出一大块老痰来,绿幽幽的。   许地瓜看都没看螃蜞一眼,他在潮州家门前挂起一串比他身子还长的大鞭炮, 吸亮了大前门就点。嗤——乓——乓!乓——乓乓!乓乓乓乓乓……吓得潮州家 那两头阉猪吃了刀子般歇斯底里地干嚎起来。   这时,排风打草垛里钻了出来,一边迈八字步一边大叫:“个个大!个个 大!”吕布一见,急吼吼地撵上去,一脚就把排风踩趴下了,勾起屁股往排风身 体里不管不顾地使劲。排风却不在乎,好像身上发生的事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它抬头凝望着月英那团红扑扑的脸,神情有点恍忽,小圆眼睛里都是水,闪了又 闪。月英不好意思了,扬起手将刚要塞入嘴里的花生米丢了过来。许地瓜刚好看 见了,赶紧低下头贴着月英的耳朵眼说了句什么。月英不理他,别过脸瞅着小白 脸,微微地笑了。小白脸的脸大红起来,眼睛亮了,两片薄嘴唇忍不住咧开了, 笑出一口大白牙。   许地瓜不乐意了,大踏步犁过来,一脚朝吕布飞去。吕布是什么身手啊!长 腿一蹬,“呼”,描出一道肉色的弧线,飘到了苦楝树顶。它在高音喇叭上站稳 了,挺起胸涨红着脸,由于私生活横遭粗暴干涉引发的满腔郁闷如山洪一般爆发 了:“喔喔喔——”   肆无忌惮的怒吼啊!   许地瓜右脚的军用鞋就踩在吕布的左脚下。许地瓜一脚撩了个空,右脚趾全 部从破袜里探出脸来。   院子里的人都笑翻了,连脸色比苦瓜还涩的潮州也呵呵呵乐了,月英满脸是 水,抠住小白脸的俩肩膀,笑得跟哭似的,啊,妈啊。   许地瓜看到了自己的五个右脚趾,更不乐意了,脖子粗大起来,又抬起左脚 要踢杨排风,不想一低头却发现我在排风的身后竖成了一根石头柱子,面无表情 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赶忙收住脚,眉毛嘴角笑作一撮,两只手在胸前左左右右的 摸了一通,掏出一支烟来:来来来老三,抽烟,抽烟,大前门,好烟……   奇怪,怎么全村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就是老三?!   傍晚,榴莲接过大前门,划着了,狠狠地吸上一口,憋了半天,嘶——,一 股浓烟喷出来:你也叫他小白脸?小白脸的爷爷是地主,小白脸的爹老早就死了, 他大哥有点神经兮兮,没结婚,他二哥倒是结了,不过找的是个寡妇,大他十八 岁,还倒插门,小白脸运气好,娶了月英,月英虽然大肚子,毕竟还是个闺女, 月英要不是大肚子,倒和小白脸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好冤家……   榴莲说,其实她不是媒人,许支书才是真正的媒人。   我不解,口气有些生硬:许地瓜干吗要这样呢?!   榴莲愣了一下,她歪过头望了一眼潮州家的门。潮州家的门紧闭着,门槛上 卧着一只灰老鼠,头昂着,不冷不热地瞅着我们俩,以及在我们身后远远地撑成 一枚感叹号的吕布。那老鼠的尾巴长得有些离奇,一直耷拉到台阶下的鞭炮碎屑 堆里。   榴莲站起身用力拍了拍屁股:“我家有《红楼梦》,看不看?”   第二天一早,爸爸把吕布抱走了。临走前他抱着吕布在潮州他们家门口站了 好一会,可是,一只猫也没探出头来。爸爸摇摇头,回身就走,一路不回头。稻 子青青,爸爸个子高,走在稻田里,比刚起床的日头还高大一些。   八   儿童节到了,我再也不用穿破棉袄了。月英一次也没回过娘家,排风也不再 整天喊“个个大!”了。排风焦急地咯咯大叫,全身的毛竖起来,小脸通红,神 色焦虑不安,一摸它的身子,热得烫人。后来,它一头扎进草垛,拽都拽不出来。 它已经下了32个蛋了,除了第一个,其它的个个大。   爸爸找来一个大木盆,把细稻草搓松了掺上鸡毛铺成一个又软又踏实的窝, 挑出排风最后生的12个蛋,在窝里围成一圈。又从口袋里掏出六个草纸包,小小 心心剥了纸,他说,鸭蛋,番鸭蛋,挤在了圆圈中。他把排风抱过来,轻轻放了 上去。排风数都不数,用翅膀和尖嘴这边扒拉扒拉,那边扒拉扒拉,叫也不叫一 声,就把头扭进翅膀底下,睡着了。   剩下19个鸡蛋,煮了一个给弟弟吃,又炒了两个,全家吃。香啊!香了好几 天,香得我家那黑漆漆的墙皮也亮了好几天。   还有16个。爸爸对弟弟说:不许动,有用处,记住了?嗯?!   爸爸把16个蛋用石灰水浸了一遍,然后在谷柜上方用细线吊了个篮子,线上 抹了油。哈哈,这回弟弟和屋里所有的老鼠都下不了嘴啦。   九   杨排风整日趴在蛋上,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睡着了一般。鸡窝窝在屋角, 半明半暗,杨排风的形象有些模糊,好像要从我的眼光里逃了去。我每天都要守 在它的身边看,直到它偶尔抖了一下,才放心地上学去。可它不吃饭怎么行呢! 我问,怎么会这样?爸爸说:她是个妈妈呀!妈妈就在他身后,笑了一下,转身 走了。所以我每天放学回到家时都要把它抱出来,喂上几口饭粒或者碎菜叶,可 每次它总是只咽下一两口就匆匆忙忙地趴回窝里去了,也不管我在旁边有多心疼。   咦,它每天都要把蛋翻转一次,让边上的蛋挪到中间来,中间的挪到边上去。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我在家时它从来都是一动不动的,也不让我动 它的蛋,一动,它就猛地把头蛇一样地昂起来,两眼喷火。   第十八天,我刚把排风抱出来,一眼就发现窝里有些异样:少了一个蛋。杨 排风它竟然没反应,看来,它和许玉琴一样,都不会数数。   我喊来弟弟:怎么回事?   弟弟的眼泪“哗”就下来了:我不知道!蛋里有小鸡仔,毛茸茸的吓死人! 我把它丢厕所里了!   丢到厕所里?你哄谁呀我的弟弟。厕所里肯定只剩下鸡蛋壳,而且还是碎的。 我说:“过年你想不想吃鸡肉?想?想就别动鸡蛋。真的懂了?懂就好。过两天 小鸡就出来了,出来后,你喂它们。”   弟弟收了泪,趴在小凳上将身子张成个“大”字,转圈,脸仰起来,两嘴角 都笑到了耳朵根。   第21天早晨醒来,鸡窝里有啾啾的叫声了,一看,两只小鸡窝在杨排风的翅 膀旁,正在互相打量对方的身体,它俩的身子毛绒绒的,黄得像去年生产队响应 上级号召种的油菜花。   中午我放学到家时,鸡窝里唧唧啾啾响成一片,呦,那么多小鸡在杨排风的 周围挤来挤去,一算,少了一只。仔细一看,排风胸前还有一只鸡蛋,蛋壳破了 个小洞,一粒湿漉漉的黄脑袋已伸了出来,一抻一抻,“啾”,“啾”。看来它 是没办法自己出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杨排风明摆着也不知道怎么办。我 盯着那小脑袋不敢出声,排风侧着头也盯着那小脑袋,嘴里不时咕噜一声,很着 急。   因为下午放学后让老师叫去做一件事,我回到家时天早就黑了,赶紧丢下书 包跑到鸡窝边。小家伙的头脚翅膀都已经出来了,正侧倒在排风的身边四肢瞎扑 棱,它的屁股还套在蛋壳里。我想了想,一咬牙,上前把蛋壳轻轻地剥了下来。 小家伙竟然一下子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就踩到它的兄弟姐妹们的背上去了。它的 兄弟姐妹们正围着一碟米糊,满脸的困惑。米糊是什么?捏碎了的饭粒,切得细 细的嫩菜叶,掰散了的熟鸡蛋。原来,爸爸藏起来的鸡蛋是要喂小鸡的。   小家伙的个头明显比别的小鸡大,看来,是个贱骨头——它一头就摔到碟里 去了,把碟子压翻了,滚一身的米糊。它的兄弟姐妹们不乐意了,叽叽啾啾叫起 来。小家伙一筋斗翻身站起,半声不吭,这边啄一口那边踹一脚,小鸡们立马安 静下来。这么霸道?比关羽还霸道,干脆,叫他关羽吧。   我把碟子移到杨排风面前。排风伸过头来,咕咕咕,咕咕咕,叫得欢天喜地。 小鸡们哗啦啦围了过来,三摇两晃的。排风开始啄米糊,不过,它是假装的,它 根本就没吞下半点东西。关羽似乎明白了,伸嘴啄了一口,可是它不知道怎么办 才好,又放了下来。排风看了,也不急,开始重新教。这回,它当众吞了一口。 关羽赶紧又啄了一口,可是,还是没能咽下去。它有些茫然,抬眼望着它妈妈。 排风低下头来望着关羽,嘴里咕咕叫唤着。关羽停了一会,又啄上一口,一仰脖, 嚯,它吞下去了!它吞的时候半闭着眼,得意极了,好像在说:“好吃,好吃! 再来一口!”于是,又啄了一口,这次,它吞的是一块蛋黄。别的小鸡一看,骚 动起来,拥上去,一人一口。不一会,米糊就影都没了。   杨排风把头又扎进了翅膀底下——鸭蛋还没动静呢。   又是一个星期,鸭子们全部出来了。杨排风刚看到鸭子们的扁嘴巴时,一下 就愣住了,毛竖起来,嘴巴朝天张着眼斜斜的。半天后,它才低下头来瞅瞅这个, 又瞅瞅那个,还是满脸的不解。小鸭们给瞅得不好意思了,“啾”,“啾啾”, 全钻进了排风的翅膀底。排风的毛耷拉下来,拢拢这只,又拢拢那只,咕咕噜噜, 咕咕噜噜。   十   吃饭和喝水是人生最要紧的两件大事,鸡、鸭也一样。杨排风虽然费了九牛 二虎之力,但毕竟还教会了小鸡们喝水。杨排风很有成就感,每日趴在竹子编的 鸡罩里看小鸡小鸭们你争我抢的吃米糊吞清水。跟小鸡们比起来小鸭能干多了, 扁嘴一铲,头一扬,脖子就凸起一大块。小鸭们喝水绝对没有小鸡斯文,它们见 了水就像见了命根子,“欻欻欻”,嘴巴扎下去,半晌才提出来,还用嘴在水里 捞来捞去,看得小鸡们一愣一愣的。看来,斯文是生存的大敌啊!嘴巴大就是好, 嘴大吃四方。没几天,小鸭们就都长得肥嘟嘟的,把小鸡们挤的东倒西歪。   关羽不乐意了,每到开饭的时候就伸出嘴来一通乱啄,把小鸡小鸭们啄得叽 叽哕哕叫。有时上前的脚步慢了,啄也啄不开,它干脆踩着小鸡小鸭们的背就一 头扎进米糊里。   霸道肯定是一种才能,要不,看到关羽那么横杨排风为什么不上前管一管? 它竟然半闭着眼睛卧在边上晒太阳,一边伸翅膀蹬腿一边打呵欠!   一天,我刚把水盆放进去,小鸭们呼啦一下围上来,关羽急了,啪啪啪,踩 着小鸭们的肥屁股胖背扑了上去,不想一脚把水盆踩翻了,一头栽倒在水里,吓 得叽叽叫着回头扎进杨排风的怀里。小鸭们咴咴咴怪叫起来,扑到水渍里翻来滚 去。排风吓坏了,赶紧张开翅膀去拢它们,可小鸭们不领情,噗噗噗颠开了。等 排风搂着瑟瑟抖的关羽蹲下身时,小鸭们又开始在水渍里滚来翻去,不时还把脖 子甩一甩,水珠溅得小鸡们叽叽叽直往排风的怀里钻。排风管不了那许多了,干 脆眯起眼搂着小鸡们继续晒太阳。   十一   闽南的六月天,三岁小孩样,说翻脸就翻脸。刚刚阳光还铺得满地都是,一 眨眼,天就黑得像锅底,风把地上的垃圾旋成了圆柱子,直往天上杵,乌云将远 处的山抹没了就势往山下宽得望不到边的稻田涌下来。我赶紧掀开鸡罩,杨排风 噔噔噔就跑上了台阶,回头一看,小鸡小鸭们还在院子里,赶紧冲下来展开翅膀 把它们直往台阶上轰。小鸡们很听话,三脚两脚跳上了台阶。可是,乌云都已舔 到田里新抽的稻穗了,小鸭们还死活不上来。排风生气了,一人赏了它们屁股一 口,小鸭们这才不情不愿地上来了。   风突然停了。豆大的雨噼哩啪啦甩下来,排风怕了,搂着小鸡们蹲在大门边, 它们的头顶就是燕子窝,燕子们早就不在天空里剪来剪去了,正撅起屁股往地上 挤稀屎。稀屎噗噗啦啦落在杨排风的背上,排风生气了,抬头咕咕骂了两声。让 它更生气的是鸭子,鸭子们在台阶边上立成整整齐齐的一排仰望着天空,很紧张, 很兴奋,不住的交头接耳,有只胆大的还把脖子直直伸了出去,不想一粒雨正好 砸在扁嘴上,吓得“咴”的一声缩回来。排风急呀,咕咕噜噜大叫起来。鸭子们 却像没听到一般,气得排风全身的毛都竖直了。   突然,雨也停了,院门边的苦楝树也不抖了,排风的嘴巴大起来,不再叫唤 了,天地死了一般的寂静。闪电像烧白了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到田里去。闪 电亮呀,亮得地上的东西都失了颜色。   噼!啪!隆!雷一下子炸开了。排风晕了,头缩进了胸膛里。关羽它们呢, 早就把头扎进排风的身体里去了,只留屁股在外面抖。鸭子们却不在乎,一齐把 头竖起来,莫名其妙地瞄着满天墨汁般的乌云。   雨倾下来了,鸡抖都不敢抖了,燕子们也咬紧了三角阔嘴。小鸭们却把脖子 伸了出去,齐刷刷的,就像一排烧火棍,一根一根插在瀑布似的雨水里。   唉,鸡同鸭讲都这么困难,难怪人与人的区别会那么的大!   十二   急急如律令,时间的蹄子比律令鬼还快!小鸭们越长越肥,也越来越自信。 有一天,六只小鸭竟然围攻起关羽来,追得关羽在鸡罩里扑啦啦直转圈,唬得其 它的小鸡也跟着四处乱蹿,鸡毛漫天飞舞,杨排风喊也喊不住,一急,张开翅膀 蹦起来,“呼”,鸡罩翻了个底朝天。   身外的天空豁然开朗,杨排风愣了一下,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后它就回 过神来了,它咕咕咕轻轻叫上两三声,转身往院门外走。关羽也学着叫了几声, 昂起头跟上了杨排风的大屁股。其它小鸡一看,唧唧几声就排成一队,一串小鱼 儿似的,哗哗哗,跟着游走了。小鸭们围在一起咴咴咴咴说了一阵,也赶紧排成 一队,左摇右摆地踩着小鸡们的足迹晃了出去。   小鸭们的腿比关羽它们短多了,走起路来屁股在地上一拖一拖的,怎么看都 像一群小肥贼。   院门外是一大片草地。那地方原来有几户人家种了些豆角花生,长势相当的 好,不过,过年前华主席到隔壁大队开农业学大寨先进经验现场会,我们大队为 了营造良好的氛围,又割了一次尾巴,连根都拔干净了。那块地紧挨着一口大池 塘,滋润,种什么长什么。既然不能种豆角花生,长草总可以吧,因此几阵春雨 下去,它马上绿油油的一片。我和弟弟经常到那里逮蚂蚱挖蚯蚓喂小鸡小鸭,那 些蚂蚱蚯蚓,全都肥嘟嘟的。   刚踏上草地时,小鸡小鸭们有点发蒙,紧紧围着排风一声不吭,后来见排风 一伸嘴就啄住了一只大蚂蚱,眼睛都亮起来,“哗”一下散进了草丛里,东蹦一 只西蹦一只,叽叽咴咴怪叫,兴奋得像群刚放学的小学生。   杨排风缓缓地迈着步,在小家伙们的身边走来走去,头昂得高高的,头一顿 一顿的左右转,眼睛警觉地环顾着四周,不时的还侧过耳朵这边听一下,那边听 一下,嘴里咯咯叫上一两声。它的脚不停地扒着地,于是不断地有蚯蚓蝼蛄给扒 出来,它看都不看,嘴里只是咯咯咯叫着,唤小鸡小鸭。小鸡小鸭们也不客气, 一口下去头一甩,就吞进了肚子里。有一只小鸭和一只小鸡同时啄住了一条大蚯 蚓,它俩谁也不让谁,一人叼住一头,刹开双腿开始拔河。杨排风不理它们,继 续走,继续扒。   小家伙们正吃得得意,杨排风猛地“咕咕咕!”大叫起来,翅膀炸开了全身 毛根根倒竖,脸胀的通红。小家伙们急急忙忙从四面八方颠过来,躲在了它的背 后。妈呀,是只大老鸹!排风的眼睛瞪圆了,排风要拼命了!就在老鸹掠到排风 的面前时,弟弟手里的竹竿也到了,老鸹一下子翻倒在草丛里,惊起了两只蝴蝶。 弟弟正要再扑过去,老鸹翻起身就往天上扑棱,一眨眼就晃成了一个点。   排风也累了,在阳光里蹲下身来,鼓起羽毛扬起翅膀让小家伙们蹲在它的肚 子下,它自己把头塞到翅膀里,睡着了。小家伙们啾啾咴咴的,有的在瞌睡,有 的从排风的羽毛里探出头来四下里张望。关羽不知什么时候就爬到排风的背上去 了,一嘴接一嘴地啄排风后脖子上的毛。   午睡后,小家伙们又散开了,排风一面扒草根一面咯咯咯招呼着,小家伙们 把它圈在中间,一边踩着碎步溜达,一边争着啄那些在排风身后滚去翻来的蚯蚓 和蝼蛄。   快走到草地边上时,小鸭们突然又排成了一队,“咴咴”叫着晃晃颠颠地向 草地边上奔去。草地外边就是大池塘。小鸭们冲到池塘边,也不停脚,“扑通”、 “扑通”、“扑通”,全跳进了水里,像六只小船一般划了起来,一边把扁嘴插 进水里一边把水花拨得满屁股都是。   杨排风一听到草地边上的动静不对,撑开翅膀就扑了过来。一看,吓坏了, 开始在岸边疯了似的跑来跑去,嘴里咕嘎咕嘎大叫,毛都竖了起来,小鸡冠小脸 胀得红通通的,眼睛里喷出火来。它叫啊,叫啊。嗓子一会儿就叫哑了。小鸭们 才不理它呢,不时的像个花样游泳运动员一样,头扎入水去,屁股高举在水面上 的日光里。   排风受不了了,一只脚踩到了水里,不想,一个筋斗翻了下去,吓得死命地 拍打翅膀,拍得鱼都跳起来,“扑”、“喇”,“扑——喇”。   好不容易爬到了岸上。排风不叫了,它水嗒嗒的在岸边蹲下来,望着水面上 起起伏伏的鸭屁股,一动不动,它侧腮凝目,好像在思考鸡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 排风疯了!因为小学边上的阿庆婶每次游街回来就老是在校门口这样望着我们, 大人们都说,阿庆婶疯了。后来我知道有一种人也经常是这副表情,他们叫哲学 家,都是外国人,因为中国的所谓哲学家们是从来不用脑子思考的,他们用的是 屁股。也许,排风是鸡类里的第一个哲学家呢!它这种姿态,至少可以称作思考 鸡生。   排风的灵魂正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进出出,这时,小鸡们发现气氛有点不正常, 也围了过来,一看,傻了,只好一齐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竖着脖子听鸭子们在水 面上快乐地说着它们不懂的话,一脸茫然。   十三   自从小鸭们发现池塘里的青蛙、蝌蚪和水之后,再也不挂在排风的屁股后头 拣吃的了,每天一出窝,马上排成一队冲向大池塘,左,左、右、左,大摇大摆, 昂首挺胸,像一群下乡的领导,根本就不听排风的招呼。排风开始还会紧跑两步 到它们面前阻挡一下,后来见它们平安无事,也就放心了,专心带上小鸡们到草 地上逮虫子,只是偶尔的还是会蹲在岸边,望着水面上的鸭屁股,出会儿神。   一个月过去了,小鸡们再也没有米糊吃了,因为,连蛋壳也一个不剩了,我 们开始喂它们一些瘪谷子和烂菜帮子,小鸡们似乎都不太满意,每次吃完了还是 要围在一起嘀咕一阵。   杨排风当然有办法,它开始耐心地教小鸡们自己在草地里扒蚯蚓叼蚂蚱啄嫩 草叶子,跳起来抢在风中招摇的草籽,或者在墙根处把蚂蚁一只一只舔到嘴巴里, 或者卧在日光里假装睡着了,猛一抖嘴把停在身边晒太阳的苍蝇卷进小肚子。有 一次,它甚至带着小鸡们挤开篱笆的破洞钻进菜园里,把菜畦糟蹋得像日本人刚 进过的村子。   小鸡们当然高兴了,每日跟着排风四处瞎逛,由于心情好,越长越欢实,很 快,模样就出来了,公是公母是母的。   小公鸡有五只,都长着一副吕布的身板,除了块头最大的关羽,其它四只也 按个子大小有了自己的名字,分别是:张飞,赵云,马超,黄忠。   小母鸡有两只也长得像吕布,只是腿脚略短一点,不是很安分,我们叫它俩 十三妹和梁红玉。另外五只小母鸡长得跟杨排风差不多,都是短腿大屁股,名字 是: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和潘金莲。本来最小的那只我起的名字是林黛 玉,因为它走起路来没精打采的,老是左脚踩右脚。可弟弟不同意,他说,叫金 莲吧。我知道,隔壁的隔壁二喜家的小女儿就叫金莲,和弟弟同岁,经常在一起 玩过家家,金莲的眼睛圆滚滚,每天一刻不停地吸鼻涕,哧溜哧溜的。我当然不 好意思再坚持,我说,好,就叫潘金莲吧,武松的嫂嫂,美女。弟弟知道武松架 打的好,喝醉了酒还会打老虎,所以他说,好,好啊!   吕布是斗鸡,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以及十三妹和梁红玉当然也都 是斗鸡。斗鸡这种东西一点也不讲文化,它们讲斗争,斗争的要诀当然就一个 “狠”字,讲究的是毫不留情,要别人的命。   关羽在鸡冠长竖后不久就取得了绝对的领导地位,连杨排风也得乖乖的跟在 它的屁股后头,迈着小碎步,像个穿了和服的日本女人。   自打分得清公母的那天起,关、张、赵、马、黄就天天打天天斗,谁见谁都 眼红,谁见谁就下嘴,不把对方啄得头破血流夹着尾巴四处乱蹿绝不住嘴。奇怪 的是,它们不搞群殴,净单挑,这点比镇上海澄中学的那些学生干部好多了。开 始几天局势相当混乱,不过混乱仅仅持续了一周时间,一周过后,格局就明朗了, 变成关羽没事就啄别人,谁也不敢主动招惹它。关羽下嘴狠啊,把别人的头皮都 啄下了还不肯马上放过,硬是要再追上两圈才舍得停下不可一世的脚步。赵云就 被它啄瞎了右眼,每日斜着头瞅人,一副杀相。有时我也怀疑,关羽是不是去过 海澄中学?海澄中学的破围墙上写有许多大红字,其中小半句是:“再踩上一万 只脚!”   战斗的结果是,五兄弟很快就展现出了它们爹吕布当年的风采:秃头光胸脯, 只有尾巴和屁股还挂着几撮黑毛,很坦荡很本色。张、赵、马、黄的毛基本上是 被关羽的嘴和爪子扒下的,而关羽的却大都是它自己啄了下来——自打其它兄弟 见了它就躲以后,关羽就经常当着大家的面啄自己身上的毛,把胸脯子啄得血淋 淋的,然后叼着还在滴血的羽毛昂起头在大伙面前阔步绕圈,目放精光,就差把 两翅膀横抱在胸前了。看来,关羽是为了和大家保持形象一致吧,说不定这就是 兄弟情分战斗友谊呢!   村头的猪崽就有点像关羽,猪崽的爸爸在另外一个县里当县革命委员会主任, 基本不回家。猪崽比我大三岁,他除了不碰我之外,基本把全村不比他大的男孩 子都修理过了。我有时也纳闷,他对我为什么总是那么客气?是不是因为我经常 呆若木鸡?斗鸡场上木鸡是最恐怖的,谁都不愿意惹——它一根木头似的戳在场 地中间,瞅都不瞅你一眼,再有经验的斗鸡见了也心底蹿寒毛,两条长腿不由自 主的一截一截矮下去,稀屎“嗤——”就出来了。猪崽没架打的时候喜欢坐在村 养猪场的大门口晒太阳,手里抓个汽油打火机,一见人来,就打起火来烧自己的 小指头。猪崽不会读书,可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二十多年后承担起我们市住房公积 金办公室主任的重任,出门奔驰车,睡觉大别墅,不像我姐,每天都要起早摸黑 出苦力扛大包为两个儿子上大学攒学费。我姐今年虚岁五十,那天一个女中学生 在码头上采访她:奶奶,您今年六十多岁了吧?气得差点当场让大麻包压扁。   闲话不提,说关羽吧。关羽对杨排风下手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天阳光 有点斜,不是太热,杨排风懒洋洋的卧在地上半眯着眼瞅一只绿头苍蝇,正要出 嘴把苍蝇变成小吃呢,关羽一阵风似的旋过去,伸嘴啄住杨排风的头抖脖就往天 上一抡。等杨排风爬起身时,小鸡冠已经给撕得只剩半个了,血流得满脸满脖子, 嗒嗒嗒直往地上滴。我很生气,举起扫帚冲了过去。关羽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 回头冲我咕咕怪叫,好像对我的粗鲁行为非常的愤慨。   杨排风看起来并不在乎,从此后每日紧跟在关羽的屁股后,头也不敢抬得太 高,把关羽的形象衬托得益加高大威猛。   十四   天渐渐大热了,爸爸的心情越来越好,有一天,一边走路一边还哼起了歌, 不过他哼来哼去都是同一首,仔细一听,咦,他哼的好像是“马儿啊你慢些 跑……”慢些还叫跑?于是我就笑。妈妈也笑了,她说,瞧把你高兴的,还不知 要等多久呢!爸爸不说话,他掏出一张报纸来,展开了,是人民日报,那上面不 知是谁用红笔划了许多杠杠,杠杠上有两个名字,一个是胡耀邦,另一个叫邓小 平。妈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突然伸出双手扳住爸爸的头使劲左右摇,把爸爸的 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妈妈嘴里连连说,好,好啊。爸妈也真是的,总不把我放在 眼里,要摇脑袋也该先叫我转过身去才合适嘛!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把马超和黄忠抱走了,送人,因为那两户人家的公鸡不是 丢了就是死了。第三天,他把十三妹和梁红玉装在一只竹笼里,他说,是时候了, 该把鸡给四眼兄了。他提起竹笼刚走了两步,不知怎么着又踅了回来。他放下竹 笼,蹲下身来“啯啯啯啯”唤了几声。关羽、张飞和赵云以为爸爸要喂它们谷子 吃,噼哩啪啦围了过来。爸爸看看这只,又摸摸那只,抬起脸望望小龙他们家的 门,摇了摇头。他卷了一支大炮筒,划着了眯起眼睛抽,抽得满头冒青烟。抽完 了他点点头,伸手把张飞抱起来,朝小龙家走去。   潮州接过张飞时,嗓子颤起来:“你们真的要走了?”   爸爸说:“也许吧,也许。说不定还得等上几年呢!”   我原以为潮州要说的是“谢谢”哪!奇怪,那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会说“谢 谢”!   太阳贴到西边的山背时爸爸才回到家,两只眼睛红红的,像进了细砂子。   四眼死了,四眼兄死了。爸爸嘴唇抖个不停。   死了?都熬了二十几年了怎么说死就死了?!妈妈不信。她大概是有些担心, 伸出右手搭在爸爸的肩上。   ——那些日子和以往有些不同,人们忽然之间就开始有了一些朋友,亲戚的 数目也略有增加。于是不少人坐不住了,有机会就到处走动,走得空气流转起来, 不像往年那样一撩就一身汗。   四眼伯也到城里找朋友。知道自己又有希望回南京教人造飞机,更要紧的是 还可能见到四眼阿姨和儿子了,激动,按捺不住,喝了酒。回来时没钱搭车,只 好拖起两条瘦腿走。走到村口小木桥上时已是下半夜,月亮正托着腮帮子在天上 晃来晃去,一副没心肝的样。他伸长了脖子往桥下望,想看看桥下是否也有一饼 同样没心肝的月亮,不想手脚一舞,人就飘入了水里,不见了。水面只是晃了两 下,连月亮都没惊动。   爸爸在山上找到了他的坟,新崭崭的比馒头略大一点,上头一棵草也没有, 坟前戳一小木片,上写汉字三个:“陈四眼”。爸爸到边上挖来一丛野杜鹃,种 在他的坟上。爸爸说,四眼兄就喜欢斗鸡和杜鹃,经常望着这两样东西魂飞到天 外去。   ——四眼伯家的阿姨叫杜鹃,四眼伯的院子里种的都是野杜鹃,每年清明一 过,他的破草房就漂在一片杜鹃花里,颤悠悠的。四眼伯以前造的是战斗机,四 眼伯经常说,战斗机要是像斗鸡一样灵活有多好!闪转腾挪,收放自如,一击致 命,百发百中。四眼伯的斗鸡方圆百里无敌手……   爸爸在坟前把竹笼打开了,十三妹和梁红玉欢天喜地的跑了出来。坟后边是 一大片新长成的松林,不少毛毛虫正把自己悬在风里上上下下。十三妹跟梁红玉 一看,飞扑过去,一会儿,踪影全无,只有满意的咯咯声远远的散过来那么一两 下,响一声,风就抽一下。   爸爸说,四眼兄直得像一根竹子。竹子有什么好,大风一刮,脖子“喀啪” 就折了。为什么不说四眼伯直得像青松?“青松挺且直”,还可以锯开了做棺材 板,像四眼伯那样死了就卷一破草席,多没面子啊!   十五   关羽对自己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而且形象的可观性比我们村的许地瓜许 支书要强上不少。许支书每次割尾巴时带领的人物都比较复杂,有青壮民兵,有 各生产队长,还有丰乳肥臀的各位妇女主任,公母混杂,形象相当的混沌。人家 关羽率领的是清一色的娘子军!并且花色体态步调也一致:土黄,宽臀,左右摇 摆。就连杨排风也褪尽了一身红毛恢复了本来的土黄色,毛羽滋润,和它剩下的 女儿们一样。赵云?关羽才懒得多看它一眼!赵云只剩一只眼,个子又比不上关 羽,每日独自卧在苦楝树下半闭着仅剩的那只左眼,偶尔狠狠啄一下胸前新长出 的毛,一副失却生活信心神情,一点也体现不出潜在的威胁性。   关羽喜欢摆威风,威风当然要摆在异性的面前才能出效果。关羽非常明白这 一点。所以每次率领母鸡们出巡时它都要高昂着秃头,秃头上的鸡冠绷得像燃烧 的大锯片,鲜红鲜红的,扎人眼。它总是故意把脚步迈得缓缓的重重的,好像每 走一步都要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它走一步,腮边两片珊瑚一般的薄肉 就飘舞一下,恰似关公飞舞在赤兔马背上的那两缕长胡子。有时它也会猛然停下 脚步,像它爸爸吕布一样把自己立成一个感叹号,两翅膀夹在背后,眼光刀子一 般,从这只母鸡的头掠到那只母鸡的尾巴。每次关羽停下脚步时,叽叽呶呶的母 鸡们都会立马安静下来,像极了门牙长年住在嘴唇外的教导主任突然提着一根竹 鞭出现在我们的教室里。   母鸡跟所有的女性一样,喜欢在严厉的管教之下弄出点新花样。它们有时见 关羽只用屁股注视着自己时忍不住就要转到安静的地方溜达溜达。关羽对这种不 守纪律不热爱集体生活动行为极端反感。有一次,关羽最喜欢的貂蝉和杨玉环发 现关羽的屁股并没有长眼睛,悄悄的就跟着蝴蝶溜到草地边上看鸭子们玩花样游 泳。它俩正嘀嘀咕咕地评论鸭子们的泳姿呢,关羽回头望见了,大踏步迈过去, 低下头来小声咕呶呶的骂上几句,拐臀就走。貂蝉低着头一溜小跑跟着关羽的长 腿回来了。可杨玉环大概忘了自己是谁,竟然蹲下身来继续欣赏鸭子们的屁股在 水面上起起落落。关羽大怒,拍打着翅膀就扑过去,一嘴把杨玉环小胖脸上的黄 毛啄下一大撮来。玉环吓的踩着草叶飞回了母鸡堆里。   其实关羽和所有老百姓理想中的好皇帝一样,除了尊严不容丝毫冒犯之外, 对属下的日常生活还是很关心的。每次它发现了草籽或者昆虫时,肯定马上要喔 喔喔大叫,把母鸡们都招呼过来,而它却大大方方的站在母鸡中间,继续专心致 志花样百出地扒着土,将睡在地里的蝼蛄蚯蚓们扒出来,让母鸡们一人一份,共 同品尝。它自己呢?非得等母鸡们全咕咕咕表示吃饱了才下嘴把压在脚底的那条 最粗最大的蚯蚓“哧溜”吞进肚子里。这种时候,他最反感母鸡们争风吃醋了。 有一回它刚把一条小蚯蚓拨给杨玉环,玉环正咕咕的表示谢意呢,王昭君一扭脖 子就把蚯蚓啄了去,关羽生气了,一翅膀将王昭君劈翻在草丛里。   关羽最不能容忍的是别个公鸡的不礼貌。那天不知打哪儿跑来了一只花公鸡, 个头不大,却很风骚,走起路来像踩细高跟。它刚到草地没一会就在草棵底和西 施勾搭上了,一边扒虫子给西施吃一边回头跟西施嘀嘀咕咕。关羽早就看见了, 眯着眼不吭声。等花公鸡得意了撅起屁股使劲扒泥土时,关羽“呼”的展开翅膀 掠过去,一嘴将它的冠子撕下来,吞下肚去。花公鸡“呱”的大叫一声,扑棱棱 的就弹到了池塘边,下来一看,脚踩在岸边,满眼是水,腿一下子软了。它回过 头来仰脸望关羽,眼皮一眨一眨,眼里水朦朦。关羽当然不可能放过它,落水狗 都要痛打哪,何况它还是一只毛干绒燥的花公鸡。关羽扑上去,突地飞到空中两 腿一蹬,花公鸡“嘎!!!”惊叫一声砸到了池塘里,唬得鸭子们收起屁股啪啪 啪踩着水花四散飞奔开去。   十六   太阳把树叶晒焦了,关羽开始打鸣了。每天早上五点十五分它肯定准时开叫: “喔喔喔!呜呜呜!喔喔喔——……”叫得半个村子一片涮锅淘米点柴草的骚响。 每次都得等它停下来咽口口水润喉时,门外苦楝树上的高音喇叭才会急急忙忙地 唱起歌:东方红,太阳升……   这天的日头实在太毒了,刚八点就晒得空气灼人脸,连我这等经常呆若木鸡 的人也心浮气躁起来。   关羽大概是给晒晕了,竟然没带母鸡们到草地上过集体生活。它看起来很烦 躁,不断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脚步大大小小全无平日的稳重,一会儿张嘴巴一 会儿抖羽毛。杨玉环它们五姐妹没见过这阵势,全缩在屋脚的阴影里,默不作声 地望着关羽。   杨排风可能是热傻了,站在院子当中,轻轻地咕哝着,身上的羽毛起起伏伏, 像风吹皱了的九龙江水,日光也让它挠得痒起来,在它身上翻来跳去。   关羽“忽”地低下头来,左肩耸起,右翅膀“啪”,撑开了,往下一沉,像 一把黑铁扇拖在地上。   杨排风一见,腿软下来,卧到地上,头埋进了翅膀底,屁股抖呀,抖,微微 地往上撅起来。   关羽迈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突然,它猛地蹬开长腿,噔噔噔,噔噔噔,绕 着杨排风转起圈来。它越转越快,圈子越转越小,阳光给它撞的直往我脸上扑, 我的眼前一派五彩缤纷,又是关羽的红胸脯又是杨排风的黄屁股。   关羽“叭”的踹到了杨排风的背上,一甩嘴把杨排风的小脑袋从翅膀下拽出 来,左右踩了两脚,踩踏实了,屁股勾起来,朝杨排风的屁眼搭去。   天啊,那是你妈妈呀!我杀上去,一脚把关羽踢上了屋檐角。   一秒钟后,“噗”,一片瓦片和关羽一起落在了我的右脚边。瓦片碎了,关 羽却完好无损,还拍打着翅膀直蹬腿想站起身来。我抬起右脚,狠狠地跺了下去。 “喀叭”,一声脆响。   我一下子愣住了。关羽却不与我计较,翻起身用左腿一蹦一跳的扎入了鸡窝 里。   苦楝树下,赵云抬起头左眼冷冷地撇了我们一下。   第二天,关羽拖着右腿一跳一蹦的出来了,单脚立在母鸡们的面前又挺起了 光胸脯。就这时,赵云打苦楝树下射过来,院子里的空气猛一抖。   一口,就一口,赵云就把关羽的头啄烂了。等伤口好了时,关羽的右眼珠早 就不见了,左眼也只能半睁着。   赵云理直气壮地接过了关羽手里的枪,每日昂着头率领母鸡们在草地上游行。 他目光如炬,态度傲慢,步伐缓慢而稳重,好似左肩挑着太阳,右肩扛着天空。 偶尔的,它也会像关羽一般顿住脚,把自己立成一个感叹号。   十七   关羽再也打不起精神,每日拖着瘸了的右腿站在苦楝树下一边听广播一边望 着在左脚边游行的蚂蚁,发呆。它身上的毛渐渐长了出来,屁股越来越肥,怎么 看都不再像一只大公鸡了。   潮州当外公了,笑眯眯的逢人就说:有空来家坐呀,月英?生了生了!大胖 小子呢,鸡巴比老蚯蚓还粗!割鸡巴?哪个敢?!我吃了他!!   八月十三,星期六,台风,天黑如墨,大雨倾盆。我们响应上级号召,向科 学进军,继续上课。教室外的大榕树突然身子一歪,把教室的屋顶压掉了一角, 雨水轰隆隆灌进来,数学老师一时情急,不说话,一头钻进了讲台桌底。我正要 把脚抬到椅子上,许玉琴塞给我一纸条,折的像一只压扁了的死鸟。我打开一看: 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到北京去,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写诗,歌颂朝阳,你跟我一 起去,你同意吗?   我想都没想,随手签了几个字,塞了回去。许玉琴一看,“腾”,脸色就变 了,好像很不高兴。   我写的是:“不同意。理由:我还不清楚我长大后要干什么,而且,我还得 喂我家的鸡。”   八月十四,风和日丽,晴空五百里。   弟弟在饭桌边跳着脚:八月十五喽,吃月饼喽!   爸爸的手在所有的口袋里进进出出,老半天,才摸出一张一毛钱的纸币。他 把那张钱放在右手心,托到眼前看了又看,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把头扭向门外。   爸爸也把头转了过来。   关羽正立在苦楝树下,它左脚撑着地,瘸了的右脚拳在羽毛里,脑袋埋在翅 膀下,睡。它的屁股肥得都快拖到了地上。   爸爸咬咬牙:“我们不吃月饼,我们吃鸡!”   八月十五清晨,起雾。教室尚未修好,停课。鸭子们早早的就下到池塘去了, 它们好像对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并不在乎。   爸爸没把关羽的双脚像以前杀鸡那般捆起来,因为关羽被他踩住双脚时只是 象征性地挣了两下,并没闹出多大动静。当爸爸抓起菜刀要割关羽的脖子时,母 鸡们急急忙忙地围上来,为了抢个好位置,它们竟然厮打起来,咬得鸡毛乱飞。 后来还是赵云出了嘴,局面总算稳定下来。   爸爸大概觉得不妥,说,赶开它们,别让它们看。   我举起大竹扫,扫了老半天,才把它们扫到了院门外。母鸡们都很不愉快, 一边磨磨蹭蹭一边叨叨咕咕,似乎相当讨厌我手中的大竹扫。赵云倒没出声,大 踏步走在最前边。   我刚放下大竹扫,赵云领着母鸡们又进来了,远远的竖在院门边,伸长了脖 子望。它们很紧张很激动,不住地交头接耳,看来,关羽的平静让它们不是太满 意,也很不理解。   爸爸将刀口贴在关羽的脖子上,横着一拉,关羽猛抖一下,脖子梗直了, “咕!”大叫一声。   血“噗”喷了出来。   弟弟啪啪啪鼓起掌来,母鸡们忍不住了,“咯咯嘎嘎”跳作一堆,赵云也控 制不住情绪,蹦了两脚,还拍了拍翅膀梗直了脖子:喔喔喔——   关羽的毛虽然长齐了,不过还是稀疏,爸爸只捋了两下,它就裸成了一大团 肉。   爸爸剖开关羽的肚子时,赵云它们的眼睛都瞪圆了,一下子安静下来。   爸爸刚把关羽的肚肠掏出来放在脚边,赵云它们呼啦啦就蹿了过来。赵云一 嘴叼住关羽的肠子,回头猛一发力,冲。爸爸手一伸,抓住了鸡胗,“嘣!”, 肠子断了,手里只剩下了一只鸡胗,蓝闪闪的。   赵云拖着关羽的肠子往外飞奔,关羽的肠子在空中飞舞成一条血红的飘带。 母鸡们猛扑上去,咕噜噜,抢啊!   月亮爬到苦楝树上了,我们一人端着一大碗鸡肉,望月亮,月亮身边缠着一 圈红铜色的云,漾啊,漾啊。我和弟弟的碗里都压着一条鸡腿,弟弟的是左腿, 我的是右腿。   月光舔着我碗里的鸡腿,我的鼻腔和眼眶都不是太舒服,有点水,酸酸的。   弟弟一边舔着碗底一边望我手里的碗:“阿兄,你不想吃关羽?”   我把手里的碗递给了他。弟弟那对长双眼皮的大眼睛笑成了两道弯月牙。可 是,他没有说“谢谢”。   他“吭哧吭哧”就吃完了,放下碗来握住折成两截的鸡腿骨,嗤嗤的吸。   我问,好吃不?   弟弟使劲点点头:“呃!!”    【网里乾坤】∽∽∽∽∽∽∽∽∽∽∽∽∽∽∽∽∽∽∽∽∽∽∽∽∽∽∽∽∽ ◆       不应有的“整理” ——读陈焕仁《红卫兵日记》有感    ·何蜀·   在2005年从四川省社科院编的《当代史资料》上读到选载的陈焕仁先生《红 卫兵日记》时,就很感兴趣,希望能早日读到全书。2006年2月,广州的朋友用 快件送来了香港中文大学刚出版不久的此书,我马上翻看了一些章节。在官方竭 力控制、淡化对那段历史的描述和反思,在许多当事人还不愿或不敢正视那段历 史,不愿或不敢言及那段历史的情况下,作为当年“文化大革命”的过来人,陈 焕仁先生能向社会提供这样一部日记,确是难能可贵的。不过,说实话,在读 《当代史资料》上选载的片断时,我就感到其中有些地方叙事太有头有尾,对话 太多,不大像是当时的日记,而更像现在重新加写和改写的。读到正式出版的书 中一些内容时,更感到这方面的问题值得注意了。   这里举书中两处例子来说明。   一处是日记中记载陈先生一行到重庆大学串连的情况。问题主要出在9月14、 15日这两天的日记里。日记中记载:陈先生一行去找重庆大学“8·15兵团”串连, 重大“8·15兵团”的学生向他们介绍:“听说中央文革领导北大师生赶走了工作 组,他们也在8月15日赶走了市委派来的工作组,建立了8·15兵团。现在8·15兵 团已经夺了重庆大学的党政财文大权,成为重庆市造反精神最强的队伍,连重庆 兵工厂那些保皇派组织,现在也不敢跟他们公开作对。”(122页)第二天,陈 先生一行提出要到其他几所大学串连,“他们告诉我们,重庆其他大学的学生早 跑光了,他们说中共中央和国务院9月5日发了通知,要求全国各地组织革命师生 到北京,参观北京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重庆各高校接到这个通知,除了重大8·15 兵团留校同走资派斗争,其他大学的学生全都北上了。”(123页)   在这短短的两则日记中,就包含着不少史实上的错误。   当年重庆大学的造反派学生组织叫什么名字?了解历史的人都应该知道,叫 “八一五战斗团”(或写作“8·15战斗团”),是“战斗团”而非“兵团”。作 为当时到重庆大学去串连的陈先生,走进重大校园内就会看见周围的标语、大字 报上瞩目皆是“战斗团”的落款署名,而且听重大学生介绍情况时也会满耳皆是 “八一五战斗团”,如果是在当时记下的日记,显然很难把“战斗团”错记为 “兵团”(正像任何一个外地学生到北京大学串连后都不会把“新北大公社”错 记为“新北大兵团”一样)。这样的错,一般来说,多半就出在不是当时所记而 是事隔多年后的添加。   除去重大学生组织名称的错误外,日记中所记重大学生介绍的情况也不像是 当时所谈,错误颇多。   重庆大学赶走工作组,是在8月15日吗?否。   8月2日,被重庆市委打成“黑帮”的重大党委书记兼校长郑思群,在市委工 作组监禁迫害下愤然自杀,引起重大师生震惊、愤怒。8月3日,中共重庆市委在 重庆人民大礼堂召开全市大专院校和中学文革积极分子大会,正式传达北京新市 委召开的大、中学校文革积极分子大会精神和毛泽东有关撤销工作组的指示、刘 少奇关于“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等讲话。大会未完,重大学生就已闻讯在校内 写出大标语:“拥护党中央,拥护毛主席,赶走工作组,自己闹革命!”当晚, 周孜仁、吴庆举等学生写出《就郑思群自杀事件给西南局、李政委的一封信》, 要求重新审查郑思群死亡事件,随即引来众多质问工作组的大字报。8月5日,焦 头烂额的市委工作组奉命撤离重庆大学,遭到部分师生员工自发拦阻,要求澄清 郑校长死亡事件并作出检查。工作组被迫暂留学校,直到《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正式公布的当天下午,工作组才“悄然遁走, 撤了个精光”(见周孜仁《郑思群之死和重庆的815运动》,原发表于新语丝)。   也就是说,驻重庆大学的市委工作组是在8月8日下午就撤走了(或者说被学 生赶走了)。那么,8月15日这天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呢?这天是因重庆师范专科 学校(今重庆师范大学)处于弱势的反工作组的学生来找重大学生支援,重大学 生大队人马去到师专,与保工作组一派发生争执,市委书记处书记辛易之被迫前 来解决问题,被造反学生们纠缠至深夜。此一事件,后来被称为“八一五事件”, 并被重庆造反派认为这是他们向市委造反打响的“第一枪”,而拥护市委的干部、 群众则坚信这一事件与“匈牙利事件”无异,认定“八一五糟得很”,于是,围 绕“八一五糟得很”还是“好得很”,重庆全市民众展开了一场大辩论。此后重 庆的造反派一度自称为“八一五派”。   简单了解一下当时的历史背景,就会明白,陈先生日记中所记的那位重大学 生“介绍”的情况,显然不合于史实。这不能不使人怀疑这些内容都是不了解情 况的陈先生事后添加的。   至于陈先生日记中所记的:“中共中央和国务院9月5日发了通知,要求全国 各地组织革命师生到北京,参观北京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重庆各高校接到这个通 知,除了重大8·15兵团留校同走资派斗争,其他大学的学生全都北上了……” 也不对。这显然又是不了解当时史实的陈先生在想当然地编写。   重庆大学八一五战斗团于8月26日成立之后,马上发生了轰动一时的“八二 八”事件。即8月28日,八一五战斗团一些学生到江北区“宣传十六条”,在江 北老城区江北城与当地一些干部、群众发生争执,引起冲突,被江北区和市里的 党政领导当作打击造反派的由头,授意和组织一些干部、群众炮制出控诉“八一 五暴徒”制造“八二八惨案”的传单,用上等好纸大量印发,展开了大规模的声 讨、批斗重大八一五学生及其同情者的狂潮。但因中央支持造反派的态度日益明 确,重庆市委不得不改变态度,于9月3日晚上在重庆师范专科学校召开十二所大 专院校代表会议,辛易之代表市委就“八一五事件”作检查。重大八一五战斗团 近千人到会“造反”,控诉在南岸等地继续发生围斗八一五派学生事件,要求市 委立即出面解围,并公开登报、广播承认重大八一五战斗团是革命组织。市委当 然无法满足造反派师生的要求。9月4日,重大、师专等校千余八一五派师生在师 专宣布“绝食”,要求市委停止组织群众围攻八一五派师生。在“绝食”10小时 得不到市委答复后,9月5日凌晨,众师生步行前往市郊茄子溪火车站阻拦列车, 强行搭乘上京“告状”。当晚7时搭上铁路方面增派列车赴京,在9月15日毛泽东 第三次检阅“百万革命小将”中得到“接见”。   这就是当时重大、师专等校为什么有大批师生都离校北上了的真相。如果陈 先生的日记确是在当时记的,难道留在重大的那些学生竟不会向他们介绍这样重 要的“本地新闻”?很难想象,一个当时属于八一五战斗团的造反派学生,在向 外地学生介绍重大情况时,竟会不提“八二八,扯头发”(保守派炮制的传单诬 称重大八一五把一个女教师扯光了头发游街,谣言被揭穿后成为笑柄),竟会不 提“九三”、“九四”、“大绝食”,竟会不提“拦车上京告状”(当时八一五 派都宣称是由“周总理派专车接上北京”,何等荣耀)……   陈先生在9月14日日记中说的“现在8·15兵团已经夺了重庆大学的党政财文 大权,成为重庆市造反精神最强的队伍,连重庆兵工厂那些保皇派组织,现在也 不敢跟他们公开作对。”这就更近乎于天方夜谭了。   重大八一五是什么时候开始夺学校的权?是在一个多月之后的10月19日。这 天上午,重大八一五战斗团对学校广播站、印刷厂、电话总机等要害部门实行夺 权,并到校长室夺走校印……为此,重大赤卫军、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还发出了抗 议传单。   当时的重大八一五,已经到了“连重庆兵工厂那些保皇派组织,现在也不敢 跟他们公开作对”的地步吗?这也显然不符合当时的真实情况。当时,重大八一 五大批师生已经北上告状,留下来的人许多都受到打击迫害,一度不敢公开上街, 上街也不敢公开亮明重大学生的身份。那是重大八一五最艰苦的时期。而由党政 领导操纵、组织的保守派队伍却处于极盛时期。   9月3日,经重庆市委建议,重庆市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在文化宫召开代表大会, 宣告成立。同日,重庆大学赤卫军将已调离重大的前党委副书记宋殿宾及其妻张 道臻抓回学校,挂黑牌,戴高帽,在风雨球场批斗,并把邓时泽(校党委宣传部 副部长)、陆正荣(无线电系党总支副书记)、贺学洪(冶金系党总支副书记)、 王德伦(教务处副处长)等抓到会场陪斗。   9月5日,按照中共重庆市委工交政治部部署,工人纠察队在首家试点单位中 梁山煤矿宣告成立。   9月6日,中梁山煤矿工人纠察队500余人由书记、矿长带队,乘11辆卡车到 市区游行示威。随即,全市性的工人纠察队总部成立。总部负责人就是重庆大学 汽车班班长楚光辉。   9月7日,李井泉在重庆召开学生座谈会,提出要把八一五战斗团和赤卫军中 的红五类分出来组织统一的红卫兵,红五类出身的学生组织起来,就可以在十天 半月内取得优势,压倒八一五战斗团。会后,李井泉指示重庆市委,要号召工人 阶级动员自己的子女参加红卫兵,工人学生要进行阶级回忆对比教育。同日,李 井泉在重庆潘家坪高干招待所召开重庆市50多家大型工厂党委书记会议,布置组 织工人纠察队对付造反派红卫兵。   9月8日,在市委授意下,由市学联出面串联,选拔“红五类”子女组建的重 庆市大中学校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总部成立,总部设在五十四军军部对面坡上的红 岭(即鹅岭,“文革”中改名)公园。五十四军军长韦统泰、政治部主任梁大门 奉命担任“辅导员”,并派来解放军联络员10人。随后,市委号召各单位发动 “红五类家长”踊跃“送子参军”(即送子女参加毛泽东主义红卫兵),《重庆 日报》进行大肆炒作,全市掀起“送子参军”热潮。   9月10日 《重庆日报》头版报道老工人陈荣森、老贫农简阳卿等36人向全 市红五类家长发出倡议《立即掀起一个鼓励子女参加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热潮》。 并报道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总部举行接受新战士入伍大会……   在陈先生一行到重大串连的9月14、15日这两天,重庆是什么形势呢?   9月14日,按市委安排,重庆市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召开誓师大会。五十四军 军长韦统泰、政治部主任梁大门,西南局宣传部长刘文珍和重庆市委书记处书记 鲁大东、辛易之、孙先余、廖苏华等出席大会。鲁大东代表市委发表热情讲话。   9月15日,《重庆日报》按市委指示以套红通栏标题报道《全市毛泽东主义 红卫兵举行誓师大会》,并配发社论《热烈欢呼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成长壮大》。   这就是当时的形势。重大八一五这时并没有在全市占上风,这时占上风的还 是保守派。还需要提到的是,当时重庆的保守派并非如陈先生日记中所说以兵工 厂为主,当时声势浩大的工人纠察队,主要是由市内一些工交、基建企业中的 “革命职工”组成(市委工交政治部和基建政治部在具体抓这项工作),兵工厂 当时也有工人纠察队,但为数甚少,影响不大,因为当时国防工厂还没有完全摆 脱“保密单位”的状态,还没有“杀向社会”。   再来看看书中的另一处明显错误。   这是陈先生1967年5月6日的日记。这天晚上,陈先生在北京大学,“正准备 睡觉”,有同学送来了中央关于解决四川问题的决定,中央撤销了李井泉的职务, 组成以张国华、梁兴初、刘结挺、张西挺为首的省革筹组。同学曹卫东说:“梁 兴初原来支持‘红成’,刘、张两口子一直支持‘8·26’,他们各自支持一派, 让四川两大派长期武斗,张国华整天和稀泥……”之后,陈先生“刚刚熄灯入 睡……新北大公社总部广播通知,说中央关于解决四川问题的决定下达后,四川 发生了大规模的武斗,两派互相开枪开炮,动用了坦克和手榴弹,牺牲了不少红 卫兵……”(322—323页)   这又是一则天方夜谭!   陈先生在“整理”日记时,居然都没有查一查当年那个“红十条”(即《中 共中央关于处理四川问题的决定》),“红十条”是哪天公布的?是1967年5月7 日。5月6日就有了“红十条”吗?不可能有,困为“红十条”中的第十条,是5 月6日夜里“无产阶级司令部”得知当天成都发生了武斗流血冲突后,才临时补 上去的对“五六”事件的处理意见(若没有发生这一事件,就只有“红九条”)。 而“红十条”任命的四川省革筹组负责人张国华、梁兴初、刘结挺、张西挺,都 还没有到四川省的省府成都去走马上任,还在北京参加中央解决四川问题的会议。 梁兴初是从广州军区调来的,张国华是从西藏军区调来的。他们都还没有踏上四 川的土地,怎么能出现“梁兴初原来支持‘红成’,刘、张两口子一直支持 ‘8·26’,他们各自支持一派,让四川两大派长期武斗,张国华整天和稀泥……” 还没有发生的事提前出现在日记中了,岂非咄咄怪事?   陈先生大概只记得当时成都发生了两派武斗,但却弄不清楚是哪两派武斗。 实际上,当时成都发生的武斗(即“五六”事件),是造反派(包括红成和八二 六两派在内)与保守派产业工人战斗军之间的武斗,造反派要强行进入国防工厂 一三二厂去支援该厂处于劣势的造反派,被该厂占绝对优势的保守派产业军阻挡, 产业军人员并且以“护厂”的名义向强行冲进来的造反派开枪,发生了流血事 件……   陈先生在5月6日晚上就听到“广播通知,说中央关于解决四川问题的决定下 达后,四川发生了大规模的武斗,两派互相开枪开炮,动用了坦克和手榴弹,牺 牲了不少红卫兵……”这当然也是天方夜谭。5月6日晚中央处理四川问题的决定 还没有最后形成,自然也不可能“下达”,也就说不上“决定下达后,四川发生 了大规模的武斗”。至于陈先生所说的“两派互相开枪开炮,动用了坦克和手榴 弹”,这是后来7、8月间的事了,那是造反派两大派之间的大规模武斗,与5月 初造反派与保守派之间的武斗不是一回事(重庆国防工厂的坦克开出厂,第一次 是在7月底)。上述文字,显然是陈先生“整理”时想当然的添加。   据陈先生在前言中说,有专家对这部日记作出了很高的评价,其中一个评价 是称之为“一部中国文化大革命百科全书”。我想,若是一般的虚构小说或戏说 式的文艺作品中出现上述问题,其负面影响还不会太大,而出现在“百科全书” 中,其误导读者的后果就不能不令人担忧了。   日记,应该属于历史文献。历史文献的价值,就在于其内容比事后的回忆更 真实。但是,我们这几十年来,似乎已经形成对历史文献按不同需要进行“整理” 的传统。这就不能不使历史文献的价值大打折扣。   此外,《红卫兵日记》一书为了便于读者理解那段历史,加了些注释,这是 很有必要的。不过,全书第一页上的第一条注释“四清运动”就出了个不应有的 错误,注释中说:“四清,即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陈先生在这 里,用的是1963年5月20日《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 案)》(即“前十条”)中的提法,但这个提法后来改变了,1965年1月14日中 共中央发布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即“二十三 条”),已经在第三条“统一提法”中明确提出:“城市和乡村的社会主义教育 运动,今后一律简称四清: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从陈先生的日 记可知,他在“二十三条”下达之后的1966年5月还在农村搞“四清”,不会不 知道“二十三条”。陈先生如果记不清楚了,随便查查有关历史资料或找有些老 干部打听一下,都可以把这条注释写得更准确;还有322页上的注44,把“8·26” 说成是“四川大学红卫兵8·26造反兵团之简称”,其实川大八二六的全称是“四 川大学东方红八二六战斗团”(又把“战斗团”错记为“兵团”了);547页上 的注释,把“文革”中众所周知的“七二一道路”说成是“7·22道路”。这些, 显然都不合于“百科全书”的要求吧?   当然,陈先生这部日记,并非一无是处(比如,在9月14日到重大串连那则 日记中记载的“北大学生每月伙食标准15.5元,重大学生每月伙食标准12.5元, 他们的伙食却比我们好多了”,这一句话的价值就足以胜过那些添加“整理”的 文字),笔者尚未读完全书,只是在选读到几处内容时发现了一些问题,并不等 于全书处处都有这样的问题。不过,这毕竟是一种令人遗憾的缺陷。这一缺陷必 然会影响到读者对全书的信任度。 【网萃】∽∽∽∽∽∽∽∽∽∽∽∽∽∽∽∽∽∽∽∽∽∽∽∽∽∽∽∽∽∽∽ ◆            西藏回忆(七篇)   ·木祥·             西藏部队八医院   我喜欢说到西藏日喀则这个地名,那个在蓝天下,有着象泥土一样的颜色的 城市。道路、土地、山脉等等,只要是我眼睛能涉及到的事物,都可以用泥土这 种颜色来表达。我在日喀则这个城市里,一个人孤独地走到街上,逛为数不多的 商店,看街道上行走的为数不多的又是显得破旧的汽车。还有更为广阔的广场, 四面都栽着榆树,但这种广场没有围栏,阳光在地上面白晃晃的,没有一个人影 ……这样空旷的地方,你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派上用场。   很多时候,我总是穿着草绿色的军装走过日喀则军分区所在地。有时候,也 去八医院。所谓的八医院,是西藏军区的部队医院,在日喀则郊外,其规模在日 喀则算是比较大的一家。我想,现在也可能如此。从日喀则市区到医院,大概有 四五公里路。那时候,从市内到八医院去没有公共汽车(不知道现在有没有), 我们到医院里去都是走路。如果穿小路,走小街小巷,便只有两三公里了。但这 些小路,一般人都不熟悉,而且都是泥土路,又是很深的藏民的村道,很容易迷 路的,走的人不多。   我们到医院里去,看病的时候少,当兵人,一般都没有什么病。我们去医院, 主要是找一起入伍的老乡,在一起共叙述家乡的有意义和没有意义的话题。离开 家乡了,喜欢找到关于家乡的话语,寄托一份思念。有时候又是晚上看电影,看 一些早已经看过的片子,也成了相聚的缘由。在日喀则,当兵人没有多少可以走 动的地方,去医院快成一种时尚了。不过,喜欢去八医院真正的原因连我自己都 不好说。八医院是一个特殊的地方,那里有许多的女兵,都生得十分漂亮。所以, 到医院里去,看那些女兵、议论那些女兵会给当兵人带来一些生活的乐趣,给我 们单调的部队生活带来一些生气。   有时候去八医院是周末,大家都休息。但是,在八医院当兵的老乡却不一定 休息。老乡姓张,是炊事员,星期天照样上班。八医院的炊事班上班不太严格, 我们去找他也不影响他上班。我们到医院里,老是看到小张在灶门口烧火,军装 外面套一件白大褂,手握一根铁棍,嘴角上叼一支香烟,现在回想起来,那样子 蛮有意思。   这种时候,我们就可以在灶门口和小张聊天。我们都坐在几条长凳子上,在 一个露天的角落,风和阳光都不回避。小张烧火的灶门外面有一条路,通往医生 的住宿区。恰好是星期天,那些已经结婚的女医生都要回到丈夫的单位里去度周 末。女医生们回家去,一些是坐医院里的“解放牌”货车(都坐在货箱上),一 些是骑自行车。因为工作上的关系,那些医生都和小张熟悉,她们坐在货箱上路 过,还对着我们笑,打招呼。骑自行车的女医生走过来,小张就停下手中的铁棍, 喊着某某医生某某医生。女医生们边骑车边作答边风风火火的蹬着自行车,好象 很着急的样子。这种时候,小张往往会补上一句:啊,星期六,干部忙着找家属 啊!医生们也不停下来,边走边说: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兵,也会耍嘴皮子!一溜 风走了,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来。这种时候,我看着那些自行车轮后面冒起一些 轻轻的灰烟,觉得生活很有意思。从此,八医院给我也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更让我怀念的是,后来,我又有机会在八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的院。这次住 院有些偶然。那天,我在医院里化验了一次血液,没想到结果让医生很吃惊。我 的红细胞达到了二十三克,医生说,在内地,一般人血液里的红细胞都是十一克 左右,而我身上的红细胞,超出了正常人的一半。医生马上要求我住院,我却一 点异常反应也没有。后来才听人说,在高海拔地区生活,红细胞一般都高,不值 得大惊小怪。我也不想住院,我知道,作为一个当兵人,住医院那意味着什么。 但朋友们都劝我,要听医生的话,我也就心虚了起来,便到连队请了假,住到了 八医院里。   我们住在一个大病室里,一共有十二个病友。我记得最清楚,我睡的是这间 病室的37床,医生护士、病友都不叫我的名字,都叫我37床。医生护士都是年轻 的女子,我了解过,大多数是部队首长的女儿,她们当兵不久就会提干。我很羡 慕她们,同时也想到她们提干不久就会嫁给一个并不太出色的部队干部,心里会 有说不出的滋味。   至于病房里的病友,他们都有一些不适的反应,头昏,胃疼,血压高等等, 只是我没有任何疼痛感,如果思想上没有压力,我觉得住院很逍遥的事。但住在 八医院里,我会觉得很伤感。当兵人住院看病,总是对自己的进步有着影响。所 以,在病室里,我很少说话,经常独自一个人走到医院的院子里散步。八医院的 院子范围很宽,四周都有围墙,都是白色的泥墙。围墙里面,种得的榆树,我在 医院的时候,榆树叶片黄了,纷纷地落了下来,看着让人更觉得孤独。孤独的时 候,我想起了一些诗句,便偷偷地记在纸上,只可惜现在很难记得起来这些句子 了。也觉得有些奇怪,当时也没有想到要发表什么诗歌,也不知道哪里有发表诗 歌的地方,但还是在偷偷地记着那些诗句。   在病室里也看书,看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看浩然的《艳阳天》、看《红 楼梦》。这些书都是我在日喀则书店自己买的。护士长好象看出来我有些不同于 别的病号,有意无意地和我说话,翻看我的书。有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会闪烁 出一线光亮,里面包含着一种温情。后来,我才听人说这个护士长在写小说。只 不过,她写的小说,也从来没有发表过。并且,她怕人家笑话她,只是偷偷地写, 写好后,用心地誊写出来,订成一本一本的小册子。我知道这件事后,很想和护 士长说说读书,说说文学,说说我偷偷记下的诗句,但怎么也开不了口。想等找 个机会,但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不久就出院,回到了边防线,次年退伍回了云南 ……   现在回忆起往事,有些象天方夜谭。   西藏认识的小女子   在说这个女子的故事以前,先说我在西藏当兵的那个叫岗巴的小县城。   岗巴县城离边境线只有二十来里路,我们每个月到边境上的雪山下巡逻一次。 我在这个县里当兵的时候,孔繁森正好第一次进藏,当县委副书记,一起住在那 个象土堡一样的小城里。   现在回忆起来,岗巴县城象一个最为原始的村庄。土房子、土路、最为清澈 的小河与慢慢地走过的藏民和牛羊……河边没有树,只有淡薄的小草,颜色黄黄 的,终年都不绿。看到眼里的,基本上都是沙漠和雪山的景象,让人觉得苍凉。   当时,我的心情也很灰暗。从农村里出来的当兵人,眼看没有提干部的希望, 也没有参加工作的机会,感到前程一片茫然。所以,雪山、草地、沙漠,还有深 邃的蓝天,西藏最为灿烂的阳光,等等的一切,都抹不去我心中的孤独。现在想 来是最为简单的欲望,让我失去了对那些最为壮阔的景物的理解。所以,那个年 月我在岗巴,不论走到哪里,都带着极大的盲目性。其实,我这种盲目地追求, 现在也没有改变多少。   心情不好,我喜欢一个人走在县城的泥土路上。整个县城都是泥土路,我没 法不走。路的两边都是土坯房,土墙和泥土的房顶、泥土的窗户。我不止一次说 过,我看到的其实是一座土城。所有的房子都矮矮的,房顶上摇晃着黑铁皮做的 烟囱。走在路上,总是能闻到高原上的香气。那种香气随时都在小城里弥漫,那 是城里人烧火做饭或取暖时发出的味道。在西藏,烧火做饭离不开牛粪和一种味 道最为显明的野草。牛粪和野草燃烧后发出的混合味使整个县城产生神秘的气息, 这种气息足于笼罩我的整个人生。   在小城最为浓郁的香气当中,我常常望着电线杆伸进沙漠。看着一直延伸到 城外沙漠的整齐而飘渺的电线杆,让人增添许多想象和无奈。看到沙漠上电线杆 越越越远,更加显得矮小,象跋涉的人,慢慢地远行,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光 线之外。在路上,我很少碰到行人。我们驻扎的虽然说是县城,但人不多,加上 当兵的在内,总共只有几百人。住在县城里的老百姓也没有几个,居民大多数都 是国家机关的干部职工和他们的家属(许多干部都带上了老婆和孩子)。一路上, 除了营房以外,我只看得到两个低矮的商店、一家医院、非常简单的政府大门和 办公室……还有一个邮电所,也非常小,有两间门面,一个小院子。邮电所 只管收发地方上的信件,部队当兵人的信件,由部队的邮车发送。电话通讯也是 部队管理,地方的通讯与部队共用。所以,部队的两个通讯兵,也住在县邮电所 的这个院子里。   说起来,邮电所也不特别,三个工作人员,做着卖邮票、收发电报和报刊的 普通工作,很难引起人的注意。所里的工作人员,除了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以外, 还有一个年轻女子。我要说的是,这是岗巴县城里工作唯一的汉族年轻女子。整 个县城,就只有这么个年轻的汉族姑娘,很容易让小小的两间小房子出现一些是 是非非。关于她的传说也很多,我也与她接触过,所以,我曾经以这个女子为题 材,写下了一个小说。小说写得很浪漫,写的是“我”在这个高原县城里与这个 姑娘的爱情故事,写得离奇古怪(可惜没有发出来)。   其实,小说是根据这个女子为原型虚构的,事实可不是那样的。我当时听说 过这个姑娘的一些传言,一是说她曾在日喀则地区邮电局工作,因为作风不好才 “发配”到岗巴县里来了,二是她与县委机关的一个叫小李的男子谈恋爱,但一 时好,一时又闹翻。后来,我鬼使神差地去邮电所与两个通讯兵玩耍的时候,她 就正与男朋友闹矛盾。所以,她也常去两个通讯兵的宿舍烤火聊天。两个通讯兵 对她避而远之,说话做事都很讲究分寸,怕惹事生非。当然,也免不了要在一起 说话玩耍和做事。最经常做的事是打牌,四个人,刚好够数,离开谁也不行。   打牌的玩法常是“拱猪”,是当时岗巴县城里最为流行的打牌方式。很多的 时候,这个女子坐在我的上方,我在她的后面拿牌。我心情不好,不很留意这个 女子。只是知道她是四川人,姓黄。我们叫她小黄。小黄个子矮小,留有两条矮 发辫,说话很轻很快。打牌的时候,也有机会与她说话,怎么也不敢问起她在日 喀则的事。所以,不知道那些言传是虚是实。有时候,在她的后面拿牌,我的手 会无意中碰到她的手背上,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异样的感觉产生,也只 是留在心里。这种心理感觉,我也如实地写进了小说里。   我们打牌,邮电所里的夫妻从来不参加。如果连队放假,我从邮电所回去得 比较晚。但我出门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到那家两口子在注意我。他们为什么会注 意我,当时我也没有在意。时间没有过多久,我就被下放到了远离岗巴的边防连 队。从此不能在岗巴县城里了,而是到了一个更为艰苦的边防连队。这让我的心 情更加灰暗,那段日子,我简直不知道是怎样度过来……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这次“下放”,与岗巴邮电所里的那个汉族姑娘和那对 夫妻有关。听说,那对夫妻怕我到邮电所的时间多了会与那个姑娘犯错误,影响 部队的名誉,所以到连队里反映了我的情况,后面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但事实 是,我与这个邮电所基本上没有别的牵连,我的心情,谁也没有说,谁也不知道。 所以,下放到连队以后,我也从来没有了解过那个女子的音信,不久就退伍回了 云南。现在,岁月流淌,这段日子却不时在脑子里出现,觉得很怀念。就为了怀 念那段时光,我写了小说,写了散文。我知道,那个邮电所里的三个人,也根本 不可能知道我在写他们。     回忆八角街   现在,我还能很清楚的记得八角街在拉萨的哪个位置。不过,那个时候的八 角街,肯定比现在要“土”,但更接近本意。虽然,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的到过 拉萨了,现在的拉萨,现在的八角街,只是在电视里看到。我在银屏上看到的拉 萨、八角街,面貌比从前新得多。   二十多年前的拉萨,整个城市都是静静的。八角街更是如此。在我走过的所 有省市级城市中,只有拉萨是那样的安静。我在街道上从来感觉不到喧哗,车辆 少,行人很少坐车,都在不太宽的街道上缓缓地走路。在拉萨,人们很少有坐车 的概念。人们喜欢在这个城市里行走。在这个城市里,泥土路、沙子路也随处可 见,但这些泥土路非常干净,没有草屑,也很少看到垃圾。走在路上,风也不大, 阳光照在路上,路两边老柳树上的叶片落下来,飘飘洒洒,是树的灵魂。这是一 座干净的城市。   八角街与拉萨的一条大街——人民路连在一起。在拉萨的时候,我曾多次经 过人民路,穿过八角街古老的街道和巷子。从西藏军区司令部第二招待所到八角 街去并不远,好象只有一里路,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到达这条古老街道。然而, 到这条街道去的时候,基本上都只是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会想到常 常一个人到八角街去。只要有时间,天气又好,我就在那些象迷宫一样的街巷里 游逛。只不过,走在街巷里,神情一定有些迷茫,很象是一个迷路的人,又不好 意思向人问起前面的道路。只好在自己的感觉中摸索,在一种自己酿造的意境中 寻找方向。当年在八角街上,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当时,我由于一个被人误解的理由从条件比较优越的部队下放到艰苦边防。 说实话,我不是怕苦,而是因为下放就意味着退伍,不长时间就得离开部队。我 当然不喜欢就那样不光彩地离开部队,所以曾经向西藏一个地方政府提出申请, 要求留在西藏当农民。一切都在默默中进行,没有任何人知道,象在做一件见不 得人的亏心事。然而,申请寄出去以后,很长也没有音信……所以,在当时,我 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一个灵魂的出口,我的情绪低沉到了极点。所以,我每次走上 拉萨的街头没有真正的目的,走到八角街去也有一定的盲目性。   时间已经是九月过了,拉萨每一条街道上的树都在落叶。落叶没有人扫,干 净地铺在路上。树杆开始伸展起来,阳光开始透彻。这种时候,我踩着复杂的心 情出门,走上了拉萨的道路。先是上了大街,然后就想起了八角街。去八角街, 只要沿着人民路走,不转弯就到了。慢慢地走到了八角街口,就感觉到两条街道 有着不同的味道。与人民路不同的是,八角街上的都是老房子,街道窄,路上好 象还没有铺水泥。而且,在八角街上,藏民比较多,外地人少。在这里,我只能 听到藏民象歌声一样的说话,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我没有太在意他们说话内容, 所有的意义都深藏在一种氛围之中。   在八角街上,商店也不多,比较大的好象只有两三家,是镇上的国营商店。 这些商店都集中在街口上,一家挨着一家。商店虽然都是国营的,但房子很旧, 门面也不起眼。店里的东西,和人民路上的差不多,都是很普通的日用百货,该 用票证的,同样用票证。在商店门口,总是会飘浮出酥油和盐油糖茶味道。味道 以酥油为主体,这种味道会环绕着一条街道经久不息,象街道上的行人一样久远, 深不可测。随着这种特殊的味道,我同样会毫无目的地走进商店里去。但我很少 买东西,只是看。当时,全国各地的物质都相当匮缺,以手表自行车为名贵商品。 八角街的商店里没有摆着自行车,只有几只手表,都是上海牌的。我知道,上海 牌的手表有两种价格,一种是全钢的,一百二十块一只,一种是半钢的,一百块 一只。后来我知道,这种上海表在内地的商店里缺货的时候很多,在八角街的商 店里却轻易就能看到。如果有钱,当然也能买到。可惜我当时的津贴每月只是十 一块钱,手表属于想象中的物件,只能看看。时间长了,到店里看多了,这种手 表在商店里的哪个部位摆着,心里都明白。每次到了商店里,看到好几只手表长 时间好象没被动过,乖乖地躺在玻璃柜里。我好象已经能感觉到它们的温度了, 成了知己。但每次到了店里,还是要看。好象看一下这东西,也是一种享受。   出了商店,再到自由市场去看一看。当时的拉萨,我在其他地方从来没有看 到过自由市场,只有八角街才有。自由市场就更是平民化,穿过窄窄的巷子,走 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场地,就可以看到在泥土地上交易的藏民。但这里的人也不多, 卖的东西也不多。四周的房子,都是泥墙土顶,有小小的窗户。偶尔可以看到经 幡,不象现在这样多,不是随处可见。经幡的颜色黄绿红都有,用一根绳子拉在 屋檐下,经受日晒雨淋。在这个自由市场,我经常看到的,是一个老藏民摆的小 摊,他的货物用一块塑料布摆在地上。所摆的货物,有雪莲,有藏刀,有手表, 但都是旧的,象他的面容一样古老而苍桑。那时候,他摆在地上的刀我不喜欢, 雪莲花,我们部队也能采到,喜欢的是旧手表。旧手表是国外产的,是一种叫 “瓦士针”的,问了价格,也还是贵。一块“瓦士针”,要一百多块钱。当兵人, 哪里会有一百多块钱呢。也只是看了解解馋而己,在他的摊前,徘徊不己……   以上都是对八角街最为真实的记忆,最直接的见闻。简单的记忆的同时,也 有一些象诗一样的话语在心里涌动,只不过,那些话语的出现,也只是加深我叙 述的平淡。同时,也出现与八角街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从八角街出来,我也会 跳上拉萨的公共汽车,一直坐到尽头,走完没有目的的路程。那时候,整个拉萨 只有两路公共汽车,一路车从军区司令部跑军区总医院,一路跑环城。两路车我 都坐,一角钱就可以完成自己剩余的时间。   透过车窗,看柳絮轻抚金黄色的冬小麦,看没有一根杂草的田埂。我看到布 达拉宫是多么神圣而飘逸,我在拉萨的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她,她的整个姿态 包容了我的灵魂。我还忘不了拉萨四周肃穆的山岗,以及山岗上低飞的乌鸦。   我知道那是藏民天葬的地方。   在西藏唱歌和写作   生活在西藏的日子,我无法回避默默飞翔的乌鸦。我觉得它们是最孤独的, 最能让我感动的。我常常看到它们沉重的翅膀和模糊不清的眼神。可能是我的错 觉,我自己看天空中飞翔的乌鸦是模糊的,所以,我便认定它们的视线不太清晰。 还有偶尔发出的鸣叫,划过茫茫的沙漠。在这种鸣叫中,我感觉到了从来没有体 味过的空灵。   还有鱼群。关于西藏的鱼群,我永远不可能熟悉它们在水中浮动的姿态。我 曾经望穿西藏所有的清澈的湖泊,从没有看到鱼的游动。然而,那些鱼群却是客 观地存在着。在西藏,望着静静的水,蓝蓝的水,想象着鱼群的寂寞。西藏的鱼 群善于隐藏自己。不让人看见游动的姿态的鱼群,形成它们的神秘之处。   说到我西藏的生活,我为什么要说到乌鸦和鱼群。因为,我比乌鸦和鱼群喜 欢表达,我不会使用辽阔的寂寞和孤独。   在西藏,我曾经试图用一首歌我战胜自己。我自己的歌,我在沙漠里自己唱 出来的歌,曾经随着高原的风飘过。首先,我在站岗的时候躲在一条堑壕里唱歌。 堑壕是我们自己修的,沿着哨所的后山上攀援到小山包上。在那条凸凹不平的堑 壕里,我背着一支半自动步枪,枪上的刺刀伸展着耀眼的光芒,但我可以没有敌 情观念。   日久天长,宽阔的沙漠里,每一个角落都在我的视野里,我相信敌人不会像 傻瓜一样出现在我的视野。所以,在站岗的时候,我有理由独自一个人唱歌,唱 属于我一个人的歌。在沙漠里一个人唱歌,声音是放得很大的。怕自己听不见。   唱歌的时候风往往很大,我的歌声轻而易举地被沙漠的风淹没。我唱的歌曲, 是当年很流行的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里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李 玉和的“提篮小卖拾煤渣”等等,那些铿锵的京剧片断让我感动,我至今都还能 全部唱下来。   在沙漠里,我自己觉得嗓音非常好,但我从来没有在广庭大众之下唱过歌。 在沙漠里唱歌,我是自己的听众,毫无疑问,我对自己的歌非常满意。   当然,我得说明,这种唱歌的方式是对一种愿望的表达。我当兵去野心很大, 一是要入党,二是要提干。那时候,出生在农村的年轻人到了部队提不了干,退 伍后也是“哪里来到哪里去”,没有当时所说的“前途”。所以,我在沙漠深处 唱出来的歌,代表着一种抱负。   这种用歌声表达愿望的情绪可能是与生俱来。   在西藏,除了一个人寂寞地唱歌,还有孤独地写作。西藏写作,是我的一种 幻想,我想通过它来改变我的命运。我根本对历史证明了的命运往往抛弃写作者 的幻想的事实视而不见。我不知道命运捉弄了多少写作的痴迷者。   然而,今天回忆起来,那是一种特殊的写作方式。一个人坐在沙地上,可以 写不出一个字地坐着。也向前看,看到的是什么,是沙漠。沙漠上有一条模糊的 车辙静静地躺着。更远处是什么,是雪山,一座叫“干城璋璋嘉峰”的雪山。在 西藏,一种特殊的写作姿态和方式,让我懂得了生命的疼痛。   虽然,我也认定热爱写作来自我自身的本能,一种爱好。除此之外,我就没 有更好的解释。哨所里每年都要出黑板报、墙报,需要战士投稿,我的投稿数量 最多,近似出风头。但写其他的文学作品,就只能躲着写,不让战友们知道。让 人知道我在写作,而又写不出来,我觉得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情。这只能说明我 没有自信心。   在哨所里,我们每个班的战士都住在一间屋子里,在宿舍里写作是不实际的 事。于是,我就跑到宿舍外面去写,写些什么的,我现在大体记得的就是诗歌和 小说。诗歌写了一些章节,但小说一个也没有写完。我只是小学文化,基本功没 有到家。在西藏,也没有多少书可看,没有人指点。   于是,在荒无人烟的哨所,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我就躲到沙滩上铺开了信笺 纸,涂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如果太阳不出来,外面风大,我偷偷地跑到了碉 堡里面,象做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记下我自以为是文字。这就是我在西藏写作的 整个过程。   这个过程多么简单,简单得象原始时候披着树叶、兽皮制作的衣服种地狩猎 的野人。   但是,后来的结果显而易见,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什么收获也没有。留下 来的,就只是那些写作的过程。   我也不知道,回忆这些过程到底有什么意义。   妹在远方   我当兵的时候,妹还小。所以,她不知道我当兵的事,也不知道我是在西藏 当兵。现在,妹在远方,和一个我从来没有谋过面的男人居住在一起。妹居住的 那个地方我听说过,一次一次在地图上看那个地名,想象妹的模样,以及她的男 人和女儿的模样(她的女儿我看到过)。   还有看她发来的短信,有时候和她在电话里通话。这种感觉让我感到格外亲 切,也感觉到世界越发遥远和虚无。人生是多么飘渺啊!也有趣,在这样遥远的 情境里可以说笑话,生气,还可以哭泣。说实在的,我最怕想象妹的哭泣。不过, 这一久,妹喜欢给我说故事,说得挺悬的,也不知道她讲的是真是假。但我喜欢 听。我想通过她执着的故事写出她喜爱的东西来。   今天,妹突然发来了个短信。翻开她发的一行字,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哥, 我想听你讲西藏的故事。我一下子有点懵。西藏,离开已经二十来年了,许多的 事,都已经淡薄了。现在妹提起来,心里真生感慨。二十年前的事,说什么呢? 我又不想让她失望。想了想,妹讲的故事,都有些离奇,她喜欢听的,肯定也是 离奇古怪的。她还会认为,关于西藏,说起来就全是奇妙的东西,遥远神秘。   我却想不出西藏的离奇故事来。我在西藏的日子,全是平平淡淡的,象西藏 头上蓝天上的云一样,草原上的羊群一样,缓慢而抒情。没有故事,都是当兵人 在一起,不打仗,和平年代,制造不出起伏来。对于我来说,西藏给我留下的, 最多的就是心情和感慨。所以,我只好给妹讲我当时的心情,当时接触到的最为 平淡的人和事。   在西藏当兵的第二年,我到拉萨去学开装甲车。同年8月,开着装甲车到江 孜打演习。江孜离拉萨可远了,走了两天。路过浪卡子湖,走过冰川,都是很险 的泥土路。但这里离日喀则近,只不过也得半天时间。记忆中,江孜是个狭长的 大坝子,坝子中间有一条河。就是韩红唱的那条河,河边真的有些榆柳、柳树。 韩红唱的一点也不假,就是那种色调和氛围,唱出了我的感受和心情。坝子两边 的山很高,所有的山都没有树木。淡淡的草,没有颜色的沙子和石头。牛和羊也 在一些山凹里,小溪边。但你只能看到羊走路,看到牛抬头看着蓝天。它们为什 么不吃草,你会觉得永远是个谜。但总体来说,也觉得平淡。平淡得让人心里感 觉不到世界,感觉不到自己在哪里,将来要到何方。   后来,翻西藏的史料,才知道江孜是个非常著名的地方,一次有着血与火的 战斗曾在这里打响,西藏同胞在这里与英联邦军队发生过有着深远意义的战斗。 遗憾的是,我当年没有去参观抗英战斗古遗址,一堆废墟里,记载着西藏同胞和 英军作过死的搏斗。虽然,到了今天,最为详细的历史我不了解,但我估计, 《红河谷》就取材于江孜的抗英战斗……这些,当时我真的不知道。   当时,我对自己的事想得太多。我知道,在拉萨学习了三个多月,我喜欢上 了拉萨。但是,在江孜演习完了以后,我们就要开到一个叫岗巴的边防县城里去。 就要离开拉萨,我很伤感。我知道,作为一个当兵人,离开拉萨以后,不知道什 么时候才能再回首。所以,我带着感伤的心情在江孜。天空多数时间是晴朗的, 但我的心情有些灰色。于是,在好些时间里,我一个人走进了江孜的麦田。8月, 正是西藏的冬小麦成熟的季节。我们营房旁边的土地里,麦浪滚滚,看不到尽头。 麦子还没有黄定,墨绿色的,有一种饱满的沉重,象雍容华贵的成熟女郎,也象 是尊重典雅的孕妇。走在麦田埂上,上面却没有多少草,不象内地的田埂,有一 种软绵绵的细草在田埂上面。也没有鸟在飞,没有牲畜,没有人。庄稼地里安静 极了……   我现在也无法说,那时候,我一个人走在麦田埂上想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 我的妹已经出生了。但她不在我的身边,她在内地,我在西藏。那个时候,我无 法想念她。我也无法想念其他的女孩。在西藏,在江孜,我无法接触到女孩。那 个时候,我们部队所有演习的队伍只有三个女孩,三个女兵,都是做通讯的。几 千人只有三个女兵,所以,她们在我们男兵的面前,抬着头走路,象是高傲的公 主,眼睛也不会对着我们看一下。一些士兵,在三个女兵走过以后,相约在一起 放开喉咙用一个声音喊着:高大年——高大年——,随着这种喊声,四周的大山 上起了回声:高大年——高大年——,男兵们知道,这种回声往往会引起三个女 兵的回望。因为大家都知道,高大年是电影《决裂》中的一个人物,因为读书考 试不及格,跑出了学校,学校的党委书记带着人去追,叫着高大年的名字,大山 留下了回声。   高大年,这种回声装载着我们的无赖。   现在,我对江孜最好的回忆就是关于高大年的回声,那三个女兵的回望。   至于其他,我想得起来的还有两个穿地方服装的姑娘,两个都很漂亮。但神 态没有女兵骄傲,走在路上,看到我们当兵人好象有些胆怯,声音低低的。仔细 听那声音,两个都是四川人。也听到有当兵人说起这两个姑娘,说这两个姑娘是 159团两个副团长的女儿,到西藏来是要当随军家属,完成农转非的愿望。然后, 有可能就在西藏找工作或找对象。   后来,还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就开着装甲车到岗巴县城去了。再也看不 到那三个女兵,看不到那两个四川姑娘。   哦,妹,当时我没有想到你。我知道你还小,出生不久。   梦想拉萨   我去拉萨,还是七十年代的事。七十年代的事,到眼下差不多是三十年了, 想起来真的象梦一样。其实,在去拉萨前,我就在西藏岗巴县一个叫“塔克逊” 的哨所当兵了。现在,我想先描述一下这个西藏边防哨所的情况,却感到有点不 得要领了。苍茫高原,四面是看不到边的沙漠,淡黄色的草地。哨所周围,基本 上没有人家,很少能见到外来人,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在这个海拔5300米的高 度上,经常看到的只是成群的野兔和野马,以及游牧的帐篷和牛羊……到现在想 起这些来,我真的不知所云。只是有一点感觉不会改变,觉得岗巴那种环境下, 能去一趟拉萨,其高兴的程度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   那次我们去拉萨,是学习开装甲车,整个岗巴边防部队只去了五个人。   当时,哨所的交通很不方便,只是偶尔才有部队的车经过。我们去拉萨的时 候,刚好营部有一辆“解放牌”汽车要到拉萨去大修,就顺便搭上走了。听说, 这辆大修的汽车毛病比较多了,除了驾驶员外,还带了一个修理工。所以,我们 五个人当中,只有一个能坐驾驶室,其他的都坐在车箱上。虽然是五月了,高原 上的气候还比较冷,风也特别大。我们坐在车箱里,穿上了皮大衣和毛皮鞋,戴 上了棉帽。   从岗巴到拉萨有五百多公里路,一路上,我们经过了江孜和日喀则,经过了 “浪卡子湖”等地方。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地方都是过去“南丝绸之路”“茶马 古道”从拉萨到印度的交通要道。我们所经过的公路,不算险要,来往的车也少。 但公路大部分都经过沙滩峡谷,而且都是沙子或弹石路,高低不平坦,汽车颠簸 比较大,灰尘也大。路两边的峡谷和沙漠上,走几天都看不到一棵树,只有淡黄 色的草地和沙子。路边上也有小河,有时候可以看到河里洁净的流水和石头,有 时候看到河里的冰川还没有融化。远处的山坳里,牧民黑色的帐篷和淡淡的炊烟 依稀可见。路两边偶尔才有村庄和房子,这些房屋都相当矮,并且都是用泥土铺 成的平顶,开着小窗,房子的顶上可以晾晒东西。   偶尔有车走过,感觉中是天外来客。   一路上,我喜欢站在车箱上。风吹来,头发扬起来。什么话也不说,望着洁 白的雪山茫茫的沙漠和高山,望着草地上的牦牛和羊群,内心有说不出的苍茫感 ……当然,也看到一些藏民和小孩子向我们招手,嘴里呼喊着什么。这时候,便 产生想写一首诗的感觉……   路上耽搁了三天,五一节那天才到了拉萨。汽车只出了两次毛病,一次是发 电机不发电,一次是刹车管坏了。两次毛病修理工都自己解决了。   车到拉萨的时候,时间还早,好象才五点钟左右。拉萨市郊,还是沙子路。 我们的车过后,扬起白色的灰带。这时候的拉萨坝子里,一望无际的冬小麦展现 在眼前,绿油油的。坝子里村子也密了,房子也多了,人也多起来。他们都穿着 藏装,走地公路边的地里或房子周围,看着我们的车开了过去。慢慢地,公路才 变成了柏油路,平平展展的。路的两边,柳树都发绿了,柳絮随风飘着。坐在车 上,觉得空气里也有了春天的味道,这是在岗巴的时候感受不到的。同时,到现 在我没有忘记的是布达拉宫,当初看到布达拉宫时的情景。站在车箱上,抬起头 来,看着这座宫殿似的建筑发呆。布达拉宫是依着一座山建筑的,高大而雄伟。 当时,布达拉宫还没有对游人开放,也没有翻修。远远地可以看清石头砌的墙, 白色的石灰,飘逸的经幡和房顶上的雕塑……我第一次看到她,她以神圣的姿态 矗立在尉蓝的天空。我情不自禁为之感叹。看到这座古朴而典雅建筑,一种震憾 人心的力量在心里产生,让人久久不能忘怀。我现在还想,艺术的力量,就应该 有如此的魅力。   没有过多少时间,我们就进了市区。进市区,车要从布达拉宫下走过。布达 拉宫前,是一个广场,广场很宽,上面长满了自然生长的小草,有的地方,还有 一些石头和沼泽。广场的东边是市政府,南边是劳动人民文化宫。那天正好是五 一节,有一些穿藏装的游人在广场上唱歌跳舞。街道上的公路上,一些卡车拉着 参加庆祝活动的人,他们在车上还载歌载舞……就这样简单,没有雕琢的痕迹, 一幅古朴的风情画,至今都保存在我的记忆里了。   我们的车进了解放路。解放路上拉萨的一条主要街道,但街上车辆和行人都 不多,街道也不复杂,没有红绿灯的控制,只有一个交叉路口有交通警察在指挥。 经过解放路,再过了人民大街,才十多分钟,我们的车就顺利地进了西藏军区第 二招待所。下车后,我们赶快到值班室登记,但服务员说,已经没有床位了。我 们都初到拉萨,不知道除了第二招待所,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住宿。这时候,一个 当兵的服务员告诉我们,可以去到第三招待所住。但是,三招还在南郊,路比较 远。没有办法,驾驶员又拉上我们向南郊开去。路不熟,只要有交叉路口,驾驶 员都得停下车来问路。车停下来,问路上的行人“三招”怎么走,一些藏民尽管 汉语不熟,但他们都热情地告诉我们“三招”的具体的方位,一定要我们听懂才 走开。   我坐在车箱上的,觉得自己没有问路的任务,仿佛也不怕找不到住宿的地方。 到了拉萨,就有了一种归宿感,心里非常轻松。临风而立,一路看着风景,一路 看着街道上的商店和房子。一路上的街上,商店都不多,房子最高的,也只有两 层楼高。街道两边,栽着一些法国梧桐和柳树。一路走着,我觉得路上最有特色 的是路边的老柳树。老柳树长得有脸盆粗,颜色是黑色的,只有七八尺高。柳絮 却十分茂盛,长势相当旺。这些在内地很不起眼的树木,在西藏却成了非常独特 的风景,至今让我难于忘怀。   慢慢到了南郊,柳树也越来越多,所有的单位和藏民的房屋都掩映在柳树林 里。我们要住宿的西藏军区第三招待所,就和南郊的一些单位相隔不远,房子建 在一片沙子地上,全部都是铁皮顶子的平房。走进“三招”的大门,马上看到院 子里停满了车,所有的车都风尘仆仆,看上去就知道是从边防上下来的。我们忙 下车到值班室里一问,居然还有床位,便马上出示了证件登记,并从车上取下背 包住下了。走进宿舍里,房间虽然低矮,但一种安祥温暖的感觉油然而生。几个 人相视开心地笑了。   第一次到拉萨,我们忘记了沿途的奔波了,除了高兴,还是高兴。只是到现 在都想不明白,三天艰难的行程,会一点也不觉得累。现在想起二十多年前到拉 萨的事,我感觉到,人只要有一种精神支撑着,苦和累都是次要的。   拉萨河边   关于拉萨河的作品,我看了一些。多年来,只要是西藏的作品,只要是有拉 萨这个字眼的书籍,我都爱看。西藏和拉萨,已经注入我的血液里去了。但从我 看过的关于拉萨河的作品来看,其中大多数都是虚构的。一些作者喜欢写拉萨河 里有女孩子洗澡,一些作者喜欢写拉萨河里的羊皮筏……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拉 萨河边住了三个多月,这些情景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印象中的拉萨河是静静的, 淡淡的,朴素的,没有一点修饰……   时间还是七十年代中期,我曾从西藏边防部队到拉萨学习开装甲车。到了拉 萨,去西藏军区军务科报了到,我们就住在了军区司令部的小院里。学习也暂时 没有开始,我们就住在院子里等着。等到过了两天,我们才知道,当时,整个西 藏军区只有四辆装甲车,而且是属于适应性试验。装甲班是新组建的单位,暂时 由司令部车队管理。   司令部小院就在拉萨河边,里面住的,都是首长和要害部门。所以,开始的 时候我们都不敢到处乱窜,怕出什么问题。只是后来老兵告诉我们,只要不违犯 纪律,院子周围也可以大胆地走走,我们才试探着每个院子里都去看一看。走过 整个司令部院子,才知道虽说是小院,但地盘比较大,部门也比较多。每个部门, 又都分成一个个小院落。每个院落里都栽着些适应西藏生长的树木,其中以柳树 和杨柳最多。在小院的路边上,偶尔可以看到几棵云南松,长得有十多米高,但 分枝不多,主杆显得修长。松树下长着灌木和杂草,地上是沙子,有少许落叶。 灌木杂草,长在沙子上面,也只有到了五月后才开始发芽。   我们五个人,住在紧靠拉萨河的一幢楼上,这是小院里为数不多的两层楼房。 因为房子比较紧,五个人住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里。楼上住的人不多,听 说那些房间装了部队的一些器材。只是在楼下,住了一个军官。军官在家的时候 不多,可能是上班或出差去了。军官的妻子,好象是在拉萨的哪个单位上班,也 不常在家里。我们看到军官家里有个孩子,是一个小姑娘帮忙带的。开始的时候, 我们不知道小姑娘是什么人,后来才知道是军官的妹妹,是到拉萨去帮忙嫂子带 孩子的。小姑娘成天带着孩子在拉萨河边玩,和小孩子说笑,听口音,我们才知 道她是四川人。   本来,军区小院靠拉萨河边是用围墙围了起来的,但不知为什么,有一段围 墙塌了,也还没有修。我们就可以从院子里直截去拉萨河,而且只有五六十米的 路。院子里有自来水,我们不喜欢用,洗脸洗衣服,都是到拉萨河里洗。白天不 训练,中午休息,基本上都是在拉萨河边渡过。大多数时间,天气都很晴朗,白 云悠悠,天空蓝得深邃而神秘,象看不到边的海。河岸上还是柳树,我一次次提 到的柳树。老柳和新柳,交织在一起,成为拉萨河边绿色的屏障。河的对面,是 高高的山。感觉中,每一道山脉都非常干净,草地和石头,都被风清洗过了,只 留下了山的灵魂。   我常常看着河岸的山峰发呆,看着一群乌鸦飞去,另一群乌鸦飞来。我知道, 在山的一隅,是天葬的地方。天葬的地方,是冬小麦的心头。西藏的冬小麦,产 量居世界前列。不到西藏来,根本不敢相信在世界屋脊上,会有丰收的庄稼。过 去,在我的内心里,只记住了西藏草地上的牛羊啊。   坐在拉萨河边,听流水“哗啦啦”轻轻地响。河水清澈透亮,随处都可以见 到河底,可以看到自由自在的鱼。河水很清凉,不管太阳有多热,手伸到水里, 都凉得沁人心脾,感觉到另一种天地的物质的存在,让人留下记忆。从水边上岸, 独坐在老柳树下。偶尔才有人走过,大多数是当兵人。有时候,会有一群年轻的 女兵,脱了外衣,穿上部队发的白衬衣,腰带扎在外面,头发随风飘散……这是 军人在街上所不允许的,她们到拉萨河边来,用笑、用挥舞的手势和话语,释放 满腔的女性……拉萨河,就是以这样的青春色彩,保持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怀念 她的青春魅力。   有时候,那个在小院里帮助嫂嫂带孩子的四川姑娘,也到拉萨河边来浣衣和 玩耍。偶尔也和她交谈,便知道小姑娘初中都还没有毕业,才十四岁。我曾经问 过小姑娘,为什么不在内地读书,找个工作。小姑娘说,在家乡读书,很难继续 升学,更难参加工作。她的哥哥曾许诺,等她把孩子带大一些,就帮她在拉萨找 一份工作。   后来,我们只在拉萨学习了三个月时间,就回到边防部队去了。只到今天, 拉萨都没有到过了。时过二十多年,拉萨河,那些从河边走过的女兵,那个带孩 子的川妹子,都象是梦里的事物。 ※※※※※※※※※※※※※※※※※※※※※※※※※※※※※※※※※※※ 本期编辑:肖毛 本期校对:应帆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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