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1/09 (第九十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东河之歌                    § 亦 军:东河之歌           §      ·亦军·                    § 【网讯】               §--为所有911死难者致哀--                     §  【牛肆】               §  一双上升的意念                    §  臂举 向青天 方舟子:比世界贸易中心的倒塌更可怕的 §  欲以掌心 李 信:广生,不怕          §  擎千浔之穹顶 以 赵毅衡:我们还有选专业的自由吗?   §  拔海之雄姿                    §  奋奏大洋之飓风 【丝露集】              §                     §  遂有悲剧 固体般 赋 格:茫崖记(1)         §  自眼中流下 螳 螂:二十九号楼强奸案始末     §  有万千纸花 喃喃蝶飞 其 正:何西的故事          §  如樱花之谢                     §  易碎的水晶 臂折 【网里乾坤】             §  弥留之际 犹仰面                      §  向上 向上 方舟子:1997年中国科学第一成果  §  瞳仁里 光年之外     --是真是假?        §  仍是蓝色 周孜仁:郑思群之死和重庆的815运动 §                      §  当星子们燃起白烛 【网萃】               §  颓然的睫尖上孤寂散去                    §  里许之外的南方 张在云:红楼三折(旧曲新编)     §  有人举起另一支火炬                    §   【网讯】∽∽∽∽∽∽∽∽∽∽∽∽∽∽∽∽∽∽∽∽∽∽∽∽∽∽∽∽∽∽∽       第二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启事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和新语丝决定举办第二届 “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规定如下:   一、参加评选的作品内容、体裁和篇幅不限。   二、评出一等奖一篇,每篇奖励一千美元;二等奖二篇,每篇奖励五百美元; 三等奖十篇,每篇奖励二百美元。   三、评委由新语丝编委组成。评委的作品不参加评奖,但可以列入专辑发表 或结集出版。   四、新创作和已在网络上发表的稿件均可参加评选。来稿将选择在《新语丝》 杂志和新语丝网站上专辑发表,并可能结集印刷出版。在《新语丝》杂志上发表 的以及结集出版的稿件另外支付稿酬。   五、中国大陆的来稿请寄xinyusi@yahoo.com,其他地区的来稿请寄 editors@xys.org。来稿可用笔名发表,但请提供作者的真实姓名和地址。   六、十二月十五日截稿。获奖名单将在《新语丝》明年一月号公布。   七、本奖以后每年评选一次。 ★ 以下综合《南方周末》2001年8月23日的报导《上海交大有没有“招 生黑幕”?》和《亚洲周刊》第36期(2001年9月9日)的报导《高考开 后门?交大起风波》。   17日,新语丝网站转贴了一篇《上海交通大学2001年招生黑幕》,很 快,这篇文章被强国论坛、西祠胡同、中青在线等国内著名网络论坛和各大学B BS站转贴,一时间引起了广泛关注。   《招生黑幕》披露的题为《机动指标使用材料》(以下简称“材料”)的花 名册,出自上海交通大学饮水思源BBS站,是学生从交大局域网里“宕”出来 的。“材料”分为“校领导接收”、“中学校长推荐”、“2001年上海生源 120%以内讨论材料”、“2001年外地生源机动指标讨论材料”、“20 01年录取中需保证专业情况及处理结果汇总”等6项,每项又包括考生姓名、 生源、分数、学校加分因素、专业情况、委托人、拟解决意见等栏目。最引人注 目的是,“委托人”一栏出现的“人物”,大大小小各有来头。   这些向校方打招呼、递条子“开后门”的委托人,有中央、地方的高官和名 人,这些特殊考生享有一般考生无法享受的优惠条件,大部份被交通大学录取, 激起了公愤。   有网民在网站上说:“太恐怖了,还考甚么试啊,直接进去读书得了!”也 有人认为:“这个社会,如果大家都是贼,最好自己也做贼。”“你惊讶,是你 没看到更黑的。名单上哪个是交大敢惹的,你拒绝了别人的招呼,还怎么在上海 立足?”   20日,记者展开相应的调查。经过一一核对,发现花名册中列出的上海生 源的考生共计82人(花名册中另有外地生源考生49人,因时间关系未核实), 被交大录取61人,其中11人的考分低于交大今年的理工投档控制线(理科 476分,文科424分),另有低于交大理工科投档控制线的13人报考了工 商管理和国际金融与贸易专业。   19日,新语丝发表了署名上海交通大学校长办公室关于“黑幕”的来函, 该函声明:“《招生黑幕》中所列名单中考生基本未被交通大学录取,而录取学 生的高考分数也达到该校录取分数线。”   21日上午,记者到交大校长办公室采访。记者出示这份“声明”,请求核 实,校长办公室的曹秘书证实,这是他们发出的。   在交大党委宣传部,宣传部副部长蒋宏告诉记者,此事“现在正在调查之中”, “这件事事关重大”,他们正在研究向教育部汇报。   至于那份广为传播的“材料”,蒋宏承认,这份名单出自交大。他说:“这 很正常,这个名单仅仅是我们的‘工作名单’,不能说明什么。”   据蒋宏说,这个名单是招生工作人员对考生咨询的记录,不仅学校有,各个 院系都有这样的“工作名单”。   蒋宏告诉记者,交大在全国各地搞了很多咨询,有考生咨询他们都会记录下 来。   蒋宏副部长声明:他可以代表校方发言。   问题是,这份“记录”为什么几乎找不到一个普通考生家长的咨询?   蒋宏副部长说,交大招生是很严格的,交大在招生工作中“非常注重维护名 校声誉”,“坚持公开、公正、公平原则”。   蒋宏说,因为高考有过“一考定终生”的弊端,所以教育部允许投档率120 %这个政策。他说,在确定投档控制线时已经考虑到了考生可能因为偶然因素考 分低的情况。因此,“只要进入最低控制线的,哪怕是最后一名都可能被录取”。   关于《招生黑幕》中披露的“打招呼”情况,记者问是否对“花名册”中的 考生起到了作用。蒋说,可以肯定,名单中的大多数没有录取,少数录取了。后 来他进一步肯定地说:“可以说,符合政策的都录取了,没有录取的是不符合政 策的。”   记者问:“是否有低于交大理科476分投档线而被录取的现象?”蒋说, “这个不能排除”,因为交大今年是自主招生,还有一些考生分数在控制线以下 可能被录取的。   关于有些考生总分低于控制线也被录取,蒋说,“也是有的”,因为有些特 别优秀的学生,比如有体育、艺术特长的,参加国外重大比赛的等等被“特招” 的因素。具体多少,蒋没有说明,只是说学校是有规定的。   蒋说,学校“招生工作领导小组”是专门领导和负责招生工作的组织。据介 绍,这个领导小组对每个“特招”的学生是研究过的,不是通过投票,但他也否 认了“一票否决制”和“一人说了算”的说法。   最后,蒋明确告诉记者,他代表校方和受招生工作领导部门委托,明确学校 的三点意见:“第一,招生工作一切正常,没有任何违背政策的地方”;“第二, 被录取的是少数,没有录取的是多数”;“第三,总起来说,要对社会负责,对 考生负责”,“有些媒体未经核实报导并不合适”。他希望“任何一家媒体都该 负起责任”。   据交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部长说,这次网络披露这个名单,让他们“始料 不及”。蒋宏也坦诚地说,交大的招生工作“有错误”,“管理不严”,这次网 络泄密事件“使学校招生工作很被动”。   蒋宏说,网上招生提高了工作效率,但怎样管理和使用好网络,建立一种什 么样的“信息披露”原则,则有待解决。   交大一位副教授说,其实,谁都清楚,更高位的委托人不在“黑名单”上, 校方的辩解经不起推敲。八十二人录取六十一人,怎么是“少数”?六十一人中 有十一人的考分低于投挡控制线,怎么是被取学生的分数“都达到学校录取分数 线”?既是“工作名单”,为何委托人都有来头?   这位副教授说,考生和家长希望公平,包括录取程序中的公平,花名册则侵 犯公平。校方还打出“自主招生”旗号,国立大学的自主仍须符合政策和公平原 则下的“自主”,而不是暗箱作业的“自主”。   互联网捅破了交大招生中讲关系的人情网。广大考生及其家长、老师的愤慨, 引发了对中国教育和社会不公的深层思考。 ★ 榕树下全球中文原创作品网和贝塔斯曼亚洲出版公司联合主办“贝塔斯曼杯” 第三届全球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奖评比活动,设诗歌优秀奖,散文金奖、银奖、铜 奖,长篇小说金奖、银奖,中篇小说金奖、银奖、铜奖,短篇小说金奖、银奖、 铜奖等奖项。截稿日期:2001年11月1日,徵稿范围:面向全球中文作者, 不限性别、年龄、民族、国家或地区。投稿地址:www.rongshu.com ★ 美国东部时间9月4日上午,纳斯达克股市(NASDAQ)宣布停止网易 在NASDAQ的交易。这是第一家被美国股市停牌的中国公司。网易股票在 NASDAQ的最后交易发生在9月1日,以0.65美元开盘,以0.6492 美元收盘。 ★ 美国司法部9月6日宣布,将不再寻求通过份割的方式来处罚微软公司,同 时还将撤销有关微软非法将其网络浏览器和“视窗”操作系统捆绑在一起的指控。 【牛肆】∽∽∽∽∽∽∽∽∽∽∽∽∽∽∽∽∽∽∽∽∽∽∽∽∽∽∽∽∽∽∽ ◆          比世界贸易中心的倒塌更可怕的                ·方舟子·   9月11日纽约世界贸易中心被劫机者撞倒,不仅美国各大电视台都史无前 例地不插广告、不播其他新闻地持续报导、评论,在中文网络,也成了一个主要 话题。奕豹在《世界贸易中心倒塌后的深思》一文中说:“毫无疑问,除了巴勒 斯坦人或一些穆斯林民族之外,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谴责这种以牺牲无辜为手段的 恐怖主义行动。因为这是老百姓们最直接的取决于最基本良知的思维反应,因为 今天在纽约、在华盛顿、在宾州几乎所有遇难者,他们都与中东冲突毫无关系, 他们都是平凡家庭中的一员。”不幸这是有疑问的。虽然一部份巴勒斯坦人在街 上载歌载舞的画面随着电视传播到全世界,但我相信那只是一小部份浸泡在苦难 中的巴勒斯坦人条件反射似的暂时丧失了理智的发泄,他们的领袖阿拉法特不是 马上就与他们划清界限、深表哀悼并去献血了吗?否则他们多年的事业的正义性 就颇值得怀疑。但是,在世界上,还有比这些难民为数多得多、受过的教育也高 得多的人在为发生在纽约和华盛顿的暴行、灾难欢呼雀跃,那就是为数相当多的 中国学生、中国知识分子,包括世界各地的中国留学生们。这是到各个主要中文 网络论坛去看看就知道的,甚至连新语丝的论坛也聚集了一批这样的人。我开始 以为这些幸灾乐祸的论调不过是网上常见的有意煽风点火的硝烟饵(flame bait),目的是为了招来骂声制造混乱,发言者未必真正相信自己说的话。 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片的附和、喝采,倒是少数的批评者成了众矢之的。这显 然是真心的表达了。也不只是网上才如此。有一位北京的网友报告说:“北大的 精英们愉快的举行了集会,居民区听到了久违的鞭炮声,北京这座古城在庆贺声 中颜面无存。”另一位国内的网友也说:“一进办公室,我又看见了无数的笑脸, 仿佛今天是什么节日一样。不久,我才明白他们都在笑什么:‘真好,让美国也 尝尝挨炸的滋味,叫他欺负我们!’”   这些幸灾乐祸的人当然不会不知道,随着世界贸易中心轰然倒下而消失的, 不仅仅是一个国际都市的壮丽景观,而且还有成千上万纽约的市民、来自世界各 国的工作人员、游客和300多名前去救援的消防队员和警察;甚至葬身在五角 大楼的废墟中的,也不仅仅是美国国防部的工作人员,还有60多名被劫持的机 组人员和乘客。当他们堂而皇之地以巴勒斯坦、伊拉克、南斯拉夫的死难平民的 代表自居为庆祝恐怖主义行动寻找借口时,是极其无耻的。如果他们真的像他们 声称的那样同情无辜者的死难,就应该适用于一切国家、地区的无辜者,不管肇 事者是美国军队还是恐怖主义者。   中国社会弥漫着一股反美情绪,这我是知道的。我也一直被善意地提醒,如 果要在讲话、文章中提到美国的经验,要避免说“美国”,而应该说“发达国家” 或干脆说“外国”,否则会让听众、读者反感。而现在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这种 仇恨所指向的,不仅仅是美国政府、军队、社会,而且是指向全体的美国人,乃 至于在美国生活、工作、旅游的外国人,要而言之,一切在美国土地上的人都是 该死的。   中美并非处于战争状态的敌国。即使是敌国,仇恨也不该扩散到无辜的平民 百姓。很少有人会认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不该轰炸柏林、东京,但也很少 有人会对德国、日本平民在轰炸中的丧生幸灾乐祸。是什么样的教育让中国这些 受过高等教育者丧失了奕豹所说的老百姓们“最基本良知的思维反应”?在中国 的传统文化中,诸子百家中没有一家会赞成、支持、欣赏杀害平民、屠戮妇婴的 武功。在共产党的教育中也从来强调要分清帝国主义者和人民的区别,显然也不 能归咎于多年来鼓吹阶级斗争的仇恨教育。所以这种不仅丧失了理智、而且丧失 了良知的变态的仇恨是如何培养出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应该是这十几 年来在中国逐渐形成的,因为当我还在中国大学上学的时候,还没有感受到这样 的仇恨,那时中美固然是友好国家,学生们对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仇恨,也没有蔓 延到普通日本人民身上。   如果说恐怖主义袭击可以动摇美国大厦却不能动摇美国的根基的话,对恐怖 主义袭击的欢呼却暴露出了中国社会的道德根基已腐烂到了何等程度。想到这些 缺乏基本的是非观念、不知人道为何物的都是些以后会对中国的命运产生举足轻 重的影响的年轻知识分子,就让人不寒而栗。 2001.9.12. (寄自美国) ◆              广生, 不怕                ·李 信·   枯坐无事,随手翻书,拣出豫才先生的《祝福》重读了一遍,当看到祥林嫂 “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 灵魂的?’”时,心里不免一揪,联想到了我的一个同事,女的,早八辈子曾和 单位里的一些人有过是非,从此,她便对自己的“名声”没了把握,如今,尽管 其有趣度已经被嚼得连最低廉的谈资都够不上,可她还是时不时的向能过话儿的 同事发问:“你说真的,我在大家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人?”问到我,也只好像 《祝福》里的“我”一样支吾着答曰“──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我由此想到,中国人是一个自律甚严的民族,因此也是一个惶恐不安的民族, 不同缘由、不同程度的害怕是一种史诗般的抑郁症,虽经过“五·四”一个疗程, 但并未根治,仍时时发作。   比如一个名叫石广生的中国人的怕。   石广生是现任中国外经贸部部长,中美、中欧关于中国“入世”谈判的中方 代表,一个粗壮墩实的小个子,富态得很长泱泱穷国人民的志气,蛮可人疼的一 个同志。欧盟官员把他比喻为“一堵墙”,可见,咱广生或许还称不上是什么谈 判高手,但肯定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当然,在他的位置上,绝不可能坐着一个 好说话的人,否则还不乱套了。最近,几句不凉不热的小话儿从他身边的人那里 传出,说近来部座一直处于极大的精神压力之下,几近崩溃,还说他曾嘱托手下 们:有朝一日,为他做历史见证人。手下们闻听此言,很为石部长捏一把汗,因 为时下正有一种颇具历史感的见地暗中涌动,觉得他有成为当代李鸿章的希望── 看来,这堵“墙”也不结实,到底把狼放了进来,所以,不办了他,怎能对得起 人民、对得起党?不过,细一想,真要拿石先生比附李二先生,也实在是有些抬 举了,李鸿章何许人?大清帝国之武英殿、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署理北洋通 商事务大臣,这份量岂是一个部级领导承受得起的?如此胡乱攀比,岂不是目无 咱们敬爱的朱总理?再说,主持了两次入世谈判,就把人家硬往“丧权辱国”的 汉奸堆儿里推,弄得石部长肝儿颤、腿软,看把孩子吓成啥了,朱大爷,咱不入 世了行不?不跟着帝国主义的大循环走行不?要逼出人命了!   其实,把外经贸口的人都当成“贤与维新”的败家子儿,也实在委屈了他们, 殊不知,他们也曾为了“最后的晚餐”象英雄王成那样坚守阵地、死战不退。八 十年代,“老了,无所谓”的赵中堂在军机处领班时,力促外贸进出口权下放, 由地方自主,与国际市场接轨,外经贸部的弟兄们真是一百二十万个不情愿:放 给谁?二里沟在哪你们知道吗?阿猫阿狗也想办洋务,真是反了,照这样下去, 往后地方上谁还拿我们当人?经贸部的门槛谁还惜得踢?我们又怎能先富起来? 于是,他们以中顾委几位王爷为后援,和国务院玩起了太极推手,在一次会议上, 一位女部长助理甚至与省长们大吵出口,拍桌子打板凳,气贯长虹。   六·四后,赵中堂失势下野,经贸部以为算总账的机会来了,拟将“自营进 出口政策”绑在“自由化”的耻辱柱上,一并打入十八层地狱。经过精心策划, 部里召开干部大会,请李中堂出席训话,要在会上正式宣判“自营进出口”的死 刑。哪成想,人到齐了,架式摆开了,上面却传下话来,李中堂有事不来了,又 问国务院田大人能来不?田大人说他也有事,再问这会怎么个开法?田大人曰: 下放进出口权是中央改革开放的既定政策,不是他赵某人的灵机一动。得,散会。   自此,经贸系一蹶不振、日渐凋蔽,李强时代、郑拓彬时代苦心经营、洋务 独揽挣下的这份莫大家业,到石广生这一辈早已风光不再。经贸部的爱国者们, 这些年躺在柴禾堆上舔苦胆,忍辱含垢,容易吗?怎能昧着良心往人家的伤口上 撒盐呢。话说回来,经贸系可歌可泣的过去,不正是电信、金融、保险等“国手” 们慷慨就义的未来吗?把石广生比作李鸿章,不正是最后的晚餐行将撤席之际众 食客最后的疯狂吗?   从石广生的怕可以看出,他不觉得被誉为当代李鸿章是一件很酷、很爽的事, 相反,就象祥林嫂怕在地狱里被阎罗大王锯开、分给两个死鬼男人一样,石广生 也怕将来被当成万劫不复的国贼(或曰阶级敌人、历史罪人)载入史册。这样的 怪念头,要是搁着一干没心没肺的新新人类,或是诸如“我是流氓我怕谁”者流, 大概压根儿不会有,就算有人拿这来唬他们,不当回事儿不说,没准儿还冲人家 傻乐呢。不过,以这一套夷夏忠奸之辨、阶级斗争小九九来拿捏石广生及其以上 若干代的伐异同党们,想是管用得很。是的,管用得很,因为他们一辈辈,就是 这么活学活用过来的,他们深知,要想平安无事,就必须将自己化为一滴水、或 铸成一颗钉,溶入或楔进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并时刻现出一种极端的神经质 状,以防被别的极端的神经质撇出去,你当撇出去以后还能是一滴水或一颗钉吗? 那下场将是极悲惨、极下贱的,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弃尸荒郊。为什么林彪总是 “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为什么周恩来死前最后一次开刀时,在手术室门 口大喊“我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我不是投降派!”尽管他们各有一怀心事, 但都揣着一个“怕”字,怕堕入“极少数”,被亿万只脚踩进泥里,碾成齑粉。 你可能会问,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死是不怕的,可要是成为“党和人 民”的俎上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象岳坟前那倒霉的两口子一样一跪就是千 把年、永远直不起腿来,你试试看。   中国人有娴熟运用泛道德论的天赋,谁说这个民族没有宗教?归堆儿分出 “好人”和“坏人”,就是我们一以贯之的宗教。所以在中国,道德的审判往往 足以替代法律的审判,它不仅颇具诗意和魄力,而且简便易行,劳动人民一学就 会,法理什么的就免了吧,那不是给自己使绊儿么?解释权全在教主,想怎么玩 儿就怎么玩儿,从洋鬼子到帝国主义,从投降派到卖国贼,从阶级敌人到现行反 革命,从反动派到西方敌对势力,从“知识越多越反动”到资产阶级自由化,从 破鞋到第三者……,换身行头、精髓依旧,唱念做打还是那么有板有眼,记住了, 这叫道德的伟力。   几年前,北京某电子传媒转载了《读书》杂志一文,名曰“勿忘我”,文章 一上来就用某位曾被老人家骂杀的腐儒打头阵:“中国文化之最大偏失,就在个 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接着又说“忘我是一切乌托邦的道德律令”,“忘我 论是计划经济的道德基础,与市场经济是不相容的”。该文播出后,立时电闪雷 鸣,被“老同志”指为宣扬个人主义,别有贼心,编播此文者系该传媒一靓丽眉 眉,还嘤嘤争辩道:个人主义亦非自私自利!结果被训得香泪满腮,差一点被勒 令“停嘴”,怜香惜玉之辈们看着,不禁想起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一句台 词:“年轻的姑娘啊,你可真年轻”。几年后,该文作者又被北大一红小鬼硕士 作为“传播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之人犯推上了《光明日报》头版头条,予以口 诛笔伐,某校一青年文科教师对此大为不屑,嫌该硕士大惊小怪,言道自由主义 本是学术名词,焉能动辄攀扯现实政治?“这种人,毕业前夕跳出来,无非是想 找个好工作,中央领导也上过学,应该明白呀!”唉──,年轻的小伙啊,你可 真年轻。   这还仅仅是动了动心眼儿,就被囫囵个洗了一个热水澡,乖乖的让扬州师傅 搓掉一层皮。而今之所谓“入世”,在一班国士眼里,干脆就是“卫星上天、红 旗落地”的代称,物欲横流,终致主义不存,江山易色,吾朝,修矣……。或许 石部长自己也这么想呢,难怪他被吓掉了魂儿。虽然大家闭口不谈“入世”的政 治意义,可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有盼的,有怕的,谁也不傻,敢情。石部长,如 此看来,这个雷,您老是顶定了。我要是您,索性破罐破摔,该吃吃,该喝喝, 别老想着百年之后,老石家被刨坟掘墓、锉骨扬灰的惨状,塌天大祸,闯都闯了, 怕有何用?不如效法痞子王朔,回头再有清流左崽们拿春秋大义挤兑您,咱就小 眼儿一撇,甩给他们一句“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爱谁谁”,噎死一个够 本,噎死俩赚一个,如何? (寄自北京)    ◆           我们还有选专业的自由吗?                ·赵毅衡·   既然留学,天生我才已有用。用在何处却有一番讲究。在大陆留学潮中,笔 者算是较先行者,而且经过不同大学不同洲。经常有新到的文科学友来访,问及 选科一事。专业选择,或者说,是否要改行,是我们经常讨论的问题。   回望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中国留学生,选择之难,看来更是个大问题:他们选 择的标准主要是兴趣,而兴趣又太多。不少人频频换科目,很多人读了好几门专 科,甚至博士拿到后弃之不顾再换专业的也大有人在。诚然,宣统元年与二年全 国考试庚款生,只取几十人。天下英雄尽在此中,现在每年几万留学生西来,才 气当然无法比。但是当年留学生可以选择的科目,也比今日少多了。问题只在于: 我们心中还有没有“兴趣”这两个字?   当年的中国留学生,多才多艺者太多。赵元任一直对走哪条路举棋不定,今 日听来几乎是传奇。1910年赵元任留美时,想学物理,考虑到实业救国,决 定学电机。到康奈尔报到后,却主修数学,1914年毕业,到哈佛却做哲学研 究生,1918年获博士,得到博士后奖学金竟然拒绝,因为对以哲学为毕生事 业依然犹豫。1919年回到康奈尔教物理,1920年回中国为罗素做翻译, 此后读到高本汉《中国音韵学》,才对语言学感兴趣。“文字改革”当时正热火 朝天,现代汉语的建设几乎要从头做起,这个报国目的才真正保持了他的学术兴 趣,先前的专业,在我们今日看来早已有大成,赵元任丢开无所谓。   金岳霖是另一个传奇性换专业人物。1914年到费城学商业,得学士; 1917年去哥大研究院学政治学,得到博士学位;与徐志摩张奚若听伦敦经济 学院拉斯基教授演讲,大感兴趣,一起转到英国学政治思想史。后来又去牛津学 哲学。1925年回国,此时赵元任刚辞去清华逻辑学教职,要金代替,金教着 教着,发现逻辑“好玩”,也就是最终发现自己真正兴趣所在。1931年,重 新到哈佛学习逻辑,从此以逻辑学为毕生事业。他的选择几乎用了二十年。   闻一多在清华学校时,单名闻多,一字后加。的确当时也兴趣特别多,书法 绘画见优,又喜写剧本好文学,1921年到美国芝加哥读美术学院,可能是中 国留学习美术之第一人。但是闻一多受美国“新诗运动”影响,转向文学创作, 回国后又从文学创作转向文学史研究。连艺术家也可以不断改专业。   兴趣多到难以控制,无法找到专业方向,时间长了,就会变成无专业可言。 罗家伦和段锡朋留学五年,换了美英德法四个国家,五个大学,如此频繁换国家, 不用说专业,光把语言学通就够忙的。傅斯年也是一个例子。傅原是北大五四那 一代最有潜力的学生,到英国伦敦大学学语言学,文学;又转到柏林大学,藏学, 蒙学,地质学,什么都学,说不出自己学的是什么专业,直到连好脾气的胡适都 觉得不妥。   这对傅斯年来说,损失不多,浪费几年而已。那时公费留学生自主权很大, 无人能找傅算帐。国内学术界,也不需要博士头衔,傅斯年归国后,依靠留学前 的国学根底和天资颖慧,依然能一边做学问,一边当学术领袖。   在赵元任,金岳霖,闻一多,虽然专业方向几经辗转,至少使他们最终找到 毕生事业所在。对于留学变成游学者,出国也可以说增了阅历,长了见识。对那 时的留学精英来说,整个西方文化现代如一本书打开在前面,可以整个取来;而 整个中国现代文化,也似乎是一本待写的书,他们认为自己什么都写得。气概之 恢宏,志向之开阔,我们今日西来的学生只能叹而观之:无论财力,才干,时间, 都不允许今天的留学生,如此悠哉地“选择”。   但是问题还不在此:我们今天已经不能按兴趣选择。尤其是留学生,更无法 放纵自己,跟着兴趣走。   我坦白承认,对来找我咨询的年轻文科朋友,我的劝告一直很实际:若要找 “成功”,趁尚年轻,赶快放弃文史哲之类,转到电脑学或国际经贸等“准文科” 上去。我的劝告,从文科学生垄断的洗盘业中,“拯救”了不少朋友。   现在的留学生,选择问题已经很不相同。他们不再找自己的兴趣所在,而是 找稳固的收入,中产职业者的地位。年少气盛的已经很少见,选科多半是实际又 实际,以立于在许多人初中就已经决定(被决定)一生的专业方向。兴趣或许依 然有,但不与专业相混。   我在伯克利加州大学时,最实用的“民用工程”(civil engineering)等 系,学生几乎全部是黄面孔,使校方不知如何对付“族际关系”问题。到英国, 发现报名文科的比理工科人数多,因为文科“有意思”。但是看一下黄面孔,又 是绝大部份在工科。   这绝对不是说学电脑容易,恰恰相反,完全放弃已经熟悉并且喜爱的文艺学, 进入完全陌生的一个行当,而且从头学起,需要极大的勇气,几年悬梁椎骨的刚 毅,还要相当高的智商。但是,当他们成功地进入大公司,我由衷地为他们高兴。   我的劝告,似乎是为朋友留在西方考虑,实际并非如此:《人民日报》海外 版经常大幅刊登的招聘海外博士广告,要的大多只是理工及经贸电脑等“准文科” 人才。我知道好几个文学朋友,改行后,学有所成,荣归故里。   如此族际分工,几十年下来,就形成自然的专业分界:白人任经理,作公关; 黄人做技术,做实验;黑人耍歌舞,弄体育。例外当然是很多,但统计会证明这 个观察正确。刚看到报导,微软公司面临一个新官司:黑人到法院告微软种族歧 视,说该公司二万多职工,黑人仅占2.6%;微软反驳,说该公司“少数民族” 有22.7%。如此说来,“非黑人少数民族”,占微软员工达五分之一之多。 他们是谁?微软不愿意公布族种分析统计,我也希望他们不要公布。   难道今天的学生,就不想当思想者,当诗人艺术家?须知,真正的思想者和 诗人有福了,终其一生,兴趣与专业结合,工作与闲暇难分,甚至不怕那个人人 害怕的词──退休。人海茫茫,能有如此人生境界者,从来是极少数。在今日西 方,学人和诗人,大多在大学“执教”。不仅粥少僧多,升迁的实虑,行规的束 缚,稻粱之谋扼杀了学问与艺术之乐。思想或艺术,都要靠生活的潇洒来浇灌。 要潇洒,就绝对不能留学:一旦专业弄对了,思想或艺术只成了业余爱好;万一 专业没有弄对,很可能留也不成,归也无计。两种例子,我都见多了。这是西方 文化帝国主义欠中国人民的又一重债,很值得后殖民主义理论家们仔细研究。   对比五四那一辈,今天的留学生真是不幸:这是教育“全球化”把选择强加 给我们的时代,这是我们自动放弃选择的时代。 (寄自英国) 【丝露集】∽∽∽∽∽∽∽∽∽∽∽∽∽∽∽∽∽∽∽∽∽∽∽∽∽∽∽∽∽∽ ◆               茫崖记 ·赋 格·              (一)俾路支   七月十七日,在路上两个月了。   坐在车上算了一下今天要走的路,巴姆→扎黑丹360公里,扎黑丹→米尔 贾韦→塔夫坦110公里,塔夫坦→奎达608公里,算上等车和过关,不出意 外的话大约需要30小时。这一路都是沙漠、半沙漠和荒山野岭,经过伊朗、阿 富汗、巴基斯坦三国交界地带,也就是传说中的“金新月”毒品基地。拿着地图 研究了半天,看不出这个新月该怎么画,哪边是大圆弧,哪边是小圆弧。三国交 点附近的边境线直得跟刀切一样,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像扎进伊朗的两把刀子,巴 基斯坦略尖一些,阿富汗稍钝。   三十年前没有“金新月”一说,西亚三国以另一条毒品通道“嬉皮之路 (The Hippie Trail)”出名。嬉皮士自西而来,由伊朗东北 的呼罗珊省入境阿富汗,经赫拉特、坎大哈、喀布尔,过开伯尔山口,进入南亚 腹地。阿富汗战乱迫使“大陆桥”南移,背包客现在唯有取道荒凉的扎黑丹-奎 达一线,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扎黑丹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进入这个城市的全部目的只是为了离开。城里 到处走动着巴基斯坦式的白色长袍,足见此地已具有过渡地带的灰色性质。寻思 着到了巴基斯坦是不是也给自己买一件宽袍大袖的长衫。这项计划使我觉得“清 真之国”好像真有点令人神往了。   边城塔夫坦,《孤独行星》形容为“苍蝇成群、令人沮丧的走私贩老巢”。 午后的光天化日之下只有钞票贩子在活动着,他们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钱袋,一 手挥舞着计算器,苍蝇似的蜂拥上来。“Change money! Change money!”“伊朗里亚尔!巴基斯坦卢比!”赶路的人跳下 卡车改装的敞蓬“小巴”,走向一栋画有伊玛目·霍梅尼头像的建筑物,盖了出 境章从后门钻出来,穿过一片白晃晃的“中央地带”,迈向另一栋耷拉着绿底白 新月旗帜的小平房,一个黑胖的暗绿色长袍隐在门口阴影里。他接过护照,慢条 斯理地浏览一通,说:“中国,巴基斯坦。”顿了一顿,补充说:“中国是我们 的朋友。”   去奎达的六百多公里沙漠公路据说时有土匪和毒贩出没。俗话说得好, insha’allah,生死由命,是凶是吉自有安拉ta老人家指挥。巴士 只管吭哧吭哧地同沙漠扭斗,扩音器里自顾自地繁弦急管,歌舞升平。     阿巴拉古     阿巴拉古     ……   我不禁“咦”了一声,这个“阿巴拉古”简直太熟悉了!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   邻座的长袍说得一口英吉利语,自称拉合尔人,在伊斯坦布尔留学,现在放 暑假回家。他解释说,这些印度老歌早在印巴分治以前就流行开了,长唱不衰, 跟民歌没有两样。他特别喜欢的一首男女二重唱,歌词翻译出来大致是这样的:     悔不该,唉     悔不该     离开我的印度斯坦     我多想,啊     我多想     回到我的印度斯坦   我们终究没能遭遇稽私部队和毒枭武装火并的激烈场面。日没时分,巴士泊 在沙地里,男性乘客全部下车,以细沙代替清水洗脸,作象征性的净仪。我站在 一旁观望。他们脱去鞋袜面朝西方肃立,折起长袍下摆,齐齐跪倒在尘埃里,片 刻后起立,举起双手掩在耳边,口中念念有词。复又下跪,起身,反复多次。祈 祷完毕,众人四散开去,各找一块地方悄悄地蹲下,撩起长袍解手。   我是唯一的站着小便的人。低头看着尿液渗入沙漠,我感到孤独。巴士与落 日背道而驰,麦加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广播不再作声,听得见发动机的旋转,和 轮胎碾过沙子的摩擦。   巴士把我们带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赶路的人盘腿席地而坐,面前展开蓝 色的塑料桌布,苍蝇在茶壶四周兜圈子,热腾腾的大锅里发散出羊肉和香料的气 味。我学着拉合尔人的样把“恰巴底”(炭炉烤薄饼)撕成小块,蘸着“喀拉伊” (小铁锅煮羊肉)的辛辣汤汁,再给自己斟上一小碗奶茶。问这是什么地方,答 曰:“雅尔马奇,一个绿洲。”   雅尔马奇像沙漠里的一个梦。   次日正午到奎达,叫了“铃木”(巴基斯坦的载客摩托小三轮统称 Suzuki)进城,一头扎进“穆斯林旅社”睡死了。醒来发现自己蜷作一团, 好像还挤在车上,电扇不知什么时候停掉了,浑身冒汗。   对沙漠旅行者而言,绿洲和城市代表着他的乡愁;而一旦置身于喧攘的闹市, 他又免不了神经脆弱地怀疑所见所闻的一切皆是虚幻。然而我终于成功地沦为感 官的奴隶,踩着奎达街上的垃圾,嗅着空气中的腐味,半欣慰半惆怅地告诉自己 我又回到了城市这肮脏的人类动物园(human zoo)。路边和水沟旁, 白天夜晚总有男人在长袍的掩护下就地“蹲点”,不知为什么他们蹲着的时候总 是同时垂下头去,仿佛在审视袍子下沿露出的脚尖。《孤独行星》上看到,奎达 算巴基斯坦最洁净的城市了,我将信将疑。   奎达可以买到伊朗稀缺的可口可乐和瓶装矿泉水,土制的新鲜果汁也颇流行, 常见有芒果汁、甘蔗汁,当地人用一种特殊的榨汁机处理甘蔗,整根甘蔗由一端 送入,汁、皮、渣在不同的端口吐出,制作过程的卫生状况相当可疑,汁液浑浊, 味道却是好的。   不幸很快吃腻了旅社食堂的“喀拉伊”和“恰巴底”。去城北的 cantonment(英印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军营)一带找食,结果找到两 家味道不大纯正、但也不妨一试的中国餐馆,其中一个叫“雪莲饭店”的附属于 奎达唯一的星级酒店,居然冷气开放,进去了不想出来。甚至那纤尘不染的餐巾 都让我恋恋不舍……我感到惭愧。侍者依照西式递上左叉右刀,我举起不锈钢叉, 忽然意识到这只在穆斯林国家属于不洁的左手荒废已久了。   巴扎里多见阿富汗菜。流亡者开的饭馆,进门须脱鞋,地上铺着暗红色毛毡, 矮矮的饭桌居于正中,食客脑袋上扎着缠头,下巴拖一丛大胡子,人手一碟喀布 尔风味的羊肉烩饭。米饭里掺入半熟的红葡萄,倒是一种奇特的做法。   路过阿富汗“领事馆”(领事馆打了引号是因为塔利班尚未解放全国,还处 在“乌龙山剿匪记”阶段,目前世界上只有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阿联酋三家 和他们建了交,大多数国家包括联合国只承认旧政权),门口闲站着两个深色袍 子、雪白头巾的哨兵,手里斜支着AK自动步枪。心想这二位估计就是塔利班了, 算是见识。想想没事,便借口说办签证,进去看看。院子里围了一堆人,人堆里 坐着个黑缠头山羊胡须的男人,八成是个领事官,没精打采地向人们说着什么。 想象中的“学生武装”好像不是这样的呀,这些“红卫兵”怎么都跟抽了大烟似 的满面倦态,说话举止慢吞吞懒洋洋的透着无奈?anyway,我探听到的情 况是,他们不欢迎外国人去观光,但旅游签证也不是绝对的“no”,需本国使 领馆开一张介绍信,外加大把的耐心和运气。一想奎达既没有中国领事馆,我又 何必在这里耗太久时间,于是作罢。   去一百多公里外的边境隔岸张望一下阿富汗亦非易事。得向巴基斯坦政府 “内务及部落事务”部门提交申请,缴几百卢比的边境税,换来一纸所谓no  objection certificate,意思是出了事自认倒楣,政府 没有干系。且只能雇私家车或打的前往,不准使用公交──理由自然是“保障外 国游客人身安全”。之所以涉及“部落事务”,这里面有着不足与外人道的奥妙: 俾路支斯坦省大部份地区实际落在地方武装的控制之中,政府鞭长莫及,尤其是 “金新月”这一带的帕坦族和俾路支族素以剽悍尚武著称,部落之间流血冲突是 家常便饭,加之毒品军火走私、阿富汗战乱难民潮等棘手问题,“部落事务”差 不多就是个“不管部”的干活,外国背包客虽然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八竿 子打不着,运气不好也会撞上绑架、失踪什么的,政府尽量能省事则省事。   据说奎达街上时不时会有俾路支地方军阀的保镖车队招摇过市,警察见了他 们也要恭让三分,我没有碰上,甚遗憾。   晚上在巴扎兜兜转转,看中一家小裁缝店,量身定做了一套两件式的“沙瓦· 卡米斯”布袍,价钱只要四百卢比。次日早起去裁缝店试衣,裁缝和他的两个小 夥计看着我系上肥大的长裤,外罩套头长衫,大笑不止,连连说:“像巴基斯坦 人!像巴基斯坦人!”镜子里的中国人浑身纯白,举手投足略有几分飘然,忍不 住得意忘形。T恤衫和牛仔裤从此进了背囊,内衣内裤也索性不用了,且有样学 样当众在路边蹲点,像当地人那样弓着身子低头研究袍子底下露出的脚尖。所谓 人人都活在他们的衣服里,此真言也。   在奎达养足了精神,于是又出发。买了火车票南下次大陆,目标印度河流域 的远古文明遗址“莫恩焦德罗”。这趟列车叫做“博兰号邮车”,邮车相当于普 通快车,我的车票是“经济座”,介于一、二等之间,下层是木板座位,上层有 简陋的卧铺。所谓“经济等”在我看来恐怕只是二等的委婉说法,那地狱般的 “二等”车厢实际上应该算作三等才对。同样地,“一等”亦非头等,其上还有 一个更高等的“空调”档次──不折不扣的火车天堂。除去末等不算,其他各等 内部又有坐、卧之分,如此细致的等级划分,该不会是印度种姓制度的残渣余孽 吧?不知我的“经济舱”位于炼狱的哪一层?           天 堂  准天堂  炼 狱            ↓    ↓    ↓     ┌───┐┌───┐┌───┐┌───┐     ■博兰号├┤空调卧├┤空调座├┤一等卧├┐     └───┘└───┘└───┘└───┘│     ┌───┐┌───┐┌───┐┌───┐│     │二等座├│经济座├┤经济卧├┤一等座├┘     └───┘└───┘└───┘└───┘       ↑    ↑    ↑    ↑      地 狱  准地狱  炼 狱  炼 狱   上等车厢不难辨认,绿壁上刷了白色的英文大字“空调车”,骄傲地向外吐 射着热气,一副上等人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在充斥汗味、烟味的“经济舱”找到 了我的铺位号,坐下时吃了一惊,身边围着四、五个十几岁、长相酷似东亚人的 男孩,满脸好奇地打量着我。一问是阿富汗孤儿,刚从巴基斯坦政府领了通行证 和遣散费,离开难民营去卡拉奇自谋生路。对了,在伊朗东部也见到过这种模样 的阿富汗难民,莫非他们就是成吉思汗的遗民哈扎拉族!一时觉得说不出的亲切, 但又不知哪里隔了一层。   “博兰号”以博兰山口得名,山口一边是西亚高原,另一边是南亚次大陆, 铁路穿过一高一低两个地质板块之间的瓶颈口,从海拔1800米戏剧性地滑落 到一百多米的平原,坐在车上,可以觉察地势在急遽下降,火车忙碌地进出隧道。 在这里,每年春夏两季,半游牧的俾路支人赶着牛羊通过山口,在山上安营扎寨, 待到天凉才重返平原。此时下山,正赶上次大陆湿热难耐的季节,我不是给自己 找罪受吗!同车的巴基斯坦人好像也在犯愁似的,苦着脸不声不响,闷头抽烟或 是低头打盹,只有那几个阿富汗男孩子是快乐的,他们大概从没坐过火车,兴奋 地扒着车窗东张西望大呼小叫,山洞里、车厢里灌满了他们的欢呼。 (待续) (寄自美国) ◆            二十九号楼强奸案始末                ·螳 螂·   有关二十九号楼强奸案,坊间有多种版本流传,多数是以讹传讹,毫无事实 根据;更有甚者,在细节上添油加醋,暗示当事人为变态狂魔──实与事实不符。   其中一方当事人是我所熟悉的,说他是我的朋友,亦不为过。因此,有必要 将我所熟悉的内情,一一道出,以正视听。   对此案半知半解的人来说,本文前部份大可一跳而过,只需看最后一部份。 文中化名所代表的人物,你们一看即知,有关场景,也为你们所熟悉,本文前半 部份,多是此类内容,大可忽略。对于第一次听说此案的读者,我只有一句话, 慢慢从头看比较好,过于急切了解此案的处理结果和遗后事宜,会妨碍你们对整 个事情的判断。中国目前还没有陪审员制度,每个第一次听说此案的人,不妨把 自己当作陪审员。吴莱有罪没罪,全在你们的掌握之中。   实际上,吴莱已不大可能出现在法庭上,关于陪审员的说法,只是个回顾式 虚拟。这种虚拟,其实也无必要。我因曾与吴莱有过接触,而被有关人员多次问 话,问话者有单位领导,校保卫处领导,还有公安干警。问题主要集中在吴莱的 去向上。我一无所知。并不是我不想告诉他们,而是我确实不知道。在这里,我 对校方要求公安部门介入此事的态度,表示强烈不满,本案完全可以在校方的控 制下,得以顺利解决,没有必要惊动警方。   吴莱平时话语不多,偶一出言,却常带着机智的幽默,所以在我们这一群前 来这所大学进修学习和攻读学位的伪单身汉里,颇有一定的声望。在这栋三生 (进修生、硕士生、博士生)楼里,吴莱不是个十分合群的人,除了偶尔打打桥 牌,很少参与我们的麻局和棋局。   他也极少提起他的家乡和家人,他的过去,当然,更无从谈起未来。吴莱跟 我同系攻读博士,但不是同一个导师,专业也不大相同,他的宿舍就在我的隔壁, 偶尔他也来串门,多半在晚十点半以后。他来串门,多半是来要烟抽。我们宿舍 比较热闹,被戏称为文体活动中心,盖因每到晚上,这里总要聚集上几个好侃大 山的来客,谈天论地,不亦乐乎,至到十二点方才散去。我们宿舍是全楼层唯一 的两人间,和我同一个宿舍的老赵比较喜欢玩闹,我也算是好客之人,宿舍如此 热闹,乃是情理之中的事。空出的那个铺,就成了大夥的沙发。   吴莱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我们闲扯,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掩饰不住小小疲 惫。   我也去吴莱的宿舍找过他,他不在,他宿舍的另外两人说他学习刻苦,吃了 饭就直奔图书馆,通常在十点半图书馆关门后才回来。   其实我也是图书馆的常客,但我在图书馆很少碰到吴莱。这也并不奇怪,新 修的图书馆大楼足有八层之高,呈“工”字型,隔间很多,我和吴莱专业不同, 且我大部份时间都泡在非专业期刊阅览室里,碰不到他本属正常。   说是很少,其实也有几次。一次是在六楼的复印室,他正在和临时充当复印 工人的该楼层图书管理员聊天。还有一次是在二楼的电子阅览室,他在上网查些 什么。还有一次,我见到了他,但没有跟他打招呼。我不知道他看见了我没有。 当时他正在忙。   那天的情景如同梦魇,吴莱黑黑的后脑勺如同梦魇中压在我胸前的石头,时 值今日,每当我回想起这一段场景来,依然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宁愿把起因归于几天老师布置的政治作业,而不是那个令人倦怠的早春天 气。我准备在作业中别出心裁,于是需要一篇登载在七十年代中期某杂志上的文 章作为资料。时间已是晚十点十分,如果我赶得及,还能在图书馆关门前复印那 篇文章。根据检索卡片的指示,那本该死的杂志在七楼的某个角落。我就这样上 了七楼。   七楼主要存放80年以前的过期刊物,是读者最少光顾的地方,可以说是人 迹罕至,那天也不例外,至少在前厅我没看到一个人影,而且灯影阑珊,如同黑 白鬼片的布景。当我几乎是摸黑转过最后一个拐弯的时候,我听到浅浅的叹息声。   我不怕鬼。   透过书架上稀疏摆放的书籍,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后脑勺。如果当时我第一 眼就认出那个后脑勺是属于吴莱的,可能会大喊一声他的名字,这样,很难说事 情会有什么样的发展。实际上,我怔在那里,直到那个脑袋开始左右上下奇怪地 慢慢摇晃起来,我才从偶尔露出的侧脸上认出吴莱。   吴莱的叹息声象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轻柔,时断时续,还有和声的效果。 我至少在三十秒后才发现,和声另有其人,嗓音更为轻柔,与其说是叹息歌咏中 的和声,莫若说是娇喘。   侧面的玻璃窗如同一面镜子,我还看到吴莱的腰前另有一人,头发披在脸颊。 吴莱的双手十指深插在他腰前的头发里,梳头般地抚弄着。吴莱以一种古怪的节 奏轻轻地晃动着,压抑不住的叹息象是给这奇怪的舞蹈伴奏一般。   我将退未退,突然铃声大作,与此同时,吴莱发出小牛般的哞叫,原本环绕 他腰前的两手反过来抓住了吴莱头发上的两手,象是要挣脱开来,而吴莱身体前 挺,坚持不动……   我在提醒读者闭馆时间已到的铃声中安然撤退。   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在我回到宿舍不久,吴莱也跟了进来。他大大咧咧地 坐在我们的“沙发”上,向我要了一根烟,点燃,喷出烟雾。跟以前一样,此时 的吴莱脸色少许有些疲惫的影子,我仔细看了看,还注意到他眼神茫然。联想刚 才的所见所闻,我突然意识到有种巨大的可能,他每次来我们宿舍,都是在发泄 之后。   我关切地说:吴莱,你要注意身体啊。   他愣了一下,很快地回答说:是,最近有点咳嗽。我想他没有体会到我那句 叮嘱的真正含义。其实,即便他能体会得到,我保证他也未必肯“注意身体”。   吴莱体形细高,还算英俊的脸上总笼着淡淡的深沉和浅浅的忧郁,这使他成 为周边未婚女青年瞩目的重点对象之一。不只一个女性向我打听过他的私人情况。 就我所知,他已结婚。   他从未谈起过自己的婚姻状况,但我们都知道。我们这群人基本上都结了婚, 或者,结过婚。   吴莱显然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但说他会强奸谁,打死我也不信。我宁愿相信 他被强奸。   我不能否认自己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第二天当我去图书馆重新寻找那本杂志 的时候,特意对七楼的图书管理员多看了两眼。图书管理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 年妇女,身体略有些发福,慈眉善目但不苟言笑。那天跟吴莱同唱和声的绝对不 会是她。   如果是另有其人,吴莱也过于胆大,他难道不知道,在图书馆关门前,值班 的图书管理员会巡视一番吗?   吴莱在晚饭后“失踪”的次数越来越多,令我颇为敬佩的是,一直没有关于 他的绯闻流传。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们这群人渐渐有了饿狼的名声,至 少有五位兄弟成为花边新闻的焦点人物。而吴莱,却出污泥而不染,出了名的老 实本份。   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种说法,撞见别人的房事,是极不吉利的事情。我不 认为那天在图书馆七楼看见的情况是什么房事,有关这个问题,美国总统克林顿 已做过十分合理的解释,我表示赞同。但我的确感受到了困扰,特别是在夜深人 静的时候,每想起那天的情景,总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想必体内的荷尔蒙也随 之发生了变化,令我不由得产生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沮丧。   我开始把吴莱身边两公尺以内出现的女性都当作怀疑对象。我固执地认为, 如果找到那个女人,我会大松一口气,而吴莱后脑勺的景象将不再成为困扰我睡 眠的因素。   所有的怀疑对象都被我逐一排除,大多在十秒以内,因为吴莱很少跟哪位路 遇的适龄女性搭讪。吴莱依然我行我素,我的调查毫无结果,也渐渐不再把这件 事当作事了,甚至开始怀疑那天所见乃是幻觉。   几个月后,29号楼强奸案突然爆发。   29号楼离图书馆不远,原本是大学的老图书馆,在新图书馆建成之后被分 成两部份,一部份改装成装订车间,一部份充当临时宿舍。   一天晚上,几个在装订车间加夜班的女工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叫声,声 音凄厉,还伴有一些不寻常的响动,像是在打斗。这几位女工联想起最近校园中 发生的几起流氓猥亵事件,认定是强奸案件,于是打电话报了警。校保安处接到 电话后,迅速组织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赶到29号楼。   一位披头散发衣衫略有不整的女人从楼上冲了下来,女工们迅速将她拉进了 工作间,保护起来。两三分钟之后,一个懵头懵脑的男人刚在楼梯口露面,就被 几个保安紧紧地围住。男人被拉进装订室,保卫处处长指着他对那个女人问道: 是他吗?女人面孔惊诧,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男人被迅速地按在地上,女人则掩面大声哭泣起来。那个男人就是吴莱。   吴莱被带到校保卫处,在校保卫处,他一言不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 式。奇怪的是那个女人,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记不住了,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无从 谈起。   我不知道吴莱是怎么逃走的,校保卫处的人对此更是讳莫如深,一个活生生 的人竟然在防备如此严密的地方溜之大吉,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总 之,吴莱走了,几经查堵,未见他的一丝踪影。   吴莱的身份很快就被查明,几个平常跟他来往比较多人,都被叫去问话,所 问内容无非是他的日常表现和可能的藏身之处。他的日常表现很正常,我是这么 说的,我还说他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强奸犯,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凭直觉。我 隐瞒了那天晚上偶然遇到的事情,因为我不想在他们的笔录中掺进黄色故事的内 容。他的藏身之处?我不知道,没听他说过本市有什么亲戚或者朋友。   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是否要主动汇报,在出事的两个星期后,吴莱给我打来 一个电话。   吴莱说话简练一如既往,他根本不关心事态的进展,也没有询问公安人员是 否还在找他,他的口气就象是刚遇到了一个麻烦事,于是出去散了散心。   吴莱让我去29号楼找一个叫柳毛毛的人,问她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那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毛毛就是那个据称险些被吴莱强奸了的女人。我和吴莱有交情,但还不至 于铁到帮他威胁证人的地步;还有更可怕的,若那女人喊叫起来,说我也是来强 奸的,岂不是应了一句老话──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吴莱看不见我剧烈的思想斗争,他好像很有把握我会帮他,他说29号楼 403室,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去了。我敲门。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疑惑地望着我。   我问:您是柳毛毛吗?她说:我是,您哪位?我小声说:我是吴莱的同学。 柳毛毛惊惶失措,往后退了一步。我进了屋,把门虚掩上,不敢大开,也不敢关 紧。   吴莱让我问你,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我站在靠门口的地方,随时准备逃跑。   柳毛毛咬牙切齿地说:他活该!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我说:他还让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跟保卫处的人讲的?   柳毛毛顺手从屋角的脸盆架上取下毛巾,紧紧地捂在脸上。   我想我的任务是捎话,而不是得到答案。既然任务完成了,我也该走了。我 转身去拉门,却听到柳毛毛轻轻地嘟囔了句什么。   我回过头来,柳毛毛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毛巾后传了出来:吴莱他还好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就是让我来问问你,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   我回父母那儿住了几天,今天才回来。   哦。我说:那我走了。她点了点头。   今天的事情,嗯,不要告诉别人。她又点了点头。   出了29号楼我才发现,手掌心全是汗。另外,我居然没有看清柳毛毛的长 相,就连她屋中的布局摆设也一团模糊。对于小时候受过素描训练的我来说,这 是极不寻常的。   吴莱回来了。吴莱被勒令退学。我们都没有见到吴莱,他来收拾行李的时候, 我们恰巧在上大课,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后来听说,他妻子也来了,陪他来收 拾行李。门房老头说,吴莱的妻子很漂亮。   进修生管理处关于吴莱退学原因的说法是道德败坏。这个说法过于含混不清, 造成一些小道消息的流传。其中一种说法是吴莱赔了一笔钱给受害人,让她翻供, 说只是想吃豆腐,并没有真的要下手强奸;还有一种说法是吴莱的岳父是个大官, 在女儿的哭求下,跟学校打了招呼,学校想闹到法庭上了校方的脸面也不好看, 于是顺水推舟,说服女方到公安局销了案。   对吴莱更不利的传说也在悄悄蔓延,有人说前些日子未抓到人的那几起校园 猥亵案都与他有关,还有人说吴莱的箱子里至少有三打乳罩和女人内裤。简直是 无稽之谈。   更有甚者,说我们三生楼里的男生,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打击面也太广!   图书馆七楼那次不幸的“遭遇”,还有帮吴莱捎话串供,这两件事每每令我 有种如梗在喉的感觉。我认为自己有证据表明吴莱绝对不是强奸,也不是吃豆腐 或者变态,却不知从何说起。有几次险些脱口而出,又生生地被我咽了回去。这 种滋味真的很难受。   有关29号楼强奸案件的流言蜚语很快平息下来,至少在保健室卫生所开感 冒药时,那几个老太太医生不再因我是三生楼的住户而向我详细求证那些传说的 可靠性了。而在流言最嚣张的那几天,甚至有老师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向我们打听。   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天我去拜访在医学院附属医院读学位的橙子(有关橙子 的故事,详见拙作《绯红印迹》),这个话题又被摆上了桌面。我们学校和医学 院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平日里风马牛不相及。我没想到这个故事竟然传了这么 远。   我和橙子在门口的西餐馆里吃西餐,橙子快人快语,她冷笑着说:你们大学 的男人可真有水平。她舞着不锈钢做的叉子对我指指点点。   我用手里的刀挡住她的叉子,不耐烦地说:有些事根本就不象传说的那样, 你不懂。我放下刀子,顺手去摸她的头发。   橙子偏了下头,躲过我的抚摸。她说:哼!我不懂,我怕是比你知道得多。   哦?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吧?橙子压低嗓音,对我说:那个女人有性病!   我险些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橙子得意地笑了笑,说:我有个同学在皮肤科,一个月前那个女人找他看过 病,她不认得我同学,我同学可认得她,因为她去你们大学借过书。──她姓柳, 对不对?但那天她来看病,说自己姓毛;她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对不对?还有些 事你不知道吧,那个女人去年才离的婚,她原先的老公是电视台的主持人。   我说:你同学男的女的?当医生的怎么能把别人的隐私到处乱讲?   橙子瞪了我一眼,说:女的!她跟我关系挺铁的,有次我们闲聊聊到你们学 校出的强奸案,她一不留神就说漏了嘴。那个姓柳的女人据说还挺漂亮的。   我松了口气,说:我知道,我也去过29号楼她的宿舍……   橙子的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神色,说:你该不是也要找我同学看看吧。   我说:丑病不隐医嘛,该看医生的还是得看医生。眼瞧着橙子要急,连忙把 吴莱托我去捎话的事简略地讲了一遍。   橙子瞪圆眼睛:你可真够胆大的!   我苦笑一声,说:朋友相托,我有什么办法?   好在橙子没有纠缠这件事,她放低声音,小声问道:你说那个女人是不是私 下在作业务?是不是你那个同学上了贼船了,没交钱就想走人,结果被她诬告。 橙子撇了撇嘴,又说:   哼!听说我们医院的护士里就有这样的人。   不可能。我说:我虽然没看清她长的什么样,但看样子不会是那种人。   橙子的宿舍狭小得如同鸽子笼,却井然有条,处处体现着女人的细致。橙子 猫一般地偎在我的怀里,听我讲那次在图书馆七楼的奇遇。   橙子吃吃笑了起来。   她说:真够复杂的。   我咧嘴笑了起来,说:其实也没那么复杂。   橙子觉察到我身体的变化,轻轻拧了我一把,说:你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 这件事,若按你的说法,他们早就有关系。发生强奸案那天晚上,他们大概是吵 架了。可怎么那女的不帮他说话呢?她当时只要一解释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嘀咕着说:可能给吓住了。   橙子的疑惑何尝不是我的疑惑。吴莱被人误解,是因为他保密工作作得太好。 我要是肯把那件故事说出来,吴莱自然会解脱骂名,可那个女人则将永远背负洗 刷不脱的耻辱。至今我仍然在考虑这么一个问题,如果真闹到了法庭上,我该不 该举证说明他们早就有染?   还有,吴莱为什么会托我去捎话?我与吴莱的关系,最多只能算得上一般的 朋友,远远谈不到生死之交,他不怕我出卖他?   这个问题直到半年后才得到解答。   那天我去教材处领课本,发放课本的恰好是柳毛毛。事出之后,柳毛毛调到 了教材处,毕竟这里比较轻闲,没有什么人来指指点点。   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她先认出我来,脸唰的一下子就红了。   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在你面前突然脸红,还是很值得自豪的。还好,我的自 作多情没有持续多久──我隐隐约约认出她来。   柳毛毛比过去略胖了些,神情显得落寞。她见我认出她来,反而恢复了平静。 令我吃惊的是,她首先提起了吴莱,她问:你有吴莱的消息吗?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没想到她还是不能忘怀已往。我说:嗯,听说他现 在在老家的一所大医院里上班,过得还可以吧。   你有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吗?   没,没有。他没怎么和我们联络过。   柳毛毛显得有些失望。她停了停,说:上次你来通知我,也没谢谢你。   还不是你造成的!要是你当时肯帮吴莱,哪还会有这档子事!我心里这么想, 嘴上却说:也没啥,都是同学嘛。   我笑了笑,说:我当时也吓得够呛,没想到吴莱会找我帮忙,其实我和吴莱 也不是特别熟。   柳毛毛的脸上又出现红晕,她冷笑一声,说:吴莱够狡猾的,他让你来,是 有原因的──我跟他说过,你曾经看到过我们俩。   啊?!   柳毛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有一次你撞到过我俩在一起,我看见了你, 但吴莱没有。   图书馆七楼,玻璃窗,镜子。我突然明白了。   后来,我见你们一起出去吃饭,才知道你是他的同学,就告诉了他。柳毛毛 叹了口气,说:吴莱很有心计。   柳毛毛说吴莱很有心计,不知是褒义还是贬义。吴莱当时完全有机会向保卫 处的人说明情况,但他没有,也许是想蒙混过关,毕竟偷情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后来事情闹大了,他让我去捎话,可以说是很高的一着棋。如果我到保卫处汇报, 势必将以前的事也抖露出来,他自然可以洗刷强奸犯的恶名;如果我不去汇报, 依嘱找了柳毛毛,柳毛毛搞不清我和吴莱关系到底有多好,肯定会感到压力,只 有自己前去保卫处说明情况。   很高的一着棋。不过,我是个不知情的棋子,这让我多少有点恼怒。   我问道:那天你们吵架了?   柳毛毛摇了摇头,不肯说什么。   我办理完申领课本的手续,准备离去的时候,柳毛毛小声地说:如果有吴莱 的消息,请通知我好吗?   我点了点头,离去。   吴莱一直没有跟我们联系过。我也很少在校园里见到柳毛毛。   五年后,在外地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我竟意外地与吴莱相遇,他也是来参加 会议的,不过不是为了学术,而是作为厂商的推销代表。吴莱一身笔挺的西装, 面色红润,小腹微隆,一副商人派头。他在会上介绍产品所用的发言时间,居然 比我的学术报告还长。   吴莱不忘同学旧情,把我约到会场附近一家很高级的餐厅。点菜的时候,他 出手阔绰,令我这等工薪阶层相形见绌。   我说:吴莱,你现在大发了。   吴莱嘿嘿笑道:因祸得福,因祸得福。   在聊了一会各自的工作和见闻后,吴莱主动提起了柳毛毛,出乎我的意料, 他也向我打听柳毛毛的下落。   我歪嘴笑了起来:柳毛毛也向我打听过你,不过,前些年你好像人间蒸发了。 我也有点纳闷,你既然想找她,怎么不自己联系?   吴莱一口喝干杯中酒,说:我只是顺便问问,没有刻意跟她联系。   我问道:你们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莱默然了一会,说:我和柳毛毛那天晚上大吵了一通,还动了手。你不知 道,柳毛毛把性病传给了我。   其实我早就从橙子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我装糊涂,还作出很惊讶的样子。   我和毛毛早就认识。吴莱说:我在上博士之前,曾到学校进修过半年,偶然 认识了毛毛,她当时跟丈夫正在闹矛盾,心情郁闷,于是我们很快就好上了。   吴莱一口一口不停地喝酒,边喝边说:我离开了学校,她离了婚。后来我报 考博士,也是为了再见到她。她想跟结婚,可我不敢回去跟老婆提离婚的事,我 老婆对我太好了,我说不出口,就拖着。她有几次想把我和她的关系公开,都被 我拒绝了,平时去找她,也是非常小心。为这事,我们吵过几次架,说到过分手。   吴莱苦笑一声,说:大概我们俩都下不了狠心,分手没几天,又会凑到一起。 可是,有一次分手的时间比较长,和好以后没几天,我竟然发现自己染上了性病。   我只有毛毛一个情人,传给我性病的人只能是她。我去问她,她开始死不承 认,最后终于说了。她的前夫,哦,对了,是个电视台一个小栏目的主持人,曾 来找过她,她说是强奸,谁知道呢。她前夫不是个好东西,把性病传给了她。   我听了以后,火冒三丈,一时控制不了情绪,骂了她,也动了手。   就是这样。   她说她恨透了我们这帮男人……   吴莱醉了,带着醉意笑着说:我清醒过来,觉得欠她太多。当时她一口咬定 我是强奸犯,我也只有忍着。最后只有麻烦你上场了,因为毛毛说过,你看见过 我俩,恰好那天她代别人值夜班。   我和吴莱扶醉而归。   躺在宾馆的床上,即便是令人倦怠难堪的醉意,也无法使我安眠。我开始酝 酿着将整个故事写下来,一半是为了还事实以本来面目,一半是为了纪念自己独 特的经历。本来我还试图写出掩藏在故事后的生活意义,但觉得感慨无济于事, 事实却总能说明一切。于是尽量舍去细节渲染,平铺直叙。关于柳毛毛的事情, 我讲得不多,因为与她并不熟悉,没有多少可以落墨之处,但我还是要强调一句, 她的经历令我同情,那些无奈旁观者很难体会得到,请不要根据简单的事实而乱 下有辱她人格的判断。   至于吴莱,我要说的是:他不是一个强奸犯。这就够了。 (寄自中国大陆) ◆              何西的故事                ·其 正·                 (一)                      何西与丈夫结婚六年,前三年享受爱情,生了女儿,后三年却一直在“冷战” 中坚守着家庭。有人说爱情是一种化学反应,至多只能维持36个月。何西算着 前36个月也没有完全享受到,就转到了很费劲坚持的后面36个多月的冷战期。 她的朋友谐她的名字说她是三年河西,三年河东。   化学反应早已结束,冷战坚守还要继续进行。   现在他们是两张床铺,分床睡觉。刚开始的时候,两人还经常吵架,借口对 方吵着自己,而闹腾一番。不知道扔了多少次热瓶和茶杯,又多少次买回热瓶茶 杯。可那个21寸的红梅牌电视机可从来没有谁会摔过,后来这种扔热瓶、茶杯 的事情做多了,自己都感到无聊起来,再闹来闹去,也闹不出个名堂,战争逐渐 归于寂静。   有幸在一次激烈的战争中,双方破涕为笑,接着又都似乎有所悟。他们感到 已经无法再混下去,但是都不想离婚。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他们订了君子协定 ──对外保持婚姻关系,对内实行各自为政;子女义务各分一半,谁做不到,谁 是“狗生”;双边互不干涉,交友绝对自由。附件几条:一是生疏结交原则。即 结交的异性朋友不能是认识自己的配偶的。也就是妻子认识的男朋友,不能是认 识丈夫的;丈夫认识的女朋友不能是认识妻子的,以避开伦理、舆论的麻烦。二 是有利孩子原则。万一吵架,务必避开孩子。   这样,他们相安无事地各自安排自己的生活。晚上、深夜,回家的时间有早 有迟,双方也都努力注意避免惹事。一般谁也懒得启动闹事的神经,装聋作哑, 一刻、半时过去,也就无声无息,各自做自己的梦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双方各自在外有些发展,又开始感到许多事情有所不便, 就不约而同地提出将房子中间砌一道一层砖的“柏林墙”。经过简单改造,各自 从东西两个方向进入房间。何西走东门,房间朝向好些;丈夫走西门,房间空间 大些。   虽然两人都看不到对方的举止行为和人头交往,但是由于单层墙壁,声响影 响还是有一些。特别是需要做事情的时候,那些痛苦与幸福难以区别的呻吟声, 加上床铺的吱吱杂音,还是使人很受刺激的。但是这是绝对平等的,谁也不会说 声音不好听而指责对方。有时顶多是以牙还牙,对应的次数和对应的声响,总会 求得平衡。                 (二)                     何西文化虽然属于初中未毕业的程度,但脑袋机灵。无聊之间,学会上网, 几个宵夜下来,很快进入熟练阶段。不久就认识了许多网友,又从网友发展为朋 友。   何西的相貌不算特别靓,但眼睛大大的,有点像蒙娜丽莎;身材柔弱的,有 点像林青霞;手心软软的,有点像唐代美人。许多男朋友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有 了那么多的男朋友,何西感到这种生活的感觉,实在是“心情也不错”。   她的手机来电太多,上网又要一笔不少的开支,费用一时趋紧。于是量入为 出,上网逐渐减少。不知不觉中为了打发时间,开始与男女朋友搓起麻将来,围 绕着“长城”方阵通宵达旦成了经常的事情。这种状况使得经济涨落起伏很大, 但是通常支出却不成问题,朋友们的这种来往始终是大额的钞票来来去去的。哥 们义气浓郁,姐妹互助友爱。但是她却又发现了这种事情也有了一种新感觉,不 像化学反应,却也萦情牵怀的。钱来得容易,丢得迅捷,赢了想再赢,输了想翻 身,想摆脱都成了很难的事情。至于这种感觉有没有爱情一样的期限,她还没有 听谁说过。   男朋友多了,有时又有新麻烦。她想使大家都高兴,就天天陪着大家乐,自 己也感到乐。喝酒,唱歌,常常自诩是“醉卧酒席君莫笑,古来饮者留其名”。 有一次酒量过度,口中现场直播,蹲在地上不走。裙子后边的拉链都膨胀开了, 短裤成了一线卫士,自己一点不知,还嚷嚷嚣叫着要把谁谁消灭掉。   凭着自己多年幼儿园老师的经历,她很想施展自己的好歌喉。一唱起歌来, 就感到自己好像彭丽媛似的。感觉越是飘飘然,就越是架到半空歇不下来。酒精 度的陪衬,双手微微麻木,特别想握男人的手,一握就紧紧抓住不放。在卡拉 OK包厢里,灯光稍暗,男人就顺势拥抱她,她感到矛盾又满足。   要使大家都高兴是很难的,男人之间的内心矛盾常常表现为酒后的意气用事。 她想摆平大家的情绪,又往往做不到。经过一番努力以后,体力智力也就渐渐不 支。她开始发现自己得到的少,失去的不少。脸上黑斑开始增多,憔悴愁云渐渐 出现。潜在的睿智,使何西不想再延续这种状况。她设想着自己从男朋友的数量 过度到质量,要找一个自己爱和爱自己的人才好。                  (三)                      今天搓麻将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但是手气一直不好,她输得很惨。晚上十点 多,眼睛已经布满血丝,眼皮恹恹然下垂。可是精神却一直很亢奋。心想这回如 果不翻身,朋友债务,手机欠费,这个月女儿的生活费用都麻烦了……   有一个男孩,名字叫做金龙,有一点任性,有一些顽皮。他神不知鬼不觉地 已经注意到了何西。金龙高个子,梳辫子,鼻孔挺挺,眼神深深,身体健壮,很 有牛仔的气质和感觉。   现在他就站在何西的背后,一直看着何西搓麻将。何西皱眉叹气三次和高声 尖叫发泄的时候,他突然拿出一叠钞票放在何西的桌前,冷冷地说:“大哥借你。”   何西回头,定睛看着金龙。这种对视是特别有意思的,迟钝中带着高度的注 意力。   “不要。”何西说。   “就借你一个小时,我还有其他用场呢?”   “你为什么要借我?”   “你为什么不要我借你?”金龙显得有点幽默。   “无功不受禄。”   “无利不借钱,你以为我如此伟大,白白借给你钱吗?哈哈哈……”金龙大 笑。把钱收起,回头就走。   金龙的笑声,钻进了何西的内心。她不禁地战栗了一下。   突然何西猛地转身,叫道:“别走!”   金龙站住,面露滑稽的笑容。   “好,就借半个小时,如果输了,我总会还你。”何西双手交叉在挺挺柔柔 的胸前。   “既然我借给你钱,我就有办法使它生利,我要帮你赢钱。”   金龙无业,摆赌已经多年,征战沙场,练得赌术可达炉火纯青。对付这些个 小玩艺儿他是很轻松的。   他走过来,把钱往桌上轻轻搁下,手在钱上按了一按,仿佛是表示自己必胜 的信心。   何西的牌子在金龙的点拨下接发进出,她开始不由自主,一时没有了主意。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金龙的左手已经搭在何西的肩上。在一次紧张的发牌的机 会中,金龙又屁股紧挨着何西的右边坐在了同张凳子上。   全座处于亢奋,没有人感觉到这些变化,只有何西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冲动, 心跳稍稍加快。   “和了!”金龙大叫,搭在何西肩上的左手收拢,将何西就这样俘虏在自己 的怀抱中。   何西挣脱,金龙没有勉强。松手,顽皮的笑着。   这天晚上,何西金龙的化学反应就开始发生了……                                   (四)                     按照爱情常规的反应期,在开始的阶段,总是高潮迭起的。这段时间何西的 脸色很好看,精神状况极佳。她自己无法解释这一切的原委,只是充份地享受着 这一切。   金龙瞒着妻子与何西幽会,为了使得化学反应进行得更彻底,金龙找熟人到 医生那里打了一张胰腺炎的证明。回家悻悻地告诉妻子,自己真倒霉得了这么个 不能干事的最悲哀的病。于是为了早日“恢复”,干脆也就分床睡觉。几个月下 来后,妻子难免爱护地问病情是否好些,金龙总是十分沮丧,而且证明还是能够 弄到手的。   这场闹剧的一切条件就都具备了,除了民政部门的那张盖着硬印的证书外, 何西金龙建立了一个死去活来的爱巢。   好在何西与丈夫有君子协定,在外很自由,与金龙的接触是随叫随到的。两 人的惬意和愉快,使得他们自在而大胆。在朋友在场的时候,金龙有时轻松地将 何西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接着用手往衣服里面伸,缓缓地探索着无尽的感觉,何 西的胸前就出现蠕动着的皱褶。她也不大回避,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儿,谁不是这 样啊,自我解嘲,自我惬意着。   这是不是爱情?何西常常这样想着。以前还不知道思考爱情就结了婚,现在 可以从容地感觉和考虑一下。如果爱情至多是36个月,至少呢?   何西想到和金龙结婚。但又想到孩子太小,实在会苦了孩子,害了孩子。离 了婚孩子是不愿意给丈夫的,当然要跟自己,但是金龙又会怎样想呢?   金龙感到和何西的感觉比妻子要好,可是与妻子离婚也不妥当,女儿肯定不 理解,会感到莫名奇妙。孩子跟自己,自己不会当爹又当娘,女孩子更不好带。 如果孩子跟妻子,妻子再嫁人,自己的种子岂不在别人家开花?   何西体会过并记着爱情“至多”的期限,惦记着如果与金龙结婚,这个期限 一到,会不会又是三年河西,三年河东?   金龙听何西讲过化学反应的期限问题,感到新鲜。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反 应“至少”是多少时间。   何西金龙的思想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就这样混着。再说天天厮守着,也懒 得去想这些费神的事儿。                                   (五)                      她的手机来电还是这样多,金龙问她可不可以不接。何西说朋友来电怎么能 不接,换了你金龙来电我也得接啊。大家都对我好,我又没有怎么的。金龙听了 这话,觉得何西将自己与别的男朋友相提并论,感到特别地不快。   金龙说,你的手机号码可不可以变一下,省得老是接这么多电话,费钱。何 西说,换号码不是也费钱吗?   金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一天傍晚,刚刚立秋的天气略显得有点热,但是室外的空气是比较怡人的。 两人在湖边踱步。   金龙对何西说:“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   “作啥?”   “不作啥,就看看。”   何西将手机递过去,就漫不经心地用洁白裸露的双手放在头的两侧往后掠着 长发。金龙顺着何西高高举起的手往肩膀方向看去,微显浓黑的腋毛,随着何西 的动作,呈现着嗫嚅的状态。   金龙退出何西手机的电池。   何西双手捧着后脑勺,手臂呈两个三角形伸展着懒腰。   金龙将SIM卡退出。   何西怔怔地看着。   金龙手一扬,将SIM卡扔到了湖里。   “哇,你疯了!”何西一声尖叫。   金龙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SIM卡,塞进何西的手机。   “这个号码更好些,你用吧,我已经预交5000元。”   “那你干吗把我的卡扔掉?”   “免得你费钱又费力。”   从这天起,何西从不自觉地挣脱锁链,又不自觉地投入了一条自己找到的新 的锁链。                                   (六)                     何西与金龙在一起的时候,手机几乎没有来电。如果有陌生人来电,金龙就 要刨根问底。   这天正好是晚上吃饭时间。两位幸福的人儿,从下午上床风起云涌以后到朋 友家里搓麻将一直到现在,都沉浸于烟雾、噪音、笑声、骂声和混浊的空气之中。   何西的电话响起,正在摸牌的何西未及接,金龙已经拿起电话。号码是完全 生疏的,但是对方的声音金龙很熟悉。   “喂!你是金龙啊,你让何西接电话。”   “什么事情?”金龙问。   “吃饭。”   金龙将手机递给何西。   何西向对方解释自己苦战正酣,不能来吃饭。对方指责何西不给面子,并说 老是挫麻将不好。何西说自己输了,心情不好,不想吃饭。并说等会儿看情况再 说。   金龙知道来电是何西的至好女朋友,他也认识,本也不介意。但是转念一想, 这个至好朋友的号码不是这样的。会不会里面有什么名堂?于是就用何西的手机, 作了一个原来电号码的回复。对方这次接的是个男的,声音很富有磁性。电话接 通后,金龙不说话,只是听着对方重复说着“喂!喂!喂喂”的。验证对方是男 的后,金龙眼神开始深沉起来。心想,最近两人合作好像不是很到位,今晚要把 这个明堂搞清楚。   金龙对何西说,怎么这么好的朋友叫你吃饭都不去啊?何西说,现在正是节 骨眼上,怎么好去呢?要去你去。   金龙一心想弄清楚对方那个男的,就说,去就去。但是你要陪我去。   何西白了金龙一眼。   “你脑筋有毛病啊,叫我吃饭,你却要拼命去。”   “你今天不去,以后也不要去。”   “管你什么事。”   “当然要管!”金龙这句话的口气没有控制好力度,何西生气了。   “好的好的,不搓了。走吧走吧!”何西刷的一声站了起来。   十几分钟以后,何西和金龙到了那个至好朋友吃饭的酒店。   “是你的至好,你先进去。”金龙往后拉开距离。   何西不理他,径自到包厢找到了好友。   包厢里那位好友与几位老工友男女几个人在聊天。看见何西来了,就开玩笑 说,刚刚还在说你“三年河西,三年河东”你就来了。   何西进门来就耷拉着脸,努努嘴唇表示金龙在外面。   “让他快快进来啊,这个神经病。”女好友说。   “不要理他。”何西气乎乎的说道。   这时门缓缓被推开,金龙探进半个头来,往里看了看。   好友大声嚷道:“你这个活见鬼的,不要这样神秘兮兮的,快快进来!”   金龙果真进来。在座的几位男朋友,主动使唤服务员拿杯配碟,并为金龙何 西斟了酒。金龙头几乎没有转动,只是木木地坐在那里。心里分析着开头电话的 正常与不正常。富有磁性声音的男人,与何西的至好女友紧紧挨着,说:“你让 你的好友何西喝酒啊。”   好女友说:“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工友,今天大家吃饭开心一下。”   金龙看到这个男人年龄已经40多岁,感到自己年轻而自信,心中宽慰了许 多。呷了一口酒,就说自己有要紧事情,先走了。   何西屁股挪了一下,又坐好了不动。   “他都把你送到这里,你也起码把他送到门口啊。”好友点拨她。   何西果真拿起包子,出去了。   何西出去以后,追上了金龙。她没有再回到至好朋友的酒席上,而是在外面 大吵了一场。   金龙暴跳如雷:“我对你还不好啊,你为什么不是很听我的话?”潜台词是: 为何你何西不把我金龙当成唯一。   何西大哭不止:“你为什么这样管着我?”潜台词是:我不是你的妻子,你 有什么权力这样管着我?你对我好,还不是为你自己好。   何西感到金龙是喜欢自己的,但是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金龙,此时感到迷惑 起来。我与你金龙爱着,到现在只有半年多,难道那个所谓的爱情期限已到。自 己厌恶金龙这种没有理由的束缚,又好像不特别想摆脱这种束缚。   金龙想到何西确实有味道,但是自己不是何西的丈夫,有没有必要如此生气 暴怒,况且今晚何西赴宴也很正常,难道是自己不正常了。我为什么不是你何西 的唯一?                                   (七)                      一场大雨,两人未及躲避,淋得精湿。   回到爱巢,当夜两人疲极而睡。   半夜,何西迷糊中听到有人叩门,竟然全裸胴体开门迎迓。原来是何西的小 学老师邢芝阿姨。老师飘然而进,见何西没有穿衣服,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只拿 出一张纸,读出一串文字,何西依稀听得: 有人问: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家庭?什么是情人?   有人答:爱情为自己,责任为子女,家庭有锁链,情人藏刀剑。   有人问:谁说没有爱情?谁想爱情永驻?   有人答:爱河任流西东,龙首龙尾不同。   何西不懂,又把老师的这张纸拿过来看了好长时间,还是似懂非懂。   老师说:“读书不多,只做不说;读书不少,苦于思考。”说罢,不告而别。   何西高呼:“老师请指导!”又感到喊不出来,拼命地摇晃金龙。   金龙睡得死死的,何西拼命地叫着、摇着,金龙迟迟不理自己。她继续努力 着,直弄得精疲力竭,腰酸背疼,连气都喘不过来。金龙终于懵懂惺忪,何西讲 述老师来过的情节,两人于是匆匆穿衣,朦朦胧胧中出了房子,老师已经不见。   何西与金龙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各自回家……   何西这次从西门进入房间,自然地睡入丈夫的怀抱。金龙却不知什么时候领 着妻子,来到了何西的家里。他一只手勾在妻子的肩膀上,傻傻地说,我的身体 恢复健康了,你看我的妻子漂亮吗?   何西不响,回头告诉丈夫:咱家的柏林墙塌了……   何西吃力地与丈夫相拥、挣扎着。   金龙与其妻子在沙发上开始运动起来……                 (八)                      一觉醒来,何西睁开眼睛,还沉浸在梦境之中。她发现搂着自己的是金龙。 她第一次如此冷静地近距离看着酣睡的金龙。他歪着嘴,嘴角流着口水,发出轻 微的呼噜声。一阵恶心向何西袭来,她推开金龙的手,起床穿衣盥洗,一边费力 地回忆梦中的情景。   回忆含糊不清,又感到如此深刻,何西心口一阵阵作痛。   突然她一阵惊惶:她想起了读初中时,有人告诉她关于小学老师邢芝阿姨的 悲惨遭遇。邢芝老师美丽而温柔,为了那个她爱的人,千方百计找茬离开爱她的 丈夫和子女,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横竖拆散。她以为自己换来了真正爱她的人。可 那个她爱的人,一直将邢芝作为玩物,垄断着她的一举一动。邢芝几乎失去了全 部的自由,却深深陷入,无法自拔。半年以后,那个她爱的人爱上了他爱的人。   邢芝的命运之舟已经驶入深海,她离开了港湾,又完全折断了桅杆,她只能 走向沉没,她一头扎进了大海。邢芝老师消失了。   何西抽泣着,双手一直在发抖。这个亦梦亦幻的情景在这种时候降临,老师 谶语式的告诫,到底是什么寓意?是吉兆还是凶兆?何西不迷信,但是她承受不 了这个玄虚之梦的震颤。   她抖抖瑟瑟地找出一张纸,终于将邢芝老师说的话歪歪扭扭地写了出来,放 在桌子上用烟缸压住一只角。她没有再看一眼也不敢再看一眼爱她的那个人,本 能地加快了速度,离开了这间死活纠缠了半年多的房子。   屋外微风吹拂,但天色阴沉。向远处望去,云团诡谲无形,像天狗,像猛虎, 也像起伏的山峦。何西双手微举,习惯地将自己的一头散乱的金发往后掠过,她 的步履矫健了起来。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1997年中国科学第一成果:是真是假?                ·方舟子·           一、洪国藩解开了水稻遗传之谜?   不论是全世界还是中国,都约有一半的人口以大米为主食,研究水稻遗传的 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在1992年,国家科委决定拨款2300万元,在中 国率先开展水稻基因组计划。这是有史以来国家科委批准的生物研究领域中投资 最大的一项工程。该计划由中国科学院国家基因研究中心主任洪国藩领导,有1 个研究中心和6个卫星实验室参加。1994年8月,中国宣布水稻基因组计划 取得初步成果,建成了世界上第一个以细菌人工染色体(简称BAC)为载体的 水稻基因组文库(“文库”是含有各种基因片段的重组DNA分子的总称。“细 菌人工染色体文库”是以大肠杆菌的复制子为载体,将DNA片段插入其中建成 的。以下简称BAC库)。1997年1月6日,该计划再次宣布获得了重大进 展,利用已完成的水稻BAC库,在世界上首次成功构建了高分辨率的水稻基因 组物理全图。当时全国各主要报纸都纷纷以“水稻遗传信息之迷破解了”、“洪 国藩解开了水稻遗传之迷”、“我国生命科学研究获重大突破”欢呼这一成就。 《人民日报》1月8日以“我国生命科学研究取得重大突破 洪国藩等在世界上 首次成功构建水稻基因组物理全图”为题发表了报导,摘要如下:     本报上海1月6日电 记者萧关根报导:国家科委、中国科学院和上海   市人民政府今天在上海学术活动中心联合举行新闻发布会,宣布:我国科学   家在世界上首次成功构建了水稻基因组物理全图,这是我国在生命科学领域   取得的又一重大突破。     在洪国藩研究员的领导下,中国科学院国家基因研究中心经过3年多的   艰苦奋战,利用已完成的水稻12条染色体的BAC库,在世界上首次成功   构建了高分辨率的水稻基因组物理全图。我国科学家在水稻基因组计划研究   中取得的这一成果,为最终揭示水稻遗传信息奥秘和农作物育种做出了重大   贡献。     水稻基因组由12条染色体组成,总长度为4.3亿核苷酸,水稻基因   组研究计划包括三大内容,即水稻基因组遗传图、物理图的构建和DNA全   顺序的测定。开展水稻基因组研究的有日本、美国、印度、韩国、菲律宾等   国家,日本已于1994年首先构建了水稻基因组的遗传图,从而使水稻基   因组物理图的构建成为该领域攻坚战的制高点。     在水稻基因组研究计划中,物理图处于承上启下的地位,根据物理图不   仅能够为最终解开水稻的全部遗传信息之谜奠定基础,而且可以通过定位克   隆等多种现代技术,高效而系统地为农业遗传育种提供所需的重要基因及有   关信息。……因此,水稻基因组物理图的构建对农业遗传育种将产生重大作   用。     洪国藩研究员在前不久召开的国际水稻分子生物学会议上报告这项成果   后,引起强烈反响,不少学者主动表示愿与中国科学家进一步合作。   洪国藩一时成为新闻人物,《解放日报》登出了人物报导《探索生命的奥秘 --记中国科学院国家基因研究室中心主任洪国藩》(1997年1月8日), 《今日上海》也发表了类似的报导《生命密码探索者--记中科院国家基因研究 中心研究究员洪国藩》,上海东方电视台后来还拍摄了专题片《站在分子上的巨 人──记生化专家洪国藩》,介绍洪国藩“在破译水稻基因组的重大研究课题中 完成了国际上第一张水稻基因组物理图”,荣获首届中国科技新闻奖。这一年下 半年恰好要补选中国科学院院士,洪国藩因此成为热门人选。        二、一封来自美国的反映信让洪国藩遇到一点麻烦   水稻基因组物理全图的原始数据的制作者和领导者之一、基因研究中心的副 研究员陶全洲当时正在美国德洲A&M大学当访问学者,在报纸上看到这项报导 后,于2月3日给中国科学院负责人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反映说:水稻BAC 库实际上是由一位国外留学生建成后带回国的,中国方面只是做了后期工作。现 在的物理图谱在数据处理上有许多严重问题,即使现在的物理图谱百分之百的完 美,也只是朝着克隆基因和DNA序列分析前进了一步,离解开遗传之谜还差之 千里,更何况是一个问题很多的图谱。这一成果先投到一份国际高级学术刊物, 被退稿,才转投到一份没有名气的英国学术刊物《DNA序列》(DNA Sequence) 上发表,而洪国藩本人是该刊的编委之一。陶全洲在信中批评了洪听不进不同意 见,研究中心缺乏学术气氛,认为科学研究不应是政治宣传,更不能胡吹,请求 上级领导对这一项重大研究加强管理,使之不偏离初衷。   陶全洲的反映信转到了各位院士手上。在下半年选举院士时,本来呼声很高 的洪国藩成了争论的焦点。据当时参加投票的院士告知,反对者认为既然洪的成 果存在争议,应该谨慎从事,对其认真研究后再评定,而且发表洪的论文的刊物 等级不高,难以让人信服。洪组织了一批与之关系密切的专家开了成果鉴定会, 顺利通过鉴定;又从国外邀请了一些学者回国,论证“图谱”之可靠。结果洪以 低票数当选成为新院士。这个争论在国内似乎有了结果。第二年年初由院士投票 选举1997年中国十大科技进展时,“我国科学家在世界上成功构建高分辨率 的水稻基因组物理全图和首次配制出转基因杂交稻”高居首位。“水稻基因组物 理全图的构建”并获得了1997年中国科学进步一等奖。国内权威机构在20 00年回顾中国科技百年评选新中国科技史上的“第一”时,1997年这一年 唯一的一项成果就是:“1997年1月6日,中科院国家基因中心洪国藩等在 世界上首次构建水稻基因组物理全图成功。”            三、严峻的形势下,有人重提往事   尘埃看来已经落定。但是早在1998年,形势的发展已证明当时中科院对 这项成果所做的鉴定:“必将对探索水稻基因组的奥秘,从而在根本上认识和解 决粮食问题产生重要影响”,是过于乐观的。当时媒体所评价的“该图的构建成 功为我国水稻基因组计划研究领域进入国际前沿创造了条件”也落了空。在19 98年,中国实际上放弃了本国的水稻基因组计划,而加入由日本领导、共有 11国参加的国际水稻基因组计划,负责水稻基因组第4条染色体的测序,占总 工作量的8%,排在日本、美国之后。国际水稻基因组计划使用的是日本粳稻 BAC库,而洪国藩的图谱根据的是籼稻BAC库,未能发挥什么作用。中国所 承担的测序部份,一开始用的是籼稻,但因为只测定全部序列的8%,即使洪的 图谱准确,也只发挥了8%的作用。2001年4月开始,中国方面同时测定日 本粳稻的BAC库,由日本方面提供。这项工作由中国科学院国家基因研究中心 和国家人类基因组南方研究中心合作,目前测序工作已完成1/3,整个工作有 望于明年2月完成。   其他国家在水稻基因组研究的进展从1998年起就走在了中国的前面。 2000年4月,美国孟山都公司宣布已绘制出全部水稻基因组序列的“工作草 图”,使水稻成为第一种得到详细基因组序列的农作物。2001年1月,瑞士 辛津塔(Syngenta)公司宣布完成了水稻基因组99%的测序,准确率达到 99.5%。3月28日,日本宣布完成了第1号染色体的全序列,这是水稻 12条染色体中最大的一条。预计在2001年底将完成水稻全基因组的测序工 作,比原定的提前了3年。   至于那篇水稻基因组物理全图的论文,到现在只被引用了7次,包括2次自 我引用,可以说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在这样的国际形势下,也许已到了重新评价这个图谱的时候了。8月22日, 笔者主持的学术打假网站“新语丝·立此存照”收到了一篇署名晓东的来稿《科 学不允许搀假》,重提此事:“洪国藩为了个人能升院士,不择手段,从海外邀 请对自己有利的一些学者回国,为‘图谱’说好。可惜的是这些学者并不了解 ‘图谱’的真相,被洪蒙蔽,其中包括一些声望很高的科学家。为什么呢?原因 很简单,如果让一个从未到过北京,也不了解北京的人鉴别一张北京地图正确与 否,结果可想而知。要想了解图的正确与否,只有亲自走一趟,实地勘察一下。 实际上水稻物理图谱到底是真是假,不用争论,一用便知,就像照着别人给你的 北京地图,如果找不天安门的位置,这个地图一定是错的。”“几年过去了,中 国水稻物理图谱给中国带来了什么呢?据知情人士说该图谱四年多来,无人问津, 无人使用,甚至连自己人也不用。原因是经过测试,该图错误太多,以至于不能 使用。国家投入了数千万元,原本想以水稻基因组研究为龙头,把中国植物分子 生物学研究提高到国际水平,但这一初衷被洪国藩用来图谋个人私利,他想的是 如何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声誉,如何能升上院士。”   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我联系上了在1997年最先提出不同意见的陶全洲。               四、质疑者如是说   陶全洲现在在美国一家生物技术公司负责基因组项目。他在1982年获得 安徽大学生物化学学士学位,1985年获得中科院上海昆虫研究所植物分子生 物学硕士学位,导师是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研究员,论文是关于水稻基因组文库 的构建和基因分离。毕业后,陶分配到生物化学研究所工作,1994年9月调 到国家基因研究中心担任副研究员,参与中国水稻基因组计划。陶介绍说,当时 这个计划的领导人是洪国藩研究员,而他担任课题组长,是具体负责实验研究的。 为了验证他这个说法,我查阅了有关资料。按照生命科学论文署名的惯例,第一 作者一般是项目的实际负责人,而项目领导人往往署名最后。在国家基因中心的 网页,列着他们发表的有关水稻基因组研究的论文共四篇,其中两篇分别于19 94、1995年发表于上海细胞研究所出版的英文刊物《细胞研究》(Cell Research),第一篇有4个作者,第二篇有10个作者,其中第一作者都是陶全 洲,洪国藩做为项目领导人署名最后。第三篇论文于1997年发表于国际刊物 《植物分子生物学》(Plant Molecular Biology),这篇论文的内容和第二篇 基本相同,但是作者只有洪一人。第四篇论文就是关于物理图谱的,于1997 年发表于《DNA序列》(DNA Sequence)上。在基因研究中心的网页上,这篇 论文也只列了洪国藩一个作者。我查了《DNA序列》上面的原始论文,发现它 其实有15个作者,但是陶全洲并不在上面。   陶全洲是怎么从项目实际负责人变成了不在论文上署名呢?陶说,他是在 1996年11月,在完成了物理图谱后,到美国德州A&M大学做短期进修的。 本来,他是这篇论文的第3作者。但是,他虽然是实验数据的主要制作者和实验 的领导者,却被排除在数据分析之外。洪采取把实验人员和数据分析完全隔绝的 做法,对全体实验者保密。直到论文已寄到《DNA序列》并被接受,他做为第 3作者也没读到文稿。他认为不该为这篇论文署名负责,因此在论文发表之前, 他打电话给基因研究中心,要求将他的名字从论文中删除。为抗议洪的做法,他 并决定退出了这一研究项目。这样,就出现了他做为物理图谱的主要构建者,却 没在论文上署名的奇怪现象。   陶全洲说,当时他们在构建基因组物理图谱,采用的是比较新颖的“指纹法”, 而且是他亲自改进了这一技术。这个技术在理论上是可行的,由他具体负责的制 作实验数据部份也没有问题,但是在数据处理上有许多问题。他在出国之前,就 已发现,因向洪提出这些问题而被隔离。他为此曾经向国内几位著名生化学家反 映过。在他给中科院领导写了反映信之后,被基因研究中心的行政人员停发了全 年奖金,各个院士还收到了一份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的“黑材料”,把他说得一无 是处。1998年年初,他到美国圣地亚哥参加一年一度的“植物和动物基因组” 国际会议,遇到了洪国藩,本想与洪交换意见,但洪不愿见他。他还想在会议上 正式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怕丢中国人的脸,同朋友讨论后,就忍住了。              五、陶的支持者的证词   笔者看到了陶的导师在1997年4月写给中科院学部联合办公室的一份材 料,认为陶是“一位有能力的、受欢迎的科研人员”,“在洪的领导下,实验室 的研究工作由陶负责进行。陶带领一批刚从学校出来的大学生与洪的研究生,日 夜和周末加班加点,将基因组的工作加速推进,得到洪的器重。”“洪的领导方 式是抓数据抓结果,……。水稻基因组数据出来之后,洪即拿走不与陶讨论,与 计算机工作者直接处理原始数据与陶隔离。文章已定稿、发表,起了轰动上级的 效用。而陶作为主要实验数据提供者,认为数据还需要研究与讨论,才能定论。 他的名字被洪列入文章负责人之一(第三名),他能负责吗?这是他的苦闷,他 不害怕吗?一个数据的来源者。”   笔者还收到了陶在国内的四名同事分别写的材料,反映陶“作为课题组长, 除了统筹安排实验外,还能完成和大家相同甚至略多的工作”,“管理整个实验 室人员工(作)”,“亲自动手进行指纹图谱、分子杂交的工作”,“为水稻基 因物理图谱的完成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这些同事都一致称赞陶是一个博学、严 谨、能干和正直的科学家,对自己的研究工作投入了满腔的热情。其中有一位同 事说,陶有两点令他印象深刻,“第一点是陶先生做事力求完美,他做出的实验 结果都极其漂亮,如果结果不能让他满意,他会不断改进直到满意为止。”“另 一点是他的严谨的科学态度,对在实验中出现的问题和疑问他从不轻易放过,务 必寻出其原因以求得一个令人信服结果。在问题没搞清楚之前,他是不会匆匆下 结论的。”另外一位同事认为“陶全洲老师性格耿直,办事不饶弯子”,对某些 事情的处理“也许比较生硬。”   如前面所说,陶全洲认为当时构建物理图谱所用的实验方法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在数据处理上存在很多问题。这张图谱是真是假,是否有价值,是难以从理 论上判断的,从公开发表的论文也看不出来,只有在实际使用时才能知道。一位 曾经在洪国藩实验室工作过的研究人员在1997年下半年,该图谱发表后不久 写的材料中说:“洪老师让我们先用Southern杂交(按:一种基因定位技术)来 验证一下每个clone(克隆)之间是否真正拼起来。送来的图,是一个个首尾相 连的。没想到,实验结果竟一个也连系不上。现在我们只好反复做Southern,大 有把整个BAC库翻一遍的架式。”“要问水稻研究目前进展如何吧,说实话, 洪老师嘱咐只让XX一个人做,其余人不得参与,所以我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怎么 样了。要是问过去的研究结果吧,我在目前的环境下也不敢说什么。”并形容 “现在的环境有如革命战争的白色恐怖,大家都人心惶惶”。              六、洪的支持者的答复和争论   笔者向目前仍担任国家基因研究中心主任的洪国藩院士和该中心水稻基因组 计划专家工作组组长韩斌博士寄去了晓东的文章,请他们做出答复。洪没有回答 我的询问。韩斌则很快回了信。   韩斌是在事件过后,1998年从英国剑桥大学回国,到基因研究中心工作 的,实际上是接替陶全洲的位置,目前是水稻基因组第四号染色体测序工作的主 要负责人之一。在信中,韩斌澄清说:那张物理图谱是他们1998年开始大规 模进行4号染色体测序时,挑选BAC克隆的唯一依据和基础,而且所选中的被 遗传探针杂交定位的首批种子BAC经测序证明绝大多数都是正确的。他也承认, 这张物理图只是第一代的物理图,因为当时能利用的遗传探针非常有限,也没有 用其他实验手段的条件,不可避免的存在一些误差,但是,“‘伪造’和‘误差’ 是应该完全区分开来的”。他并强调:   “作为国际水稻基因组测序计划的一员,我们每年都要在国际会议上报告我 们的工作进展(至少两次),包括今年的San Diego动植物基因组会议,这是一 件凝聚很多人心血和汗水的扎扎实实的工作,是含糊不了,也不容含糊的工作。”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针对韩斌的答复,指出杂交结果与物理图谱是不同 的概念,按韩的说法,第4号染色体的测序仅使用了杂交图谱而没用物理图谱。 实际上,不用物理图谱也可以用别的方法进行测序。“根据韩的报告,好像没有 多少单位使用该图,能否公布一下4年来除韩自己外,使用该物理图的单位及情 况?”“韩是最有资格说明物理图谱的准确度的。根据第4号染色体的测序情况, 能否说明物理图谱使用情况,不是后来的克隆末端杂交图,而是那个获--大奖 --的图!”   晓东在回应韩斌的答复时,也指出杂交图谱和物理图谱是不同的:“我相信 韩博士说的‘首批被遗传探针杂交的克隆绝大多数是正确的’,但这并不能说明 物理图谱也是正确的。”对这样一个代表国家水平的重要结果,应该使用多种技 术进行全方位检测。“可是当这一切检测还未进行,明知有许多‘误差’而不去 纠正就急于发表,并利用媒体大搞浮夸,这与‘伪造’有何区别?”   我给韩斌转去了这些质疑,并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见解。我在信中指出,国际 水稻基因组计划使用的是日本粳稻,是另一个文库,洪国藩院士的物理图谱用的 是籼稻,应该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即使他的工作含糊了,也应该不会有影响。我 查了韩博士他们今年年初在圣地亚哥会议上的论文摘要,里面提到他们现在是用 STC和FISH方法对4号染色体重新构图,那么旧图的准确率是可以根据新 图估计出来的,我希望韩博士能够提供具体的数据,比如测过了多少样本,正确 率有多高?   韩斌在第二封信中,未回答这些具体的质疑,只指出:   “应该说对物理图的构建我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只是三年来我们使用这张图, 用更多的方法来完善它,虽然它有一些误差,但你无法想象用‘伪造’能造出正 确的BAC-contig(重叠群)来?方法本身的局限和一定的误差和‘伪造’是两 个性质完全不同的概念。”   我再次要求韩斌提供具体的数据,看这张图的错误率高或低到什么程度,才 可以判断是属于实验误差还是人为因素。但韩斌未再答复我的任何询问。             七、其他人的说法   美国德州A&M大学的助理教授张洪斌当时是洪国藩的合作者,也是1997 年洪从国外请去为他辩护的专家之一。张当时举行一次报告会从理论上论证洪的 实验方法是可靠的,被认为是对洪的有力支持。我打电话询问张,现在回顾这个 事件,有什么看法。我们在电话里交谈了大约一小时,但张不允许我引用他的谈 话内容,甚至警告我不准在报导中提到他的名字,否则将会到法庭控告我。   《北京晨报》在2001年8月30日以“中科院副院长陈竺表示洪国藩院 士‘造假’一事失实”为题报导了陈竺对此事的评论。报导说:   “对于洪国藩对水稻物理图所做的研究,陈竺认为是‘功不可没’的。陈竺 明确表示赞成科技界就学术问题展开争论,但不同意某些不负责任的指责。‘科 学研究一般有这样一个规律,一开始有突破,然后再精细化--任何研究不可能 一开始就十全十美。我可以举一个例子:人类基因组早在1995年就有了第一 代物理图,但后来发现它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于是又有了第二代和第三代物理图。 当然,科学家不应满足于某一个阶段的成果。’”   9月5日《解放日报》也报导了中科院院长路甬祥的评论。路院长重复了陈 副院长的话,声称这是他们两人商量后提出的“表明中科院立场的意见”,并斥 责提出不同意见的人是“吃了饭没事干,就做一些损人的事”。   笔者认为,举人类基因组计划为例是难以让人信服的,因为其第一代图谱的 错误率是公开的,并没有高到令人怀疑有人为因素的程度,也没有知情者反映有 伪造的嫌疑。要消除别人的怀疑的最好办法,是公布具体的数据,而不是空泛地 谈论一般规律和做类比。在做深入的调查之前,也不宜轻下结论。如果自己没时 间对此事做更多的调查,那么让吃了饭没事干的人来做,又有何妨?   笔者向几位生命科学领域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征求意见。他们都不愿对此事公 开发表评论。有的院士在信中说:   “我们很多人都认为不能依靠媒体烘炒和一篇不是在高水平杂志发表的论文 作为选举院士的依据;更不能依据一些外国科学家的私人通讯或口头上的一些客 气话来评价科学成果。你们也知道我们在国内说话有许多不便之处,所以恳切希 望你能够继续你的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并望能争取在国内更多公开发表。”               八、问题和建议   如上所述,批评者根据洪国藩实验室工作作风和运作方式不健康,数据分析 存在很多问题,发表的论文未能达到研究人员所认同的标准,发表的图谱错误率 过高、用处小等理由,批评洪在竞选院士之前向上级机构和新闻界发布结果、制 造舆论的动机,甚至怀疑造假的可能。辩护者则认为洪的做法并无问题,但是也 承认当时发布的图谱存在一定的误差。然而,他们却回避具体说明误差有多大, 让人无法判断究竟是正常的失误还是人为的造假。   这个1997年中国最重大的成果是否有问题?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是什 么因素造成的?事件的性质是属于浮夸、失误还是造假?我们在这里介绍了双方 的不同说法,让公众知道对这项曾被广为宣传的科学成果存在着激烈的争论。在 看了双方的说辞之后,读者也许可以自我判断。但是,做为一个专业性很强的争 论和严厉的指控,需要有关部门进行深入的调查,才能得出结论。我们希望,中 国能有合适的科研道德评审机构来专门审核这类指控,并公布调查结论和依据。 2001.9.7. (寄自美国) ◆         郑思群之死和重庆的815运动               ·周孜仁 ·   郑思群,广东潮汕人,早年留学日本并参加中共,曾任著名马列主义哲学家 艾思奇秘书,抗战期间在延安任“抗大”某分校教务长,解放后则一直任重庆大 学校长兼党委书记。行政七级干部。   1966年6月21日,郑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重庆市委正式点名批判,市委 工作组在对其进行了多次内部批判围攻之后,于7月19日将郑押赴松林坡隔离。 时值山城酷暑,路地焦烫灼人,据目睹现场的同学说,老头乱发覆额,形容憔悴, 被人押解赤足而行。10天后,即7月30日,工作组公布郑的“十大罪状”, 正式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再3日后,即8月2日凌晨5时,郑在监护 地用半片剃须刀割喉自尽,颈动脉血喷如注,将白墙壁涂染得鲜红狼籍。事发, 工作组草草验尸、清洗现场并火化,次日,即8月3日,重庆市委宣布郑自绝于 党自绝于人民,将其开除党籍。是日晚,工作组紧急召开全校师生大会,由市委 副书记鲁大东亲自到场宣布该决定并强令师生批判之。   第二天,校园内就出现了大字报,质疑市委并公然为郑思群鸣不平。嚣声既 起,重大校园里压抑已久的敌视市委的情绪便如火之燎原、水之决堤,愈演愈烈, 一发而不可收。   又11天,即8月15日,重庆大学便爆发了轰动全川的“815事件”, 并由此而在云诡波谲的四川文革舞台演绎了长达数年的政治闹剧。   1966年的中国夏天是令人激动又让人心悸的。数不清的“红卫兵”、 “造反派”因为反对校领导、因为打倒老师和“学术权威”而在全国各个角落呼 啸而出。而为一个冤死的大学校长鸣不平并起而造反,重庆大学的“815行动” 大约是一个特例。笔者作为该事件的目击者和参与者,以为有必要把这段历史记 下来。          郑思群之死是815事件的导火线   文化大革命初期,重庆市委及西南局要将郑思群无端揪出来批判打倒,这件 事,在经过几十年风风雨雨、对政治游戏的秘诀已捻熟于心的中国人来说,应该 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毛泽东发动文革,其势汹汹,要打倒这样打倒那样, 西南局和重庆市委不揪一两个“黑帮”出来批判打倒,何以交差?再说,据知情 人事后介绍,郑思群孤高自傲,很不合群,且又在无碍政局的教育部门为官,干 掉他确实轻而易举。郑自然就成了被抛出来作政治牺牲品的最佳人选。遗憾的是, 1966年重庆大学的热血学生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对共产党崇拜备至,对共 产党的干部崇拜备至:尤其郑思群。郑平时不苟言笑,身材瘦而高,满额皱纹记 录着令年轻人羡慕不已的光荣历史,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位典型的革命家形像。   而这位近乎神样的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偏偏对年轻娃娃平易得异乎寻常,他 从不摆架子,不骂人。上课时,同学们会看见他悄悄坐在后排听讲,有时还掏出 手绢擦拭玻璃窗上的灰尘。到食堂巡视,他甚至当着学生的面,把掉在桶边的饭 粒从地上捡起来吃掉。电机系67级有位同学叫郑志胜,家穷没钱买鞋,就赤脚 上课,正好遇上校长了。是在五教学楼阶梯上。校长问他为何不穿鞋?问他在哪 个系?哪个班?第二天,象奇迹一样,一个十分和蔼的陌生人便来到郑志胜的寝 室,给他送来一双崭新的解放鞋:他很快知道了,这位陌生的送鞋人,就是校长 秘书。文革中,郑志胜因多起血案牵连而被监禁十余年,出狱后两鬓斑白,万念 俱灰。我曾问他:当年,你何以要如此铁心死保郑思群?如此狠心毒打工作组长 余跃泽?并最后参加815造反?他眼神木纳,沉思良久,极其认真地回答: “就为了那一双鞋呀!”   郑思群在少不更事的娃娃心目中既然创造了如此形像,他的冤枉和屈死对大 学生的神经中枢将会带来难以承受的刺激和反应,就不足为怪了。              从617到619   重庆大学的文革和全国同步。从1966年6月1日北京大学聂元梓的大字 报为发端,全校“停课闹革命”,半月多混乱愈演愈烈。6月17日这天黄昏, 正当学生们在校园里热热闹闹张贴大字报,批判北京的“三家村”和与之对应的 本校文化工作主管:校党委宣传部长邓时泽及团委书记刘稚民,学生三宿舍门前 突然出现了一张耸人听闻的大字报,该大字报在提出几个捕风捉影的疑问之后断 然宣布:《以郑思群为首的校党委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黑帮!》,文章既 出,很快便被惊诧万分的学生围得水泄不通,而大字报的作者之一,冶金系四年 级学生佘国华,趁机跳上三舍前一棵榕树的石台上大发演讲,重复大字报上那几 条的捕风捉影的疑问,反复号召大家对郑思群黑帮,要“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佘毕业后分配四川乐山大渡河钢厂,后官至该市市长、四川省经委主任。据和他 共过事的同学说,几十年官宦生涯,权力所及,他对校友们很够义气的,包括反 对过他的同学。他说话舌头有点大,口齿不清,笔者当时挤在外围,只听见他不 停地喊叫:“狠狠地假!狠狠地假!”这份耸人听闻的大字报,虽然纯系空穴来 风,但事情发生在全校学生均处于群体无意识的背景下,其煽动效果却是很可观 的。那一夜,整个学校被搅翻了天。有人认为,既然校长都是黑帮,整个学校岂 不已危若垒卵?于是一群一党地冲到学校武装部,要夺取枪支保卫学校;动力系 食堂门前,学生们扛出饭桌搭成高台,笔者去时,正好看见该系67届学生周兴 福站在台上痛心疾首地发表演讲,他反复号召:“同学们哪!大家快回到自己的 系班去呀!你们看这么乱糟糟的!怎么搞文化革命呀!”那动作和口气,很容易 让人想起抗日时期北平的救亡青年(周为人为事颇多热情且多谨慎,曾任《815 战报》主编数月,毕业后曾因此而险遭算计,最后有惊无险。担纲四川省火电建 设二公司总经理,工作成绩一直斐然业内)。机械系二年级七个学生还连夜徒步 进城,要求市委书记任白戈接见。那天晚上重庆大学真正的舆论热点是佘国华所 在学生五宿舍。几乎各系各班都有学生涌到他房间要求公布郑思群黑帮的确切材 料,人太多,以致该宿舍的学生不得不派人举着棍棒把守大门,问明来人身份和 政治面貌(家庭出身、党员或者团员)方可放行。   文革开始以来,这个第一次把校园搅得如此热闹的事件,叫做“617事件”。 事件本身很快就露出了许多破绽:617当晚,佘国华就被前来走访的同学追问 得无以对答,只能无可奈何地搪塞道:四十八小时之内,保证向大家公布郑“黑 帮”的“钢鞭材料”。其次,有人发现,大字报的五个作者,全是校团委和校学 生会的干部。于是不能不让人怀疑:这篇大字报的出现,是不是宣传部长邓时泽 及团委书记刘稚民“金蝉脱壳”,为保护自己而让佘国华等人写这张大字报以将 祸水他引?   最先提出疑问的恰恰是佘国华的中学同学、后来815运动的主要发起人之 一吴庆举。吴系机械系67级学生、时任校文工团乐队队长。重庆大学党委宣传 部非常重视文体工作,故而让各系各班的文工团员和体育队员全部集中居住。那 时候学校内部交流很少、消息闭塞,文工团员和体育队员的集中居住从客观上造 成了一种可能:将全校的信息在这儿迅速集中并加以发散。重庆大学的造反派领 袖多出在文工团和体育队,就顺理成章了。(除了文工团的吴庆举,后来成为 815总头目的周家喻,是羽毛球队的队长)6月17日晚,吴庆举到冶金系宿 舍质询佘国华回来已是深夜。当时我在文工团美术队任队长,住吴的隔壁。吴满 面红潮地找到我,非常冲动地说,该大字报明显是个大阴谋。他说佘绝对没有任 何资料,等到四十八小时拿不出东西,我们必须起而揭露之。当天晚上,便由我 执笔,起草好了一篇大字报,题目是:《千万,千万,千万警惕更大的阴谋》。   对于吴庆举和我,6月18日是很难熬的一天。我们跃跃欲试,急于向全校 同学公布我们的新发现,可我们又必须等待48小时的到来。更要命的是:佘国 华的大字报事实上已经把晕眩中的大学生的革命歇斯底里触发起来,困惑而激动 的年轻人整日价都惶惶串联,整个学校躁动不安。月初,市委曾派有一象征性的 工作组进校“协助校党委领导文化大革命运动”,618当天中午,为稳定局势, 市委急急忙忙宣布直接由工作组代行党委职权。此举顿时让舆论大哗。是日晚, 无线电系学生在一教学楼前自发集会,宣布校党委和工作组都是黑帮,必须通通 打倒、赶走,由学生自己闹革命。大会派人去邮局及当地驻军7788部队联系 向北京发电,请求中央直接派工作组来校,均遭发电人拒绝,于是连夜在校内进 行示威游行,汹涌澎湃几至天明乃止。   那一晚,我、吴以及文工团和我们观点一致的学生也通宵未眠。我们看见无 线电系的同学在宿舍外喧嚣而过,心情极其复杂紧张。佘国华承诺的48小时早 已过去,他的“钢鞭材料”显然是没有了。但是,如果我们在目前这种气氛下贴 出为郑开脱的大字报,显然是逆流而动,其结果会不会和佘国华本人一样,遭致 全校同学的反对甚至于围攻呢?年轻人的偏执和自尊使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求 有更多人和我们共担风险。游行队伍过去,我们马上拿着那份“警惕更大阴谋” 的大字报征集签名,开始,只在文工团内部秘密进行,后来,美术队队员代玉松 (现四川理工大学教授)自告奋勇,主动回到他所在的电机系宿舍挨户敲门,象 地下工作者一样宣传观点,征集签名。代为人忠厚本份,不善言辞,但那一晚, 他很快给我们征集到几十个同盟者,使我们对他都刮目相看,也使我们信心大增。 天将破晓,我们壮着胆将大字报贴上一块木板,然后横架于九舍和二、三舍之间 的路的正中:这是学生们吃早餐必经之地。我们便躲在房内窥视动静。不久曙色 放明,打早餐的同学果然很快聚集在木板前叽叽咋咋,不少人还当场取出钢笔批 注:“坚决支持你们的观点!”“我们受骗了!”“找佘国华算帐去!”   我们于是以胜利者的身份从宿舍里走到了大字报前,得意洋洋地公开自己的 观点。   整个学校局面又转向了。被嘲弄了的同学于是纷纷走访佘──这间斗室又成 了新闻热点。不过,佘国华却逃遁了。若干年后,吴告诉我,佘是他帮助藏匿的, 地点是废弃的校办钢厂的楼上。佘的室友无法招架纷至沓来的质询者,睡觉时候 也不得不在自己的身上盖一张纸,上书:我不是佘国华,请不要叫醒我!既然大 家已经认同倒郑事件是宣传部和校团委合谋的一桩诡计,水落石出,顺理成章的 结果当然是大家回过头来,继续对邓时泽和刘稚民进行革命大批判。当时我刚好 以优异成绩作完毕业设计,心中曾经窃想:这下好了,等到邓、刘倒台,重大的 文革就该胜利结束,我们也就该桃飞李散,到社会主义的建设岗位去报效祖国了。   我们根本不知道,十年动乱才刚刚开始呢!        市委想借刀杀人 没想到反而引火烧了自身   617和618,都有同学找市委上访。笔者不知当局意图,但,如果本文 开始提出的假设成立(即西南局和重庆市委想趁机翦除异己,同时也向中央交差), 那么,这个时候对郑思群动手,应该是水到渠成了。于是在1966年6月21 日,《重庆日报》头版头条正式刊登了重庆市委关于让郑思群停职检查并派工作 组进驻重大的决定。22日,市委副书记辛易之亲率以副市长余跃泽为组长的高 规格工作组开赴重大。23日全校大会,余踌躇满志地发表演说,声称这次他到 重大,就是来支持革命师生,来揪“郑思群黑帮”摸“郑老虎”屁股的。余跃泽 在市里分管财贸商业,营养充足,胖,说起话来中气极足,一付志在必得的神情。 他当然没想到这儿恰恰成了重庆市委的“滑铁卢”。   6月21日以来发生的情况再次把学生们搞懵了。不是才弄明白所谓“郑思 群黑帮”是某些人的阴谋吗?为什么市委甚至西南局都跟着起哄了?伟大领袖毛 主席教导我们:一切结论只能产生于调查研究之后。市委工作组下车伊始,什么 情况都没有调查,为什么就匆匆忙忙宣布郑思群是“黑帮”,这中间莫非又有什 么阴谋?于是,质问《重庆日报》、质问工作组的大字报再次蜂拥而至。在报纸 上表态拥护市委决定的“左派”学生(这些学生后来一直成了工作组倒郑的中坚 分子)受到普遍奚落。工作组驻地成了同学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办公室主任孟 凡均显然是个精明能干之辈,但每天面对满屋子能言善辩、把毛泽东语录背得滚 瓜烂熟的大学生,他除了用一些历史暗示对无知的年轻人进行威胁恫吓外,实在 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工科学生在工作组大门口贴了一幅对联非常有名:       曲率半径处处相等       摩擦系数点点为零       横批:又圆又滑   工作组一再要求学生们把斗争矛头对准校、系两级领导,而到现在为止,学 生们的矛头偏偏对准了市委及其工作组本身了。工作组成竹在胸。他们有理由相 信这次动荡不过是过去某次政治运动的翻版而已,面前这些个跳得很高的糊涂虫, 很快就会明白共产党在1957年使用过的手段:“引蛇出洞”“后法制人” ──到时候,他们哭还哭不过来呢。他们抓紧在学生中“依靠左派,团结中间派, 孤立右派”。7月4日,余组长召开全校团干部及左派学生的秘密大会,会上, 他再次重申必须集中火力对准校系两级干部,同时大义凛然地宣布:重庆市委是 高举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坚强堡垒,书记任白戈是坚强的马列主义者,是经 过考验的好班长!任何怀疑都是错误的!反动的!演讲说到激昂处,他拍案而起, 险些把茶杯震翻在地。   余当时肯定确信他的恫吓足以大收奇效。不料中央偏偏马上和他开了个玩笑: 在他谈话后的第三天,即7月7日,《光明日报》的署名“穆欣”的大块文章 (题目大约是《“国防文学”是王明机会主义的口号》)发表了,文章在两条注 释中明确定义:任白戈是“大黑帮”周扬的“另一个追随者”。毫无疑问,这篇 文章对感觉良好的重庆市委不啻是当头棒喝。以后的事实披露,这篇文章下来不 久,和任白戈关系极铁的西南局书记李井泉即将其以“海外侨胞”的身份隐匿乡 下去了──这是另一个故事。且说在重大校园,该文章无疑是对深受压制的“一 小撮右派学生”的极大鼓舞。反郑和反市委两种政治力量的对比再度出现新的平 衡。要想在学生中大张旗鼓地进行“批郑”既然困难重重,工作组只好在内部抓 紧施压,不断组织可靠的“左派”对郑进行轮番围攻。   客观地说,文化大革命到底要干什么?老于世故的市委领导和年幼无知的学 生娃娃一样,都是一群白痴。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那就是毛泽东。他于7月 16日在武汉畅游了一番长江之后,于7月18日回到北京,次日便批评派工作 组是错误的,说运动搞得冷冷清清,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其后,毛精力充沛、 没日没夜地听汇报、发指示,不断给当时在北京老老实实主持工作的刘少奇施压。 毛给清华附中红卫兵写信,支持造反,甚至直接写大字报,指责刘和“从中央到 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 意见,实行白色恐怖……”面对咄咄逼人的进攻,刘少奇只有节节败退一法。7 月29日,北京“新市委”在人民大会堂召开首都大专院校和中学文革积极分子 大会,正式传达毛指示:撤消工作组。刘不得不灰溜溜地在会上承认错误,说自 己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革命怎么革?我老老实实回答你们,我诚心地 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我想中央其他许多同志也不晓得”山雨欲来,重庆市委 应该有感觉了,他们显然想趁远在西南的学生娃娃还没弄清底细,抓紧时间给自 己的工作组打一个完美的句号,然后体体面面打道回府。对郑的迫害开始提速。 工作组调兵遣将,新增队员200余,确保每个班均有人严守死守,督师批郑, 他们放出风声:“谁还对郑思群抱有幻想,谁就是立场问题!”。其时,郑已被 押赴松林坡顶原苏联专家招待所看管,日日由左派学生批斗,行前,全身被搜, 赤足而行,仅容带《毛选》一册。郑恰恰将半片剃须刀夹带其间,上山了。   7月28日,工作组正式公布《关于郑思群同志的材料(初稿)》的审查材 料,发全校革命师生批判。该材料采用无中生有、无限上纲的手段为郑罗致了所 谓“反党反社会主义十大罪状”。原来校任教的苏联教授离渝返国,学校按礼节 每人赠送校园风景照一册,亦在材料中被认定为郑“里通外国”的间谍铁证,其 余“罪状”之荒唐,就可见一斑了。这样的材料不可避免地又在学生中遭到质疑 和对抗。   毕竟工作组经营日久,“左派”行道,满校高压,诺大个重大,已经没有多 少人敢发杂音了。高压气氛,至郑的自杀到了顶峰。   郑是8月2日早晨5时自杀的。但学生们十几个小时后才得到消息。正在晚 饭,采矿系同学李远旭突然冲门进来,大呼:“郑校长自杀啦!”全室顿然惊骇, 继而呆木,继而悲戚万端。同学们停饭叹息,有人还痛哭失声。年深日久,笔者 已无法准确记起那一天晚上学校发生的所有细节,而我自己干的一件事情却清晰 如昨:同学们都已酣然入睡,我却独个儿愤激难平,伏案急书,匆匆给西南局及 书记李井泉写了一封状告重庆市委及工作组的信。信毕已近子夜,我还急急敲醒 了邻屋的吴庆举。看完信稿,我满以为他会起而应合,义无反顾的和我从容前行, 与工作组血刃相博。出乎意料,吴非常紧张地把信叠起来,塞还给我,说:“快 收起来!快收起来!这样做太危险!”   我无话可说。第二天,我一人上街,把信付了邮。这已是1966年8月3 日的事情。那天校园里特别清静。重庆市委仿照北京规模,在市中心的重庆人民 大礼堂召开全市大专院校和中学文革积极分子大会,正式传达毛的指示,还有刘 少奇关于“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等讲话。重大每班选派三人前往。有点暴风雨 前的感觉:整个学校都停了摆,很清静。很快,闪电果然挟狂风骤至。开会的代 表还没有回来,消息先到学校了。还是李远旭冲进寝室报告的。李,采矿系三年 级学生,美术队队员。他是著名的消息灵通人士。《毛主席语录》的第一个手抄 本是他传来的,前面说到的佘国华大字报也是他最先传来。他的发语词都是“惊 人消息!惊人消息!”。那时午饭刚过,火炉山城毒日当头,走在水泥地面如行 炮烙。我们美术队几位学生憋不住激情如沸,全都光着脚丫就跑到二舍前的马路 上写标语,一边铺纸一边写,四句话:“拥护党中央,拥护毛主席,赶走工作组, 自己闹革命”标语的轰动效应没维持多久。下午开会代表回校,所有谜底便已揭 晓,重大的文革故事显然应该翻到新的一页了。只是,固执的市委工作组──拿 当时流行的话说──还不想轻易退出历史舞台。这场莫名其妙的斗争注定还要演 下去,而且愈演愈烈。             815事件山雨欲来   8月3日晚,吴庆举非常着急地找到我,问:“你那封信的底稿还在吗?” 我说在。他说行:“时机成熟了。抄成大字报,公布出去!”大字报题目是: 《就郑思群自杀事件给西南局、李政委的一封信》,由吴和我联合署名。文章张 贴出去已过熄灯时分。学生们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兴致勃勃地用手电筒照看、 议论。几十个黄色光影在大字报上你追我逐,刹是热闹。第二天一早起床,二舍 和九舍之间的路边已一字儿排开体育队好几份杀气腾腾的响应文章。其中一篇的 标题我还记得清楚:“我们要怒吼一声:郑思群事件必须重审!”接下来,各系 各班的大字报也如潮再起,直扑工作组。市委马上还以颜色。当晚,工作组紧急 召开全校声讨大会,由市委代书记鲁大东代表市委宣布开除郑思群党籍,接下来 将所有学生领回各自班级强行表态。同时连夜组织“左派”写拥护市委决定的大 字报。   这些努力已属徒劳,无非再给大学生对失败者的嘲笑增添一些笑柄而已。大 家已经不满足于在工作组驻地来几张漫画、几副对联或者打油诗,不满足于把余 跃泽、孟凡均弄出来围攻挖苦一通。有好事者从松林坡现场侦察回来,突然暴出 一大堆只有福尔摩斯才能够解答的疑团,推论是:郑思群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罪魁祸首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工作组!   于是同学们纷纷涌向松林坡,在专家招待所附近的墙壁、草坪和石阶上到处 查找疑点,有人爬上围墙,说是发现了血迹,于是把长满青苔的砖头撬回去,用 报纸小心翼翼包好,准备送北京交党中央备查。为保护自杀现场,同学们完全不 经意地便形成了某种组织,松林坡成了全校的政治中心。许多人自觉地昼夜轮流 值守,有的负责与市委、市公安局进行交涉,有的则做些筹款工作以备不时之需。 这个行动的领头羊,就是吴庆举。吴后来成为815事件的发起人,算是水到渠 成了。那几天,随时都会从松林坡上传下些耸人听闻的新进展,每一条新消息都 足以把重庆市委确定为刽子手。工作组虽然根据市委指示还在重大赖着不走,但 对于学生们日复一日浪潮似的猖狂进攻,完全一筹莫展。   这儿,笔者要补充一件几十年一直沉积于心的往事。正是大夥儿在松林坡钻 头觅缝搜索工作组实施谋杀计划的蛛丝马迹时,8日下午,我和采矿系学生蔡增 其秘密潜去市委党校走访了郑的夫人、该校副校长吴耕书。吴听说重大学生,便 称病不见,而我们则坚持不见不走──最后,她妥协了,让秘书把我们领进了她 的办公室。吴非常谨慎地把门窗严闭,这才开始同我们对话。我首先出示了郑思 群“十大罪状”的抄写件并自报家门,迫不及待地说明我们的观点及同学们保郑 的凛凛决心。年轻人的幼稚和真诚显然把老太太征服了,那天下午,她公然簌簌 地向两个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说了许多在当时看来十分危险的话。这些话如被告 发,她的政治前途将十分可怕。   我们当然希望她能证实他的丈夫死于谋杀,因为在工作组公布的材料中曾提 到:将郑押赴松林坡隔离前,曾让他们夫妻有过一夜团聚。而8月2日上午,工 作组通知吴回校告别丈夫遗体,却被吴明确拒绝。我们以为,老太太对郑的死因 一定有足够的判断依据。不料老太太非常肯定地对回答,听工作组通知说郑自杀 身亡,她就毫不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我相信他肯定是自杀了。”她说。这个武 断的结论使我们大失所望。不用再追问,她很坦白地告诉我们,和郑诀别那一夜, 他俩都彻夜未眠。郑对她发了很多牢骚。郑说他把政治看透了。郑说彭德怀、黄 克诚这样战功赫赫的人都要批就批要整就整,我算得了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还说了苏联对斯大林焚尸扬灰和其它一些共产党史上让人齿寒的、我们这两个 刚刚走进政治幼儿园的大学生听闻或不曾听闻的故事。末了,她劝我们:你们还 年轻,政治斗争复杂得很呢!你们就少过问吧。那些日子,大学生目空一切,头 脑发热,以天下事为己任,可面对老太太消极厌世的教导,竟无话可说。我和蔡 相约:为了保护老太太,也不至于给学校里对工作组的斗争带来影响,我们把对 吴耕书的访问以及她的谈话瞒下来──一瞒就瞒了几十年,直到现在,我们自己 都已年迈。   事实上,运动到了那一步,郑是自杀还是谋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反正仇恨 已被激化,狂热已被点燃,动乱已如流水下滩,不可阻挡。8月8日晚,中共中 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十六条)在广播里宣布,校园一片欢呼。 更大的动乱正式开始了。原来,市委曾通知工作组于8月5日晚24时撤除,后 不知何故又宣布无休止延期,只是将办公地从党委小楼撤到七教学楼,致使七教 楼又遭到学生们好些天的奚落和围攻。十六条公布当天下午4时,工作组却悄然 遁走,撤了个精光,学校顿然成了真空。学生们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痛快和自由。 他们可以大闹天宫了。   清华附中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一论”“再论”“三论”的传单在校园 里四处挥洒,造反歌大行其大道。批判邓时泽和刘稚民的文章当然要继续做下去, 只是他们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更重要的是,欺负学生近两月时间的工作组及其后 台:重庆市委,他们有那么多极具刺激性的事情等待学生们去凑热闹哩。而要解 决市委的问题,单单靠重大一个学校显然不行。于是6月18日晚上无线电系彻 夜游行时提出过的命题重新被提出来,那就是:杀出校门,打向社会!毛泽东不 是教导过吗:青年学生不和工农大众相结合,只会一事无成。   8月12日晚上,已经初尝领袖滋味的吴庆举又找到我,商量到外校串连的 事。重庆的大专院校,离重大最近的是建工学院,当然该第一个去串联。于是定 下来,让我连夜起草一份大字报。大字报摘要如下: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多么幸福,多么振奋啊!     我们最最敬爱的党中央公布了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制定了关于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纲领,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在首都会见了革命群众……     这一切啊,怎么不叫人欣喜万分,热泪横溢,斗志高昂!让我们振臂高   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毛泽东思想阳光照耀下,目前,我们学校“万马齐喑”的局面打破了!   敢于革命、敢于斗争的同志们站出来了!千万张大字报,象狂暴的旋风、怒   吼的排炮,在揪出学校牛鬼蛇神,深入揭发校系两级的同时,对于以余跃泽   为首的市委工作组一月多来的许许多多违反毛泽东思想的错误言行,对于三   十年代周扬的积极追随者任白戈在六十年代兜售的大连黑货,对于《重庆日   报》1962年纷纷出笼的大批毒草,进行了无情的轰击和严肃的批判。     毛主席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   话:造反有理”。     要革命!!要造反!!那就顾不上几个坛坛罐罐。老一辈打天下,抛头   颅,洒热血,咱今天为无产阶级保江山,就要敢于迎困难、担风险!有毛主   席领路,有共产党撑腰,还怕什么?!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他们并没有   什么了不得的力量。在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面前,他们越抵抗,他们就只能   完蛋得更快!失败得更惨!是革命的海燕就要敢于顶风冒雨展翅高飞!是痞   种,是混蛋,就钻进你那个人主义的蜗壳里去吧!……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多高职务,多大的权威,多老的资格,只要   你反对毛泽东思想,我们都要批判!都要打倒!!毫不留情!!!一个都不   例外!!!     ……让我们永远永远跟着毛主席,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   稿子拟好,又让文工团戏剧队毛笔字写得最棒的刘锡玉正楷抄好。题目是: “致全市大专院校革命师生的一封公开信”。在群众组织编写的“文革大事记” 上,这份公开信曾被吹捧为“轰动山城第一炮”“重庆市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 报”,后来开会游行,有好事者还把它抄得老大,抬在队伍前面开道。8月12 日晚上,我们对此全无所想。   第二天吃毕早饭,大字报就由戏剧队、舞蹈队和美术队的一些热心分子拿去 铺在三舍门前的路上征集签名。大字报后的空白处签满了,又接一张纸继续签, 完了,又继续铺纸。签名的人太多,纸张从三舍门口铺去,一直到民主湖还在继 续延伸,足有百米以上,签字的人数很快上升至数千。事前,我们只是打算几十 个人到建院把大字报贴上就完事,没想到声势一搞就这么大,我们都有点不知所 措。好在,那几年政治活动多如牛毛,开会游行多如牛毛,好些年级的学生还去 部队作过为期不短的军训,开展大型活动的纪律准备和道具准备完全没有问题, 于是有人提议:让乐队的同学把铜管乐器统统拿去广场耀武扬威地吹起来!所有 签名的人一齐开出去!   这一招真灵!几千学生很快就举着毛的画像和语录牌从四面八方涌来,按系 按班整齐有序地排好了队伍,文工团的学生临时又赶写了些“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之类的大标语,整个排场就很像一回事了。这就开出去,开进了建工学院的校园。 建院毫不设防,重大学生如入无人之境──确如无人之境:该院的工作组还把学 生关羊一样全关在房间里学文件。对这一帮天外来客般的不速之徒,循规蹈矩的 学生只敢把头伸出窗外去偷窥片刻,作一番无奈的感叹。重大学生在兄弟学院顺 顺当当走了一圈,只在建院广场草草举行个仪式,自拉自唱地把公开信念一通, 便得意洋洋地打道回府了。回得重大,余兴未尽,顺手捎带又把邓时泽、刘稚民 无辜地带一回高帽游一回街侮辱一番,串联行动胜利结束。   这就是所谓的重庆813革命行动,815行动的预演。需要补充的是,事 件当天下午,在文工团戏剧队的房间里,由吴庆举召集了一个总结会,各系都派 代表参加了。笔者还记得的,体育队有周家喻、冶金系有熊代富、查正礼、电机 系有黄顺义:这几个人,后来便成了声名显赫的815战斗团的主要领袖人物。               815事件记略   813第二日是星期日,闹事之后,正好美美睡上一天。事情当然不可能这 样。拿当时林彪的话说,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闹得资产阶级睡不着觉,无产阶级也 睡不着觉。813当天晚上,建院一个叫何德林的学生就颤颤巍巍潜来重大对我 们表示感谢还要我们帮忙转交告状材料(何现为云南省设计院高工),好像我们 这么一闹,就已经升格为党中央代言人。对方寻找地下党一样的急切和巴望使我 们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第二天,重庆师范专科学校干脆来了一帮。他们自称 是该校惨遭党委压制的两个战斗队“排炮”和“轻骑”的代表,要求我们声援。 我和吴庆举是在九舍门外的地坝里和他们进行座谈的。对方为首的唐忠明是该校 中文系学生,口才极好,后来成了该校造反派的一号领袖。座谈会后吴马上把前 一天总结会的各系代表约来文工团议事。有813经验,搞这种活动应该是轻车 熟路了,很快制定好第二天行动计划,然后便各自回系分头行事。   我的任务是去师专和校当局联络,安排场地茶水诸项事宜。接待我们的是一 位女士,姓名已不详,是师专所谓“文革领导小组”的组长。女强人态度强硬, 拒不接待,我方挟势凌人,胡搅蛮缠,吵架至深夜,最后不欢而散乃归。回校后 接着抄写大字报、印传单,又把那份后来被称为“轰动山城第一炮”的“公开信” 抄写一遍,事毕已东方既白。原先估计事情与813不会有何差异,无非游行一 通就万事大吉。   怠倦难支,我干脆卧床恹恹地酣睡起来。   待中午一觉醒来,发现同学一个都没回来,知道出事了。匆匆赶去师专,没 进门,就觉情景不祥。原来,对方既已知道我们将前往闹事,也连夜作好准备。 学校大门口的马路上,用石灰水写满杀气腾腾的大标语:“我们不要救世主!” “重大一小撮右派滚回去!”“誓死捍卫党的绝对领导!”云云。校园内更是喧 声如沸,混乱非凡。操场中间红旗标语乱摇一片,重大学生窜动其中,歌声吼声 雷涌瀑响。场地四周则全站满师专的学生和不知哪儿请来的工人,一派虎视眈眈, 冲突随时有一触即发之势。山城八月,气温达38摄氏度。大家在烈日暴晒下对 峙数小时而毫无退意,其情势之爆裂,现在想来,尤让人欷嘘!   先是,师专曾企图阻止闹事学生入校,可毕竟重大人多势众,阻止不得,只 好退守回去,围在操场四周起哄,并多约些工人前来助威。我开我的会,你起你 的哄,本也可相安无事,后来就出了一件小事:那时候,双方本来就都想寻事, 任何一点火星都足以惹得大火燎原,这小事情自然马上就闹成大冲突了。情况是: 操场前面一幢办公楼正在修缮,重大学生就想把毛主席像挂上楼前的脚手架,师 专方当然反对,施工工人遂被人驱前阻止,于是冲突在脚手架便开始发生,全场 由此大哗而且双方的争辩对骂很快提升到对毛主席、对毛泽东思想、对文化大革 命的政治感情、政治立场的高度。攻击愈演愈盛而显然不可能有结果,党中央太 远,只好先找市委断个公道。重大有个摩托队,车不少,行动很机动的,跑了多 次,市委领导坚辞不出。事情就一直僵持下来了。这就是我赶去师专时发生的情 况。事情一直到晚上,双方学生还不依不饶。已是下班时间,前来看热闹的工人 和市民如赶庙会,越聚越多,如果市委不解决,局面将更难收拾。市委副书记辛 易之临危受命,硬着头皮来了。重大学生当然要他宣布这是革命行动,师专当局 当然要他表态为反革命行动。事实是:文化大革命到底要干什么,市委副书记当 时也绝对蒙在鼓里,他能表什么态?装聋作哑顶牛顶了几个小时,顶得重大的学 生们实在没耐心了,行动只好无果而终,各自打道回府。   队伍撤回学校已是深夜,而重庆大学却无人入睡。《辛易之是屠杀群众运动 的刽子手》《打倒重庆市委!》之类的大字报,从那一夜开始,就开始向诺大山 城,铺天盖地地蔓延而去。其后十年,重庆再无宁日了。                两点结论 (一)815作为内地红卫兵运动的一种典型,和北京有明显的不同。北京的红 卫兵运动最早几乎都由高干子女(尤其是师大女附中、北大附中、清华附中等校 的高干子女)发动,其心理根源首先是封建贵族思想诱发的畸形优越感,如子承 父业(即所谓无产阶级江山接班人)、血统高贵等,其次是社会和学校多年的阶 级斗争教育培养的仇恨心理。这两种心理一旦纽合,一有条件,马上就膨胀为破 坏性极强的暴力倾向和打倒一切的歇斯底里,动不动就要“滚他妈的蛋”就要 “红色恐怖万岁!”就要“砸烂谁的狗头”“抽谁的狗筋”“拔谁的狗皮”;内 地的运动则多由大学生发起,理性的东西更多一些。很多资料证明,参加文革的 大学生很多都参加过65年66年的农村“四清”运动,对毛泽东所说社会主义 时期资本主义复辟的主要危险来自党内,即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已经有相 当印象,因此一旦参与文革,虽然不知道毛具体要想搞掉谁,但把矛头对准党内 当权者,这一点心理上和行动上都是明白的。到社会上去乱打乱砸的事情,包括 残酷折磨迫害无辜教师、平民的事件,相对少得多。 (二)文革发生绝非某一人意志即可所为,也不是单靠学生即可所为,既然是全 国全民族的动荡,既然是长达整整十年的动荡,当然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郑思 群和重庆市委的长期不和,风吹草动,便将厮杀,当是815发生的背后原因之 一。而据笔者后来几十年漫长岁月所调查的更多资料证明,之所以有那么多工人 卷入,那更是因为解放十七年来,官僚阶层和民众之间的矛盾,有地方有时候已 到一触即发的程度了。毛泽东既然要站到天安门城楼上去挥手一呼,大曰造反, 全国上下,焉会不反?如潘多拉之瓶,既然塞除瓶倾,魔鬼已出,毛泽东自己也 很难控制了,耿耿十年,焉能不乱──直至于毛本人含恨而逝乃止。 (寄自中国大陆) 【网粹】∽∽∽∽∽∽∽∽∽∽∽∽∽∽∽∽∽∽∽∽∽∽∽∽∽∽∽∽∽∽∽ ◆            红楼三折(旧曲新编)                 ·张在云·               一、黛 玉 葬 花 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花袭人。 时间:暮春某日中午。 地点:大观园内沁芳桥畔。 (幕启:贾宝玉慢慢地走着看《西厢记》,似有兴奋之色) 宝玉:好呀!(唱) 小焙茗办事情伶俐勤快, 他把这《西厢记》买进府来。 观此书不由人越看越爱, 好文章被斥责大不应该! (白)嗨!这样好的书,竟被人视为淫词邪说,禁止观看,真真岂有此理!(宝 玉又专心低头踱步看书,忽然一阵狂风吹来,他抬起头来看着被纷纷吹落的无数 花瓣,触景生情,勾起了无限惜春之意)唉!好大的风啊! (唱): 恨狂风不留情无端蹂躏, 满园春吹成了一座愁城! 花满天凌风飘落红成阵, 牡丹谢芍药恐海棠骇惊; 看杨柳垂着头何等苦闷, 红桃花暗悲泣满脸泪痕。 林妹妹平素间惜花如命, 却为何不见她收拾落英? 望落花撒满地辛酸不忍, 我不免权代她埋葬花魂。 (白)林妹妹不知又与我生了什么气?这几天总不理我,也不见她到此葬花,观 看这落花狼藉,好不触目惊心,我不免回转怡红院取来花帚,收拾一番。(将 《西厢记》揣于袖中,下) 黛玉:(内唱) 一片花飞灭却春── (肩荷挂有纱袋的花锄愁烦地上,接唱) 阶前愁煞葬花人! 落英飘得满曲径, 沾人衣襟似有情。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心不宁。 寄语群芳休含恨, 同病相怜倍伤神! 侬已为你造花冢, 荷锄葬花埋香魂。 (扫落花,装纱袋,唱《葬花词》)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残。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漂泊寻觅难! 鸟语无言花自羞, 花魂鸟魂总难留。 愿侬此时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天尽头, 未如锦囊艳骨收。 质本洁来还洁去, 休教污淖陷渠沟。 (贾宝玉持花帚暗上,猛看到林黛玉已来葬花,便惊奇地在暗暗观察她的一举一 动,听到《葬花词》大受感动,为之发呆) 黛玉:落英填满纱袋,待我携去花冢将它埋葬。(走至花冢旁,伤感地)花冢呀! 花冢!但见你一堆香土,青毡满地,触景生情,好不伤感人也!(边葬花边唱) 侬今葬花人笑痴, 谁人葬侬待何时? 一朝春去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贾宝玉听到此,如同雷击电掣,不觉恸倒在山坡上,花帚抛在地上,痛哭起来) 黛玉:(一惊)啊!……人道我痴,难道还有一个比我更痴的不成?(回头见是 宝玉,生气地)呸!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唉!(叹了口气,欲躲 开他走去) 宝玉:妹妹慢走!(黛玉站住,却不回头看他)妹妹见了我,不理不睬,抽身便 走,是何道理? 黛玉:(仍不答言) 宝玉:愚兄若有不是,得罪妹妹,你就该言讲明白,为何不理为兄? 黛玉:(更不答言) 宝玉:(上前)请讲呀! 黛玉:(反背过身去,不理) 宝玉:我同你说一句话,你听不听? 黛玉:你讲! 宝玉:(见他开言似有喜色)两句呢? 黛玉:呸!(回头欲走) 宝玉:(长吁短叹地)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黛玉:(回过身来,不服气地)当初怎么样?今日又怎么样? 宝玉:妹妹呀! (唱) 想当初妹妹你家遭不幸, 扬州城病逝了妹的双亲。 老太君命琏兄把妹接请, 妹不辞千里路来到帝京。 自从得识妹妹喜之不尽, 兄妹们青梅竹马两相亲。 两小无猜多欢庆, 形影相伴不离分。 妹妹欢喜兄高兴, 妹妹生病我焦心! 到后来我和妹妹都长大, 一往情添友情增。 姐妹们自把大观园来进, 潇湘怡红倍相亲。 春日里在花前饮酒行令, 或采花或扑蝶挽手同行; 夏日里避炎暑同把茶品, 或乘舟效渔人桃林问津; 秋日里姐妹们颇赋诗兴, 又赏月又吟诗热闹纷纷, 有时间兄作诗妹来和韵, 妹抚琴唯有兄善解琴音; 冬日里在林园同赏雪景, 或邀妹坐火旁促膝谈心。 兄遭笞你一日三遭勤探问, 你为兄受责罚义愤填膺! 妹待兄可算得情切意恳, 兄待妹也可算剖腹掏心! 实指望与妹妹相亲相敬, 谁知你中道来生分! 三朝四夕不理我, 远而避之是何因? 倘若为兄得罪你, 就该对我直言明! 纵打兄纵骂兄绝无怨恨, 不开言不吐语才是闷人! 贤妹妹量如海心似宝镜, 切不可因小事以疏大亲。 若为兄薄待你死于非命── (夹白):妹妹呀! (接唱): 兄纵死也是个屈死的冤魂! (黛玉听了十分感动,难受,不觉淌下泪来) 宝玉:你怎么哭起来了? 黛玉:我何曾哭? 宝玉:你看,眼泪都还在淌着呢!(情不自禁地掏出手绢去替黛玉揩眼泪) 黛玉:(退了两步)你小心点,别动手动脚的!不然别人看见了,又要说闲话呢! 宝玉:(笑)说话忘了情,不觉动了手,竟没有顾到这些。 黛玉:好,你这么说,我来问你:那天晚上我到怡红院看你,你为什么不教丫头 开门给我呢? 宝玉:啊!(一惊。不明白地)此话从何说起?难怪得妹妹这几日总不理我,原 来为此;好妹妹呀!我若敢这样薄待妹妹,叫我立刻就死! 黛玉:(又伤心又怄气地)哼!想起那晚之事,好教人伤心啊! (唱) 那夜晚我不顾苔滑风冷, 夤夜间探访你问病谈心。 谁知你命丫环把门关紧, 叩门时受呵叱恶语相侵! 吃了你闭门羹心如钉钉, 肝欲裂肺如损两耳轰鸣! 冷风吹夜沉沉徘徊幽径, 乘兴来败兴归声泪俱吞! 今日里你休得反把我问, 又何必假盟誓卖白洗清! 我问你不开门却是为甚? 明明是欺负我孤苦伶仃! 宝玉:(沉痛地)哎呀!我受了委屈的好妹妹呀! (唱): 怪道来那夜晚初更将近, 院门外铜环响似有人声。 问丫环她却说无踪无影, 只怪兄太疏忽不查详因! 好贤妹来探病夜把兄省, 兄不知辜负你一片诚心! 至于说兄有意断然不肯, 平素间兄为人妹妹知情。 回院去定将那丫环垂训, 是谁人誓教她请罪负荆! 黛玉:(怒气稍平地)嗨!你那些丫环也该教训教训了。得罪了我事小,要是得 罪了宝姑娘、贝姑娘岂不事大? 宝玉:(迎上前去)咳,妹妹,你又讲这些胀气话气我,难道我这心……(着急 得说不出话来) 黛玉:(后悔不该地)哦,这没有什么要紧的!看你急得筋都暴起来了,一脸是 汗!(边说边情不自禁地取出汗巾替他揩汗) 宝玉:(大受感动地)妹妹,我自己来揩吧!(接过手帕自己揩汗,见帕似有所 触地)妹妹,这块汗巾可是那日我叫丫环送给你的? 黛玉:(点头不答) 宝玉:(顺手打开)啊!怎么上面还题上诗句? 黛玉:(情急,不好意思地)拿来?(欲夺) 宝玉:好妹妹,让我看看!(避开,念) 眼眶蓄泪泪空垂, 暗洒间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 为君哪能不伤悲! (白)好妹妹!……(兴奋和激动得流下泪来) 黛玉:(浑身紧张地抬起头凝视宝玉)…… 宝玉:(急走上前去握住黛玉的手,瞅了一阵,说出一句话)你放心! 黛玉:(一怔,离开宝玉,心跳得更厉害地)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倒说说什 么放心不放心! 宝玉:(抑制不住地)你真的不明白吗?难道我平日在你身上用的心,你都不知 道吗?我这个心难道你……(激动) 黛玉:…… 宝玉:(十分恳切地)好妹妹,你若真不明白,不但我平日白用了心,就是连你 对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呢!(稍停)妹妹你总是不放心我,不相信我,才暗自多 心,时时生我的气;才为此弄出了一身的病! 黛玉:(被他刺痛得流泪)…… 宝玉:妹妹呀!你若能宽慰些,相信我,你的病就会好了;我们也就……(看看 黛玉)妹妹你说是不是? 黛玉:这……(听了这些话,如雷轰电掣一般,细思之,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 还恳切,一时纵有千言万语要说也吐之不出,只是瞅着他发愣) 宝玉:(趋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妹妹,你说说话呀! 黛玉:(浑身痉挛地)我……(避开宝玉欲走去) 宝玉:(情感炽烈地)妹妹慢走!我还有话同你讲! 黛玉:(非常恳切地)还有什么要说的?你的话我都明白了! 宝玉:(忽然欣喜地从袖中掏出《西厢记》来)这几天我弄到一本《西厢记》来 看,写得太好了! 黛玉:(惊奇地)哦! 宝玉:(递书与黛玉)妹妹不是以前也说过想看这本书吗?你若拿去看了,心里 就会更宽慰多了,就会更明白我的心了!唉!你可知道,我这颗心呀,从来也不 敢对你说;今日大胆地说了出来,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妹妹呀,我也为你弄得 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 (黛玉不忍再听下去,含着满眶泪花,心情沉重地走下去。宝玉发呆,心里热乎 乎地在想着刚才的情景。袭人走来,怕宝玉热,拿扇子给他,看到他们刚才的情 景,不好上前,待林黛玉走后,便走近宝玉身边) 宝玉:(出神似地还以为是黛玉)好妹妹,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 愁多病身。只怕等你的病好了,我的也才会好呢!我睡梦中也忘不了你!我…… 袭人:(又吃惊又着急地)二爷!你在说些什么话?是我呀! 宝玉:(猛然注目一看,才发觉是袭人,不好意思地)啊!林妹妹呢?她走了吗? 袭人:(假装不知,搪塞地)林姑娘在哪里?我没看见呀!快拿着子,天热起来 了。 宝玉:(余兴未尽地)不,不热!我要找林妹妹看书去!(忙下) 袭人:(无可奈何地)唉!这是从何说起?怎么二爷和林姑娘……(略一想)哎 呀,老天菩萨!要是这样下去怎么了得?我得好好想个主意,趁早禀告太太去! (下,幕落)               二、黛玉焚稿 人物:林黛玉、紫鹃、周妈妈。 地点:潇湘馆。 时间:宝玉成亲的晚上。 (二幕前周妈妈上) 周妈妈:(念) 宝二爷今天晚上要成亲, 这些天阖府上下忙不停。 我们有三夜没得合合眼, 吃顿饭匆匆忙忙囫囵吞。 今下晚新房事事安排定, 只等那笙箫管笛好良辰。 二奶奶刚才又在把我命, 她命我来找紫鹃扶新人。 林姑娘近日忽然得暴病, 那紫鹃侍奉汤药不离身。 这时候不知紫鹃肯不肯? 我且去试试看要她应承。 (周妈妈急下。开二幕:林黛玉独一人病卧榻上,微微地呻吟,不断抽泣、咳嗽 ……) 黛玉:(忽然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发现紫鹃不在,叫唤)紫鹃!……(无应声) 唉,到哪里去了?(又只好难过地躺下) 紫鹃:(生气地上,旁白)哼!适才周妈妈来外面咕哝,硬要我去替他们搀扶新 人。想我紫鹃与姑娘情同手足,眼看她病成那个样子,我怎忍心离开姑娘半步, 又怎能去做那忘恩负义之事?是我断然不从,与周妈妈生起气来,她只得生拉活 扯地将雪雁叫去了……(转身进门,见黛玉)姑娘,你心里这阵好点了吗? 黛玉:(摇头)你到哪里去了? 紫鹃:(掩饰)我找雪雁,叫她去告诉老太太她们来看看你。 黛玉:(不高兴地摆手)不用了! 紫鹃:(想起)哦,姑娘!药凉了,快起来吃吧!(从桌上端过药碗) 黛玉:(睡在床上摇头)不…… 紫鹃:(泣声)姑娘,你就吃一点吧!(紫鹃将药碗凑了过去,黛玉反推开。紫 鹃一阵辛酸,忍不住哭了起来。黛玉挣扎了起来,喘成一团,紫鹃忙着用软枕给 她靠住) 黛玉:妹妹,你哭什么?(苦笑)我哪里就会死呢! 紫鹃:(痛苦地)姑娘呀! (唱) 与姑娘情如手足长厮守, 这模样教我紫鹃怎不愁? 端水喂你推开手; 端药喂你总摇头。 又吐血来又咳嗽, 枕边流泪把气抽。 从早间喘到了这时候, 水米未曾下咽喉。 只见你面色苍白人消瘦, 昔日光彩暗然收! 姑娘啊!你眼中能流多少泪? 你心中能担几多愁? 望你把天大事情抛脑后, 从前的烦恼一笔勾! 待等你身体复原病好后, 我与你永离荣府返苏州! 黛玉:(感激地对紫鹃笑了笑)妹妹呀,你好心劝过我多次了,怎奈我当初总不 听你的话,今日才落得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妹妹呀,眼看我……(哽住)就要 与你分……分别了……(又咳起嗽来) 紫鹃:(急忙与她捶着背,强忍住悲痛)姑娘,你别这样想呀! (唱): 姑娘你身如珍宝重千金, 切莫说伤心话刺痛人心! 世间上总有良药可治病, 何况是府中人人把你亲…… 黛玉:(生气,忙止住她)不用说了! (唱) 妹妹休提府中人, 引我辛酸怒气生! 我到荣府八年整, 世态炎凉看得清, 全都是勾心斗角谋私利, 有谁人知冷知热把我疼? 只有你最疼我心心贴近, 只有你才是我的最知心! 紫鹃:姑娘!…… 黛玉:(支撑住身子,误认为紫鹃还要说,故用劲地说)你别说这些了!快把我 的诗本拿来! 紫鹃:姑娘,等你的身体好了再看吧! 黛玉:不…… (紫鹃看到她一定要要,只得取来给她,见她又咯血,忙用手绢替她拭,黛玉又 指指手绢,紫鹃知要手绢,忙去取来一块递去) 黛玉:(使劲地说)有……有字的! (紫鹃只得又去取那块有字的来给她,黛玉接过诗帕想狠命地撕碎,无力的手却 只有打颤的份儿) 紫鹃:姑娘,姑娘!何苦又生气呢! 黛玉:(气愤地指指火盆) 紫鹃:(以为她冷)姑娘,火盆里有炭气,我与你多盖上一点吧! (黛玉仍指着火盆不放手,紫鹃只得端火盆过来放在榻边) 黛玉:(拿起诗稿,无限感慨……) (唱) 我一生酷爱诗书好学问, 与笔墨结因缘难解难分。 曾记得菊花赋诗列冠顶; 海棠联对压群英; 怡红院施展奇谋行新令; 潇湘馆概揽古今品旧文。 一生心血铸成字, 整八年惨淡经营始拟成! 这诗稿绝不想玉堂金马跨高镫, 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 如今是知音已绝山穷水尽…… (咳嗽了两声)我心已死,诗稿怎存?(焚稿,紫鹃想去救已来不及,接唱) 把断肠文章付火焚! (接着又取诗帕在手,无限伤心地看了一阵,狠狠地叫了一句)诗帕呀! (唱) 见诗帕更气愤咽喉哽哽, 眼流血心成灰泣不成声! 这是他虚情假意来谎赠, 害得我痴情女子暗写心! 悔不该收藏诗帕当珍品; 悔不该用此秽物拭泪痕! 可叹我诗帕尚在人心变; 可叹我真心人换得个假心人! (夹白)天哪!天!(更无比愤怒地接唱) 我问天!为什么红颜女子多不幸? 我问地!为什么人世的风刀霜剑严相凌? 罢罢罢!我今一死了却千重恨…… (夹白)宝玉呀!宝玉!负心的人! (接唱) 你害了我辜负我一片真心! (焚帕,紫鹃仍想去救亦来不及,黛玉万分愤恨和难受地)唉……(昏了过去) 紫鹃:(慌忙扶住黛玉呼唤)姑娘醒来!姑娘醒来!(见唤不醒)哎呀且住!眼 看姑娘三番两次昏死过去,恐不中用了。先前我曾几次叫雪雁去到老太太跟前禀 告,谁知他们一个个只顾忙着替那负心的人儿做亲,谁还来管姑娘死活?哼!今 天我才更看清府中的这些人,竟是这样地对待姑娘呀!呸!(抑制不住悲愤地) 什么宝贝、心肝,全都是假!(回头看看黛玉,更愤恨地跺了一下脚)我说宝玉 呀!宝玉!你这负心的人儿!我看她死了,你有何面目前来见我!(不禁流下泪 来) (远处传来音乐声,黛玉动了动身子,醒了过来) 黛玉:你听,是什么? 紫鹃:姑娘,姑娘!没什么。 黛玉:妹妹,你休得再宽我的心了! (唱) 笙箫管笛耳边绕, 一声声犹如断肠刀! 他那里喜事临门好热闹; 我这里凄凄惨惨静悄悄! 他那里面对花烛共欢笑; 我这里人将要死鬼神号! 从今后长眠深山谁来吊? 紫鹃:(忍不住地哭泣)姑娘!…… 黛玉:(紧握住紫鹃的手)妹妹,我……我不中用了!(接唱)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与妹妹亲如手足恩义好, 八年来同甘共苦受煎熬! 到如今浊世难容我清白体, 与妹妹永别在今宵! 从今后你失群的孤燕怎依靠靠…… 紫鹃:(更泣不成声)姑娘…… 黛玉:好妹妹,我死之后,你需要多多保重、步步留心……(接唱) 也免得再受人世的风剑和霜刀! (白)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我……我的身子是乾净的!我死之后,你一是要叫他 们送我回去!送我回去! (唱) 我一身清白洁如玉, 休教玉骨埋污泥! 质本洁来还洁去, 永与浊世两绝离! 紫鹃:姑娘!姑娘!你怎么样了? (远处又传来一阵音乐声) 黛玉:(挣扎起来,直着嗓大呼)宝玉!宝玉!你!……(气绝,倒床死) 紫鹃:(痛哭,疾呼)姑娘!姑娘……唉呀!……(恸倒在林黛玉身边,稍停, 猛然站起身来倔强地)天哪!天!如今姑娘已气绝身死,想不到我紫鹃辛辛苦苦 服侍她八年,竟落得如此下场!这都怪那负心的人儿害死了她!我想那边正拜堂 成亲,我不免闯入喜堂报丧,看他们如何是了?!(一大锤,紫鹃冲下,幕急落)                三、吊潇湘 人物:紫鹃、宝玉、焙茗。 时间:林黛玉死后数日。 地点:潇湘馆。 (幕启:设黛玉灵堂灵位。紫鹃正在灵前收拾,燃点香烛,叩头跪拜,不禁悲从 中来,泪如雨下) 紫鹃:(唱) 紫鹃女跪灵前泪如雨洒── (叫头)林姑娘!林小姐!唩呀! (唱): 哭一声好小姐心似箭扎! 想当初选奇才名扬天下, 我老爷林如海高中探花。 在贾府招姻亲门高户大, 三载满才升授浙江盐察。 林夫人生小姐温文尔雅, 我老爷将诗书教导于她。 我小姐生得来才学颇大, 钱塘县众百姓谁个不夸。 我老爷在人前常说大话, 我家有女学士未戴乌纱。 因老爷和夫人命归泉下, 都只为无依靠才到贾家。 宝二爷与小姐青梅竹马, 八年来种下情根待花发。 又谁知美鸳鸯竟遭弹打, 老太君偏拆散并蒂莲花! 恨他们欺负你孤苦弱寡, 喜的是亲上亲岳母姨妈; 恨他们诓世盗名行奸诈, 软刀下把小姐活活害杀! 我小姐你何必气性太大, 难道说你难选这样人家? 他纵如韦陀爷来把凡下, 假心人你就该提防观察! 到如今铸大错苦果吞下, 好心人遭恶报天理有差! 可惜你芙蓉面不用粉打; 可惜你樱桃口玉米银牙; 可惜你柳叶眉秋波如画; 可惜你青丝发凤簪斜插; 可惜你窈窕女玉立阶下; 可惜你赛天仙美貌如花; 可惜你好一手琴棋书画; 可惜你胸中才胜似大家; 可惜你千金体明珠无价; 可惜你清白人美玉无瑕; 可惜你品德高方刚正大; 可惜你多情女命染黄沙! 三尺绫盖定了沉鱼落雁, 七尺棺装殓了闭月羞花! 红颜女多薄命果真不假, 叹古人也有这绝世娇娃: 美西施为越国舍爱远嫁; 王昭君去和番怀抱琵琶; 三国中大小乔年轻守寡; 杨贵妃马嵬坡缢死树叉。 再不能与姑娘同玩同耍; 再不能陪姑娘对月品茶; 再不能向姑娘学书学画; 再不能伴姑娘荷锄葬花! 哭小姐只哭得喉咙沙哑; 哭小姐只哭得头昏眼花; 哭小姐这一阵耳如雷炸; 脑欲裂肝如损心似刀挖! 悲切切上前来纸钱烧化── (行弦,紫鹃伤心地在灵前焚化纸钱,贾宝玉泪流满面地上,焙茗捧祭礼随上) 宝玉:林妹妹呀!林妹妹!唩呀!(拭泪,接唱) 贾宝玉进潇湘心乱如麻! 往日里进潇湘快活潇洒, 妹妹长妹妹短情义交加; 今日里吊潇湘如痴如傻, 妹妹死怎能见人面桃花? 这一旁破芭蕉空遭雨打; 那一旁风吹损海棠菊花; 蜘蛛网结满了葡萄空架; 落叶松堆阶前无人扫拿。 潇湘馆平素间清静幽雅, 到如今妹一死荒如古刹! 上台阶又听见鹦鹉叫骂, 它骂我贾宝玉无义冤家! 这扁毛骂得我无言答话, 似哑子吃黄连有口难答! 痴呆呆站立在潇湘馆下── 叫一声紫鹃姐开门与咱。 (白)紫鹃姐,开门来!(叩环) 紫鹃:何人叩门? 宝玉:宝玉到了。 紫鹃:(开门,见宝玉生气地)嗨!宝二爷!我当你永不会到此地来了! 宝玉:妹妹为我而死,焉有不来祭奠之理?! 紫鹃:我说二爷呀,二爷!想林姑娘重病之时,盼望见你一面,都不能得够,今 日你又何必假仁假义祭奠于她?! 宝玉:紫鹃姐呀!想我被哄被骗之事,难道你现在还不清楚吗? 紫鹃:这…… 宝玉:休再多言,快快与我点上香蜡,让我最后祭上一番!(进门) 紫鹃:(打扫收拾灵前,从焙茗手中接过祭礼供奉,燃点香蜡) (吹打牌子,焙茗暗下) 宝玉:(跪拜叩头)林妹妹!林妹妹!(起身到灵前将灵牌拿取捧在手中,唱) 贾宝玉抱灵牌泪如雨下── (叫头)林妹妹!黛玉呀!唩呀! (接唱): 哭一声贤表妹心似剑插! 自从得贤表妹到兄家下, 我与你友情深恩义交加。 薛姨妈将宝钗姻亲许下, 可怜妹闻此言命染黄沙! 说甚么住我家高楼大厦, 讲甚么在贾府富贵荣华! 人生在天地间做梦不假, 妹夭折辜负你大好年华! 一爱妹天生成风流俊雅; 二爱妹如仙子美玉无瑕; 三爱妹千金体明珠无价; 四爱妹好家声清白传家; 五爱妹品德高光明正大; 六爱妹胸中才笔下生花; 七爱妹好一手琴棋书画; 八爱妹对为兄半点不差; 九爱妹待姐妹无欺无诈; 十爱妹对下人有赏有罚。 妹妹死有为兄造孽甚大, 天不容地不赦宽恕于咱! 妹妹死兄不愿高车驷马; 妹妹死兄不愿帽插宫花; 妹妹死兄更把诗书抛下; 妹妹死兄要去削发出家! 哭妹妹只哭得耳如雷炸; 哭妹妹只哭得头昏眼花; 哭妹妹只哭得口干舌哑; 哭妹妹只哭得心似刀挖! 罢罢罢碰死在潇湘馆下── 紫鹃:(接唱) 紫鹃女上前来忙用手拉。 (扎,宝玉欲碰,紫鹃忙拉,白) 事已至此,二爷休要寻此短见! 宝玉:(止,白)紫鹃姐,妹妹临终之前,说了甚么? 紫鹃:每日长吁短叹,恨不绝口,总要见你一面! 宝玉:(受刺痛地)好妹妹,是我害了你!(唱) 闻此言我心中雷鸣闪电, 珠泪滚滚如涌泉! 可叹我在生不能与你见一面, 妹妹死我千言万语对谁言! 是谁人害死你来将我骗? 是谁人拆散了你我的好姻缘? 就是这金玉良缘将我骗, 害得你忧愤而死魂归天! 你怕那人世的风刀和霜剑, 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黄泉! 哭声妹妹你休生怨, 我与你永结同心不贰天! 人间难栽连理树── 我与你世外去结并蒂莲! (白)林妹妹!林妹妹呀!(拭泪后对紫鹃)紫鹃姐! 紫鹃:二爷! 宝玉:(唱)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紫鹃:(唱)瑶琴虽在无知音! 宝玉:(唱)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紫鹃:(唱)如今死了葬花人! 宝玉:(唱)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紫鹃:(唱)如片片蝴蝶火中焚! 宝玉:(唱)妹妹对我有千重恨? 紫鹃:(唱)临终前直呼宝玉不绝声!(扎) 宝玉:(哭)妹妹呀!好妹妹呀!这都怪为兄活活把你害死!(拭泪) 紫鹃:(哭泣) 宝玉:紫鹃姐,妹妹临终之前,还讲了些甚么? 紫鹃:林姑娘言道: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她的身子是干净的,她死之后,要老太 太她们好歹一定要把她的灵枢送回苏州去! 宝玉:说得是,我和妹妹都早想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了!此事就烦你一定要转告 老太太她们,千万要把她的灵枢送回去! 紫鹃:(惊疑不解地)二爷你……? 宝玉:(不答,看看胸前佩着的玉,摘了下来)嘿嘿!我现在全都明白了:怪不 得林妹妹天天为金玉之说担心,今天果然是这劳什子害了我和她!(狠命地)呸! 我要来何用!(猛将玉摔在地下)走!出府去!(急冲下) 紫鹃:二爷!…… (幕急落,传出尾声合唱:) 好一个金玉良缘, 害得人惨死黄泉; 好一个掉包主见, 逼得人远走天边! 红楼梦遗恨千古, 警世通言! 【后记】根据滇剧各抄本、王家葵先生及自己清唱藏本,根据滇剧名艺人竹八音 (张禹卿)先生部份口述,根据越剧、锡剧、河南曲剧等《红楼梦》剧本整理、 改写滇剧《红楼梦》折子戏。仅供玩友、朋友演唱。中国传统戏曲的没落、衰败, 令人哀叹,若有条件,我将联络一些朋友不断整理出一些藏本来供各方演唱、保 存,不至埋没。 (公元1961年至1963年初稿;1978年修订;2001年8月再修订) ※※※※※※※※※※※※※※※※※※※※※※※※※※※※※※※※※※※ 本期编辑:虎子 本期校对:赋格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古平、唐郎、杏儿、亦歌、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海外),xinyusi@yahoo.com(中国)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WWW: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和“新语丝之友”,请到: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