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2/05 (第一百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七月菜畦                     § 訾 非:七月菜畦            §   ·訾非·                     § 【网讯】                § 有人在远处敲击着铁                     § 余音震颤着,似电流, 【牛肆】                § 穿越四肢。                     § 翟 华:世界第八大奇迹和高速公路上的路灯§ 阳光铺遍菜畦, 张远山:山峰与山谷           § 苦瓜藤 在细竹杆上延伸, 聂 尔:我和我的书           § 承受午后之灰尘。                     § 【丝露集】               § 一座城市的喧嚣                     § 侵入五亩瓜地, 沈 辽:“糯米粉”           § 也抖动一株燕子草, 文 峰:谁说乌龟跑得比兔子快      § 许多年。 周孜仁:六弦琴的余韵          § 莫 非:袖筒人生            § 遥望南桥,                     § 一些人在桥上汇合、 【网里乾坤】              § 桥下散开。                     § 郭 为:男人讲女人的故事        §  车开去 张武寿:四合院就是四合院        §  又开来。                     § 【网萃】                § 还有流水默默围困 我们                     § 永远这样。 泥  :一个人的舞台          §                     § 2000.5-6 资阳                     § 【网讯】∽∽∽∽∽∽∽∽∽∽∽∽∽∽∽∽∽∽∽∽∽∽∽∽∽∽∽∽∽∽∽ ★     优秀科普图书展销暨‘走进科学世界’科普系列讲座   为了推进科学普及事业,营造全社会阅读科普书的良好社会氛围,在全国 “科技活动周”期间,《科学世界》杂志社、三联韬奋图书中心和中华读书报三 家单位决定共同举办“优秀科普图书展销暨‘走进科学世界’科普系列讲座”活 动。   《科学世界》杂志和中华读书报近年来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科普工作 倾注了巨大的热情。从2000年开始,共同创办了“《Newton-科学世界》杯 科普图书奖”年度评奖活动,至今已成功地举办了两届,2000年和2001 年各评出了30种优秀科普图书。评选活动受到社会各界的好评,为读者选购、 阅读科普书提供了有益的参考。而这次与三联韬奋图书中心共同举办的“优秀科 普图书展销暨‘走进科学世界’科普系列讲座”则是希望通过展销和讲座的形式, 让读者更方便地走近科普图书,走近科学家和科普作家,与科学来一次“亲密接 触”。   科普系列讲座活动计划如下:   1、优秀科普图书展销活动时间为4月18日至6月9日,地点为三联韬奋 图书中心,展出图书的主要为2001年获得“《Newton-科学世界》杯科普图 书奖”的科普书,并辅以其他在销科普新书。   2、科普系列讲座主要邀请部分获奖图书的作者以及其他科学家、科普专家 为公众演讲。地点为三联韬奋图书中心。演讲题目和时间安排如下:   1)神秘现象并不神秘   --UFO、百慕大三角、血型性格学及其他   主讲人:方舟子(旅美学者)   时间:5月18日上午10:00   2)从Newton到宇宙   --天空中的秩序,星空与小行星   主讲人:李元(中国科普研究所研究员)   时间:5月19日上午10:00   3)未亡的恐龙   --恐龙的灭绝和鸟类的起源   主讲人:徐星(中国科学院古脊椎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   时间:6月1日上午10:00   4)神奇的南北极   --地球南北极的生态环境与人文   主讲人:位梦华(国家地震局地质研究所研究员)   时间:6月2日上午10:00   5)科学给了我们什么   --科学文化漫谈   主讲人:王直华(《科技日报》总编辑,科普作家)   时间:6月8日上午10:00   6)科学研究中的杂音   --伪科学的历史和现状   主讲人:郭正谊(中国科普研究所研究员)   时间:6月9日上午10:00 【牛肆】∽∽∽∽∽∽∽∽∽∽∽∽∽∽∽∽∽∽∽∽∽∽∽∽∽∽∽∽∽∽∽ ◆        世界第八大奇迹和高速公路上的路灯               ·翟 华·   看到国内媒体报导法门寺佛指舍利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第九大奇 观”,忍俊不禁:怎么才弄了个第九?我在世界上跑了不少地方,发现了一个颇 为有趣的现象。不论是在亚非拉美哪一个大洲,也不论是哪一个国家,随便找一 个人问一下:您见过世界七大奇迹吗?对方往往会显出一脸惶惑:什么是世界七 大奇迹?   但是如果接着问:您见过世界第八大奇迹吗?答案却十有八九是肯定的,有 时自豪的主人还会热心地会告诉你这世界第八大奇迹在什么地方。比如马来西亚 人说沙捞越州的姆鲁山洞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菲律宾人说吕宋岛北部2000 多年前土著伊格罗特人在海拔1500米以上山坡上徒手修建的古代梯田被誉为 世界第八大奇迹;越南人说具有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的下龙湾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 迹;坦桑尼亚人说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野生动物园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埃赛 俄比亚人说巨石凿成的拉利贝拉教堂是世界第八奇迹;德国人说慕尼黑占地广大 的的国王宫殿被誉为世界第八奇迹;英国人说为防止海水倒灌淹没伦敦而在河中 修建的巨型屏障泰晤士河屏障被誉为世界第八奇迹;澳大利亚人说位于澳洲东北 部的大堡礁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新西兰人说天气变化无常的米尔福德峡湾被 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巴拿马人说巴拿马运河被誉为世界大把大奇迹;加拿大人 说多伦多造价高达3亿多美元的天虹体育馆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美国被誉为 世界第八奇迹的地方就更多了:从拍摄著名电影《真实的谎言》的美国南部西礁 岛附近的七哩桥,到职业棒球大联盟休斯敦太空人队的大本营巨蛋球场,乃至麦 克·乔丹的精湛球技……   要是上面所说的大大小小的景观都算得上“奇迹”,我们中国的世界第八大 奇迹应该有多少呢?我留心了一下近几年国内外媒体的报导,中国经常被誉为世 界第八奇迹的景观至少有北方万里长城、临潼秦始皇陵兵马俑、北京圆明园、河 南红旗渠、随州曾侯乙编钟、湖南马王堆汉墓、四川三星堆古文化遗址、福建客 家土楼。算下来正好八个第八大奇迹,不仅大吉大利,而且数量上比哪一个国家 都多。   不过咱也先别高兴太早,仔细想想,这世界第八大奇迹的说法有很多可疑之 处。首先这世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形成了甘当老八的思维定势,一提起来就是 “世界第八”,不要说“世界第一”,连“世界第七”也不去争取一下。公元前 2世纪,地中海腓尼基旅行家昂蒂伯特游历罗马、希腊、埃及及古巴比伦地区, 把西方古代文明遗留的奥林匹亚宙斯神庙、埃弗茨月亮女神庙、罗得岛太阳神铜 像、埃及金字塔、摩索提斯陵墓、巴比伦空中花园及亚历山大灯塔称为“世界七 大奇迹”。现在,它们当中除金字塔外均已消失,但“世界七大奇迹”的说法似 乎已经铭刻在人们的脑子里,再也不可改变。顺便说一句,这个“七”字在西方 可算是一个大吉大利的数字。这是为什么呢?在英语里“SEVEN”(七)与 “HEAVEN”(天堂)谐音,听起来动听悦耳。上帝创世也用了七天,成为 人类生活和工作的周期。另外,据说“七”字在圣经里出现了424次之多,超 过其他数字。如果说外国人受欧洲中心论所影响,把位于古罗马、希腊、埃及及 古巴比伦地区的七大景观奉为神圣不可动摇的奇迹倒也情有可原,那么我们中国 人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呢?   再者,您也一定注意到了,所有这些“世界第八大奇迹”一律是用被动语态 表示,都是“被誉为”,至多也是模模糊糊地说“堪称”“世界第八奇迹”。如 果要追问一下,到底是谁把我们中国的奇特景观誉为“世界第八”的呢?答案很 简单:外国人。河南林县(现林州市)人民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劈山凿石、引 漳入林的宏伟工程,渠线纵横1500多公里,就是被当时前来参观的国际友人 最先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再说秦始皇陵兵马俑坑,这一建在公元前3世纪 的地下雕塑群以恢弘磅礴的气势,威武严整的军阵,形态逼真的陶俑向人们展示 出古代东方文化的灿烂辉煌,无论建造年代、建筑规模与艺术效果无不堪称世界 之最。据说是在1978年,法国当时的总理希拉克参观后说:“世界上已经有 了七大奇迹,秦俑的发现,可以说是八大奇迹了”。希拉克先生的一句话,似乎 使世人认识到兵马俑的价值,从此以后,兵马俑才有“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美誉。   其实,秦兵马俑和中国大地上许许多多的奇迹的历史价值与希拉克或其他什 么人如何评价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而且,据我在国外生活多年的观察,“世界第 八奇迹”(The Eighth Wonder)在西方语言里实际上是一个常用的词组,有点 像中文里的成语,用途相当广泛,并不局限于描述世界一级的景观。洋人只要是 看见什么东西高兴,比如看见一座高楼,一款漂亮的跑车,甚至一位窈窕淑女, 都可能会脱口而出说:“This is the Eighth Wonder of the World! ”(这真 是世界第八大奇迹!)。那次与法国朋友驾车从巴黎去布鲁赛尔,刚一走进比利 时境内的高速公路,马上注意到在比利时境内的高速公路沿线上安装有路灯,远 远望去颇为壮观。同行的法国朋友带着一点嘲弄说这是比利时人的世界第八大奇 迹,难道比利时人不知道只要在高速公路挡板上漆上反光涂料,凭汽车大灯的照 射,其实路灯是可有可无的。所以在世界的大多数国家的高速公路上都不用路灯 照明。   听了法国人的玩笑话,我反而陷入了沉思:我们国内许许多多的历史和现代 的奇迹,即使没有外国人的赞誉,其实照样闪闪发光,实在用不着跟着西方人后 面排队一律降格为世界第八,甚至第九。 (寄自菲律宾) ◆             山峰与山谷               ·张远山·   只有山峰才能看见山峰,而山谷只知道膜拜自己面前唯一的一座小土丘。在 山谷眼里,这座小土丘是世上最高的山峰。由于山谷的视野完全被这座小土丘挡 住,因而山谷坚信: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比这座小土丘更高的山峰。因此,真正的 山峰对这座小土丘的无视,即便并非主观的贬低,而是客观的正视,也会被山谷 认定是对小土丘的冒犯,更是对无限推崇小土丘的山谷的侮辱。   山峰因为站得高,是否就一定无所不见呢?并非如此。与山谷看不见远处的 山峰相似,山峰也常常看不见远处的山谷;但与山谷看不见远处的山谷不同,山 峰能够看见远处的山峰--而且山峰能够看见的,是不止一座的山峰。山峰不仅 能看见许多比自己低的山峰,更能看见所有比自己高的山峰。山峰永远比山谷更 有自知之明,山峰永远比山谷更清楚:自己的高度是有限的。   山峰不仅看不见另一座高山背后的山谷,山峰甚至也看不见位于那座高山背 后的小土丘,即便位于那座高山之山腰的小土丘,被山谷推崇为世界最高峰,山 峰依然看不见那座小土丘。山谷的愤怒在于,被自己无限崇拜的小土丘,居然根 本没有被山峰放在眼里,这使山谷屈辱地感到:自己连不被山峰放在眼里的资格 都没有。确实如此!   因为小土丘还知道自己仅仅位于高山的山腰,因此常常自惭形秽地沉默着。 而无限仰慕小土丘的山谷,却不仅愤怒于山峰对小土丘的轻视,更为小土丘自惭 形秽的沉默而恼羞成怒。于是山谷愤怒地跳起来,然而愤怒的山涧仅仅溅湿了山 脚。于是山谷进一步暴怒了,山洪暴涨之时,水位甚至漫过了山腰。但山峰依然 是山峰。即便山谷里的小溪暴发为山洪,也不可能把山顶淹没。暴发的山洪,却 把原本被山谷推崇为世上最高峰的小土丘彻底淹没了--不过这是山谷不可能料 到的,因为山谷就是山谷,山谷不可能有如此卓越的先见之明。如果山谷有先见 之明,就会知道:他根本不应该跳起来,因为他跳起来的最大受害者--有时是 唯一的受害者--就是山谷自己。在山峰看来,山谷的宁静,倒不失为一种优雅 而恰当的低姿态。   山峰愿意向另一座山峰致敬--不管另一座山峰是否比自己更高,只要是真 正的山峰,山峰就愿意向他致敬。因为山峰知道,尽管所有的山峰都是高度有限 的,但山峰的未来高度是不可限量的。由于这一原理同样适用于土丘乃至山谷, 因此虽然山峰不会向今天的土丘和山谷致敬,但却愿意向所有的土丘和山谷致意。 因为山峰相信,只要土丘和山谷愿意努力,今天的山谷就是明天的土丘,今天的 土丘就是明天的山峰。   然而,山谷却决不愿意向另一个山谷致意。山谷决不同意另外的山谷与自己 是平等的。山谷根本就不相信,平等是有价值的。山谷愿意小土丘不平等地对待 自己,因而也不愿意平等地对待他看不见的其他山谷,同时也不愿意平等地对待 他看不见的其他山峰--由于山谷看不见其他的山峰,因此山谷常常把其他山峰 想象为比他低得多的山谷。   由于互相被山峰挡住,山谷与山谷之间永远无法相互沟通,更不可能相互理 解,因而也永不可能真正平等;尽管此山谷与彼山谷,实际上是平等的--可惜 平等并非相等,平等是一种崇高的精神。这种崇高的精神,只有山峰才会具有。 此山谷与彼山谷的高度虽然相等,但自卑复自傲的山谷,恰恰最不能享有这种崇 高的平等精神。 (寄自中国大陆) ◆              我和我的书                ·聂尔·   我不是真正的藏书家,但我的确有很多书。因为我没有藏书票,没有藏书印, 甚至也没有把那些数不清的书进行登记编码;更因为我的书都是现代版的,线装 书一本也没有,就是这些现代版的书也以平装版占绝大多数;还因为我将它们随 便地不加分类地插在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廉价书柜上,没有给别人甚至也没有 给我自己带来收藏珍贵之物的庄严意识;所以,我不能说自己是藏书家。   但我并不因此而惭愧。当我坐在书房中央,被满屋图书所簇拥时,我不能说 我的快乐超过了一位国王,因为我从不知道国王的快乐,我的感觉是一种平静的 愉悦,这愉悦深深植根于心底,就像置身于早晨的清凉空气中,拥有的骄傲激动 的亢奋都与此无缘。   我的书房是我三居室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我在家的日子,从上午起床到午夜 以后上床这段时间全都消磨在书房里。可以想像,多年以来我和我的书长期亲密 地厮守,使我对它们产生了怎样的感情。每天下午我都侧身斜坐在沙发里,手里 捧着一本书,斑驳的阳光透过书房侧窗的浅色窗帘洒落在我的身上,也洒落在我 手中的书页上。有时候我读的是一本新书,新书有一种新鲜的淡淡的味道。但是, 读着读着,新书的味道便慢慢飘散。我知道这是它想要汇入到我那众多的旧书之 中。我理解这是一种正当的愿望,这就像人在孤独之中,想要融入某个人群中一 样。孤独之人是可怜的,孤独的书也是如此。终于,新书中的某一个段落或某一 个句子使我联想到了另一本书,这本书就在我书架的某个角落里。我放下手中的 新书,紧张地环视着我的书架,同时在记忆中搜寻着那本旧书的名字,它的封面 的颜色和图案,以及我和它最近一次见面的时间。哦,想起来啦!我急忙走到一 个书架前,在最下面最里面那一层将它拿了出来。蒙在它上面的薄薄的灰尘和它 陈旧的颜色使我回忆起它当年的新艳。我找到有关段落,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之后, 把它放在了手边。等新书读完之后,它们两个将被随意地插在书架上的某个空隙 里;新书有了自己的家和伙伴。   这是我的书从书店被带回家以后的经历。它们的经历都是大体相同的,其间 的微妙的差别往往被忽视。这和青年男女的爱悦之情一样,爱情的姿势既古老又 雷同,但心底的波澜和日后的回忆却各各相异。对于我的书来说,新的成员首先 遇到哪一位伙伴,似乎完全取决于机遇。不同的是,两本书之间的联系也许比两 个人之间的联系更内在、牢固和持久。它们永远沉默着,它们不像爱情一样喧哗, 也不像友谊一样需要不断地诉说。   书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书架上,它们每一本都怀抱着一个隐秘的期待,期待着 我去将它们打开。但并非每一本书都是幸运的。出于种种各样的原因,有的书从 未被打开过,甚至今后也不可能被打开,它们留在了永远的黑暗中。但是它们沉 默地顺从着自己的命运,没有抗议,也没有叹息。   我的目光笼罩着我的书,我的书也合成四壁笼罩了我。书期待着我的打开, 我则期待着一种像书一样的沉默的,坚定的,忍从的生活,但我不知道哪一天我 才能达到书的境界。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集】∽∽∽∽∽∽∽∽∽∽∽∽∽∽∽∽∽∽∽∽∽∽∽∽∽∽∽∽∽∽ ◆             “糯米粉”               ·沈 辽·   林伯母晚上见儿子下班回来,劈头就是一句。“你要帮我报案!今天我们被 骗了,差点食物中毒!”   “怎么回事?”儿子吃一惊。老太太已退休很多年,身体不错,就是闲得难 受。今天早上出门去了大姨那儿,说是要和老姐姐好好逛街,没想到她们被骗。   “这里是物证!”林伯母指着桌子上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有约一公斤的白色 粉末。“他们硬说是糯米粉,我看可能是石灰!用石灰充当糯米粉!这个世道要 变成什么样?为了钱越来越不讲道德!这些年轻人太不像话,太不像话!……”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是谁?”儿子打断母亲。“您消消气,把事情的来龙 去脉好好讲讲。”   上午林伯母到了老姐姐家,老姐俩兴匆匆地上了街,走着,走着,看到街边 上有辆平板车,两个小伙子吆吆喝喝地叫卖。老姐俩耳背,听不真到底在卖什么, 到跟前一看,见平板车上堆着一包包的牛皮纸袋,打开一看,里面象是面粉,便 用浓重的浙江口音问道:“糯米粉?”两个小伙子立刻嬉皮笑脸,“糯米粉,糯 米粉”地嚷嚷起来,惹得周围的人都笑。多少钱一包?比市面价格便宜许多!老 姐俩一下子每人来了两包。她们总说便宜东西尽是假货,可见着了还是要买。   到老姐姐家就开始做糯米丸子。“说来也真怪!往糯米粉里放的水稍微多一 点,糯米丸子就太软,放的水少了,又揉不成丸子。这粉显得没有一点黏性。” 林伯母形容着。“而且时间一长,我这手上的皮都皱起来!”   老姐俩为这顿糯米丸子汤精心准备着。先烧了一锅汤,大海米、腊肉放进去 熬好,最后嫩白菜放进去,水再一开,好不容易揉好的糯米丸子一古脑都倒了下 去。“再过一会水一开,我就去搅和、搅和,打开锅盖一看,糯米丸子都不见了! 我用汤勺捞了半天,一个都没有啦!”林伯母十分激动。“而且那锅清汤便成了 黄颜色!”林伯母当时大惊,不由地用舌尖尝了一下“黄汤”,顿时一种火辣辣 的感觉驱赶着老太太一路“呸”着冲到水池子那儿漱口,但舌头上还是马上起个 泡!老姐姐见状还“铤而走险”,跟着又尝,这回烧得她话都说不出来!她俩想 起了砒霜!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那这东西大概是石灰。   “我只能将这石灰水倒掉。你猜怎么?我那一锅黄汤倒到厕所马桶里,马桶 里边的垢都下去很多!马桶从来没这样干净过。烧糯米丸子的锅也烧下了一层, 用清水涮过后亮光闪闪的。这汤有多毒!”林伯母念叨着,仍心有余悸。“你要 给我报案!报案!不知有多少人家吃了他们卖的石灰。现在的人都是见钱不要命! 公共道德还要不要了,还要不要了……”   儿子仔细看着那“石灰”,心中纳闷。那白粉好像是一些小颗粒组成。嗯, 南方的糯米粉是水磨的,细;北方的不是水磨的,颗粒粗。什么呀!明摆着这不 是糯米粉嘛。敢用“石灰”冒充糯米粉?这还不马上被识破?真有为了发财鬼迷 心窍的人?“人为财死”呀!儿子取一点点“石灰”放在水中好像有点滑溜溜, 使劲和拢一下冒出许多泡,猛然醒悟,是洗衣粉。   “妈!您买的这是简装洗衣粉!”儿子不由地笑起来。   “什么?洗衣粉?那我们买的时候(卖东西的)怎么不告诉?”林伯母赶紧 上前仔细看“石灰”。“他们这是欺负老年人!还是得告他们。”   “也许他们(卖东西的)说了您没听清?”   “你也帮着他们说话?就看着你妈受欺负。”林伯母大不满。   “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下回我去给您买糯米粉去。”   “不告啦!”林伯母又气起来。“人老了还有什么用?”说着把那包“石灰” 拿起来轻轻放到洗衣机边上。“正好家里没洗衣粉了。哎,人一退休就没用啦! 忙了一辈子,没人理了,现在是人人见钱眼开,我们这些退休的穷光蛋就更没人 理了,等死啦!”   “扯到哪儿去了?退休这些年您脾气越来越不好……”   “我再也不吃洗衣粉啦!”林伯母想说“糯米粉”却说错了。   “是糯米粉。”儿子此刻纠正真有点不识时务。   “你就笑话你妈吧!妈糊涂了,是吧?”   “妈!别生气好吗?”   “谁跟你生气了?我生自己的气呢。” ◆           谁说乌龟跑得比兔子快               ·文 峰·                 1   这是王黎明的发现。   有一天,我们几个人坐在一起喝酒。话题不知为什么说到了兔子和乌龟。李 苗立刻引证说,就像乌龟和兔子赛跑一样。他的意思是说就像那则著名寓言里的 兔子一样,因为睡觉输给了乌龟。想起来了,是因为李苗睡过了头错过了面试, 因为错过面试而被他认为是一只乌龟的人先到达了终点。这时候,王黎明忽然插 上一句:“这是不公正的。应该让兔子和兔子赛跑,乌龟和乌龟比赛。”这话说 得李苗拿不准是不是在讽刺他。   平时温良谦恭的王黎明,这次道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这问题在这之前似 乎没有人想到,大家转不过弯来忘了说话,继而为王黎明的观点叫好:对对对, 为什么要叫兔子和乌龟赛跑?这故事至少存在两个缺陷:一是对乌龟不人道;二 是对兔子不尊重。况且,即使兔子和乌龟赛跑,兔子为什么要睡觉呢?其实,赛 跑的兔子竟敢睡觉,究其原因,只说明一个问题,不公正,它就要睡觉!   李苗说:“为了庆祝这一伟大观点的诞生,我提议,好好喝一喝。”   破天荒喝得醉醺醺的王黎明抓住李苗干杯。李苗有今天的坏运气和坏情绪助 阵,一点弱都不示。“怕你鸟,老子还能喝两瓶。”照往常经验,李苗说这话说 明他已经饱和了。李苗说喝,倒了我抬。李苗拍着胸脯。王黎明也拍胸捕,你倒 了我抬,马文强,你也喝。我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别喝了,我明天还有课。   “她以为我王黎明是谁?叫我哭鼻子乌龟。”王黎明让人调了杯“深水炸 弹”。这种“深水炸弹”就是在宽口杯里倒三分之二的啤酒,在小杯里盛满伏特 加,然后将小杯沉入宽口杯。一口喝光这种酒的我还没见过能清楚记住家庭地址 的。   我喝到醉而不倒的程度,意识像小鸟在头顶上盘旋,而不是像王黎明,是断 了线的风筝,飘得无影无踪。王黎明又开始哭了。                 2   伟大领袖同马克思会晤那年,王黎明像全国人民一样悲痛,以哇哇的哭声, 表达了他在地球上这个叫漳州的小地方初次亮相时的惊恐和苦楚。尽管父亲王开 是当地驰名的赤脚医生,并创办过当地唯一一所“万金油”诊所,就是拔牙接生 (包括畜生)续骨割阑尾无所不包的诊所,可是王开并不曾考虑过制造一种使婴 儿欢快降生的灵丹妙药。王黎明小的时候就特别爱哭。王开刚开始以为孩子嘛, 不会说话,用哭表示饿啦、碰了啦也是正常现象。可王黎明太能哭了,能从早上 哭到晚上,哪怕吃饭的时候也能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王开听烦了,就甩他巴掌, 真灵。可过后王黎明哭得更凶了。睡着的王黎明还是可爱的,王开的幸福时光是 抱王黎明上床、王黎明喃喃喊他爸爸爸的时候。渐渐地,王开抱不动王黎明了。 那年王黎明上初中。上初中的王黎明哭风不减当年,女孩子纷纷看不起他。只有 赵小梅理他,还给他手帕。王黎明和赵小梅一同走进了高中。王开总认为王黎明 无疑是属于自己这个太阳系的行星,所以坚信自己有权利自始至终支配王黎明怎 样运行。王黎明一直无可奈何、规规矩矩地在父亲这个老太阳周围运行。行星脱 离轨道是在高考填志愿的时候。王黎明本来对父亲王开是抱着听天由命、照单全 收的态度的。问题是那天赵小梅说,又是父命难违吧,就知道,没有一件事是听 自己的,就知道哭。赵小梅的姐姐仿佛在孪生角色中仅早出生二十分钟,她便如 孩子抢玩具似地把该属于女人的感性部分全占了个尽,而留给可怜的妹妹的,便 只剩下理性和刚强。王黎明一听,鼻子一酸,眼睛一红,又下雨了。雨正下得唏 哩哗啦的时候,赵小梅又说话了,“你再这么动不动、大事小事都哭的话,我就 不理你了。”雨戛然而止,经过这次惊吓,王黎明爱哭的坏习惯奇迹般销匿。因 祸得福的王开兴奋得像耗子掉进香肠堆里,儿子终于出息了,不哭了,虽说没有 照他的意思报个医科学校。                 3   要不是赵小梅跟王黎明说我们离婚吧,王黎明的毛病原本会一去不复返的, 当然,也不会和我们喝那么多的酒。   “她对我说,”王黎明说的是赵小梅,“‘离婚这件事对你的打击很大’, 你们知道,说这话时她用的是一种同情的目光,见我不说话,她继续说,‘我觉 得法院对财产的判决对你过于严厉了一点,所以我想把一些判给我的东西留给你, 比如那张床……’哈哈,她居然留给我那张床,那张狗男女用过的床。天啊,很 久没有这么好运气了。你们说说看,还有什么比装腔作势更令人恶心的?!”王 黎明生来神经很别致,别人毫无感觉的事情,王黎明会感觉得到。一次,一个朋 友的岳父去世,我们去参加葬礼,我发现王黎明在队伍后面咬牙切齿地笑。问他, 他说这位朋友身穿孝服,拄着青竹跟在棺材后面的样子简直让人不能不笑。最近 一次,李苗的婚礼,王黎明哭了。理由是他从一个花篮想到赵小梅。   “我说你就别哭了,”李苗拍桌子,“你有我惨?!我结婚才他妈的十五 天……”李苗前几天进办公室是带着微笑的,口袋里装满糖果,脑袋里装满应付 各种玩笑话的准备。同事的反应有些奇怪,看着他,拍着肩膀,讪笑着,打着哈 哈。李苗后来想起那些目光是充满怜悯的。他的位子让一个女人占着,她没有让 位的意思,似乎椅子是她的一个器官。眼镜短发灰上衣,吃足男人亏似的神情戒 备。李苗被告知调到楼下餐饮部会计室,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李苗愣了一下, 觉得不幸极了,继而是尴尬和愤怒。李苗脸上腾地一热。刚才自己表现得像个盲 目快乐的小丑。辞职。总经理很爽快地答应了,爽快得让李苗觉得早有预谋。总 经理祝他新婚快乐。绝妙的讽刺。李苗几乎是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神情走出 众人的视线,兜里还有没来得及发完的糖。到了停车场,风一吹,李苗脑子一凉, 觉得干了一件蠢事。有同事追出来安慰,说李苗太冲动了。李苗正后悔呢,听他 这样说,扬起头,潇洒地表示无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这年头饿不死谁。末了还 塞给同事一把糖。   “你猜那女人是谁?总经理的二姨妈。我他妈结婚才十五天。”   王黎明和李苗两人互相发牢骚、安慰,我感到自己成了空气。为什么没人问 我最近怎么样呢?我最近比较烦比较烦。人们都说我和校长未过门的媳妇有某种 不清不白的关系。语言的繁殖能力极强,各种流言飞语在白天和黑夜的空气中交 配,马上诞生新新物种。我至少听到三个版本的故事。故事一:她勾引我,地点: 校道白杨下,方式:眼神电波,我的反应:神魂颠倒,结果:上床;故事二:我 引诱她,地点:上岛咖啡屋,方式:出语挑逗,她的反应:意乱情迷,结果:上 床;故事三:我们互相吸引,相当于通奸,地点:我的单身公寓,方式:燃烧青 春火焰,结果:上床。当然,也有人说我是大淫虫田伯光,她是圣女贞德。现在 的人多可怕,一出手就是上床。其实我们不过聊聊而已,谁都知道,校长儿子老 缠着人家不放。校长找我谈工作,一本正经的老脸上绽开条条笑纹像可笑的墓志 铭。我知道这次评职称又没我份了。   王黎明和李苗说人啊人,失望得差点把头摇断。王黎明说马文强、李苗,我 又想哭了。                 4   赵天森见了我走过去才甩过来一句:“马文强,有个人打电话给你,一个女 的。”这家伙直呼其名,他不能叫老师吗?他过去叫我老师,提了副职后口气就 变了,这家伙心理十分阴暗,他不说你有个电话,而是说:“有个人打电话给 你。”并强调是异性,好像他要暗地里搞你似的,你的隐私全在手心里攥着呢。   是绯闻的女主角。她说听说最近怎么样怎么样,我说听说了,身正不怕影子 歪,你说呢。她犹犹豫豫地说是啊。说实话,人们胡说八道得我心里种下了根, 我还真有点喜欢上这个叫周晓莉的高中同学了。在学生时代我就有一种从理智上 怀疑事物的不安,但往往进展到某一点就悄然而止,然后退回原处。打个比喻的 话,正如朝天空掷石子一样。比方说这次,我以为我的坏运气的顶点是评不上职 称,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事。我被调到二班当班主任。这是个血淋淋的班级。已 经有两个班主任进了医院,一个是被气的,一个是被打的。我想我这下完了。赵 天森下达这个消息时说幸苦你了。这哪里是同情,分明是嘲笑。因为他用鼻子笑。 我这下火大了。我发誓要让校长没有媳妇。我开始约周晓莉看电影。这事不难, 因为第一,我们彼此有好感,至少我这么认为;第二,我们高中时候是前后桌; 第三,她妈和我妈先前在同一个厂。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接下来的几次接触亲 密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王黎明和李苗这两条池鱼被揍纯属无辜,因为那伙人想揍的人是我。那伙人 要揍我,王黎明和李苗说你们干什么,大胆,光天化日。结果我们三人体验了一 次阳光下的罪恶。就是说,我们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被海扁了一顿。他们身强 力壮。他们的眼珠子快喷出来了。他们说姓马的,再让我们看见你小子和周小姐 在一块儿的话,叫你变成太监,唉,我说你听见没有?别给我装死,周小姐是我 们老大的女人。我当时实在听不见,因为我当时我披着梦的衣裳,逐着浪花,周 晓莉白裙飘飘向我走来,事实是我晕过去了。他们威胁我的话是王黎明和李苗转 述的,他们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你站在这里,他们从那里冲过来,打中你这 里,是一个黑小子,只一下,你就倒下了,他们又来打我们,我们大叫110来 了,没用,他们知道是假的,下手更重了,临走他们说要把你阉了,如果你再那 样的话。原来我被打中太阳穴。   我是个老师,中学老师,老师两袖清风,老师的天空是狭小的,我没有势力 老实巴交。我像只乌龟,乌龟有壳,遇到危险就把四肢脑袋缩进去,再安全不过 了。我和流氓过不去相当和兔子赛跑,是赢不了的。所以,当周晓莉说老地方、 九点钟的时候,我说晓莉,最近我身体不舒服……不,不,你不用来看我。周晓 莉坚持要来看我。我急了,说你别来,你来了我就完了。周晓莉还是来了,和她 一起来的是一袋红彤彤的苹果。我悲观地想像它们是用我未来的血染成的。周晓 莉对我真的不错。她给我削苹果,还把苹果塞到我的嘴里。她给我洗袜子和碗, 甚至给我买过两件衬衫和一条内裤。我们有说有笑,笑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 决定豁出去了。从来没有一个异性对我这么好过,除了我死去的妈。   我心惊胆颤地陪周晓莉上街。我缩着脑袋,像只乌龟。那伙人肯定是猎人出 身,因为他们很轻易地发现我,并很成功地支开周晓莉,同时像赶鹿一样把我逼 进一条小巷。我想这下真要英勇就义了。他们开始千方百计地揍我,用皮鞋、棍 子和石头。他们对待我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冷酷无情。我抱着头。他们说就凭你也 想学人家谈恋爱。就凭我?我的脑袋飞快地旋转。他们肯定想揍倒我后再割掉我 的命根,肯定是的。我的眼睛肿了,脚肿了,全身都肿了。我流血了。我的视线 烟雨蒙蒙。我是什么东西。一个老师。泡妞。老师就不能泡妞,谁的规定?谁的? 周晓莉。一个多好的女人。我的眼睛红了。我怒发冲冠。我怒火中烧。我气壮山 河。我操起一块砖头往头上拍。我嘶声力竭。有种你们就把我干掉。来啊,往这 儿砸。他们显然感到意外,因为他们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巴像群白痴。这小子疯 了,疯了。我继续咆哮。风在吼猫在叫,马文强在咆哮。风水轮着转。轮到他们 惊慌了。他们犹豫不决。他们落荒而逃。我壮志未酬,我仰天长啸。                 5   李苗到深圳的股海里遨游,好歹捕了些活蹦乱跳的小虾小蟹回来。他的第一 句话说得像结束语,他说:“这都得感谢当年辞退我的领导和太太对我的激励, 虽然我现在的这个太太不是以前那个太太,但我,还是要谢谢以前那个太太。当 然,还有朋友们对我的殷切期望,谢谢大家。我一直在努力。”与此同时,王黎 明踏着单车和公交赛跑着度过一个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我和周晓莉到底没有结婚。原因像电影情节一样老套,因为周晓莉的妈妈需 要治病。我没钱,校长儿子有钱。所以周晓莉不能嫁给我。我一个人到湖边钓鱼, 一上午一条鱼也没钓到。收音机里童安格一遍遍寻找不到耶利亚女郎,王志文和 江珊开始糊里糊涂地爱,接着张学友和什么人吻别。全世界都在驿动,我却连条 鱼也钓不着。临离开湖边时,我拿出一把汤勺,舀了一勺湖水喝进肚子,我对自 己说,鱼今天没有吃到,鱼汤却不能不喝一口。下午,王黎明在楼下叫,马文强, 马文强,晚上李苗请客。谁说乌龟跑得比兔子快,屁。王黎明的第一杯酒第一句 话。王黎明还是爱哭,但频率和振幅已经大大下降和减小了,比如说这次见面, 他只有在说到赵小梅的时候眼睛红了红。 (寄自中国大陆) ◆            六弦琴的余韵                ·周孜仁·   任何一个民族的心理特征以及由此而派生的风情习俗和生活方式,我发现, 对于非本族的人来说,常常是一个谜。比方说公房,辞海有关条目是这样解释的: “我国景颇、栗粟、彝(撒尼,阿西)、黎等民族村寨内专供未婚男女社交的场 所”,既然专供某事所用,自然有点集体所有制的意思,就象生产队的会议室一 类──我一直这样理解──只是到此不开会,而是男女杂陈,调笑逗乐,情不自 禁,再做些眠花卧柳的风流事体:当然有些不雅,遇了“大革命”横扫一切,自 属砸烂涤荡之列。对于有关民族的这一特殊习俗,现今只好根据辞海的条目去自 由想象了。不料最近去圭山──就是人称阿诗玛故乡那地方采访,遇了一个极爽 快的撒尼人,自称年轻时常去公房欢度良宵的,他才非常权威地纠正了上述看法。 村社里何时专盖房舍供青年游乐过?他说,公房实则是私房。他说,谁家有了空 屋闲社,老人回避一边去,男们女们摸黑进来共行快事,即便是公房了。又比如 傣女裸浴──薄暮黄昏后,待到黝黑的密林梢头仅余一抹亮霞,姑娘们用纤纤长 臂将筒裙悠悠上撩,一步步涉进余温尚存的清流深处,于是,在漠漠晚雾和潋艳 波光间便描出了许多充满生气的,精灵般的白色肉体,象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 ──好些朋友都发誓在西双版纳亲眼见过,可这场面一上了首都机场壁画,马上 却招来一大堆麻烦:有关人士干脆宣布那是对广大傣族群众的污蔑!我完全被弄 糊涂了。还有哩,人说滇西边境一带D族两性关系比较随和开放,男人常以相好 的女人众多为荣;逆命题亦成立:女人则以爱过的男人多寡为判断能耐强弱的依 据。为说明其性生活之随便,有人甚至危言耸听地向我透露:D族未婚女子和已 婚女子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前者在裙下不穿内裤。不信么?他对我宣布,以后你 到那儿采访,自个儿看去!   这些事我当然很难去“自个儿看”,不过去滇西边境采访倒是有了机会,而 且我还有幸向一位非常有发言权的人咨询了这个问题。他姓王。我毫不怀疑他是 D族习俗的权威。因为他来此地工作已有二、三十年之久;还有,他老婆就是当 地的,地地道道的D族女人。   不料他只把头歪过来,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向我。   我们都横卧在一片黄昏的草地上。白日暑热未退,红通通的大地悠悠地蒸腾 水汽,幽暗的林墙下便有了白纱般的雾蔼缓缓升起。老王陪我下乡采访,急急赶 了几十里地。小县城的炊烟已缕缕在望,我们还是决定在路边草地上躺下来养足 精神再走。四旁都是含羞草,这一发现使我兴奋万分。恹卧着,信手一抹,昂立 在霞光中的细碎叶儿便纷纷合起来,垂下头去,垂得很深很深,让人恍若置身于 一群D女之中,接受着她们彬彬有礼的问候。D族妇女在男子面前大概都这样谦 恭吧?我想,那天老王请我喝酒:他的海量使我大为吃惊,一旦酒意红了脸脖, 他那粗话连天,那胡说八道,那暴戾乖张,简直就要吓死人!他的D族妻子呢, 这时便更加谦卑了,欠着身子恭候一旁唯唯喏喏地听候吩咐,深怕有什么差池惹 丈夫不快。遍地含羞草怯怯垂首,自然使我联想起王的妻子,想起D族妇女和他 们特殊的风习。老王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也恹恹躺在含羞草间,让暑气氲 氤的大地托着,飘飘浮于雾霭之上。   他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和你现在的感受一样,我当初来到边疆,同样对这儿的一切都倍感新奇。那 巨叶婆娑的大青树,那奇异神秘的竹楼和佛寺,那姑娘的发髻、长裙、短袄、花 伞……都和小说、电影上描写过的一样令人惊叹。我们都是学中文的,你知道, 对这些异国情调的东西尤其容易动情,我从这儿写给女朋友的每一封信,几乎都 要花一半的笔墨赞美边疆的风物民情,还有一半,自然就是寄托年青人谁都有过 的思恋和与柔情。我们是在大学里相爱的。她很美,就像她的琴声一样。每当在 晚会上表演独奏,她苍白的脸庞俯向六弦琴浑圆的琴面,长长的秀发清泉一般垂 过肩头,我总会觉得那是舒卷的云翳掩去了暖日,深垂的叶幕遮挡了夜天。待到 弦索上激跳的手指弹至飞扬的乐段,待到舒云卷起,叶幕撩开,我又看见她发红 的脸蛋,闪烁的大眼,陡然间我的面前便有了一轮灿烂的太阳。我写诗给她。我 称她为我的爱与美之神,我的塔吉雅娜、夏绿蒂和特瑞莎。虽然直到分别时,我 们才隔着列车的窗口匆匆握过一次手,但我们的爱情是无比纯美和深沉的。到边 疆来,终日所见,全是密树繁花、青山碧野,于是我总觉得绿荫间的每一片叶儿, 都是我写给她的情诗,扶桑木垂着长长流苏的通红花朵,都是我要献给她的爱心。 那年代有句顺口溜;找军官,票儿长;找学生,情意长;找工人,一件花衣裳; 找农民,吊起锅儿打当当。我们是学生找学生──她仅比我低一班,她说了:当 列车缓缓启动那一刻,她追着向前移动的窗口向我喊,等到毕业了,她也分到边 疆来──就是说,分别只是三百六十五天。可这每一天,对于我,都整整长于一 个世纪啊!   (对不起,我不是要有意发岔。说起这段往事我总不免激动,说了会轻松些。 好,我接着往下讲。)   边疆地区两性间的交往是比内地要简单得多,随便得多。男人女人见了面, 有那个意思,嘻嘻哈哈开几句玩笑,马上就牵着搂着去钻树林子。尤其放露天电 影,银幕上热闹,银幕下就更热闹:嬉哈浑笑,嘈嘈不绝,反正电影演员尽说普 通话,老乡们绝少听得懂的,他们来这儿就是为寻异性调情。D族伙子兴披棉毯, 只要情投意合,一对对当场便裹成一团,银幕前就有了许多一条毯子四条腿的动 物。那时候我年纪正轻,勃发的情欲时时都象新酿的浓酒般涌涌悸动。异域生活 这些火辣辣的场面时时都象无言的启示搅得我意乱神迷。我毫不怀疑我对女友感 情的纯真高洁,只是面对着男欢女悦的放肆场面,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认为,年 轻人这种热烈的纯情必须迅速地外化为行动才能体现它的存在与价值,正如鲜花 必须趁盛开时节招蜂引蝶,激流必须从高山之巅飞泻急下,向人眩示一个惊心动 魄的世界。那时侯,我完全象被斗牛士手中的红布反复挑逗的雄牛,随时都在等 待时机,准备不顾一切去行动,冒险,疯狂!   真正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   边疆的雨季到了,连天暴雨冲得南怀山出了山崩,泥石流汹涌推进,蛮横地 抹去了几座村庄上百生灵。州里县里全力救灾,要我们报社马上派人采访。我自 告奋勇去了,据说表现还满不错:因为事后该县专门给报社来了表扬信,说我不 仅写英雄而且做英雄,不仅写稿,而且救人救物救猪救马救各种杂七八糟反正是 老百姓生产生活上的东东西西──这是后话。   且说那天把稿子送印刷车间发排,心情十分轻松,和霉风晦雨烂泥顽石死人 死马搏斗了整整半个月,顺顺利利回来了,重又看到阳光下的茂林繁花,看到花 蝶般的排字姑娘在字架间轻飞曼游,这种快慰之感于是更加浓烈,简直就飘飘欲 仙。排字组长叫线秀,D族。我们报纸分汉、D两种文版。汉文版都由汉族女工 排拣,她们对D文多不熟悉;同理,D文版则都由D族女工排拣。既能排汉文又 能排D文的只有线秀:她自然成了组长。老老实实说吧,她那张脸一点儿也不受 看,可莫名其妙,因为我当时所站的位置和角度,当然还有我特殊的情致,目光 所及,却全是她迷人的部分,比如低垂的发髻啦,纤长的手臂啦,还有粉脖桃腮 柳腰酥胸之类。我有点昏昏然了,一心只想在她面前多呆一会儿,于是无话找话 说:“这几个地名,都是你们D语的译音吧?”   她抬起头看我。“是哩。”她回答。目光灼灼,射得我有点儿眼花缭乱。   “南怀山这南怀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我慌忙又问。“南怀?”   她突然爆发出一个大弧度的动作:抬起手肘将大半个脸儿羞然掩去,接着咕 咕大笑──笑得满面飞红潮,笑得一双媚眼楚楚撩人,笑得满车间都跑过来看稀 奇凑热闹。   我尴尬万分,象逃学的娃娃被老师捉来黑板前罚站示众,手脚顿时寻不到了 放处。“没什么没什么!”我期期艾艾地向团团围困的D族姑娘解释,“我下乡 采访,不知道南怀是什么意思。我在问她这两个字:南怀。”   这一下更热闹了。十几个姑娘齐齐狂笑起来,咕咕一片。冒失的熊瞎子捅翻 了蜂蜜桶,万千昆虫轰鸣不已。她们全用手肘掩口,全都满脸起红潮,秀目灼灼 亮。我定然是面目红赧了,简直就恐惧万分!因为小线也从我的表情上感到了局 势的严重,停了笑,一本正经地冲姐妹们喊起来,用D话喊的,我听不懂,意思 却很明白:走吧走吧!快干活去快干活去!众人干活去了,她又回头冲着我,调 皮一笑:“大记者!”又是调皮一笑,“那两个字太难听!”又笑,“认不得哪 个给山取这难听的名字!”她只管笑,弄得我连感谢的话也忘了说,狼狈不堪, 只会向门外逃之夭夭。   我前面说过,线秀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尤其那下嘴唇,肥厚而且难受地 向上包裹,总让人联想起历史教科书插图上的中国猿人。可怪,自她将我从蜂群 中救出重围,那以后,我就一点儿也不再注意她的嘴唇了。我只记得那双眼睛。 我随时都总觉得她还将纤手羞然抬起,遮去大半个脸,向我射两道灼灼逼人的目 光,射得我手忙脚乱心慌意乱。事后一天,记得是去食堂打饭,我又遇见她和那 群排字女工嘻嘻哈哈汹涌而来,刹那间竟紧张莫名不知所措,好容易强作了镇静, 庄严地便转身,向另一道门口扬长而去。姑娘们全换了D装,一袭袭紧身的短袖 长裙把她们全束成一支支千瓣莲花,在流动的晚云里婀娜摇摆。见我逃跑,她们 一齐胜利地咕咕大笑,而且她,线秀,索性从后面追来,这个线秀,她追上来, 若无其事地和我并排而行。   “你真了不起!”她骄傲地斜睨我一眼,咕咕笑。   “你是什么意思?”我警惕地将眼横过去。   “文武双全!”她说,还是咕咕笑,“大学生!文化偌多的!又是救灾英 雄!”   我知道她在说我前面谈到的那封表扬信。下午政治学习会上党委才向全报社 宣读过。“我其实不行……”我说。“信上乱说……”我木木呐呐,不敢正看那 双媚眼。   “你真谦虚!”   又是一阵咕咕笑,象鸣禽啼鸟在热带雨林间快活歌吟。我们头上全是浸满暮 色的密叶,霞光渗过绿隙,不停滴上我和她的手和脸,然后悄悄向身上滑落。   “你咋不问了呢?”她偷睨我,突然又问,“南怀是哪样东西?”   我心中咚咚一跳,真正惊骇了。我已经找最要好的男同事问过:“南”是D 族语里的“水”,而“怀”,则是男性生殖器。D语语法有点象英语,两词倒装, 后一词即为前一词的定语。线秀故意向我再次提起“南怀”这个不雅的词,不是 挖苦,而分明是挑衅了。男子汉高贵的自尊提醒我必须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勇气, 于是目光陡地坚强了,无声转过去与她灼然相对:她竟然也毫不退却。   “今晚有露天电影,”她沉着得出奇,“你去不去?”她问。     我说:“去哪儿?”   “法帕。”她说,接下来完全是命令,“你用单车带我!”   我孤注一掷,断然宣告:“行!”   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她来宿舍约我,还特意带来一套D族伙子的小褂要我 换上,就是说,第一次约会便将完全按照她们民族的习惯进行:事件的冒险色彩 陡然又使我感到几分恐惧。暮野间的白道在我们面前广阔展开,但我感到的却是 一片泥沼,一条铺着木板的窄道在轮下闪悠摇晃。线秀坐在车的前杠上(她坚持 要坐在前面),被晚风鼓起的柔发搔得我脸红心跳。我的难堪使她得意万分。   “今天忘记给你借条棉毯披上。”她胜利地继续挑衅,象折磨一个无力反抗 的猎物,“下次莫忘了!”   已经望得见前方的大青树了(象一团垂天的绿云),雪白的银幕便悬挂其间, 银幕前是缤纷的衣裙和喧繁的人语。通往绿荫的村路上,男男女女象彩色的细流 汩汩而去。步行者都手牵手。骑车人则在自己怀里搂一个鲜花般的D族姑娘。我 的恐惧渐渐平复了。下一次披上棉毯吧!我对自己说,怕什么?对于一个生产水 平低下从而生活方式,文化层次以及伦理观念都还处于非常原始状态的民族来说, 这根本就不算回事!   于是事情就还不止于此……     我讲过了,当我和大学里那位少女一起谈情说爱,我总觉得我们象翩翩云鹤 在远离尘嚣的天空飞翔。我们谁也不谈及──甚至想也不想及肉体之乐,以为那 是对神圣情感的亵渎。冥冥之中,年轻的情欲也会在心中搅起无名的冲动,但我 们只认为那是彼岸的欢乐:正如伊甸园之对于宗教徒,是只有经过漫长的折磨、 等待和修行才能达到的高远而缥缈的境界。可是,躺在热带丛林密叶繁花星光夜 雾重重荫庇的五彩世界里,仅仅第一次约会,我便和线秀轻而易举地闯进乐园, 把禁果偷吃了。   我如同进行了一桩冒险游戏那样喘喘不安,而她呢,线秀,却什么也没发生 似的,只管斜躺在花地上体味满足的快慰。她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有天堂也不知 道有地狱,不知道人世上还有比情欲更为纯美复杂的情感也不知道还有让情欲保 持平衡的道德规范。她大概以为人活在自然界就应该这样为所欲为。她野性的快 慰突然间使我象受了侮辱一样恼火。我问:   “你是同第几个了?”   她淡淡地报之一笑:“问这个整那样?你不愿意?”   从她轻松的反问里,我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全感。于是我宽厚地说服自己:我 不过是按照她们民族的习惯进行了一场极平常的游戏罢了,正如汉族男女之间握 手,跳交谊舞,没任何过失好言。我真正的爱情依旧只存在于我和远在北方的姑 娘之间。我的心象一只完整的苹果,压根儿还没被切成两半,甚至连一小瓣也未 曾切下来馈送他人。而我自己,我觉得陡然间却被一分为二了:一个是纯精神的 人,他属于汉族,属于那个喜欢用普希金和拜伦的诗句表达爱情的少女;另一个 是纯肉体的人,他属于D族,属于只懂得用“南怀”这类词汇进行情爱挑逗的D 族姑娘。她近在咫尺,随时都可能用新的进攻让我陷入困境。   为了不让含蓄的精神被疯狂的肉体压倒,从此后我故意报复似地用更疯狂的 激情向女大学生表白我的爱。信写得更勤了。我用更大的篇幅更多字斟句酌的词 汇描绘边疆的美景,还有美景中的我感情上的迷茫和依恋。我告诉她这儿的夏夜, 田野上的荧火虫多极了。窄窄的月牙像细眉斜挂山坳。满天里星斗密布。万千萤 光便在这神秘的空间里闪烁起舞,让你无法弄清是星星在旋转?还是萤光嵌在天 空不动?你只觉得恍惚地入了梦的意境,整个世界都已获得生命,正手牵着手, 活泼拨地在你身旁飞旋、狂舞──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在这样的夜色包裹中, 我和线秀怎样在野地间行忘情之乐。我还告诉她这儿的大青树顶,黄昏时总有片 片白羽飞来歇满枝头,那是仙女般的野鹭,像白雪一样覆满巨硕的树顶。我还告 诉她温暖的水塘边有一种体态修长的树,常年脱皮而又绿叶婆娑,象出浴的少女 裸立池畔曼理秀发……对于和我同享美景的小线,信中当然只字未提。我只说直 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这块土地上会诞生这么多婉曲动人的爱情传说。当然我还 不断说服自己:我和汉族少女感情间发生的一切,统统与身旁这个原始民族的姑 娘毫不相干。   然而这些统统被小线发现了──这是后来她主动告诉我的。她是一个非常细 心的女人,她不仅知道我一直同远方的姑娘通信,而且还偷看过其中好些情书, 这是后来的事。   我们还是回过头继续讲吧。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我的女朋友也面临毕业分配,并正式向学校申请要求 照顾关系,到边疆来。这个顺理成章的结果却使我惊慌无措。因为线秀情意正缱 绻,根本不打算离开我,像她们民族的姑娘常常爱干的那样,心安理得地重新投 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我不得不横下心来,向她表示冷淡,回避她,毫无通融余 地地拒绝和她约会。我想让她寂寞,让她被孤独和痛苦折磨得无法忍受,然后便 应着另一个男人的呼唤而去。小线并不漂亮,但聪明,而且是国家干部,仅此一 点,便使她在D族伙子心目中的地位不同一般。每当出现在公共场合,向她打口 哨、挤眉弄眼的调情者不乏其人。可惜我的残酷努力毫无成功。她病了,是她一 个女伴跑来告诉我的,恹卧病榻,她三天水米未曾沾牙!   我对她的折磨反过来折磨我自己了。这是一颗充满柔情的心在折磨我。我第 一次发现并且深深感受到这个原始粗浅的民族胸中,同样包裹着其强度和深度并 不低于任何文明民族的爱情,遗憾的只是她们的语言和文字还无法对此加以表述。 良知使我不能把这种无情的游戏继续下去了。就在得知她卧病的第二天,我买了 一大包点心水果去宿舍看望她。就象奇迹一样,我的出现使她顿时精神百倍。她 忽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怔怔地笑。 “今晚我们看电影去吧!”她只说了一句话,而我一句也没有说。我只感到她的 手枯瘦了好多,握着我,不停地,痉挛地抖。“好。”在她又说了许多低下卑微 的讨好话之后,我说了这一个字。   这一夜,她完全成了我的奴隶。我拒绝穿她带来的短褂。我坚持要她坐在单 车后架上。将车卧进草丛之后,我固执地要她和我相对而坐,隔着大青树暴突的 板根──她全都默然接受了。我今天穿得特别古板:那件读书时打过许多补丁的 学生装,心性邪恶地思谋着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向她彻底摊牌。她呢,似乎完全 明白今晚约会对她命运的决定性意义。她是要来进行最后的搏斗。行前,她比任 何一次都更加精心地修饰了自己:耳坠象金小花般闪闪发光。短衫薄如蝉翼,梦 一样裹着少女鼓涨的胸房。下面是长裙──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她确实没穿内 裤,裙边轻轻撩起,两条雪白的长腿,还有被女人羞耻心严密守护的部分便全都 暴露无遗──今晚上她就是这样,用一切可能讨我高兴的手段小心翼翼地发动进 攻。我越无情,她就越卑下。等待急流的是一道柔性堤坝,她让步,扭曲,变形, 但却顽强地,用坚韧不拔的耐心等待汹涌的洪水最后就范。我不得不单刀直入了。   “要是我和别人结婚,你咋办哩?”我问。   象早有准备一样,她平静地回答说她不管,反正她喜欢我。   我说:“你们D族男女关系随便得很,为什么你一定要死死跟我?”   她说,她讨厌那种随便。“我就喜欢像你们汉人一样,”她说,“男人女人, 就兴一个跟一个!就兴好一辈子!”   我心中顿然一惊。“如果,”我说,“我偏偏要和别的姑娘结婚,你咋办 呢?”   她肯定回答:“我同那姑娘争!”   象流水下滩,面前又是一汪平洋。我释然一笑,又问:“你输了呢?”   她还是肯定地通知我:“争输了,我嫁别人!”紧接着,软绵绵的身子又象 寄生草一样,整个儿匍匐到我身上了。   我的戒备倾刻解除。而且,我已经得到了她将非常宽容地接受自己失败的许 诺,于是对后果的担忧,对道德的责任,对女友同时也对线秀的内疚感全都不复 存在。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轻松过。没有任何伦理道德属性的D家女 给我的温柔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强烈。你看过德国版画家克林格尔那幅《夜》 么?他把夜画成一泓无边的湖水。两个赤裸的肉体,一黑一白,就象水妖,象精 灵,缠绕一起,浸在模糊的水波间沉浮漂流。我和小线躺在黛色浓荫下的感觉就 是那样的。这一夜,我还有一个特殊的感觉:纯肉体和纯精神的我都正同时走向 末日。在他们的尸堆里,我很快将获得涅磐,升华成一个真正完整的人。我将和 即将到来的我真正的情人一道,实现肉体和精神最完美的结合。   意外的事情就在这个时侯发生了。   象恶梦猛然闯进良宵,象整个宇宙被头脚倒悬,我感到满天星斗直向草丛纷 纷坠落,疯狂地膨胀变形,象有几千个太阳,把世界射得雪亮耀眼,将纠缠一起 的我和线秀射得无处藏身。这不是星星也不是太阳,是手电筒:十几团透亮的光 晕已将我们团团围定。在惊恐万分状地进行了必要的遮羞之后,在从未经历过的 慌乱和羞耻之中,我已经辨出赫然站立在四周的人了:有党委的、有团委的、有 保卫科的、有D族、有汉族、有男人、有女人,还有那几个和小线最要好的排字 女工,她们都站在靠外的阴影里,掩住脸嘴咕咕地窃笑。我记得别的人也全然不 象小说、电影里那些捉奸的好汉般气势汹汹,我只记得党委秘书不冷不热地说了 一句:   “明天上班,你到党委来一下!”   然后,众人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向四周悄悄散去。黑影走出大青树遮天 盖地的浓荫,我才听见旷野里传过一阵阵开心的嘲弄的哄笑。我象死人一样瘫倒 地上爬不起来,哄笑声刺得我心痉挛地疼。   “当时她哩?线秀,你注意她的表情没有?”我惊诧地打断对方。在六十年 代中国的社会生活里,我知道,这类事如果处理不好,女人常常会寻短见的。   王无力地苦苦一笑。“她么?”他说,“她把裙子拉拉好,便一直低头坐着。 她平静得很,好像所有事情都在她的预料中。”   “难道这也属于她们特殊的民族心理么?”   “不是。”王回答说,“那天晚上的捉奸戏,就是她一手安排的──她让她 的姐妹们事前去党委报了告。”   “噢──”我真正地大吃一惊,“她胜利了!”   是的。他说,这个线秀,后来就成了我老婆。你看见了。   我说:“看见了。满温顺的。她好像是你的奴隶。”   “但她是胜利者。她使精神的我永远地成为了肉体我的囚徒。你当然可以想 象舆论给我带来的压力,以及我不得不作出和她结婚的决定时,有多痛苦!”   “那么她呢?那个喜欢弹六弦琴的女大学生?”   王把身子斜支过来,那张被边山风雨刻蚀得满是褶皱的脸面便正正对着我, 对着天边射来的炫光,红得殷殷欲燃。藏在深眉阴影里的眼神让人肃然,让人感 到下面的话有多么沉重:“你不是在省报工作么?”他说,“文艺部有个姓凌的 编辑,今年刚满五十的,你认识吧?”我说认识。不就是那个很寡言的老处女么? 听说年轻的时侯曾遇过不幸──“是的。”王说,“是的。我说的,就是她。” 他紧抓我的手,紧得象溺水者死吊着浪中颠簸的船板。“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要把这些叫人难堪的秘密全告诉你?是不是仅仅因为你从她那儿来──算啦!” 他说,“答应我,千万请替我保密。好么?”   他的信任使我激动不已。“你放心吧!”我说,却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好。 信手一抹,挑满夕阳的含羞草簌簌地又合起来,成片成片垂下头去。我说走吧,  天快黑了。走吧!我说,我们抓紧赶路!   二人于是站起来,抖落沾满衣襟的草叶,又上路了。身后布满郊原的含羞草, 于是默不作声地张开细叶,重新把柔软的身肢举向满天通红的霓霞…… ◆             袖筒人生               ·莫非·   枪毙小哈那天上午,晴空万里,阳光灼人。刑场位于郊外四面环山的一片空 地,地方选得不错,周围梯田上一层一层绿油油的麦子,衬托着远处的果树林, 桃花红杏花白,十分赏心悦目。景色好,空气好。这对老莫他们这些常年坐办公 室的人来说是十分难得的,所以全单位倾巢出动,40多号人全都出来了。不过 老莫他们不来也不行,谁不来不给谁颁发“普法验收合格证”,没有合格证,不 得领取当月的100多元奖金。   这次一下要枪毙17个人,里头还有两个女的,在这座小城市这还是头一回, 因此来看的人很多,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就象是过庙会。老莫他们来得早,抢 先占据了既有树荫又便于观赏的位置,这样,迟来的人便只能站在太阳下面干晒。 女人还不当紧,她们当中有人带着伞,没带伞也可以举起花花绿绿的手绢遮挡住 阳光的直射,而男人们就只好把外衣脱下来搭在胳膊上,不停地张望着路口,显 得有些焦躁不安。不象老莫他们,一边尽情吐纳着郊外氧含量很高的新鲜空气, 一边优雅地对着人群和天边指指点点。或者居高临下地跟熟人打打招呼,开开玩 笑,或者大声喝斥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   相对来说老莫兴致不太高。老莫一直为昨晚的上网懊悔不已,认为不该在虚 拟世界里留连忘返,结果把现实世界的正经事给耽误了,要不然怎么也会想到让 老婆批一车啤酒冷饮之类的东西来卖。这时,站在旁边的小冯用肩膀扛扛老莫, 指着前面问:老莫,你说小哈是哪个坑?顺着小冯的手指,老莫看到一排浅浅的 土坑,坑还没有挖好,有人还在继续挖着。再过一会儿,小哈就会倒在其中一个 坑里。但哪个坑是小哈的最后归宿,老莫说不上来。小冯又说:唉,也没有人来 给小哈收尸。听说还要交子弹费和挖坑费,谁给他出钱?要不老莫咱俩扳指头吧?   老莫不由一楞。小冯这话让老莫又想起去年腊月跟小哈在办公室里扳指头的 情景。老莫经常回忆起这一情景,因此其中的细节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 模糊。并且老莫认为,小哈的死虽说跟赶的时机不对,正赶上从重从快的严打有 关,但跟半年前那次扳指头关系更为直接。老莫想说:“小哈的悲剧从袖筒里拉 开序幕,现在就要结束在这些坑里。”又觉得这么富有诗意的话,跟小冯说了实 在浪费,不如留下来自己品味,便没再答腔。   小哈的案子不属于冤、假、错案,既不复杂也不神秘。某日凌晨四点,小哈 往张处长家的小楼里扔了一包炸药。院墙太高,小哈扔了三次才扔进去。小哈用 的是过去那种火雷管,捻子早过了期,以致于小哈跑出去好远,跑到了干部小区 大门口,炸药还没响。小哈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返回去看看究竟,正好让 张处长开着桑塔那2000堵在里头。小哈让车灯晃得睁不开眼,他的狼狈相把 张处长和车里另一位女士小郝逗得笑成一团,喘不过气来。这时,“咚”一声炸 药响了。这样,不必报案报警,不必立案侦察,也不必投案自首,根本用不着惊 动公安,张处长自己就把案子破了,省了许多手续。这算是什么悲剧?既没有一 波三折的情节,也没有任何悬念,倒是有些喜剧的成份。张处长平时很少夜不归 宿,那天却让情人小郝死磨硬缠在外面整整转了一夜。不但处长本人不在家,张 处长的夫人和女儿也不在家。女儿不等休完寒假就嚷着要去学校,夫人放心不下, 非要去送不可。炸药响时,母女俩在千里之外的火车上。她们趴在硬卧车厢的上 铺几乎吵了一路,夫人不停地数落女儿,说晚走一天便可以买到软卧车票。小哈 的一包炸药根治了夫人独断专行的毛病,从此对丈夫变得百依百顺不说,还把情 敌当作救命恩人对待,只要张处长出差,夫人总要吩咐:带上小郝。要光是崩碎 一些玻璃、镜子之类,有可能小哈还要上诉。问题是那天张处长的母亲在家。老 太太身体本来不好,受此惊吓,越发一病不起,一个多月后死了。这样张处长就 不能不为母亲报仇,理所当然要把小哈置于死地,上诉不上诉就意义不大了。倒 是人们对张处长的爱戴和钦佩又加深了一层,说他不但福大命大造化大,还是个 孝子。   表面上看这跟扳指头没有关系。不过也不能说老莫的观点没有道理。顺着老 莫的思路一步一步往前推,会发现,小哈的死确实跟扳指头有着某种联系。小哈 为什么要炸张处长?因为张处长命令公安科拘留了小哈15天。为什么要拘留小 哈?因为小哈在刘科长女儿的喜宴上往张处长头上扣了个面口袋。扣面袋前还不 怀好意地请教张处长何谓“初夜权”。按照本地的规矩,只能给新娘的老公公扣 面袋,张处长又不是刘科长的亲家翁,为什么要往他头上扣面袋?因为小哈喝多 了。小哈跟张处长差好几个级别,怎么会在一块喝酒?这就不能不提那天的扳指 头了。   去年腊月的一天,刚上班,刘科长向大家宣布:中午煤海二楼喝酒,都去! 说完进了里屋。接着黄主任从里屋探出头来,笑着补充道:刘科长的千金出嫁, 你们该扳指头扳指头吧,呵呵。顺手指了指小哈。其实黄主任不指小哈,大家也 会把他当成“上家”,因为谁都知道他跟刘科长千金的关系非同一般,不把他往 下扳扳,大家的礼怕不好上。“下家”的产生稍微耽误了点时间。老莫因为用科 里的电脑浏览“罕见论坛”,刚被刘科长狠训了一通,现在如果直接出面担任 “下家”,怕有报复的嫌疑。但大家都不吭气,直拿眼睛瞅他,老莫也不好再推 辞,只得硬起头皮走到小哈跟前,伸出手来。   对于老莫,那个日子或许有点说道:再有几天过年,过完年老莫虚岁45, 刚好介于不惑与知天命之正中间。惑是不惑了,但且还浑然不知天命。老莫研究 《梅花易数》、《麻衣相书》和《姓名学》等等是后来的事情,老莫成为一个坚 定的宿命论者更是在这以后,所以,当时便要求老莫具有那样的真知灼见,就能 认识到看起来象儿戏一般的扳指头其实竟是生死攸关的较量,显然是不现实的。   那天的指头扳得格外艰难倒是事实。小哈的羽绒衣袖子挺长,这给两人的手 指提供了辽阔的活动空间。握手示意后,老莫先试探性地伸出3根指头:中指、 无名指和小指,小哈立即作出反应,使劲把老莫的食指掰直。假如他仅仅是在原 来的基础上掰直了老莫的食指,说明问题的探讨尚在理性层面。但接着他又耐心 地帮老莫把其余手指一根一根弯了回去,光剩下一根食指巍然屹立,这要再让老 莫继续保持谦谦君子的风度就很困难了。老莫有些愤怒,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便 固执地恢复到原来的形状,等于向小哈宣告他的底线,也是上限:30块。再加 一分钱也不干!小哈徒劳地重复了几次前面的过程,知道对方认了死理,便不再 纠缠老莫的手,而是超然地伸出他自己的食指戳了戳老莫。老莫也掰不动小哈的 手指。老莫发现小哈的手心出了汗,说明决心也下得不小,再看小哈的表情,同 样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两人虎视眈眈地对视了几分钟,最终不得不愤然撒手。   面对大家期待的目光,老莫无奈地摇了摇头,象一只斗败的公鸡,气哼哼地 低头坐回到自己的位置。老莫能感觉到,十几双眼睛仍然在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看。 若是不公布结果,只要里屋不出来人,大家的眼光就不会收回去。而在公布结果 之前,里屋的四人(刘科长、秦副科长、张副科长和黄主任)中有一个出来,则 被动的还是他老莫。于是老莫灵机一动,头也不抬,把叉开五指的右手忽一下举 了起来。为让大家都能看清,又来回缓缓扭了两下。扭的速度是有讲究的,不能 扭得太快,太快就成了55块钱。慢慢扭两下,表示50块。老莫清楚,50块 钱已经足以引发大家的不良反应。果然不出所料,大家一同用鼻子、胸腔等平时 很少用来发声的器官表达了各自的惊讶和愤慨。女小冯更是借着被刚喝的一口茶 呛了一下这件事,夸张地使劲咳嗽起来,直到老莫把大拇指挝回去成了40才停 住。   老莫觉得自己这样处理比较得体。心里说:小哈呀小哈,你跟刘家闺女的事, 别人不清楚我能不清楚?大家都上40,你偏偏要上100。到时候把你请上三 楼跟领导们一桌喝酒,人家闺女女婿都在,你这不是自找不自在吗?当时老莫的 脑子里浮起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随即让另外的想法给冲走了。   当时打断老莫思路的是这样一种荒诞和滑稽的念头:由小哈的100块钱, 老莫联想到网友马悲鸣给他王大叔办丧事也是上了100块钱,还要满世界嚷, 把人全得罪遍了。于是就想,回头赶紧把扳指头介绍到网上,网友们要能从中受 到些启发,或许就能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   说起扳指头,老莫应该算是泰斗级人物。据老莫说,他早在小学一年级的时 候就学会了扳指头。这本来是骡马市场上用来讨价还价的一套技法。老莫的二姥 爷过去从内蒙古贩过牲口,娴熟这套技法,后来英雄无用武之地,一时技痒难耐, 便传给了老莫。所以,老莫要说他是把“扳指头”引入单位的第一人,估计没有 异议。不象网上的芦笛,那天在论坛上说他是把“逻辑思维”引入中文写作的第 一人,立刻招来一片反对之声。当时老莫也在网上看了芦笛的帖子,但老莫没有 跟上起哄。大概老莫是想,万一芦笛他二姥爷要是一位大学教逻辑学的教授的话, “引入”之说恐怕并非无稽之谈。   骡马市场为什么要用扳指头来进行讨价还价?老莫没研究过。老莫的二姥爷 也没给老莫说过。不过,从刚引入这套技法便迅速普及到全单位十几个科室这一 现象上看,扳指头的合理性是有的,群众基础也是有的。平时,需要上礼的事情 相当多,每次上多少钱的礼为合适,从来也没有一定之规。婚丧嫁娶,亲疏薄厚, 轻重缓急,相当复杂。比起事情与事情之间的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千差 万别。职工与职工之间、职工与领导之间、领导与领导之间……   比方,处长的儿子结婚,科长该上多少,副科长该上多少,普通干事该上多 少?副处长的儿子结婚呢?或者,处长不是娶媳妇,而是嫁姑娘呢?副处长的儿 子正好娶的是处长的女儿呢?……等等。要把此类问题贴到网上,只怕樊弓教授 也要头大,更别说安魂曲他们了。所以,过去哪个科室也发生过由于礼上得不合 适,你比我多上了10块,我比他少上了5块而把关系搞得很僵的事。老杜跟女 小冯曾经两年不说话,就是因为没有把礼上均匀。普通职工家里办事,领导也要 发愁。大领导不用上礼,所以发愁的不是钱。大领导发愁的是时间,要考虑把面 子给到。张三家去了,李四家没顾上去,便会造成厚此薄彼的印象。小领导不发 愁时间,却发愁钱。大小是个领导,礼不能低于普通群众。其实最难的还是群众。 群众了解领导的苦衷,也了解大家的经济情况,但又不能不办事。儿子娶媳妇, 把老子难得暗暗垂泪,告人不是,不告人不是。最后还是得通知大家,却必须陪 上一脸愧疚之色,就象家里出了不可外扬的丑事一样。   引入扳指头才使局面有了改观。现在不论谁家办事,大家只要用眼睛选出 “上家”(估计上礼最多的人)和“下家”(估计上礼最少的人),扳扳指头, 不显山不露水,谁也用不着出头露面,悄咪咪就把礼钱的数目定下并统一了,发 乎情,止乎礼。这样,礼上得一样多,谁也不得罪谁。所以,从小的方面说,它 解决了职工们“上礼难”的问题。从大的方面说,它缓解和融合了干群关系。   然而这么美好的事情居然把小哈给害死了。这不能不让老莫感慨万端。   小哈跟刘科长女儿的恋爱没有谈成,是因为小哈听信了刘科长卖女求荣的谣 言,但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人们早已淡忘了。包括小哈,也并没有对此耿耿于怀。 现在刘小姐出嫁,小哈上100元的礼,不仅没有恶意,反而还有点表示歉意的 意思。但小哈犯了一忌。姑娘出嫁本来就比儿子娶亲要低一个档次,以小哈的身 份,这样干确实有些出格,也让刘科长对着礼单犯开嘀咕,不知道该给这位羊群 里的骆驼以何种待遇。后来小哈被请上三楼,发现自己成了骆驼群里的羊,谁都 比自己的官大,暗自叫苦不迭,后悔不该跟老莫扳指头时过于固执。然而小哈已 经上了道,说什么也晚了。   小哈跟老莫隔了整整一代,却跟老莫无话不谈,这可能是由于小哈的母亲跟 老莫一样都当过知青的缘故。小哈原先叫秦茂林,是母亲插队时与当地社员之爱 情结晶。母亲是满人,姓哈,努尔哈赤的哈。祖上属上三旗之正黄旗,曾经显赫 一时。母亲把儿子从内蒙带回北京不久就去世了,死于癌症。为了纪念母亲,儿 子自己作主改了姓名。小哈出事后,老莫在旧书摊上买了本《姓名学》,研究以 后发现,小哈的名字改坏了。改个什么不好,偏偏要改成哈雷?“哈雷”二字的 笔划,加上出生年月、属相等参数,一查,竟与“林彪”是同一条签语:一颗彗 星,腾空而起,时不过午,落地化为乌有。   唉,这就是命呀,又能怨谁呢?如果小哈没有改名,还叫秦茂林,结果肯定 不同。就算改了姓名,假如在那天扳指头时能够稍微理性一点,也不至于落到今 天的下场吧!老莫不由长叹一声。   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小哈常常跟老莫意见不统一,就在扳指头的前一天,两 人还为中国究竟是在向民主化还是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争论得面红耳赤。那天的争 论老莫占了上风,小哈火冒三丈,但是他扳不倒老莫。老莫说,过去,人们若对 领袖略有微词,立刻便会招来杀身之祸,张志新、遇罗克……例子举不胜举。而 今天你听说过谁因为批评党和国家领导人而被捕入狱吗?这不是向民主化方向发 展是什么?小哈反驳说,过去你不怕他们,(用下巴指一指里屋),现在则动不 动就让人家训孙子一样臭骂半天,你屁都不敢放一个。老莫说,这就对了。美国 人敢骂总统,但也不敢把老板不当回事儿。美国是民主国家,咱们这不是正越来 越接近美国吗?小哈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小哈教会老莫电脑,又教会老莫上网,自己给自己树起了一个强劲的论敌。 其实过去老莫对民主化什么的丝毫不感兴趣。要不是学会电脑和上网,老莫恐怕 仍然在三大诱惑的泥潭中苦苦挣扎。曾经困扰老莫多年的三大诱惑是:吸毒、嫖 娼,练气功。老莫总想在有生之年尝试一下,却一直下不了决心……   老莫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有人喊,来了来了!就见公路上开过来一溜车队。 两头是警车,中间6、7辆大卡车上押着死刑犯。老莫在最后一辆卡车上认出了 小哈。剃成光头的小哈显得有些苍老,不过神色安详,腰板挺直,双手不象是反 绑,倒象是自己背回去似的。只见小哈抬头看了看天,又蠕动嘴唇,自言自语地 说了句什么话。说了句什么话呢?老莫忽然感到尿憋得受不了,于是挤出人群, 绕到山坡的背面。   来到山坡的背面,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空旷,宁静,刚才的嘈杂和喧闹一 下子变得非常遥远。老莫不是哲学家,无法把握这种似是而非的哲学意义,甚至 不能准确地描述此时此地的感受。撒着尿,老莫还在想,小哈到底说了句什么话 呢?这时,对面传来一阵沉闷的枪响,接着又是几声零星的枪声。后面的几声听 起来尤为沉闷。老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觉得胃里一阵痉挛。老莫系好裤子, 干脆蹲下来呕吐,吐得泪眼淋漓。这时老莫突然明白了小哈在说什么。小哈说: 此地甚好。那天在办公室小哈对老莫扬起手里的报纸,大声说:老莫,瞿秋白在 临刑前既没有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也没有喊中国共产党万岁,但他说了四个字。 猜猜是什么?此地甚好!   当老莫返回刑场时,人群开始散去。走过土坑,见大部分尸体已经被收走, 还剩3、4具没人管,蜷曲在土坑里。一些孩子在朝尸体扔石头,两个大点的男 孩拿树枝使劲捅,可能是想把它们翻过来。老莫正要上前喝止,又一想,算了。 那又不是小哈,而是秦茂林,而秦茂林是谁,我老莫不认识。   老莫紧走几步,想要追上人群。老莫见刘科长神色凝重地对黄主任交代了句 什么,然后钻进张处长的桑塔那2000走了。黄主任转身向大家宣布:下午休 息。明天中午煤海二楼喝酒,都去。又补充道:张处长给老太太补办丧事。唉, 真是个大孝子呀。   老莫心里说,这回可别想再让我扳指头了。于是放慢脚步,渐渐落到人群的 最后面。 【网里乾坤】∽∽∽∽∽∽∽∽∽∽∽∽∽∽∽∽∽∽∽∽∽∽∽∽∽∽∽∽∽ ◆            男人讲女人的故事                ·郭为·   男人爱讲女人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千百年来说来说去,无论怎样花样翻新, 骨子里还是老生常谈。大概是因为男人们在讲这类故事时的心态并无改变。   总有些流行的社会学或医学的道理告诉我们:男孩生来就争强好胜,女孩则 从小就细腻乖巧。男性荷尔蒙司进取精神,促使男人去投入,去竞争,去搏斗。 而女性荷尔蒙则赋予女人养育的功能和一对一的社会责任。虽然不少男人具有女 人气质,反之亦然,但在无论中西的文学传统中,女人大抵是被当成一个整体来 看待的。而这一整体又可分为两大类:一类为玩物,另一类为妖物。第一类专供 感官享受,随时可予取予求。这类女人在《阿拉伯天方夜谭》和中国古典诗歌中 最具典型。除了性特征外,她们大都面目轮廓不清,禀性一贯娇弱顺从。后一类 是祸水式的造物,此乃中国神话中的狐狸精及西方神话中的美杜萨、潘多拉之辈。 她们自然一向狡诈、不忠。   而多一点个性多一点魅力的女性形像,换句话说,在文学中使读者印象深刻 的女性形像,往往是玩物式的女人加妖物式的女人的合成体。这在中国古典文学 中俯拾即是,譬如《封神演义》中的妲己、《金瓶梅》中的潘金莲、《聊斋志义》 和《西游记》中的众女鬼女妖等。《红楼梦》里“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王熙凤当 然也在其中。   十七世纪法国作家拉封登也对描绘这类女性合成体津津乐道。在他的寓言故 事中,女人一旦卖弄风情,就变成了男人手中的玩物;而她们一旦展现才智,男 人便成了倒霉蛋。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是丈夫的财产,而且个个性欲高涨,逮到 机会出轨是免不了的。其中有一个故事讲一个画家要出远门,临行前为防不测, 在妻子的肚子上画了一头驴,并注明:“请勿进入草地。这头驴是我的。”丈夫 走后,妻子便与人通奸。云雨之时,肚皮上的画作被破坏了。为了掩饰,那位偷 腥的男人便在她的肚子上根据记忆补画了一头驴。丈夫回来后,立即指责妻子的 不忠。妻子当然否认,哭着喊冤:“难道你没有看到那头驴还好好的吗?”丈夫 回答:“驴倒是好好的,可又是谁给它加了一个鞍呢?”   拉封登的另一个故事讲,一个年轻的女佣向牧师坦白,她常常偷看一个男青 年洗澡。牧师严厉指责她,说这是对那个男青年的极大侮辱,“用眼睛看了就等 于用手摸了,懂吗?”女佣觉得很委屈。第二天,牧师要宴客,给了女佣一条鱼 叫她去烧。开宴时,女佣把鱼生着就端上餐桌。牧师和客人皆一脸茫然。女佣说: “用眼睛看了就等于张嘴吃了,懂吗?”   在西方的寓言故事、民间传说中,略施小计与人偷情的都是女人,男人用不 着如此这般地偷偷摸摸,况且讲故事的人本身都是男人。   除了拉封登寓言之外,这类女人偷情的故事在更早一些的意大利作家薄伽丘 的《十日谈》和英国作家乔叟的《坎特布雷故事集》也是精华所在。象那个驴鞍 的故事一样,最便利的模式是那边远行的男人刚一脚迈出家门,这边女人的好戏 就要开场。中世纪骑士出征时给女人带的所谓“贞洁带”,我看并无实际的社会 功能,只不过是讲女人故事的灵感所产生的玩具罢了。有一个笑话可权作这类故 事的浓缩版:一个青年出门在外一年有余,每天给未婚妻写信一封。回家后发现 心上人已经嫁给邮差了。   在描写女人狡猾的同时,再添些男人的愚笨作为衬托,也是惯用的写作手法。 这些笨蛋男人往往是种地的、打铁的、卖肉的等被讲故事者所瞧不起的下等人 (在薄伽丘、乔叟等人的故事中,女人一碰上裁缝、商人等略有手艺的男人就有 点玩不转)。有个欧洲民间故事说:一个女子独自远游,途中迷了路,只好夜宿 一农家(也许是故意的)。由于床不够用,农夫就让女子与他的儿子合用一床。 憨憨的农夫儿子老大不高兴,但也不好违抗父命。是夜,女子辗转反侧,对农夫 儿子说:“咱们换换位置吧。我从你身上滚过去,你从我身下挪过来。”农夫儿 子回答:“不必麻烦了。我绕到那一边去就是了。”于是他跳下床,走到床的另 一侧躺下。片刻之后,女子又提出同样的要求,农夫儿子仍然坚持下床绕到另一 侧。第三次时,女子叹了口气说:“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农夫儿子一边向 床的另一侧走去,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我当然明白。你要把我的床全都占了。 休想!”   还有一个故事说一对牧羊的青年男女在田野里偷情,兴奋未消之际,女孩对 趴在她怀里的男孩说:“彼得呀,你的爱让我两眼放光,现在我能看到整个世 界!”那个呆头鹅彼得马上抬起脸来问:“那你看到我昨天丢的羊了没?”   男人讲故事对女人的歧视,以及歧视中的自鸣得意、自我开脱的心态自《圣 经》一脉相承。《圣经》上说,上帝先造了男人,再造了女人。夏娃是亚当的一 根肋骨做的。有了夏娃,亚当的麻烦就来了:正是由于夏娃被蛇引诱先尝了禁果, 人类才有了羞耻之心,或者说邪念,于是便有了原罪。所以人类应当承受生老病 死的痛苦作为报应,而女人更理所当然地承受分娩的痛苦作为额外惩罚。尽管上 帝事先警告:偷吃禁果会给亚当的生命带来危险,夏娃还是明知故犯。因为亚当 的生命比夏娃的生命来得重要,所以此事对亚当的伤害比对夏娃自身的伤害更大。 也就是说,夏娃背叛了自己的男人,于是不忠的女人的历史变从夏娃开始。   在希伯来语中,夏娃本身就具有蛇的意思。这不禁使人想起中国的《白蛇 传》。虽说此蛇非彼蛇,但无论中外,蛇都算不上什么高级动物。尽管面对男人 的自私、虚伪、狡诈和软弱,白娘子敢怒敢骂,但对与生俱来的自卑情结的无奈, 与夏娃同病相怜。且不论为何无论中外都把坏女人形容为蛇,蛇是卑贱动物的代 表,是魔鬼的化身,或者根本就是夏娃们自己。不是吗?在早期宗教画中,蛇往 往有着女人的头。夏娃被蛇引诱,而自己又延伸了蛇的功能。无辜的亚当被逐出 伊甸园并不是因为夏娃的好奇或不驯,而是因为她对他的性引诱。那只子宫形状 的禁果从来就是性象征。至于是什么果子,《圣经》上没说。但根据至今还有个 吞不下吐不出的苹果卡在亚当的喉咙(Adam's Apple),当是常见的苹果无疑。   《圣经》开了头,在以后添油加醋的故事中,夏娃总是衬托亚当之高贵的下 贱角色。在比利时的民间传说中,夏娃是上帝忙着缝制亚当的时候由魔鬼临时代 工而成;在保加利亚,夏娃是上帝用魔鬼的尾巴做的;在德国和南斯拉夫,一条 狗把上帝准备用来做夏娃的那根亚当的肋骨叼跑了,上帝赶忙去追,只抓住一把 狗尾巴毛,于是只好以此作为制造夏娃的材料;而法国的一个民间传说更令人称 奇:上帝因为制造亚当而精疲力竭,制造夏娃时草草完工,却忘记在夏娃身上打 洞,于是就委托魔鬼加工。而魔鬼也懒得去做,便吩咐四个帮手去干。他们是: 木匠、泥瓦匠、石匠和补桶匠。笨木匠一刀挥去,在夏娃身上砍了一道裂缝,使 至今仍流血不止。于是泥瓦匠连忙在裂缝两边筑起堤坝进行围堵。石匠的手艺也 好不了多少,他把马桶建在了客厅隔壁。补桶匠只好修修补补,好让大水小溪各 行其道。   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夏娃们也大都是祸根或替罪羊一类。譬如潘多拉,地 上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夏娃的直接对应物。普罗米修斯盗天火给人类后,主神宙 斯大怒,命火神赫淮斯托斯用粘土做成一个女人,取名潘多拉,意为“万能女 人”。雅典娜赋予她美貌,阿佛洛狄忒赋予她性感,赫耳墨斯赋予她智慧。宙斯 深知普罗米修斯不会被诱惑,于是将潘多拉送给普罗米修斯的兄弟厄庇墨托斯。 厄庇墨托斯不听兄弟劝告,娶潘多拉为妻,并打开潘多拉随身带来的盒子。盒子 一开,里面装的疾病、疯狂、罪恶、嫉妒等祸患一齐飞出,唯有希望留在盒底。 从此人间祸患无穷。潘多拉的盒子与夏娃的禁果(以及《红楼梦》中贾瑞的那张 一面是王熙凤一面是骷髅的风月宝镜)同样带着女性的体温,同样带着魅力,带 着凶兆。然而无人追究亚当和厄庇墨托斯的责任,都是女人惹的祸。   比她们更坏的当数美杜萨,那是彻头彻尾的妖怪。她奇丑无比,根根头发都 是条条盘缠的蛇。你只要看她一眼,马上就变成石头。巨人阿特拉就是亲眼目睹 了美杜萨的尊荣而变成了一座大山,胡须和头发变成森林,头颅变成山顶,在世 界尽头顶着天上的繁星。现代人常用他身托地球的形像装饰地图集,故称地图集 为“阿特拉斯“(Atlas)。后来,还是帕耳修斯凭借雅典娜给他的盾牌,看着 盾牌上的影子才把美杜萨杀死的。   女妖们真是各有各的高招。美杜萨靠得是形像,而地中海上人身鸟足的海妖 塞壬靠得是声音(所以今天人们把警报声叫“siren”)。她们用美妙的歌声引 诱航海者触礁毁灭。奥德修斯经过她们的岛屿时,用蜂蜡堵住同伴们的耳朵,并 让他们把他自己绑在桅杆上,这样才免遭诱惑。然而,奥德修斯和他可怜的同伴 们躲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就象《西游记》中好吃的唐僧肉被每一地的女妖惦记着。 在另一个地中海小岛上,女妖喀尔刻把奥德修斯的同伴统统变成了猪,奥德修斯 是凭一棵仙草才幸免于难。为了使同伴们能够恢复原样,他不得不答应在海岛上 与喀尔刻同居一年。尽管他有护身符,况且女妖还用得着他作性工具,不会把他 怎么样,奥德修斯仍然胆战心惊,草木皆兵。在与喀尔刻上床前,他还求她发誓, 不要让他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头刚交配过的猪。风雨飘摇的孤岛无时 不笼罩在女妖的恐怖之中,奥德修斯度日如年,与喀尔刻睡觉变成一桩毫无乐趣 的苦差事。只可惜他并不象《西游记》中那位一次次熬过女妖胁迫引诱的唐三藏 那样清白无辜。   当然在希腊神话中也不乏作为玩物、工具或战利品的女性。宙斯的阔儿子拉 达曼堤斯的财宝被窃。为了捉住窃贼,他令女儿到妓院拉客,为的是听嫖客们吐 露他们的得意经历。不料女儿食髓知味,在妓院里如鱼得水,早把老爸的使命忘 到九霄云外去了,最后跟着窃贼私奔去也。   另一段故事说伊阿索斯要求向他的女儿阿塔兰塔求婚者与她竞走,胜者可立 即娶亲,败者则就地砍头。于是不知好歹白白丢了脑袋者不在少数。希波墨涅斯 听了阿佛洛狄忒的主意,在比赛途中丢下阿佛洛狄忒给他的三个金苹果。阿塔兰 塔因捡拾金苹果耽误了时间,败给了希波墨涅斯。于是伊阿索斯只得将女儿嫁给 了希波墨涅斯。一天夫妻二人忘乎所以,误入谷物女神的殿堂,象美猴王进了幡 桃园一样在里面尽情作乐,结果触怒了谷物女神,便把这对男女变成狮子,驱使 他们为她驾车。   最抢手的玩物当然还是海伦,那个生于一只鹅蛋的永恒美女。她炙手可热, 诸神为之抓狂,纵然牺牲家园、亲人、国家乃至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经过争 夺,由斯巴达王墨涅拉厄斯占其为妻。后来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借阿佛洛狄忒之助, 乘机将她拐走,从而引发特洛伊战争,烽火连天,一打就是十年,成为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的主轴。帕里斯战死之后,海伦又嫁给帕里斯的兄弟。特洛伊城被 攻陷后,她又重投前夫墨涅拉厄斯的怀抱。海伦一向处于台风眼之中,风雨不沾 身,冷眼旁观诸神为了争夺她拼得死去活来。她似乎跟谁走嫁给谁都无所谓,因 此也犯不着为某一个男人做出大牺牲。她与帕里斯私奔只是随缘,同他并无轰轰 烈烈的恋情,而且常吃后悔药。最后回到墨涅拉厄斯的怀抱也无重逢的激动。多 年后,硝烟散尽,墨涅拉厄斯酸溜溜地回忆起当年希腊人藏在大木马里进入特洛 伊城后,海伦竟帮助敌人特洛伊人,假装希腊战士们的妻子的声音呼唤他们每一 个人的名字。幸亏希腊人未中计,在木马里默不作声,因而未被发现。不然真会 因为海伦的背叛坏了大事,那样“特洛伊木马”在历史上不会成为战争的范例, 反倒是希腊人的笑柄了。就在墨涅拉厄斯感慨万千地向她讲述这些往事时,海伦 依然听得无动于衷。   诚然,海伦无需对特洛伊战争负多少个人责任。她归根到底只不过是荣誉争 夺赛上高悬的奖品而已。特洛伊战争的最初起因还是那只刻有“给最美丽者”字 样的金苹果。女神赫拉、雅典娜和阿佛洛狄忒都想将其归为己有,于是请美男子 帕里斯来评判。她们分别以荣誉、富贵和美女来贿赂帕里斯。帕里斯当然是要美 女,于是把金苹果判给了阿佛洛狄忒。有夫之妇海伦便被拉来给帕里斯作为回报, 特洛伊战争由此而来。   这位阿佛洛狄忒,也就是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掌管一切生物的性爱、婚姻 和生育,却屡屡以破坏他人的幸福为能事,而自己的私生活也是一塌糊涂。这也 许是因为嫁了个丈夫竟是个奇丑无比的瘸子而愤世嫉俗吧。(仅凭这点幽默,就 足以使人把盲诗人荷马佩服得五体投地。)阿佛洛狄忒与战神阿瑞斯勾搭成奸, 自以为得计,不料被丈夫赫淮斯托斯设计捉奸在床,一网成擒。当赫淮斯托斯一 瘸一拐地将囚在网里的男女拉到众神面前讨公道时,众神只觉得很好玩。赫耳墨 斯说他真希望网里的不是阿瑞斯而是他自己。   阿佛洛狄忒打起仗来倒是身先士卒,在特洛伊战争中与男子们一样投入。大 概是她自知对这场战争负有直接责任,所以决意要善始善终吧。在史诗《伊利亚 特》开始时,希腊人围困特洛伊城已有九载,海伦也早厌倦了困坐愁城的日子, 但阿佛洛狄忒仍强迫她继续委身于帕里斯。后来希腊人与特洛伊人同意以墨涅拉 厄斯与帕里斯单独决斗的方式结束战争。决斗中墨涅拉厄斯打败帕里斯。国仇家 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当他正要一举了断情敌的性命时,阿佛洛狄忒迅速将帕 里斯藏进云中,送回特洛伊城。然后她又化身为一老农妇,活象一个童话中的老 巫婆,把海伦带到帕里斯的床前。海伦已对帕里斯了无兴趣,更何况他此时又是 个败战的可怜虫。但阿佛洛狄忒又一次威胁恫吓使海伦就范。当公子哥又开始在 柔软的床上享受神赐玩物时,此时此刻,那位受伤的胜利者和丈夫仍然匍匐在战 场上,拼命在寻找他的对手和理应归还给他的女人。   这一场面,在现代人看来,实在是够惊心动魄了。然而在希腊史诗中,却是 很随意自然的安排,毫无渲染地一笔带过。那时,中世纪的那些标榜忠贞爱情并 给女人套上光环的骑士传奇还没有被编造出来,男人唱小夜曲也是后来才学会的 把戏之一。然而女人从来只不过是女人。   就这样,圣经和希腊罗马神话奠定了西方文学的基础,也使以后男人们津津 乐道的各种女人故事变得理所当然。   到了现代,人们大都理解,文学是社会的折射,而且文学不仅是社会学的研 究对象,也是心理学所探讨的话题之一。现代心理学的鼻祖弗洛伊德甚至认为文 学与医学和生理学息息相关。难怪这位精神病医生对现代西方文学影响之大非他 人可比。他相信男性对女性的歧视不完全是社会造成的,而很大程度上是生来俱 有的,是有没有“那话儿”的自豪或自卑。(这也许至少可以从一方面解释为什 么在绝大多数历史时期绝大多数社会中,男性歧视女性的现象普遍存在?)弗洛 伊德把这种天生的歧视心理称之为“a ”,一种自鸣得意的轻蔑。所谓 “triumphant”就是对自己不是女人的庆幸。这恰恰正是男人们在讲女人故事时 的心态。   弗洛伊德认为,人类思维发端的因素是性,很多通常被人们看做社会行为的 现象其实就是人的性本能(libido)在作怪。人们爱听男欢女爱的故事说到底就 是生理上的需要。既然需要,就应满足,进而舒解生理的压力、心理的压力,乃 至生存的压力。弗洛伊德以及很多现代心理医生都把文学阅读看做重要的医疗手 段。这也成为不少人为文学艺术、影视媒体中性爱描写、暴露镜头进行辩护的理 论根据之一。   弗洛伊德的同僚荣格更进一步强调性本能的作用,认为性本能操纵全部人类 行为,决定个人人格及性格的形成。荣格相信每个男人的心理深处都有个女性化 身,他称之为“anima”(这个派生出“animal”的词本身就具有动物性),我 们权且译为“女性灵魂”。这个“女性灵魂”在每个男人的内心世界若隐若现, 却刻骨铭心。她扑朔迷离,但你对她的一切似乎了如指掌。你也许一生都在苦苦 追寻着她,终不可得;但也许你有一天一见钟情,疯狂地爱上一个女人,猛然发 现她就是你心目中的“她”。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你会把世上所有的美化事物与之相联系。唐代《花间集》有词曰: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说的是心爱的女孩子身穿绿裙子的俏模样总在脑 际萦徊,以致于每见到绿色的草地都觉得份外可爱。这是对恋爱心理何等精妙准 确的描写!区区十个字,玉树临风,抵得过现代人千百篇洋洋万言的废话。   荣格认为“女性灵魂”的良性作用会使人心智充实,注重情感,更具直觉的 判断力;而其不良作用则会使男人魂不守舍,丧失理智,自暴自弃。这两种作用 的混合光谱,反映在文学上就构成女性的千姿百态,男人对女人的崇拜、爱慕、 怜悯、嫉妒、怨恨、轻蔑、敌视都跃然纸上。荣格特别提及十九世纪法国作家福 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艾玛·包法利不满于她与木讷的乡村医生的婚姻, 倘徉于情场,将一个个男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予取予求,众男人纷纷拜倒在她 的石榴裙下。而她始乱终弃的不幸结局又显露了女人软弱无助渴望人间真情的一 面。《包法利夫人》在西方小说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都具有重要的地位,其原 因之一,就是作家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可爱、可憎、可怜的玩物-妖物混合体的出 色典型。   荣格把“女性灵魂”划分为四个发展层次。它们在文学艺术中都有所表现。   第一层次以圣经中的夏娃为代表,具有最纯粹的女性本能以及人类最原始的 物欲、性欲和求知欲。   第二层次以希腊神话中的海伦为代表。她在夏娃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点浪漫 的美学色彩,然而女性的生理特征仍强过其精神特征。   第三层次以圣经中耶稣的母亲玛利亚为代表。心灵的圣洁已取代肉体的妩媚, 爱已变成纯粹的精神奉献。她怀孕生子虽是行使女性功能,但受孕却非人为。   第四层次以达芬奇的画作《蒙娜丽莎》为代表。她已不只具有女人的身份, 而是神、大自然和人间女性的合成,是万物的最高境界。她笑看世态炎凉、沧海 桑田、人间万种,象是在给予安慰,或在予以嘲笑,或在向芸芸众生说:“你们 自己看着办吧,我管不了那么多。”在文学故事中,无一女人可与她相比,因为 文字实在无法描述她的崇高。有一举一动恐怕都不能免俗,所以只好凝固在那里 做“永恒的微笑”了。   这四个层次就是“女性灵魂”在不同时间不同条件下在人们内心世界的投影, 存在于人们的梦境、想象、感觉和愿望中,操纵着他们看待世间女人的眼光,也 操纵着他们写故事的笔。因此,文学中的女性种种,或高尚卑贱,或姣好平庸, 或温柔狡诈,都是人们思维的真实反映。她们栩栩如生也好,荒诞无稽也罢,都 有其存在的理由。   或许,无论世界如何发展,女人的社会地位如何提高,男人还是免不了要讲 女人是玩物或妖物的故事。男人毕竟是男人,女人也毕竟是女人。千百年人们周 而复始地重复着同样的心路历程,也重复着同样的故事,乐此不疲。简单来说, 就是一句话:都是“那话儿”闹的。 (寄自美国) ◆           四合院就是四合院              ·张武寿·   李国文先生在《超越四合院》一文(见《随笔》2000年第6期第4页) 中对四合院大加挞伐,作者将四合院描述为一个封闭、自足和排外文化的载体, 甚至上升为中国近代封闭落后的生活基础。当然这种对四合院的贬斥如同对长城 的否定一样,也不是今天的发明,但象该文这样以作者的亲身感受而批判四合院 及其文化的还是比较少见的。因此笔者觉得有必要谈谈自己的看法,并就此求教 于李国文先生。   从世界范围来看,各地的,特别是在近现代以前的建筑形式更多地依赖于建 筑材料以及当地的地理和气候特征。如日本的木架草顶(即有榻榻米的那种)是 木式结构适应潮湿气候的结果;爱斯基摩人的雪屋则完全是极地气候使然。即使 在国内,各地的民居建筑也由于同样的原因而有多种形式。除了众所周知的四合 院外,还有客家人的大土楼、傣家人的竹楼、黄土高原的窑洞、藏人的碉房乃至 于牧民的毡包。即使是四合院的形式也更多是由中国北方的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 四季分明的特点决定的,这种封闭的院落结构更容易阻挡冬春的风沙和夏日的骄 阳从而营造局部的小气候。而房屋背面无窗更多的是为了在冬日减少热损失,这 一点在北方住过平房的人当取暖不足时感觉尤其明显,更不用提在以前的老房子 中,窗户是纸糊的,而有钱人家的取暖设备也就是烧煤球的小火炉子了。那种作 者所云的“上尊下卑的次序”,指最年长者住居中的正房而小辈分列两侧的情况, 乍看起来是一种人为的等级秩序,其实是有着最基本生理需要考虑的。让老人住 在居中而暖和的正房是一种最起码的人道行为而不仅仅是孝道的问题了。在这种 最简单而实用的功能方面嘲笑四合院的封闭性就如同讥讽一个寒风中全身包裹起 来的人不开放一样,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作者引用宋人的诗句来证明那时的房屋乃至文化是多么的开放,其实去过南 方的人就知道现在这样的开放式住宅也是很普遍的,这完全是南方亚热带气候特 点决定的。而正是在唐宋时期,全球气候处于次气候适宜期(公元九至十三世 纪),是近两千年最温暖的时候,由于亚热带气候区向高纬度推移所以出现作者 所引用诗句中的情况。更不用说作者所引用的有些诗本身就是描写江南水乡的。   该文对四合院的顶门杠、门闩和“消息”大加挞伐,似乎先人将全部精力放 在防人的小人之心上了。作者唯一没有看到的是如今为楼房居民所设计的种种安 全用品,从电视广告到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防盗门乃至于正从底楼往上节节攀 升的窗户铁栏杆,更不用说在各种新兴居民小区中的全天保安、摄像监视头和电 话对讲设备,按作者的逻辑这又是一种什么心态呢?作者有感于从四合院的院门 缝中被察看的未明说却分明是一种被看扁的感觉,那么当作者到楼房访友时被人 从猫眼中察看时到底是一种被看小呢还是看大的感觉呢?作者有感于住四合院的 人难以相互沟通,而现实是住在楼房中的人们才达到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 相往来”的境界。有多少发生于单元房内而外人不知的命案!又有多少孤独的老 人死后而无人知晓!难道这就是楼房比四合院更增加了人之间交流的见证吗?恰 恰相反,正是单元楼房的封闭住宅结构使得人之间交流更少而不是更多,这些人 所共知的事实作者为何视而不见呢?当然,人的安全需要永远是人最基本的需要 之一,这无论对任何建筑形式都是一样的,但根本不能成其为讥笑和责难的借口。   作者将紫禁城比作“巨无霸四合院”,并拿高高的城墙和护城河作为其封闭 性的标签,其实与欧洲中世纪的王公贵族那兀然耸立于山头的城堡相比,紫禁城 的政治性意义更多而防御性功能则不那么显著。再退一步说,皇帝有三山五园和 避暑山庄等离宫别苑,无论如何拔高紫禁城的影响,也到不了作者所云的那种地 步。作者对四合院由于人口膨胀而演变为的大杂院深恶痛绝,其实这并不是四合 院的问题,完全是由于人口密度过高带来的人之间关系紧张的自然反应。类似的 情况在筒子楼和团结户(指两户以上的人家共用一个单元房)中不也同样存在吗! 这些问题并不是建筑本身的过错,更多是人为原因造成的。   四合院中出没的老鼠在楼房(不包括低层)中是少见了,但这并不是说楼房 就没有问题。蟑螂的肆虐、楼板漏水(或雨)、下水道的反水几乎像不治之症一 样不断骚扰着其中的子民。实际上每种建筑形式都有本身不可克服的问题,四合 院和楼房都不会例外。现在,由于地价的腾贵,使得我们多数人无福享受四合院 那“石榴海棠金鱼缸”的生活,不得不被挤到鸟笼式的楼房中去。但这并不是四 合院不好的证明,就像我们不用红木家具而使用那些三合板、塑料和钢筋拼起来 的家具一样,因为在这个时代它们已经成为奢侈品,尽管在以前这两者间的位置 可能正好与现在相反。   作者对四合院中小院门、窄通道、重重叠叠的门、弯弯曲曲的廊以及屏风和 隔扇等不以为然,其实这些设计都是环境使然。对于普通的百姓无马可乘、无轿 可坐,当然不需要高大的门楼与宽阔的道路。这种院门随生活需要而变化的情况 在北方平原农村中体现得最为明显,人民公社化以前因为有马车出入,所以很多 人家筑有大门,人民公社化后土地归公人们将大门改为小的罗门(北方某些地方 对一种体量较小院门的称谓),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很多人家买了机动车又拆罗 门改为大门了。至于在四合院中的屏风和隔扇等设施,其原因之一,恐怕也是在 大家庭内为释放高人口密度带来的人际关系紧张而采取的技术手段。就象现在的 很多单元房或小店铺内装有落地大镜子是为了增大人的空间感一样。   作者将自己对四合院封闭性的想象归结为中国近代前文化封闭性的生活起源。 当然,人居环境作为一种人化自然,肯定会反作用于人的社会生存方式和文化习 性,但这种作用的程度和范围还取决于相关的许多复杂因素及其相互关系,不恰 当地夸大建筑的作用不仅不够明智甚至可能发展成一种偏执。尽管作者也指出了, “中国进入十九世纪以后的积弱之势,当然不完全是建筑物的过错”;但作者同 时又认为,“居住环境决定着居住者的精神状态”。这种看法大可商榷。象中国 这样一个具有丰富的地理气候差异性和生活习惯差异性的国家,不同的人居环境 即使对居住者的人文取向、社会交往方式等文化心理存在具有不同的影响,但一 定要说某种民居建筑形式直接影响甚至决定了整个文化的性质或基本特征,则显 然不合逻辑。更不用说对这种建筑文化的评价本身就有很大的偏见。从逻辑的角 度讲,从前提到结论的推理不应是主观任意的。毕竟四合院也仅是四合院而已。   也许,作者不过是借对四合院的感慨而达到对传统文化中某些部分的批判。 但将这种传统文人惯用的所谓“以小见大”的手法诉诸公共话语领域,从社会效 果上看,往往可能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和偏见,并不能对问题本身的解决产生 积极的影响。相反,从这种方法产生的结论是建立在非理性基础之上的,影响所 及,可能引起某种思想混乱,从而对合理的文化批判和传统文化的“转换性创造” 的实际的操作产生消极的后果,这样的事例在我们现实的社会生活中还不够少吗? 笔者认为,作为社会人、文化人的公民,对社会文化的种种现象,完全有权力进 行自由的思考和自由的批判。但这种批判如果介入公共领域,那就有一个社会责 任感的问题。非理性的、主观任意的批判不可能解决需要通过深入分析、细致推 理和科学实证等才能解决的问题。这种批判不管其动机如何,都已被历史证明是 行不通的、非建设性的。鲁迅先生早已论证过名人和名言的区别,即使是名人, 甚至是名人中间的专家权威,当他走出自己的专业领域之后,其所言也未必具有 权威的意义或名言的价值。在大众传媒中掌握或行使某种话语权的人更应该注意 到这一点。无论其初衷如何,在精神文化领域对谬误的制造和传播与在物质生活 领域贩卖假冒伪劣商品的危害相比,只会更大不会更小。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可以了解行星、恒星等极其遥远的事物,但恰恰 对自己、对自己“这一个”──与其最亲最近的事物,却往往咫尺天涯。笔者也 不能免俗。撰写此文,实际上也是一种“越位”──越出了自己的专业领域,不 过,谁让自己是一种社会文化的、并力求成为一个负责的公民的存在物呢? (寄自中国大陆) 【网萃】∽∽∽∽∽∽∽∽∽∽∽∽∽∽∽∽∽∽∽∽∽∽∽∽∽∽∽∽∽∽∽              【一个人的舞台】                ·泥· ◆             一个人的舞台 你和我走在长长的街道上 长长的路 市声如潮 涌上 又退下 我喜欢说“我们” 喜欢夹缠分裂的思路 然而当一切归于宁静 我仍是我 伴着路灯投下的 我的影子 你好,忧愁 你是生命的一部分 挥之不去 就欣然领受 我看到“他们” 是的是他们 仿佛同位一体 然而我又看到 那背后的故事 上帝主宰命运 人们只负责演出 我们爱、我们恨 结果复归于漠然 我们忘记一切 生命便可以重来 当时间湮没了青春 你依旧是你 那过往都不过是 指间的沙 你知道他们有多么夸张 他们生而为人 有多么不彻底 他们将虚幻的 当作真实去演绎 却将那真实的 扔进了记忆的废墟 也许你觉得 这样的我太不可理喻吧 该如何解释呢 那么 以沉默 以转身而去的背影-- 是这样 失去一个人 得到了世界 ◆              韩冬冬                (1)   韩冬冬是我的好朋友。   我对冬冬不怎么满意。   你也许会说:女孩子真是疙瘩极了,好就好的一个人似的,一句话又可以翻 脸不认人。   基本上,我不会笨到要去反驳你。我和冬冬这么要好,最大的共同点是我们 俩都是骄傲的女生。可是这之中也有很大的分别。冬冬在外人的眼里,应该算是 恃才傲物了,她不是很美,可身材匀称,还是个高个儿,我一向坚决拒绝她穿高 跟鞋与我同行。冬冬念的是文科,吟诗作画都有一套,她如果是男生,应当算是 风流倜傥那一类的了。但我常常批评她:你那一套也就只好哄哄一般俗人罢了。   冬冬不介意:这也够可以了,哈哈哈──   我就是喜欢冬冬这样,对什么都不介意,似乎没什么可以难倒她的。冬冬前 世大概是个男生……,她要是男生我就追她了。   我和冬冬是怎么认识的?哦,我和她认识好像有一个世纪了。我们俩都在子 弟学校,是在院子里一块长大的,就是这样。   向你介绍一下我们这个宿舍区吧。我们的父母都是市政府大院的公务员,我 们就住在大院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闭起眼睛来就可以看到它:绿树成 荫、到了时令的季节栀枝花的香味飘满了我上学必经的道路。那是我一直以来生 活和成长的地方,直到考上大学去外地念书。我熟悉那里的每一条小路,每一粒 石子……我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确切地说,那时候我也不关心。我 每天心满意足于两点一线的生活。   冬冬不同,她和我显著的区别是她热爱社交活动而我对此一向只有一个态度 ──过去如此将来也是:敬鬼神而远之。我不适宜待在一切人多的场合,我平生 痛恨的一件事就是开会。开会就象──对对,一个老不能结束的噩梦一样。冬冬 却从小到大就是那种朋友不断的人,女孩子倒也罢了,那种长得歪瓜裂枣、一脸 青春疙瘩豆的男生理他作甚?我总觉得她一点原则性都没有,其实她比我强多了, 喜怒不轻易放在脸上。当然,在我面前她是率性的──这是她做人聪明之处。   既然没有同过班,我们到底是怎么熟悉起来的?很简单,简直就象恋爱中的 男女:我们惺惺相惜,互相指认为不平凡。我说过我们俩都是傲气的女孩子。简 单地说,她擅长表演,而我致力于批判,我们正如一对最佳拍挡。直到冬冬认识 了明海涛。   当然这不过是一段插曲。都过去这么久,很早之前的事了,可不知为什么我 牢牢地记着。海涛早就去到大洋彼岸开始了他新的生活。前些日子我还和他在网 上通话,他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透过网路、透过一段又一段的通讯线路传到我的耳 畔,还是那样的亲切。虽然我们许久没有联系,他还是多年前、我所亲爱的那个 海涛哥,他一如既往地表现着他的兄长般的关怀。   对于他们俩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一段,我是局外人,无从置评。                (2)   海涛一家住在北京,就是后来我与冬冬念书的那个城市。我和冬冬考入了同 一所大学(你瞧,我们俩就是这样有缘),她是外语系而我念的是电子类。海涛 的父母与我家相熟──事实上他们本来就是从我们那调入北京的。我还记得幼时 跑去海涛家看他们兄弟俩下棋的情形──他们一家父子三人真正都是棋类高手, 他大哥甚至为此进了我们那个城市的体育馆成为职业选手。海涛有一道英俊的浓 眉,一双非常明亮的大眼睛,我就特别喜欢看他思考问题时那副入神的模样。除 此之外,他倒并不是个能给人留下深刻第一印象的人。事实上他可是非常优秀的, 我想,冬冬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大概就觉察到这一点了。冬冬是那么敏感。   我到北京第二天就厚着脸皮上海涛家蹭饭去了。海涛比我高两个年级,就在 我们学校隔壁那所国内著名的重点学府念书。是海涛陪我去报到、找宿舍,可巧 冬冬不是和我一天报的到,并没见着海涛。当然,冬冬一直知道有海涛这么个人, 入学之初我的一些乱七八糟却又必须处理的琐事常常都是他帮我解决的。不知情 的还以为他是我男朋友呢。等到我的生活上了轨道,海涛渐渐就来得越来越少。   海涛的父母工作比较忙,经常出差。所以他从小独立能力就很强,咳,我真 不是吹,我这位海涛哥简直是十全十美文武双全,什么奥林匹克的数学冠军啦、 四中的高才生啦、B大远近闻名的围棋高手啦,我要不是从小和他一块长大,我 大概也会是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小女生之一。   这一天是周末,海涛家里没别人,他请我回去吃麻辣火锅。他告诉我,别看 是火锅,这调料还是很重要的,我得先陪他跑一趟超市。我本来答应冬冬一块逛 街市去的,有美食当前也就顾不了这许多了。可巧的是,我们俩刚走出女生宿舍 的大门迎面就撞上了冬冬。   “小乐!”冬冬看见我旁边的男生,很有点吃惊。她知道我向来习惯独门独 户又没有男朋友,大概是我和海涛有说有笑热情的样子把她搞懵了。   “啊,海涛你等等,”我跑去拉拉冬冬,冬冬看了海涛一眼,这才把注意力 集中在我身上:“想说什么?”   “他是明海涛。”我又挥手让海涛过来介绍,“韩冬冬,我好朋友,也是大 院里的,是老乡”。   海涛礼貌性地和冬冬打招呼,冬冬则有些儿矜持地略点了点头,她就是这个 样子,我说过她在男生面前向来是不同的。   “小乐,叫你的朋友一块去我家玩怎么样?”海涛真是善解人意。可是冬冬 很快地说:不,不用了,我还有事。   “韩冬冬──”这时有个男生骑车横冲直撞地闯了过来,冬冬一向是不乏朋 友的,天知道是哪类朋友。   “好了小乐,我走了,你好好儿玩。”然后,她朝海涛微微点了点头,转身 招呼那个男生去了。   我告诉海涛冬冬是他们系的红人,公认的美女。   “美女?”海涛笑了,意思是我说话太过夸张,或者,他认为我们这些小女 孩一些内涵都没有,只对皮相那类话题有兴趣。   “你这么怪笑什么?我的意思是,大家都认为她气质很特别。”   海涛点点头,不欲就这个问题同我展开讨论。   男孩子就是这样,你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猜冬冬对海涛是一见 钟情,可是海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冬冬的?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你和你的海涛哥很亲热呀,小乐。”第二天我跑去向冬冬赔罪,她头也不 抬,坐在床沿边咬苹果边答我。奇怪,她在小事上向来是很大方的,这会儿怎么 忽然使起小性子来了。   “那也比不上你和那个王二文。”我是说我们系一个同级男生,个子瘦瘦长 长、皮肤很白,被我们戏称为王志文他弟。他追冬冬追得很紧,冬冬是无可无不 可的,但她向来不拘小节,看起来似乎就和他特别亲热。   “来,陪我吃夜宵去,我忽然饿了。”冬冬并没生气,转眼又来了精神。她 说起昨天她独自一人去看罗丹的作品展览,那尊名为“吻”的雕塑令她觉得异常 的感动。本来我向来受不了文科生那种肉麻兮兮的作风,但冬冬自有一派潇洒, 听她讲故事倒是一番享受。   这其实是冬冬一贯的作风,不愿意继续一个话题就扯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我 早已经习惯了。才不会去细究什么前因后果。   大概是这个原因,使我成为最后一个知道她和海涛要好的人。我曾经和他们 两人一块在校外的小饭店里吃过一次饭,当时我什么也没看出来。我只是向冬冬 表明:他并不是我的什么男朋友、或者类似的替代品。                (3)   是在暑假回家的火车上,我碰上了王二文和他在B大的老乡。巧得很,那个 老乡也认识海涛。冬冬没有回去,她说她有事晚些走,我没往心里去。冬冬似乎 有日子没提王二文了,但我想,冬冬是永远不会寂寞的,我才不替她担心。   我们在车上打了一夜的牌,然后王二文起身去WC,我说:二文好像不大精 神啊?   他女朋友让海涛抢去了──嘘,咱们可别当着他的面谈这些,他现在是好多 了。咳……   女朋友?哪个女朋友?   就是你们学校外语系那个系花呀!   你是说──韩冬冬?!   对对,和你是老乡吧,对方突然恍然大悟:不过说实话,她和海涛看起来倒 是很配对儿。   怪不得最近约冬冬吃饭逛街老找不着人,去她宿舍也不见影子,我说是哪里 的仁兄俘虏了我这位朋友的芳心!   天气是越发的热了,北京的温度都高居着不下。车厢里愈发的憋闷,斜对面 有人在抽烟,而那个男孩还在一迳地说着什么,他一脸兴奋的样子,他的嘴唇不 停地蠕动,他不渴吗?我什么也没听清,后半夜了,或许是我困了,但我望着车 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夜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车厢里渐渐地安静下来,所有饶舌的旅客都沉入了梦乡。二文在一边发呆, 我想了想就问他:二文,冬冬和明海涛──什么时候的事了?   二文当然知道我是冬冬的朋友,他迟疑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他大概是不 愿说别人的是非吧,这老实透顶的二文。   我不明白,无论如何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非要我象个 傻子一样从不相干的人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当然,这和我又没什么关系,凭什么 我非要知道别人的私事?   可我就是想不通,海涛倒也罢了,他是男孩子,并且他也许有些不好意思。 冬冬为什么要瞒着我?她明知道我没有什么可介意的。她还这么防着我!一念及 此,我吓了一跳!我几时变得象文科生那样神经兮兮了?朋友,也不过就是朋友, 我那么激动为的是什么。   整个晚上我辗转反侧,一夜也没睡好。                (4)   那个假期,冬冬终于没有回来。其间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简短聊了两句, 就说在学校里顶自由自在懒得回来了。我知道她一向没我那么恋家,何况……, 我终于没吭声。等开学见到她的时候,她形像大变──烫发了,满头是那种一缕 一缕的小波浪,发长及肩。她这个俏皮又大方的发型在当时的校内很是引起了一 阵子轰动,连外系的女生也纷纷效仿之。而我,当我看着我的朋友已经不再是当 年常和我泡在一起时的小女生摸样,一时心里却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很想问问她假期里在忙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得等她自己开口, 她不说,我何苦去问?   后来就从别人嘴里听说冬冬的新男朋友是高我们一个年级的某黑马王子(皮 肤有够黑)。冬冬一天天妩媚起来,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也一天天大起来。虽然她 还是常常找我一块吃饭,甚至毫不介意主动拉我去做他们的电灯泡。然后我就发 现,那个所谓的黑马同学其实也很普通,不过是比我们大一点,在低年级生眼里 显得比较神秘或老练一些。实际一经接触,也不过那么回事罢了。   那么冬冬对他呢?我当然可以直接问冬冬,总觉得冬冬也不会介意我的直接。 但我终于没有问。一天比一天更出色的韩冬冬,一天比一天更让我感觉陌生起来。 我甚至不明白她为什么还那么喜欢找我,按说,她有了男朋友,不该再痴缠于这 样孩子气的友情。   我一直不知道冬冬和海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直到后来有一次,海涛 来我们学校带点东西给我。   “韩冬冬……,上次假期没回去,你们常在一起?”我在那个时候,突然有 种冲动,很突兀地,这么问了他一句。   海涛似乎并不意外,我甚至觉得,他好像早就想好了答案地等着我这个问题。 他很快点了点头对我说:“小乐,你和韩冬冬这种人关系怎么会那么好?”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们两个……,太不一样了。”   “你什么意思?”我对他含糊不清的措辞很不满意:“你看不顺眼的是我还 是她?”   “没什么意思呀,小乐你生什么气。”海涛对我的臭脾气大概应付惯了,看 我这样就微微一笑。   “你又怪笑什么!”   海涛偷偷别过脸去,我看他那个表情,本来想发怒,忽然忍不住也笑了。我 们之间彼此实在太熟悉了,生气也不会超过三分钟。   “韩冬冬她,其实也挺好的,只是花样太多了。”   “说得好听,好像你就是那种‘省油的灯’。”我突然说了一句刻薄话,说 完自己也吓了一跳。   海涛没发脾气,但一时也没吭声。他这人,说他高深莫测,好像有那么点儿, 但是城府这个东西也很难说,城府和心计是两回事情。他为人虽不是特别热情却 极诚恳,熟悉他的人其实倒都还挺乐意和他打交道的。   “海涛?”我有点心虚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老实说,你的朋友我弄不懂也不想弄懂。”   明海涛并不真是一个“老实人”,这我是很清楚的。我所不清楚的是他们俩 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X谁。   “冬冬班上那时候盛传她找了个B大的才子。”   海涛歪了歪嘴,我知道他是苦笑:“小乐,我,我毕业后可能就去美国继续 念书。”   这个其实我也知道一些:“那又怎么样?”   “冬冬,她其实也不是漂亮,不过她很厉害,她是那种往那里一站就把大家 都吸引住的女孩。”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她开始时对我很好,老来我们宿 舍找我,我在自修,她就在寝室一等两个小时,弄得我们寝室人老和我起哄。”   我瞪大了双眼看着海涛,海涛似乎料到我是这反应:“所以我说她和你很不 同。”   的确没有想到,一向在我看来、在海涛面前看上去那么矜持的、高不可攀的 冬冬也会这样。   “等到我和她一点一点熟起来,对她开始有些好感,就发现她的心思太难琢 磨了。”他看着我。我知道他一准在想:你看你这只笨猪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和 人家做那么久朋友连她的一成本事都没学会。我悻悻然反驳了一句:“冬冬她, 其实哪就有你说的那么世故。”   “那就只有更麻烦,和她相处真是累。她知道我要出国,对我的态度忽冷忽 热。一会儿说不让我走留下来陪她,一会儿说毕业就结婚,一会儿说分手吧。”   “是她要和你分手的?”   “说不上来,总之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也很短。我好像觉得,自己和她才刚 刚开始就断了。”海涛说到这里,突然用左手狠劲地捋了一下头发,语气也微微 有些暴躁起来。   可怜的海涛哥,还总以为他这样的男孩子是强大的、不可战胜的。我在他面 前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冬冬,但我猜想冬冬在他心上留下了一块不小的阴影,真 希望他能快快碰到一个能让他快乐起来的女孩,把这一段不愉快甩到脑后去。   其实是不用担心的,他去美国后不久就有了一个女友,华裔,据说是当地长 大的土生女,漂亮并且非常的活泼大方。   倒是冬冬……,男朋友象衣服一样地换,却一直蹉跎到现在。我后来大四时 和周走到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告诉冬冬,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这样--其实也 不应该是,周也不是什么样的人才,值得我那样收起来。就算是,冬冬用得着稀 罕?   但是我想起了海涛,我觉得不但我,连海涛对冬冬也是有点怕了。和冬冬这 样的人做朋友太缺乏安全感,就算她和你在一起能让你很愉快,只要她愿意,她 其实也可以让你变得非常地不痛快。在海涛那里她已经成功地验证了这一点,甚 至当年的王二文就是。   呵我的朋友冬冬,一度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冬冬到哪里去了?                (5)   毕业后我去到南方靠海的一个城市工作,冬冬就去了南京。我最近一次见她 是她来我所在的城市出差。我带她去吃海鲜,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我和周快要结婚 了,开玩笑问我需要什么结婚礼物。   结婚的时候你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呵呵。但是我在说完这话的时候才发现自 己怎么半点诚意都没有--我根本不打算把结婚当作请客吃饭的事业来做,我和 周都无意于向大家炫耀我们的快乐,所谓结婚不过是两个人搬到一块而已。   海涛,现在好吗?冬冬喝了一点酒,脸上微微泛起一点红色。   我没想到冬冬这么问我,抬眼看她。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她目光清澈, 那样看着我,一如当年那个和我一起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女孩。   还问他做什么?也不就是那样,我和他也很少联系。我忽然起了一阵冲动: 倒是你,冬冬你自己现在怎么样?   我?我无非看到什么就是什么罢了。能怎么样呢。   我想起很多很多事,冬冬的、我的。我们都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模样。时间 过去得太快,从头细说也不知该如何说起了。   结婚吧冬冬,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结婚了心就定了。   冬冬扑哧一声笑了:呵!这么快就准备相夫教子了?哪里还像我们当年骄傲 的小乐。   我默然。我何尝不知道我那么说话很像一个长辈,但是我从来都不象冬冬那 样能经得起折腾,我是看看都累的。你以为我觉得周是至尊宝吗?他不过是活宝, 但是是能逗我笑的那种活宝,就因为这样我才愿意和他结婚的。   冬冬走的那天我送她去了机场,临入闸时,她忽然对我说她可能会去澳洲留 学。然后,冬冬对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小乐,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无聊?   怎么会呢?我看她一眼。你向来潇洒来去的。   她失笑,然后出神地望了会远处窗外的飞机……,最后她扭回头,又恢复了 她那一贯的嘻嘻哈哈的神情:好好,那就让我“将潇洒进行到底吧”。她拎起她 那个小小的旅行袋,拍拍我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冬冬的背影,心里有些孤零零的,好像也缺了一块。原来这个世界上 并没有真正潇洒的人,冬冬,你怎么竟比我们还不快乐。 ◆             偶像坍塌记   曾经和网友讨论两个我喜欢的女作家:杨绛和张爱玲。我说一直以来杨给我 的感觉首先是知识份子,是学者、先生。而张首先是女人,而且是世俗的那类, 然后才是作家。其实朋友也都喜欢这两位女作家,但马上指出:杨绛的确是知识 份子,但她是知识份子里面对世俗最感兴趣的那类人(当然这种兴趣本身并不世 俗)。你应该读过杨绛解放前写的那些短篇,你看她最迷恋的是些什么东西,是 庸俗与情伪……   说杨是知识份子里面对世俗最感兴趣的那类人我完全不反对,大概我的偏好 读她也和此有关系吧。可杨怎么就情伪了?我却一点儿也不清楚。   我之喜读杨绛,最大的原因当然还是她那本《洗澡》。她在散文上也下了很 大的工夫,因此她写的故事都相当耐读。也基于此,她青年时代的小说集子我一 直想找来看一下,但总不记得。朋友的话提醒了我,于是在后来逛书店时,我特 意找到她早期的小说略略看了一下。   我真是,非常、非常失望。简直觉得,杨绛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大跌特跌, 再不象从前那么神圣。什么三角关系、你侬我侬──我绝不是说杨不应该写言情, 但应该看看是什么样的心态。那样的小说如果是出自林徽音的手笔绝不出奇,但 是是我一心景仰的大智大慧的杨绛先生啊。再回想一下《洗澡》,那里面主人公 的爱情也让我很不舒服。知识分子谈恋爱难道就非得谈出新月派的那种调调来?   据说当年费孝通曾经追求过杨绛,我顶不希望,她的那种三角言情,心目中 的模拟原型是她自己,一如林徽音的那些小说──个人以为林文学上的成就主要 在诗其次是散文,小说则是贯彻到底的矫情和自我陶醉,虽然这样说可能会遭来 一片骂声。   我又想起了张爱的讽刺小说《五四遗事》,我真的、真的无话可说。 ◆           终于看了《浮云》   看完以后才否定了自己前阵子看了小津安二郎《东京物语》后关于它“怎么 会有男的爱看,只有女性才会更感兴趣嘛”的断语。成濑己喜男的故事才更随意 散漫,同时是从女性的视角拍摄。他的机位设置、构图都远不象小津那么严格 ──不过有几个象小津的画面那么严谨特别呢?我想真正的大师可能都是很风格 化的。小津对人物出现在场景里各自位置上的排列组合甚至人物使用的道具明显 都非常讲究。成濑的电影也不比小津的更东方,那种天地悠悠物我两相忘的境界。 他要情绪化得多,讲故事的痕迹也比较重。其实《东京物语》感情处理上还更强 烈(和《秋刀鱼之味》很不相同,怪道有人说小津的电影是喝酒泡出来的,滋味 特别重),不过他渲染情绪却没有被情绪所完全控制左右,所以小津到底也还是 比较有节制的。所谓的东方情境大概就是那种哀而不伤吧。老太太去世之前,镜 头老对准一些静物风景(我想不变的风景代表的就是时间)。最后老先生也象融 为风景的一部分,邻居说“做人真寂寞啊”。是的是的,寂寞得很哪,然而生活 还是要继续。   如果说小津安二郎力图用那些近乎固定静止的场景再现在现实生活中业已转 型、不复从前的传统的日本家庭生活和人际关系,成濑己喜男的故事倒更象是司 空见惯的现代小说内容。成濑的女主角高峰秀子和经常在小津电影里扮演理想人 物的原节子相比显得更具真实感。自然,两个导演风格本来就很不一样。   《浮云》的女人公最后病死在与外界几近隔绝的小岛上,故事里的人生让我 想起“不如沉溺到底”这么一句形容。和小津不同,他的电影与幽默感是不搭架 的(小津人物有些看似平常的动作和对话总让人忍不住要发笑也很值得琢磨), 整部影片弥漫着一种克制了的、然而又是绵绵不绝的悲哀感。同样面对死亡,足 够情绪化的《浮云》的悲伤怎么反而远不及《东京物语》来得更强烈?这是有意 思的一个对比。《东京物语》对电影里老太太的去世其实是逐步做了铺垫的。总 觉得老太太在和孙子在坡地上,问跑来跑去什么都不懂的孙子将来要做什么 (“你做医生的时候,恐怕婆婆已经……”)的时候,那种极度的柔情是我所见 过的关于老人和孩子的电影里最动人的画面。电影里类似的暗示还很多。《浮云》 主人公对生命的厌倦和不满则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很清楚,对她的死我们可以了解, 虽然还不会有太多的意外或太剧烈的悲伤,只觉得是莫可奈何的。而在我看来, 《东京物语》倒是对生命的尊严可贵表达了一种庄严的礼赞。虽然小津承认生活 是寂寞无聊、没有太多意思的,却同时又让你感到这个人世还是有太多值得我们 留恋的地方了。   两人都是所谓的平民导演。也许小津更高明,不过两个我都喜欢都要继续追 下去。另外,开始想去把沟口的《雨月物语》找来看看了,日本版的聊斋呀!同 时不免痛切地感到中国电影相对而言的贫乏。 ◆            关于烈女王宝钏   刚刚看了一出戏《红鬃烈马》,先谈点关于对表演方面的小感想──   首先,这出戏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譬如说每次演员要上场的时候都没 注意,慌慌张张的声音全从扩音器里跑出来了呀,下场的时候又好像差点要把自 己的下场顺序给弄乱了啊。还有就是,代战公主提脚就把鞋给掉在了地上,旁边 的人赶紧给她穿上。更可笑的是她那翎子歪了,她老不得不抽冷子扶正。不过依 我说,这些都是挺可爱的小问题,毕竟这不是什么太正式的大演出(但演员据说 可都是以前广州京剧团的老字辈)嘛。   三个扮演王宝钏(每场的王分别是不同的演员)的演员都挺好。不过好像有 一位上台一张嘴就把词儿给唱错了。话说回来,演薛平贵那位更离谱,对着字幕 看看简直错词儿满天飞,真是呜呼我的老天爷呦。   演高思继的小生有70多岁了,白发苍苍的,可他还是武生,要耍花枪、摆 好多身段的(有一场他几乎没出声一直在摆身段),可敬可敬。   下面,嗯,下面我要说说我的意见了──就不是对表演的意见了,表演其实 还不错,至少入我的眼,的确如爱老所说,不比湖北京剧院那个差。至于这个戏 本身,我觉得有不少可以说说的话题。我听到不止一个人说这戏糟粕太多,用现 代人的眼光看,的确是这样。不过依我看,真要改戏就还是该审慎些,如果改动 太大,不但是符不符合传统观众口味的问题,我想那我们也不用去看戏了。因为 我总觉得从所谓的糟粕上,往往也能看出点意思来。总不能让古人按现代人的思 想方式行为处世吧──那我就还看京剧做什么?   红鬃烈马这出戏,早先我只看过第一场“武家坡”,以为和柳迎春的故事是 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次看后才发现柳迎春那出戏的结尾才正好相当于开了红 鬃烈马这个故事的头。武家坡讲的是平贵试妻、认妻,内容相当无聊,但却是全 本中最有看头的部分。说它无聊当然是因为以今天的观众眼光看来,薛平贵这位 大爷上来就假扮他人调戏自个儿的贤妻太也不是个东西,但是想一想他理直气壮 地提到的庄子试妻等等故事,对他的行径也就不难理解了。这个这个,张爱玲也 早就讲过,薛平贵还可以算是好人的嘛,我们先也不必去追究这些了──反正这 个根本是追究不完的。我看不顺眼的其实倒是模范军嫂王宝钏本人。原先在电视 上看到“武家坡”的时候,就越看该名大嫂的表现越不是滋味,并不是说她守节 什么的不PC,我还没有白痴到对那时代人物的觉悟有如此超前的要求。我是指, 当她得知薛平贵做了代战国的大王,欢喜激动,立马就跪下来讨封,做小也不介 意,她脸上那种近乎献媚的表情,其潜台词是:我这么多年没白辛苦白忙乎、还 真没嫁错人,您可是真给我贴金,终于可以证明当年自己挑中的是块宝!   天可怜见,我们可敬的军嫂王宝钏当然是个很有见地的女人──他老爹当年 也是嫌贫爱富,哪有做女儿的这份超前眼光。说到底王宝钏是个出了名的烈女 ──寒窑为证啊,容易吗?中国人善于含辛茹苦熬下去的那些个本事反正是都让 她给占全了。但是,一想到她讨封时叭儿狗似讨好的表情我就浑身不舒服──是 我缺少同情心吗?还是我太孤陋寡闻,我没有看到柳迎春等有过类似的表现。   不过,在现场看这出戏的时候也许我没有看清,倒并没看到王宝钏那种眉目 之间激动万分骨头都快酥了的表现。真正把剧情完整看下来后,倒是觉得内容太 零碎了,和我看过的其他故事相比,太过拖沓离题。所以我才想说:“武家坡” 反而是红鬃烈马里最精彩的部分。后面的各场戏,分别讲王宝钏扬眉吐气回府风 光、代战公主苦等薛平贵回来,薛平贵造反成功胜利俘虏了当初看不起自己也被 自己怀恨在心的岳父,以及代战公主和王宝钏友好会面争着做“小”亲密相处的 种种。说起这个王宝钏,其贤良淑德,还真让人没脾气。还是那句话,从前中国 人的所谓美德都让她给占全了。但所做所为只让人觉得无趣。回府扬眉吐气固然 无聊,做大做小?就更无聊。真的那么不介意?怕是憋得快肠穿肚烂生cancer了 也不肯承认吧,怎么能认呢?这是戏,是理想中的女性,就是这样。   王宝钏是个优秀模范还是大毒草,当然是由时代标准所决定的。不过不管在 什么时代,无论时代准则是什么,做标准人都很无趣(也许是我把他们看扁了), 这倒是可以肯定的。所以我宁愿看小丑(其实小丑很好看啊,虽然也有不好的), 不愿多看这种标准“装在套子里的人”。人一模范,就显得太假。不过她到底是 真人假人,到最后我也弄不清楚了。大概修炼成精,真变成假做真时真亦假了吧。   结局自然是大、团、圆。可看到这当儿我是倒糊涂了,“武家坡”讲的是什 么,我自问还可以明白一点。全剧看下来,我反而弄不明白作者究竟想表彰什么? 要是单拿王宝钏说事儿,那还不如去看柳迎春呢。   代战公主是个天真可爱的小丫头片子,大概是没经过汉族教化的缘故吧,看 一切事物都新鲜好奇,人也异常的活泼。不过她似乎也不算是主角。至于王宝钏, 由青衣而花旦,到最后母仪天下雍容华贵,自然是苦尽甘来,但是剧情也就不可 收拾地贫弱下来,到了最后,几乎就变成纯粹交代人物下场了。   基本上,后面的戏分都纯是在推动剧情,故事本身却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地 方了。所以我觉得,武家坡固然是不错的,红鬃烈马就嫌失败了──讲得严重一 点,这样头重脚轻的剧情,单凭唱段和表演,能够吸引现代观众吗? ◆        关于黄裳的《旧戏新说》及其他   我是一个黄(裳)迷,有人说我可算张(张爱玲)迷,我倒觉得不大象。当 然,不管迷的是哪门子,我的见解也许并不比自称非“迷”的那些个读者高。但 这顶黄迷的“高帽子”,我可是死心塌地戴定了。   有个资深的黄迷(我认为是,因为看黄的历史比我长多了,而且见解够深刻) 听说我喜读黄裳,对我循循善诱,说是读他要知道取其精华:“依我看,精华应 是《锦帆集外》、《金陵五记》、《珠还记幸》、《翠墨集》等,另外《春回札 记》也有几篇文章非常老辣,应该细细品味。想写好文章不能只读文学作品,眼 界太窄,文章必然无力,黄裳的特点在于能够出入文史,这就很了不起。另外, 他的态度非常平正(大多数情况下),你找来柯灵、葛剑雄等跟他有分歧的文章 来看看,比较一下,就能明白什么叫态度平正。”   我猜想,之所以对方强调要取其精华,大概是对我的推崇《旧戏新说》有点 不很以为然吧。其实该黄迷的那些说法我很同意也很佩服,想写好文章视野便不 可过窄,对此我确有体会(自己是反面教材呀,呵呵)。不过,我一直有一点私 见,就是写出了其他好文章的黄裳最多只算是出色,但总还有迹可寻(比如说他 的书话受周作人影响,早期散文又看的出何其芳文风的痕迹,更还有受鲁迅、郁 达夫等等的“熏陶”)。我的总结是,基于这些理由,他可以算是五四以来的一 颗大硕果,而且是少数仅存的硕果(他人在上海,《春回札记》就是最近新出版 的)。但我的喜读黄裳却另有个更重要的理由,那就是《旧戏新说》。就我看来, 如果不提《旧戏新说》,评价黄裳简直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是一本关于京剧的小书。是作者解放前在《文汇报》上开的一个专栏,后 来结集出版。我看这书是几年前,当时自己对京剧并无兴趣,而且可以说,我也 不见得是因为这本小书而对京剧产生兴趣。所以我敢肯定,你并不一定要对戏曲 有兴趣、有相关的知识才能欣赏《旧戏新说》。看过黄裳文章的人,就知道黄的 论剧论文,精彩之处恰恰常是他所揭示出来的剧外、文外的真实人生。他的浓重 的历史感及他对人性的剖析才是他的文章的重点,基于这一点,我爱上这本小书。 懂京剧、爱京剧的,在老一辈里有很多。钱穆写过一篇文章对比京剧和西方舞台 剧的差别,见解就很叫人服膺。而写得一手老辣杂文的,首推恐怕还是鲁迅(虽 然他不是戏迷,偶尔写到梅兰芳和昆曲却显现出一般人所不及的深刻)。但同时 能“骸骨迷恋”、叫我们从中体味到剧情的尖锐曲折和人物的美感,而又能抽离 出来,以一个熟读历史的普通观众的身份,用通俗平实然而深刻的文字,于剧情 和表演的种种细微之处见人之所未见,评人之所未评,我看除了黄裳,没有第二 个(他后来还写过一本《写在舞台边上》,收录在黄裳文集中,绝对是戏痴的梦 话,爱戏的也该看看)。   不惟如此,连吴晗等人为这本小书所做的序也很精彩。记得谁在序中说,黄 裳在某篇中提到**的表演,那个“美极了,美极了”的评语给人印象太深。他 就是这样,用词谴句有时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幼稚”,但只令 人想笑和感到更可亲切。但,如果据此以为他的文章无甚内容可大错特错了。   最近去福州出差,在当地有名的晓风书屋见到了其中一个大概是书店的女股 东,年纪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或稍大一点。看到我买了上下两册的《百年京剧 丛谈》,于是向我推荐《旧戏》。我说已经有了,两人于是一致同意那是这方面 最好的一本小书,实在不可多得。几句聊下来,我简直激动得无以复加:想不到 天涯海角,我在他乡总算遇到一个和我一样推崇《旧戏》的人,而且是和我年纪 相近的女生!   还想提一下的,倒是关于这本书里关于《饯梅兰芳》这篇文章的一段“公 案”。这是谈看梅兰芳表演后的感想的,也是这本小书里我很喜欢的一篇,每读 常新。那种年华渐渐老去的一代名旦表演上的炉火纯青与外形、嗓音上却不复从 前所造成的反差,对此的感伤,我想我喜读黄裳,也基于他那种少年人一般的敏 感性吧。但它同时也对战时的梅的社交活动范围隐隐提出了善意的规劝。黄看梅 兰芳的戏很早,大概自中学始,那时恐怕已是梅的一个小fans了:挤到众人前面, 不顾陪同梅的校长等人的惊诧请他为自己签名。但他真正认识却在梅兰芳解放后, 关于他早先做的这篇小文,据说梅兰芳看完之后只是叹息,倒也并未种下什么芥 蒂。也许这是梅有容人的雅量,但从文章本身来说,我并不觉得是对梅的人格有 丝毫的污损,正相反,因为深爱,才显得苛责有些严厉,自然年华的老去、形容 不复观也不是需要梅来负责的!但作者就事论事的感慨,想来该可求得一般读者 的体谅吧。   然而却另有看法。事隔四五十年后,当年黄的顶头上司,文汇报的主编柯灵 出来说话了。一篇《想起梅兰芳》,除去盛赞梅抗战期间表现出来的高尚品格, 话锋一转,却开始不点名地指出:“《文汇报》副刊《浮世绘》却忽然发表文章, 请梅下台,题目就是直捷了当的《饯梅兰芳》。这篇文章不满一千五百字,用一 段皮里阳秋、富于暗示性的文字开场,一口一声‘梅博士’,主旨是强调梅老了, ‘可怕的老’,‘垂老卖艺’,嗓子竭蹶枯涩,身段少嫌臃肿,而且演戏笑场, 翻复表示‘说不出的感慨’,‘说不出的酸辛’,‘满心的感伤’,‘不堪回 首’,‘悲哀欲哭’,要梅从此‘绝迹歌坛’,本文‘就算给他饯别’。”就这 样将黄裳的文章形容成一个用心恶毒者的蓄意攻击。并且总结说:“即使用最新 式的精密仪器,大概也检验不出丝毫的善意来。”这是很严重的控诉了。   这一篇口诛笔伐,让我看过之后有些目瞪口呆。我对柯灵的文章不是很有兴 趣,有印象的只有那个谈张爱玲的名篇。和朋友谈起来,倒觉得那个是不错的。 《想起梅兰芳》之所以令我惊诧,另有一个原因是,究竟是为何他要到几十年后, 当事人(梅兰芳先生)早已作古的时候才来翻这笔“旧帐”??据柯说是因为 “最近作者旧事重提,却阐明他写《饯梅》的动机,是因为‘其时南京在开什么 大会,要他(指梅)去作庆祝演出,使他非常为难,文章的意思就是希望他借口 谢绝这一‘邀请’。’”柯断言:“这就更使人糊涂。这位作家,自述那时‘和 梅及其周围的一些朋友都不熟识’,不知梅为什么把这样带有严重政治性质的思 想活动透露给素无交往的人?”   看来旧事重提是勾起柯的“旧恨”了,但我怀疑,恐怕是别有隐情的。比如 说,作为主编,柯几十年前对黄裳的某些所作所为就很不满意。那为什么当时他 没有对此文进行追究?文中的这些疑问,我想柯灵完全可以、也有这个权利去当 场问个明白呀,然而没有。变成了奇奇怪怪的“秋后算帐”。   这真是一篇奇异的讨伐,柯灵在文中承认:“这篇名文,清楚地表现出作者 的才华,也鲜明地反映出作者的性格。当时此文很受赏识”,但“似乎没有人想 到这样对待梅兰芳是否公平,这样的强行送别是否过于霸道。”黄是在强行送别 吗?我的体会是黄只是认为在那个时节梅博士不宜登台,如此而已。何以黄的文 字激起柯如此巨大的“义愤”,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更奇怪的是,柯灵在谈 这篇文章的时候倒没有指名道姓,但在柯文的后半部分,他却差不多开始对黄裳 进行“点名批评”了。所谓“《舞台生活四十年》连载一年,得以完成这一有意 义的工作,黄、谢两位是付出了许多辛苦的。至于后来出版单行本,则完全由黄 裳一手策划促成。其间还发生过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有人向一家出版社接洽印 行《舞台生活四十年》,条件是他要在版税中抽成。这种事情,即使在旧中国, 也从未有过,而这位同志居然在新中国建国初期这么干,其超人的勇敢,真使人 不可思议。梅本人和许氏兄弟,当然至死也不知有此一事。”其中“有人”的 “超人的勇敢”,矛头所指正是黄裳。   看看在柯灵的笔下,黄裳是何等的不堪!   黄裳当然不是完人,印象中当年为淘旧书,他也曾被巴金还是某老友批评有 乱赚稿费的嫌疑。但何至于此?柯灵此文在《读书》上发表后,黄有《关于〈饯 梅兰芳〉》一文,对柯的指责作出了相应的回应。后来两人各自又写过一篇相应 的文章,笔墨官司至此大概也就终了了。   有时想想,当事人(梅)生前既未发表过对于《饯梅兰芳》的看法,死后却 被两人打起了笔墨官司,似乎有些滑稽。如他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为自己做些 什么辩解,或对文章发表什么看法吧。我觉得黄或者确有疏忽,以至于到将近半 个世纪后,两位老人仍在唇枪舌剑!但是从黄文本身,我却看不到有多么迫切正 当的理由,可以令到柯如此耿耿于怀。   至于我自己的看法,我想尽管很多时候外人是很难说出孰是孰非的,但朋友 关于黄的那个评语“他的态度非常平正”我却并没看出有何夸大之处。我不想说 什么爱屋及乌,不喜欢的就是混蛋这样的混帐话,对柯灵先生本人我也并无反感, 但他的这篇《想起梅兰芳》仿佛在进行人身攻击,则令我大感不解。或曰,文人 相轻自古便是常事,干卿何事?不是这样的,相轻也要有理由,说来二位都是对 梅的人品艺德表示钦佩的人,何以闹到不可开交不可原谅,我总觉得那缘由,却 未必出在梅兰芳自己身上。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赋格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唐郎、杏儿、亦歌、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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