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4/06 (第一二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如果                   § 云 亮:如果            §     ·云 亮·                   § 【网讯】              § 如果一个人埋在黑暗里                   § 如果一个人在黑暗中发芽 【牛肆】              § 开了一树的花                   § 如果一个人情不自禁 村 夫:鸡肋            § 公开了这个事实 王庆卫:降半旗、比主子、跪垫文化  § 并多嘴说出那是一种 周镜波:张平——政治童话的泡制者  § 聚起你所有的灯也撕不破的黑暗                   § 你是不是从此戒掉了 【丝露集】             § 走夜路的习惯                   § 毅然决然,不由自主 流 沙:默默开花          § 还是不知不觉 张晓虎:网路真话说当年       § 傅昌尧:麻五婆           § 简 杨:11982         §                   §      【网里乾坤】            §                   § 黄力民:祖孙三禅让         § 虎 子:单于已在金山西       § 陈 锐:韩非的思想与当代社会    § 方舟子:进化·达尔文(二)     §                   § 【网萃】              §                   § 网人诗选              § (古呆、晓鸣、辛哲、东海一枭、胡遵、§ 西棣、游离、姚彬、訾非)      §                   § 【网讯】∽∽∽∽∽∽∽∽∽∽∽∽∽∽∽∽∽∽∽∽∽∽∽∽∽∽∽∽∽∽∽ ◆ 2003年8月4日,方舟子因《探索与争鸣》杂志连续三期刊登化名“野鹤” (天津画院汪国风)的造谣、诽谤文章,向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起诉该杂志的 主管部门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11月6日开庭审理。2004年5月25日北京市西 城区人民法院合议庭(审判长:曹宁,审判员:刘红,代理审判员:王建)做出 一审判决,判决书中的判决部分全文如下:“本院认为,争议的文章刊登在《探 索与争鸣》杂志学术争鸣栏目,该文主要涉及对原告一些文章观点的反驳与批评, 也涉及对方舟子现象的批评,属于争鸣性质。因文引到人,虽个别文字对原告有 过激评价,但该文文风是开展批评,属于学术争鸣的范畴,不构成对原告名誉权 的侵害。原告之诉讼请求,本院不予支持。综上所述,判决如下:驳回原告方是 民之诉讼请求。案件受理费用八十元,由原告方是民负担(已交纳)。”方舟子 认为这个判决不看“野鹤”文章的实质内容是否构成侵犯名誉权,而只依据文章 的表面形式即认定不构成侵权,是非常荒唐的,已向北京第一中级人民法院递交 上诉状。 ◆ 以下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04年第18期唐建光、刘溜的报道《中国构建互 联网上的监控系统》。   一排排电脑一字儿摆开,萤幕上既有打开的网页,也有常用的聊天工具QQ或 MSN,电脑前的人运指如飞──这熟悉的场景看起来跟普通的网吧毫无二致,然 而在此上网的并非普通网民。   他们是新浪网的社区管理人员,一边在论坛里巡视,一边手脚麻利地删掉其 中一些帖子。   新浪,或许是中国目前最庞大最活跃的言论阵地。在其辖下的100多个BBS和 100多个聊天室里,最高峰时有6万人同时发言;同时平均每天在BBS上贴出数万 个帖子。   此外,新浪自己还会发出上万条新闻──这相当于300个版的对开报纸。每 条新闻通常还会跟帖数条乃至数千条的网友评论。在这个意义上,它可能是中国 资讯容量最大的媒体。   同样,艺龙旗下的西祠胡同超过100万的注册ID和近6万个各类讨论组(2003 年初数据),也把西祠变成了一个超级媒体。在这里,网民不仅是资讯接受者, 还充当新闻记者、评论员、道德法官等多重角色,对资讯进行着“DIY”式的加 工。   从传统媒体的垄断中解脱出来,在网路时代,每个人似乎都可以成为资讯的 主宰。   但是,在网民们无忌放言的同时,一家大型网站的社区经理却形容自己的工 作“像随时抱着个炸药包”。对于这名姓李的网站管理人员来说,最艰巨的任务 是保证如此庞杂的资讯的安全性──随时可能出现的某个疏漏或许就意味着不可 预测的后果。   在中国的法规中,包括淫秽、色情、暴力等内容在内,有9至10种资讯被判 定为违法,不能出现在互联网上。   但难免有别有用心者或恶作剧者触动底线。李说,他和同事们的重要工作就 是和这些看不见的对手斗智斗勇。   网上门神   “请注意发言用词,谢谢合作!”   不少新浪聊天室的用户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在输入发言后,有时换回的只 是这样一句不动声色的提示,没有任何解释,即便你想不出自己的发言哪句不合 适。   在2003年的一段时间,为防止“谣言”传播,某些网站聊天室里,连“非典” 两字都无法显示。显然,此时你面对的只是冷冰冰的机器,只能无奈。   在这样的资讯对抗中,不具备一定的技术手段是难以想像的。而要挑出资讯 海洋中的一些杂质,拥有封锁和过滤功能的防火墙是最有效的手段。   在资讯安全领域,过滤软体是最普遍应用的工具。从网站、网吧、局域网到 个人电脑,它都扮演着“门神”的角色,防止用户发出或者看到不宜出现的内容。 最简单的是家庭电脑使用的反色情软体,阻止孩子看到儿童不宜的东西。   据那名大型网站的李姓经理透露,在他所在的网站的防火墙上,设定了100 多个关键词,各聊天室或BBS根据自己的特点还设定了其他一些关键词,主要是 涉及淫秽等各类不良内容的词语。这些关键词是根据法规并和有关部门商讨后确 定的,随着形势的变化,需不断更新或增加。   一旦网上出现含有这些词语的语句,将立刻被过滤掉。   北京邮电大学资讯安全中心是该类技术最早研制者之一。该中心徐国爱副教 授介绍说,最早在1998年,他们研究出一种个人防火墙,从主机对资讯进行过滤, 技术很简单,即在“黑名单”里列出不健康网站的网址,加以过滤。但随着形形 色色网站的不断涌现,这种办法很快就行不通了。   2001年,他们按公安部标准开发出瀚博监控软体。这套软体用的办法是“关 键词过滤”与“关联”,“关键词过滤”就是先设定一些关键词,视它在一段文 字里占的比重来判断是否为不良资讯,“准确率在95%以上,也即错判率小于 5%”。“关联”,即建立一个关键词模型,设定先有哪个字,后有哪个字,中间 隔的距离在什么范围之内,以防止关键词在一段文字里间隔写,就像古代的“藏 头诗”。   但是,既然是机器自动识别,就难免有误伤。正如网民时常抱怨的,为防万 一之失,网路公司往往撒大网,将所有“涉嫌”词语纳入“黑名单”中,有时导 致一些正常的语句都无法显示出来。   “这是技术的局限,”北京大学资讯安全研究室副主任段运所博士告诉记者: “全世界在技术上还做不到自然语言的完全语义理解。”他说,机器只会根据人 设定的内容进行识别,但好坏它不知道,最终得由人去识别。   这样的矛盾困扰着全世界。著名搜索引擎Google的SafeSearch功能可以过滤 色情网站,这对孩子们无疑是好事,但最近由哈佛法学院互联网与社会研究中心 发布的一份报告发现,包括白宫网站、IBM、美国图书馆协会和一些服装公司的 网站等都将被无辜地过滤掉,很多仅仅是出现“成人”这样一个字眼的新闻报道、 网站和游戏,都会被拒之门外。   尽量实现“精确打击”,“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这尚是 科学家们努力的理想境界。   人脑监视电脑   “你永远不要相信电脑比人脑聪明。”段云所说。   另一方面,机器的“弱智”还可能漏过一些处心积虑的捣蛋者,因此,李经 理最终还得用人脑去监视电脑。他手下有数百名专职或义务的“网管”,24小时 看管荧幕,一个网管要盯住几十个聊天室。他们都受过专业培训,持证上岗,具 有高度的警惕性。这些网管会被网民们戏称为“大妈”──是网路上的“联防队 员”。   新浪网也有十几名员工版主和更多的义务版主,“每天几百万条资讯,都是 一条一条地看。”新浪网客户服务总监钟延说。新浪的要求是,对于不良资讯, 版主必须在30分钟之内作出反应,其许可权小至删帖,大至封IP。   聊天室里通常更为热闹,对于违规发言者,惩罚方法也更多,包括“踢人”、 禁言等──网易聊天室的系统管理员“夜无边”说,踢分为踢ID和封IP,普通管 理员无封IP许可权,只有系统管理员才有。踢人分明踢和暗踢,明踢一般针对捣 乱,骂人者;暗踢是对付那种网名昵称极为不雅或者发布色情、广告资讯且屡教 不改者,此类人不须公告,以免造成二次污染。   监控网路,对网管是一个艰巨的考验。李举例说,国内网民在早晨四五点钟 可能已昏昏欲睡了,而这正是管理员最紧张的时候,因为一到早晨就是浏览高峰, 如果有害资讯没被及时删掉的话,那责任就大了。   用几百名网管来监督几千万的网民,很难做到万无一失。此时就需要“义务 协管员”的帮助。“协管员”都是铁杆网友,“本身素质比较好,对网路比较熟, 也愿意帮助我们来共建良好的网路气氛”。李经理说。一旦发现有异常情况,他 们就立刻通知网管,将发言删除或把捣乱者踢出去,并把涉及违法的不良资讯向 有关部门汇报。   “也可以说我们在网上部署了眼线。”李说。   另一类“协管员”是各类BBS上的版主,一则援引有关部门文件的报道这样 描述,“网上版主也要有政治头脑,具备工作责任心强、政治敏感性高、社会阅 历和知识面广等优秀素质,起到对网上内容把关的作用。”   一场“人民战争”   作为中国最大的ICP,新浪网所构架的安全体系,只是一个全国性的庞大安 全网路中的一环。   经过数年探索,政府已经意识到,单靠数量有限的“网路警察”,要有效地 应付数千万网民和浩如烟海的资讯,几乎不可能。因此,一方面借助于法律的完 善,一方面借助于电信运营商、网路经营者和网民的力量,一个网路安全体系已 初步形成。   换而言之,中国静悄悄地打了一场对付网路有害资讯的“人民战争”。美国 智库蓝德公司副总裁毛文杰说,在监控资讯内容方面,“中国政府让因特网服务 商进行自我检查的机制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新浪和北京的130多家网站还在2002年签署了一份《中国互联网行业自律公 约》,承诺“不制作、发布或传播危害国家安全、危害社会稳定、违反法律法规 以及迷信、淫秽等有害资讯,并对用户在网站上发布的资讯进行监督,及时清除 有害资讯。”   这个公约还要求,互联网接入服务提供者应“对接入的境内外网站资讯进行 检查监督,拒绝接入发布有害资讯的网站,消除有害资讯对我国网路用户的不良 影响。”   公约的起草和签署是由中国互联网协会牵头组织的,这个协会的副秘书长黄 澄清说,目前已有数千家企业签了字,它们还经常展开自查和互查活动,以保证 网路的清洁。   在北京著名的飞宇网吧,共有320台机器,专业网管8人分两班,服务员10人。 网管负责即时监控,而服务员会在机器之间不时来回巡视,如瞥见哪位顾客打开 了非法网页,服务员会转身告诉网管,由网管在系统上发私信给该顾客予以提醒。   类似的自律行动,已经普及到中国大多数网路从业者。黄澄清相信,自律是 互联网健康发展的重要一环。   网路追踪者   自2002年北京蓝极速网吧大火之后,网吧成为公众舆论的焦点。政府部门在 痛定思痛之后,也以此为契机加强了对网吧的监管──从治安监管到内容监管。   从这年5月开始,全国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互联网有害资讯专项清理整 治”,到11月份,全国近20万家互联网营业场所被砍掉近半,按新颁布的法规要 求,保留的网吧被要求安上一种管理软体。   刘福海,辽宁省锦州市公安局公共资讯网路监察处警官,俗称“网警”。 2003年春节过后,他就忙着给全市近600家网吧安装一种叫“辽宁省网吧实名制 管理系统”的软体。此后,网民要在网吧上网,必须持身份证购买一种上网IC卡, 不划卡电脑就不能使用。刘说,这可以防止未成年人进网吧。   当然,这种软体的功能远不止这些。它可以过滤和遮罩几万个含有非法资讯 的站点。如果有人浏览黄色资讯或其他不良网页,软体会自动向公安机关的监控 中心系统报警,并显示网吧地址和操作机器的编号,公安机关就可查处违法网吧 业主和上网操作者。   在锦州市公安局网监处的机房里,一台电脑监控着全市网吧里的约20000台 电脑的动向。   锦州和营口、丹东、大连是辽宁省首批全面安装此种软体的试点城市。辽宁 省公安厅公共资讯网路安全监察处处长崔大迎说,全辽宁省所有网吧──在2003 年共达7000多个,都将被置于该软体的监控之下。而在辽宁,约有40%的网民通 过网吧上网。警方由此可以对他们实行极为有效的监察。   网吧实名制,是2002年颁行的《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做出的 规定。警方最初要求网吧对上网者进行手工登记,这种被称为“电子身份证”的 实名上网卡很快被认为是更严格的措施。   根据法规要求,网吧管理软体还可以自动记录电脑上60天内的上网记录,而 IC卡上记录了上网者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等资讯。这样,从理论上讲,管 理者可以据此找到每一个上网者。   北京那家大型网站的李经理举例说,比如见网友时,你的手机被骗走了,现 在只要你向警方报案,提供你的网名和上网时间,就可以用技术手段找到对方, 通过法定程式要回你的东西。   这样的监控系统很快从部分省份推广到全国。2004年4月27日,中国文化部 官员宣布:到2004年底,全国各地网吧都将安装“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电脑 经营管理系统”。通过这套监管系统,文化行政部门将以高科技手段对网吧实行 全程实时监控,并对“网吧运营不良文化产品”进行监控。   文化部党组成员、纪检组组长常克仁是在“全国预防青少年违法犯罪暨学校 周边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会议”上说这番话的,这显示,防止网路不良资讯毒害青 少年,是这项决策的重要目标。   当然,此类措施的效用远不止于此,它同时将使在网上从事非法活动的人逃 脱追踪。   在轰动全国的清华北大爆炸案的侦破中,这样的天罗地网就显出了威力。据 公开消息披露,案发后,清华北大均收到疑为来自嫌犯的电子邮件,并侦测到嫌 犯来自福州,迅速将正在网吧上网的黄昱翔捕获。而据香港《文汇报》报道称, 黄作案后回到福州,在聊天时竟将作案过程当作听闻的消息详细道出,想不到警 方已通过互联网监控系统,过滤到了这些内容,并锁定其行踪。   对于政法部门来说,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进展。他们相信,犯罪分子不可能 在网上做到来无影去无踪。通过对用户(无论在网吧还是在单位、家里上网)、 上网服务营业场所及网路运营商的层层设防,处处留踪,违法的上网者将无处藏 身。   随着种种举措的实施,一张覆盖整个互联网的“安全之内”,正在中国编织 完成。 【牛肆】∽∽∽∽∽∽∽∽∽∽∽∽∽∽∽∽∽∽∽∽∽∽∽∽∽∽∽∽∽∽∽ ◆                鸡肋 ·村夫·   我写过《车忆》一文,那是歌颂我那辆自行车的光荣历史的。后来它随我来 到城里,先是放在杂物间。不久,大街小巷满是黄包车了;到乡下去,中巴车又 可以招手即停,所以它就不再担当什么重要任务了。如此在杂物间躺了一年有余, 便满身锈迹斑斑了。后来杂物间也拆除了,因为要腾出这个地方拼建宿舍。于是 我就将它移放到楼梯口,仍然是十天半月不去理会它。   忽一日,自行车不见了。   倘在先前,我一定急成猴子一般了。但这回却没事儿一样,因为我知道这锈 迹足以让贼骨头不愿多动心思。当然,这也表明我与自行车的亲密感情已经日益 淡化。事情就是这样蹊跷,越是不当回事,反而越不会出事。第二天我就发现那 车了,那是建筑队的一个小后生骑着。显然他是昨天下午收工后骑回家的,早上 又大大方方骑回来了。我问他,他毫不掩饰,也没说声对不起,反而嘻嘻道: “你这破车,反正也不会用了,卖给我算了。”   这话倒实在,只是我对他的“不打招呼”有些气恼。再说这车,外表虽破旧, 但骨架还不错,只要稍作侍弄,便可风光依旧。当下我问他:“那你出多少钱?”   “5元。”   这不是开玩笑吗?我心里这样想,但嘴上没说,自顾嗵嗵嗵上楼了。在家对 妻子一说,妻道:“既然这样,这车该转移个地方了。”   我将自行车拉到机关大院的车棚里。   隔了些日子,车棚要翻新改造,机关事务处通知各车主另找车位,否则按无 主车处理。恰巧那时我出差在外,于是这车便做为无主车处理掉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过去得心中没留下一点涟漪,连妻也只是“嗯”了一声, 便没有下文。   那一天路过一家电器修理店,店门头黑板上写着收购废旧电视机的告示。我 家已买来25寸彩电,原有的14寸也该退休了。我进内,见小老板正埋头拆卸一架 旧电视机,满桌都是叫不上名的零部件,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那辆被处理掉的自行 车。我知道机关事务处是决不会象小老板这样自已动手处理的,那么他们交由谁 处理呢?肯定是交由象小老板这样能够处理的地方。这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否则 我还真找不到车位呐!除了又扛回宿舍那楼梯口。而那样我是决不会做的,否则 让小后生碰上,无意中问上一句,我便尴尬死了。说到底,这破车不就是一堆废 铁吗?不,应该说是一堆垃圾。这垃圾让人帮着搬到垃圾池去,你说能不给他5 元钱?而今小后生反倒给了你5元,你不要,却呼哧呼哧拉到机关大院让人处理, 你说犯傻了不是?   而且进一步想,小后生委实是够朋友的。他没有半点苟且,这可从他毫不掩 饰这一点上得到证明。他出价5元,多半也是有所考虑的,仿佛检查组下乡,品 尝山珍海味之余,剔牙问该付多少钱,他能开出个大价钱吗?出个5元,意思意 思得了,这是双方都心领神会的。不是榆木脑袋就该知道小后生是为我们盖房的, 这时节是我有求于他,而不是他有求于我呀!偏我不知好歹收回破烂车,让他每 日下午收工后,凭双腿一步步走着回家。他老母亲自然是按时做好饭菜的,这回 便得倚着门闾张望了。张望之余还要担心,担心大街上的大车小车横冲直撞,担 心哥儿朋友的歪门斜道,担心……终于等到了,而饭菜却冰冰凉了。小后生吃饭 总是狼吞虎咽,他年轻力壮自然不要紧,但老母亲却边吃边打冷呃,一不小心便 犯了肠胃病。火急火燎送到医院,大命倒也无妨,但小后生的几个月工钱却搭进 去了,这还不都因了我那破车吗?   而且这事还没有完。小后生已到了恋爱年龄了,他该有女朋友了,也许那几 天正打得火热,相约在金紫山下,溪滨路边,小学操场,影院门口……然而便因 了我这破车,他迟了半个钟头,骄傲的公主生气了:这不是拿她不当回事吗?5 分钟倒也罢了,半个钟头呀,你且说说看!他能说拿5元钱买不成一辆破车吗? 一个大后生,寒碜死了!她能选择这样的男人做自已的终身依靠吗?说不定一对 恋人,从此就拜拜了呢!   而且这还只是往小后生这边想。如果掉过头来,让小后生的老母亲想,让小 后生的女朋友想,让小后生的亲朋好友想:一个小老头,守着一辆破烂车待价而 沽,负气扛到机关大院,这将是怎样一个笑话!这笑话传到我的亲朋好友耳朵里 了,传到我儿子们的耳朵里了,传到儿子们的女朋友耳朵里了……   而且这还只是一辆车,还有旧彩电呢,还有旧纸箱呢,还有旧书报呢,还有 许多许多其它的破烂货呢……   记得小时候村里有邻居俩,因为将对方门头的垃圾扫到自已的垃圾池里,双 方激烈地争吵起来,以致差一点动了手脚。于是,在我的心目中,他们就成了 《儒林外史》中那位挑去一茎灯草方肯死去一样的典型。现在想来,这事倒不难 理解:农人种庄稼,庄稼要肥料,垃圾就是肥料呀!倒是我的这些破烂货,大多 是些想想有用其实没用而且永远不会再用的东西,尚且不肯轻易丢弃。而且丢弃 这些破烂,不说施惠于人,而于小后生、小老板这些拣拾或出价者们却委实可以 派上用场呐!若这样与邻居俩一比较,我又成了怎样的人了?   行文至此,我想我必定要遭人耻笑了。对于这耻笑,我将坦然承受之。先前 我也曾耻笑过阿Q,但我自已不也随处表现出阿Q吗?《三国演义》中有关“鸡肋” 的故事是众所周知的,这东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敢说,国人中的这种“鸡 肋心理”,与阿Q精神一样都是普遍存在的。聪明的杨修便因这事冒犯了曹操, 招来杀身之祸,曹操吃了败仗后,才不得不丢掉“鸡肋”。曹操本是醒悟的,只 是出于嫉妒,碍于面子,因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们醒悟就 难,杨修的子孙们又不愿再惹事,5元钱的代价也无关痛痒,所以要丢弃“鸡肋” 就怎么也果断不起来了。 ◆           降半旗、比主子、跪垫文化 ·王庆卫·   古往今来,中国的造鬼运动绵延不绝。国人没有上帝,只好造出些明君贤相、 圣人清官,把些尸骨未寒的死魂灵涂脂抹粉,来适合终极关怀的需要,并满足颇 具中国特色的跪拜欲。好象惟其如此,方能找到一个现世的道德支点让自己心安 理得。世道人心的需要,不是此人实际怎么个好法的问题,而是不好也得好的问 题,“就是好来就是好”的问题。鬼好在哪里不用管,真好假好也不用管,反正 有这么一位就行。要是没有一个鬼圣人戳在那里,中国人心中不塌实。哪位吃错 药,胆敢提出新说法,质疑鬼圣人的道德真伪,便犯了渎鬼大罪,全民共讨之, 共诛之,没人跟你讨论鬼到底干过些什么。   造鬼选材有讲究。一是必须社会地位高,以便草民仰视;二是要有平民意识, 让草民觉得亲切。三是相对“穷”,草民觉得贴心。有了上面三条,基本上就满 足了加工要求。另外还有一点,死的时间不能太久远,久远就不热乎、不能温暖 人心了。所以百姓们往往翘首以待,只等此人一死,立马被膨化,填充进国人心 中虚位已久的神龛,即活在心中。官越大而架子越小,则牌位越大,道德水准与 权力等级成正比。说白了,连道德样板都是官本位意识的体现。   如当年军阀集团的诸葛亮,死了以后,蜀民跌撞而哭,至有哭死者。死后连 他儿子诸葛瞻也沾光,蜀国辄有好事,百姓就相传“葛公所为也”,陈寿说他浪 得虚名。造鬼运动与时俱进。最出彩的事情还是在当代,就是跟洋人比主子。不 久前有人编造什么联合国降半旗事件来煽情,在感伤癖的满足中,也宣泄了某种 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看咱家的主子!他洋人能比?咱这小民当得多值,哼。不过 洋人不以穷为高贵,也不以无子女为廉洁,更缺少主奴意识,所以未见把政治家 造鬼的举动。估计没有几千年当狗作奴才的封建文明史积淀,也很难理解编造 “比主子比赢了”故事的动机。   古人嘲笑洋人膝盖不会打弯,对自己善于下跪的优越感溢于言表。磕头用的 跪垫倒真是国人的发明。这是比什么四大发明或裹脚布、痒痒挠更能代表国民性 的东西。现代社会中没这玩意,但是文化使然,国人心里时常还装着一个,或隐 或显,准备听到某个名字时铺在地上,匍匐下去。仿佛这么一来就有了向善之心, 当个好人就有了奔头。确实达到了手中虽无跪垫,心中却有跪垫的境界,不拜犹 拜的境界。孔子教人敬天地畏大人,骨子里有让你当个令今上放心的好黔首的意 思。那样就可以尊卑有序、垂拱而治了。所以为安定团结起见,历代统治者对造 鬼运动是积极的,至少是默许的。深受五千年跪垫文化影响的国人,也一辈辈积 聚起造鬼的冲动,实践着寻找屈膝对象的集体无意识。   造鬼运动和跪垫文化,与现代社会的公民意识格格不入。拿跪垫文化和造鬼 文化意淫联合国,更是丢人丢出了国界。跪垫文化不抛弃,国人就不会获得正常 的膝盖、公民的底气,永远还是些草民、庶民、“咱老百姓”之流,只能听着句 句闪金光的讲话,学着高屋建瓴的理论,无可奈何地被人代表,被人鼓舞教育引 导,忍耐活人的平庸,缅怀关于死人的谣传,子虚乌有的鬼话却还会层出不穷。   死鬼早已木然,活人当知蒙羞! ◆          张平——政治童话的泡制者 ·周镜波·   我喜欢躺在床上看书,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十点,除了凌晨两点到八点睡 觉外,我埋头在这本书里,一气读完张平的《国家干部》,期间许多次泪水不禁 夺眶而出,滴落枕上。这些泪水甚至让我自己震动,以至于一次次不禁停止阅读 问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一个已经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多年没有什么事情能让 自己的情绪难以自抑到情不自禁哭的程度,在我记忆中,上一次流泪是父亲去世 时,那次是嚎啕大哭。   和我不同的是,我的女友是个容易落泪的人,甚至在看《还珠格格》这样的 肥皂剧的时候,也常为一个简单的情节抹起眼泪来,我每次笑她幼稚的同时,也 为她的善良而感动。   那么我的这种流泪是为什么呢,我在想。人流泪会有各种原因,感动、恐惧、 痛苦、愤怒等情感,都会让人流泪,但是能够用来概括我的流泪原因的词语,我 在稍一思索之后,便否定了感动这种情感,而选择了悲愤这个词语,如果把悲愤 拆成两个词语,便是悲痛,愤怒。   可以说明的一点是,我并非专业写手,甚至也未曾在报纸上发表过什么宏论 或者豆腐块短文,在文字上我顶多算是一个爱好者,我放下手上的工作来写这些 话,完全是情之所至,随感而发。甚至在生活、修养、思想上,我也无法否认, 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也无庸讳言,这本《国家干部》,我买的是大学校 门口一家盗版书店的书,售价十元,这样的盗版书,在我的书架上有十多本。   张平的书,我看过几本,如《法撼汾西》、《天网》、《抉择》等,这些书 都属于政治题材,而主题基本都是一以贯之:正义战胜邪恶。但是一再思考的是, 我们国家的干部队伍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邪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派系、斗争?   我为什么买这本书?因为中国的政治,或者说是官场,在我的阅历和认识中, 始终是一个让我无法理解而又心生恐惧的领域。从手段上我理解在中国怎么样做 一个政府官员,但在道义或者说在情感上,我推已及人,无法理解怎么样才能在 中国做一个政府官员。   中国的官场实在太险恶了,这是我作为一个局外人的想法。如果说鲁迅从中 国五千年的封建历史里看出了“吃人”二字,那么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看历史,也 看出中国从古代至今的历史,一直都没有消失的两个字就是“玩人”。而中国政 治的艺术,就是“玩人”的艺术。在张平的书里随处可见类似的分析,如《国家 干部》代序里即有:在平稳时期,数不清的英才却常常得同庸人与小人,甚至得 同腐败分子在一起苦受煎熬,他们同是政治的产物,然而他们中间的不少人并不 真正了解政治,以至于有些人常常在拒绝和瓦解着政治,以至于常常在政治的巨 轮下粉身碎骨。——多么让人望而生畏!这就是中国的官场吗?但谁能够否认这 不是中国的官场?   每个人小时都美好的梦想,也许是科学家,也许是艺术家,或者建筑师,当 然也有做大官的梦想。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我并没有成为科学家,也没有 成为艺术家或者建筑师,但是我一直认为,只要我努力,并非没有可能性,但是 唯独做一名拯济万民的大官的梦想,却早已被我纳入妄想的范畴了。在中国做一 个政府官员,是否需要将灵魂出卖给他人,是否需要把良心喂给狗吃才有可能?   我知道这样说肯定会有人,特别是干部群体里的那些人,会说我“幼稚、可 笑”,但是请问这样说是根据某种惯性的思维方式,还是根据中国官场的实际?   如果说中国官场的实际并非我说的这样险恶的话,那么可以说,那些我们党、 我们政府曾经拥有的浩然正气已经快要被充斥于这个国家的肮脏污臭之气所淹没! 如果真正愿意拿客观的而非我们许多年养成的形而上的眼光来看这个社会,请翻 开任何一张报纸分析一下,几乎每十件事故里,就有八九件其根本原因是因为政 府及相关管理部门,也就是干部队伍的失职造成的!而在那些事故里,大大小小 的干部又往往是以审判者、调停者的角色出面,又有多少干部为自己的失职、渎 职甚至违法犯罪行为负责过?   所以我看《国家干部》,以及张平的其他政治题材的书,始终觉得,他不过 在一厢情愿地炮制着莫须有的政治童话。为什么张平书里的那些一身正气、敢做 敢为的官员,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很难看到?相反,为什么张平书里的那些反面角 色,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却经常看到?真的是邪不压正吗?为什么在中国正不压邪 的事情却那么多?有那么多的事情让人愤怒,而让人愤怒的事情又往往出自我们 的干部队伍。   不要说我的经历不具备普遍性,最能让一个人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如果说 其他人所见所闻和我恰好相反,岂不怪哉!我作为一个最普通的百姓,恰恰说明 了我的普遍性。   举例说明:十万人自发聚集在市委市政府门前为夏中民请命,这样的事情, 在中国有多少?而在人代会投票前,打招呼开动员会,这样的事情又有多少?象 夏中民这样谁都可以登门拜访,忙碌得顾上不吃饭洗澡的市长有多少?不收礼、 不吃请的官员在中国又有多少?市长定期在电视上回答群众现场提问的市政府官 员,中国有吗?   所以说在张平的书里,反面人物的那些所做所为,我们在现实中司空见惯, 反倒是正面人物的那些作为,我们在现实中难觅踪影。   张平在后记里说《国家干部》“是一部现实小说,一部政治小说,或者一部 有关政治的现实题材小说”,我不同意!   我以为,可以这么概括张平的一系列小说,“是一部童话小说,一部政治童 话小说,或者一部有关政治的现实童话题材小说”。   张平的小说,很适合拍政治题材的影视作品,可惜,也只能是一些政治童话 题材的影视作品。   从一本书的角度,我也能够理解张平的苦衷,如果不这样写,是否太黑暗, 太沉重?是否还适合出版。但是沉重的现实能够躲避得开吗?能够以伪饰甚至假 造的方式来躲避吗?如果出于好心而泡制麻醉剂的话,那么张平怕不怕被他的政 治童话麻醉剂了的读者,以为他讲的就是真相?   如果不指出这一点的话,我以为,那么张平的政治童话题材的小说和肥皂剧 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最多也只是为大众的政治参与空白提供了廉价的替代品而 已,和那些胡编乱造的古代宫廷戏没有什么不同。   难道真正揭示现实的作品不能写,还是不敢写?我们看到最近就有关于中国 农民题材的作品问世,我以为,那样严谨求实的态度和作品才对得起一位作家的 良心。而不是去炮制故事、粉饰现实。张平的小说,之所以反响越来越小,作用 越来越弱,其实就在于他这种从未变更的炮制政治童话、粉饰中国官场的写作套 路。   但是,我还是要向张平道一声感谢,他以他对中国官场的了解,为读者勾画 出了一幅近乎完美的中国官场图画,正是在这样美丽的类似于童话的故事前,对 比中国的现实,我为中国的人民而悲痛,为中国干部群体的堕落而愤怒。我的泪 水,是悲愤的泪水。 【丝露集】∽∽∽∽∽∽∽∽∽∽∽∽∽∽∽∽∽∽∽∽∽∽∽∽∽∽∽∽∽∽ ◆               默默开花 ·流沙· 母亲年年秋天都要到屋后的深山中摘“竹黄”,一种竹子的生命“涅槃”后 给我们带来的最后纪念品。 那种淡红色的果实就铺在屋前的晒谷地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山间气息,在 经过三天的阳光后,竹黄便可以出售了,价格好过竹子本身。 经常来收竹黄的商贩说,竹黄其实就是竹子开花后结出的果实。我问他看到 过竹子开的花吗? 他说没有。他是一个城里人,只知道药房的收购价与出售价之间的差额,他 不会穿着西装进入深山的荆棘之中寻找那些竹子开出的花。 但是母亲说她也没有看到过竹子开花那就奇怪了,我们屋后曾经就有一大片 竹林,母亲说这么多年她只知道老人说过竹子也会开花的,但自己从来没有见到 过。我曾在竹林里找过,那么青脆脆的杆条,那么绿油油的叶子,实在想不出这 样的花应该开在何处。 这样的困惑同样存在于一个种植了一辈子竹子的老农身上,他每年的绝大多 数时间都和竹子度过,但他却告诉我他没见过竹子开花。后来又解释说,竹子开 花是不吉利的,因为意味着竹子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他认为自己的竹林没有开花, 对他来说是一种幸运。 但竹子也是有生命的,它或许要比人的生命长得多。它会在某个平常的日子 里,默默地开花,留下礼品——竹黄,然后慢慢老去。 深山里竹子老了,它在寂寥中挣扎,把最美丽的一刻绽放出来,而你一无所 知。越是凡常的东西,也许我们越会疏忽,就象疏忽一个对你无关紧要的人那样。 你不知道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曾经的辉煌。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生命,它以默默的姿态存在着,你也许一辈子都不知 道它曾经灿烂过。 ◆             网路真话说当年 ·张晓虎· 不能说出真理就说点真话吧。她叫路真,我就说说求学路上关于她的真话。 二十六年前,我们在春寒料峭的二月进了大学。我们是动乱十年后首批高考 进来的大学生。从百分之二的概率中冲杀出来的,得意得很呐。从农民越过工人, 直接成了大学生,连续跨过两级社会等级,得意得脚下轻飘飘的,好长时间都不 敢相信这是真的。适应校园环境后,也觉出了两大不爽:一是号称荷花池的臭水 塘,装满了排水沟引来的臭水,把清幽幽的环境熏得臭烘烘的。如果只远看不近 观,尤其是晚上看水波荡漾的灯影,似乎还可以哄骗自己,感觉这环境还不错。 人不能败自己的兴嘛。第二不爽,就是我们好多同学集十年于一炉,多半都来自 社会下层,营养不良磨难太多,精神压力大。跟前几届特权大学生比起来,算弯 腰驼背歪瓜裂枣。他们普遍光鲜高大气色红润,政治身份优越,我们系七六级学 员百分之九十都是党员,比起我们这一届三分之一的党员学生来,他们占了很大 的体质和政治优势。人人都以己之长比人之短,所以他们总是随时鄙夷我们:长 不象冬瓜,短不象葫芦。对我们鄙夷之气溢于言表。我们则回敬他们:靠特权进 来的瓜娃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晓得冲锋砍杀,是张铁生似的白丁英雄。后 来打过几架,廖承文就经常骂他们中最高大健壮人:“狗日的公牛!”这种打不 赢也要骂赢的角落英雄气概,每每引起我们的共鸣。我没法无视他们的优势,总 想有机会找回平衡。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进校后不久,在学校迎新大会上, 她代表七七级学生发言,一身朴素衣裳,平平常常走上台。坐到麦克风前埋头读 稿子,散开的短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使她看上去有迷一样的风采。只听 见播音员一般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抑扬顿挫舒缓有序地从大喇叭里流淌出来。她 那绚丽深沉充满激情的字句,是我有生以来闻所未闻的,在我空白的胸腔里镗镗 嗒嗒地敲。她的声音沙哑而锐利,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直逼人的心底。她的激 情中蕴涵着一份悲壮,感染着整个会场,使几千人的大操场鸦雀无声。会场上空 回旋激荡起昂扬向上的力量。那是经过轰轰烈烈的打打杀杀、压抑太久后需要释 放的另一种激情,对理性真情的惨痛呼唤。她的话音正好代表了这股力量,是我 们七七级学生经过青少年期十年磨难后,从心底发出的呼喊。我多么以她自豪啊! 把她看做我们的代言人,差点爱上了她,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是何方人 士?学校怎么发现她选中她的呢? 令我欣喜的是:她竟然就是我们系的同学。她这么好的文采,应该在中文系。 然而却不,她选择了哲学系,她要追求比文字更深刻的东西。好奇心驱使我很快 晓得了她的一些情况:她叫路真,她才气十足的老爸,编了两部文革前脍炙人口 的电影:《岸边激浪》和《秘密图纸》。小时候,我觉得这两部电影好看极了。 在碧海银沙上痛歼美蒋特务;清秀沉着的田华智取情报,都是使娃儿兴奋的情景。 文革风暴把她老爸卷走了,她从名剧作家的千金,瞬间堕为黑帮子女。痛苦迷惘 中,她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想寻找真理和悲剧的答案。难怪她的底蕴这么丰厚, 她的话语里承载着少年丧父的惨痛的情感,饱含了迷茫中追寻人生答案的青春激 情。再看到高年级光鲜高大的同学时,我自惭形秽感减少了,底气更足。啷个嘛? 我们不靠关系是硬斗硬考进来的。我们有追求知识的激情,我们有路真这么出色 的同学。你们有独立思考追求真理的勇气么?你们除了坐享种种特权、长得壮实 之外还有啥?这么偏执的比较,其实并不影响工农兵学员中出人才。这种自问自 答,不过使自己心里好受点儿,以此强化虚弱的自尊。说实话,她并不是我欣赏 的娇小可人长着尖下巴颏儿的四川美女。她年纪应该比我大一点,身高大约一米 六六,宽皮大脸身板结实,一头倒长不短的直发不作任何修饰,大眼烁烁有点鼓, 眼眶稍微凹下去,皮肤栗色偏暗,象南洋味十足的马来人。但我仍止不住地高看 她倾慕她,她象高高在上不可企及的女王,塑在我的脑海里。以至我看到电影里 一群艳装浓抹的太太们饰演反面人物,站在卡车上夸张地挥手欢叫,庆祝国军的 胜利,旁边有人说:她妈也在其中时,我大为高兴。总算牵强地捡到一点矮化弱 化她的闲话,冲诋她的一些光辉。 其实,她的光辉诋毁不了。很快我又不得不加重对她的景仰。进校一年多后, 七七级的才子学生,开始发表反思文革的伤痕文学。路真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 记得那天中午,喇叭里传来卢新华《伤痕》的广播小说:深沉惨痛的故事,沉郁 凄厉的声调,把我们好多人都吸引到学校礼堂旁来,大家端着饭碗,站在树下路 边,单双杠旁,边吃边听。学校有好几个播音员,感觉是路真在朗诵。只有她的 声带才这么厚重,这么丰沛而有层次。当她播到高潮:女儿回家,探望错怪了九 年的妈妈,忽闻妈妈的死讯,冲到医院里望着妈妈冰冷的遗体,尖锐凄厉地哭喊: “妈妈!妈妈!妈妈!你看看吧,看看吧,我回来了——妈妈……”多少悔恨凄 凉,人生的痛苦无助,从呼喊中喷涌而出。听得我在阳光下汗毛炸立,背脊一阵 一阵发冷,喉头哽咽发紧,饭都吃不下去了。人间最珍贵的亲情,轻易就遭荒诞 的年代剥夺了。这何尝不是路真含着泪水在心底呼唤自己永远失去了的爸爸呢? 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呼喊,任何别的人想装都装不出来。宏大厚重的人生底蕴, 撑起她独特的播音感染力,学校里没有人可以替代。 可惜她跟我不是一个组,好象连校都不住。平时根本看不到她的身影,就算 看到也不敢跟她说话。她丰腴的脸庞上神态恬静,有曾经沧海后的宽厚平和,绝 少凄苦和仇恨。她的目光柔和内敛,总是抿住的嘴唇含着隐约的笑意。以至我把 抿嘴唇当作文明的象征,看成具有高度自我意识的表现。只有建立了完美反思系 统的人,才会随时留意,把他最好的形象呈现给别人。看到她我才感到:经常隙 着嘴唇,漏出几颗门牙到处招摇,多傻气呀。我无形中受到她影响,当着别人的 面,尽量不让自己的嘴唇无意识地隙开。她衣着光洁淡雅,经常穿知识分子喜欢 的对襟衣服,口罩掖在衣缝下边,只露出两道雪白的棉线,下穿毛料长裤包头高 腰皮鞋。这种当时闲适富足的打扮,使她显得脱略淡定。她从发式到衣着的变化, 都令人赏心悦目。有时候她穿碎花罩衫,铁红的衬衣翻领镶上雪白的镂空花边儿。 头发渐渐烫出小小波纹,多些变幻和妩媚。她平日说话,也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话本来就不多,更少和男生说话。我那时说不来普通话,搞不清平舌卷舌,辨不 出舌侧音、后颚音。一说就得压低嗓子降调八度,既别扭又怕说错,嘟嘟囔囔节 节巴巴傻了一样。以至别人诧异地看着我,以为这人就这么傻气低能。我至今没 有打破四川方言比普通话低一等的错觉。虽然我的方言土语,比普通话表达起来 更生动流畅。当时只能仰望高高在上,占尽了电台、电影优势的普通话。距离使 人陌生,容易产生权威感。想不仰视她都不行,我根本就没得打破神话、近之不 逊的机会。就算机会来了又啷个?从内容到发音,我能跟她流畅对话么?我晓得 没得能力跟她平等对话。只好故作矜持,远远地悄悄地仰慕她。那天黄平说:路 真要来给同学照相。建议我们去蹭一张。我也耍过相机,我爹出于好奇,买过一 个八块钱的长江牌135相机。我们少儿时代,摆弄着拍过两卷黑白照片,自以为 拍得还可以,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屁颠屁颠地跟了去。一来这是接近她的机会, 二来对有电影厂背景的她怎么拍照有好奇心。那时节,电影厂是叫人仰视的上层 建筑。我们忍受着荷花池边随风飘荡的淡淡臭味,以理科大楼作背景,分别照了 几张像。她果然又给了我小小的惊奇:用一块一米见方的自制反光板打光。虽是 晴间多云的天气,她还是让人中规中距地举着反光板,增加暗部的亮度,透出专 业水准和认真劲来。她和一个同伴,礼貌周到地为我们五六个同学拍照,除了她 们之间相互细声说一言半语外,几乎没说啥话。盼了几个星期,问过几次黄平, 快要失望的时候,照片终于捎来了,是当时少有的四寸规格,比街上洗相铺的照 片大四陪。我的形象惨不忍睹:咧嘴傻笑又急忙想收住,嘴唇无所适从,挤得翘 了起来;眼睛没敢看镜头——主要是怕看镜头后面她的眼睛,斜觑着别处。因为 紧张,神经质地笑得脸上的赘肉嘟了起来,把眼睛挤小了一半,成了虚眯眼。人 也没站伸展,两手拘谨地背在背后,衣服裤子皱皱巴巴,全然没了我以前在公社 女知青面前曾有的潇洒自信。我当然不明白,更不会承认:是自己心头一厢情愿 地聚起她过分耀眼的光辉,把我烤成了这副傻样儿。 权力至上的环境里,我们苍白的心灵里,只有获得权力的野心。多少小娃儿 做过要当毛泽东的美梦?成功了,便是治国平天下的大志;失败了,成为愚昧滑 稽的笑谈。牟斌和我的老爸都是公安局的小官儿,我俩在一起复习,稀里糊涂地 相互激励过好多次:中下层出生的人最有冲劲,上爬的野心最足。哲学是上层建 筑,是最好的进身之阶,是获取权力的捷径。所以我们要学指导政治指导一切的 哲学。当我俩同时进来后,骨头都酥了。好多次我俩张牙舞爪,大声夸气地在林 荫道上或家属区的路上大声争论,惹得老教授侧目而视。我心头得意得很:这就 是我们七七级的底蕴!是想象中的学术讨论氛围。虽然我也遭系图书馆满屋满书 架的书吓了一坐墩儿,仍然以不知耻为勇的精神大声争论。那是极度需要自我表 现的年纪,人都止不住抢着表现自己的无知。牟斌和我分别以270分和240分的差 别考进来,分别进了甲班乙班。分数和甲乙的差异,务实和务虚的性格差异,使 他似乎比我多了些优势。几经争论后,我们渐渐疏远了。跟他相比,我象说话做 事不栽根的娃儿,他更高更瘦更酷,戴有两个圈儿的厚瓶底似的眼镜,看上去更 老道博学。路真似乎更看重他,愿意和他说话。小时候我养过鸽子,经常看到鸽 子自由恋爱,亲嘴交尾孵蛋生产。单身公鸽子看到别的鸽子亲嘴,常常嫉火中烧, 冲上去又啄又扇又踹又闹,不打散别个决不罢休。经过残酷搏斗,用暴力打散别 人亲热后,它才满意地退回角落。一天我从男生宿舍下楼,看到路真和牟斌偶然 相遇,站在楼梯口拘谨地说话儿。本来我该擦肩而过,但我却象嫉妒的公鸽子一 样,硬插上去跟牟斌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在路真面前维护自尊,不愿过分看重她 而拒绝跟我说话。他不得不敷衍我。路真只好匆匆结束尚未展开的话题,怏怏告 辞而去。生生地插散他们后,我觉得自己有点卑劣,心头隐隐不安。我猜牟斌当 时恨不得掐死我的心都有。从那以后,他跟我更疏远了。 大三时同学们开始自发地学跳交谊舞。大家经常在饭堂惨白的水银灯下,用 录音机放送磁带音乐,在水泥地上跳得尘土飞扬。少数胆大的在当中跳,更多胆 小的站在旁边看。我一边羡慕地看着别人跳,一边听到班上的头面女生,在前面 不远处肆无忌惮地奚落着:“我一看到我们班上的男生就有了,又矮又糙,还自 以为不得了。哼!我一点跟他们跳舞的兴趣都没得。”我经常这么傻站着,看够 了舞场上移动的女生身影后,忍受荷尔蒙的刺激,叹着气回到宿舍。一年半载后, 校方终于不甘被动,在大操场组织了一次大型篝火舞会。各系各班半自愿半点名 地抽出一些活跃的男女生,经过草草排练就上场实战。那晚八点,大部分人都去 了大操场,大喇叭里反复放旋律简单的《青年圆舞曲》,几百个人围着操场转圈 儿,操场中央堆上木柴,噼啪作响的大火窜起两人高。我们排成一个站满整个操 场的大圆圈,拌着音乐,下洋操一般,生硬地动作统一地举手跨步,啷个看都缺 乏舞蹈韵味。准确地说是做给别人看的集体操,是官方准许男女跳舞的宽松标志。 男女生玩偶一般,高抬手臂举手相牵,用举火把的造型,拌着音乐机械地跨两步 退一步,女生脱手旋转一圈后,两人又向夜空伸直手臂,牵手豪迈向前。完全不 象男女相悦,更象大批判亮相。一遍音乐完成,女生跨前一大步,又和前边的男 生重复这套简单动作。上百个人轮完,这音乐也被强迫听了上百遍,以至它几乎 成了我身心的一部分。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一想起这段简单乐曲,我体内就涌 起异样的感觉。当时,我激动得浑身发热喉头发紧,穿着自己最时髦的茄克衫, 梳洗得光光生生,挺胸收腹做着标准的机械动作。平日里禁止接触的女生,这会 儿如过江之鲫,一个接一个地从手边滑过,完全是叫花子突然成了爆发户的感觉。 就算仅仅拉拉手儿,我也觉得指头儿滑腻腻,脸儿红心儿紧,浑身乱打颤。音乐、 火烤、围观,足以把人搞昏,我荷尔蒙汹涌地分泌,欢喜得头昏脑胀忘乎所以。 期待着平日里心仪的美女转到手里来,在这种公共场合肌肤相亲倒不那么重要, 主要享受那一瞬间砰然心动的感觉。在灯光火光容光中跳着转着,路真就转到我 旁边来了。我顿时手脚无措,吓得低了头,脸扭向另一边。还没有举手,自己倒 先矮了一截。随着第一声音乐响起,就该举手相牵,我却不敢碰她,甚至连手都 放不到位,离她的手差两寸远。夜色掩映下,别人以为我们牵着手在跳,实际上 我俩只是空手比划动作。半分钟的乐曲中,我俩假摸假式地比比划划。这套把人 变成螺丝钉的机械动作,本来就僵化得可笑,我连拉手的对应都没有,空比划这 套动作,显得更滑稽可笑。我心虚地偷眼瞟她,她抿着嘴蹩出一脸憨笑,象大姐 姐看到傻小子戳了笨后忍俊不禁,粲然的笑容中满是宽容和逗趣。 从大三开始,《中国青年》一直在讨论潘晓的文章《路啊!为什么越走越 窄?》,大意是问苍天问社会问自己:打倒“四人帮”的狂喜后,在科学的春天 里,女青年的人生路,为何越走越困惑越暗淡?班里饱读马列著作的黄平,写了 理论文章,与中央管意识形态的吴江商榷啥观点,寄出去连泡都没出一个。学校 经历了人大代表选举、到省委的请愿游行和女排获胜后的自发游行的等等风波。 几年来,知识象毒汁一样慢慢泡进青年的心里,权力似乎没那么重要了,追求真 实和真理成了好多学生的第一需要。独立自由的个性,野草一般地在校园里疯长, 我们不再满足私下讨论问题,急于要对社会发言,用火热的青春为社会打上新鲜 烙印。可到哪里去说话呢?喊又没地儿可喊,智慧热情找不到表现的地方,大家 普遍感到压抑,都苦苦地寻找精神出路。四周象苍白无形的墙,苦闷投射出去, 被悄无声息地吸收掉,一点回音都没有。只好说怪话:啥子吾党吾军吾民,从封 建称谓里找讽刺快感。又流行:川大除了开水不烫,啥子都烫。那时我写了一首 题为《泪花》的小诗:精神陷入了可怕的空虚,生命好似停顿。面对黑沉沉的愚 昧,眼泪是唯一的火花。路真也许突然醒豁:追求人生路上的真理,不象取名字 那么简单,或者不必再那么外露?或者她找到了自己的真理?或许意识到:在强 大暴力建立的国家机器面前,哪里有草民说的真理?总之不知啥时候,她又改回 了她原来的名字——郑佳佳。我当时还没有彻底死心,怀着天将降大任于斯的激 情,愚顽地幻想着能走出自己写作的宽广大路,还指望能活得五彩斑斓浪漫柔情, 并不太理解她为啥放弃这个响当当名字。 二十年后同学聚会,听说她去美国改学了计算机,现在搞软件编程。叹服之 余,我似乎多了些理解:这可能就是她最真实的人生路吧,最适合她的路,就是 她最真实的理。而我却是二十年后,在网上看了别人的文章才彻底明白:有数千 年专制传统的中国,几乎没有个性的生存空间。脱离官场独立思考的人,只有两 条路:一条是象张志新、遇罗克那样喊两嗓后速死;另一条喊不敢喊,好死不如 赖活,一事无成地苍白地慢慢死去。我大概属于懦弱的后一种。比她晚醒了将近 二十年,不服不行呐! 唉!说了她一大阵儿,我却连话都没跟她说过。 ◆               麻五婆 ·傅昌尧·   如今,能让整个小城都激动的事情是越来越少了,不过开公审大会除外,因 为每次都要枪毙犯人。   住在城西的麻五婆很寂寞,寂寞得将十根指头都掐短了。她时常追忆年轻时 出席万人大会的激动情景。   公审大会在小城的体育场召开。几天前就得知消息的麻五婆上街买了一根拐 杖,免得到时候又被人浪像冲刷浮草一样挤到只看一排脊梁的角落。她一早赶到 体育场,在警察用石灰粉打的白线边站好位置,双手紧紧地握着拐杖,浇铸般坚 硬。   公审大会开始了,主持人宣布将人犯押上来时,场上起了骚动,人们都想往 前挤,像看歌星一样。麻五婆身后有个楞头青想挤走她,抢占有利位置。麻五婆 回头一瞪眼,那小子立马像遭开水烫了的乌龟,缩回了脑袋。麻五婆小时候得过 天花,一脸的榆钱麻坑,一生气一发怒,十分难看而凶恶。麻五婆因这一脸的麻 子,至今没找着伴儿。   长长一溜的犯罪分子低着脑袋,胸前挂着牌子,有男有女。麻五婆就觉得纳 闷,世道咋的啦?怎么一次比一次人多?麻五婆不识字,不知道他们胸前的牌子 上都写着什么,犯的啥罪。但麻五婆知道,凡是打上红叉叉的,都罪大恶极,要 枪毙。   主持人一一宣读这些罪犯所干的坏事,麻五婆觉得都够上枪毙,她有时真想 用拐杖敲他们一顿。当读到一个叫小四子的罪犯时,场上又起了一种骚动。麻五 婆发现叫小四子的罪犯就站在她对面,一脸的稚气未脱。别的犯人都低着脑袋, 唯独他始终目无表情地抬着头,可又似乎谁也不看;不像别的犯人虽低着头,却 不断用滚动的眼珠子在搜寻熟人或家人。说真的,麻五婆觉得这孩子长得太漂亮 了,特别是那张脸,此时此地仍显得那么干净亮堂。麻五婆不由一跺脚,深深地 叹息一声:“多漂亮的孩子,太可惜了!”叫小四子的犯人似乎听见了,一直凝 固不动的眼珠朝麻五婆的麻脸斜了一下。这小子所犯的罪行让全场的人都气愤, 有的人开始往他身上扔东西,站得近的往他身上吐口水,警察一时难以制止。麻 五婆认为他真是够上死刑,可看到他胸前的牌子上没有红叉,心说,可能是念他 年纪尚小,饶他一死吧。   这时,一块香蕉皮不偏不倚打中小四子的脸,而且紧紧贴在脸颊上,人们一 阵哄笑。可叫小四子的罪犯仍一动不动。他只要轻轻甩一下头,那块香蕉皮就会 脱落,但他就是没有。麻五婆忽然觉得这孩子有些特别,他那眼神让人害怕而担 忧。不知为什么,麻五婆下意识地就一步跨进警戒线,上前揭下他脸上的香蕉皮, 并用衣袖给他擦了一把。   警察万没想到会有人敢越过警戒线,而且接近人犯。立即上前将麻五婆擒住: “你想干什么?”拎小鸡一样将她送回到人群中。麻五婆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吃 惊,她嗫嚅道:“我不想干什么,那孩子,他是我……孩子……”   众人闻听,立即义愤填膺地谴责麻五婆:“养了这么个害人精,还好意思来 张扬出丑?!”“到这时还护着,难怪他干了这么多坏事!”“有其母必有其 子!”麻五婆一下子湮没在众人的责骂声之中,有口难辩,直到公审大会结束, 体育场上的人都散尽了,她还一个人坐在地上,直骂自己:“我真是老糊涂了, 找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数年后,麻五婆老了,按规定可以进福利院。可人家说,她不够进福利院的 资格,原因是她有个儿子,刑满回来可以给她养老送终。更有人说,别看麻五婆 又麻又丑,年轻时倒挺风流的,还养了私生子,要不是犯了王法给抓住了,谁也 不知道……麻五婆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整天闷闷不乐,病倒了。   这天,突然有个年轻人来找麻五婆,来到她床前扑通跪下,把麻五婆吓了一 跳:“你是谁?你干什么?”   年轻人捧着她枯槁的双手,声泪俱下:“您老人家不认识我了?我是那个小 四子,您还记得在体育场、公审大会、香蕉皮……”   麻五婆一怔:“你不是被判了十多年吗?怎么偷偷跑出来了?”   小四子:“我不是偷跑出来的,我是被减刑提前释放,这是我的释放证,不 信您老看。”   麻五婆摸着他布满老茧的双手,说:“我相信你,可你跑来找我干什么?难 道我真是你的娘?”她没有告诉小四子自己的遭遇。   小四子:“您要是不嫌弃我,就认下我这个儿子吧!因为是您老救了我,我 拼命改造,提前出来就是为了报答您!”   麻五婆苦笑道:“我怎么救了你?就是拿掉那块香蕉皮?”   小四子脱口而出:“娘!您不知道,这些年没有人对我说过一句鼓励和夸奖 的话,更没有人呵护我,耳边听到的都是责骂、呵斥、坏小子……那次判了十年, 我都麻木了,心说,十年后出来,接着判吧,反正我也不在乎,更没有人会在乎 我……”他哽咽着,泪如泉涌,“可没想到,您会在那样的场合帮我,还说我长 得漂亮……当您揭下香蕉皮,用衣袖给我擦脸的一刹那,我结冰的心突然融化了, 我真想当着几万人喊您一声:娘!您怎么现在才来啊?!”   麻五婆一把将小四子的脑袋搂到怀里,泣不成声:“孩子……回来就好,我 说的,哪有漂亮的人老做坏事……”   不久,街坊邻居都议论纷纷:“怎么样?麻五婆的儿子果然回来了。”“是 啊,幸亏当初没让她进福利院,否则就浪费了一个名额。”麻五婆听了不置可否, 偷偷笑了笑。 ◆              11982                 ·简杨·   几天前的一年冬天,我刚到加拿大北部一个宁静的小城去留学。圣诞节的晚 上,系里的一个中国教授请同胞们到家里过节。在那个PARTY上,一个单身 女硕士说起了那个叫FREECELL的计算机游戏。她对一个中年男子说,有 一局牌她已经试过多次了,但总是打不开。   当时我和这个女硕士正处在一种非常微妙的状态。有那么一阵,我让她觉得 我们几乎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但后来我却对她有些躲躲闪闪。我之所以对她 那样,不仅是因为她很快就要毕业了,而且还因为她马上就要去美国的北卡读博 士了。我觉得我们两个之间是没有多少未来的。我打算在聚会时找个机会和她解 释一下自己最近的态度。听见她在说FREECELL,我便接话道,我也喜欢 打FREECELL,但从没有见过打不开的。那个中年男子却接话说:“她说 的那一局是困难一些。”   “哪一局?”我问。   他微笑道:“11982。”   说着,他把头转向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对不对?太太?”   其实我一进门时便注意到了那对夫妇。男的俊秀洒脱,风度落落大方,女的 则秀丽宁静,他们之间有一种让我这个单身汉羡慕的恩爱。两个人有一个四、五 岁大的男孩子,还有一个一岁大小的女孩儿。   女人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女儿,微笑地看着丈夫,点了点头。   “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吗?我现在就去看看,”我说着,看着女硕士,“你 来吗?”   她只好跟我走进了主人的书房。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客人进来了,那对夫 妇却没有跟进来。11982是一局看上去非常简单的牌,但仅在半个小时之内, 我就已经重复了十几次。“就差那么一步,否则就可以解开了,”我说。后来别 人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那个女硕士。   她清了一下嗓子:“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去北卡了。”   我压抑着内心的不安,玩笑地问她是否要我去机场送她,又要她去了以后别 忘了把电话号码给我。她说:“如果你只准备去机场送我,我是不会把号码给你 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气。我说,“你要理解我的处境。我还在做硕士论文, 还要有一两年才能毕业,如果我留在这里念博士的话,又是三四年……”   “难道时间就这么重要吗?”她说。   “不光是时间,还有空间。”   “你……”她还没有说完,门口传来一阵响声。先前那个中年男子正领着他 的儿子走了进来,看到我们的样子又离开了。   女硕士也走了出去。   我从书房里追出来,没有找到她,却看见那个中年男子正一个人站在壁炉前, 他正用铁钳拨动着木炭。主人家的家厅活动室很大,男子穿一件暗色的衬衣,四 周的墙上挂满了油画,壁炉里的火光给他的侧面映上了一层类似油画的温暖的色 彩。   他回过头,说:“没打成?对吗?”   我说是。   他笑了一下:“不是没有办法的,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的一个朋友 就解开过那局牌。”   “怎么解的?”   “他没那么聪明,是一个中餐馆的女招待帮了他。”   他说完就有些得意地看着我的表情。   我笑道:“有意思,这个房子里,学历最低的人也是个在读硕士吧,竟敌不 过一个女招待?”   他往壁炉里加了一块柴,也嘿然而笑。   于是,在那个圣诞节的晚上,这个叫肖永锋的男子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 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宁乡的女人。这个名字有些怪。女人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自 从出来之后,她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说她想家,她的老家在南京。宁乡是一家中 国餐馆的女招待。中国餐馆里不知有多少个从大陆来的做招待的女子。她们看上 去大多都面带倦意,风华将逝。为了帮助正在读书的丈夫减轻一些经济负担,这 些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有过良好职业的女子们把矜持扔在一侧,毫无怨言地做着 她们以前从没有正眼看过的工作。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生活只是一个过渡,此 站过后,她们读书、工作,显示出极大的生存弹性。当肖永峰把宁乡的职业告诉 我的时候,我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了一个典型的大陆来的女招待的样子:白的上 衣,黑的裤子,黑的鞋子。有的人腰部还系着一个黑色的小围裙,里面放着账单、 笔、餐巾纸,以及客人们留给她们的小费。当她们走过客人的桌旁时,衣袋或围 裙里的硬币们便轻轻地相互撞击着,发出低低的柔和的响声。   宁乡就是那么一个女人。她来加拿大之前是某省198X年的文科高考季军, 就读过一所著名大学,在某家报社当过记者。在国内,很多人都读过宁乡写过的 那类文章,也厌烦那类文章:“X年X月X日,XX领导到XX处考察,受到了 当地群众的热烈欢迎。X领导指出说,我们一定要……X群众说,我们一定 会……”所以,当过文科高考季军的宁乡在二十三岁时已经对生活和事业均有倦 意,一心想着改变自己的命运。不久,她的姨妈从加拿大写信来说,想把宁乡办 到那里去,但不是去留学,而是去给她的女儿做保姆。把保姆当成一个跳板,过 一段时间之后再想办法改变身份。姨妈说宁乡只要今后能申请到OPEN VI SA,她就可以打工了。然后再去申请移民,然后再去念书。反正宁乡年轻,有 的是时间。   肖永锋停下来,问我:“你懂了没有?宁乡来的时候是个NANNY,很多 菲律宾女子是作为NANNY来到这里的,很多广东女子也是这么来的,但没有 几个象宁乡那样的大陆女子是这么来的。”   我说我懂了,宁乡这种身份很尴尬,在大陆留学生的心目里,她一贫如洗, 需要很大的投资。这年头,在国外娶太太就象买股票,人们都要看是否有利可图。 没有多少留学生会娶一个做招待的女子做太太的。你想想,就是宁乡不做女招待 而去学校读书了,还得等多少年花多少钱啊!她是个在婚姻上没有多大优势的女 子。   “你是肯定不会找这样的人作女朋友的,对不对?”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讥嘲。   我反问道:“你呢?”   肖永锋笑道:“哈,你很年轻,但你脑子里的马粪不少。”   但他还是把故事讲了下去。   宁乡在姨妈家里看了两年孩子之后,在当地的一家中餐馆里做起了女招待。 在一个圣诞节的晚上,一个送餐的留学生刚从餐馆的厨房里把一个外卖的牛皮纸 包拿出去后,便在门口摔倒了。以后,那个人总是把那一跤看作是命运的赐予。 当时宁乡正往垃圾箱里扔垃圾,看见了他,便把他拉起来,问他摔坏了没有。他 没有关心自己衣服上的油渍,倒是担心怎么和老板交差。宁乡从厨房里拿了一条 毛巾,把他胸前的油渍细致地擦了,说,“你到车里等着”。然后她看了一下牛 皮纸里的东西,便走回去了。二十分钟后,她抱着另外一个牛皮纸袋走了出来, 说:“我又叫了一份同样的四人餐,你去吧。”   那份餐虽然只有二十八个加元,但当时宁乡的工资是七块多一个小时。他要 把钱给她,她说不要。他说:你是个靠打工为生的,怎么可以?她笑笑说:我这 个打工的不像你想的那样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一再坚持要谢她,宁乡说:既 然那样,等下班以后,我们到城里那个最高的酒吧去坐一下吧。   他发动起那辆已有二十多万公里的锈蚀的CHRYSLER,尾气筒很快就 排泄出象迫击炮那样的响声和类似于核武器爆炸时那样的浓烟。他载着身旁那个 年华不再但依然美丽的女人,一路朝DOWNTOWN去了。宁乡对那家酒吧很 熟悉,一直把他带进去。所谓最高,也不过是坐落在第十四层上。他们找了一个 靠窗子的座位坐下,他问女招待有没有中国茶,回答说有,他问是哪种茶,金发 的女招待就用茶杯端了几片干茶叶。他笑着对宁乡说,“象是乌龙,不怎么样。” 她说:“又是节日,又有茶,生活已经不能再好了。”她那种自然流露的随意, 一下子就把他打动了。   女侍便端来两杯很暗绿的乌龙来。   宁乡已经把身体转过去看着窗外,街道两侧建筑物的夹缝中,雪花轻轻坠落, 长街空旷,车辆稀少。已是凌晨三点的时候,他的神志有些恍惚。宁乡沉默不语, 他已经忘了自己和这个穿黑大衣蜷缩在椅子里的女人的渊源。不远处的吧台边有 一个很吵的老年亚洲人。不知是因为喝多了,还是由于本身的口音,那人舌头僵 硬,用杂乱蹩脚的英语和女招待唠唠叨叨着说话。   宁乡望着那个人,慢慢地说:“还是老样子。”   “你认识他?”   “不认识,好像是个台湾人。我有时候没进门就听见他了。”   “好像在说他在台湾的旧事啊。”   “是啊,一些他觉得重要但别人却不知所以的往事。”   他问她是否常来,她说是的,每次来,会要一杯柠檬或草莓茶,坐一阵,R EFILL一次,想过在她心里越来越遥远陌生的故乡和亲人后便离开,让伤感 全淡化在水雾里。   她说话时的笑容极其沧桑,令他有一种伸出手将她嘴角的微笑抚平的欲望。   他们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来这里后的四个圣诞都没有这个好。他把 宁乡丢在椅子上的那双精巧的皮手套递给过去,问:“你现在就要回去吗?你想 不想到我那里去坐坐?”   她微笑着,仔细地看他,直到他脸红。   他争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们可以做别的事情,说话,打牌,下棋,对了,打计算机游戏。 扫地雷,打FREECELL。”   她继续微笑道:“我常玩儿FREECELL,那个游戏很有意思,有一局 我打不开,11982。”   他说:“是吗?怎么会?天下没有打不开的FREECELL。”   她说她真的打不开。在加拿大的几年里,她一个人的时候,便坐在姨妈家的 书房里玩儿计算机游戏。最喜欢FREECELL,独往独来,不需对手和观众, 很适合她的性子。她会一边打一边想些心事,心事解不开,但游戏却从没有打不 开的,所以,她即使在生活中倍感挫败的时候还是能用FREECELL自我安 慰一下。但11982让她觉得自己无能为力,那局牌把她的一些简单乐趣都剥 夺了。他问她有什么心事,她笑说不重要。他又问她来这里这么多年了,身份已 经解决了,为何不去学校念书。她说她不是没想过读书,但国内的亲戚很需要钱。   自那以后,他们便常常见面。他那一年就要毕业了,一直想着工作之后便把 生活安定下来。在那个城市里,大陆女留学生少,美丽年轻的女留学生更是少而 又少。宁乡却很美,女人味十足。他不能不想入非非。   他的漫长的周末都是在网上下围棋或打桥牌度过的。他最恐怖的是星期五的 晚上,无人说话,仿佛除了他,世界里已没有活的生物。对于他,周五是长刑的 开始。漫漫永夜里,他已经很少思念故乡,但心中依然有一个无可填充的洞,令 他不安,脆弱。在房间里张慌地走一阵后,他去超市买菜,录像店里租电影,甚 至有时会到结冰的河边坐一阵,外衣上挂着微雪,望着对岸的被白雪覆盖的树丛 发呆。这样之后,回到他的公寓里,依然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他必须做点 什么。   一个晚上,他等在那个中餐馆的后面,见宁乡出现的时候,他便从车里出来, 说:   “HI,到我那里坐坐好不好?”   她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身上还带着餐馆里的汗味,酒精和咕咾肉的酸甜。她 说她得回去换一件衣服,并通知姨妈一声。她开一辆LEXUS,半新,墨绿色, 车开动的时候,没有一点杂音,他有些自卑的样子,尽管有着全奖的他并不是买 不起一辆那样的车。也许正是宁乡那种对生活的安然态度吸引了他。每一次见到 宁乡,他都会暗中惊讶她的从容不迫,一个唐餐馆里的女招待,竟能把拮据的生 活安排得那样井井有条。在她的身上,不见生活的窘迫,举手投足间总是流露着 从容平静。她一个小时后来到了他的公寓,穿暗红色的线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头发扎成一条马尾,脸上的口红和眼影全都去掉,有一种出尘的美丽。   他把头转向计算机说:“我就不信我打不开11982。”   她轻声笑笑。   他把计算机打开,把11982打到计算机屏幕的空格里。但只提上去三张 牌,便觉得已经走投无路。他紧张了起来:“怎么会是这样?才走三步,就已经 完了?”   她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书,答道:“你越是想把牌搞顺,越是糟糕。打一般 的牌,总得先把第一张牌提上去。但这一局,ACE都被压在尽头,等你费尽力 气把牌理顺的时候,却早已走进了死胡同。”   他笑道:“我不信。”   他又开始重打11982,但仍然是没有头绪。打牌的时候,他偶尔会看她 一下。她很瘦的样子,低下头去时,马尾垂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她打扮很简单, 像他在学校见过的一些中国女子。但和他见到的那些女留学生不同的是,她的衣 饰搭配在一起时却显示出一种独特。她穿暗花的厚实的线袜,整个的人有一种即 温暖又特别的样子。他似乎可以感受到自己把手放到她的线衣上时那种柔软而温 热的感觉。他这样走神的时候,11982又被他重打了五次。他把键盘一推, 说:“算了,我投降了。”   自那之后,他便常在送餐之余和宁乡说几句话。虽然彼此间的谈话从未涉及 过他渴望的那些内容,但因为宁乡从没有拒绝过他,他就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非 同平常了。   他有一天走进那家餐馆时,见一个中年的白人男子在和宁乡说笑,说要在周 末带她到城内最讲究的日本料理店。   宁乡说:“我不能和你出去,我已经订婚了。”   男子说:“你怎么没有戒指?”   宁乡从领子里拉出一个东西说:“我不喜欢戒指,但这个东西比戒指都重要。 我未婚夫在中国。他就要来加拿大了。”   男子便走开了。她回过头,看见了他,有些吃惊的样子:“你都听见了?”   他说:“你真的定婚了?”   她点头。   他问:“那我和你是什么?”   她说:“什么是什么?你怎么了?”   他甩手而去。她追出来:“你听我说……”但他已经把自己的老爷车开动了, 车的噪音和浓烟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的心情。   那个周五的晚上,她是准备下班后到他的公寓里拿一盘录像的。但直到十一 点了,她还是没有来。那一夜的雪下得很大,静静地压着窗外的草坪。他住在S EMIBASEMENT那一层,窗户很快被雪遮了一半。他端了一杯热茶心绪 索然地朝窗外看去,却见宁乡的车停在路边。她穿着那件宽宽的黑色大衣,头发 凌乱得象刚从餐馆里出来,正迟疑不决地站在车外。他把靴子蹬上,匆匆走出门 去。门前小路上的雪已经齐到了他的脚弯。他走过去,一边拍打着宁乡身上的雪, 一边把她往公寓里拉。进了房间,她便把湿鞋子脱下来,一堆湿的印迹渐渐出现 在那泛着暗红色的硬木地板上。   她蜷缩在他的沙发上:“‘他’被拒签了,不能来这里了。”   他一阵狂喜,但还是装模作样地:“为什么?”   宁乡说,她的移民身份下来之后,便开始为未婚夫申请。为了省钱,她没有 回去结婚,而是由未婚夫在国内操办了所有的事情:街道,公证,结婚证。但这 边的移民官说宁乡在撒谎,既然没有回中国去,怎么可以结婚?她现在是无论怎 么解释也说不清楚了。   她又告诉他说,“他”常写信要钱,说这样那样的理由。她自己没有去上学, 是因为学费太贵,如果她把积蓄都用了,“他”来了以后经济上就会紧张。还说 今后要是“他”来了,她会在餐馆做下去,让“他”先去上学。   他嫉妒地说:“我以为你很聪明,但你没想到你竟这么傻。”   “我知道。”   他忍了忍,故做轻松地说:“如果他下次还是被拒,你能不能选我做你的男 朋友?”   她笑笑:“你以前说过你是要回去找女朋友的。你学业有成,仪表堂堂,你 怎么会找我?我已经很风尘了。”   “我就是喜欢你风尘的样子,”他用玩笑掩饰着自己。   她认真地看了他一阵说:“你喜欢上我了,对不对?”   他还想玩笑,但怎么也笑不出:“你不是傻子,我们认识多久了?”   “一年半。”   “你和你未婚夫几年没有见面了?”   “四年。”   他便沉默。还需再说什么。   她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年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是不知道我也很喜欢 你。但我很快就要回国了,如果他还要我,我就会留下的。如果他不要我了,我 就是再回来,也不会找你了,因为那样对你会不公平。我的心已经定了。我今天 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   但后来他们依然很亲密。她甚至常到他的公寓来看他,为他收拾一下杂乱的 房间,甚至为他做一些炸酱面之类的简单的饭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一下餐馆里 的事情。夏天来的时候,宁乡说她在回国之前想去一下BC省,问他是否愿意同 行。他们开的是宁乡的车,刚出了城,天便开始下雨。上了高速公路不久,随着 一声巨响,车窗玻璃前面一片黑暗。他听见自己绝望地说:完了,完了。宁乡在 旁边叫他煞车,车子已经冲出了公路,在路边挣扎地停下。玻璃已经粉碎,她把 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了他。他惭愧地说自己也许在出发前没有把车前面的车盖 盖好。“没什么,没什么,只要我们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好,”她说,手依然 没有放开他。在那个瞬间,他觉得这雨,这事故,这濒死的感觉,突然美妙无比。 他把身体倾斜过去,正要吻她的时候,车身被一种重力从后面推了一下,他觉得 天旋地转,宁乡的手已经离开了他,她的脸上充满了恐怖。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 疼痛,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宁乡正坐在他的病床边,对他说,后来是一个司机追尾 撞了上来。   在他住院的半个月里,宁乡常来,把姨妈家后院的丁香和玫瑰带来,还带一 些她自己煮的饭菜。她坐在窗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 已经无能为力。都这样一同死过了,她如果还要回去,他是拦不住她的。   她来告别说她要回国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特别地吃惊。那天深夜,她说她不 想走了,然后便径直走到他的卧室里。他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她一如他想 象的那样精致完美。她很专心地脱下一件件衣服,衬衫,胸罩,内裤。那些光滑 的精致的带着花边的料子,被她一件件地扔在地毯上。他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不 安于她的镇静,竟不带一点柔情地把他准备要说的挽留全挡了回去。他想起自己 以前收藏过的一本油画。里面有一张叫《冬日的一天》的画。画面是一个少女的 侧影,姿势在脱与穿的边缘,背景在粉色与暗红的过渡,发型可以说是随意也可 以说是凌乱。大多数时候,由于他的心情的不同,他会对那幅画有不同的感觉: 有时候那个女子是要把衣服脱去的,有时候却是刚刚穿起;天色有时是微雪来临 之前的昏暗,有时则是清晨将至前的微明;她有时在举止间带着一种独处时的漫 不经心,有时又流露着一种在被一个她熟悉的男子的注视下的自然从容。一切全 由他的心情定夺。他站在画外,却能够控制一切。但宁乡却没有给他任何控制, 在把她交给他的同时已经准备着离开了。   她躺在他身边,半张法兰绒单子盖着她的身体,半张遮着他。她转向他,温 温地笑了一下,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男人做爱了。几年前,她曾和那个男人相 约过要结婚,出来后的前两年还是那样有信心的,但后来却越来越觉得一切正从 她的手指间滑过。她把胸前的那个玉饰让他看,说那是那个男人留给她的唯一的 纪念,虽然这种纪念已经没有了以往的意义。他让她不要回去。她看定了他说: 不要把这一夜看得太重,人生漂泊不定,我没有办法给你我做不到的承诺。   他却仍然要问她这一夜到底是什么。   她说她不能不回去,她走后的第二年,她父亲就病故了,是“他”安葬了她 父亲。   他有些挫败之感。以前他总有一种要解救她的感觉,半年之后他就要毕业了, 他会和她结婚,支持她去上学,到一个中产阶级的住宅区里买一座房子,和她生 两到三个孩子,每日下班到家时,见她穿着干净的线袜,身后跟着那些孩子,从 楼梯上跑到门口迎他。生活本应该美丽如此。   宁乡两个月之后还是回国了,从此音讯渺茫。半年之后,他工作了。有些时 候,他在城市的道路上驶过一些中国餐馆的时候,依然希望会突然看见宁乡。她 或是和那个男子站在一起望着他礼貌地微笑,或是依然站在灯光幽暗的吧台前, 面有倦容,风度却娴雅从容,有一种落后但仍然顽强不息的美丽。但他知道,一 切想象中的相遇都是不可能的了,宁乡已经在南京的某处落了脚,在那个男子身 旁很满足地生活着。不知道在某些安静的晚上,被幸福包围的她是否会偶而想起 在异乡的风雪中寂寞如旧的他来。有那么一两次,他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客厅,恍 惚之中以为自己又看见了她:素雅的上衣,合体的短裙,黑色拖鞋里露出的涂着 浅色豆蔻的脚趾。她永远是那么整齐精致。   他很少打11982。有时手不由要把那几个数字打下来时,便会想起宁乡 蜷缩在他的沙发上,看着他微笑的样子。她曾经说过,她的生活有多么凌乱,那 一局牌就有多么凌乱。他发现自己的心情也越来越像她说过的那局牌一样,万绪 千头,险象丛生。   一个圣诞的晚上,他接到了她的电话。   “喂,是我,”她慢慢说。   他坐在圣诞树的彩灯的微光里,仿佛看见她的嘴角正慢慢绽放着若有若无的 笑意。   “你在哪儿?”他恍惚地问着:“你结婚了吗?”   “没有,他不要我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留在你那里。”   他说:“是啊,如果昨天你在这里,我就不会只有PIZZA吃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已经没有什么如果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会回去了。”   电话就那么中断了。   绝望之中的他翻着电话本,终于找到了宁乡姨妈的电话。他听着那个女人讲 着一些事情,眼角慢慢地潮湿着。他已经不知道他居然还是会流泪的。他又把电 话拨回给宁乡,但只有忙音。很久以前她已说过她是不会回到他这里来的。她说 她回来了会很不公平。她真的那样做了。   他后来依然会在周五的时候一个人寻找着消遣:打牌,下棋,玩儿计算机游 戏。生活显得忙忙碌碌,井井有条,不细想时甚至还觉得充实。有好几次,他觉 得自己已经要将11982解开了,但那是一个象迷阵一样吞噬他精力麻痹他心 情的牌局。一夜,他在给宁乡打了无数次电话后,依然和以前那样没有任何运气。 他突然焦躁无比。他第一次意识到,在他的生活里,很多内容都是虚伪的,生活 看上去似乎安排得不错,但其实是充满了和垃圾一样毫无价值的东西。而他最需 要最宝贵的东西,却是那么遥远。   半年之后,他回到中国。在南京的一条小街里,他推开了一个小咖啡馆的门。 坐在付款台后面的女人怔怔地看着他,许久,用了他熟悉的镇静说:“你怎么来 了?”   他走到付款台里面,望着她身边的拐杖说:“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你姨妈已 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说你在出了车祸以后,‘他’去了一次医院就失踪 了。”   她含着泪强笑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然后他们就回来了。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虽然每天他下班回来后从楼梯 上跑下来迎接他的不是宁乡而是他的孩子,但生活已经完美。   肖永锋讲到那里,微笑着看我。   我问:“故事很好听,对于11982,则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肖永锋温和地笑了起来。   这时,后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老肖,你太太说应该回去了。”   先前那个和我说话的女硕士正站在楼梯口,我并不知道她在那里呆了多久。   肖永锋便说:“夫人有话,我们只好下次再说。”我跟着他走进客厅里,那 个美丽的中年女子仍然在沙发上坐着。她把薄毯蒙在女儿的摇篮上,又为儿子穿 着滑雪衫。肖永锋把摇篮提出了门,一会儿他走了回来。他把手伸给妻子,那个 女人站了起来。我一下子看到了她身边的拐杖。我愣了一阵。   趁着肖永锋一家出门的时候,我问教授太太,那个扶着单拐的女人是否叫宁 乡,南京人,腿是怎么残废的。女主人说是南京人,名字却不是宁乡。她说,肖 是个非常特别的人,他结婚的事当时在中国留学生的社区里很轰动,你说能不轰 动吗?太太是从国内娶的,长相当然是没挑的,但……她说到那里就走开了。   我走出门,肖永锋的妻子正一手拉着车门,一手拄着拐杖,肖永锋则把孩子 们一一抱进车内。我走过去,帮着他们把前门打开。肖永锋扶着太太坐好,向我 道谢。我说:“那个牌局真好。”他笑笑:“岂止是好,是不可求的大团圆。”   我回到房内,几个客人正在客厅里说11982是怎样地令人头痛。我心说 肖永锋和他太太就有办法。这时便有人问教授太太,肖太太的腿是怎么残废的, 肖永锋什么时候结的婚等等。她说肖是五年前来这个小城工作的,来了不久就回 国结婚,娶了个长得和电影明星一样的老婆。“当时那事儿挺轰动的,象肖永锋 那种条件的人,在国内什么样的女孩子能找不到?”她说。但至于腿的问题,消 息灵通的教授太太竟然也没有答案。   那个女硕士却插话道,肖永锋和太太是加拿大认识的,肖太太的腿是在国内 出车祸后残废的。肖永锋听说了之后,就回到国内求婚。   “你怎么知道的?”教授太太问。   “我和肖太太是同乡,她是我的朋友。”女硕士说。   晚会结束后,我自告奋勇说要送女硕士回家。在车上,她一直不说话。我开 玩笑说我现在就会到一家中餐馆的后面等着,看能不能等到一个象肖太太那样的 女人出来。   她低着头,轻声说:“那你得先变成老肖才行。”   我说:“变成了又怎么样?像他老婆那样的女人,几百年才出一个。”   她便看着我,清了清嗓子,镇定地说:“难怪肖永锋说你的脑子里都是马 粪。”   我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了三个中餐馆,却没有停下来一次。我没有弱智到那个 地步。我在经过我的公寓时请她上去喝茶。她说:“等你脑子里清净了再说。” 我说:“干净了之后你就走了。”她没有再反驳。我便将车停了下来。她跟在我 的身后朝我的公寓走去,积雪被踩得轻轻作响。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喜欢雪落 在地上的声音。   一个月后,我把她送到机场。她说:“你夏天时一定要来看我。”   我说我一定。   我不仅那个夏天去北卡了,以后的两个夏天我也去了。我们俩象候鸟不能忘 记南方一样不能忘记彼此。我到北卡开始念博士的第一天,就对她说:你如果还 看得上我,我们就结婚吧。   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年,在加拿大那个小镇上的一个朋友曾有一次EMAIL 我,问我是否有时还打11982。我在回信中说:“不打了,这几年甚至连想 都没想过那几个数字了。”我说的是真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宁乡,还要119 82干什么?   我妻子喜欢穿图案美丽的袜子。每当她在家里忙碌的时候,她就那样不穿拖 鞋地跑来跑去。而正在学步的女儿则会跟在她身后,象猴子那样在楼梯上爬来爬 去。肖永锋是对的,世间最美丽的生活莫过于此。 【网里乾坤】∽∽∽∽∽∽∽∽∽∽∽∽∽∽∽∽∽∽∽∽∽∽∽∽∽∽∽∽∽ ◆         祖孙三禅让:杭州的王朝故事 ·黄力民·   我从湖南迁居杭州已有三年,见多了湖南人的刚烈,很有些奇怪于吴越民风 的温顺,不免要联想到杭州的山水。   号称“西湖十景”的是花港观鱼、柳浪闻莺、南屏晚钟、雷峰夕照、苏堤春 晓、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曲院风荷、三潭印月、双峰插云,除了“插云”略显 气势,哪一个不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后来又有“新西湖十景”:虎跑梦泉、 龙井问茶、九溪烟树、云栖竹径、吴山天风、玉皇飞云、黄龙吐翠、宝石流霞、 满垅桂雨、阮墩环碧,除了“天风”外依然是柔弱纤细、袅袅婷婷。   说起这湖光山色,已经有无数人发表过无数的感叹,还有文章可做吗?胡诌 一句吧,“熏得游人醉”的岂止是“暖风”呀,无论春夏秋冬,面对平静如镜的 一湖清水,回望瘦削冷峻的保俶塔,真正是软绵绵什么事也不想做了。想一想八 百多年前,故赵宋王朝在杭州能做些什么呢?   公元960年赵匡胤、赵光义兄弟于天下大乱中崛起,掀起统一中国的急风暴 雨。公元978年偏安浙江的吴越王钱俶自动放弃王位,诚惶诚恐赴汴京叩见新主 仍免不了被太宗光义鸩杀。孰料才过140多年就轮到太宗6世孙赵构跑到钱俶的故 地来偏安,做起了宋高宗,于是杭州得以名列中国六大古都之末。匡胤、光义兄 弟都是一时之枭雄,配得上结束五代十国乱局的大手笔,但整个来说,赵宋王朝 却是何等地背运。辽、金、西夏、蒙古哪一个也打不过,拉一个打一个吧,人家 也不傻,最终挨宰的还是自己。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来的江山,先是丢给了辽、金 一半,剩下的一半终于又由孤孙寡祖母在杭州拱手交给蒙古人。   终南宋一朝,“和”还是“战”是总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和战两派作为政见 不同者诚然不可调和,但互以对方政策的失利为幸事,则吃亏的终究是国家。这 些个都是政治,一两句话也说不清。然而南宋王朝演绎的杭州故事于腥风血雨中 竟有许多的温情,杭州软软的山水中,雄勇豪气的匡胤、光义兄弟的后代在皇位 嬗递这一最大的政治问题上表现着罕见的温良恭俭让。   当年太祖匡胤为什么传位于弟光义而不是传位于子?太宗光义之后凡七帝为 什么都是光义后人而没有匡胤的后人?其中的许多隐情史家至今没有定论,但在 高宗一朝决定将皇位返还匡胤后人却是确凿无疑的。据说是大臣张守首先议论皇 位继承合法性问题,高宗叹息道:“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子孙不得享之”,竟然 同意以匡胤后人入继大统。高宗当政的第6年,召太祖之子秦王赵德芳(曾记得 德芳在太宗手下死得不明不白!)的6世孙、年仅6岁的赵眘入宫,予以悉心培养, 次第晋封建国公、普安郡王、皇子、建王,于36岁时册封太子。是年,绍兴32年 (公元1162年)高宗倦勤退位,皇位传与太子,自己又做了二十多年的太上皇。   赵眘即位是为宋孝宗,在位二十七年。赵眘不负继父的培育,在强大外族的 压迫下整军经武,孜孜求治,张弛有道,在“和”“战”的夹缝中求得一纸“乾 道和议”(乾道元年、即公元1165年),好歹争了个不再称臣的待遇,岁币银绢 也有所减少。即位的当年孝宗赵眘主持平反岳飞冤案,追复岳飞官职,以礼改葬 岳飞骨殖于西湖栖霞岭之阳。后又建庙、岁时奉祀,并以武穆、鄂王追谥,皇家 欠下公众的一笔旧债终算是还清了。   匡胤、光义兄弟到赵构一辈已有七代,按中国人习惯亲情早已稀薄,难得赵 构做了一件奇事,还要提前禅让就更加称奇,宫廷之中并非都是刀光剑影。赵眘 在继父赵构去世后三年,下谕“礼莫重于事宗庙,孝莫大于执丧,朕将退休矣”, 遂传位于子赵谆,又出奇事。宋光宗赵谆即位五年后,太上皇父亲去世,他也不 想再做这个皇帝了,把皇位交给了儿子宋宁宗,清闲六年后去世。皇位就这样永 远地回到了匡胤家,事实上赵宋王朝后来的日子也很短促,来不及再倒一把了。   如此连续三个皇帝禅让,演就了中国历史的一场奇观。赵眘在敬爱的继父还 在世时平反岳飞冤案,足见其胆识与良知;禅让者赵构作为太上皇并未干预对自 己的否定,足见其大度,立场都是不错的。于是也有了岳庙岳坟西湖边永远的风 景,有了岳飞“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的警言对历朝历代文武官员永远的折磨。   曾有一种名气很大的大部头中国通史,觉得从阶级斗争观点无法解释赵构的 还政于匡胤后裔与禅让皇位,便说这是因为赵构无后,加之其投降路线的失败难 以为继。这未免让人觉得一丝丝的可笑,须知赵眘入宫时赵构还是25岁的青年, 而南宋的不景气也并非因为谁想投降。实在是,人性就有这等诡异,何况还有杭 州山水的浸染——我以为。 ◆         单于已在金山西——闲话匈人与匈奴 ·虎子·   西元410年,“永恒之城”罗马被蛮族哥特人(Goth)攻陷,全部攻城时间 只用了三天。这支日尔曼民族的先祖,在面对著名的罗马军团时表现出来的凶猛 与强悍,令罗马人大为意外。哥特人攻陷罗马,近因固然是罗马人对哥特人的歧 视与剥削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然而其后还有一个更为深远的因素。   四世纪末叶的罗马帝国虽然已没有过去强大,但是其边防武力对防杜周围蛮 族的入侵,应该说还是基本有效的。但是在西元375年,这种情况出了变化。这 一年,一直住在多瑙河以东的哥特人忽然大批西渡,进入了罗马帝国北疆的辖区。 三年之后,就发生了罗马皇帝御驾亲征哥特人结果兵败身亡的惨事。罗马人没有 意识到,哥特人此次渡河,已经不再是散兵游勇式的个人行为,而是保持部队建 制和社会结构的民族迁徙。但促成这个大迁徙的原因,则是因为多瑙河的东岸出 现了一支比哥特人更凶狠、更具战斗力的蛮族。   四世纪末出现在欧洲的这支操突厥语的蛮族,在拉丁文的史料中称为“胡尼” (Hunni),在现代英语中则称为“匈人”(The Huns),其来源至今在学界未 有定论。但有不少学者从突厥语族今日在欧洲的分布情形判断,怀疑“匈人”其 实就是中国史籍上记载的“匈奴”。   据《北史》所载:“高车其语略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又据《续文献通 考》所载:“回纥,其先匈奴也。俗多乘高轮车,元魏时亦号高车部。或曰敕勒 讹为铁勒。”这里的“回纥”即今之“维吾尔”,而“铁勒”即西方史册中之 “Toeles”,是一支操突厥语的部族。据《魏书》记载:“高车,盖古赤狄之余 种也,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这里的“狄历”、 “丁零”其实也是“Toeles”的音转。由以上记载看来,匈奴与高车语言相近, 而高车就是操突厥语的铁勒。以此观之,中国北方的匈奴人所用语言应该也是古 突厥语的一种。若欧洲匈人果真是亚洲匈奴之后,则他们四世纪末在欧洲的忽然 出现,可能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已在中国的北疆种下了远因。   西元前35年(西汉建昭四年),相当于汉代边防军副司令的西域都护府副校 尉陈汤大破匈奴还朝,给元帝上了道疏,其中有句名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 诛”。意思是说,谁要敢挑明了跟大汉天朝对着干,你躲得再远,我们也必定把 你找出来灭了。很有今日小布什总统发动“先制打击”(preemptive strike) 的味道。与这道奏疏一同上呈的,还有郅支单于的首级。这是一次对匈奴的报复 性打击,也是西汉自武帝以来对匈奴近百年作战的总结。到东汉时,匈奴已分裂 为南北两支,汉帝国经常联合已经内附归降的南匈奴出击北匈奴,在几次大规模 的军事行动以后,北匈奴主力已基本瓦解。东汉对北匈奴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出击 是在西元91年(东汉永元三年),车骑将军窦宪令部将耿夔等攻伐北匈奴,大破 之于金微山(今外蒙古阿尔泰山)一带。北匈奴从此向西迁入康居(巴尔喀什湖 及咸海之间,今哈萨克境内),再也没有能够回到蒙古大草原。但是据《北史》 及《后汉书》所载,北匈奴虽然退出中国北疆,却并未被剿灭。有许多没有跟随 单于迁入康居的残部仍然“住龟兹北。地方数千里,众可二十余万,凉州人犹谓 之单于王。”由此看来匈奴在此次兵败之后,在西域一带仍然有寇边的实力,但 已无力大举内犯,对汉帝国不能再构成威胁。然而三百年后,与匈奴操类似语言, 人种与文化特征也与匈奴接近的蛮族匈人,却引起了罗马帝国的注意。   西元375年哥特人的大批西渡,使得“匈人”一词首度出现在罗马的史料之 中。四世纪的罗马历史学家马切利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在他的《历史》 中形容匈人“面无须髭、容貌丑陋”,走起路来“有如两脚的禽兽”,“野蛮的 程度没有任何种族可与之相比”。但也提到他们马术的精良,说他们虽“不宜步 战”,但是“几乎从不离开马背”,“人人可以在马背上呆个一天一夜”。   马切利努斯在书中还提到了另一支中亚的部族阿兰人(The Alans)。这是一 支在西元一世纪到四世纪活跃在亚速海东北部顿河流域到里海之间的强大民族, 能战善马,曾经对罗马帝国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帕提亚王国都造成威胁。这 个民族在哥特人西渡之前数年被匈人所灭。   与阿兰人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同时,在中国的《后汉书》上也留下了一段对 阿兰的记载:“奄蔡国,改名阿兰聊国,居地城,属康居。土气温和,多桢松、 白草。民俗衣服与康居同。”《三国志》中也有如下记载:“又有奄蔡国一名阿 兰,皆与康居同俗。西与大秦东南与康居接。其国多名貂,畜牧逐水草,临大泽, 故时羁属康居,今不属也。”所以“阿兰”就是“奄蔡”,而奄蔡是在《史记》 中就已有记述的:“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 余万。临大泽,无崖,盖乃北海云。”因此从时间、地理位置看来,中国史籍中 的“阿兰”、“奄蔡”极有可能就是西方资料里的“The Alans”。   最令人感到兴味的是《北史》中的一段记载,这段文字明确指出奄蔡是为匈 奴所灭,时间也大致与西方史料符合:“粟特国,在葱岭之西,古之奄蔡,一名 温那沙,居于大泽,在康居西北,去代一万六千里。先是,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 至王忽倪,已三世矣。”   根据文中“居于大泽”、“在康居西北”等线索,此“奄蔡”应该就是《后 汉书》等史籍中提到的“奄蔡”,也就是阿兰。但是作者把它和更靠近中国的粟 特国搞混了。元魏时期出现在中国史册上的粟特国,是在粟特地区(Sogdiana) 以今日乌兹别克境内布卡拉(Bukhara)为中心建立的国家,此地是丝路上的重 镇,当时臣属于康居。离它最近的“大泽”咸海也在四五百英里之外,位置更不 在康居的西北。这段文字所述“粟特国”(实为阿兰)遣使北魏的事,时在西元 445年,前距被匈奴杀王灭国“已三世矣”。对照西方史料看,阿兰被灭事在西 元370年左右,在遣使北魏之前75年,与“三世”之说若合符节。   四世纪末,匈人“如高山上的暴雪忽然降临”欧洲,但没有立刻和罗马帝国 正面冲突,而是逐一将帝国边境的蛮族征服、统一了起来。到了五世纪中,匈人 出了一位传奇性的雄主,就是被称为“上帝之鞭”(Scourge of God)的阿提拉 (Attila)。在他的治下,匈人的帝国版图从巴尔干半岛一直延伸到里海,军事 实力已足可和羸弱的罗马帝国分庭抗礼。两大帝国在西元451年终于在战场上碰 了头。匈人由阿提拉领军,罗马的指挥官则是从小在匈人部落里当人质长大、和 阿提拉交情极深的阿伊提乌斯(Flavius Aetius)。虽说是匈人与罗马之战,但 交战的双方其实都是多国部队,十足是场“蛮族对蛮族”的角力。阿提拉的部队 以匈人为中军,以东哥特人(The Ostrogoths)及其他日耳曼蛮族为侧翼;阿伊 提乌斯的部队则以阿兰人为中军,以罗马军团为左翼,以罗马宿敌西哥特人 (The Visigoths)为右翼。两军在高卢(今日法国境内)鏖战,双方伤亡都十 分惨重。但阿提拉终究没能突破阿伊提乌斯的罗马联军防线。然而匈人帝国在欧 洲所向披靡的攻势并未因此而受阻。阿提拉西进不成,索性挥军南下,翻过阿尔 卑斯山脉直捣意大利半岛,一路上攻城略地、烧杀劫掠,如入无人之境,半岛北 部的历史名城,几乎尽毁其手。西元452年,阿提拉的大军已经进迫罗马,眼看 这座代表帝国荣光的都市就要再陷于蛮族之手。   罗马此时已经没有足与阿提拉抗衡的军事力量,只好寻求用外交途径解决。 教皇李奥(Pope Leo)便在这种情况下被送进阿提拉的大营作为谈判代表。具体 的谈判内容,今日已不得而知,但是在李奥面见阿提拉之后,匈人便立刻撤了兵, 罗马因此得以幸免一劫。此事后来成了教廷最有力的宣传材料。这是在罗马帝国 崩溃后的中世纪,教廷成为唯一能在全欧范围内发号施令的政治实体的重要原因 之一。后世的史学家则多认为是阿提拉军中开始流行瘟疫,或者是担心冬季来临 后断了退兵的后路。不过这些也都只是猜测,真正的原因,由于史料的不足,后 人可能将永远无法得知。   阿提拉从意大利半岛退兵后的第二年,便在新婚之夜死在自己床上,死时鼻 孔大量出血,因此不少人怀疑是被仇家下了毒。阿提拉终其一生,只打过在昔日 把兄弟阿伊提乌斯手下的这场败仗,此外在欧洲战场上纵横无敌,但也终究没有 能取罗马而代之,成为全欧的霸主。匈人的庞大帝国在阿提拉之后只传了一代, 便在西元469年土崩瓦解。分裂后的匈人部族又退回了西亚地区,最后,一如他 们的忽然出现,匈人像风一般地消逝无踪,不再见于西方史册。   匈人在欧陆横行,前后不过一个世纪,却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但是在践踏罗马的文明之外,匈人却也意外地为欧洲未来的复兴埋下了种子。   在被阿提拉夷灭的意大利半岛北部名城之中,有一座在基督教会历史上占极 重要地位的阿奎来亚(Aquileia),此城位于意大利半岛东北,临亚得里亚海, 建于西元前181年,在罗马帝国时代是防御外族侵犯的要塞重镇,也是贸易中心。 阿提拉攻陷此城后将全城夷为平地,阿奎来亚从此一蹶不振。因为对匈人的恐惧, 不少阿奎来亚的遗民不愿再居于原址,而是向东躲到海沼里建了一座新城。这就 是后来在文艺复兴时期大放异彩的水都威尼斯。匈人帝国瓦解后八个世纪,一个 威尼斯出生的年轻商人之子随父亲沿当年匈人西进的路线东行,历经千难万险, 终于来到了中国。马可波罗于西元1275年在大都面见忽必烈,时年24岁。将来他 在中国的见闻还要带给欧洲人无穷的想像,并最终导致了美洲的发现。   此时去窦宪将北匈奴逐出中国北疆,已近一千两百年。历史兜了一个大圈, 终于又回到了出发点。 ◆            韩非的思想与当代社会 ·陈锐·   100多年来,从洪秀全的拜上帝会、光绪的维新变法、立宪以及各种政治和 教育的改革,到三民主义、五四时的科学与民主、马克思列宁主义,再到20世纪 80年代以来的启蒙、市场经济、与国际接轨的各种现代企业制度、现代法律、学 术规范、后现代主义等,尽管无数中国的知识分子和政治家不断地向西方寻求真 理,但传统的东西事实上在发生着越来越大的影响。除了我们到处看到的儒家、 道家、佛教以及各种来自传统的帝王将相、风水、八卦、养生外,另外一个少有 提及但广泛发生影响的即是韩非的法家思想。除了70年代“儒法斗争”给人们留 下的不愉快的记忆外,传统法家思想本身的特征也注定了它很难成为一门显学, 就像在传统中也只能是阳儒阴法一样。   在儒家看来,法家思想的特征是“以力假仁者霸”(《孟子·公孙丑章句 上》),就象商鞅在游说秦孝公时所说的霸道一样。在当代社会,我们很多人对 此已经有了很多的体会,在广告中我们曾看到,考试的材料、方便面以及儿童都 要称王称霸,如“天霸”、“浴霸”、“九州霸”、“考霸”、“面霸”、“小 霸王学习机”等,在现实中我们还看到路霸、霸道的垄断企业、学霸等等。在这 些广告中,许多东西也许仍然是无意识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自觉的意识 确实在增强了。在2003年的高考作文题中,法家集大成者韩非的一段寓言成为几 百万高考生作文的阅读材料,作文的题目是《感情的亲疏对事物认识的影响》。   对于韩非的这一段寓言,也许出卷人有自己独特的考虑和理解,也许教师、 考生和家长们感到这些阅读材料和作文题过于深奥难解,但无论如何,它们是法 家思想的一个有机的部分,它表现了战国时代的社会和心理状况,也是为韩非的 所描写的政治权术提供理论论证的。在韩非看来,人的一切的思想和行为均受到 现实的利益和情感的影响,是变化无常的,不可预测的,这样臣下在君王面前就 始终面临着种种危险,韩非的寓言就是要说明这样的道理,原文如下: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 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戳, 薄者见疑,则非知之难也,处之则难也。(《韩非子·说难》)   这个寓言中,富人之子和邻人之父说的是同一句话,但富人从感情的亲疏厚 薄出发,却赞赏自己孩子的聪明,并怀疑邻人的父亲,作出了不同的认识。从韩 非的本意来说,他并不是那种现代意义上的教育家和理性主义者,也并不是要用 理性去控制人的情感以摆脱偏见,而是表现了韩非对现实社会的深切感受。我们 知道,战国是一个辩士云涌,靠三寸不烂之舌以参与政治,谋取高官厚禄的时代。 韩非为人口吃,作为韩国公子既不见用于韩,后又被害于秦。韩非在他的书中深 深感到了法术之士在游说君王,参与政治时的险恶与艰难。这个寓言所在的《说 难》以及《难言》等篇,在篇名上就已经表达了这样的含义。在韩非看来,君王 对一些事情的判断往往受到感情的亲疏和爱憎的影响,而且往往是变化无常的, 不可测的,法术之士在游说和进言的时候,同样的语言在不同的时间和对象上就 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既可以得功,也可能获罪。假如你的话讨人喜欢,富 有文采,则可能被看成是“华而不实”,“虚而无用”,假如你的话敦厚、率直 和务实,则可能被认为是“拙而不伦”,“僭而不让”和鄙陋。假如你在好名者 面前说之以厚利,则会被君王视为卑贱而离弃;而在好厚利者面前说之以高名, 则也无法得到君王的重用;那么如你在表面好名而实际好利的人面前说之以高名, 那么君王则会表面上任用你而实际上疏远你。在这段寓言的前后,韩非各讲了一 件事情,它们要说的道理是和作文题中的寓言是一样的,原文是: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以群臣:“吾欲用兵, 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戳之,曰:“胡,兄弟之 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遂取之。 宋有富人……。昔者弥之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 病,人闻,有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 故,忘其犯刖罪。”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 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故尝矫 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者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 获罪者,爱憎之变也。   在前一件事中,大夫关其思猜知郑武公的真实意图而建议伐胡,但没有想到 郑武公还需要一个牺牲品来进一步麻痹胡国国君,因而被杀。在后一件事中,春 秋时代的弥子瑕以男色有宠于卫灵公,当卫君宠爱他时,窃驾君车,以余桃啖君 都成了“孝”和“爱”这些优点,但当他色衰爱弛,不再受到卫灵公的宠幸时, 窃驾君车等同样的事情又成了罪行。在以后的历史中,“余桃断袖”即成了男性 同性恋的代名词。作文题中的寓言,所说的也是同样的道理,君王对待法术之士, 就象宋国富人对待邻人之父和自己孩子一样,完全以爱憎好恶为转移。所以在韩 非看来,法术之士要游说君王,必须要察知君王的好恶爱憎,“故有爱于主,则 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 之主而后说焉。”(《说难》)。   在这里,我们至少可以看到,韩非的思想并不象笛卡儿和斯宾诺莎以及现代 的理性主义者那样去崇尚理性以控制情感,而是有点类似18世纪英国的休谟或20 世纪的一些具有后现代倾向的哲学家,休谟说理性永远是情感的奴隶和工具,海 德格尔认为人的一切思想都依赖于人的心境情调。当然,他们思考的内容和角度 也有很大的不同,韩非的思想也具有复杂和多重性,但在总体上来看,韩非倾向 于相信人的一切判断都建立在利益和情感的基础上,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都是 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一切都在不断的变化,都是特殊的,没有什么普遍恒常的东 西,韩非的其他一些寓言,如守株待兔、矛盾等等,都是要说明类似的道理。在 韩非的思想中有一种马基雅维里式的风格。在韩非的时代,春秋时代孔子思想中 的那种理性主义衰落了,人越来越多地面临着经验和感性的世界,韩非的寓言不 仅表达了他自己的思想,在某种意义上也表现了那个时代的状况。   当然,出卷人也许没有必要考虑那么多复杂的问题和韩非自己的原意,后世 人可以有自己的理解,一些寓言在流传过程中已经多少偏离原意了。但从另一方 面来说,这个问题可能的多重的答案和影响也是不能回避的。也许出卷人受到报 纸上所登载的一些欧洲国家作文题中那种哲学意味的影响,也要从我们从中国自 己的传统哲学中寻找一种资源来增进我们的思考,但我们也要看到,韩非尽管是 中国传统中的重要的思想家,尽管社会的发展也许使人对西方的后现代主义或韩 非关于感情亲疏的思想有了越来越多的共鸣,其思想中毕竟也包含着许多消极的 内容,以至为后世搞政治权术者所常用,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也应当是有 辨别地批判继承。无论如何,这个题目是存在一些可商榷之处的,且不说当代世 界对这些问题的各种争论,它在事实上也不完全符合许多教育家崇尚理性的理想。 ◆ 进化·达尔文(二) ·方舟子· 三、共同祖先学说的威力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的结束语如此写道: “这种观点是宏伟壮丽的:生命及其若干威力最初被赋予几种或一种类型; 而且,在这颗行星依据引力的既定定律运行之时,从如此简单的一个开端,最美 丽和最奇妙的无穷无尽的类型已经和正在进化。” 认为地球上所有生命都是由共同祖先进化而来,这种观点不仅是宏伟壮丽的, 而且有着强大的解释力量。它使得人们在系统分类学、生物地理学、比较解剖学、 比较胚胎学、古生物学等领域所发现的令人迷惑的种种现象有了合理的解释。在 达尔文之前,这些学科基本上是描述性的,是达尔文一举把它们变成了因果科学, 将它们统一起来,牢固地建立在进化论之上。 系统分类学 从林奈开始,分类学家就力图建立一个能够反映出造物主的原始计划的“自 然系统”,而现在,达尔文指出,一个自然系统应该反映的是生物之间的进化关 系,不同生物的异同,都可以由它们的进化关系的远近而得到解释。为什么一个 自然系统会以等级结构的形式出现,也曾经让人困惑,而用共同祖先学说来解释, 这种形式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一个属的所有物种都有同一个最亲近的共同祖先 (所有的猫属动物都是从同一祖先进化来的),一个科的所有物种也是如此(所 有的猫科动物都是从同一祖先进化来的),以此逐级类推(所有的肉食目动物、 哺乳纲动物、脊索动物门动物、动物都分别有共同祖先),直至所有的生物都有 同一个共同祖先。具有共同祖先,是一个分类等级中的所有成员为何彼此那么相 似的原因。 生物地理学 古人早就注意到不同地区的动植物群分布有各自的特点,把它们加以比较后, 出现了一些令人疑惑不解的格局:为什么有些地理、气候条件非常相似的地区, 却生活着非常不同的动植物群?而有些地理、气候条件很不同的地区却又生活着 相似的动植物群?为什么海岛生物在总体上与其邻近大陆的生物很相似,然而又 有独特的物种?正是对这些生物地理分布现象的思考,导致达尔文想到了生物进 化的可能。动植物在现在的分布格局,只有用它们的进化史——从其原先的起源 地点向四周扩散、进化的历史——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具有相似的动植物群的 地区通常在地理上是或曾经是联系在一起的,而像海洋、山脉、荒漠这样的地理 障碍会使生物群体相互隔绝,而出现较大的差异。那些有能力越过地理障碍的迁 移者,通常会成为一个新型群体的祖先。这一点,在海岛上表现得非常特出,岛 上的动植物都是偶然从大陆迁到了岛上,又因为适应岛上的环境而发生了各种各 样的变化,产生了特有物种。最著名的是达尔文研究过的加拉帕格斯群岛上的鸣 雀,后来被称为达尔文鸣雀。达尔文鸣雀在南美大陆也有,但只有一种,而加拉 帕戈斯群岛上多达5属13种。达尔文正确地推断,在很早以前有一群大陆鸣雀偶 然(例如被飓风吹裹)迁移到岛上(现在我们通过比较蛋白质序列,可以推测这 发生于大约一百万年前),在一个新的地理环境占据不同的生态空间,进化出多 种不同的物种(称为“适应性辐射”),有了在别的地方只有其他鸟类才有的新 习性:有的象啄木鸟一样啄木吃虫,有的以巨龟、鬣蜥甲上的寄生虫为生,有的 则吸海鸟的血……其形态也出现了相应的变化。不仅是海岛,大陆也能出现这种 适应性辐射。例如澳洲大陆在与其他大陆隔绝之后,真兽类哺乳动物没能迁移过 去,而其原有的有袋类哺乳动物则进化成了有多种多样的形态和习性的物种。 比较解剖学 早在古希腊时代,亚里斯多德就试图对不同种类的动物形态进行比较,找出 其相似之处。例如,他认为鸟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鱼,鸟的身体上端有一对翅膀, 鱼的身体前端有一对鳍;鸟的身体下端有一双脚,而大多数鱼也有第二对鳍在后 端。在十六世纪,皮埃尔·贝龙(Pierre Belon,1518-1564)发现人和鸟虽然 外表很不相同,骨骼组成和排列却非常相似,绘制了一幅著名的比较图。到了十 九世纪,这门研究不同生物种类的形态结构的学科——比较解剖学——已相当发 达,各生物种类内部结构的一致性也越来越明显。英国解剖学家理查德·欧文 (Richard Owen,1804-1892)在19世纪40年代,把这样的结构称为“同源”, 将它们定义为“在不同的动物中,具有不同的形态和功能的相同器官”。其中最 著名的例子是四足脊椎动物的四肢都有五趾。有的从外表看不出来有五趾,比如 鸟、蝙蝠的翅膀,或鲸鳍,但将它们解剖,仍可分辨出五个趾骨。有的在成体阶 段少于五趾,比如马蹄,但是在其胚胎阶段仍有五趾。达尔文曾经感叹道:“用 于抓握的人手,用于挖掘的鼹鼠前肢,马腿,海豚的鳍足,都用相同的模式构建, 都包括相似的骨头并位于相同的相对位置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奇怪的呢?”如果 这些器官是被分别创造出来的,造物主根本没必要让有不同功能和不同外形的器 官有着相似的构造,因为这样的构造设计,就其功能和外形而言,有时显得不是 那么合理,所以才让人觉得奇怪。但是如果用共同祖先学说来解释,就顺理成章 了:所有的四足脊椎动物都来自同一个祖先,该祖先碰巧有五趾。在进化过程中, 四足脊椎动物为适应不同的环境,在五趾的框架上做了改造,具有了不同的功能。 比较解剖学使人们认识到许多生物体都有一些退化了的器官,不具有完整的 功能,或完全没有功能。例如洞穴动物退化的眼睛,鲸、蛇体内残余的后肢骨骼, 人的尾骨、转耳肌、阑尾、瞬膜等等。为什么上帝要创造出这些显然无用的构造 呢?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它们不是创造出来的,而是进化来的,这些构造原先在 祖先中有完整的功能,在进化过程中由于环境、习性的改变,而逐渐退化了。 胚胎学 早在十八世纪,动物学家就已经发现,在动物胚胎发育的过程中,会经过一 系列与较低等的动物很相似的时期。事实上,爬行类、鸟类和哺乳类在胚胎发育 的早期都跟鱼类相似,例如出现腮裂,心脏只有两腔。而且在有些时期,它们的 胚胎几乎不可能区别开来,这是为什么呢?在以前,这被认为是自然界阶梯的体 现,高等动物的胚胎在发育过程中,逐步攀登自然界阶梯,经过类似低等动物的 阶段而走向完美。在十九世纪初期,自然界阶梯的观念已经难以被人接受,德国 胚胎学家冯·贝尔(Karl Ernst von Baer,1792-1876),提出了胚胎发育的 “定律”,认为胚胎发育是一个从简单到复杂,从同质到异质,从普遍到特殊的 过程。在胚胎发育的早期,各种生物胚胎都比较简单、同质,所以才出现了相似 的形态。但是这种说法无法解释为什么胚胎发育过程中的重演现象,例如为什么 爬行类、鸟类和哺乳类的胚胎会出现鳃裂?鳃裂并不比四足脊椎动物的颈部结构 更同质或普遍。为什么须鲸的胚胎有牙齿?为什么高等脊椎动物的胚胎有脊索?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最早指出,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些奇怪的形态是它 们的祖先的遗产:“胚胎结构相同透露了祖先相同。”稍后(1866年),德国动 物学家海格尔(Ernst Haeckel,1834-1919)提出了生物重演律,声称个体发 育是种系发生的重演,反映了简化和压缩了的进化过程,通过研究胚胎发育,就 能够弄清楚动物的进化过程。这显然是过于简单化和极端的主张,因为胚胎发育 重演的只是祖先的某个特定构造,并不重演祖先的整体形态。 古生物学 地壳的岩层是分层分布的,越下面的越古老,越上面的越年轻,而且每一个 岩层的化石群都有自己的特点。越古老的岩层中的化石与现存生物的形态差异越 大,而两个连续岩层中的化石彼此之间的相似程度,要比相距较远的岩层中的要 接近得多。达尔文指出,如果早期的生物群逐渐进化成了晚期的生物群,那么这 种化石分布模式,正是我们预料会出现的。越古老的岩层,其化石的结构越简单, 那些最简单的生物,要比更复杂的生物更早出现,而最复杂的生物,则最晚出现。 这样的现象也与进化论的预测完全相符:复杂的生物是由简单的生物进化来的。 但是,如果生物是进化来的话,那么我们也应该预料会发现从古老形态逐渐演变 成晚近形态的连续化石纪录。然而,古生物学家却发现化石纪录到处都是断层、 鸿沟,是非常不连续的。在《物种起源》发表的时候,还找不到一具直接证明生 物进化的所谓过渡型化石。 为什么化石纪录没能反映出生物的逐渐变化?达尔文解释说,这是由于化石 纪录极为不完全。化石的形成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事件。在正常情况下,动植物的 尸体将被肉食性、腐食性动物吃掉,残存的部分将逐渐被微生物分解,最终完全 消失。只有在罕见的情况下,在死亡后尸体很快被埋葬起来,才避免了被彻底分 解的结局,逐渐地变成了化石。发现化石的可能性就更低了,绝大多数化石都深 埋在地层之中或海底岩层中而没有出土之日,有的虽然出土了,但在人们发现之 前已被侵蚀、破坏,只有一小部分的化石才能落到我们的手里。幸运的是,在 《物种起源》发表后不久,人们就找到可用于支持达尔文学说的化石。1861年, 在德国出土了始祖鸟化石,它既有爬行类的特征(有牙齿和长着21块椎骨的尾 巴),又有鸟类的特征(叉骨和带羽毛的翅膀),明显是从爬行类到鸟类的过渡 型。在此之前进化论者已认为鸟类是从爬行类进化而来的,始祖鸟化石证实了这 个预测。在《物种起源》发表后的第二年,欧文描述了一具始祖马化石,它像狐 狸那般大小,前足有四趾,后足有三趾头。稍后,又有三种类似马的化石在北美 洲和欧洲出土。1874年,美国古生物学家奥斯尼尔·马许(Othniel Charles Marsh,1831-1899)把这些马的化石综合起来,首次显示了一种现代脊椎动物 (马)是如何通过一系列的过渡型进化而来的。 共同祖先学说是如此简单明了,如此令人信服,让人难以相信在达尔文之前 竟然没有人会系统地提出,而它一旦被提出来,很快就被生物学家们所普遍接受。 在《物种起源》发表之后的15年间,几乎所有的生物学家都成了进化论者,都相 信共同祖先学说。确定生物之间的亲缘关系和它们的进化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都是热门的研究课题,在现在更成了常规工作。但是生物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机制, 从共同祖先进化而来呢?为此达尔文又提出了另一重要学说——自然选择学说。 四、通向自然选择学说之路 达尔文完成贝格尔号之航后不久,他就变成了一名彻底的进化论者。至迟在 1837年7月,他已创建了共同祖先学说。虽然此后他仍继续在为共同祖先学说收 集证据,但是对“生物是进化的”这个事实的正确性就再也没有怀疑过。令他疑 惑不解的是“生物是如何进化的”这个问题。按达尔文本人的回忆,他在1838年 9月28日这一天,有了突破。他在自传中写道: “在我已开始从事有系统的探讨15个月后,我碰巧为了消遣阅读了马尔萨斯 的《人口论》,而通过长期持续地观察动植物习性,我已为认识到无处不在的生 存斗争做好了准备,不由恍然大悟,在这些条件下,优势的变异将倾向于被保留, 而劣势的变异将会被消灭。其结果将会是形成新的物种。这样,我由此终于有了 一个可用于研究的理论了。” 这个理论达尔文后来称之为自然选择。达尔文本人一直把这个学说的创建归 因于从阅读马尔萨斯《人口论》而获得灵感,这显然是过于谦逊和简单化的。达 尔文说过,启发他的并非《人口论》全书,而仅仅是书中的一句话,即“可以很 安全地宣布,人口在不受控制时,将每25年翻一番,或者说以几何速率增长。” 也就是所谓马尔萨斯原理。生物过剩的繁殖力这一事实,在达尔文所熟悉的佩利、 赖尔等人的著作中也都提到了,是一个广为人知的事实,那么为什么此前没有人 由此受到启发提出自然选择学说呢?由生物过剩的繁殖力很容易联想到生存斗争, 但是由生存斗争联想到自然选择却困难得多,这后一联想,完全是达尔文在那15 个月内的研究所引起的观念变化和思想准备导致的,与《人口论》毫无关系。自 然选择并不是一个简单明了的观念。在《物种起源》第4章的结尾,达尔文用两 个长句子对这个学说做了如此总结:   “如果在漫长的岁月中和多变的生活条件下,有机体在它们的构造的一些部 位存在变异的话,而我认为这是无可争议的;如果由于每一物种的高度的几何级 数的增长,在某个时期、季节或年代,存在严重的生存斗争,而这肯定是无可争 议的;那么,考虑到所有有机体彼此之间和它们与生存条件之间的关系的无限复 杂性,导致的在结构、组成和习性方面的无限多样性,和对他们所具有的优势, 如果从来没有出现对每一个体的利益有用的变异,就像已出现如此多的对人类有 用的变异一样,我想这会是最极端反常的事情。但是,如果对任一个体有用的变 异的确发生了,具有这样特征的个体肯定将会有更好的机会在生存斗争中获得保 存;而根据强大的遗传法则,他们将倾向于产生有相似特征的后代。为了简单起 见,我将这个保存原则称为自然选择。” 这个总结事实上也揭示了他的推导过程。我们可以对自然选择的推导过程做 一番整理。自然选择学说是由四个事实、两个推论而得出的: 事实一:生活资源是有限 事实二:生物繁殖力过剩 推论一:生物后代的绝大部分必须灭亡(生存斗争) 事实三:生物后代之间存在可遗传的变异 事实四:不同的变异可以有不同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 推论二:在生存斗争中,劣势的变异将逐渐被淘汰,优势的变异获得生存并留下 后代(自然选择) 事实一和事实二是显而易见的,并为马尔萨斯所强调,因此这第一个推论, 可以归功于《人口论》的启发。但是这个这个推导的后半部分就是另一回事了。 事实三和事实四的获得,如达尔文所说,来自于他“长期持续地观察动植物习 性”,特别是对动植物培育——他后来称之为“人工选择”——的研究。但是要 能够归纳出这两条事实,却首先要有两个观念上的突破: 一、由本质论思维变为“群体思维”。传统的本质论认为,每个物种都有一 个不变的本质,只有本质才是真实的、重要的,而个体的变异是可忽略的、不重 要的。群体思维恰恰相反,认为本质只是一种抽象,是各个个体性状的平均,个 体的变异才是真实而且重要的。这种注重群体(由形形色色的个体所组成)的思 维方式,是达尔文的首创,尽管他并没有意识到。 二、由“软式遗传”观念变为“硬式遗传”观念。在达尔文之前,人们普遍 相信后天获得性能够遗传,认为遗传物质是“软”的,很容易被环境的作用、后 天的使用情况而改变。这种遗传观念是和自然选择观念格格不入的,因为生物体 总是能够直接通过改变性状以适应变化的环境,而不会被淘汰,而优良的性状也 不会不变地遗传下去。达尔文虽然没有完全否认后天获得性能够遗传,但是他特 别强调可遗传的先天变异,这构成了选择的基础。 只有了解要创建自然选择学说所必备的这一系列观念突破,才能明白它为什 么是如此新颖独到。在达尔文之前,有些学者提出了某些看上去很像自然选择的 观点,经常被人视为达尔文的先驱者,而事实上他们的观点或者与自然选择毫无 关系,或者只涉及自然选择的某个方面。例如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约公元 前492-432年)曾被有些人当成是早期进化论者。恩培多克勒认为所有生物都是 从土地上自然生出来的。动物最初生出的是身体的各个部分,没有躯干的头和四 肢,没有口或眼的头,等等,它们散布四方,在漂浮过程中在“爱”力的作用下 随机地结合在一起,出现了各种形状的动物,不能形成完整躯体的就灭亡,能形 成完整的躯体的就生存、保留了下来。把这种稀奇古怪的幻想当成进化论或适者 生存的自然选择是很不恰当的,不同身体部位的结合并不是一个进化过程,躯体 的完整与否也不属于对环境的适应。 布封也被有些人认为提出了自然选择学说。他曾经如此解释物种的灭绝: “所有不完美地组织起来的身体和所有有缺陷的物种,都将会消失,只有最有力 量和最完整的形态才会保留下来,就像今天所见到的,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都 是如此。”类似的“淘汰”学说还有其他人提到过。这只是提及了淘汰不良形态、 保留最佳形态的稳定性选择,而完全没有涉及自然选择学说中最关键的部分:对 优良性状的选择将会产生新的形态、新的物种。 在19世纪早期,有两个英国人比较明确地论述过自然选择的观点。一位是医 生威廉·威尔士(William Charles Wells,1757-1817),他去世后(1818年) 才发表的一篇讨论人类肤色的变异的论文在补遗中提及自然选择。另一位是博物 学家帕特利克·马修(Patrick Matthew,1790-1874),他在1831年出版的书籍 《海军用木和树木栽培》的附录中阐述过自然选择观点。但是他们都只用自然选 择原理来解释物种内部的变化(后来所说的“微进化”),而且只是做了大胆的 推测,没有提供足够的证据来支持其观点。他们对这个原理的重要性也毫无认识, 只是在偏僻出版物的补遗、附录中顺笔提及,鲜有人知,对科学研究没有产生影 响。达尔文留下的笔记表明,他在《物种起源》发表之前,对这两人的工作一无 所知。在《物种起源》发表后,马修才宣布他拥有优先权,但是他承认他只是把 自然选择当成一个不证自明的、凭直觉获得的事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像达尔文那 样去推导、证明它。 华莱士被普遍视为自然选择学说的共同创立者,而事实上,华莱士对自然选 择的理解并不那么准确,也不彻底。华莱士并没有意识到自然选择主要地是以个 体为目标的,而是把变种或亚种当做自然选择的单位,认为新物种的产生是亚种 之间相互竞争的结果。换句话说,达尔文强调的是对个体的选择,而华莱士强调 的是对群体的选择。达尔文的学说更符合现代生物学对自然选择的理解。此外, 华莱士不相信达尔文后来提出的性选择理论。达尔文注意到,自然选择有两种, 一种是普通的自然选择,涉及那些与生存能力有关的特征,例如对生活资源的利 用,对气候的适应,对疾病的抵抗力等等。但是一个个体即使没有更强的生存能 力,只要有更强的生殖能力,那么它也会留下更多的后代,有关的性状也会被保 留下来。达尔文将这种只与生殖能力有关的选择称为性选择,包括雄性选择,即 雄性之间以争斗等竞争方式争夺配偶,与之有关的性状(例如鹿角)就会获得选 择;以及雌性选择,雌性被雄性的某个第二性征所吸引。雌性选择所涉及的性征, 例如雄孔雀的尾羽,不仅对生存无益,而且有害。华莱士不相信对生存有害的特 征也会被选择下来,因此不接受性选择理论。 华莱士也不相信人类能够经过自然选择进化而来,而认为人类的进化必然有 超自然的力量的参与。华莱士晚年皈依唯灵论,断然否认人类意识是进化而来的, 达尔文曾写信告诉他:“我希望你还没有完全杀死了属于你自己也属于我的孩 子。”更确切地说,自然选择学说是属于达尔文自己的孩子。自然选择显然是达 尔文进化论中最富有革命性的观念,它是如此大胆,如此超前,其命运与共同祖 先学说截然不同,从提出之日起就饱受非议,在提出之后近百年,才被生物学家 们所普遍接受。 【网萃】∽∽∽∽∽∽∽∽∽∽∽∽∽∽∽∽∽∽∽∽∽∽∽∽∽∽∽∽∽∽∽ ◆ 网人诗选 ◇春天,未死者的喃喃自语 ·古呆· 如果我还是个孩子 如果我根本不懂 什么叫忧伤 如果天不会亮 一切都会如想象的样子 可我已经老了 天亮了 我的眼睛还没有瞎 一切都昏暗—— 不是我的眼睛昏花 不用回到万恶的旧社会 也不用去中世纪的欧洲 但丁的诗句铺满眼前 可但丁已在天堂 地狱里已没有诗人 我已经老了 心里的皱纹比脸上多 我已经无力忧伤 浑浊的老泪从来没有停止—— 不是哭我自己 你没看到人间的不平吗 哭是没用的——这我清楚 比你清楚 可我老了,还有什么用 我什么也做不了 眼看着世人的悲苦我无能为力 就算是但丁回来也是枉然 一切要靠权力 我的权力已被没收 我已被宣布死亡 罪恶就这样滔天着 罪恶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 肆无忌惮 罪恶在这片多灾多难多灾民的土地上 扎下了根 花开遍野 苦难是罪恶开出的花 苦难在十几亿人的脸上 闪着幽暗的光 幽暗最深处在他们心里 这个时代已经启用了宪法 这个国家已经标榜了人权 可是无罪的人已经锒铛入狱 坚强的汉子痛哭失声 谁在法律背后,握着权柄偷笑? 春风没有遗弃这片土地 野火烧过的草根上透出了嫩绿 垂柳摆弄着长长的辫子 仿佛迷路的姑娘在原野上张望 哪里会有出路 哪里会有出路啊 中国在风口张望 几千年专制的巷子 究竟在哪里才是尽头? 哪里才是自由的入口? 我已经老了 我已经无力忧伤 心田里的土壤早已沙化 春风吹不进来 就算吹进来也生不出半点绿色 哀莫大于心死啊 我的心纵然不死 也只能扬起漫天沙尘 卷向弄权者 卷向那些偷笑的小人 他们在偷笑 他们自以为挟持了历史 他们喜欢为所欲为 他们不相信天道 他们觉得自己伟大光荣正确 他们在偷笑 他们咧嘴而笑的姿态 向大地投下巨大阴影 多少人在阴影中抽泣 多少人在阴影中隐忍 他们在偷笑 他们抑制不住的笑声 在历史的上空回荡 多少人在笑声中入狱 多少人在笑声中惨死 笑声中,谁的孩子在叫饿 谁的母亲在偷地里未长成的萝卜 笑声中,谁被侮辱殴打 谁被押着挂着木牌游街 笑声中,多少眼泪和屈辱 笑声中,谁自悬于梁 谁自沉湖底 笑声中,谁跳楼而下 谁卧轨而死 笑声中,多少冤魂屈鬼 笑声中,三岁的女孩被锁在家活活饿死 笑声中,毕业青年被恶毒警察活活打死 笑声中,查账农民被恶霸村长活活砍死 笑声中,无告农民引火自焚被活活烧死 笑声中,绝望的人们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春天毕竟来了 让他们笑吧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时间的脚步 我们应该敬畏时间 让我们为春天献上祝福 祝阴霾早日散去 祝冤死人在春光中瞑目 祝隐忍者在春风中敞开襟怀 祝春风能吹进获罪者的铁窗 给忍死者一丝丝暖意 ◇弱势群体 ·晓鸣· 谁在乎那些弱势的群体 委琐地聚在一起,象沉默的泥土 而我们高高在上,随风招摇 象一丛丛罪恶的罌粟 我们用法律把他们冻结 在宪政的栅栏里,他们只是奴隶 我们的媒体风花鸟月 让他们自惭形秽,让他们失语 没有人要求良心,怜悯的动机可疑 在灿烂的享乐中,没有人在乎公正 我们是被制度荫蔽的骄子 我们信仰的只是利益 谁在乎那些弱势的群体 那些被我们的时代遗弃的兄弟 他们怨毒的绝望正在空气里弥漫 当我们突然被什么惊醒 就再也不能悠闲地呼吸 2004年6月6日 ◇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辛哲· 在血与火中 我们通过红海 匆忙地,匆忙地通过了红海 他们追逐我的步履蹒跚 我知道 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我走过 走过很久很远 在山与山连接的尽头 在海与海相融的所在 天空中不见飞鸟的痕迹 那些金色的影子 坚硬的金色的影子击打着沙滩 落在海里 我说 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烟草的气息 火的力量 重重叠叠 在月亮的指纹中穿行 密集的鼓点 破裂的甲盔 蒙面的舞者站在火里 挺立身躯 大声呼号 孤独的狐狸仰望天际 我身后空无一人 无人能及 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想一个人 ·东海一枭· 之一 关起门来或登上高处 忽而微笑忽而欲泣 无花自香,无酒自醉 说病就真的病了 梦中之梦,如何自醒 病外之病,药在哪里 无奈地听凭情思定向流动 泉水聚成江河 江河汇成大海 大海掀起波涛 波涛倾地吞天而来 让人想入非非 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了 掉进至纯至美的非非之境: 在地为菲菲的花草 在山为霏霏的烟雨 在天为飞飞的莺燕 在脸为绯绯的笑意… 思念是一种开天辟地的发现 发现自己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 分离出去已太久了 宛在水中央 宛在梦中央 或者是发现远方的人 就是另一个自己 之二 是笼中鸟想念蓝天 是天上翅膀想念巢 是涸辙之鱼想念江湖 是江湖想念白云之乡 是飘荡的白云想念大地 是萧瑟的大地想念春天 是春天想念诗人的笔 是饱蘸浓墨的笔想念白纸 是书籍想念智慧的目光 是四壁深囚的眼晴想念风景 是市井噪音中的耳朵想念琴箫… 想是一口井 深不见底的井底躲着一个人 深深地拥吻着月亮和天空 之三 站在一扇或开或掩的门前 世外的清香扑面而来 一个温暖幻美的世界 在我面前无穷地展开 站在一扇半开半掩的门前 仿佛回到粉红色的少年 喜乐中却有一种罪感 痛苦和喜乐一样强烈 站在一扇似开似掩的门前 进即不能,退又不甘 自由不再,进是非分出轨 大潮初起,退是自我伤害 站在一扇不开不掩的门前 退是本分,进已无权 纵然不甘,也只能挥挥手 挥出百年苦雨,千山风雪 ◇当代庄子四题 ·胡遵· (一) 鱼与水草 鱼儿在水里游戏 吃草 鱼儿快活否 水草扭了一扭腰 相映成趣 肥瘦互补的 是观鱼者的腰 瘦者生动而深思 肥者好玩闹 大老板肥而有致 似鱼 腿细肚饱 小秘书瘦而有道 知鱼 她是鱼肚里的 水草 (二) 怀旧 烽烟遍地之时 屋主走了 跑到了窄窄的海峡的对岸 抛下了它 这个西式的象牙色的小屋 孤孤单单 在这不大安静的 反过饥饿和独裁的校园里 小屋见证了 多少故都的变迁 几十年过去了 谁还记得么 那场无聊的内战 夜幕初临之际 我走过小屋边 腹中略感虚无主义 驻足几秒 又匆匆而行 从北向南 要到广州路去 静静地独自地反一次饥饿 怀旧地吃一碗 美味的加辣椒酱的青菜煮面 十几年过去了 它还存在么 那家无名的小馆 (三) 伴着风的步声 自在的风 跟着飘飘洒洒的树叶 温柔地碰了几碰行人的肩膀 落到了小河里 随波逐流 如影随行的风 陪着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 从屋顶 飞上了枝头 三讲班的庄学员 伴着风的步声 走过 濯足中心的大门口 欢迎光临 洗洗脚 洗洗某 几多自在 几多温柔 (四) 孤独的登山冠军 静静的山 白白的雪 亮亮的太阳 孤孤的身影 啊 终于到了顶 他蹒跚地来回走动 用全部的心 默默地触摸这 已幻化 为真 的 梦 在山下 等待他的将是 潮水般的鲜花和掌声 流动的美女 巧舌如簧的赞词 还有巧立名目的荣誉 而此时 他最想要的是 一个火势正旺的烤炉 和几个炙手可热的 烘山芋 ◇我用双手怀念 ·西棣· 我的左手是秋天 我的右手是春天 隔着夏季遥远的身躯 我就像是被腰斩了的青虫 我用两只手怀念 那些秋风 为什么要一个劲地吹 难道是怕人心太热吗 那些春雨 为什么总是在夜晚落下 难道是怕阳光下乌鸦的翅膀不能长成 我用两只手 在冬夜的门楣上 写下亲人的名字 然后藏在每一扇窗户的后面 开始等待 冬天是一把锉刀 一点点地将我们的头挫白 将日子的四肢挫短 直到春天来时 还压在我们心上 我用双手怀念 春天和秋天 除了复杂的灰和黄 还有漫不经心的阳光和她的小蹄子 将我的梦踩得稀烂 ◇请 ·游离· 我就是我,而我们是一团唾沫。 请把我从我们中抽出来,成为谣言, 成为孤单的一个,或者忽略。 请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往上提, 在离地面五米的上空飞行, 碰到障碍物,请自动绕过去。 请把贝和壳分开,让美好成为 无用的饰物,挂在姑娘的耳垂或者胸前, 请不要联想到金钱,以及它的背后。 或者干脆让肉体回到壳里,住下来, 一辈子平淡地住着,而不孕育珍珠, 不给人希望,请让它们重新回到水里。 最后,请把人从人民中拉出来! ◇儿子书 ——给小儿姚苏航 ·姚彬· 那时还没有你 在城市的宽阔大道,我和你娘 很多年轻人中两个朴素的人 我们纠结在一起 穿过城市的坡坡坎坎 学着多找一口饭 累了,我们睡倒在我们的记忆里 或者我们互相袭击,忘记了累 或者我们变成两个陌生的人 从新被吸引,改造着累 很多年,我们就这样累着,忘记着累,喜欢着累 来不及把你带到这个世界 我和你娘团结在一起 用两个人的勇敢制造智慧 把敌人打倒,把朋友打倒 让领导被我们表扬 让生活被我们刷新 让金钱被我们用旧 让太阳向我们点头 让月光和我们睡觉 让一切都被我们准备好 你呼喊着来到我们中间 我们的儿子,姚苏航 两年前,你用第一声啼哭告诉我们 你在娘亲肚子里很苦 你乘着慢船慢慢抵达 沿途看了很多风景 你抵御过寒风的侵袭 你抵御过山水的诱惑 你承受着血液和爱的包围 穿过了内心和伤口 抵达我们的家园 你不停地啼哭着叫嚷着 我们不想太早告诉你生活的要领 我们想对你说—— “我们从劳动和收获两个方向来 我们从花和果实两个方面来 通过自学,成为人民” 这三句是李亚伟总结的句子 他是你的叔叔,他不想我们现在就讲给你 当然你没有明白我们的意思 你仍是在啼哭和叫嚷 我们就把它当作音乐 我在你的背篓上击着节拍 你的娘就围着我和你舞蹈 这样重复了数次 我们都笑了,累倒在你身边继续笑 当然你没有明白我们的意思 你停止了哭啼后就开始尿尿了 我们慌慌地笑, 你柔嫩的骨头总不会朝着一个方向使力 我们就围着几个方向转动 我们的心开始在几个方向使力 “我们总结探索,向一个方向发展” 中山路的夹竹桃开得很艳 白色的花瓣中夹着鲜红的笑容 你的妈妈让我找一个胜过夹竹桃的比喻 给你,你的妈妈很随意地暗示我 这是我最能做好的事情,我相信自己 花要谢,你在成长,你在慢慢开放 这是我最好的比喻 夜很深了,你可以从我们的眼中看见你 我们调动所有的智慧均匀湖水的密度 鱼,水草,浅滩,月光自由自在 你自由自在地享用着鱼,水草,浅滩,月光的自由 你不停地跑吧,跳吧,撒娇吧 一道微笑的栅栏时刻向你开放 我们不停地省略着生活的艰辛 我们哪里都不去,我们守着我们的影子 你在我们的影子下等着我们喂食 等着我们亲吻,等着我们散发出种种香气 我们哪里都不去,等着你叫爸爸 等着你叫妈妈,等着你大声哭 把夜晚惊醒,让月亮重视你 让星星敬畏你,让太阳羡慕你 我们哪里都不去,等着朋友来夸奖你 等着诗歌来讨好你,等着时间来陪伴你 我们哪里都不去,你是我们劳动的全部 你是我们全部的劳动 我们哪里都不去,我们守着你的影子 我们在你的影子里等着幸福幸福 我们高兴地离开你 多么突然! 闪动的光阴忽然静止,湖水忽然干枯 如果那时我们离开了你 你不要流泪, 你可以发很大的脾气把天空的一角撕下来 你可以狠狠地跺着脚把大地踏出一个窟窿 你可以用抽打太阳的鞭子让鬼哭狼嚎 你可以骂爹骂娘宰猪杀牛 但我们相信你已经是面带笑容了 你轻轻地对我们说着别离 你默默地赞颂着死亡的成熟 —— 但我们还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在我们的尸体前跪下 你得抓紧时间把我们埋葬 趁天空还没有流泪 趁土地还没有潮湿 趁我们的尸骨还鲜艳 让我们能够感觉你在大悲大苦面前 概括了我们的哪些德行 我们好在后来的日子里投梦祝福你 生活生活和生活 儿子呵,我们这样提前告诉你 在你还不懂太多的事情时 我们想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儿子呵,如果有如果 我们想都变成两岁 陪你一起长大 陪你一起长大 ◇正午时的光景 ·訾非· 她将一根红绳子 系在两株大树之间 她抱出一床花被单 晾在上面 正午的阳光,像一面旗帜飘摇 正午的宁静似一本合上的书卷 ――它抽象的封页上 有夏草暖绒绒的生机、 灰色小街延伸出去的角度 有红绳子凹下去的曲线 沿着生锈的铁栅栏 白蔷薇正铺排她们的第一场花事 而被单上的紫罗兰, 唤起一阵莫名的伤感 此刻便需要深深呼吸 这谜一样的空气, 抬首仰望那一汪水波不兴的蓝天。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亦歌、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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