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5/08 (第一三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蜻 蜓 訾 非:蜻蜓           §                  § 【网讯】             §      ·訾非·                  § 【牛肆】             § 有时候天空晴朗起来                  § 流走的云 毛 深:中国:谁受压迫最深?   § 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贺 铭:海归的文化冲击      § 这时便有你的目光,从那么空旷的地方                  § 投射过来 【丝露集】            §                   § 我走在水上,脚下也是踏实的 河水清:作文7天速成法      §  梁 凌:老家人事         § 你总是托起荷叶 温 樊:失身酒          § 托起昨夜的露水,一一数过了                  § 那些淘气的晶莹的宝贝 【网里乾坤】           §                   § 我飞翔,在你暖融融的缝隙里 刘海婴:孔丘与柏拉图的对话    §  訾 非:说孔           § 我唱歌,用他们全都                  § 听不到的声音 【网萃】             § 只有你                  § 越过栅栏,越过去年的乌桕树 黄力民:郑和下西洋的几个常识问题 § 洒落进我的庭院 黄力民:1945年夏天的江西   § 我轻轻点触着你的美丽 用我                  § 透明的羽翼                  § 【网讯】∽∽∽∽∽∽∽∽∽∽∽∽∽∽∽∽∽∽∽∽∽∽∽∽∽∽∽∽∽∽∽ ◆     第六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启事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和新语丝决定举办第六届 “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规定如下:   一、参加评选的作品内容、体裁和篇幅不限。   二、评出一等奖一篇,每篇奖励一千美元(或人民币八千元);二等奖二篇, 每篇奖励五百美元(或人民币四千元);三等奖十篇,每篇奖励二百美元(或人 民币一千六百元)。计划在明年在海南岛三亚市举办由新语丝编辑、本届和历届 获奖者参与的笔会活动,包四夜免费住宿(其他费用自理)。   三、评委由新语丝编委组成。评委的作品不参加评奖,但可以列入专辑发表 或结集出版。   四、新创作和已在网络上发表的稿件均可参加评选。来稿将选择在《新语丝》 杂志和新语丝网站上专辑发表,并可能结集印刷出版。在《新语丝》杂志上发表 的以及结集出版的稿件另外支付稿酬。   五、中国大陆的来稿请寄xinyusi@yahoo.com,其他地区的来稿请寄 editors@xys.org。来稿可用笔名发表,但请提供作者的真实姓名和地址。   六、十二月三十一日截稿。获奖名单将在《新语丝》明年三月号公布。   七、本奖以后每年评选一次。 ◆ 以下摘自《中国经营报》的报道《搜索照亮财富天空》。   百度不是美国故事   纳斯达克飘忽不定的股票行情在这一刻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   8月10日晚18∶40分的首都机场,鲜花、掌声、频频闪亮的镁光灯和中央电 视台的摄像机瞬间迸发出追星般的热情,刚在美国撰写完“网络财富”神话的百 度总裁李彦宏突然面对这意外的接机场面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略显羞涩。   “我们会一直专注搜索、专注中国市场。”回答热情的记者提问时,李彦宏 的神情轻松起来,坚定地表达了百度今后市场定位。“我们不是中国版的Google, 百度是中国的,这不是一个美国故事,中国市场有庞大的潜力,我们不怕任何对 手。”   这个立志改变中国人生活方式的年轻人6天前也改写了很多美国佬的人生, 代码“BIDU”的股票让很多美国人一夜暴富,当天有人近乎癫狂,有人喜极而泣。 亿万身价的百度核心管理团队悉数来到机场,簇拥下的李彦宏看着同穿黑色百度 T恤的伙伴们露出欣喜笑容。   也许就是纸上富贵   5年前来百度工作的年轻人大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因为这份当时不被人 知的网络搜索技术而改变。   4年前离开百度的张小姐是在8月6日清晨被手机铃声吵醒的,睡意朦胧听电 话那端高呼:“富婆,还不起床,你的股票已经涨到150多美元了。”昔日同事 掩饰不住的兴奋让她顿时清醒了许多。随后这个周末的早晨,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尽是祝贺其身价过百万之声。更多仍在百度工作的老员工是在公司实时观看纳斯 达克网络直播中度过了这个难忘的夜晚。按当天股价计算,包括李彦宏在内的7 名高管身价均已过亿。“除去7名百度高管之外,以百度现在股价估计身价,百 度应还有老员工身价过亿。”这就意味着百度将至少拥有8位亿万富翁。除此外, 普通员工身价倍增,此次上市,百度可能造就了240名百万富翁和50名千万富翁, 这对员工平均年龄只有27岁的网络公司来说,财富的确来得有些过于突然。   “百度一直实行员工期权制度,也就是说早期百度员工在为百度任职一段时 间后都自然成为百度的‘股东'。”在百度工作许久的一个员工有些骄傲地表示, 因为公司从创业时就学习美国硅谷模式,最初到公司上班的打扫卫生的阿姨都有 公司的股票期权。   百度瞬间“造富”的过程也引起了业界的质疑,多数观点觉得股票价格和实 际员工交易股票存在较多不确定性,最早可以折现的员工期权兑换要在6个月以 后。就在李彦宏回京的当天,百度的股票已跌破百元,李的9亿美元身价几天内 已经缩水2亿美元。   “这也许就是纸上财富,互联网造就了很多百万富翁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 随着在海外上市企业的增多,已经很多上市网站都有过类似经历。但是‘打天下 容易,守江山难',员工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这就要看管理团队的机制了。” 中科院管理学院副院长吕本富如是分析。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你看坐在这里的年轻人,哪里有守江山的感觉。我们为什么不选择继续做 得更好呢。”比李彦宏早从美国回来一天的上市功臣——百度首席财务官王湛生 有些不解地对本报记者表示,“搜索引擎市场仍处在早期阶段,我们还有很多机 会可以学习,很多技术员在短暂喜悦过后马上就开始讨论下一步的工作了。”   在挂满彩色气球,墙上贴满“百度人民很行”标语的办公室内,王湛生看似 自豪地表示:“我们如今更关注百度的核心竞争力,股票价格是技术问题,是小 细节。上市只是为了让投资人更好地了解百度,无论用户还是市场,如今尚处在 初级阶段,我们更应该多学习。”   对于股票期权是员工“金手铐”之说,安邦集团研究总部分析师张巍柏对本 报记者表示,百度研发团队因受到股票期权的约束,反而使得人员相对稳定。按 照通常规律,员工若想全部兑换期权,大部分都需要3~4年时间。也有其他上市 网站人力资源总监私下告诉记者,上市公司为了留住人才,每年也会给全部员工 增发新的股票期权,配股数量会以薪水和公司担任职务有比较大的关系。   “李彦宏是个商人,他极度冷静,是个非常难得的清醒高管。”这个团结了 中国北大、清华、北邮等著名高校多名应届毕业生的CEO在最近几年中也对员工 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一个在市场部工作的老员工在高兴之余特意将MSN的名字改 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示告诫。   与Google死磕到底   “李彦宏是个执着、有坚定信念的人,内心很沉静。”王介绍,即使在股价 当日超过150美元时,面对诸多美国媒体疯狂访问他依然平静。惟有在上市当天 给北京公司第一位员工、百度现任副总裁刘建国打通电话时,只说了一句“we did it(我们成功了!)”就哽在喉头,眼泪不止,只好挂断。   即使在李彦宏眼中,不愿意让人觉得是中国版的“Google”,但他也不得不 承认美国投行热捧百度的一个参照系来自于Google。目前,发行价为80美元的 Google股价约为300美元。   造就Google和百度受纳市青睐的主要“功臣”则是搜索力经济。在7月中旬 以来2周左右的路演中,投资银行问百度上市团队最刁钻的问题就是“你如何跟 Google竞争”,而通常此刻李彦宏也会反问:“你为什么不觉得Google无法跟我 们在中国市场竞争?”“我们对中国市场全身心的关注,不论是 Google还是其 他对手,我们对中文搜索引擎技术的优势和我们在渠道积累下来的3年半渠道伙 伴优势,这都让我们对他无所畏惧。”李如此表示。   世华财迅的分析师罗丹表示,由于受到海外资本的高度关注,中国搜索市场 竞争也逐渐升级,目前形成百度、Yahoo和Google三分天下的格局。尽管Google 在全球搜索引擎市场排名第一,但在中国市场,百度的市场份额却占据了首位。 但百度即将面对Google进入中国的强劲挑战,包括技术研发、代理商务模式等, 都必须超越过去的战略思维方式,大力延伸商业模式,拓展市场范围。上市之后, 如何迅速壮大打造全新的产业“生态链”,也是百度今后要面临的主要课题。   下一场资本狂欢,我们盛装以待   2005年8月5日这一天将被载入史册。这毫无疑问。   来自中国的互联网公司百度在这一天登陆纳斯达克,股票在一天之内疯涨 354%,百度在这一天的市值逼近40亿美元。   “上一次我们看到首次公开招股企业的股价在首个交易日里上涨200%以上还 是在1999年。”面对眼前疯狂的场景,华尔街的分析师约翰·菲特吉布显然有些 不知所措。   当财富轰然降临之际,同样疯狂而不知所措的还有创业者、投资人、评论家, 以及北京中关村国际理想大厦(百度总部)里拥挤在一起的年轻的千万富翁们。   是的,在这一天资本奇迹再度回归,纳斯达克的股票大厅里迎回了它久违的 财富神话,股民在狂欢,分析师们在电脑前紧张预言着财富背后的福祸。   这就是纳斯达克:神话创造财富、财富煽动激情,而激情推动着互联网历史 乘风破浪、一往直前。没有人知道李彦宏今天的资产在一夜之后会缩水多少,没 有人知道百度的千万富翁们的“头衔”还会再保留一个月还是一周。这些都已经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天已经被财富撞响,千万个野心已经点燃并膨胀,互联 网又被注入新的、澎湃的力量。   这一天,在美国的另一角,和纽约隔着整个北美大陆的夏威夷,雅虎“酋长” 杨致远把手伸向阿里巴巴CEO马云。   马云,一个来自西子湖畔的大学英语老师。经过近7年的奋斗,建立起中国 最大的电子商务网站。今天,他仅以网站35%的股权就换得了10亿美元现金和一 份丰厚的“陪嫁”——雅虎中国。   我们姑且不去估算35%的阿里巴巴是否值10亿美元外加雅虎中国,我们能看 到的是,当未来的阿里巴巴站在纳斯达克门前的时候,她将拥有中国、电子商务、 搜索、门户四大概念,这种优势将会使她在纳斯达克的资本之海中掀起怎样的波 澜?   也许那会是下一段财富神话,分享神话的不仅会有阿里巴巴和雅虎,更有它 们共同的大股东——软银。从这一点来说,就不难理解这场“置换游戏”——大 家要一起“升天”,就必须先找到并成就那个最容易“得道”的人。   我们将期待这一场资本狂欢,不必去理会泡沫,没人能够阻止它的膨胀和爆 裂。在震耳的欢呼声中,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已经奔赴创业的战场、雄心万丈。 ◆ 以下摘自《财经时报》的报道《方兴东:一个人的“窝”》。   博客网(BOKEE),其前身是更为人所熟悉的博客中国,是IT分析家方兴东于 2002年8月发起成立的知识门户网站。2003年底,博客中国已成为中文第一博客 网站。而后,由于起用木子美做市场经理,博客中国一时间更是引无数人侧目。 方的一位助手表示,到今年年底博客网的会员数量有望超过1000万人。   据悉,目前已经有多家投资银行表示希望承办博客网的纳斯达克上市事宜, 百度创造的资本神话也刺激了人们关于博客网上市的各种想象。有人在博客撰文 称,“百度一上市,方兴东变疯狂”,但方兴东本人却不太愿意就此透露更多, 只是表示,如果一切顺利,博客网将成为同类网站海外上市的估值标杆,因为目 前无论国内外还没有一个博客网站上市的标本。   方兴东真的很忙,这位被誉为中国博客“教父”的年轻人,采访过程中不断 被各种电话和来访打断。他说,自己忙碌了10年,几乎没有休过假,就像农民种 田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博客就是这样“播种”出来的。   《财经时报》:早在博客中国诞生之前,您在IT界就小有名气。但您的互联 网道路似乎曲曲折折?   方兴东:1999年,互联网在中国大热,我和业内的关系非常熟,自办了国内 第一家互联网研究和咨询机构,我给公司起了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名字:互联网实 验室。很快公司的年收入就达到了500万元。但从2001年开始,互联网的泡沫显 现,互联网实验室不断缩小规模,发不出工资的情况有七八次,很多人都劝我 “关门”,但我坚持下来了。现在,IT业终于回暖。   《财经时报》:听说博客中国的创建是因为言论的不能自我表达?   方兴东:2002年7月,我将《向微软投降》和《微软为什么》两篇稿件发给 几家网站,文章陆续刊出,可是很快,微软通过公关把这些文章撤了下来。一气 之下,我决定自己做个网站来传播自己的声音。   好友给我推荐了一个国外的博客网站,起初我觉得挺没劲,仔细一想后豁然 开朗,似乎一下看到了互联网的未来:人人都是网络的主人,由网络的旁观者变 成网络的创造者。   博客其实就是一个人在网上的“窝”,它代表了互联网的未来。   《财经时报》:今年7月,博客中国进行了全面改版,标识和域名同时改变: 博客中国变成了博客网;blogchina变成了bokee。改版的原因是什么?   方兴东:博客中国这个名字很大气,但是因为带有“中国”两个字,它不能 注册商标。本来想把域名改成boke,可这个域名在一个美国人手里,价格已经谈 到了几十万美元他还是很不情愿。bokee比boke更加时尚,更符合网络文化,而 且不用花钱买。如果网站的内容和服务足够好,改了名字用户也会认同。   《财经时报》:有人说改版放弃了原有的战略优势,将面临与普通门户网同 质化的危机。   方兴东:做博客门户,这是我们最大的创新。现在没人看好不奇怪,3年前 博客中国诞生时,也没人看好我们。一个新事物,如果大家都看好,也就不再是 机会了。 【牛肆】∽∽∽∽∽∽∽∽∽∽∽∽∽∽∽∽∽∽∽∽∽∽∽∽∽∽∽∽∽∽∽ ◆         中国:谁受压迫最深?    ·毛深·   我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在万恶的旧中国,劳动人民苦难深重。农 民当牛作马,资本家手里拿着皮鞭——伟人说,那是“黑手高悬霸主鞭”——而 且,他们还有下岗的威胁,的确很惨。已经解放50多年了,现在还有没有人受压 迫,回答是肯定的,而且,这种压迫超越了阶级、超越了种族。这些受压迫的人, 到底是谁?他们不是工人,不是农民,而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三五岁 到十七八岁的青少年和儿童。这个受压迫的部落非常庞大,数以亿计。   这些无辜的小生命,为什么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关键在于中国父母不懂得 什么是父爱,什么是母爱,他们只知道把儿女当做满足自己欲望的工具。中国官 僚机构虽然臃肿,但是,国家元首、政府首脑和部长、省长、县长的名额仍然有 限。一流的科学家、艺术家、企业家,他们的业绩虽然彪炳千秋,然而,像史蒂 芬·霍金、曹雪芹和比尔·盖茨那样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显然,要在官场上 争得高位,要在事业上轰轰烈烈,绝大多数为人父母的都无能为力,然而,他们 对这些东西却有着潜意识的歇斯底里的向往。自己没有办法,又并不甘心,怎么 办?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吧。可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都并非易事,因 为在人类存在的法则中,龙和凤都是珍稀动物。那也不成,谁叫你是我的儿女? 既然你是我的儿女,你就得给老子(老娘)往天上飞,不腾云驾雾就是不行!首 要任务当然是好好学习,学得好不好,当然是看你的分数,看你在班上的名次。 科科都是满分自然皆大欢喜,名次靠后就要骂得狗血喷头,最严重的莫过于名次 下滑,那可就要皮肉受苦了,不打得你鬼哭狼嚎才是怪事。不过,说中国父母完 全不懂得爱,他们肯定要上街喊冤,这也不是没有理由。比如,你放学回家可以 不洗碗,可以不扫地,甚至便后可以不冲厕所——为了你在题海里遨游,这不是 爱吗?又比如,放了暑假寒假,上午请人给你补语文,下午请人给你补数学,晚 上请人给你补理化,早晨请人给你补英语……这可都是要出血的呀,难道不是爱 吗?然而,有一部分学生,当父母把能够想到的办法都用完以后,如果还是班上 倒数第几名,那时,虽然原来对你爱到了极至,现在就很可能把你当着家里养的 一只狗甚至连狗都不如了。为此,就要把你弄回家,你读书不行,还呆在学校干 啥?呜呼,古往今来,红太阳只有一个,要想都成为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将来 又都成为红太阳,那怎么可能啊?!   这些小生命,被称为祖国的花朵,这些花朵在花园里是怎样一种状态?教师 的“活工资”和奖金,是要和业绩挂上钩的。教师的业绩体现在哪里?也是分数。 如果你在本校同级学生中教的那个班平均分数最高,就是合格教师;在全县最高, 就是良师;如果在全国最高,那就可以和孔夫子平起平坐了。要提高班上的平均 分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教法就是理科打题海战术,文科搞背与抄。我认识一个 姓朱的政治教师,可谓发明了一套经典的教法。他上课时,叫学生拿支笔,在书 上画出重点,然后叫学生呜哩哇啦地背,背得差不多了,就逐个进行检查,他提 几个问题,如果学生能熟练地背出来,那就过关了,如果背不上来,那就要惩罚。 你可别小看这惩罚,还有多种多样的方式。其一是抄,少者一两遍,多者十遍二 十遍,逼得学生搞出发明创造来——把两只笔捆在一起,抄一行就变成了两行; 甚至还逼出了市场经济——高年级学生请低年级学生抄,差生请优生抄,但不可 能白抄,抄了必须给报酬:拿钱。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话看来不光适合 于政治领域。学生抄了以后,老师要把本子收回去,在每页打上勾勾,表示已阅。 由于抄得太多,朱老师不可能细看,因而只顾打勾勾。有学生发现了,在抄的过 程中搀进杂物:“朱ΧΧ不是人!”“朱ΧΧ是条狗!”还有更难听的,此处省 略。果然,朱老师同样每页打了勾勾,而且评出了“优”“良”之类等级。某日, 教导主任检查作业批改情况,发现这一案情后指责朱老师工作马虎,朱老师不服, 主任就把本子翻开给他看,被气得一时语塞,随即连说:“反标!反标!”此外 还有诸如罚款、罚站、蹲马步等教法,罚款、罚站比较好懂,恕不赘述,蹲马步 得说一下,那本是一项体育活动,这位先生上政治课也派上了用场,可以叫你蹲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不等,受到特别关照的学生,中午还要到办公室去 蹲,可见这位朱教师多么尽职尽责啊!   尽管教法如此之新,如此之巧,如此之妙,但是到了毕业前夕,每个班上还 是有考不及格的学生,他们称之为差生,如果既考不及格,平常又不听话,这样 的学生就更是不可救药,称为双差生。面对这类学生,该怎么办?面包会有的, 措施也会有的。第一,软硬兼施,扫地出门:软,就是对这些学生说,快毕业了, 学习很累,干脆回家,升学考试就不去了,反正去了也考不上,还要交考务费, 划不来;硬,就是张老师上课批你,李老师上课骂你,王老师上课让你吃皮肉之 苦。这些嫩娃娃,又不是内战期间的地下党,他们哪里经得住考验?!于是,过 不了多久,也就悻悻然撕了书本,自觉自愿地滚出校门了。这样一来,留下的都 是比较优秀的苗子了,自然不再受压迫,得到的便是阳光雨露了。   这阳光雨露究竟是什么?首先是思想教育:同窗三年,马上就要分手了,在 这最后关头,也就是高考的时候,大家要互相关照,团结友爱;第二,反复强调, 怎么都可以,但是,千万不能搞夹带,也就是说,不能让外地来的监考老师和上 面来的领导抓住把柄。第三,考试前夕,上至校长下至教师精心安排,为互相关 照创造条件,主要措施就是编座位时差生与优生“平仄相间”,关系好的学生 “平仄相粘”。有时,“阳光雨露”还会闪射出智慧的光芒,最精彩的莫过于这 一个点子,竟奇迹般地使全校平均成绩上升了五至十分以上。这点子可就神了, 是什么点子?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在试卷上作暗号。这作暗号如果被发现了,校 长与老师都是要受处分的,怎么才能蒙混过关?既然有了智慧,那就容易了,就 是在做第一个选择题时,不管该选什么,都一律选“A”,然后涂了,再选上正 确答案。在上面改卷的时候,各校都要派人,试卷虽然是密封了的,却无法密封 暗号,于是,相关教师想方设法抓到本校试卷,于是,对的当然是对的,错的当 然也是对的,如此一来,难道教学水平岂能不高?可见,压迫者对被压迫者,有 着怎样一种博爱的情怀啊!   这种博爱,在现行教育评价体系的框架内,目的就是为了响亮学校的声誉, 抬高校长的身价,充实教师的饭碗,核心是经济利益。既然学校教育涉及经济利 益,那么,学生也就不得不受经济压迫了。有哪几种类型的经济压迫呢?一是教 育行政部门、宣传文化部门和新闻出版部门,无限发放教辅资料、课外读物和各 类试卷;二是校方高价出售校服、学习用具、饭菜零食;三是校方虚报水费、电 费支出;四是校方收取建校费、转校费、补课费;五是校方与保险公司合作,收 取保险费之类;六是上级教育行政机关伸手向辖区内的学生借钱实为黄鼠狼借鸡 (这类情况我平生只见过一次)。这一股股歪风虽然杀过几次,但在一些地方并 没完全消逝,或者说,往往是风声一过就又死灰复燃。后来,又有人想出新的点 子,办什么实验班,有的地方还专门办了实验学校,而事实上是同样的教师同样 的教法同样的设备。那么,为什么要办实验班?要办实验学校?校方声称,这是 为了实施素质教育,你如果读了实验班,读了实验学校,小学毕业可达到初一的 水平,初中毕业可达到高一的水平,高中毕业可以达到大一的水平,云云。实际 上只是概念炒作,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但是,经济条件稍好一点的人家,宁愿比 正常学杂费多交高出十倍乃至一百倍的费用,满怀希望地让子女“实验”,以为 这样天才就诞生了。其实,懂行的人都知道,那主要是看着你包里的钱的,纯属 哄人,或者是哄鬼!   20世纪末,新世纪初,某些大中城市里冒出了这样一种学校,叫做贵族学校。 把贵族和学校组合到一起,这也许是改革开放以来教育界最荒唐的一幕。不知有 人想过没有,贵族学校里究竟谁是贵族?显然,第一号贵族就是校长,或者还有 校长的后台;第二号贵族就是那些中层管理干部,诸如教务主任、总务主任之类; 第三个阶梯的贵族,自然就是一般教师了。贵族学校里的学生,他们算不算贵族? 我看不算,历史上真正的贵族都有显赫的政治地位和大笔财富,而他们还是未成 年人呀。有人会说,这个的父亲当了个什么长,贪的钱用一辆大卡车三天三夜都 运不完,那个的母亲开了个什么公司,官商勾结已捞了过千万上亿了,他们的儿 女,怎么不算贵族呢?道理是这样的,因为这个的爸还健在,那个的妈也没死, 这些小娃娃还没有履行继承手续,仍是属无产阶级的范畴,这能算什么贵族么? 显然,只有当其父母进了火葬场,他们才有成为贵族的可能性。有的小商小贩, 有的工人农民,一听到贵族两个字,忍不住嘴角变成雨天的屋檐,唾液嘀嘀嗒嗒, 于是就把他们的血汗钱和他们的儿女一并送到贵族学校里去,以为这就大功告成, 就贵族了。其实不然,比如有一位小康了的农民把女儿送到了贵族学校,期末, 他大老远骑着摩托车去学校接他的宝贝女儿,可是宝贝女儿却避开他溜了。这位 农民朋友回家后还没来得及开口,宝贝女儿就把怒火燃到他的头上了:“你跑到 学校来做啥?!”“接你!”“我给你说,你以后不要来了!”“为啥?”“你 看你那破车——丢人!”父亲终于明白了,原来去接贵族的接班人的,大都开着 豪华轿车,骑摩托自然成了另类,只是他当时见女心切,没有留意罢了。看吧, 这就是具有中国特色的贵族的接班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势利,如此虚伪,如此虚 荣,可他们还在依靠父母供养啊!   贵族学校——也不仅仅是贵族学校——还发明了一种独特的管理办法,叫做 封闭式管理,学生一周一月或一学期都不准出校门。当今世界,是一个开放的世 界,中国搞开放也已经20多年了,这些教育家却开出这样一个药方,以为一封一 闭就贵族了,天才了,通才了!我看这些教育家最好改行,去从政,但是万万不 能在今天的政治舞台上占什么席位,最好是到大清帝国去做国防部长,因为他们 的封闭能力很强,皇上叫他们到国界线上一封一闭,那洋人的船坚炮利又算得了 什么?现在让他们搞教育,不是大材小用吗?他们这样把真假贵族的子女关着, 难道就能关出中国新一代贵族?羊圈里关羊,猪圈里关猪,几千年了,也没关出 什么新的物种!   也许,这些贵族的接班人都自我感觉良好,但他们同样没逃脱受压迫的命运, 因为贵族学校最大的贵族只有一人。   复学,是学生受压迫的另一种形式。西部一家大型国防企业里有一对夫妇育 有三子,老大是博士后,老二是博士生,老三高中毕业只考了个中专。这对夫妇 哪里满意,就叫老三复学,其间严禁他与任何同龄人交往,可是连续复了四年学, 仍然名落孙山。父亲就火了:“我看你不是我的娃!”老三也火了:“你得告诉 我,我的父亲是谁?!”当天晚上,老三提着菜刀杀了他的父亲,接着挥舞着菜 刀威胁他的母亲:“我的父亲是谁?你不说我连你也收拾了!”母亲说:“娃娃, 他就是你的父亲呀!”老三哪里肯信,结果,他的母亲也倒在了血泊中。然而, 这个罪恶的老三却没判刑,为什么?因为他已患上了精神病,至今还在精神病医 院里“封闭式”呢。这场悲剧告诉我们,复学的思想根源也是望子成龙,望女成 凤。当然,从学校而言,主要是为了创收,你去复一年学,一般都要多交几千元。 就国家而言,却造成了教育资源的巨大浪费;就学生成才成人而言,也可以说毫 无意义。   中国已经解放50多年了,那些天真烂漫的中小学生,还包括幼儿园的小朋友, 他们该不该解放?这需要多少小米多少步枪,我不知道,但我以为非把他们解放 出来不可。要完成这一历史使命,须打掉的东西看起来并不怎么不得了:首先, 就是要打掉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病态心理。家长的责任就是培养子女怎样 做人,怎样学习,怎样生活,怎样生存,使他们拥有健全的人格,健康的心态, 健美的体魄;成龙成凤的事,不仅应该而且只有留给他们自己将来在人生的道路 上作出选择。家长和教师也应承认学生的个性差异,把因材施教落到实处。心理 学家研究,一百人中三五人最聪明,三五人比较笨,对不同学生理应提出不同的 要求和不同的奋斗目标。夸美扭斯发明的班级授课制,看来也不十全十美,智力 发育不同的学生,学的内容一样,学的时间一样,有的自然学得轻松,而有的就 学得太累了,可不可以进行改革?教育教学质量的评价体系,可不可以进行改革? 作为教师,除了业务能力以外,应不应该有一颗真正的爱心和善心?从经济角度 讲,还必须截断不该伸向学校的黑手——宣传文化部门、新闻出版部门、教育行 政机关,向学校随便发放资料的手,该收回来了;学校在学生身上发财的手,也 该收回来了。总之,如果不把中小学生从受压迫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中国学校在 21世纪输送出来的,恐怕就不是有用的人才,而只是一批又一批的次品,后患无 穷! ◆            海归的文化冲击  ·贺铭·   打出这个题目我就有点犹豫了,怕被人误会为假洋鬼子在装腔作势。中国人 回到中国会有文化冲击?笑话。真是应了那句“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 娘”那句老话,而且还不是亲爹娘,是祖国母亲。真要有人给我扣帽子,摞起来 怕要高过文革走资派挨斗时戴的高帽了。然而,这确实是我回国后最强烈的感受。 很多在美国已经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行为举止在国人眼里显得特别扭。反之, 我出国前习惯的中国文化传统,回来后反而找不到了。需要说明的是,我说的文 化冲击,与物质条件,生活标准无关。实际上,这些方面中国并不比美国差,甚 至超过美国。   回国后首当其冲就是车文化冲突了。在美国天天开车,可从来就没想过车还 有什么文化,坐进去开就是了。只要不违反交通规则,别叫警车跟上,就平安无 事。交通规则已经“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一旦坐在方向盘后面,遵 守交通规则已经成为下意识的反应,根本不经过思考。与其它车同开在路上,虽 说做不到礼让,却也能彼此尊重,配合默契。只要不遇到出租车和蓝领工人开的 工作车和你斗气,基本上相安无事。我出国前没开过车,从开始学车就受美国主 流社会车文化的影响。再就是因为自己是有色人种移民,怕警车跟上(美国警察 车随意检查少数民族驾驶车辆的概率远比白人高),所以开车上路后格外小心。 我在美国开了16年车,行程近30万公里,虽然晚上被警车跟过几次,但抓不住什 么把柄,也就没被截住过,没吃过一张罚单。   回国到深圳以后,天天看着满街杂乱无序、横冲直撞的汽车,突然觉得车是 有文化的。光有车,会开车, 道路设施齐备不等于有车文化。车文化实际上就是 人的文化,思维方式和行为举止的延伸,通过车表现出来。要定义车文化,首先 要给车做个定义。也许有人会说,谁不知道车是什么,要你废话。不过我觉得, 车的定义在中国和美国是不同的。我刚到美国时,有一个老太太曾经对我说: “what is a car? A car is a machine with four wheels can take you to wherever you want to go.”(车是什么?车是一个有四个轱辘的机器,可以带 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可以说,这就是车在美国的定义。在中国,这个定义上是 绝对不被认同的,车是财富、权利、地位、新潮的象征,是骄傲和炫耀的资本。 至少是舒服、享受和寻找刺激所必须的条件。开车的对没车的就有优越感,开好 车的对开经济型车的就更霸道。我在深圳就经常看到报道说,开奔驰、宝马的对 挡了他去路的行人车辆大打出手,而且无人敢拦。   在美国开车,除了遵守交通规则,还靠驾驶人彼此的默契和相互尊重。如果 我在安全距离内准备换车道,给出信号后,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敢肯定,我可 安全换车道,不必担心后车突然加速堵住我的路。这就需要对方对我的意图的理 解,配合。更主要的是,交通法规对换车道有严格规定,只要我按法定程序和要 求操作,没有人愿意冒险当过失方冲撞我。可是,在国内,只要给出换道信号, 后面车反而加速超前,堵住我换道后就减速并行。其目的并非要加速行驶,就是 不让我开到他前面去。所以我看多数人换车道不给信号,而是突然插入别人车道 停下来,确认把对方逼停了,才向前开。   在深圳,我曾经站在人行过街桥上看马路的车流,只看见车在车道间窜来窜 去,毫无章法,因随意换车道,以至后面车辆频频刹车,降低了车速和车流量。 红灯一亮,车停得歪七扭八的。至于从最左车道右拐弯或反之,任意掉头又掉不 过,横在路当中,堵在十字路口谁也不让谁,逆行,乱停车等行为,一天不知道 看见多少次,而且从来看不见警察疏导交通。从开车尊章守法的地方来到这交通 完全无政府状态的地方,能不受文化冲击吗。   来中国发展,就难免要和商界打交道,我最不习惯的,恐怕就是商业文化了。 美国的商界一样有坑蒙拐骗,一样有违约,有赖帐,但因为法律健全,司法公正, 惩罚有力,想干坏事的商人有贼心没贼胆。个别胆大的虽然一时得利,可一旦东 窗事发,那些大公司总裁照样锒铛入狱,和杀人犯、强奸犯一样成为阶下囚。而 且,美国二百年的市场经济发展,已经形成完整、公正的商业行为规范,被普遍 接受。不按规范行事的人早晚被淘汰出局。   我刚到深圳时,感觉最深的就是这里的商人不讲什么规矩,也不懂什么规矩, 只要能赚钱,胆子足够大,那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深圳阔人常挂 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英雄莫问出处。”说白了就是,我有钱,你别管怎么来 的。在这里,衡量成功、地位、能力的标准就一个字,钱。什么社会贡献,道德 标准,知识学问(如果和赚钱无关)在深圳人眼里是统统没有价值的。我觉得, 最能代表深圳文化的是“深圳热线”上4月23号刊载的一篇文章,《富人没必要 讲道德,穷人没资格谈道德》,作者署名“曹碧霜”,我都用不着引用其内容, 光看题目和作者名字的谐音,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篇文章,代表了绝大多数先 富起来的深圳人的心态。   习惯了美国人权平等,劳工保护的现代资本主义体制,到深圳就好象回到狄 更斯在《艰难时世》里描写的,贪婪和肮脏的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和现代生产对 工人盘剥压迫的卓别林《摩登时代》。在港资、台资的工厂里,工人就像包身工 一样失去人身自由,星期天也不许出厂门,出去就算旷工,扣三天工资。像加班 不给加班工资,超时加班,病假、迟到算旷工,肆意罚款,试用期解雇不发工资, 侮辱殴打雇员,性侵犯女工,是这些香港台湾老板司空见惯的家常便饭。可是在 美国,随便其中一条就可以让他们倾家荡产和官司缠身。深圳政协的一些香港委 员居然提议深圳不执行中国劳动法,延长工作和加班时间。珠三角是中国最富的 地区,但那里的最低工资水平20多年来一直徘徊在300多元,甚至低于西部一些 贫困地区。只因低工资导致了劳动力严重短缺,最近才涨了点,但依然远低于长 三角地区。   我已经习惯了美国劳工权益受到法律保护,劳工与顾主享有同等人权的制度, 到深圳后突然要面对比奴隶制好不了多少的包身工制度,受到的已经不仅仅是文 化冲击了,就好象坐“时空机器”(Time Machine)回到了那个时代,亲身感受 英国工业革命初期工人的悲惨经历。我曾经是美国管理学会管理史分会会员,美 国的管理史研究基本上从泰勒的科学管理开始,对那以前的资本积累原始阶段的 管理描述不是很多。习惯于劳工权益的美国管理史教授,对一百多年前的霍桑实 验尚觉得残酷而无法容忍。如果他们来到深圳,看到这里像活博物馆一样,把原 始资本积累阶段带有半奴隶制色彩的企业管理,原封不动地保留在现实中,一定 会为资本主义曾经有过的残酷和肮脏而羞愧得无地自容。   海外游子最眷恋的就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和家乡文化了,我也不例外, 回国发展的同时,也为了体会生活在那种文化环境中的感觉。而且中国在悠久的 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绚丽多彩的地域文化和传统。京畿、吴越、秦陇、湖广、 岭南,各地在民风习俗、戏剧音乐、房屋建筑、风味食品和方言乡音上形成了千 姿百态的特色。回国后,我喜欢到自己以前去过的地方走走,重游旧地,寻找往 日的回忆,品味那里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文化。然而,现实却令我大失所望,不管 走到哪里,已难觅往日踪迹,千篇一律的大楼让我连哪个城市都分不清了。   以前一出北京站,走在街上看着灰墙青瓦的四合院,老字号店面门脸,听着 京腔京韵的吆喝声,就知道自己到北京了。可现在走在北京的马路上,两边高楼 的建筑风格和其他城市没有什么两样,满街的洋快餐,咖啡店,洋连锁店,千篇 一律的广告,和美国的街头商业看不出什么区别。那些记录了多少历史故事的胡 同名,存在了几个世纪的四合院,已经被新建的豪宅名苑所取代。如今,北京那 些仅存的胡同和民居,也被成片的现代建筑分割成孤岛,就像美国印地安人的保 留地一样,作为曾经有过的历史痕迹保留下来对外展示而已。北京文化是满汉民 族历史文明的结晶,是皇家文化走出宫廷后的延续,堪称国粹精华。没想到今日 也只是在这些保留地里得以延续,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渐渐消失了。   其他文化古城如杭州,如今也失去了往日风貌。西湖只有配上青瓦粉墙的商 家和石板小巷的民居才能展示越文化的历史传统和风格美感,要看湖边的高楼和 洋快餐连锁店,芝加哥比杭州壮观得多了,干嘛非要到西湖边上不可。上海的特 色在外滩的老式洋楼和弄堂里的石库门,在于欧洲古典建筑和江南风格小楼的并 存。陆家嘴的楼再高,也无法取代老上海的魅力。可惜,这些地域文化差别如今 已经难觅踪迹了。美国、欧洲比我们更现代化,可那里的城市在发展现代建筑的 同时,依然保留了大片具有传统文化风格的建筑群。难道中国的发展就一定要以 摧毁文化传统为代价吗?2002年我参加明州州长率领的商务代表团访问了北京、 上海,每次在公开场合讲话中他都要提到,希望中国在发展现代化的同时保留传 统和文化,看来他是有感而发的。 【丝露集】∽∽∽∽∽∽∽∽∽∽∽∽∽∽∽∽∽∽∽∽∽∽∽∽∽∽∽∽∽∽ ◆          我花6000元买的作文7天速成法    ·河水清·                  1   作文7天速成法,——不,实际是6天,第7天就毕业的——因为切实管用, 在A市日益火爆,倍受关注。报名参加学习的也越来越多。   发明者老张被各种媒体报道出来。   一开始是用汉字总结的速成法名字,到后来就变成了一串英语字母:叫做 cplk作文速成。人们一看到cplk,就知是什么了。就象一看到USA就想到美国。   爸爸觉得作家这一行当是再好不过的,又有名,又有钱,便一个劲让我报 名。他们出钱,我学技术,当然是好事。   交上6000元——本来是要7000的。张校长发了话说是祝贺100期招生,减了 1000,我便成了100期的一员。   这一期共有46或56名同学,反正到毕业也没查出个准数来。年纪大的小的都 有,最大的61岁了,说是业余就是爱写作;最小的4岁,是个即将成为神童的女 孩——因为她在幼儿园老师帮助下,已写完第三个长篇的一半了。但为什么还要 来参加学习班,我不明白。   学习者的职业我更没记清。反正有机关干部,有记者,有编辑,还有各种各 样的文艺爱好者。   是速成,所以时间宝贵。第一天,老张——校长——唯一的老师只简单讲了 几分钟的开场白,开学典礼就算举行过了。   他说的话令人信服之至,佩服之至,所以一字不漏记在下边:   “同学们,今天我们为了一个目的,走到一起来了。这个目的是什么呢?文 章高手。换句话说,出书专家,作家。   “一个文章高手是令人羡慕的。现在一般稿酬千字300,甚至500。想想看, 一天写10000字,是3000-5000元的收入。   “这是个什么概念?年收入180万!   “同学们,还用我多说吗?你们只要成了文章高手,还愁什么呢? ”   鼓掌!长时间鼓掌。我也拍得生疼。   “再者,当你成了著名作家,你的书还在脑子里打转就有人来送钱约稿,多 么美妙!   “你走到哪里,书迷让你签名,美女跟你合影,领导要接见你,何等风光!   “所以,我要求大家,7天之后,一定要成人物!”   又是鼓掌。   “有人说,写文章要这样那样,要注意这注意那。我跟你说,现在是市场经 济了,那些都不兴了。唯一你要记住的,就是——cplk!”   又是鼓掌。   “我敢说,用了我的速成法,你不成高手都难!所以,大家是来搬一个摇钱 树,抱一个聚宝盆。cplk必将带你走向人生的辉煌!”   巴掌又疼得不轻——离文章高手只有7天之遥了,我马上年收入就180万了, 心情的激动可想而知。                  2   正式的学习开始了。   授课的方法是先进而有效的。据说是美国式教育法,就是老师讲一些要点, 然后大家揣摩、提问,把不明白的都搞明白,就算学成了。   第一节课,张校长大略讲了cplk的发展历程。   原来,cplk是由ccpplk省略而来。第一个c代表吹,第二个c代表抄,第一个 p代表飘,第二个p代表嫖,l是逻辑,k是靠。   张老师让我们记住口诀:   “一c吹,二c抄,pp是飘嫖,l逻辑k来靠!”   于是大家大声朗诵:   一c吹,二c抄,pp是飘嫖,l逻辑k来靠!   有女生就在“靠”上边发笑。张老师发火了:“笑什么?这是多么严肃的规 律。你们竟然笑。有本事自己写出好文章,还来学什么?”   于是大家严肃地背口诀。我很快就背熟了,急等着老师教授口决的含义。                  3   “今天主要讲c。”张老师在黑板上写上一个大大的“c”字。   “大家知道,c在汉语拼音里边和h在一块读吃,ch和ui在一起,拼:ch—— ui——吹!”   于是全班“吃喂吹,吃喂吹。”   “这个吹字很重要!是作文一大法宝。尤其在写作新闻稿件或赞颂文章时, 不会吹,就不会写!”   “我们里边有搞新闻的吗?”   有将近二十个人举手。   “你们说是不是?”   “是。”回答稀稀落落,没有底气。   “听回答你们就是不服气!我告诉你们,吹字的妙用——   1. 吹可以使无变有。   没有的政绩,没有的事迹,没有的痕迹——我们简称新闻三没,如果没有, 怎么办?吹就得了。   2. 吹可以使小变大。   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一个不起眼的小人,一个不起眼的领导,我们简称新闻 三不起眼。靠吹,立马就能成为伟人般高大!   3. 吹可以使坏变好。   一个坏人,一件坏事,一个坏现象,我们简称新闻三坏。靠吹,就可以变成 好事。   大家想想,三没,三不起眼,三坏,是不是新闻的大忌?而一个吹字,就把 这三大新闻杀手全部扫光。想想,吹的功用多大!“   大家听得入了迷。   “再来讲讲如何吹。——也就是吹的要领!”   张老师讲到“吹的要领”几个字,颇似文革电影“马尾巴的功能”般拖着, 引起大家更大的兴趣。   “吹有三大要领。   第一,要理直气壮,决不心虚!   想想,在党和政府的英明领导下,各行各业形势一片大好!既然是这样的大 前提,具体到基层,具体到一个单位,怎么会有三无三不起眼三坏呢?所以,有 英明领导做后盾,你就尽管吹。   第二,要展开想象的翅膀,不要局限眼前看到的事实,数字和各种资料。   比如,一个国企扭亏为盈1万元,你马上要把万后面加个亿;比如,一个县 委书记患了感冒,你马上要想到是焦裕禄式的癌症病人在为人民做最后的奉献。 等等等等。总之,展开想象的翅膀能让你吹得十分美妙。   第二,善于编造证据,要用足够的证据材料证明你吹的都是事实,绝无虚假。 比如还是那个县委书记,要立即找医院说有诊断证明是肝癌,10000亿的扭亏, 当然是让财务会计说话,或让税务机关说话,总之,编完之后,看上去天衣无缝。   要说吹功,也就这么多。主要靠大家领会。现在有不懂的可以提问。”   精炼,独到,张老师讲课是好。   “张老师,我是**日报的记者。刚才听了张老师关于用吹解决三无,三不起 眼,三坏的新闻难题的讲课,受益匪浅。我将在新闻工作中活学活用。在此我想 请教张老师一个问题,一个像西部地区一样的贫困县,怎样报道成经济发展大县, 全国百强县?”   “你的问题非常好!”张老师缓慢作答,“类似问题确实是新闻报道中经常 遇到的。前边的学员也有问到这个问题。我认为,报道西部贫困县,一个简单的 办法就是用数字加典型说话。数字就是把县里提供的GDP之类乘上1000至10000不 等的合适的数,再和东部较发达县比较一下。如果数字差不多了,就可以了。不 够,再放大,这样,政绩就上去了。典型呢,主要在县城采访1-2家富裕户,叙 述一个贫困的历史,然后写明脱贫的过程,照上照片,就可以了。象这样处理后 的贫困县,一般比东部差不了多少。前边有个毕业生报道的一个老区县,GDP马 上就要超过美国的水平,立即成为全国学习典型,就是一个相当成功的例子。”   一阵掌声。   “我是市委宣传部的。请问张老师怎样在一年又一年工作差不多的情况下, 发现市委工作的亮点进行宣传?”又一个同学问。   “好,又一个有普遍意义的问题。这个亮点的发现,完全取决于全国宣传的 主流!主流关注什么,就在哪里找亮点。比如主流是关注农村,那么,就一定要 在农村做文章。做文章的方法,无中生有;有了放大就行了。注意,亮点可能是 好多个,要找足。”   又一阵掌声。   “老师爷爷,我想把幼儿园阿姨写成天使,但有个阿姨老是打我们,我们觉 得她像狼外婆,这怎么办?”是那个4岁女孩的提问,引起一阵笑。   “这个小同学真不简单。你能在写作中发现困难,发现问题,就成功了一半! 祝你早日成为全国知名作家。   “现在回答你的问题。这很简单。反向考虑,——你只要把阿姨做的事往相 反方向想就行了。就是,那个阿姨打了你,你就想是送给了你糖。阿姨不会教课, 你就想她是教育家。阿姨偷吃小朋友的东西,你就想是在给小朋友分礼品。你看, 只要这样不就行了?”   “那,要是阿姨尿尿想什么?”   “哈哈……”一阵哄笑!   “那就想阿姨在制造饮料。”   又一阵哄大笑。   上午的课在生动的教学中结束,下午让大家实习。                  4   实习是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吹牛接龙,一部分作文比赛。吹牛接龙就是张老 师出个题目,看哪一个同学比前一个吹得更好。   为了照顾小朋友,张老师以“今天路遇”为题,让那个天才女孩先说。他启 发道:   “你想想在来学校的路上,遇上什么了?不能照实说。要大胆想象!”   “我想起来了,老师爷爷!”小女孩张口道:“今天我来上学,我门口的水 沟里停着美国总统的军舰。”   全场一阵掌声,这小女孩想象力了得。   于是接着往上说。人过一半的时候,一个报社的说:“今早在宾馆吃了一个 鸡蛋,和足球场那么大。”   “今早乘的公车,快到要超过波音737。”   “今早邻居用车送的我,里程表指针愣是转了20圈。车是飞来的。”   “今早我老婆放了一个屁,在日本打工的小姨子就打来电话问做的什么饭, 这么香。”   要不是老师压住,大家肯定笑得翻了天。然后继续:   “今早杨利伟打电话说接我,说着就来了,宇宙飞船还就是快。”   “今早嫦娥下来给我梳的头。瞧,还可以吧!”一个女生说。   到最后一个时,他足足想了半天,说出一个来:“今早我已拍下外星人的录 像,有30多分钟。现在客人就在我家里。”   大家一阵狂鼓掌。   张老师说:“很好。大家对吹牛的要领掌握不错。下边是各人写一篇稿子, 就是总结你单位的年度工作吧。下课前交卷,我将择优选读。”   然后纷纷开始写稿。我绞尽脑汁写了所在单位的业绩:——全部是扩大 500-1000倍左右,估计够优秀了。   不料临下课,张老师大力表扬了那个4岁女孩厉害,悟性好。然后,独独读 了她的稿子。   “我的幼儿园。   我的幼儿园里的阿姨个个是仙女,长得好,心也好。   阿姨关心小朋友,每天都会按摩同学的脸和屁屁,按摩得小朋友个个哈哈直 笑。   阿姨从来不偷吃小朋友的东西,都是把家里的东西拿来给小朋友吃,阿姨的 小孩都饿死了。   阿姨从不做坏事,她们尿的尿都像可口可乐一样好,被人用瓶子装去卖了。   阿姨教我们知识,我们全校的小朋友都已是大学文化。有个小朋友还修改了 爱因斯坦爷爷的相对论,爱爷爷还专门送来了礼物。   阿姨说我们个个都是神童。这全是阿姨们像仙女一样好的结果。”   张老师说写新闻就要这样,写总结报告更要这样。让想象的翅膀尽情飞,飞 得多高,你的成功就多大!                  5   “一c”学完,当然是“二c”。   第二天张老师先领我们再背口决:“一c吹,二c抄,pp是飘嫖,l逻辑k来 靠。”然后进入正题。   “吃噢——抄!对了,汉语拼音就是这么拼的。”   黑板上写着大大的“抄”字。   “天下文章一大抄!为什么古人有这个总结?就是因为抄是又一个写文法宝, 一个古今中外无不灵验的写文诀窍。   “抄,主要解决下列问题。   一、你才思枯竭,确实写不出东西了,不抄怎么办?或者你干脆从未写过各 类文章,不抄怎么办?   二、有好的文章、创造,赶快抄来为自己所用,这会省下创作的辛苦,这也 是通往知名大家的捷径。   三、应付急用的稿子,抄是唯一最好的快捷方式。   “当然,抄也有要领。   第一、最好不要一篇文章全部照搬。请注意,这里是说最好;也就是说,改 一下要好一点。如果急用,如果你的名气足够大,如果你抄的东西来自国外,完 全可以全文照搬;抄的本质就是照搬嘛。   第二、被抄的文章离你发文的环境是越远越好。包括时、空两个方面。时间 上,你能抄古人的,就不抄当代的;空间上,能抄来非洲、美洲、澳洲的,就不 要抄当地的。   不过,很多同志不懂外文,不懂古文,就只能抄本地、本时代的文章。这不 要紧,记住,抄的本质就是照搬你认为可以一用的一切文章。   第三,抄也要讲认真。尤其是学术论文,很多人把抄的工作安排给秘书,打 字员来做,这是很危险的。论文上很多公式、术语,秘书一旦搞错,可能会失去 文章价值。   第四,抄来的文章一般不要去外国发表,因为外国人怎么审查文稿我们不清 楚,这个不用多讲了。好,抄的主要要点讲完了,欢迎大家提问。”   又是那个神童女孩提问:   “老师爷爷,我写的文章都是爸爸、妈妈、阿姨找来让我抄的,但是他们总 是把里面的人名改掉,我不喜欢,怎么办?”   “傻孩子,如果不换掉人名,人家就知道文章不是你写的了。所以,好好听 你爸妈的话!”   “张老师,我是江湖晚报记者……”   “张老师,我是市第一科学院院士……”   “张老师,我是市政法学院教授……”   ……   提问的很多,问题也五花八门。反正全是关于怎么把握抄的要领。   只有一个问:“张老师,遇上被抄的人来打官司怎么办?”   这是一个学术刊物总编。他说经常有人跟他们打官司,告剽窃。   “关于应付官司。”张老师一听这个问题,眉飞色舞起来。“我正准备好好 讲一讲的。同学们,首先,官司没什么好怕的,你要勇敢面对;第二,你要善于 面对。所谓勇敢面对,一个秘诀就是要反复暗示自己那文章就是自己写的,自己 创造的,从来没有抄过,是人家抄了你的。这样,你应对起来就脸不红,心不跳, 泰然自若了。那个告你的人,就说他是贼喊捉贼。   “所谓善于面对,一要有个好律师为你找出不下100个证据证明不是你抄, 是原创;二要把那个文章背熟,这很重要。关键时刻,在法庭上背诵原文,法官 能判谁赢呢?当然是谁背得熟谁是作者。“   “哗……”一阵鼓掌。   “同学们一定要牢记,无论什么环境,无论什么压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 要永远不承认抄过!”   又是掌声。   “当你抄成文章高手,抄成名人的时候,还有谁敢告你?相反,那些新的写 手,会找上门让你审阅批改他的文章。这时,把那些好的文章署上你的名,那写 手还乐得蹦高呢!——这当然是抄的最高境界了。——我祝愿同学们早日达到这 个境界!“   剧烈的掌声。   随后是叽叽喳喳的议论:“老师讲得真对,真好。”有一个说:“前些天一 篇论文让国家技术院一个大人物审阅,结果就署了人家的名发表了,自己还真高 兴呢!”   上午的课完了。照例下午是练习抄功。张老师让每人抄一篇东西署上名寄给 国家杂志。   我就把《阿Q正传》改成《阿B偏传》,寄给了《华夏大小说》,结果得到稿 费2000元。总编要我好好写,尽快赶超鲁迅。   更牛的是那个4岁小女孩,直接把《红楼梦》改作《绿楼醒》。里边把人名 由张老师帮助改了个遍,一炮走红,几乎学习都学不下去了。——各大媒体纷纷 采访神女下凡。张老师少不了又教她一番怎样和记者说自己的成才史,怎样摆出 少年酷样。这当中自然也少不了老师本人遮遮掩掩地介绍自己培养人才,慧眼识 才的辛苦。   抄功了得!全班仅学习二天就出了名人,自然是群情振奋,学习的劲头高耸 入云。   另一边,这二天报名的人简直把办公室挤破。张校长愁得没法,连忙打报告 要地皮,扩建学校。                  6   第三天,开始还是背口诀:   “一c吹,二c抄,pp是飘嫖,l逻辑k来靠。”   “今天讲一p,飘。”   一个大大的“飘”字写在了黑板上。   “p——i——ao——飘。大家看,这个飘拼起来就非常复杂。所以,掌握飘 功是十分重要的。   “先讲什么是飘。所谓飘,顾名思义,就是浮在上面。这里我们不用‘漂’ 而用‘飘’,是让你不仅浮起来,而且要飘入空中。   “为什么要飘入空中呢,这可不是要求你写文章时到空中去,而是要眼睛离 开现实,思维离开生活。要把自己置身地球之外,胡编乱造。   “大家知道,画鬼易,画犬马难。所以,你作画是画鬼呢还是画狗?当然要 画鬼。画谁都没见过的东西,这就容易了。   “这就是飘是作文要诀之一的原因。”   大家可能听得不够明白,没有掌声。   “我再进一步讲飘的要领。   第一,你绝对不要在写小说、散文等这些卖给杂志社的文学作品时写你身边 的人和事,大家都经历过的事。   第二,你的研究论文,比如经济学,你要完全用别国的模式来说事,千万别 拿中国的事较真。   第三,你的主人公都要不吃不喝,总是健康活着。除了满脑子为理想奋斗, 为爱情哭泣,其他一概无忧。   这样大家明白点了吧?”   还是没有反应。   “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加印了一份主题词表。这些主题词,在你写文章时 连碰都不要碰,文章必定好看。——最好是请个专家输入你的电脑,让电脑帮你 把关——一一旦触及这些词,电脑就关机。”   主题词表发下来,一共有一万多项,分成十二大类一千多小项,全是现实生 活中提起来就让人头痛的事:   举例说(主题词表太长,所以举几个例子吧)   第一类政治   台独、民主、腐败、选举……   第二类经济   三农、下岗、失业、农业税……   第三类文化   人文、诚信、道德……   第四类环保   污染、废水、治理------   等等等等。   不过看过主题词表,大家显得更加茫然,纷纷问要是避开了这些,不就避开 这个世界了吗?怎么写东西?   “对了!就是要避开!同学们哪,你们不知道。这些问题,党中央是很重视。 可是现在的人们,就愿意看和生活无关的东西!这些问题让党中央去考虑好啦。   “我问你们,中国最好的导演是谁?”   “刘一毛!”   “他的最好的电影是什么?”   “《百面杀声》!”   “为什么这个电影最好?”   “……”无声。   “是不是——飘!飘在了另一个星球上,飘在了另一个世界。结果,轰动天 下……”   实际上,“天下”二字还未出口,底下就掌声响起来了。是几个专门搞编剧 的带头鼓掌。边鼓掌边说:   “这下明白啦,这下明白了。我说原来的东西导演老是不满意。”   “那么,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异口同声。大家对飘从不明白到豁然开窍,张老师十分满意。   “那么,下午我们就好好飘一下。”   下午的训练是每人写一篇爱情文学。   读范文,胜出的还是那个神女丫头。她写的是阿姨的爱。   “阿姨在托儿所种了很多花,我们每天由阿姨带着飞到花上喝蜜水。   这天,阿姨正在一朵最大、最漂亮的花上坐着,突然飞来一个叔叔,停在了 花下。原来叔叔受了伤。   阿姨赶忙为叔叔治伤,是用花瓣护在伤口上,那伤口顿时变得象花一样。”   一段飞在花上的爱情,被小丫头写出来了。   张老师说就要这样写。小神女大有前途。                  7   第四天,背完口诀,黑板上出现一个大大的“嫖”字。嫖的后边又跟上一个 “脱”。   “嫖是什么呢?嫖就是不正当男女关系。什么是不正当男女关系呢?先要明 白什么是正当男女关系。男女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在一起生儿育女,过日子, 这是正当男女关系。除此之外的,我们用一个字概括——嫖!都是不正当男女关 系。   “这为什么是作文要诀呢?因为这是古今中外屡试不爽的,让文章好看的法 宝。   “可以这么说,你只要会写字,然后你只要是写不正当男女关系,文章就一 定有人喜欢!”   “哗……”全体鼓掌。大家百分之一千同意。   “那么,这嫖字怎么理解呢?那就是后一个字——脱!   “在文章里边,要及时,多次,细致地让男、女主人公脱。脱了以后干什 么?”   “上床!”同学们答。   “对,脱,然后上床。然后,你的文章好看。   “那么,及时是怎么个要求呢?就是在你的文章里要尽快切入主题,让主人 公脱光,上床。有的作品看了半天只是让男女拉手,接吻,就是不写正事,这是 失败的。这会招致读者不耐烦的,最终抛弃你的作品。   “而多次的要求,就是在一篇作品里,要让男女不停地,多角度,多场合地 脱衣上床。这样整个作品就又好看,又耐看,不乏味了。   “细致,就是要多用笔墨描写男、女怎么去除外衣、内衣、裤头,怎么爱抚, 以及各种男女之间细微的动作、语言。这样的描写,读者爱看。一定要戒除一笔 带过式的粗略描写。要知道,细微地描写爱情,是所有大高手的必备素质。“   “好,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提问。“   “主人公有年龄,身体限制吗?”有同学问。   “没有,没有。无论年龄、文化、种族,只要是男、女走到一块,你就让他 们脱光、上床就行了。”   “同性之间行不行呢?”又有同学问。   “这个问题提得好。同性之间,这叫同性恋。这是非常有待开发的描写领域。 我认为,同性恋既然国家不禁止,当然也是可以好好描写的。”   “在战壕里也能写脱的情节吗?”   “当然是了。打退一次敌人冲锋,卫生员上来包扎。这几分钟的空,足够你 写2000字的。”   “要是男女主人公都关在监狱里,怎么办?”   “这也简单!”张老师呷一口茶,顿了几秒钟。“你就干脆让他们手淫。”   “手淫是要被警察打的。”   “那就让他们之间意淫。”   有好多同学就开始追问什么是手淫,什么是意淫。张老师埋怨大家不谙情事, 说连小孩都知道的事,怎么还要讲。既然提出来了,那就简单说说吧。   黑板上刚写了个“手”字,老师的电话响了,然后说是学校扩建的地批下来 了,要他去办手续。就说下午再讲,去办事了。   下午上课,大家还巴望着听手淫、意淫的理论,结果是张老师中午陪土地部 门吃饭,喝醉了,让一个女助手来说一人写一篇习作就行了。好些个男同学吵着 让女助手代讲,女助手问“讲什么?”大家说讲手淫和意淫。   女助手脸一沉:“手淫就是用手干,意淫就是用脑子干。这个还用讲吗?快 做作业。”吓得大家不再吱声了。没听到老师真传,遗憾。有的就说:明天再听 张校长讲。   作业是第二天上午评改的。张老师说看了一晚上,总的来说不错。   “但是,”他说,“作品和黄色小说总是要有区别的!我看大家都象在写黄 色小说,这方面要有把握。否则的话,大家爱看是爱看,公安局可不爱看。   “那么,怎么区分呢?大家可以参阅一下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色情描 写的定义。凡是这两个部门定义的写法,就先不要用了。除此之外,你就尽情放 手大胆写就是了。”   第四课结束,大家有两个遗憾。一是没有听到张校长细说手淫,意淫。一是 没有听到念范文。尤其大家很想听听那个4岁小神女怎么写男女脱后上床。但, 张老师一概没念。                  8   四天过去了,我们都觉得有了极大写作水平的提高。   第五天来了,我们盼望着。   黑板上的p换成了l,又写上“逻辑”二字,张校长开讲。   “逻辑,就是用于推理判断的一些规则。我们说一个论文合乎逻辑,就是说 推理正确,判断真切。   “但是,逻辑的方法,也是一种文章表达的方法。这就是为什么逻辑要成为 写作要诀之一的原因。   “比如‘你很漂亮’这句话,这是没有逻辑含量的。因为太直白而无高深的 判断、推论在里边。如果换成‘你因为是人且具备了人们赖以判断是否美的条件 中关于美的条件的全部或一部分,所以你有了可以称作漂亮的结论’。   “大家认真想想我这句话,是不是逻辑严密,说理充分,象高深的论证?   “这就是逻辑的妙用。特别是你想在政治、哲学、经济学之类领域做个写作 高手,如果没有这个功夫,你就歇着吧!   “你们回忆一下现在和过去的大部头、小砖头的各种论文著作,是不是有这 个共同性?   “所以,你们要下决心学会这种高深的笔法。”   鸦雀无声。   看来不光我一人觉出了高深。一句4个字的话,竟可以说成几乎是一篇文章, 高!   “现在先讲逻辑运用的意义。   第一,它让简单直白的文章立即高深莫测:   道理很简单,当人们读完最后一个词,一个字,前边的是什么意思几乎忘记 了,他也就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这个不明白,他相信肯定是理论高深的 缘故!   第二,它让文章按5-10倍的比例变长。   这好处一看就知,发稿费是按字数的,……不说了。   第三,让批评的人无法下手。   因为你整个文章就营造了浓重的大雾气氛,任何钻进去的人都搞不清东西南 北,他们除了埋怨自己知识浅,哪敢批评你?   就这三大好处,同学们想想,厉害吧?”   唧唧喳喳的议论。大家要开窍了。   “下边讲运用逻辑写文章的方法。   第一个要领,你要学会在要说的意思的中间加上尽量多的条件定语或者描写 状语。   例如:通货膨胀是不好的。   你要写成:由于商品经济以来人们对于货币的依赖加之货币是人为发行且总 有量的方面的种种不合意,而在不合意表现为是货币过多时,货币就会贬值物价 就会上涨就会引发的社会不合意的确定性即通货膨胀是不好的。   注意,这里边的要领是尽量多。多的标准就是能让人们看完后边的也忘了前 边说的什么。   第二个要领,要善于创造新词语来解释你要说的事。   比如:你很漂亮。   要写成:审美的前现代性关于突出快感的界定使看到你的人有种比看到别的 人或动物充盈的感觉。   注意,前现代性,快感,充盈,这些词多么美妙!每个词都可能引发理论探 讨,引起轰动。   再说,新词是让别人不明白的又一绝招。   第三个要领,你千万不要以为大众读者是明白道理,懂得知识甚至常识的。 你要假设他们全是白痴,从而绕着弯子作文就是了。   例如:人渴了要喝水。   你要写成:平衡的身体中循环系统及代谢、分泌系统联合运作时,对于水的 依赖使身体中水量不足时神经系统首先做出某一个判断导致大脑有所动作地发出 关于人体应当补充水的指令,当这个指令达到要人执行的程度,人就要进水了。   好了,有了这三个要领:加入尽量多的定状语,创造尽量多的新词,把人们 当白痴,你就是个论文高手了。尤其,如果这种办法用在即席发言的时候,你一 句话用至少5分钟说完,你就是超过任何大思想家的思想家。”   热烈的掌声。   开始提问。   “老师,哪里有这样的高手范例让我们模仿吗?”   “打开任何一个杂志,报纸或网站,你就看那些挂在专家高手栏目下的文章 就行了。”   “老师,如果写完了自己也不明白了怎么办?”   “这正是要追求的最佳效果!只有自己先不明白,才能使文章让任何人不明 白;只有任何人不明白,才能保证是谁也不敢批评的高文;只有是高文,才能让 你成功。”   经典总结,引发又一阵掌声。   “这样写出来的论文,可以拿去外国发表吗?”一个好象是博士生的问。   “如果你能写到连外国专家都不明白,好了,你就是世界顶尖高手了!大家 想一个著名例子,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刚发表时,只有两个人明白,结果相对论名 噪一时。到现在我也不明白相对论是怎么回事,但你敢说他有错吗?所以,你能 写到只有一个人明白——比如你老婆——最好了,你快成爱因斯坦了。”   激烈鼓掌。同学们被这个例子撬开了脑筋。是呀,相对论到现在有多少人明 白呢?结果还是大发明、大学术。   “老师,如果简洁地写东西,让人明白易懂,那不行吗?”   “同学呀,简洁、清晰,那当然是行。可那只有真的高手才能学个一二。我 到现在还没学会呢。没个十年二十年功夫,你别想简洁清晰地写出东西来。没个 真正的懂,你别想简明写出论文。所以,我们的高手速成,别指望靠简洁办事。”   同学们都觉得这个问题多余。   大家摩拳擦掌,准备下午大干一场写论文。   下午上课,老师早出好了题目:   改写“人饿了要吃饭”这句话,要把三种逻辑写法要领全用上,字数不少于 300。   大家再没有比这次认真的了。原来学术论文还真得动脑筋——为什么专家受 人尊重?原来看似简单的东西,后边都有极大的道道。能不能说出这些道道,就 是是否专家的标志。   我要当好专家。   于是先用第一招,加定状语。我想的是饥饿感,体力,胃内蠕动以及大脑指 示等,完全可以成为介绍吃饭的定语,再加上吃饭对于解决饥饿的重要性的状语;   而第二招,造新词。就把饥饿感改作胃不饱和感,胃内蠕动改成胃兴奋,体 力改成超能,大脑指示改成脑本能;   第三招,就把人人当作没吃过饭,不知道饥饿感为何物,叙说胃不饱和引发 的种种现象而最终导致的身体行为。   如此这般,用了280个字。还不够,又设法加进20个字,作业完成。   写完了,看着那文章宝贝,觉得可爱至极。——确实有创造了新的理论的成 就感。胃兴奋,不饱和感,超能,这些从未见过的概念,不是新理论是什么?   我写的还是没有受到表扬。表扬的仍是那个4岁神女。   她是从人的排便已成了肥料开始描写人的饥饿和要吃饭,最重要的,她创造 的新词那才叫绝:   饥饿——陈氏反应——原来小神女姓陈;   吃饭——生命综合征;   胃——WE器官;是取了汉语拼音前二个字母;   等等。   张老师皱着眉头看完,立即大赞:“好啊,好啊!”接着问小神女文章中的 一个概念:   “巴几反应是什么?“   “忘了!”   “好!”张老师带头鼓起掌来。“只有自己不明白,才能达到大成功!神女 啊,神女啊!”   可惜张老师念过一遍,这神女的文章新词太多,简直如听天书,没有记下来, 大家也就看不到关于人饿了要吃饭的神女的描述法了。   遗憾,遗憾。                  9   新生报名已经达到3000人,而且全国各地都有慕名而来。新校的扩建也在紧 张进行中。   我们迎来了最后一天的学习:“k”,“靠”,一个字母,一个汉字被写在 了黑板上。   “同学们,要想迅速地成功成名,今天讲最后一招,也是在前些天学的招数 都不管用,或你认为还不够快的时候,绝对管用的一招。   “在讲这一招之前,讲一个故事。   “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都下决心要过上幸福的有钱生活。一个决定埋头 苦干创业,然后开办了公司,生产出产品,认真去推销,一年一年攒钱;另一个 决定什么也不干,天天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好看香气四溢,然后四处打听哪里有成 功的富翁可以娶她或包她。后来,就真打听到了,而且是个亿万富翁包了她。   “你们说,这两个女青年,谁更成功?谁更会追求幸福?”   “当然是傍大款的!”女同学反映快。   “对了,今天我们讲的这个k,就是靠,说穿了,就是你要用尽一切办法向 名人靠。沾上名人的边,你就离成功不远了;靠住了名人,你就成功了。   “大家想想,如果你的文章竟被鲁迅批改说不错,那你还不立即火起来?”   同学们听得入了迷。   “靠的意义,就是让你在名人的照耀下,迅速地成为仅次于名人的人。那么 名人一死,你就是取代名人的人,你就是更大的名人!你成了名,还愁别人不说 你是高手吗?   “所以,前5天学的就是什么也不会,你若这一招学好了,我也保证你功成 名就!”   哗——。雷鸣般的鼓掌!   “现在我讲讲靠的要领。一共有:   第一,名人题名作序法   你写好东西,让名人题个书名,作个序言,这是第一高招;   第二,伴随左右法   你常伴名人身边,围着他转,别管他同意不同意。这样,别人自然会认为名 人是喜欢你的,自然会推论到名人是喜欢你的写作;   第三,回忆受教法   无论什么时候你哪怕曾经和名人只握了半秒钟手,你也要发挥吹功大写特写 与名人这次的会见,写他怎么关心、赏识你,尔后发在报上;   第四,大骂名人法   这是与前三个办法的反其道之行,你拣名人的似可骂非可骂之处大骂,惹得 名人上了火,和你掐架,那就成功了——能和名人掐架,岂不两人一个水平?   第五,为名人找缺点法   这和大骂法有所不同,要拿放大镜找名人的一言半句的缺点,然后工工正正 写出来,发在大报上,不愁把名人羞得见不了人,更不愁人家认定你的水平超过 名人数倍;   第六,拜师法   你只要想方设法认识到名人的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你尽可以称自己是名 人门下弟子,逢人便说老师如何,自然别人高看你十眼八眼不成问题;   第七,合影法   瞅准一个机会,真的合上一张影,放得大大的摆在家里客厅正中,这自然是 好办法;实在没有合影机会,你就去照相馆,在电脑上合成一个你和名人一起探 讨问题的照片,同样摆在客厅正中,同样有扬名的效果;   第八,……”   关于靠名人的方法真是多,张老师足足讲了几十种,个人认为有那7个也就 足够了,也就不再记了。   让提问的时候,一个问题也没有。可能大家都已深深领会这k的妙,绝。   下午便是张老师出题我们做。   题目是:九斤是我国当今最有名的文豪,请写出一个你如何靠上他的方案。   张老师说:“九斤哪,你们都读过他的书,知他大名的。如果靠上了他老人 家,想想吧!快写!”   这九斤我当然是知其厉害的,要是鲁迅不死,说不定也要拜他为师。怎么靠 他呢?我想的是去合成一个陪他赏花的照片,摆在家里正中央,照片下边说明: 九斤老师修改完我的某某稿后邀我共同赏花。   下午评点,有的是要去探望他,以合影留念;有的打算让他改一个文稿;有 的想拜为关门老师。   而小神女的方案很简单。她说:九斤是我爸爸的爷爷,我爸爸听他讲课时不 认真,经常挨他打。   张老师半信半疑地问她:“你是说真的还是——?”   神女小脸一仰:“你说呢?老师爷爷。”   神女真神。                  10   第7天,全上午是毕业典礼。   先是张老师领我们再背口诀:   “一c吹,二c抄,pp是飘嫖,l逻辑k来靠。”   这次一来因为熟了,二来也都有了深刻的理解,所以大家背得又响又整齐。   张老师极满意。   然后是毕业讲话,题目是:写作高手的责任和使命   讲话很长,所以没记下来。再说急着投身实践,也没听仔细。   在雷鸣复雷鸣的掌声中,我们含泪与张老师拥抱,告别——临走当然不忘与 校长合影,免得以后还要搞什么电脑合成。   实践中同学们怎么样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在单位已是领导第一相中的写文高 手。领导看着我写的工作总结之类就高兴地要请我:“我早说过,会干不如会说, 会说更不如会写。走,撮一顿去!”   真是打心底里谢谢给我妙法的张老师!所以作文纪念。 ◆              老家人事     ·梁凌·   我的老家在山西洪洞县,传统京戏《苏三起解》中有句有名的唱词:“洪洞 县里无好人”,也不知那时洪洞县有多少人得罪了苏三,让苏三把洪洞县里的人 不分男女老幼,无论贫富善恶统统一竿子扫尽。但我的祖辈确确实实是洪洞县的 好人,穷人。因为穷,他们被强迫迁徙到了陕西,我的爷爷成了陕西绥德县人和 陕西米脂县人,我父亲先是米脂县人现在是子洲县人,我们姐妹的籍贯也就是陕 西子洲县人。子洲县得名于革命先烈李子洲,1931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在江西瑞 金成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划分行政区域暂行条例》规定:“有必要时,可采 用牺牲的伟大革命领袖的名字,作为该区域的名称”。当今中国以牺牲的伟大革 命领袖名字命名的县大概有八九个,陕西就有三个,分别是:志丹县(纪念刘志 丹)、子长县(纪念谢子长)、子洲县(纪念李子洲)。   不知从何时起有句流传中国的老话: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说的是米脂县出 美女绥德县出俊男,有史为证的是三国时有名的大美女貂禅就是米脂人。上个世 纪四十年代以来米脂又以“老丈人县”闻名全国,1935年,走了两万五千里艰苦 征程落脚陕北的红军将领很多娶了米脂女子,时任红军大学校长的林彪娶的就是 号称“陕北一支花”的米脂刘姓女子。米脂、绥德是山水相连的两个县,明末农 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出自米脂,绥德汉却不见史载,大概是绥德汉都叫米脂婆姨给 比下去了。到了20世纪初,绥德汉里出了个好汉叫李子洲,《子洲县志》记载: 李登瀛,字子洲,陕西绥德人。幼年家贫,借贷求学,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 在李大钊同志的领导下参加了五四运动,其后不久参加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而参 加中国共产党。是中共建党时五十多名党员之一,担任中国共产党陕甘区委组织 部长。大革命时,本着国共合作的方针,在西北积极参加创立国民党陕北特别党 部与陕西省党部的工作,担任国民党陕西省党部委员及中山学院副院长,对推翻 北洋军阀统治,发动广大人民群众开展革命运动和培养青年干部,颇为效力。大 革命失败后,他任陕西省委组织部长,对于反对白色恐怖,重新领导西北工农劳 苦人民,挽救中国命运的事业,非但未曾稍懈,且更加努力。   1927年秋至1928年间他参加和指导“清涧兵变”、“三原兵变”、“渭华暴 动”、“旬邑暴动”,1929年春被捕牺牲。   1944年1月陕甘宁边区政府将原由西川办事处管辖的米脂、绥德、清涧、横 山四县交界地2042平方公里土地改设新县,为纪念李子洲,命名为子洲县。从此, 我的父辈成了子洲人。   至于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怎样迁徙到了陕西的,这就要从山西洪洞县的 那棵大槐树说起。   时间:明朝,洪武九年秋。   地点:山西洪洞县广济寺。据《洪洞县志》记载,广济寺为唐贞观二年所建, 寺院宏大,殿宇巍峨,僧众济济,香客往来不绝,再加唐宋以来,又建有驿站, 房舍宽广,廊舍幽雅,常驻驿官,办理四方往来的公差事物。广济寺旁有一株汉 槐“树身数围,荫遮数亩”,汾河滩的老鹳在古树叉构巢垒窝,年长日久,特别 是到了冬季树叶凋零之时老鹳窝星罗棋布,甚为壮丽。   背景:某日,想来该是个树叶凋零的秋日,清晨,扶老携幼的人群从四面八 方拥向大槐树下,前几天官府告示:朝廷要移民,凡不愿移民者,三天之内到大 槐树下集合。三天后,大槐树四周集聚了十几万人,这时,拿刀持棍的兵丁出现 在人群四周,一个一脸阴笑的官员在数员武将的簇拥下立在广济寺门前台阶上, 高声宣布:凡来大槐树之下者一律迁走。着发给路引,即刻上路。人们惊呆了, 喧闹了,他们受骗了。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即用绳子将青壮年男子绑了,拳打脚踢 推拉出来。少倾,一串串反绑着的男子和一群群携幼扶老的女子哭喊着被押解上 路了,一步一回头,母亲不住地告诉孩子:这里就是我们的老家,这就是我们的 故乡。孩子回头,渐行渐远的大槐树,树梢上的老鹳窝星星点点。于是,孩子记 住了: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上老鹳窝。   被发往陕西的移民中就有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他们一族人走啊走,一路 风餐露宿,忍饥挨冻,过了黄河,进入陕西的榆林,尽管已疲惫不堪,他们仍走 啊走,他们要寻找一块水草丰美之地繁衍生息。终于他们在绥德县一条叫三皇峁 的山沟停下了,但见沟底有一条3到5米宽的小河自西北向东南蜿蜒流淌,沟边水 草丛生,灌木茂密,望望西斜的太阳,他们不走了。他们在山崖上打窑洞,在坡 地上开荒,在河沟边放羊割柳编筐,过起了日子。河水欢快地流淌着,日子逐渐 过得热火起来,人丁兴旺了,于是此地就叫做了梁家台。这条留住祖辈脚步的小 河叫小河沟河,全长18.5公里,是发源于靖边县白于山脉流经靖边、横山、绥德, 全长170公里的大理河的主要支流之一。   日子过到了民国初年,我的仍留着大辫子的爷爷娶回了缠着尖尖小脚的奶奶。   《子洲县志》载:“1919年6月县境淫雨成灾,11日大雨,大理河水骤涨, 淹没人畜无数。”小河沟河也凶猛起来,大水推川,冲毁了祖辈们的家园,人们 四处逃难,梁家台一部分人逃到米脂县的山区殿寺(今电市)乡李石则沟定居下 来。我的爷爷奶奶带着两个幼子也逃到了李石则沟,我的父亲就出生在李石则沟 贫寒的窑洞里,排行第三,生于1922年冬月间。   人事之一:爷爷奶奶。我的爷爷奶奶共生养了四个儿子,二儿子幼时,庄子 里有一富户无子,硬抢爷爷奶奶的二儿为子,无奈的爷爷奶奶含着泪忍着疼与亲 骨肉咫尺天涯。二儿子被抱走后,依排序我的父亲升为老二,老四也升为老三。   爷爷一辈子在黄土地上勤劳苦作,完粮交税,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存。奶奶 推碾做饭,纺线织布,缝缝补补,操持一家人的温饱。我的父亲曾回忆说:穷人 家缺衣少粮,一天只能吃两顿饭,早干晚稀。上午,我娘把小米水饭中干的捞出 来给在地里干活的我大(爹)和大哥送去,剩下的稀汤给我和弟弟吃,饭没了, 舀瓢水锅里一涮,她就喝涮锅水。晚上,切个南瓜,撒把黑豆钱钱一煮,就是南 瓜饭汤,我们喝稠的她喝稀的。   1935年秋,刘志丹的陕北红军扩红队到庄子里扩红,我的父亲偷偷地跟上走 了,奶奶得信,拐着小脚跌跌撞撞地追了十多里山路,没追上,于是,奶奶哭喊 着祈求天神、关帝爷保佑她的儿子能够平安归来。22年后,她的儿子衣锦还乡了, 奶奶却没了。   奶奶死得很惨,是被狼吃的。《子洲县志》记载:“民国三十六年(1947 年),本境春夏大旱,小夏田一二分收成。”1947年3月国民党胡宗南军队进犯 延安,毛泽东率中央机关转战陕北。胡宗南军队在陕北烧杀抢掠,8月至10月彭 德怀率西北野战军在沙家店、黄龙、延清反攻作战,边区政府组织民工给部队运 送粮草,抬送伤员,年近六旬的爷爷也参加了,三个多月里餐风露宿,忍饥负重, 爷爷病倒了,被送回来。家中贫穷如洗无米无钱,奶奶每天拄着棍子走十几里路 去要饭。《子洲县志》载:“1947年12月,由于战争和天灾,本县群众陷于饥馑 之中……”“1948年春,山间野狼噬人,咬死23人,咬伤57人。”就在这年春天 中的一天,奶奶走了十多里山路到韩石滩,她过继的二儿子在镇上开了个中草药 铺。奶奶站在药铺前,二儿子不理,奶奶哀求,二儿子羞于别人知道他有个穷老 婆子亲娘,大怒,扬手打来,还气壮壮地骂道:叫花子打发不完。伤心欲绝的奶 奶空着肚子拐着小脚回家,天黑了,奶奶还蹒跚在山路上,饥饿的野狼把皮包骨 的奶奶当作猎物,咬死,吃了。天明了,庄子里的人来找,只找到被叼拉得七零 八落的骨头还有野狼不屑于啃噬的长满白发又瘦削的头和裹得紧紧的没有肉的一 双小脚。奶奶死了,躺在炕上的爷爷也死了。自此,父亲对他的二哥充满了刻骨 的怨恨,而且这种怨恨一直延续到二哥的子孙。他对解放后前来认亲的二哥怒骂, 对乞求资助的二哥的子孙不理不睬,他对我母亲帮助他二哥的子孙感到愤怒,曾 多次对我母亲严正声明“我家里的事不要你管!”他对我母亲不理解他的这种刻 骨怨恨感到伤心和无奈。晚年他有时会莫名地突然说道:“商人的心是最黑的了, 为了钱,连自己的亲爹娘都不认。”父亲爱爷爷奶奶爱得沉重内疚,爷爷奶奶的 惨死是父亲心中永远的疼,也是父亲心中永远的恨。   人事之二:大爸。大爸是爷爷奶奶的大儿子,父亲的大哥。依老家的叫法, 我们称为大爸。“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贫穷人家的长子是家中的顶梁柱,由于 老二被抱走,从小放羊的大爸就带着四岁的弟弟上山放羊,父亲说,我五岁多能 够独立放羊时大哥就跟着你爷爷下地里劳动了,那时大哥也就十二、三岁。   大爸是爷爷的翻版,是传统的中国农民,他努力劳作,挑起生活的重担。晚 年的父亲淡忘了很多事,但却牢牢地记得他11岁那年腊月的一个晚上,全家人围 着炕桌喝南瓜饭汤,谈论过年的事。穷人家,一年四季就一条夹裤,天冷了絮上 羊毛是棉裤,天热了扯出羊毛是单裤,奶奶一年里天天黑夜纺线,白天抽空织布, 一年里织出一匹布,给大人或小孩缝条裤子,拼个褂子。我父亲的夹裤面子是大 爸穿小了传给他的,补了很多疤,里子是奶奶前年给缝的,父亲央求奶奶絮羊毛 时把里子翻到外面,这样过年时他也有条新裤子穿了。奶奶哄父亲明年过年时给 他翻,父亲太想穿新裤子就继续央求。爷爷冒火了,骂父亲是败家子,不知俭省。 父亲很委屈,回了两句嘴,爷爷抡起筷子打来,父亲哧溜跳下炕,鞋也没顾上穿 就蹿出家门,跑了。   下着雪,父亲穿着条夹裤光着脚跑到了韩石滩镇上,在人家的屋檐下,父亲 蹲着,瑟缩着到天明。天明了,雪住了,镇上人家开门了,各种摊子摆开了,正 是过年前办年货的日子,镇上人多了。父亲在每个摊子跟前站站,看看,看人家 蒸的馍又白又大,父亲肯定地说一个足有四两重,我当时吃四五个不成问题。看 人家锅里煮的面叶,搁了羊油的,真香呵!父亲吸溜着鼻子从镇头看到镇尾,又 从镇尾转到镇头,最后踯躅到一个摊子前不走了,摆摊的是父亲给富户当儿子的 二哥,可是二哥不理他。父亲在二哥摊前站了好久,二哥赶他走。父亲悄声喊二 哥,二哥生气了,要打他,父亲失望地走了。   父亲又在一个起劲吆喝摊前站住了,这是两张桌子摆的摊,桌腿上绑了个木 棍挑着的小白旗,旗上有两个黑字“招兵”,不过当时父亲不识字。只认得桌上 的纸、毛笔,还有一大筐馍和钢洋,桌后坐着两个军官,身边围了一些兵。有人 往桌前一站,报个名字岁数哪庄的人,一个军官往纸上写一写,另一个军官拿两 个钢洋两个馍往前一推,那人慌忙接了,立时两个兵上来把他扯到一边看住。父 亲也往桌前站,可军官问都不问就赶他走:鸡娃娃大点的人也想当兵吃粮,老子 没那么多的粮食,给我滚开。国民党军的馍没吃上,父亲又在镇上来回转了,天 晚了,集要散了,父亲饿得肚疼,冷得抽筋,像罗锅一样紧缩着身子。父亲说那 是真受不了,我准备张口要饭了,嘿,我大哥找来了,胳肢窝里夹着一双鞋,说 大(爹)和我找了一整天,娘哭了一整天,跟我回去吧。快把鞋穿上,看你饿得 这个样,可不敢再跑了。父亲跟着大爸回去了。一年多后,父亲又悄悄地跑了, 当兵去了,当的是红军。尽管只有12岁,还没有大枪高,但红军不嫌他小,革命 斗争是长期的,鸡娃娃总是要长大的。父亲当红军当八路军当解放军,在革命队 伍中长大,当班长、排长、连长……直至首长,直至离休。父亲说如果当时大哥 不来找,我是不会回去的,那就肯定冻饿死了。长兄如父,父亲对大哥有着深深 的感激眷恋之情。我却设想如果当时国民党军收了我父亲,以父亲倔强的禀性, 以父亲当时一张白纸一样的头脑,给他涂什么颜色那他就是什么颜色,且难于改 变的单一的思维方式,如同他在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中是一员能打敢拼的虎将 一样也会是国民党军队中的战将,当然也可能是战犯。   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国民党军以白馍和钱招兵,对饥寒交 迫的农民真的很现实,红军以“打土豪分田地”扩红,这个远大的理想比现实中 的白馍光洋更现实,这也是今天是国民党兵,一经诉苦教育明天就掉转枪口打国 民党,穷苦人的子弟怎么能为压迫剥削他的富人打仗。这个道理当过共产党人的 蒋经国懂得,蒋介石却是退逃到台湾后才真正明白。   大爸死得早,也死得很惨。父亲当红军走前大爸已娶亲,大妈是更穷人家的 女儿,家中弟妹多,打小就受苦受累,长得瘦瘦小小,病病歪歪的,不久就死了, 没有留下子女。父亲走后,1936年陕甘宁省苏维埃政府成立,搞土改,穷人家都 分到了土地,日子好过了,爷爷奶奶张罗着给大爸又娶了一门亲。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红军改编成八路军,1938年父亲随八路军115师转 战到了山东。大概是1943年,在山东什么地方父亲已记不清了,已是八路军营长 的父亲请驻地的一个杂货铺老板帮他写了第一封家信,把几次负伤后发给的节省 下来的一点营养费给家里捎去。父亲识字不多,信就由老板措辞,老板四言八句 地边念边解释,父亲听得似懂非懂,为怕泄密,没说部队番号和驻地,落的地址 是老板的商号。爷爷奶奶收到信后请人一念喜泪尽流,走了八九年没音信的儿子 还活着,还写信捎钱来了。乐啊!可才高兴两天,糟了。念信的人跟人家说父亲 当的是国民党兵,还是军官,在山东开了铺子,成了有钱人。爷爷奶奶辩解,庄 子里的人说信和钱是证据。这一下爷爷奶奶由红军家属成了白军家属,由贫农成 了富绅。从打土豪中得到补充的贫下中农们早就想再来一次补充,他们把爷爷奶 奶家里能拿的东西都拿走了。家里成了赤贫,大爸又娶的大妈已生两子,大的是 个女儿,小的是儿子,三爸也有了两个孩子,一大家子人锅里没米灶下没柴,无 法度日,大爸就离家到延安小煤窑去挖煤,给家里挣点粮食。大爸在煤窑里像牲 口一样的挖煤、背煤,爷爷在家里被管制劳动,到1945年就是抗日战争胜利的那 一年,煤窑塌方大爸被砸死。贤惠的大妈央人把大爸尸体运回与先前死去的婆姨 合葬,自己拉扯着一双儿女艰难度日。1948年淮海战役后,部队把团以上干部名 字通知原籍,要求地方政府照顾家属,父亲已是解放军的团长,但爷爷奶奶已 死,对军属的照顾就由大妈和父亲的弟弟我的三爸两家来接受。全国解放后老家 第二次土改,三爸和大妈愤愤地要求赔偿,颇有点反攻倒算的味。庄子里的人自 知理亏,明知我父亲不会回去,还是给我父亲分了土地和两孔窑洞,土地由三爸 家耕种,窑洞则和大妈家分住。合作化时土地入社,窑洞依然在父亲名下。如今 庄子里的人都住进了砖砌的大窑洞,父亲的两孔小土窑洞虽久无人住,却也没有 垮塌。前两年母亲回去,听与父亲同年的老人说父亲就是在这窑洞出生的,于是 请人维修了窑洞。   1957年父亲回乡探亲,长嫂如母,与他从没见过面的大嫂如奶奶一样照顾他, 父亲感念大哥,感激大嫂,走时将大哥大嫂19岁的女儿我的堂姐桂文带到部队。 父亲此时已是驻防云南蒙自部队的首长,有能力安置,于是我母亲请人给桂文补 习文化,送桂文到蒙自县卫生学校学习。桂文毕业后分到河口县医院做护士,以 后与同医院一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外科医生结婚,在河口安了家。   生活美满的堂姐挂念在老家种地的寡母与弟弟惠文,寄钱供养,惠文读书至 初中毕业,那时也算个知识分子,堂姐就托人给惠文在县里找了个工作。1967年 堂姐又将她老母亲接到河口供养,河口一年四季天气酷热,老母亲有肺心病,受 不了,死了。留下遗言:要回老家同丈夫并骨(合葬)。当时全国火葬未普及, 河口无火葬场,又正是1968年文革中最乱的时候,无法运输棺木,堂姐和姐夫只 得将老母亲埋了。   1969年冬,惠文到河口,在一个大雨的夜晚惠文和姐夫悄悄地把墓挖开,就 着大雨把尸骨上的腐肉冲洗掉,收拾完后,姐夫将尸骨背到医院外科治疗室消毒。 几天后,惠文背着装尸骨的包裹返回了老家。老家的棺木早已备好,惠文把我母 亲给的棉被铺在棺材里,把尸骨按序拼接好,把桂文给的红绸布盖上,钉好棺木, 请来亲友和庄子里的长老,吹吹打打哀哀嚎嚎地把棺木送到墓地,死去多年的大 爸与他的第一个婆姨的合葬墓已挖开,惠文忠厚,他没有把大爸原配的棺木迁出, 而是在紧靠大爸棺木的左边掘坑埋了。这就成了三人合葬墓,大爸在中间,大爸 的先后两个婆姨一左一右紧挨在两边,一起享受后人的香火供奉。亲友长老齐夸 惠文忠孝,齐叹大爸有福,死后福啊!   人事之三:三爸。三爸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孩子,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 疼幺儿”,幺儿三爸生正逢时,小时种地有爷爷和大爸,放羊有我父亲,三爸就 在家里跟着奶奶纺线,捻羊毛,织毛衣,学了些针线活,三爸会裁缝裤子,不过 是那种被我们戏称为“反扫荡”的抿裆裤,三爸还会陕北只有女子才会的剪纸, 当然是花样简单的剪纸,也会像女子那样坐在炕上尖着嗓子长声吆吆如泣如诉地 边唱边剪。我父亲当红军后,边区政府成立,三爸就没有接着放羊,就去读了几 年书。三爸没有受过什么苦,有些好吃懒做,1948年以后地方政府对军属家的优 待三爸常常独吞,毫不念及大爸的孤儿寡母。大妈无奈,不与他争,也争不过。 1952年我父亲在南京军事学院学习,三爸找来,在南京玩了一个多月,走时我父 亲给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给了钱,嘱咐他回去分一半给大哥家里。三爸诺诺答 应,回去后东西只给了大哥家里一点,钱又全部独吞了,1957年我父亲回乡时才 知道此事。   三爸厌恶农活,自己不常下地劳动就雇人种地,大跃进前基本风调雨顺,老 家没有遭什么大灾,军属有优待,我父亲又时常寄钱,三爸家里虽已有妻儿五六 口人,但生活好。人民公社化后,土地归公,按劳力和劳动记工分分配,妇女都 要下地劳动,三爸年轻力壮不下地劳动不行了。可天天下地劳动三爸受不了,就 把脚弄伤,故意让它发炎溃烂,就有借口不下地劳动了,就可以经常向我父亲要 钱了。三爸的脚故意溃烂了几年,转成了脉管炎,病情严重了,三爸就跑到云南 蒙自来找我父亲。父亲工作忙就由我母亲张罗着送三爸住院。三爸住了一年多医 院动了手术治好了病,但三爸不想走。这期间我父亲工作调动,三爸赖着跟着我 们全家到了思茅。三爸在思茅又玩了一年多,其间,不安分的三爸乘我父亲下部 队,我母亲下乡搞“四清”不常在家之机,打着我父亲的名义跟人要东西、借钱, 东游西串地找工作、找对象,把在老家的三妈和孩子们全忘了。事闹多了影响很 坏,我父亲很生气,要他必须回去。三爸带着钱和东西上车了,走到贵阳,不走 了,打着我父亲的名义又去找工作找对象了。工作没找着“对象”找着了,三爸 在“对象”家住了一个多月,被“对象”骗光了钱和东西打了出来,流落街头。 三爸气不过,找到派出所,派出所了解情况后为三爸要回些东西,但钱要不回来, 说是花光了。三爸无路费派出所将三爸送到军区用我父亲的名义借钱,军区连夜 打电话给我父亲,父亲大为震怒,拍着桌子恨声连连地骂三爸,又请军区先垫路 费将三爸押送上车并再也不准他来了。父亲的吼骂声把在其它房间已熟睡的我们 都震醒了,我想如果此时三爸在跟前,父亲一定会枪毙他。(父亲抗日战争时就 曾枪毙过临阵脱逃的一个连长)   三爸是不敢来了,但三爸的儿子来了,三爸娶亲早,儿子多,前面的儿子都 已成年,大儿子成文时年24岁,文化比三爸高,读过初中,比三爸更精明,更会 撒谎,更好逸恶劳。1965年我父亲工作调动到开远,母亲和我们姐妹暂留在思茅。 1967年成文突然跑到开远要看看我父亲,在开远住了一个多月,说是要回去了, 我父亲给买了车票和东西又给了钱让他走。成文到车站把火车票退了买了张汽车 票跑到思茅,而我母亲正好在到开远的路上,打了个时间差。成文在思茅利用我 们小姐妹年少轻信,盗走了家里的一些东西和700元的公债券,当时那可是一笔 巨款啊。   成文回去后,尝到了甜头的三爸便把他的儿子走马灯似地往我们家里支, 1969年我父亲被打倒关押,三爸听说亲自跑来要钱要物要分家产,全不顾我父母 水深火热的心境和我们窘迫的生活,真是令人齿寒。   三爸真真是有福之人,享的是现世福。他游手好闲,混吃混喝好赌博,庄子 里的赌徒知道他有来钱之道,就设局套他,三爸把从我父母那儿要的钱和东西输 光了就打电报给我父母说他生病了,快要死了,我父母就赶快寄钱去。三爸就这 么一次次地“狼来了”,而我父母直至80年代初期才全知实情。三爸因赌账被赌 徒打伤过,因赌博被派出所拘留过,三妈是典型的传统的陕北婆姨,受三爸的打 骂不敢说三爸一句,甚至三爸在外面拈花惹草。成文运气好,后来在蒙自找到了 工作,混得不错,就将弟弟们喊来一一作了安置,又将三爸三妈接了去养老。 “二流子”一样的三爸一生都在享福,小时享爷爷奶奶和大爸的福,青壮年时享 我父母亲的福,老了享儿孙的福,这人生真是说不清理在哪儿?   随着三爸三妈的最后迁徙,如今李石则沟的老家已没人了,只有父亲的两孔 小土窑洞是我心底的念想——根还在那儿。 ◆              失身酒  ·温樊·      有一种老套的小说情节,描写女人酒后乱了性,时不时狂放一把,然后就成 就了旁边不怀好意男人的愿望,演出酒后失身的“悲剧”。当然,如果配上女主 角先失恋,所以借酒浇愁,似乎那男人的罪过就减少了一点。真是非常伪善的笔 法。   不管怎说,要是能败倒在足以堪称为对手的那种恋爱对象的“失身酒”中, 那过程还是颇为浪漫的,因为,失身酒可不能是随随便便的酒款,它必须先攻陷 防卫的理智,又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慢慢脱下衣衫……   聊起失身酒,我们可以先从喝酒这件事来看与爱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谈起。不 用刻意测试男人的品味,从他对喝酒的态度,即可略知一二。   男人若完全滴酒不沾,个性是两种极端,不是大好到新婚夜第一次被灌到不 省人事,就是大坏到已经皈依佛门——戒了。要是跟你喝啤酒,抱歉,他只把你 当哥儿们;要是喝烈酒或经典鸡尾酒,他把你当作红粉知己;喝葡萄酒,有机会 成为男女朋友,发展较长期的亲密关系。   从男人喝些什么酒的角度来看,也可看出他的家庭背景。我家呢,出了一个 酒国英雄的外公,因此从小就喝上一点,家里总也担心女孩子长大最好还是有点 酒量,免得重要场合失了分寸,万一不胜酒力被骗失身也不好,所以一路跟着外 公喝,从啤酒、绍兴到竹叶青,现在他八十多岁了还在喝大吟酿。总之,外公真 是理想的爱人典型——当初退掉三个童养媳,坚持追大他一岁的外婆,据说是一 番酒后吐真言奏效的。   但我是上了大学开始和同辈喝酒的。我的美术系老师同学们,喝起酒来简直 像丐帮一样豪爽,而且大家喝完之后创作功力大增,虽然作业不一定交得出来。 乌梅酒、玫瑰红比较普遍,出游时肯定会有人夹带高粱、茅台之类,没错,几次 下来,班上渐渐有了几个暧昧的班对出现。   当时,玫瑰红是公认的女生失身酒,因为名称听来浪漫有气质、喝来甜美顺 口,可是坏在后劲颇强,一伙人唱完KTV之后,便一定要男生骑摩托车送回家才 行,因此就此失身不是没有道理。可惜我酒量还不错,一直没机会使出这一招。   真正谈起恋爱后,倒是渐渐热爱起澄净纯粹的酒款和男人,而且忠心耿耿、 至死不渝,顶多喝上以这些酒款调成的鸡尾酒,从龙舌兰开始,再来依序为兰姆 酒、琴酒、伏特加。刚好不同时期的爱人竟也跟这些酒的酒性类似:   来自墨西哥的龙舌兰,个性热情而鲜明,气味浓烈且带点生涩,适合刚从啤 酒进阶的人尝试,著名的鸡尾酒也有很多款,例如“玛格丽塔”,但男人若以 “塔奇拉碰”的方式喝,则显得年轻,血气方刚。而喜欢喝这款酒的男人通常比 较壮硕,个性豪爽,是比较像伙伴感觉的情人,他们通常不太有心机,所以要到 了失身这个地步时间比较长。   兰姆酒产自加勒比海区的国家,古巴来的颇为有名,一群人热热闹闹到了美 国的pub里不点“自由古巴”,表示你有点落后,这就是以兰姆酒加了可乐的调 酒。兰姆酒的口感复杂,因为由蔗糖提炼,骨子里非常热情且带点甜美,但是它 又可以纯粹到有超高酒精度,想到兰姆酒初始被移民新大陆的英国人称作“杀死 魔鬼”,知名兰姆酒Bacardi的商标是一只蝙蝠,可见其浓烈又甜美的个性。这 样的情人非常懂得生活情趣,可能先天就花心。   琴酒的身世更加复杂,感觉外表像个正派的绅士,彷佛具有某种让人一见倾 心的魔力,然而个性却拘谨中带有热情,大概前身为荷兰来的杜松子药酒,气味 芳香、喝起来有一点涩,却是酒味浓醇。怪的是,以琴酒调出的“新加坡司令” 等鸡尾酒,都是热带地区适合,比作情人的话可称得上是理性与感性兼具的帅哥 了,而且他的标准颇高,不会对所有女生放电。   当我们说到伏特加时,女生敬请小心使用,男生务必立正站好,所有用来形 容杀手的形容词都可以冠上:冷酷、血腥、杀无赦。目前许多台面上杀手级的伏 特加皆来自寒带国家,俄国、瑞典、波兰等,恐怖的是伏特加是目前世界上最烈 的酒,波兰产的“史彼立塔斯”(Spirytus),酒精浓度为九十六度,据说只浅 尝一口,嘴唇就会瞬间发麻、脱水;但它的口感最接近水(想象你直接喝酒精就 成了),包容度却最高,加上任何果汁都可以是绝美的鸡尾酒,比方说加上西红 柿汁就成了“血腥玛丽”、“血腥凯萨”,调和柳橙汁为“螺丝起子”,款款都 是听来让人头皮发麻的名字。   不用跟我争辩,伏特加绝对是失身酒的完形。把酒精度约四十的伏特加放到 冷冻库里冰镇后拿出来喝,在那样纯粹透明的液体中,你得到的是火而不是冰, 这是情爱的最高境界——冰火交融。因此杀手级的恋人在上床前,准备的是伏特 加而不是香槟,喝完让你热情如火,冬天喝最适合。   以上四款失身酒如果调成鸡尾酒来喝其实像是恋情中充满情趣的前戏,至于 进阶到喝纯的,又是另一番风景了——那是一种裸裎相见的快感。不过,至少能 找到跟你对饮这“四公子”的对手,还真不容易啊。一般来说,年轻一点的恋人, 还是从葡萄酒系入门,谈恋爱还是慢慢来得好。   要是碰上喜欢白兰地或威士忌的对象,我猜,年龄层比较大一点,虽然他们 不见得会动脑筋在让两人失身上头,但这些酒喝的时候更加香醇顺口,后劲强、 威力不比“四公子”差。   有一次,一位远洋货轮的船长大概见我对于美食烈酒还招架得住,遂叫我也 一起喝酒。餐厅经理一看是一大瓶威士忌,马上招呼服务生上冰块,虽然杯子不 对,但还好略小。我看了一眼酒瓶,是加拿大产的,马上提高警觉,殊不知加拿 大威士忌也是小有名气,品质好,味道清淡顺口,与波本威士忌恰成对比,往往 不觉有他便多喝几杯。   是的,加拿大威士忌对水加冰块,再佐以一片柠檬,就成了“加拿大雾”, 那天搭配的是川菜,口感相当协调,酒足饭饱之后,我竟感到毕生以来最晕眩的 一次,却不是与情人过招……可惜了!   各位千万小心,别在“加拿大雾”中失身了。 【网里乾坤】∽∽∽∽∽∽∽∽∽∽∽∽∽∽∽∽∽∽∽∽∽∽∽∽∽∽∽∽∽ ◆            孔丘与柏拉图的对话  ·刘海婴·      柏拉图:从心性上改造人以追求理想的政治,在这一点上我们并无不同。   孔丘:但我想知道,在你的理想国中,哲学家到底应具备何种条件呢?仅仅 是爱智吗?毕竟在我这里,德是最根本的,尧舜汤武都是德才兼备的人物,自古 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柏拉图:我们可以分析一下德的本质。我的老师曾说知产生善,恶则源于无 知。你的德就是至善吧,于是大智就是大德了。   孔丘:当然,我不否认从心性上正本清源是我们共同的原则,敝国有句老话, 修身齐家乃治国之本,具体到外在的表象,就是人人都须遵守礼仪纲常,人人的 行为都必须符合自己的角色,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 政,君不仁自有仁君取而代之,所谓逆取顺守者,做臣子的只需恪守己道,如是 而已。象我,一日无君便惶惶如丧家之犬了。   柏拉图:在我的理想中,只有哲学家才能为王,所以国王是不可能昏庸无道 的。而且国王统治国家,但国王并不拥有国家,国家属于所有公民,国王只不过 替公民行使公共权力而已,这与你们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 王臣”实有天壤之别。不过国王因其哲学家的身份和才智,使他能高屋建瓴,充 分发挥教育的作用,使公民都有美好的德行、无私的品质以及为国家的利益牺牲 个性的精神。   孔丘:我不得不说,你否定君臣父子的做法是在灭天理伦常,只会使国家陷 入分崩离析。据说你的理想国里国王和军人不能有家庭,不能有私产,子不知父, 父不知子,依我看来简直是不识时务、荒唐至极。所谓大同之世,天下为公,大 道既隐,天下为家;又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的正是伏羲之世,已成过往,当 今之世,人人皆有一己之私,个人、家庭的存在既然已成事实,就必须以此为基 础倡导仁义礼乐,以限制个人私欲的膨胀,这才是切实可行的办法。   柏拉图:说得好,切实可行,实际上,您老人家的仁义礼乐焉知不是纸上谈 兵。贵国历代帝王虽然总是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实行的却是儒表法里的治国之 道。至于那些臣民们,千百年来,弑君篡位、犯上作乱者难以数计,仁义礼乐成 了一种虚饰,甚至沦为忤逆的口实,即使那些苦读圣贤的书生也不过把您的行述 当成是出仕的敲门砖。诚如你的继承者孟轲所言: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 得人爵而弃其天爵。所以归根结底,您的那一套连小康之世也保证不了。   孔丘: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些年来,仁人志士寥若晨星,贪官污吏 倒是比比皆是。早在我周游列国的时候,就有隐士讽喻我鬼迷心窍、不自量力。 但我以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我们儒家的一贯风范,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 强不息。人的所作所为都应合于天道,实际上仁义礼乐也正是模仿天道的结果, 天尊地卑,四时有序,世间万物,莫不尊亲。难道老天爷错了么?   柏拉图:老天爷没错,效法老天爷也没错。您、老子还有敝国的毕达哥拉斯 不都提倡法天吗?实际上,大家都说自己是真正的天道,关键是,观天的视角。 您看到了天的中正仁和及浑然有序;老子看到了天的无为而治、物极必反;毕达 哥拉斯则看到了其中完美的数学关系。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圣人如此,俗人 更不例外,纵然是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毕竟良莠不齐、各怀异心,更何况芸芸 众生大多不能持之以恒、身体力行,尧舜汤武之辈,实为百年难遇,不足为训, 因而所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终究是一场幻梦而已。   孔丘:依你而言,我们只好导之以政,齐之以刑了?   柏拉图:差不多吧,当心性之道不能奏效时,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也就是 要求助于刚性的制度了。   孔丘:可是您看看,两千年来,我们的暴政威刑还算少么,荼毒生灵还不够 多么?   柏拉图:那完全应归咎于你们的君主制。国家属于全体公民,而不是某一个 称为天子的人。在我们的城邦中,公民大会拥有无上权力,它选出的执政官必须 对全民负责,而不只是对贵族负责,同时他的权力也受到公民大会和百人议事团 的限制和监督。另外我们还成立了陪审法庭,它不但是最终的仲裁机构,甚至还 能否决公民大会不合理的立法,听听,这是不是有点司法复审的味道。实际上现 代美国政治的分权和制衡乃是我们的翻版,不过前者更加精致和复杂而已。只是 在非常时期,比如战争,我们才选出一名独裁官,以便行动的高效与统一。但即 便如此,我们也并不成为独裁官的臣民,一俟战争结束,他须即刻还政于民。   孔丘:足下这番宏论令人耳目一新,但依我看来,一味放纵众人的权力,逞 其所欲,暴君之政固然可免,暴民之政势必更甚。   柏拉图:这正是民主的负作用,如君所言,民主过于泛滥就会造成低效、混 乱,所以我并不把民主作为我理想国的模式。但既然理想国是子虚乌有的,那民 主就是现实现世的最好制度了,只不过要适度,要有其他的东西加以约束,这便 是法律,为此,我曾写了本论法律的书,足下如有雅兴,谨赠一阅。   孔丘:多蒙赐教,不胜荣幸,在下平生述而不作,几无典籍,惟有春秋一册, 望乞笑纳。方才说过敝国的统御之术一向是儒表法里,足下对敝国的严刑峻法有 何评价吗?   柏拉图:依鄙人浅见,撇开君主制不谈,贵国法律似乎苛而狭,轻则廷杖, 重则枭首,几乎都是刑法的范畴。法律应是一个广泛的概念,刑法只是其中的一 小部分,在现实当中,更多的还是民事纠纷,所以一部周密严谨的民法就是不可 或缺的。而贵国解决民事纠纷多通过弹性较大的宗法制度和道德说教,在时间上 不能前后一贯,在空间上也不能各地统一,长此以往,对民间社会和经济的发展 是很不利的。有人曾说,贵国的百姓最不自由,但有时似乎又是最散漫自由的, 大概就是有感于此吧。在我们的城邦中,情况几乎恰好相反,大而言之,我们是 自由的,因为我们有民主,小而言之,我们是不自由的,因为我们有无孔不入的 法律。一句话:我们是在一块规则的棋盘上为所欲为,你们则在一张空疏的网中 瞻前顾后。   孔丘:鄙人有一事不解,足下显然对本邦政治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为何偏 要附会一个理想国出来,大肆宣扬几乎与之背道而驰的集体主义和强权政治呢?   柏拉图:君不见斯巴达之事乎?斯巴达乃内陆城邦,虽与敝国比邻,但政体 迥异,用时髦的话讲,他们实行的乃是彻头彻尾的军事共产主义。他们崇尚纪律, 厌恶个人主义,实行公餐制度,鄙视个人财产,每个人都为国家而生,为集体而 在。这真是一个离奇的国度,他们自觉拒绝奢侈品,只接受朴素耐用的工具,为 了抑制贫富分化,他们把货币变成庞大的铁块。在那,诗人、艺匠和商人都没有 用武之地,人民个个体格强壮、勇武好战。当然奴隶是被排除在外的,他们对奴 隶实行专政,甚至把奴隶作为实战演习的材料。   孔丘:这倒有些理想国的雏形,那么何以见得其优越性呢?   柏拉图:很简单,在一场被称为伯罗奔尼撒的战争中,我们雅典彻底被斯巴 达打败了。他们的国力之强,整体效率之高,远非我们民主的雅典所能望其项背。   孔丘:原来如此,那么后来呢?   柏拉图:后来我们的城邦便一蹶不振了。但斯巴达也好景不长,一个叫底比 斯的城邦又打败了他们,最后也衰落了。   孔丘:……   柏拉图:其实斯巴达的政体仍失之成熟。没有哲学家的领导,国家的统一行 动就是盲目的,没有哲学家的教化,公民的无私在理性上就不是自觉的,所以国 祚终于未能长久。但斯巴达的很多方式还是值得借鉴的。   孔丘:斯巴达是否实行君主制呢?   柏拉图:他们有两个世袭的国王,不过国王的权力被监察官和元老院所制约, 公民大会虽是名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但基本上行同虚设。   孔丘:刚才您说,斯巴达无人经商,也没什么手工业,那么想必他们是以农 业为生了。   柏拉图:对极。   孔丘:我似乎明白了。刚才我一直在想为何敝国从来无人想到过君主制以外 的政体,难道是华夏人的想象力太过狭隘吗?贵邦和斯巴达的事例使我深受启发, 在咱们那个时代,如下两个条件势必导致君主制,第一是较大范围的统一,第二 是农耕文明为主。前者给君主制以外的民主共和造成了在当时难以逾越的技术障 碍,后者则使百姓束缚于土地之上,养成一种屈从温顺的畏天性格。您看,这两 个条件我们全具备,甚至每个诸侯国都具备。相比之下,贵国乃海滨城邦,以航 海、商业和手工业致富;斯巴达虽是个农业国,但规模与贵邦是半斤八两,因而 都与君主制无缘,但后者如君所言,已有了专制的苗头。   柏拉图:分析得精彩,贵国以农业立国似可理解,然而何以统一的趋势如此 强烈呢?   孔丘:这个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治水的压力,有人认为是各地之间平准均 输的要求,还有人说是为了同仇敌忾,共同抵御北方游牧民族。不过总而言之, 不外乎地理和气候的因素。   柏拉图:那么君主制就是贵国的命运了。   孔丘:君主制是那个时代强大统一的代价,我们付出了代价,于是我们延续 到现在。   柏拉图:我们则被马其顿和罗马先后吞并蚕食了。但是我们灭亡了,民主的 精神却生根发芽、成长壮大,而你们仍拖着充满沉疴痼疾的病体苟延残喘。   孔丘:寄希望于人君、臣民的德性看来是失败了,您的理想国想必也是如此 吧。实际上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不正是以哲学家的高度来要求君主吗?此法保得 一时,却保不得一世。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说起这些不肖子孙,我就意气难 平,他们专在投机取巧上花工夫,篡改、歪曲、败坏我的原意。拿中庸来说,这 些浅薄之徒彻底把它庸俗化了,他们把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巧言令色视为中庸 之道,其实这恰恰是我一贯加以批判的。当初我诛杀少正卯即是以此警世。   柏拉图:敢问中庸的真正内涵。   孔丘:中庸者,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但做到这一点,远非善和稀泥的半瓶醋所能胜任。中庸必得有深厚的底蕴做基础, 这便是至广大而尽精微。诗经上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说的正是君子要上下 详查,无所不用其极,这样才能把握整体,执其两端,取诸中道。没有这基础, 中庸就无从谈起。   柏拉图:人情好易而畏难,这是天性,我们自命法天,实际上都是在和老天 爷作对啊!   孔丘:呜呼,何谓天,不知天之何谓,又何来法天,我现在知道我是不自量 力,好高骛远了。   柏拉图:彼此彼此,我们还是感觉吧。 ◆                说孔                 ·訾非·   说一   子路本是一好勇斗狠之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说,“子路性鄙,好 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这种人大抵出生于寒涩之家,野 性未驯,讲义气,对朋友两肋插刀,说话粗鲁大大咧咧,也在乎名誉,不无虚荣, 约略等同于王朔的“痞子”之流。   孔子以教化众生为己任,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于是“设礼稍诱子路”。 子路果然心悦诚服,又是送礼又是托关系,终于得其门而入(“子路后儒服委质, 因门人请为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太史公妙笔生花,一个“诱”字,便把这教化的精髓活脱脱捧现出来。可不 是么,“文明”对“野蛮”的同化,靠的就是一个“诱”字。一个贫困山区的孩 子对大城市的向往,是对巧克力和大白兔奶糖的向往;一个大陆人对美国的向往, 是对轿车和别墅的向往。孔子肯定认为这些物质诱惑是文明的末节,是跟拉斯维 加斯的脱衣舞一般性质的,格调不高。在孔子看来,“礼”才是个好东西,天底 下最糟糕的事,莫过于“礼崩乐坏”了。子路之流在孔子眼里,毛病当然也就出 在无礼。然而子路竟扔了哥们儿和奇装异服,屁颠颠地跟上孔子,又不能说这人 没有慧根。   孔子怎么个诱法,史书上似乎也没有明说,但我以为,子路初入孔门,恐怕 是拨了一番小算盘的,因而在陈蔡间,才会有“君子亦有穷乎”的傻话。   樊迟请学稼,被夫子大大地奚落了一番,其要旨便是:学礼学义才是正道, 到时候人家把好东西供到你面前还来不及呢,怎能学下里巴人在土坷垃里刨食! 老师的这种态度,自然会让子路感到放心,看到某种光明的前景:老师教的是登 堂入室的功夫!至少也属于将来旱涝保收的那种。   出了孔门,犹如拿了哈佛耶鲁的MBA,仲由果然登堂入室了。但是知识总要 遭到实践的检验。在子路身上,知识的遭遇可谓等而下之——它们遭到了现实的 强暴。   事情是这样的:卫国太子蒯聩跟自己的儿子卫出公争位,挟持握有实权的大 夫孔悝,面对这一堆乱遭遭的家庭权力斗争,时为孔悝家臣的子路,奋不顾身地 从外地赶回,一头扎进去了。他的参战理由并不是自以为站在正确的一边,而是 “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仲由这人委实义气--吃人家喝人家的,就得替人家办 事,包括卖命。这大约就是他所理解的仁义了。而孔子恐怕就不会作此思想。本 来孔悝为人臣而僭大权,在夫子的政治辞典中就不符合“名正”这一条,更何况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哪有自投罗网的道理?孔子悲痛之余,恐怕要暗暗地 想:这小子,还是胡同串子的那套哥们义气,把我这高贵的“仁义”之理庸俗化 了!在此之前,孔子就曾旁见侧出地说过:“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显然 他认为这个学生未能理解自己理论的精髓,徒具形式罢了。子路结缨而死,夫子 在悲痛之余,会不会因自己那句“若由也,不得其死然”的一语成谶而感到宿命 的恐惧?   但是有一点孔子应该难辞其咎,那就是子路的死前的古怪举动:激战中,子 路负伤,帽缨被击落,还念念有词——“君子死,而冠不免。”于是“结缨而 死”。   子路投入纷争,可以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来解释。痞子嘛,不免愚勇, 轻蹈死地。但是痞子决不会在跟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在意自己的发型是否 端正,是否该喷上点摩丝什么的。仲由之死,死得矫揉造作,扭怩作态,极具阴 性气质。我们可以设想,像子路这种“冠雄鸡,佩豭豚”之辈,好表现有之、情 绪化有之,肾上腺皮质激素分泌旺盛有之,但若是躲过了圣人的教诲,无所用心、 大大咧咧地活着,最后得享天年也未可知;即或好勇斗狠,无非市井之中招惹点 小是小非,随着马齿徒增,有家有口,内分泌衰退,大抵是要收敛起来的,何至 于踅入阴险狡诈的政治江湖,让鲁勇给自己写墓志铭?   大敌当前,生死之际,理当全心应战,又不是在刑场引颈就戮,可以整衣敛 容,高呼口号,大大地表演一番。仲由在天有灵,若是反思一下自己的教条,盘 点一下在孔门之中遭受的教育,会不会生出一丝怨怼的情绪呢:老师您出口皆是 不容置疑的金玉良言,同学们皆“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千遍万遍下功夫,脑 袋瓜儿都成了您的跑马场,我仲由即便多有几分血性,又怎架得住您特别地敲打?   《论语·子路第十三》,子路问孔子:假如卫出公请您出山,您头一把火会 在哪儿烧呢?“必也正名乎!”夫子兴致勃勃、斩钉截铁,然而子路却不识好歹: “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一下子触到老师的痛处。“野哉!由也!君子 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然后便是一通辩解:名不正,则言不训;言不训,则 事不成……。瞧这师徒俩,你说我迂,我便说你野,一刀还一枪,哪有半点儿讨 论问题的气氛。这要怪子路,老师向来是有问必答,好为人师,你听着就是了, 怎能置喙,且直白到近乎粗鲁?人家可没有苏格拉底产婆式的耐心,不会把你当 成米诺,步步为营地陷你于自相矛盾。   孔子要正谁的名呢?当然不会是卫出公的(出公占了自己老爹的位子,难道 要他把自个儿淘汰出局不成?)而是夫子自己的。夫子要卫公给个职位,部长也 好,总理也好,总之得是说话掷地有声的、铁板钉钉的,事情就容易办了。然而 “必也正名乎”这话说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子路恐怕是没大听明白。不过, 如此不假思索地将迂腐的帽子扣在老师头上,也一定不是有口无心——子路对老 师一直有看法,有思维定式,他对读书之效用的怀疑毫不掩饰:“有民人焉!有 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论语·先进第十一)   如果说孔子没有谦虚的态度,似乎也不尽然。卫灵公向孔子请教阵法,孔子 便实话实说:祭祀礼仪之事,听说过一些,至于军旅,俺没学过。这是对国君的 态度。樊迟请学稼,孔子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 ——当着樊迟的面,似乎不无谦逊——可是人家一走,夫子竟像个长舌妇似的说 开了:“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 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在 孔子看来,祭祀礼仪,是国君的大事,仁义礼信,是上等人要抓住的主要矛盾, 至于阵法稼穑之事,全然小方小术,不必自取其扰的。就教学态度而言,向人兜 售大道理,于人君,是极尽委婉曲折之能事的,于旁人,则有些张牙舞爪了。不 知卫灵公能否在夫子意涵的九曲十八弯中领略到规劝的意思,但“小人哉,樊须 也!”一定会乘着流言的翅膀飞入樊迟之耳,完成孔子意料之中的教训。   在孔子面前,子路倒更像一只牛虻。比之于毕恭毕敬的颜回和子贡等人,他 是多多少少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的。夫子见南子之后,在阴沉着脸的子路面前指天 发誓的场面,便有一种乾坤颠转的戏剧性。但是啜吸了夫子的精神血液,子路见 圣思齐,跟夫子日益神似起来。无论是争论时先扣帽子再言其他的毛病,还是在 见南子一事上大惊小怪的态度,两人都是半斤八两。至于每遇事变,抉择关头, 则祭出语录式思维,“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则更是如出一辙。   两人的不同在于,孔子消费语录,也创造语录,更对传承语录孜孜不倦,而 子路仅仅是语录的消费者,是一个粗糙的、丢三拉四的备份。所以当子路说出 “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这类夫子式的话 语时,人们不禁要怀疑其原创性,老要设法算在夫子头上了。   好为人师未必一定误人子弟,但是如果这学问里有硬伤,便后患无穷了。   学术与信仰,是两码事,孔子却将其合二为一。信仰要求坚定不移,故尔只 好用隐寓,以免人们执着于字眼,弄出荒唐的事情来,耶稣基督就是这么干的。 学术则应鼓励存疑,比喻类比式思维越少越好,且得有承认自己一无所知的心胸。 这种心胸苏格拉底有,孔子没有。孔子总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也向人兜 售答案。孔子的形式主义尚有贵族的出身和广泛的阅历去润滑,变成一种无伤大 雅的完美主义,而他的语录消费者,如子路,却往往逃不脱“小儒规规”的下场。   孔子不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他青菜萝卜一锅煮,既当导师又做 教主,使人不明白这位至圣先师口中吐出的倒底是信仰的隐寓还是行动的纲领。 总之,这一锅中国式的罗宋汤,在信仰高于学术的虚拟前提下,将学术提拔成了 信仰,又将信仰下放成了学术。鲁钝如子路者,在一阵阵“野哉,由也!”“由 之瑟,奚为于丘之门?”的教训、奚落声中恐怕不能不变得底气尽失,“惧而自 悔,静思不食,以至骨立。”(《孔子家语·卷第八》)变得神经兮兮,每干点 什么都要朝语录看齐了。   孔子若在子路的处境,会不会“结缨而死,”我们不得而知。子路的死却可 以看作孔子一生境遇的一个寓言或者象征。夫子一辈子都在规劝人们回到想像中 的过去——那个他认为曾经存在的尧舜的世界:一切按照完美的理念组织起来, “巍巍乎,荡荡乎,焕乎。”这完美的世界,在夫子的大脑皮层最靠近天灵盖的 位置悬浮着,像一只高耸的冠冕。   说二   夫子见了南子,子路当然是不高兴的,以子路的个性,一旦抱持了某种信念 或者主义,就会将其推向极至。孔子彼时也一反平素的气概,不再“野哉,由 也!”而是自顾不暇地发誓:我要是干了什么不对的事情,老天嫌弃我!老天嫌 弃我!(“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可见男女关系,是夫子的大防。然 而孔子一生似乎并不怎么谈及男女之道,与《旧约》对性的洪水猛兽式的态度相 比,夫子可谓三缄其口。既然“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性便是年轻人 的弱点,不足以中老年人挂虑了。孔子看来是个性欲不太旺盛的人。这并不是说 他把性道德排除在道德修养之外,显然这对他而言是个不由分说的道德底线,是 登堂入室的先决条件——就像国家干部的“不贪污、不腐化”是两个不能动摇的 基本点。现在子路怀疑孔子的道德底线,他怎能不急。   在这底线之上,夫子谆谆不倦的,是他的礼制主义和道义主义,各方人士来 问政,他反复唠叨的就是这些东西:“为政以德。”“其身正,不令而行。” “上好礼,则民易使也。”“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先之,劳之。” “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行得正,坐得直,便能治理好一个部门一个国家?夫子的好政府主义的霍香 正气丸里虽有“先之,劳之”的药引子,却看不到半点民主的踪影,更谈不上对 官僚主义的儆醒了。至于“先之,劳之”,在他看来也不过是等而下,“无为而 治者,其舜也与!”但夫子的无为而治绝不是老子的小政府主义和无政府主义, 而是好领导带来好政府,好政府带来好国家的链式反应。这和“名正”-“言训” -“事成、”“修己”-“安人”-“安百姓”……是同一种逻辑。这可以算是 夫子一以贯之的学术逻辑了。一切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学会了做君子也就学会 了做领导或者君主。如此以来,政治、伦理、道德,三位一体,融会贯通,你中 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然而政治毕竟有它自身的逻辑,伦理也不同于道德,做人的道理把握得再好, 用之于安邦定国,协调人事,难免捉襟见肘。故而夫子每张口论政,总显得迂不 可及;而涉及君臣之道、仁爱孝悌,则恳切了许多。及至谈交友,谈待人,谈生 死,谈读书,就入情入理,撩人深思了。“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 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 不和。”“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这些言论无不散发着睿智的 光芒。   尤其是那句“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团结但不相互勾结,小 人相互勾结但不团结),其对人性细微处的把握,不能不让人击节。当今做跨文 化研究的心理学家们一度被“集体主义”的东方和“个人主义”的西方的问题搞 得焦头烂额。有的说集体主义的东方文化有利于团体竞争,而实际的情况却并不 总是如此,集体主义所表现的凝聚力,有力却不持久,刚硬却没有韧性,兴也勃 焉,废也忽焉。如果学者们翻翻《论语》,看到这句话,恐怕要自叹弗如的:团 结与勾结,本来就是两回事嘛;团体与集体,正如征服与虐待、克己与自虐,根 本就不是一样的概念。   这里当然不是说东方人天生醉心于勾结,而是说,东方的文化传统、社会制 度、教育制度,往往有利于勾结者而不利于团结者。一个不幸的悖论是:以孔子 的理念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恰恰不利于君子的存在。   这个制度有利于伪君子的存在。是孔子的良苦用心遭到曲解。还是他的主义 本身就蕴含着悖论?作为一个“君子”,孔子本身是不是也有言行不符的地方?   子贡说别人的坏话,孔子作痛心疾首状:“贤乎哉?夫我则不暇。”(《论 语·宪问第十四》)但是孔子真没有“方人”的闲工夫吗?当然不是,“若由也, 不得死其然!”“小人哉,樊须也!”这些话不是他在人家背后偷偷说出来的吗。 他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重标准?   正如禁欲者比任何人都更为欲望所折磨,孔子向往那些古代的圣贤,一心要 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其人性中的阴暗之处,恐怕就不得不奋力压制。葫芦按下去 了,浮起几只瓢来,大概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只是这种方式,一旦放之四海,恐怕会搞得人人皆伪。   再如,“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第 十》)孔子下班看到自己家的马厩着了火,问伤没伤人,自在情理之中。但是不 问马,就悖情悖理了。一句“伤人乎?”,我们几乎要对他的人文关怀表示钦佩, 而那故意不问马的态度,却让人觉着假惺惺的。你应该问,可为什么不问?问了 有何妨?   孔子不问马的态度显然是能博得群众的好感的,正如某个革命家将自己的侄 子亲手枪毙一样。这种态度有悖于人之常情,却有一种怪异的感召力。于是君子 与“小人”,领袖与群众的关系,用这种极端的套近乎的手段紧密联络起来了。 这些举动的潜台词当然不是平等,也不是正义,而是一种类似曲意逢迎的东西: 你看,我把马都舍得了……你看,我把侄子都杀了……。这是一种行为艺术,一 种群众喜闻乐见的偏执表演。而一旦行为艺术进入了生活,代替了生活,一种文 明便弥漫着虚伪做作的气味了。   说三   孔子和仲子,表面上看来,性格迥异。一个沉稳,一个鲁莽,似乎像光谱上 的蓝色与红色那么不沾不靠。但是他们却又一拍即合,发生着奇妙的共振。一个 说,一个做;一个创造,一个实施;这枚理想主义的钱币缺了哪一面都不可能。 脱下性格差异的心理外衣,两人的理性空间里站着的是同一个人:理在事先,现 实这只脚必须穿进观念的鞋中方才感到踏实。   “寝不尸,居不客”,“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立不中门, 行不履阈”,“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辑,小如授,勃如战色,足缩缩, 如有循”,夫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仿佛马戏团中训练出来扮演国王的猴子, 中规中矩,挺像那么回事儿,比之于仲由的“结缨而死”也毫不逊色。   虽然“结缨而死”未免有几分表演的意思,但是一个行为主义艺术家将性命 也搭进去了,这表演就上升到了信仰的层次,有些可敬了。而席不正不坐,割不 正不食的夫子,未免有点儿小器。   “结缨而死”成就了形式主义的极致,也是完美主义者血淋淋的宣言——不 完美,毋宁死。人类追求精致、“文明”的天性就像颓废的欲望,只要条件允许, 总是沉渣泛起,在这一点上人类难以逃脱轮回的宿命。孔子是形式主义的,更是 完美主义的,而尧舜禹汤之世,必定是完美的,是属于逝去的好时光的。这是家 道颓落的贵族子弟惯有的情怀,或做着红楼之梦,或追忆似水年华,或重构着黄 金时代的神话。   孔子是颓废的,优雅的,这颓废与优雅,或许对子路构成了某种诱惑;反之, 在孔子势利的眼神里,未必没有一丝渴慕生命和活力的神情。不幸的是,子路并 不是教主跟前那个粗鲁的跟班,不是刘备面前的张翼德或者宋江手下的李逵。尽 管后两者的结局也不过是成了英雄手底下的炮灰,扭捏作态却是没有的。子路不 是这样的角色,或者说,不仅仅是这样的角色。他不但登了堂,也入了室,被某 种主义实实在在地感染过了。于是才会有异样的举动。 【网萃】∽∽∽∽∽∽∽∽∽∽∽∽∽∽∽∽∽∽∽∽∽∽∽∽∽∽∽∽∽∽∽ ◆           “郑和下西洋”的几个常识问题 ·黄力民·   “郑和下西洋”的纪念热潮中,冠以“600年祭”各种书刊影视争先恐后诉 说着一个宏大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有一些不甚通俗的情节。   一、如何理解“郑和下西洋”早于哥伦布发现美洲若干年,早于达伽马首航 印度若干年,早于麦哲伦环球航行若干年   中国人对于航海史不是很清楚,多半也就听说过哥伦布、麦哲伦。哥伦布、 麦哲伦之前以及郑和之前欧洲人怎样航海、亚洲人怎样航海?如果不知道,则 “早于”之说就有障眼法之嫌。看起来,郑和航海与这几个西欧人的航海缺少相 比较的基本前提,谁早谁晚没有大的意义。   西欧人上述航行目的是寻找通往香料产地的新路线、发现新大陆(在西欧人 的立场)、有可能(例如在尚未建立国家的无人管辖之地)扩大领地,航行性质 是探险、开辟新航线。   当年欧洲人的香料之路是:小宗香料从南太平洋摩鹿加群岛向新加坡集中, 装上大船出马六甲海峡经南亚次大陆印度洋沿岸航行至西亚、东非,上陆穿过阿 拉伯人居住区,经地中海航行进入欧洲腹地。欧洲人不满意的是:此路线中转环 节多,所需时间长(两年),须面对阿拉伯人敌对行为(参见茨威格《大探险 家》,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7-13页)。   “郑和下西洋” 是受皇帝派遣出使与朝廷有关系的西洋各国,宣扬国威, 扩大邦交,附带有贸易方面的需求,走的是已有的航线。   南太平洋、印度洋的航海早已有之,比西欧人航海活动范围大。但并非只有 中国人,甚至不是中国人为主。譬如说,1497年葡萄牙人达伽马航行的意义在于 首次从欧洲绕过好望角抵达印度,而欧洲人再向东的航行就谈不上了因为亚洲人 在这条路上已走了多年。香料之路本身也表明南太平洋、印度洋的航海状况。   有论者称“15世纪最初的30年里,在亚欧大陆两端的东方和西方,几乎同时 向海洋进军。东方以中国郑和下西洋为代表,西方以葡萄牙亨利王子沿非洲西岸 探索为代表,东西方的航海在很大意义标志着人类的活动舞台开始由大陆转向海 洋”,实属牵强附会。又有说郑和下西洋“堪称十五、十六世纪世界大航海时代 的先驱”,问题是“大航海时代”的内涵远不只是“航海”,而且郑和下西洋连 中国的航海时代都没有引领出来。   二、郑和船队规模——“郑和率领由208艘船舶和2.78万人组成的船队”   过去说郑和船队有60余艘船舶,后来又说还有100多艘小船,可能有人觉得 啰嗦,干脆加在一块更气派,就这样连《明史》也给超越了。   我怀疑“100多艘小船”实际是大船携带的小艇,用于交通联络、救生、捕 捞等。即使60余艘也值得生疑,不妨引茨威格《麦哲伦》的一段话:“航行中存 在千难万险,麦哲伦最艰难的任务之一是一直要把5艘吨位不同、航速各异的舰 船保持队形不散,始终是个统一体。如失落一艘,在这海天茫茫、没有航道的汪 洋大海中,就休想再把它找回来。”(《大探险家》,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99页)   大规模船队较少见,以下是几个著名的例子:日本袭击珍珠港的机动部队30 艘舰船(含7艘加油船中途返回),航程约1.3万公里;日俄战争时俄国第2太平 洋舰队32艘舰艇,从波罗的海出发到达对马海峡战场,航程3万多公里;1943年5 月盟国横渡大西洋的ON-184运输队有38艘商船、8艘警戒舰艇、7艘搜索突击舰艇 (包括1艘护航航母)共53艘,航程约0.6万公里。这些船队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规 模都源于特殊的目的或特定的条件。   三、宝船的尺度   《明史·郑和传》有“宝船六十三号,大者长四十四丈、阔一十八丈”,按 明官尺等于31.1厘米折合成现代长度单位,这是一个木质帆船巨无霸。论者都承 认:“关于郑和宝船的研究,长期以来一直有争论。目前争论的主要焦点是船型、 船的尺度。”   反对者的态度十分鲜明,如造船专家杨槱的《帆船史》(上海交通大学出版 社2005年第88页)。赞同者多少有些羞涩,如蔡美彪《中国通史》第8卷只是照 《明史》的原话说,不折算也不渲染宝船之大。   这其实就是学术研究的现状。但好大者、炒作者却是不依不饶,这不仅有 “600年祭”的书刊影视,连教育部面向21世纪教材《中国历史——元明清卷》 (郭成康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96页)都要明明白白说宝船大者有138米 长、57米宽!   国外学者搞不清如此多的弯弯道道,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 以后的世界》(第1版)(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第31页)说“这些探险 队的规模和成就之大令人吃惊……一般的船宽150英尺,长370英尺,但是最大的 船宽180英尺,长444英尺”(按:北京大学出版社新出的斯塔夫里阿诺斯第7版 似乎没有这段话,此处存疑)。   现在换一个角度来看——造大船不是申报吉尼斯记录,当然要问它是什么用 途?除航空母舰外有史以来最大的军舰是“二战”时日本大和级战列舰,它容纳 了9门460毫米主炮,而当时认为大口径炮是海战制胜的决定性因素。现代最大的 船舶有数十万吨的油轮,因为船大运输成本低,油料的装卸不必停靠陆地码头而 没有港口水深、长度的限制。   按照“138米长、57米宽”的说法即使胡乱给它配上10米的吃水,宝船排水 量也得在3万吨以上,用来装什么东西?当时没有煤炭、矿石一类的工业原料, 粮食贸易尚未形成,瓷器、茶叶、丝绸有这么多?   就算皇帝毫无道理地下令造138米长、57米宽的船,工匠与驾驶者、乘船者 也要考虑这样的船会不会散架、会不会沉没、好不好操纵、怎么停靠码头?河南 太康造了比天安门广场还大的广场,也算是毫无道理,但至少没有安全问题。   如果1405年能造出138米长、57米宽的船,则此前应成功建造过120米、110 米……的船,造船技术与资料不至于失传得无影无踪。   四、郑和的身份   航海、作战、外交、贸易都是很专业的事,郑和在皇帝身边可能学会了作战、 外交、贸易,那么航海呢?哥伦布、麦哲伦是海员出身的航海家,事迹清晰。如 果郑和懂航海,应当留有文字资料;如果郑和不懂航海,则在他之下应有航海总 指挥,这个总指挥也是大英雄。1805年奥斯特里茨的“三皇之战”,俄皇、奥皇 都是打仗外行,另有军队总司令负责指挥,而拿破仑是统帅兼指挥。   云南曾经有人说郑和“习水性”,因为他出生在滇池畔,到了南京就演绎成 郑和“懂航海”。其实“习水性”不必有370平方公里大的滇池,几亩大的池塘 足够,而“懂航海”不是“习水性”的必然推论。要树立郑和的统帅或航海家形 象,需要有人深入研究而不是推测。   以上是些常识问题,如果向中、小学生与非专业人员概括地解说“郑和下西 洋”势必要涉及。应当有合适的方式解说这些历史事件,例如“哥伦布发现美洲” 就是居住在美洲之外的人类首次乘船到达美洲(这是就当时那样文明程度的人类 而言,不涉及更早的、史上无记载的人类的活动情况);“麦哲伦环球航行”就 是人类首次乘船环绕地球一周;这样的概括,事实、意义都在其中。   试一试解说“郑和下西洋”——皇帝派遣一支船队出使西洋,其特点一是比 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的航海活动早(提问:不是大家协商的全球行动,何谓 早晚?);二是船只特别多,有60多或200多艘(天哪,这怎么走!就是60辆马 车也不好指挥,是不是要装载的东西或乘船的人特别多?);三是船特别大,很 难建造(若要问船的尺度、排水量、壳板厚度、舵叶长宽、锚的重量等不是很清 楚);四是28年间出动了7次(这还真不好比);五是船队由郑和率领(提问: 郑和是航海家吗?)。   至于纪念热潮中“肯尼亚女孩沙里夫”的故事不必在此讨论,从有航海开始, 远洋航行的水手因故滞留他乡而留下后代或并不滞留他乡而留下后代是平常事。 某个肯尼亚女孩可能不仅有蒙古利亚人种血统、同时还有高加索人种血统,这样 来编排收视率会更高。但值得注意的是,此事反衬出历史学者的任何不慎重可能 不断遭人善意或恶意的放大。 ◆              1945年夏天的江西                 ·黄力民·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以下是发生在此前两个月的一些事情,摘自 《中华民国史事日志》(http://ef.cdpa.nsysu.edu.tw/ccw/02/1945.htm):   “1945年6月14日丙、粤赣边敌陷龙南、定南。   6月16日甲、赣南我军克定南。   6月28日丁、赣南我军克复龙南、虔南。   7月2日戊、赣南我军克信丰。   7月10日乙、江西我军克南康。   7月12日丙、江西我军攻入赣县。   7月19日丙、江西敌自遂川北陷万安。   7月21日乙、江西日军陷吉水。   7月23日甲、江西日军陷泰和(省政府所在地)。   7月25日丙、江西我军克万安。   7月27日戊、江西我军收复泰和,敌陷万载。   7月29日丙、江西日军攻入吉安,即被逐出。   7月30日己、江西日军陷上高。   7月31日戊、江西我军克宜丰(7月29日收复万载)。   8月1日丙、江西日军陷奉新(续陷高安)。   8月2日戊、江西我军克上高。日军陷峡江。   8月3日丁、江西日军陷新淦。   8月6日丙、江西日军退出峡江,北陷樟树镇。   8月7日丁、江西日军退出新余,进陷清江。   8月10日卯、江西我军克新淦(8月9日)清江。   8月11日乙、东京广播,一切军事行动均已取消。”   所说8月11日“东京广播,一切军事行动均已取消”可能是误记,8月11日从 新闻渠道透露出来的应是日本的乞降照会,战场上的日军在没有接到其大本营停 战命令时不可能取消一切军事行动。例如侵入广西的日军第11军7月底已全部收 缩在全县地区,预定尽快退出广西。8月11日日军退到全县以北设下埋伏,8月12 日始与中国军队一场激战,又于8月14日重占全县(郭汝瑰等《中国抗日战争正 面战场作战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416页)。最早的正式停战命令在 8月16日16时,日军大本营奉盟军最高统帅部训令向日本陆海军下达停止作战行 动解除武装令。   如果没有一点军事常识,恐难以看出《中华民国史事日志》所记录的是什么 事件,或许以为是一场战役中的拉锯战、攻防战。但如果拿江西省地图来对照, 线索就清晰了:事情于6月14日从江西省最南端的龙南、定南开始,大致沿今天 的京九铁路,北上向信丰、南康、赣县发展,再沿干线公路到遂川、万安,进入 赣江沿岸的泰和、吉水、吉安,顺赣江到峡江、新淦,8月6日到了樟树镇,姑且 称为南线路。另一起7月27日从万载开始,经上高、奉新、高安、新余,8月7日 到达清江,这算是北线路。于是我们恍然大悟,这是两支日军部队在行军转进, 一路与中国军队交战!当日军到达A地,《日志》上是“日军陷A地”,当日军离 开A地行军或攻击到达B地,《日志》上就是“我军克A地,日军陷B地”,如此而 已。今天的京九铁路定南与樟树镇两站间是456公里,当年从定南到樟树镇的 “南线路”里程想必也差不了多少。“南线路”沿线要么是干线公路、要么是可 以通航的赣江,也就是说,日军选择的行军路线是通衢大道,理由大概是可以加 快行进速度,也便于取得给养。   关于遂川,还要补充《日志》中两条早期记录:   “1945年1月29日甲、赣西日军陷遂川(该地有机场)。   3月11日丙、江西我军克遂川。”   则“7月19日江西敌自遂川北陷万安”说明遂川在3月至7月间曾再次陷于日 军。   现在要说一点背景。1945年4月美军发起冲绳岛战役,5月德国投降后苏军大 部队开始向远东方向调动,日军大本营决定收缩在华南的作战。根据大本营5月 28日“大陆命”1335号、6月4日日军参谋本部大连会议精神,6月10日日军中国 派遣军的南京会议决定,华南只留下确保广州、香港的兵力,其余部队向华北、 华中重要地区(指北京、上海、武汉周围)集结;在华南作战的6个师团先后转 归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直辖并开往华东地区:在广西柳州的第3师团、在广西宜 山的第13师团、在湖南宝庆(今邵阳)地区的第34师团经湖南、江西九江开往南 京附近,在广州附近的第27、第40、第131师团经赣州、南昌、九江开往南京或 济南(郭汝瑰等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 第1412页)。   在资料《昭和二十年的中国派遣军》(日本防卫厅编,天津市政协译,中华 书局1982年)查对上述日军部队的调遣,《中华民国史事日志》上记载的“北线 路”是日军第34师团,该部“6月11日从宝庆地区出发,经易俗河、浏阳、万载、 上高,8月上旬进入安义”,“7月10日接到‘到易家湾集结,然后转向南昌’的 命令…7月20日进入浏阳河南岸…避开万载、上高附近之强大的重庆军,过宜丰, 经奉新、靖安8月上旬进入友军的警备地区”(2卷2册第88页)。   《日志》上记载的“南线路”是日军第40师团:“直到4月,第40师团是在 华南广州第23军执行任务。6-7月扫荡了三南地区,7月从赣州出发,经由南昌开 往南京地区。…8月14日行近南昌…到达一个大河的渡河点三江口”(2卷2册第 89页,三江口在南昌以南约60公里)。 所谓“三南地区”应当指赣南的龙南、 定南,还有一“南”则是全南或虔南(赣州古称虔州)。   日军第34师团与第40师团按预定计划到达了南昌、九江地区,下一步将沿日 军既设的兵站线开往沪宁地区,但此时日本宣布投降。此后第34师团奉命转至浦 镇集结、第40师团奉命转至芜湖集结,虽然还携带着枪炮,但已属于非战争行动 了。两师团均于当年11月下旬在指定的集结地缴械投降,然后遣返回国。据查, 第34师团与第40师团是日本陆军的乙种师团,正常情况下一个师团编制员额1.4 万余人。   当我们看到处于垂败之际的两支日军部队居然在江西省如此横行,会感到怎 样的一种震撼!   首先要问中国军队在哪里?在《中国抗日战争史地图集》(中国抗日战争史 学会等编,中国地图出版社1995年)第272页的“湘粤赣边区作战图1945年1月中 旬-2月中旬”可查到,定南是中国第7战区司令部驻地,吉安是第3战区司令部驻 地,南康以西不到100公里的湖南汝城是第9战区司令部驻地。当时全国(关内) 的大战略单位共11个战区、4个方面军,在湘粤赣边区就有3个战区司令部,一定 是兵多将广。   政府与民众呢?这里有江西省政府(驻泰和县),因此还有诸多厅局府县; 南北方向从定南到樟树、东西方向从赣湘边到九江,也得有数百万民众。   都有,但是没能挡住日军两个师团的战略转进,更不能消灭它。   那么仗是怎么打的?没有心思去查阅历史资料,因为无权去责怪先辈军人、 先辈政府官员、先辈的父老乡亲。这里有省城有众多的县城,有自己的家园,血 与火的过去一遍又过来一遍,没有谁会把这当儿戏,他们一定尽了很大的努力, 许多人为此而永远倒下。   退一步说也不忍心责怪,当年的作战条件、工作条件、生活条件不是许多今 人所能想象和承受的——不必说草民与大兵,即使贵为军长师长、省长专员呢。   在万般悲愤之际,先辈一定高喊了“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   后世的读者该喊什么?   日军有些强悍。不说飞机大炮军舰吧,60年前曾经有百万日军缴械投降其武 器装备全部交给中国回日本去了,而今天日本的飞机大炮军舰依然不差——虽然 日货充斥市场,但飞机大炮军舰肯定买不到,所以不用“抵制”。人类的进步不 止是物质运用的进步,更不可忽视的是组织与制度的进步。当年的日本便有完善 的军事制度。以日本陆军为例,“七七”事变时只有17个常设师团,到战败投降 时已发展到170多个地面师团、120多个独立旅团,支撑这个庞大队伍的有军官教 育体制(研究军事历史者若要查找某日军将官的资料,最方便的检索工具就是陆 军士官学校毕业期数)、动员体制、指挥体制、训练与伤亡补充体制,还要有官 兵晋升制度、官兵轮值回国制度等,每个师团的编组(编制员额、武器装备数量、 兵员来源)都要有精确的标准。推测一下,部队如何投降也有制度吧:上缴的武 器、装备、马匹必须符合几级保养状态;缴了械的日军在指定地点集结,列为战 犯的进监狱为国家承担耻辱,更多的人静候安排遣返回国。中国人非常熟悉又痛 恨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说过一件小事:在野外行军打仗,每晚宿营时作 为长官的要尽早洗澡,以免属下因等待长官先洗而受耽误(参见稻叶正夫,《冈 村宁次回忆录》,天津市政协译,中华书局1981年),可见军人的野战卫生制度 也是很健全的。   1945年10月15日,东京盟军最高统帅部下令废止日军大本营及参谋本部、军 令部,末任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陆军大将、军令部总长丰田副武海军大将解除军 人身份。11月30日日本内阁陆军省与海军省撤销,代之以第一、第二复员省,陆 军大臣下村定大将、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大将退出内阁,文官首相币原喜重郎兼任 第一、第二复员省大臣,旧日本陆海军彻底消亡。   那些支撑旧日本陆海军的军事制度当然也废止了,但是它与日本陆海军的消 亡不一样,它的废止不会彻底,它是写在纸上的,被人研究来研究去反而会更加 完善。   对于1945年夏天江西的这段沉重史事的评说是非常困难的,如果觉得有必要 认真反省,那么关于制度重要性之说也许不是片面的。怕的却是众说纷纭一番之 后又归于平静。 ※※※※※※※※※※※※※※※※※※※※※※※※※※※※※※※※※※※ 本期编辑:肖毛 本期校对:一华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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