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1/07 (第九十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不期而遇                  § 菊开那夜:不期而遇        §   ·菊开那夜·                  § 【网讯】             § 头发已经太长了                  § 从午夜一直系到裙边 【牛肆】             § 我象牙色的手臂吻过你                  § 老去的三十年 周孜仁:我祈祷,为这段历史的亡灵 § 三十年前我们在同一个地铁口 聂尔:“腐败”该作何解?     § 黑人的吉他断了弦 杨文凯:飘一代鼻祖——三毛十年祭 § 嘶哑着各自羁绊的灵魂                  § 你总是错过末班车 【丝露集】            § 我仓促的被人潮挤成侧面                  § 用一只干涸的眼睛 莫非:文雅是怎样变成的      § 遗忘你 村夫:秋寒夜忆          § 就像电影,黑白默片 程洪明:灵魂           § 不经过崩溃直达寂灭 何葆国:土楼梦游         § 折回                  § 在奔涌而至的暮色里 【网里乾坤】           § 抖开晚报                  § 你突然在讣告里 方舟子:猜想与反驳:       § 安静的,将我凝视       分子遗传学的前夜   § 王淼:徐霞客随想         § (寄自中国大陆)                  § 【网萃】             § (故事新编)           § 小奚奴:吴刚伐桂         § 訾 非:磨刀           §                  § 【网讯】∽∽∽∽∽∽∽∽∽∽∽∽∽∽∽∽∽∽∽∽∽∽∽∽∽∽∽∽∽∽∽ ★ 以下根据《中华读书报》记者王洪波的报道:   日前,一本书名为《溃疡──直面中国学术腐败》的新书由海南出版社出版 上市,并于6月19日在北京国林风书店举行了首发座谈会。碰巧回国参加中央 电视台“实话实说”节目摄制的方舟子、十余名专家学者以及来自海淀区各高校 的大学生出席了座谈会。   该书的作者是近年来在中文互联网络风头正健的职业撰稿人、生化博士、科 普作家方舟子。方舟子此前曾经以网络写作的积累为基础,出版了《方舟在线》、 《叩问生命》、《进化新篇章》等文集。方的文章多有论战色彩,以观点鲜明, 用语尖刻著称。此次出版的《溃疡》更是把这种特点发挥到了一个新的程度。   该书包括六个专题:不久前引起轩然大波的“核酸营养”论战事件、“基因 皇后”事件、学界伪造履历事件、杨敬安抄袭案、关于基因科学的夸大宣传问题、 伪科学怪论批判。方舟子从来不含糊其辞,而是真刀真枪,直指要害。比如对于 国内现在流行的“核酸营养品”,方舟子明确指出,核酸不是必需营养品,无需 额外补充,因此这一产业在中国的出现是十足的商业骗局。据说由于方舟子的批 评,国内某“核酸营养品”厂家直接损失已达1亿元。该书的“胆大”还表现在, 对于被批评者,全部真名实姓,例如仅“核酸营养”论战部分,就牵涉到新闻媒 体30多家、机构10余个,专家学者10多人,这在内地出版界是非常罕见的。 书中还收录了被批驳一方的文章,以便读者通过自己的判断,明辩其中的是非曲 直。方舟子也表示愿意为自己所写文章的内容真实性承担全部法律责任,不怕与 当事人进行公开辩论乃至对簿公堂。   方舟子是从2000年3月在自己主办的“新语丝”网站上设立“立此存照 ──打击学术、新闻、网络腐败”网页,而开始系统介入学术打假活动的。这些 工作使他备受关注,由此他获得了“学术警察”、“学界王海”等称号。   谈起这段经历,方舟子自言自己并不感到愉快。他介绍说,他所揭发的这些 学术腐败事件,都是碰巧发现,“忍不住”才站出来的。而且由于他在国外,他 能够接触到的,也只是通过中国报刊公开透露的一少部分,乃是“冰山之一角”。 但是,近来,他差不多每天都会收到几封举报信。他想安安静静地从事科普图书 的翻译和写作等工作,而并不希望把精力花在这上面。但是,国内目前实在缺少 人从事这项工作,他还不能轻易言退。   上海交大科学史系江晓原教授对方的工作非常赞赏,在他为《溃疡》一书所 作的序中写到:“在学术腐败愈演愈烈的今天,我们是迫切需要‘学术警察’的, 而‘学术警察’又极为缺乏。那么,方舟子在大洋彼岸为此间充任‘学术警察’, 就客观效果来说,他就是在义务劳动,就是在学雷峰,有什么不好呢?”著名科 普作家郭正谊教授认为:“方舟子身上,体现出了个人极大的勇气。也体现了正 义的力量,网络的力量。”原科学出版社编审王鸣阳先生认为:“学者应该安心 做学问,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说法毫无道理。学术成果多一项,少一项并不重要, 但创造和维护一个好的学风的意义却是难以估量的。”他认为称方为“学术警察” 有点不妥,方应该是“见义勇为者”,对方的有些责难,和我们生活中人们对见 义勇为者的一些反常批评是一样的。他说,这本书中的观点也许并不重要,但书 中传递出的科学精神很重要。   在当前学术腐败的揭露-惩处机制不健全的现实下,方舟子的存在具有特别 的意义和价值。然而,我们必须明白,要想中国科学界、学术界的环境改善,却 不能过分依靠单个的“见义勇为者”,而是从根本上有赖于学术批评的重建、学 术管理水平的提高和学术腐败的揭露-惩处机制的完善。 编者注: 《溃疡》一书可向汉林网上书城邮购: 海外:http://www.hanlin.com/Front/bookdetail.asp?BookID=754430048X 国内:http://www.hly.com/Front/bookdetail.asp?BookID=754430048X 【牛肆】∽∽∽∽∽∽∽∽∽∽∽∽∽∽∽∽∽∽∽∽∽∽∽∽∽∽∽∽∽∽∽ ◆           我祈祷,为这段历史的亡灵 ·周孜仁· 差不多过了整整一个半月,一位远在深圳的年轻朋友才非常热心地给我打来 电话(电话打了将近两小时!)。他要我查一查《南方周末》关于重庆沙坪坝红 卫兵公墓的文章。他说我应该是那一段历史的见证人。他曾听我讲过1967年 8月关于重庆的故事。他相信我把那段经历写出来一定非常震撼人心。 没错。我确实是从那个血雨腥风的荒唐年代走过来的。走得风风雨雨、遍体 鳞伤,最后终于走得圆熟豁达、与世无争。但接到电话那一晚,沉睡的心却无法 平静。打开电脑,我搜遍《南方周末》网站,终于在四月十九日的《解密》中找 到了它:那一座被蔓藤荒草尘封的墓地、以及和墓地联在一起的故事,甚至还有 那些个我至今记忆犹新的名字。 应该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去重庆公差,那位在重钢担任工程师而当年曾 在重庆文化革命中九死一生的大学同学非常郑重地问我:你还记得沙区公园旁边 那片公墓吧?我说当然。815派的数百武斗死者不埋在那儿吗?炮火连天的1 967年夏天,公墓草成时,我曾经去过多次的:毒日头下一根根高高低低石柱 墓碑,石柱上刻满呼唤年轻人献身的诗词豪言。类似的公墓,在我的母校——重 庆大学的松林坡上也有一座:下面埋着31位不应该如此早逝的大学生的灵魂—— 只是后来“消除文化大革命痕迹”,校方已断然将它铲除得荡然无存。我自然问 到沙区公园地下那400多具亡灵。   我的朋友凄然一笑。他说巧得很,因为那儿埋的人太多太杂,规模又庞大, 公园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钞票去消除这个“痕迹”。再说,墓地和死者单位离得 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花钱去犯家属的众怒?于是修一院围墙圈起来完 事——一个奇特的历史景观便这样幸运、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尘封在闹市中一片寂 寞的荒林中间了。 于是,在1984年夏日的那个午后,我和我的朋友在密雨中造访了这片荒 园,看到过可敬的《南方周末》的记者描写的场景。只是我相信,墓地无人修葺, 自生自灭,记者所看到的,定然比十七年前我所看到的更苍凉。岁月如斯,记者 感受到的,比十七年前我所感受的,也定然更加深邃。 记得那一天回到宾馆,我写了一首诗,还萌动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曾想, 荒林底下这些亡灵,他们所体现过的英雄主义和献身精神,难道不是从他们光荣 的前辈:从董存瑞到雷峰、从刘胡兰到江姐那儿继承而来吗?而正是这样的英雄 主义和献身精神开辟了我们革命胜利的道路,守护了共和国神圣的摇篮。我在想, 如果祖国给他们一捆炸药包,他们难道不同样能够到隆化的碉堡下义无反顾地和 敌人同归于尽?如果祖国给他们一面红旗,他们难道不同样能够强渡大江,去攻 占敌人的总统府?很可惜,那个时代偏偏给了他们一尊神象!能怪他们吗?他们 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如果不是上面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也许,他们也和重 庆大学松林坡上那些冤魂一样,早就被“消除了痕迹”。谢天谢地,世界上总还 有这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让真实的历史保留下来了。 读了《南方周末》记者的文章,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松了一口气。198 4年那个夏日的午后,我曾为这可怜的墓地深深地担忧过,就象小心翼翼呵护一 件古瓷,我真怕有人轻轻一击,便将它打个粉身碎骨。谢谢《南方周末》!谢谢 它带给我们如此让人宽慰的消息! 是的,既然是历史,我们有什么必要去“消除痕迹”呢?你可以站到面前去, 为他们的崇高而肃然起敬;可以为他们的愚昧而心中窃笑;也可以什么都不为, 就在那儿低徊沉思。你就是不要去消灭它:虽然就是这么一片荒坟,一片衰草—— 因为消灭历史总是徒劳的。 于是我祈祷:把它留下吧,不要去改变,不要去修葺,不要去装饰,就这样, 和历史一样真实、一样凝重。如果因为朋友的喋喋不休而让我们实在下不了结论, 那就留给孩子们,我相信他们总会比我们更聪明的。 (寄自中国大陆) ◆            “腐败”该作何解? ·聂尔· 我们曾经对语言的意识形态化表示过愤怒,我们在走出政治话语集中营后, 曾经真诚地希望过汉语语词的中性化,我们曲解西方哲人的语言学观念为我所用, 比如我们曾经一度迷醉于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我们天真地认为,推塌意 识形态的语言学宫殿之后,我们将得到极大的自由和快乐。今天,似乎以前希望 的一切都已成为现实,但是我们的愤懑,我们的无奈,我们的痛苦,依然如故: 语言对现实的介入越来越无效。它甚至使人想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到底是 为什么? 腐败,腐败,腐败,到处都在腐败,一切都在腐败,没有人不承认腐败,但 腐败一词却在腐败的现实之上,玲珑剔透,旋转升腾,无所阻碍。要求建立制约 腐败的机制,对腐败进行现象学描述,说腐败是改革开放的润滑剂,关注中国在 联合国成员国各项腐败指标中的排名,说中国没有印度腐败,民主化并不能根除 腐败,等等、等等。有关腐败的一切仅仅成为言词,成为话题,并为人们,包括 知识分子们,所津津乐道。腐败一词被中性化,正如革命一样,如此它便意味着 票房价值,收视率,广告效应,以及对无聊时刻的广泛填充。腐败不仅与现实和 改造现实无关,它甚至逐渐地与语言学无关,以后我们面对它,将不再联想到树 林里深秋的落叶,不再想到新坟中亲人的永逝。它所引起的视觉形象是卡迪拉克 和奔驰轿车,钞票和美女,政治高位和洋楼别墅;它所引起的心理联想则是,极 度的饥渴,坠落的快感,解除道德感束缚后的肆意飞翔。 腐败还被包装成一个名词,一种静态的描述,仿佛它从来就是黑格尔哲学中 的一个必需的概念,并为马克思主义所继承。它的动词形式被有意忽略,因为它 已经从暗室和卫生间走到了客厅和洒满了阳光的办公室,从充满恐惧的黑暗卧房 的枕头边走向了国际化的大舞台,从窃窃私语变成公共交际,从电影里隐秘的长 镜头变成电视连续剧永恒的主题。它已经完成了它的语义学的转型,正如我们国 家已经完成它的道德转型一样。一切都是那样的无可非议,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 的。所有的门都敞开着,没有了门后的秘密。有人说,在一扇扇门后隐藏着何等 样的奥秘!没有,没有奥秘,不必惊讶,只是腐败而已。哈维尔说,极权主义取 缔了生活因而取缔了故事。腐败同样如此。而且对它的语义学上的认同,使得最 小的悬念也无由产生,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因此,对于腐败一词的可耻应用,不 仅败坏着生活,而且破坏了美学。所有当代文学艺术的索然无味,其原因并不在 于文艺脱离了大众,而是因为腐败使得生活中所有小小的悬念也都荡然无存。 语言中本来没有关键词,任何关键词都只能由时代作出选择。我们的关键词 惟有一个,那就是腐败。我们时代仔细挑选了它的关键词,就像苛刻的厚颜无耻 的嫖客挑选出了可怜的雏妓一样。 2001年5月28日 (寄自中国大陆) ◆           飘一代鼻祖——三毛十年祭 ·杨文凯· 想起了十年前那个萧瑟的冬日,宽敞的教室里正疏疏落落地坐着十几个无精 打采的中文系学生,新闻写作课的期终考试就要举行。学生们赶来考试只是为了 敷衍学分,因为我们从来没想在新闻与写作之间划起等号。真正让这些年轻人惊 醒于刹那的是最后一道题目,老师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下了这样的试题:“三毛之 死(新闻评论)”。就在几天前,这个热爱生活的性情中人,这个以流浪为人生 标签的潇洒才女在台北荣民总医院里用一条细细的丝袜可怜而怪异地结束了自己 的生命,给世界,特别给整个八十年代读着她的书,唱着她的歌成长起来的一代 人留下了永恒的谜,永久的痛。 可以估计,那种限时限刻的急就章式的命题作文出不了多少精彩的语言,但 我敢说,关于“三毛之死”,当时在座的十几个人一定会有刻骨铭心的感受。那 几天,很多宿舍的床头正摆着《撒哈拉的故事》、《万水千山走遍》或其它什么 的。三毛的死是如此地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我们只能以重读作品的方式来重新 感知她的世界,也为生与死建立起牵强的、尽可能让自己信服的必要联系。记得 我当时写下的主要意思是:自杀如果是确实的,那么三毛用行动收回了她关于世 界的语言,撤销了她对于生命的承诺。自杀瓦解了人生的姿态,生活颠覆了美丽 的文学。 尔来十年又匆匆,红尘滚滚、熙熙攘攘,许多人又以各种方式走上了与三毛 不尽相同的人生道路,除了生活飘泊,更有精神流浪,但我的看法没有什么改变。 三毛及其文字渐被遗忘,即使是三毛十周年冥祭,也没有太多人觉得有话要说。 或许已经没有必要了,是三毛留给了我们一个阴冷的冬天,一个晦黯的结尾。 后来无意间读到李敖指责港台两大作家金庸和三毛代表着某种伪善。在不避 尊者或死者讳的前提下,我也隐隐感到了作为三毛人生背景音乐的流浪和飘泊并 不美妙。三毛那种潇洒的文字,对人生的拥抱,对爱情的执着,均给人美好的表 象,但背后却是无根的悲哀、孤寂和痛苦。三毛的流浪和死亡,出于同一个生命 版本,是无奈的自我放逐,是寻安定求归巢而最终不可得的人生幻灭。 去年,广东《新周刊》把当今社会里前卫的一代人归结为“飘一代”,并用 “飘”来形象描述新生代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履历,似乎获得不少社会共鸣。“飘” 一族以自己居无定所,人生无向为自豪;四海为家,今朝有酒今朝醉在世纪末上 升为“酷”的标志。在《新周刊》不无自得的行为举荐和言论鼓聒中,我不由地 又一次想起了已经默默无言的三毛。其实,30年前的三毛早已是“飘一代”的 先驱了。如今感觉良好的新生代们,无论是面对生活动荡的勇气,还是感受精神 流浪的自觉,有几个人“飘”得过三毛?以“飘”为时髦的人群,不过是追寻安 定不可得而将错就错罢了。在本质上,无奈失落是真实的,乐在其中是虚假的。 三毛是世纪末“飘一代”的先驱,更是鼻祖。但三毛在十年前又向世界揭示 了关于飘泊与流浪最恶劣的结果——人生无根无据。失去根的感觉不仅在于生活 基盘的瓦解,更在于支撑生命的许多感情和理念在这尘世上依赖无着,诸如爱情、 亲情、友谊、关怀。不要以为自己会坚强无比,所谓坚强,只是上帝透支给人类 的一个毫不负责的美丽谎言,对于个人更是一个陷阱。飘泊和流浪在提供虚假经 验的同时,真实的结局只能是一无所有。即使走遍万水千山,看透人生百相而潇 洒如三毛者,在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人会问她从哪里来之后,也显出 了焦虑和压抑。在临终前一两年,三毛匆匆赶回大陆认《三毛流浪记》的作者、 著名漫画大师张乐平作父亲,并在媒体的簇拥下奔赴新疆,与年纪可以当她父亲 的民间歌王王洛宾热情会面,且投寄某些难以名状的情愫,三毛还急托知己,频 频与陕西作家贾平凹通信,倾吐心声里曲……这些蛛丝马迹若是真情多于表演, 则让我怀疑长久的流浪和飘泊是否已使三毛与台湾文坛甚至亲友处于疏离状态。 三毛急欲在大陆寻回她所需要的情感、友谊和关怀,不免病急乱投医,暴露出行 为上的异常。 三毛在48岁时彻底崩溃了,这是一个流浪一生的“飘”一族的真实的悲剧。 后来浮现的“因病厌世”说、“红尘压力”说、“江郎才尽”说甚至“阴谋杀害” 说,都是扰人耳目,搅乱视听的借口。三毛真正的死因,在她背起行囊真正开飘 的第一天起就已种下了。 三毛是永远的,源于她观察生活的眼神,她描述世界的笔调,她交给人间的 真情,也出于她总结命运时坦率得惊人的方式。流浪,使三毛失去了积累和拥有 的可能;飘泊,使三毛没有了再出发的基础。文字可以浪迹天涯,生活却不是空 中楼阁,在这个意义上,我希望三毛是唯一的。 (寄自日本) 【丝露集】∽∽∽∽∽∽∽∽∽∽∽∽∽∽∽∽∽∽∽∽∽∽∽∽∽∽∽∽∽∽ ◆             文雅是怎样变成的 ·莫非· 很久以前,我们县城出了件怪事:那个凶狠残暴无恶不作的坏小子王建突然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犹如变魔术一般,一下变成一个腼腆文静的好孩子。这让当 时所有的人难以置信。包括王建的老师、同学、邻居,包括王建的姥爷和王建的 父母,甚至包括王建本人,谁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一开始不相信 自己的眼睛,可王建的变化有目共睹,总不会大家的眼睛同时出问题吧?于是纷 纷猜测说,一定是王建有了毛病,再不就是这个世界有了毛病。 王建的姥爷刘文亮是全县最好的中医。要是连他都诊断不出外孙的毛病出在 哪里,那么县城里就再没有人能够知道症结所在。所以老先生一着急就带外孙到 北京,说要找自己的师父给孩子“好好查查”。他们这一去,人们不放心了,主 要是担心:刘医生的师父比刘医生还高明,万一查出病因,弄几贴神丹妙药灌将 下去,那个混世魔王不是就又回来了吗?好在刘医生没找见师父,师父被发配到 边远地区住牛棚去了。刘医生没找见师父,也不敢贸然住进一家医院就诊,领外 孙在京城转了几天就又回来了。不过这趟京城去的不冤。一回到县城,刘文亮立 马向外界宣布,很象现在的新闻发布会,老先生激动地告诉大家说,他认定外孙 不是得了怪病,而是开了天眼,分清浊调阴阳通气血,竟是把从娘胎里带来的怪 病不治而愈的天大喜事。老先生喜极而泣,宣布着宣布着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大家听明白了意思,无不欢呼雀跃,但雀跃过后还是有些半信半疑。要说一个好 人突然变成坏人,哪怕不是亲眼所见,人们也能相信。而眼睁睁看着坏人一下变 成好人,这样的事实很难让人接受。浪子回头的故事不是没有听说过,可象王建 这样,回头回得突如其来,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过程,看不到中间有任何过渡环节, 则大大超出了人们的常识和经验,超出了人们能够理解的范围。所以对于王建的 变好大家持谨慎乐观的态度。有人说,不要高兴得太早。等着瞧吧,不定哪天一 高兴,哪股神经别过劲来,就又变回来啦。 最担心出现反复、最害怕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其实还是王建的姥爷刘文亮。 为预防外孙的旧病复发,老先生可谓费尽了心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高招,竟能 跟当时分属两派打得不可开交的女儿女婿--也就是王建的父母共同结成了一条 统一战线。统一战线结成后,就跟我争夺起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来了。他 们视我为“近墨者黑”之墨而严加防范,彻底杜绝了王建跟我的接触。这主要是 因为,在学校王建是大王我是二王,从前我们一块干过许多坏事,现在王建变好 了,我却没有变,露出来我成了最坏的。刘文亮对我还有一层误会,他亲眼见我 把他十几个熬中药的沙锅和两只夜壶摆在墙头,然后用弹弓一一打得粉碎。当时 不敢出面阻拦是因为他外孙把在门外,拿一条狼牙棒挥舞得密不透风。我那样干 完全是奉大王之命,要不打碎那些沙锅和夜壶,狼牙棒就打到我身上了。那玩意 儿可是不含糊,挨一下便皮开肉绽。老先生不知就里,硬是把沙锅夜壶记到我的 账上。他一定认为大王二王就跟县委书记与县长一样,要是正处级都是正处级, 权限上多少有点差别但不是很大。他哪里知道,大王二王之别不可以道里计。二 王不过是大王的随从,充其量是为虎作伥而已。现在虎已变成绵羊,我还能作什 么伥?所以,对于他们的种种防范措施我一向嗤之以鼻,每看见他们那种如临大 敌的紧张样子就不由暗暗发笑。 当然还有其它理由让我发笑。王建变好,谁得到的实惠最大呢?我。大王的 王冠顺理成章戴到我头上了吧,王建的两样宝贝自然而然归我了吧,这还不算是 最好的。最让我得意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惟独有一个人清楚王建的奥秘,那就 是我。也就是说,王建的变化如果是一个难解之谜,则谜底在我一个人的掌握之 中。说这话我是有根据的。多年以后,王建有次向我诉苦,说他儿子如何如何不 好管理,每天登门告状的人络绎不绝云云,我说,你就没有试试让他读一些《巴 金文集》?王建茫然不知所言。这就说明确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变好的。 这种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的感觉真是美妙无比,它曾经多次让我高兴得心里 发颤。人家王建确实再也没有出现过反复。时间一长,健忘的人们倒觉得王建的 温文尔雅是与生俱来的。这样,王建的变化就不再是一个谜。谜面不存在,谜底 还有什么价值?这让我十分沮丧,就象是有一幅珍藏多年秘不示人的古画,当从 箱底拿出时发现它早被虫子咬的稀烂而变得一文不值一样。 难道这谜底就真的没有价值了吗?实在是不甘心。于是我处心积虑,企图重 新挖掘出它的价值来。我想,如果给小学教师或是少管所的管教写信,公开这个 多年前的秘密,也许不无意义,于是真就写了这样一封信。在信的一开始我郑重 作出两点声明:1、秘密的公开会涉及另外一些人和事,如果由此引起纠纷、诉 讼之类我概不负责;2、与其说公开了秘密,毋宁说是提供了一项我的研究成果, 其知识产权理应受到保护。其实作不作声明无所谓,温文尔雅的王建绝不会因为 知识产权或是隐私权跟我打官司。最终未能把信发出的真正原因不是别的,是我 对声明完了接下来写的这段话缺乏自信。 ……这项成果的核心部分是:一个人(主要是少年)在特定的时间以特定的 方式阅读特定的书籍,会很快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决不是危言耸听,而有千真万 确的事实根据。其实践意义在于:对上面提到的时间、方式、书籍等项参数人为 加以限定和优化,则圣人、完人的产生就成为可能。拿成熟的“制造术”与克隆 技术比较,立刻会显示出其巨大的优越性。1、就算能够克隆孔子,即使克隆过 程中不出差错,其产品的各项指标均不会超过原型,因为孔子的缺点也会同时被 复制下来,顶多又是个孔老二,或是孔老三、孔老四,不可能克隆出孔老大来。 而“制造术”却不受原型的限制,也不用考虑什么DNA密码等等,只要配置得 当,“制造”出上帝来也用不着大惊小怪。2成本低。生产托尔斯泰、莎士比亚 那样的大艺术家,其单位成本远远低于克隆一只老鼠…… 这段话读来朗朗上口,其正确性我却无法把握,真要作起实验来,万一出点 差错,后果将难以预料。我哪儿能负得起这样大的责任?其实我能够肯定的只有 一点:温文尔雅的王建确实是这样被如法炮制出来的。 刘文亮老先生及其女儿女婿深怕我这块墨弄黑王建,其实谁都知道,王建从 前比我可不是黑一点半点。在我转来这所学校之前,王建“第一条好汉”的大名 早已响彻县城的各个角落。他有两件令人垂涎的宝贝:一条水牛皮的军用皮带和 一把永远擦得明晃晃的三棱刮刀。这条皮带的扣是个特制的铁疙瘩,跟刺猬一样 上面焊了许多钉子。王建能把这件既是流星锤又是狼牙棒的兵器舞得飒飒生风, 连弹弓都打不进去,真有万夫不当之勇。三棱刮刀的用途不是打架,没有人敢跟 王建打架。三棱刮刀主要用来制造气氛。每当老师或是他的父母跟他谈话,他先 要找一张木头桌子,把刮刀往上一戳。那刮刀十分争气,没有一次需要重新再扎 一遍,也没有一次不嗡嗡作响一阵。嗡嗡作响罢,王建就说:有屁快放。往往就 把对方弄得没屁了。王建还有过一条名叫“赛虎”的狗,我没见过,据说十分了 得。就在我转学过来的前几天,赛虎被人用藏有缝衣针的肉包子害死了。王建为 给狗报仇,不惜采取“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方针,结果由于树敌过多 民愤太大,被刚刚恢复的公检法弄进去住了几天。 正是在这几天,我俩走到了一条战壕。因为父亲的原因,我家从河北石家庄 遣返回原籍,我便转学到这所小学并正好分到著名的4年级甲班。红卫小学是县 城最大的学校,最高5年级,每个年级有5、6个班,而单单红卫4甲享有极高 的知名度,正是由于王建在这个班上。我报到那天王建还没有放出来,同学们就 推举我,让我临时当几天大王,当到真正的大王回来再说,也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的意思。倒是还有个班长。班长是一个叫杜玲的女同学,她父亲是县军管会的头 头。红卫4甲有没有班长无所谓,但不能没有大王。就象现在的民营企业,人们 唯总经理马首是瞻,并不在乎上面派下来的书记。书记有没有都行,但要是一旦 没有了总经理,企业就乱套了。当时我对王建只闻其名未见其面,嘴上答应暂时 代理行使大王之职,心里却想,王建回来让他屈居二王吧。 我能够当选大王主要因为我是从外地回来的。我坐过火车,见过飞机起飞, 是个经过大世面的外来和尚。至于为何要从外地回来,他们当时搞不清楚。当然 要搞清楚我也就当不成大王了。后来搞清楚已经为时太晚,我的大王的地位已经 稳固得难以动摇了。红卫小学从我们这一届开始自办初中,接着又自办高中,我 的大王便从4甲当起,优哉游哉悠哉地由5甲6甲7甲一直当到8甲。当然,这 不能包括王建刚放出来的那段时间。那天王建一放出来就直接来到学校,大家迎 上去嘘寒问暖,我一见他的军用皮带和三棱刮刀,马上乖乖让位。因为我心里明 白,那把三棱刮刀不会因为你坐过火车就能扎得浅1厘米。 失去爱犬和受到专政的双重打击不但没让王建稍有收敛,反而让王建变得更 加疯狂,就象还乡团一样,王建一出来立刻变本加厉地开始大肆进行报复。他听 说把他告到公检法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便把全校的女教师全部列为怀疑对象,那 段时间王建简直成了女教师的天敌。说来也怪,那年夏天县城里不知怎么突然流 行一种深蓝色的裙子,年轻女性无不为拥有一件这样的裙子而得意洋洋。但我校 女教师没有这个福气,因为王建有一套专用设备,外形象探雷器,上面固定一块 镜子,伸到裙子下面可以照见老师的屁股。正是因为制作这套设备,王建相中他 姥爷的手杖,而他姥爷在贡献这根手杖时态度不是十分痛快,于是龙颜大怒,王 建命我把他姥爷的沙锅夜壶统统端掉。女教师看看穿裙子不行改穿裤子,这更激 怒了王建他老人家,因为这样一来造成了设备的闲置。王建亲自带领我们捉了一 些蛇,在蛇头上挂上“大破鞋XXX”、“女流氓XX”等牌子。为给蛇喂食, 我们还在课桌里养了几窝老鼠。喂饱了蛇,就把它们放进教室的讲桌里,我们则 扒在窗户上欣赏女教师们叽哇乱叫。怕蛇的老师当然要叽哇乱叫,有的女教师其 实并不怕蛇,或者早就发现了蛇,却仍然叽哇乱叫,这就是要向我们表明,本人 已经接受了惩罚。活该,谁让你竟敢不穿裙子! 王建父母的状况还不如这些女教师。王建的父亲叫王英,母亲叫刘丽,是当 时县城最大的两支造反派队伍的大头目。不论他还是她,只要提到其中一个的大 名,就能让人噤若寒蝉,但不论他还是她,谁也惹不起儿子。一次王建比划着三 棱刮刀对我说,我在王英这老小子的屁股上扎了一刀,扎进去这么深。我拿三角 板一量,整4厘米。王建还说,刘丽这狗婆娘要敢回家,不客气,老子也把她一 刀捅进去4到5厘米。王建还说过,要查出刘文亮是杀害赛虎的凶手,不让他给 我的赛虎披麻带孝,你把我的王字倒着写。 王建一边干着这些事,一边不失时机地考验我这个新来的二王。第一次考验 是在十八亩进行的。十八亩是城南的一个大水池,满的时候水面有十八亩大。水 池象一口大锅,锅底到水面约2至3米。王建带我到这里,手指水池中央说,老 二,不是说你的水性好吗?水池正中间有眼井,如果你能潜到井底抓一把黑泥上 来,大王就让给你当。我潜下去一看果然有一眼井,井估计也有3、4米深,也 就是说,井底到水面在6米往上。这可是不太简单。我想为难为难王建,就说, 想要知道黑泥是否从井底抓上来的,你必须跟我一起下去。谁知王建欣然同意。 我俩同时一个猛子扎下去,在井口各自抱了块石头,然后头朝下背靠背潜入 井底。在半路上,我的心突然一惊:井的直径很小,两人根本无法翻身。除非淹 死,活人是不可能脚朝上浮起来的。要是挣扎起来,挤在一块,谁也出不去,则 必死无疑。下水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无法讨论这个问题了,井底 下一团漆黑,语言和手势都不能用来沟通,看来今天要跟大王同归于尽了。我硬 着头皮抱着等死的心态潜到井底,发现王建也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我们抱着石头 一动不动,等待对方行动。我们是在把生的机会让给对方。我们虽然崇高了不过 几秒钟时间,却足以让我俩记一辈子。后来我蹬了王建一脚,他才放开石头,托 着我的背和腿缓缓翻上去,这才给我腾开地方。 死里逃生上去之后,我俩一丝不挂躺在水池边休息。我由于呛了不少水,不 停地咳嗽。王建动了感情,说,什么鸡巴这个那个,谁也没咱俩伟大。王建动情 是动情,对让位的事却只字不提。我看见王建的小鸡鸡周围长出一小圈毛。我知 道男人的这个部位早晚是要长出黑毛来的。现在王建已经长出来了一些,而我还 没有。这说明当大王我的资格还不够,所以对王建的不履行诺言也就没有再认真 提出质疑。 那天我们一直躺到天黑,我把王建耍弄了个够。王建问我知道不知道爱情, 我说我太知道爱情了,我有150多本小人书,绝大部分是说爱情。见王建哦了 一声坐起来,我就说可惜破四旧都缴了学校。王建唉了一声又躺下去。我说,不 过没缴完,还剩了几本,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等 。王建就又哦的一声坐起来。我说,可惜后来也缴了,因为这些书跟苏修有联系。 我又说,不过缴的这些书的书名我都记在本子上。又说,不过后来也烧了,怕说 我是在记变天账。我就这样不过来不过去,把王建折腾得躺下起来十几次之多。 没过几天,王建又考验了我一次。上次是考验我的身手和胆量,这次主要是 考验我的智力和学识。要知道,二王之于大王,不但必须是一个保镖,还必须是 一名高级幕僚。仅仅心狠手辣、武艺超群是不够的,加上忠心耿耿也还不够,还 必须知书达理,能够替大王处理和解决一些理论方面文字方面的问题才行。所以 这次考察是带我到师范学校去偷书。 当时县里的武斗已经接近尾声,但也到了最惨烈的阶段,而师范学校正是两 派争夺最激烈的制高点,是王建的母亲刘丽那派的最后堡垒。他们已经牺牲了3 名战士,是被王建的父亲这一派打死的。尸体就陈列在图书阅览室。当我们破窗 潜入藏书室的时候,可以闻到隔壁尸体腐烂的味道。 藏书室真大,里面大约有100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如果说一本书就是 一个世界的话,那么无数个这样的世界构成了浩瀚的宇宙。这是知识的海洋,信 息的海洋,我们置身其间立时感到眼花缭乱手足无措,立时感到自己渺小得如同 两只细菌。别说是大王二王,就连隔壁的死尸,连外面呼啸的枪声,甚至连“史 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等,忽然都成了虚无飘渺微不足道的东西。这 种独特的奇妙的体验,我只是到多年后第一次上网时才又感受了一次。上网的感 觉也只能说是与之类似,远远没有偷书这次给我的震撼力那样强烈。我俩徜徉在 书的海洋里,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存在,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激动的心情。我们唯 一的遗憾是只带了一条口袋,该拉一辆平车才对。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我们还没来得及挑好书,屋里就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了。幸亏王建带了火柴,这时我成了头儿,张着口袋,指导王建从书架上取书。 我们先把十几本精装的《巴金文集》放进口袋。当时我的想法很奇怪,觉得它们 跟海盗、珍宝、探险有关,直到看见鲁迅文集后才知道我错了,巴金很可能跟鲁 迅一样,是个人名。但这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口袋不比麻袋,它很细,要 想掏出《巴金文集》就必须把所有的书都倒出来。那时候真傻。换了现在,说什 么也不会去偷那样的书。跟王建相比我可以算学者了,却居然非让他把《XX与 费尔巴哈》装进口袋不可。那是一本繁体竖版书,书名应该从左往右读,可惜我 不知道,也只认识“哈巴”和“费”。依稀记得大字报上写过痛打落水狗的文章, 引用了鲁迅一篇费什么玩意儿可以缓行,便一口咬定这是一本关于养狗的技术书 籍。 《反杜林论》是王建自作主张放进去的,说要让我仔细研究研究如何对付班 长杜玲(在我老家的方言里,林和玲不分),伶牙利齿的杜玲常常让我们的大王 头疼。至于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要把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也放进口袋, 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我们把书扛到王建家,摊在那张其大无比的大床上。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这 样干,因为王建家一直就他一个人。我打算把书分一下类,王建说,别分了,你 挑吧,挑出你想看的书,剩下的归我。我不知是计,傻呼呼地挑了起来。我把 《三个火枪手》、《七侠五义》、《施公案》、《刘公案》、《说岳》、《说唐》 等放到一边,我都挑得不好意思了,王建还在不断地鼓励我,说,再挑再挑。看 我实在挑不起来了,王建阴毒地笑了。他把我挑出来的书全部留下,把剩下的书 放进口袋让我背走。这下我可傻眼了。我扛着半口袋费尔巴哈之类在回家的路上 彷徨,有几次差点把它们扔进桥下的脏水河里。 我怀着愤怒的心情把这些书浏览了一下。我先是翻了翻《反杜林论》,倒是 没有碰上多少生字,就是连一句也不懂。其中有一句“马赫在理论上亲昵地拍了 拍杜林的肩膀”,这是什么意思?遵照伟大导师的教导,我应该亲昵地拍拍班长 杜玲的肩膀才对,但从理论上拍怎么拍呢?差不多每本《巴金文集》的第一页都 被人撕去,只有一本留下了作者像,看巴金那副文绉绉的样子,跟海盗相差十万 八千里不止。 经过一个晚上的冥思苦想,我终于想出一条妙计。第二天一见王建,我就神 秘兮兮地对他说,老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你给我留的那些书,可全都 说的是爱情呀。这下王建傻了眼。他先是抱怨了一通,说他的那些书不是古书就 是外国书,古书看不懂,外国书记不住人名地名,然后提出要跟我的《巴金文集》 交换。我当然不能痛痛快快地答应,再三拒绝之后,让他拉钩发誓永不反悔,才 把那十几本《巴金文集》和几本《张爱玲小说选》交给他,换回我的“古书和外 国书”来。 接下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建发生了巨变。三天以后王建到我家找我,我发现他瘦了一圈。更让我惊 奇的是,那天他竟然是先敲了敲门才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旧书包,里面放着三 棱刮刀和皮带,他要用这些东西跟我换小新华字典,这真让我大喜过望。那天我 们谈得不少。临走时我大模大样地教训他说,回去好好读书,难懂的地方多看几 遍,最好作笔记。他顺从地点点头,还羞怯地笑了一下。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 听他说过一句脏话。 王建从北京看病回来,跟上次从公检法回来截然不同,大家不是亲热地围上 去问寒问暖,而是冷眼观望,象欣赏一头怪物。 不久学校组织了一次抗旱活动,王建不但积极参加了活动,还规规矩矩写了 作文。他的作文破天荒第一次被选为优秀作文张贴在校园的专栏上。同时张贴出 去的也有我的作文,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我的作文优秀,而是要让人们知道王建 的作文不是抄我的。王建在作文中写道: ……举头望去,蓝的天,红的日,云却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皮肤像要 被烤焦,而我底心情却是那样悲凉…… 他明显是受了30年代白话文运动的影响。我的作文完全是另一种风格,是 模仿章回小说的语调写的: 话说那天烈日当空,贫农张大爷带领我们前去抬水抗旱。你道这张大爷是何 许人?原来他给地主扛过三十年长工。……庄稼长得比武大郎还低,一个个闷声 不语。天旱的果然厉害,怎见得?有诗为证……诸位看官,欲知老天低头与否且 听下回分解。 把两篇作文一对照就会发现风格迥异,因此没有人怀疑王建是在抄袭。大家 对王建赞不绝口,王建则红着脸连连摆手,俨然一个谦虚谨慎的好学生…… 多年以后,我也变好了。不过跟王建休克式的突变不同,我是软着陆式的渐 变。变化之前我不象他那样坏,变好之后也没有人家那样好,不象王建那样讲究 礼仪注重仪表,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王建变得相当彻底 而且是一如既往,杜玲后来偏偏嫁给他而不是嫁给别人,就很能说明问题。我则 时有反复,偶尔还会出现凶相毕露的情形。总之,在变化的力度上速度上反差上 都没有王建大,所以我的变化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重视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我常常想,人在少年时代读一些特定的书很重要,而不读一些特定的书 也很重要,不读什么书比读什么书甚至还要重要。假如当年我要也跟王建一样 “开了天眼”,把我挑出的那些书全部消化吸收,后果将不堪设想。中国文坛上 会少一个不入流的作家,这当然很无所谓,精神病院或是少管所会多一个患者或 是犯人,这也很无所谓,而有所谓的问题是:假如这个患者或是犯人没有被精神 病院或少管所弄进去,而是疏忽大意让他当上重要部门的负责人,甚至让他当上 了国家元首,那将会是什么情况? 这正是我始终未敢发出那封信的原因。 (寄自中国大陆) ◆               秋寒夜忆 ·村夫· 平平村的秋来得特别早。农历七月,火辣辣的阳光仅中午一阵子,早晚间便 嗖嗖地凉,夜间去马草坪得穿夹袄。 马草坪连坡连岙种着番莳,那藤蔓已长过数尺,根部开裂出一道道口子。野 猪最爱奔它而来,性起时,一个晚上可以拱翻一大片。倘若再过一段时间,山玉 米结苞了,它又宁肯啃那甜甜的玉米棒了;即使番莳,根块膨大得拳头大小,一 个肚皮也装不下几块,损失就小。所以,初秋是预防野猪的最要紧季节。 记得那是1962年,那一夜我和二喜同去。马草坪的番莳全是各家各户的, 粗算一下,总有三四十家,每晚两家,轮流看顾。这地,说饲料地也好,说扩大 地也成(1),其实便是生产队,除了水田外,基本上都分开耕种。当然,队里 也做了一本帐,不过那仅仅是给公社干部看的。平平村小,林子不大,也有各种 鸟,也有积极分子,但却不敢去公社报告。毕竟大家都想吃饱肚子,触犯众怒, 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便是公社干部也不是死人,心里明白,嘴上不说,装糊涂罢 了。二喜比我大好几岁,自小得哮喘病。他二哥在村剧团,很受人称道,后来因 “贩卖粮票”坐了牢。二喜也喜爱文艺,只是因为毛病,吹不得笛子,只能拉胡 琴。他拉的是婺剧曲调,那是村人都能哼的。他读书不多,只能读“工尺谱” (2),而现在通行简谱。他不懂简谱,时调就没法学。我读书比他多些,认得 简谱,他便有些羡慕,好几次拿曲调让我教他,终因基础太差,一二次是掌握不 了的。我们上山都带了手电,他还拿了胡琴,我拿了笛子,野兽大约也要坐下来 听的。可惜我们的技艺不行,也只能吸引蠢猪猡听。当然它们不敢就近来听,这 就好了,我们的目标就达到了。 草铺子搭在一个高岗上。秋夜草虫唧唧,萤火飞舞,那阴阴的光让人想起鬼 火来。我问他鬼怕不怕,他说不怕。他又问我怕不怕,我也说不怕。远处山间有 潺潺的流水声,我说我们怎么没想到造一架木杓碓呢?利用山间流水冲击竹梆, 它整日整夜托托地敲着,野猪不就不敢来了吗?他说不行,木杓椎只能骗它几个 晚上,后来就不灵了。如此说来,野猪并不笨,它比家猪聪明。家猪是圈养笨了 吗?隔一会,我们走出草铺外,手圈喇叭,“嗬呵呵——嗬呵呵——”吆喝起来。 随即,四周群山也“嗬呵呵——嗬呵呵——”回应着。 回到铺内,他有些气喘吁吁。我问他这毛病,他有些伤神,说这辈子就吃它 的亏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也就是挣一笔钱,治好这毛病。他说他曾去金华求 过医,但是没有成功。金华地方太大,那一回找不到宿店,就躺在街边一家屋檐 下过夜。那家门头写有“旅社”字样,第二天问人,方知旅社就是宿店。 “唉唉唉!”他懊恼不迭。 夜越来越深,寒气越来越重,在铺内坐着都有些簌簌发抖了。我说我们该到 各个地块去转一转,否则野猪来了也不知道,万一出了问题,不好向大家交代。 他迟疑着,问:“你真不怕?”我也迟疑着,答:“冷着呢。”他接着道:“我 是有点怕,但不是怕鬼,是怕蛇。”他说转不转是一样的,无非是让野猪知道, 今晚这里有人守夜就成:“来,我们合奏一遍吧。” 于是,我们又来一曲《小过场》。 谁说大山不语?我说大山多情。先前一声“嗬呵呵”,它也跟着“嗬呵呵”; 此时一曲《小过场》,又山山岙岙都清音袅袅了呢! 1964年,我又去读书了。读书毕业了便教书,先在外县教,以后又回本 县教。“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因为参加一派群众组织吃了亏,后 来便不热心,只管教自己的书,星期了就回家看看父母亲。 那一次回家,母亲对我说;“二喜早几天走了。” 我感到突然,问;“这是怎么回事?” “在山上吃了野兽的亏了。” 母亲告诉我,那天雾很大,没有风,但到底是深秋了,早间便一阵阵地冷。 半上午他出的门,午饭也没带,也没告诉爷娘个准事儿,只说是去马草坪后,那 已经是仙居县地界了。缙(云)仙(居)毗连,交界村庄,凡砍柴,割草,放牧, 历来不分彼此。但他大约是去砍硬木棍,也可能是打树的主意,这就不能声张了。 老天爷不保佑,半下午便起了风,漫天大雾变成密密细雨。他连个箬帽也没带, 毛毛细雨湿衣裳,他可是有哮喘病呀!他娘只是担心着,爷已过古稀,也没有办 法。其实别说古稀老人,就是精壮后生又能怎么办?没有确切地点,茫茫林海, 你上哪儿找去?这种事儿,又不能象守夜那样大呼大喊呀! 雨越下越真,牛毛儿变成麻线儿。 他娘早早将晚饭做好了,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回来。 晚饭后,他大哥来了。他大哥早就分开过日子了,知道这事,一来就问: “二喜上山了?” “唔。” “有伴吗?” “没。” 大哥呆呆地看天:屋檐水滴滴嗒嗒,滴嘀嗒嗒…… 他唰啦调转头:“我去看看!” 他爷也一道去,大哥不让,但拦不住。 娘问:“要不要再叫儿个人?” “这事能张扬吗?”爷道。 父子俩急急消失在夜空中。山道弯弯,黄茅过膝,尽管穿着蓑衣,可没有走 出多远,全身就湿淋淋了。山风呼啸,雨点斜飞,打得面颊直发麻,上下牙更止 不住打架,心里也越来越慌。没办法,只能原路返回。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这一夜,全家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公鸡头啼时,雨渐渐停下来了。此时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央及左邻 右舍上山去找,还将一面大锣也带上,当当当敲起来。黎明时分,终于在一个山 岙发现了他。他俯身卧着,待人们将他翻过身来,便长长地呼出最后一口气。看 四周茅草乱成一片,人兽脚迹混杂,重迭不清,显然不久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 激烈的搏斗。至于是虎?是狼?却又难以分辨。据说埋葬以后,一连三天,坟头 还发现野兽足迹。这么说来,他们是前世冤家了。 但母亲对这件事却有自己的见解,她说:“要我说,还是那天晚上太冷了。 你不知道那风,那雨,整整一夜呢,在家里都要烤火笼,他一个哮喘病人在山上, 怎么受得了?” 我同意母亲的话。但我不知道他上山是否为挣一笔钱治病。人们只知道冬夜 难耐,却不道山僻之乡,秋寒漫漫,也是很难熬的呢! 2001年4月稿 注: (1)当时为了度荒,公社放宽政策,社员除自留地外,还可以有饲料地、扩大 地。 (2)一种古老的记谱方法,上、尺、工,相当于简谱1、2、3。  (寄自中国大陆) ◆               灵魂 ·程洪明· 桥一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不在了。 事实上,桥本来约好了今天与灵魂一起去远行的。近来,桥一直与灵魂在争 论关于生命意义的问题,灵魂说的他似乎不能完全听懂。桥希望在远行中能与灵 魂好好探索这个问题。可是,灵魂去哪了呢? 桥找遍了整个房间也无济于事,于是决定出去找找。 桥决定到与灵魂一起走过的地方去找找。他先去了地铁口,看到一个衣衫褴 褛的盲孩在那里拉二胡,口里竟然唱着“灵魂,灵魂…”他好奇地走过去问盲孩 是否看见过他的灵魂。那盲孩点点头,示意桥在那只空的可乐罐子里丢些钱。桥 把十元钱放在罐里的那些硬币上。那盲孩又唱起“灵魂,灵魂…”的歌。桥突然 感到那盲孩是聪明的吉普赛人,再回头,看到“盲孩”睁开了眼,正在把那张十 元的纸币塞进怀里。 桥刚走到东环桥,看到以前税务局机关的同事辉开着一辆崭新的奔驰,远远 地喊着靠到马路边,“桥,几月不见,钱赚饱了吧?你去哪呢?我捎你一程吧。” “不,我在寻找我的灵魂呢。” “嗨,那玩艺丢了就丢了,现在这年头还有几个人在乎它呀?那我先走了。” 桥走到西山公园门口,遇到诗友小点。小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告诉桥昨晚 诗人孤岛自杀了。桥说到灵魂,小点更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灵魂,孤岛就不 会自杀了,桥,文人的灵魂是痛苦的根源啊!”说完这话,小点几乎要哭了。 桥一路走,一路找,几乎找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就是没有灵魂的影子。桥 想,也只能等着灵魂自己归来了。正在这样想着,一个拿着一块皱巴巴牛皮纸的 老头走过来,桥看清楚上面写着“带路”的字样。老头问, “小兄弟,你是迷路了吧?” “老伯,我的灵魂不见了。” “怎么不早说呢,我带你去灵魂市场买一个就是了。” 桥以为老头耳背,一定是听错了。“我说的是人的灵-魂-” 想不到老头越加认真地说:“我说的就是人的灵魂嘛!” 老头想想大概有些得意,开始吹上了,“告诉你,全城一半以上的人买卖灵 魂都是我带的路呢。这个市场很多人都是找不到的,地下的嘛!” “灵魂还有市场吗?”桥还是不信。 “我这一大把年纪积点德还来不及,骗你干什么?这样吧,我把身份证押在 你这儿,等你到了灵魂市场再还给我吧。带一趟路十五块钱,便宜吧?从这到那 儿好几里路呢。” “那买的灵魂能依附在我身上吗?怎么注入我身体呢?市场出售的又是谁的 灵魂呢?” “小伙子,我看你斯斯文文的,象个知识分子,怎么连我这个老头也比不上 呢。现代科学什么东西做不成?你没听说那个苏什么兰的小姑娘拿着一根针在羊 肚子上戳那么几下,连人都造出来了?” 桥竭力忍住笑,尽管还是不信,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 七拐八弯地,终于来到一座桥下,有很多涂脂抹粉的年轻漂亮的女人朝桥挤 眉弄眼地微笑着,还有一些满面红光、肚子鼓起的男人提着密码箱走来走去。老 头说,这里就是灵魂市场,你慢慢看吧,我还要去工作呢。桥问:“灵魂在哪呢?” 几个女人抢着回答:“前面有好多家呢。” 桥把带路钱交给老头,老头就走了。 几个女人围过来:“小帅哥,别急着去买灵魂呀,先陪我们玩玩,呆会我们 带你过去吧。我们的灵魂都卖掉了,不然我们都可以送你一两个。” 桥知道这些人是卖肉的,以前觉得她们尽管不可恶,但令人产生莫名的害怕。 今天不知怎的,对她们反而有些好感,甚至觉得她们很可爱。但桥现在首先想的 还是买灵魂的事,于是就对她们笑笑说,“我要先去看看灵魂,回头跟你们聊。” 他看到路的两边摆满了铺子,里面的人都在召唤他进去,他先到一家药店看 了看,迎面的柜台放着很多橡皮做的性器,里面坐着一个很有医师风度的老者, 背后挂着“南华中医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泌尿科专家方国英中医师”的 匾额和“起死回生”、“扁鹊再世”等字样的锦旗。 一个中年女人走到他身边悄悄地问:“先生要看那种病呢还是买玩具?我们 的医师是国际一流的,您尽管放心,他什么病都能帮您治好。您是买玩具吧,我 们的玩具比真的玩艺儿还舒服呢。要买男用的呢还是女用的?我们这里应有尽有。” 他摇摇头,走到一个营养品柜台,看到很多野山人参,每克价钱都在两三千 元以上。他一直想给老母亲买支参补补身体,可这么高的价钱他实在买不起。那 女人走过来说:“诚心要可以给你优惠,每克一千元怎么样?” 他没吭声。 女人又说:“八百?”“五百?” 他突然想到可能是假货,再仔细端详了一会,发现竟是小时候山上挖来喂猪 的一种野菜根,急忙退出那店。 后面那女人还在叫着,“一百,要不五十?十元一克?” 他一路走着,有一个戴眼镜、穿西装、大学生模样的人自言自语地轻声地说 着:“名牌大学文凭、身份证工作证单身证户口簿…” “大学生”说得太快,桥没听清楚后面的话,大概都是什么证件吧。桥一想 自己倒是不缺证件,就懒得去问清楚了。 洗头店、美容店的女人也都一路朝他笑着,招着手。 他又看到一家“情感服务社”,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情感也进人市场了,自己 是不是真的落伍了。于是又带着好奇心进去看。那老板娘长得很水灵,看上去才 二十出头,甜甜地笑着问,“你要哪种女孩来服务呢?” 一边拿出厚厚的十几本相册,里面全是长得很标致的女孩。 老板娘又说,“你挑好了,我马上呼她来。”说着拿起一个手机。 桥问,“情感怎么服务呢?” “全套呀。” “全套什么?” 老板娘盯着桥看了半晌,突然咯咯笑起来,象是发现了天外来客。 “你真的不知道啊?全套就是你想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的东西她都可以给 你。” “包括爱情吗?” “你认为这年头还有那玩艺吗?” “那你的情感服务社和洗头店又有什么不同呢?” “笑话,那种女人象烤焦了的烧鸡似的,怎么能跟我们相提并论呢?我们这 里的女孩可都是大学里的纯情少女,你和她们能重温大学校园的那种温情。”老 板娘开始有点气愤了。 “那…” “什么纯情少女,都是一些老鸡!”桥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听到一阵象牛 吼般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手里拿着大哥大,腰间别着BB机的大胖子气势汹 汹地走进来。胖子穿着一套袖口上有一块“HOUSTUN”标签的藏青西服, 脖子上吊着一根皱巴巴的大红领带。桥闻到一股很浓的酒味。 “梁总,谁得罪你了?怎么这样说话呢?”老板娘尽量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 “说好没有开苞的,假的!骗得过我?那种补了几十次的臭货,一上就有 数!” “梁总,轻声点,这样吧,我给你换一个,这次你放心,绝对正宗。” 老板娘忽然发现桥还站在那里,忙说:“你等下来吧,现在没空给你说。” 桥没走两步就听到又一声牛似的吼叫:“你把一千块钱退给我!” 桥终于看到一家挂着“灵魂城”牌子的小铺子。门口放着一张普通的学生书 桌,一个三十几岁、穿白大褂、护士模样的女人坐在那里,桌子上有一本很象旅 馆登记簿的磨烂了的本子。“护士”看到桥,神秘地对着桥笑。 “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是来买灵魂的吧?” 桥木然地点头。 “先挂号吧,缴二十元钱,填上你的姓名、生日和电话号码,然后跟我进去 吧。” 桥交了钱,填了表,从护士那里拿了块标号“09”的牌子,就跟着进去了。 “护士”把桥带到一间房,就出去了。桥发现房里坐了很多人,男男女女都 在抽烟,整个房间烟雾腾腾的,令人窒息。桥看到墙角有一个贴着“灵魂样品” 标志的柜台,就过去看,看到里面摆了很多装了血的管子,上面都标了价钱。桥 仔细一看发现,价钱最高的竞然是“狗灵魂”和“猪灵魂”,都在十几万元以上; 其次是“官灵魂”、“钱灵魂”、“花灵魂”,也都在几万元以上。各种品牌又 有很多档级。桥不知道有没有更便宜的灵魂。 这时进来一个同样穿白大褂的、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的老者。 “各位先生和女士,欢迎光临灵魂城。我是灵魂城首席科学家金教授。本公 司是全国首家灵魂生产、销售和装配一体化商业集团,受到广大用户的厚爱。本 公司长期致力于先进科学技术的开发,运用生物学、心理学和灵魂医学的最新成 就造福人类,公司采用的灵魂技术秘方是国际上绝无仅有的。公司曾经指导苏格 兰科学家研制了‘克隆’羊,公司自己生产的‘克隆’人也将于明年面世。” “我知道,你们都是人类的精英,都知道拥有高质量的灵魂对于我们何等的 重要!我们的社会中,少数人还固守那种给人带来痛苦的灵魂,什么诗人、作家, 过着贫穷悲凉的生活;还有的人没有了灵魂觉得很轻松,虽然赚了一点钱,当了 一点官,也能玩几个末流的女人,但那不上档次啊!” 金教授说到这里显然有些动情。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公司的产品。公司的最新产品‘狗灵魂’和‘猪灵魂’ 是采用先进技术从狗和猪身上直接提取的,绝对纯品,没有半点杂质。您装了这 种灵魂无论想得到什么,都会得心应手。想要当官的朋友可以装上‘官灵魂’, 想要发财的朋友可以装一个‘钱灵魂’。如果您装上‘花灵魂’呢,您不用动脑 筋,什么靓妞靓仔都乖乖地听您吩咐啦。” 烟雾迷漫中听到一些怪笑。 “装灵魂其实是个很简单的过程,我们已经把灵魂都液化了,一次注射就行 了。旧灵魂还没有丢失的人,我们负责帮您免费清除。还有不明白的问题尽管问。” 桥身上只有存了两年、准备去远行的八百元钱,连柜台里标价最低的钱灵魂、 花灵魂也买不起,就站起身来,悄悄退出了那间房,铺子门口那“护士”诧异地 看着他离去。 走到街上,他想起小时候每次受了惊吓,母亲喊着“灵魂,归来;灵魂,归 来…”就帮他把灵魂召回来了,于是他就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 忽然他听到心灵深处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说:“我在这呢。” 他一阵激动,知道是他的灵魂。 “你刚才去哪里了,灵魂?” “我累了,在你心里睡了一觉。” 他想哭了。 “你哭吧。” 灵魂不问,但似乎什么都知道。 他却笑了。 “灵魂,我懂得生命的意义了。” 灵魂也笑了。 几个涂脂抹粉的女人还站在那里招徕男人。药店的女人还在推销假性器和假 人参。“情感服务社”的老板娘还在给客人看“纯情少女”的相片。桥似乎看到 桥下的这条街,变成了一条软体虫,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他害怕再走这条街,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另一个方向是一条河,桥却毫不 犹豫地走人了湍急的河水中。 (寄自加拿大) ◆              土楼梦游 ·何葆国· 1 在这个情欲横流的夏季,不断有坏消息混同骚气骚味骚汗和骚女人从四面八 方向我凶猛袭击。许多个夜晚,我呆坐于城市北部的一幢大楼的一只小房间,满 脸凄惶。遥远的土楼乡村正在发生着一些事情,我无可奈何,只有通过一封又皱 又脏的信件参与它们。信是本山写来的,他的字迹肮脏而且错误百出纷繁复杂, 犹如他所身处的那座土楼,不过我还是很熟门熟路地一头走了进去:老宁……其 芬死了,四公也死了……我呢,谁知道……事情就是这样……你要多保重……我 的眼睛在字里行间疾走如飞,踢起一阵呛人的灰尘。我满怀疲惫地回想起土楼乡 村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条土路,我正是从那条土路一路风尘走出来的。这时候,我 的灵魂徐徐挣出躯壳,踉踉跄跄从走出来的路走回去,然而土楼乡村真实而又飘 渺,我始终无法抵达,我的灵魂象一束风中的炊烟,在朝向土楼乡村的天空中飘 动不安…… 宁,你怎么了?香以及她的香气同时出现,好象两重障碍把我拦住。香满脸 脂粉在白炽的灯光里纷纷剥落,犹如灰尘呛得我咳嗽。我的灵魂终于从那条土路 上收敛回来。 你怎么了,宁? 你说什么?没什么。 你心怀杂念,看你魔魔怔怔的。 香的眼光一针见血,我浑身上下立即有了无数伤口,鲜血如注,语言们落荒 而逃。 香逐步分解了衣裙,在我眼里凹凹凸凸地裸体着。你不上床,等下你就睡地 板。啪,灯熄了。床上一条起伏的曲线在黑暗中格外耀眼。 香,什么时候跟我回去一趟吧? 就你那破土楼。 嗯。 嘻嘻嘻。 香的笑声意味深长。我顺着余音上了床,随即陷入香双手拢成的陷井,在一 片香气缭绕之中恍恍惚惚而浑身松软。 时间在我们颗粒细腻的肌肤上静静流泻,抑或时间如窗外的夜色一般凝固了。 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象猫一样起了床,全身上下带着裸露的晶莹的光亮,房 门在这种光亮的逼近之下,似乎自动地敞开,家乡的方向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磁石 将我一步一步地吸引过去。 2 开基祖在一千多年前的氏族迁徙时是一个木讷少言、神情怪异的青年。有一 天夜里,他梦中听到一缕神秘的呼唤,耳朵在那如风飒飒的呼唤声里不安地抖动, 他爬起身,循那声音走去。就这样他离开了氏族宿营地,进入恒久的梦游状态。 他爬山涉水,以野果山泉充饥,终日精力充沛。那神秘的呼唤始终在前方诱惑他, 使他的梦游状态欲罢不能,反而从中体验到生命的奇趣。他走过许多土著蛮夷的 村寨,许多次绝路逃生时,那神秘的声音总在紧要关头为他引导一条生路。最后, 他走到闽西南崇山峻岭的一处山坳,他感到疲惫了,便在这里搭建草棚住了下来, 开荒捕猎,过着简单而平静的日子。后来,另一支南迁氏族被冲散的一帮妇女儿 童丧家犬一般逃到这里。他收留了她们,一口气娶下全部的三个女人,后来生下 的孩子便全部和逃来的儿童婚配,后来人丁兴旺,闽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注定有 了这些从中原迁徙而来的人及其子孙。在击退本地土著和猛兽的多次骚扰之后, 开基祖趺坐新垦的土地,伟大而智慧的思想从皓月疏星的天空朝他俯冲而下,在 他眼前如一光环忽高忽低地闪烁。他猛然悟到他应该完成的使命,这就是用粘土 夯成一座象中原宅院那样的圆形土楼,把外面的世界排斥在土楼之外,在土楼里 自成一个世界。第一座土楼在农耕闲时和抵抗骚扰过程中崛起了。竣工之日,本 地土著又发动了一次小规模的进攻,开基祖指挥大家撤入楼里,亲自关上大门, 轰然一声,异族的恶意被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是这时候,他从多年的梦游状 态中恍然猛醒了,那终日在耳边隐约萦绕的神秘声音刹时消失,一瞬间连外面土 著们的叫嚷声也溶解在空气中,新土楼静寂得使他的耳朵一阵灼痛。他马上明白 自己远离氏族队伍,而且新创了一脉族裔,人生就这么奇妙而不可解释。 开基祖为什么到了这里,就不再往前走了呢?我在少年时代许多次这样追问 四公。本山也这样追问过。其芬也这样追问过。 如果开基祖不梦游,如果开基祖继续朝前走去,那么事情将会怎样呢?我知 道历史是没有所谓“如果”的。我们常常说,历史过去了,可是这个“过去”的 过程绵绵不绝。 所以,土楼乡村的现代故事在久远的年代里便已经开始。 冬日傍晚的土楼乡村,沉重的暮霭犹如一双年迈不便的腿脚蹒跚着,最后一 缕霞光嵌在西天上顽强地燃烧,在暮霭里摇晃出忽长忽短的五彩斑谰。 牛声从坡下升上来,接着是牛角、牛头以及肥硕的牛肚子,本山和牛的前蹄 一起登上坡岭,他看见那两座浑圆阔大的土楼了,在山坳里一如既往地坚守命运 的安排,炊烟从厚厚的土墙里穿透而出,一丝一缕溶解在暮霭之中,天空由淡灰 而黯然。本山感觉到夜晚已经真实地降临,他的心禁不住一阵颤栗,整日劳动的 疲惫此时犹如一块熟透的痂脱离身体不复存在,莫可名状的渴念布满全身上下的 各个毛孔。 在牛晃晃荡荡的后面,本山下坡的脚步更快了。 将牛赶进改做牛栏的老土楼的一楼灶间里,天已黑成锅底,一楼和二楼、三 楼的屋顶,也黑成一体辩认不出了,只有牛们的眼睛是亮的。本山丢了赶牛的嫩 树枝,转身走出老土楼,一头投入浑厚的黑暗之中。 黑暗密布在他身体四周,仿佛牙齿一般咬住了他,但是本山眼光所及之处, 是一条疏朗、明亮的路,黑暗被他眼光之刃劈开了。本山在黑暗中总有这样奇异 的感觉。 富贵楼里灯影幢幢,这座曾经多次重修的土楼浑圆阔大,环环相连的灶间们 透出一点一点的煤油灯火,共同渲染了土楼夜晚的疲惫和不安。走到自家灶间的 半截腰门前,本山一眼就看见满脸油光滑亮的四公。老爸正欠着身,恭恭敬敬给 他倒酒。鲜红如血的米酒从酒瓮里瀑布一样垂挂下来,酒香在空气里四处窜动。 本山掉头走了。沿着廊台走到楼门厅,在碓子上把整个人和满怀的困惑安置 下来。四公为什么总是活得这么好呢?本山总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越不明白越 想,越想越不明白。 此时,从天井上方望去,月亮已经爬上土楼的屋顶,竖起一面神奇的圆镜似 的。天井里淌满了鲜嫩、皎洁的月光,而本山心里一片漆黑、荒凉。 四公的咳嗽从灶间咳到他的耳边,和肠胃叽哩咕噜的鸣叫声相呼应。 不知是什么时候,本山蹬掉铁板似的小被子,从床上爬下来,抓起外衫搭在 肩头上,打开小卧室的门,走到门口一块凹进去的栏板前面,对准尿桶叮叮咚咚 地小便。只有小便发出声响,本山其余的动作一概悄然无声。他的眼睛似乎从未 闭合过似的自然而然地睁开着,甚至比白天更加精神和美丽,神色却显出沉睡般 的淡泊和无知。本山又开始梦游了。 从门口出发,在环形的走马廊上走一圈,恰好又回到门口。本山伸了伸两臂, 有条有理地穿上外衣,然后也没忘记把自己卧室的门带上。不知为什么,门竟然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本山轻如鸿毛地从楼梯走下楼了。 整座土楼默默沐浴在月光下,一切声息象游丝一样不知去向。本山赤裸的脚 底板有一种神奇力量,仿佛是一双眼睛,仿佛又是一个脑子,它们指挥着,运载 着他的前进。 向外拉开半截腰门,然后向内推开灶间的门,本山幽灵般皇帝般光临灶间。 四方饭桌以及三张的长凳悄然无声,四公和老爸他们早已撤退,整个灶间充满了 剩余饭菜的冰凉而酸甜的气味。本山拉开壁橱,端起一盆剩菜汤便往嘴里倒去。 拉直绷紧的脖胫正常下来时,一盆菜汤已荡然无存。本山抹抹嘴,再拿出一盆剩 菜,手抓着源源不断地塞进嘴里。很快,嘴巴里膨胀得没有一丝缝隙。本山拉上 壁橱的门,在长凳上四公常坐的那个位置坐下来,他说四公我们走吧。 本山早期梦游的前半部份内容便是消灭剩菜剩汤和说一句永不变更的话。四 公,我们走吧。本山总是这样说,本山说完,便离开灶间,开始后半部份的梦游。 他在廊台上站住,隔了天井的对面祖堂在昏黄的烛火里肃穆庄严,开基祖在 画像镜框里无所不知地注视着他的子孙后代。本山从廊台走到楼门厅。高大的土 楼大门象一面墙壁,门闩犹如水桶一般粗硕,然而他似乎没有费多大劲,它就被 搬了下来。三块砖头那般厚而且外包铁皮的大门徐徐打开,土楼外面新鲜、湿润 的空气一波接一波地迎面涌来,本山的鼻头一阵阵发痒,整个人象是从死亡的沉 睡中复活了,眼里迸出一份惊奇和一份欣喜。外面的世界一片灰灰蒙蒙,失去了 白日的严酷,显出一派温柔。一条小路象一只美丽的花蛇,从石门槛下蜿蜿蜒蜒 地爬去,爬上山坡然后消失在山坡那边。本山整个人在鲜美的空气中颤栗,发光 的小路深情地诱惑他走出土楼、走下石门槛。本山赤裸的脚底板和被踩成脚背一 样厚实的路面接触了,路面上有一种先行者留下的不可名状的气温针灸一般渗入 他的脚底。本山就这么得到鞭策和力量,他脚下生风地在小路上蜿蜒起来。土楼 离他越来越远了。在山坡上他看到了一抹晃动的血黑色,那便是神秘的远方。本 山在血黑色的映照下,脸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了,眼里的光芒演变为浑浊。那便是 远方?本山的眼睛被两团浑浊扩大了,在他挂住剩菜根的嘴角边,涎水窸窣地伸 缩。本山终于用手使劲地在嘴角边抹了一把,他赤裸的脚底板开始发冷了。土楼 在他身后庞大着一团阴影,他承受到了那阴影所发出的寒气。四公,我们走吧。 本山说。本山说完,默默转过身子,从走出来的小路上步履沉重地走回去。 土楼敞开着大门,象一只巨兽张大嘴巴,等待它注定的猎物。本山跨过石门 槛,大门便把他吞噬了。梦游也就到此为止。 爸,让我去上学吧。 老爸的巴掌在他脸上做了旗帜鲜明的回答。本山摸着麻辣的脸颊,眼里晶莹 闪烁出仇恨和委曲。 一担粪便的扁担压上他的肩头。去。老爸踢了他一脚。两桶粪便便在本山身 前身后晃荡起来,恶臭的气味更加强化了他的悲哀。 在窄窄的田岸路上,本山远远看到了我,但是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他黄瘦的 脸上立即涂抹了一层酱色。 本山,你为什么又不上学了?我大声地问。我走到了他面前,吸紧鼻孔,但 是那股臭味依旧袭击着我。本山,我今年五年级,明年考乡里的中学,我就要到 外面去了。我说着,用手在他身后指着。那是一道连绵不绝的山脉,外面的世界 就在它们的那一边。我说,我就要到那一边去了。 本山没有放下粪担,他艰难地转了一下头,那道山脉的影子在他眼里灰黄着。 本山想说什么,但是他寂然地开步走了。两只粪桶在他身子前后晃动着,渐渐的, 整条田岸路上便都是那秋千般晃动的粪桶。 十四岁的本山每天有干不完的活,提水、砍柴、喂猪、饲鸭、放牛、浇粪、 锄草、烤烟、剪茶枝、做茶叶……或者单干,或者当下手,整个白天他都象一只 性能优良的机器,不停地转着,不知转出多少个土楼一样的圆圈来。 只有夜晚,本山疲惫的身体在沉睡中得到松驰和抚慰。然而,睡眠无法持久。 因为,疲惫消除了,心灵便活跃起来,它敏感地接收到来自土楼外面的一种神秘 的气息。走吧,走吧,走出土楼。走到外面的世界去。本山真切地听到许多细微 而深情的声音。 就这样本山开始梦游了。 3 我在第一次梦游时便和本山相遇。 那是我从土楼乡回来的第二天夜晚。 我读完六年中学,一共考了两次大学,第二次还是没有考上,我只好回来了。 当我走下坡岭,沿着曲折的田岸路向富贵楼走去,我看见楼门厅上,四公威仪地 坐在藤椅里。他一直看着我的走近,我愧羞难当。看来,你也不是读书命,回来 也好,我们土楼也是养人的地方。四公说。四公的声音很平缓。我知道,我能够 在学校呆这么多年,仗的全是四公,因为他从我的面相和手纹看出我能够金榜题 名光宗耀祖,可是我竟然又落榜了。 那天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当时我不知道我已经开始梦游了。 土楼的夜晚与众不同,许多声息在空气中来去飞掠。我站在栏板前俯瞰二楼、 一楼以及天井,我听到整条走马廊走动起来的声音了。走廊在走动,而不是我, 我始终处于同一位置。环形的走马廊一环一环地走动。许久之后,我才明白,实 际上也不是走马廊,而是我的神思在走动。土楼虽然历尽沧桑,但是坚固而且静 止不动。 我在三楼走马廊上走了一圈。三楼全是卧室,一个个斧头形状的大小相等的 环环相连的卧室,四公、爸妈以及所有族人都在里边安睡,他们在做梦吗?我如 履平地地下到二楼,在二楼廓上走了一圈,二楼全是储物室,各家各户的储物室, 它收贮着土楼的一部农耕史,种类齐全的农具以及稻谷。一楼全是灶间,我下到 一楼时,一间灶间开着门,传出喝菜汤的一泻千里的声音。 就这样我和本山相遇了。 本山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已洞察一切。他指着隔着天 井的对面祖堂对我说,你看开基祖,他走到这里就不再往前走了。 祖堂供桌上的两支烛火忽闪着,好象一双神秘莫测的眼睛,实际上,这可能 就是开基祖的眼睛。 假设开基祖继续往前走下去,会怎么样呢?本山说。我看到他神色里的严肃 和正经了。本山说,你说会怎么样呢? 这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也苦苦思索着这一问题。我说,走吧。 走吧。本山也说。人家其芬都走出去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向了楼门厅。土楼大门巍然耸立,和廊柱和土墙浑然一体, 但是依旧可以凭借颜色的深浅认出它来。它是整座土楼唯一的出入口,这样也就 能够理解它为什么那么厚而且外包铁皮,外面的世界在门外冲撞、骚扰,徒唤奈 何!可是,本山从里面轻轻地、轻轻地就把门闩搬下来了。大门徐徐打开了。 外面的夜晚博大而美丽。 每次,我们走上坡岭,站在坡岭上看着铁兽一般的远处,然后从走出来的路 上走回土楼,重新进入中断的睡眠,然后明日便又到来了。 我的痛苦和失望在白天淋漓尽致,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夜晚。只有夜晚,我的 梦想才有再度得到实现的可能。 从大石门槛下开始的那条小路,多少先祖先辈一步一步地一代一代地把它踏 得坚硬厚实。我每次想到,开基祖从外面的世界走来,而现在,他的子孙渴盼从 这里走向外面的世界,这是一个多么难于说清楚的问题。 假如开基祖继续往前走下去,会怎么样呢?本山回头对我说。我们站在坡岭 上,想着这样遥远而沉重的事情。 走吧,我说,我们朝前走。 我们便走下坡岭,穿过一片小林子,淌过一汪陈年积水,然后我们就撞到了 一堵石壁了。我们根本没用眼睛看路,只是一种感觉在前方引导我们。它把我们 引导到石壁上。狰狞的石壁把我们撞倒在地。 没有路了,本山说。 走吧,我说,人家其芬都走出去了。 本山说,走吧,人家其芬都走出去了。 没有路了,我说。 我们爬起身,只是拍拍手,便从走来的路走回去了。第二天,我们额头上相 同位置的肿块受到了严厉的质疑,我们竟茫然不知。 四公拄手杖从祖堂那边走过来。四公身体健壮,手杖实际上是他打人的手。 我家和本山家的灶间相邻,我们正坐在直棂窗下的养畜橱上吃饭。四公的手 杖声由远而近,为我们扒饭的动作伴奏。四公。我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恭敬地 又喊了一声,四公。 四公的眼光只往我们额头上一瞥,便有一种力量把我们里里外外穿透了。我 们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好好去干活,不要胡思乱想太多。四公淡淡地说。 又到夜晚了。 我们几乎同时从各自的卧室走出来,眼光之间有片刻默契的交流,然后一前 一后朝下走去。 土楼在我们的脚下毫无声响。我们从三楼下到二楼,走一段廊子,再转另一 部楼梯下到一楼。一楼廊台的青石板在月光里水一般平坦和光滑。 我们走到了楼门厅。这时候,我们发现大门门闩下坐着四公,四公坐在他的 藤椅里,头歪在一边肩上,他显然已经睡着了。但是他依旧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的坐势。 我们站住了,没有惊讶,似乎这早已是意料中事。我们慢慢回转身,然后沿 着廊台一前一后向祖堂走去。 祖堂的烛火永不熄灭。开基祖在烛火里摇晃,他的眼睛深潭般神秘莫测,他 看到了什么? 四公怎么会这样呢?本山回头对我说。 怎么会这样呢?我说。 四公有没有过年轻时代?我又说。 假如开基祖往前走下去就好了。我接着说。 假如开基祖往前走下去就好了。本山说。 那我们今天就不用走了。我说。 那我们今天就不用走了。本山说。 其芬走出去了。我说。 其芬走出去了。本山说。 我们说完,便上楼,然后上床睡觉。 同样的情况重复了许多次。四公门神一样把在门闩下,我们无法逾越。许多 次之后,我们上了床,但是无法入睡,便又起床走到廊上,眼光的交流里透出焦 灼。 怎么办?本山说。 怎么办?我说。 四公挡在门口。本山说。 我们走不出去。我说。 本山抱住了廊柱。本山说,我要从这里爬上屋顶,本山说爬吧。屋顶这时白 花花一片月光。我似乎只眨了一下眼,本山便已上了屋顶,赤裸的双脚把屋顶的 月光踢得零碎。这时候我听到整座土楼在他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声音,象月光一样 悠扬和清纯。 走吧。本山在屋顶上对我说。 走吧。我说。 4 其芬不知从哪里回来了。 几年前,我的堂姐、本山的表姐其芬和城里来的一个照像师私奔,从此杳无 音信。不用说,这是氏族的耻辱,但我和本山却时常牵挂着她,想象着她在一个 陌生的地方过着和土楼不一样的生活。 一个城里人打扮的少妇晚饭时分走进土楼,大家立即认出来这就是其芬,但 已不是记忆里的其芬了。她的身材比先前丰满了许多,脂粉遮掩了人们所熟悉的 鼻翼两侧的雀斑。她的衣着鲜艳夺目,然而她的脸色苍白憔悴。 你回来做什么?你死到外面去吧!其芬的老爸猛兽一样咆哮,我没你这个女 儿! 四公来了。他没有象人们想象的那样对其芬举起手杖,而是用手抚摸了一下 她的肩头,以一种长辈怜爱的口吻说,阿芬,你回来就对了,这就对了。 还有脸回来,不如死在外面!其芬的老爸又吼了一声。四公盯他一眼,他才 没了话。 孩子回来了就好,你不要多嘴。四公说,你再多嘴,我跟你算帐。 四公,其芬叫了一声,扑到四公手上,哭出一片嘤嘤嗡嗡。 这一天晚上,我和本山都没有梦游,不知为什么。 第二天,四公把我们叫到他的卧室,犀利的眼光象刀子一样在我们脸上剜着。 我知道,就你们两人心里最不安分,四公说,其芬不是回来了吗?你们还想出去? 我们终于明白四公宽容其芬的用意。但是这天夜里,我们又继续梦游了。 我们看见其芬走到栏板前,便停下步子,并且把眼光转向一楼的祖堂。每个 卧室门口的栏板前都有一只尿桶,我们以为其芬要方便,实际上她也象我们一样, 只是靠着栏板,把眼光投向一楼的祖堂。就这样,我们三个人的眼光在开基祖脸 上重叠了,把开基祖的脸照射得发亮。 其芬把眼光从开基祖那里移到我们脸上,我们立即看见两束热烈的、无法拗 断的光线。 土楼在沉睡中,而我们如梦如幻地走动着,清醒着。 其芬,你为什么回来?本山说。 你为什么要回来,其芬?我说。 你们应该走出去。其芬说。 走出去。本山说。 走出去。我说。 其芬,你走出去了,为什么又回来?本山说。 为什么又回来?我说。 其芬说,我不知道。 其芬又说,我出去了,我又回来了。 其芬接着说,你们要走出去看一看。 看一看。本山说。 看一看。我说。 我们走下二楼走到一楼,走到了楼门厅。那里已经没有了四公。我们便开了 大门。 你们走出去吧。其芬说,我已经出去过了,你们走出去吧。 走吧,其芬。我说。 走吧,其芬。本山说。 你们走吧。其芬扑到门脸的铁皮上,用脸摩挲着铁皮。 其芬说,你们走吧。 我们站在石门槛下,一动也不动。 你们走吧,其芬说,其芬转过身,径直往回走了。 其芬怎么啦?我说。 其芬怎么啦?本山说。 我们又一次从这条开基祖远道走来的小路上向前方走去。 许多时日之后,我回想起自己的梦游经历,恍然如梦。可我知道那又不是梦, 而是不安的灵魂的夜游。 其芬不曾告诉我她离开土楼之后的点滴情形,她把一切埋藏得很深。我想, 那一定不是一次梦游,而是一段我所未曾生活过的、真真实实的生活。其芬为什 么要放弃那种生活呢? 自然而然,其芬有着比我们多得多的活,因为她是女人,她至少还要煮饭、 洗衣服、洗灶间等等,而且她似乎带着一种赎罪心理,总是不停地忙着,不肯歇 下一阵子。晚上,其芬和我们一起梦游,可是她每次只是走到大门口,便回头去 了,难道她的回来就是因为不想走出去?我自始至终没有弄明白。后来,其芬把 她积蓄的钱全部捐献给我,我在一片反对声中跑回土楼乡中学,补习了三个月, 竟让我考上了建筑工程专科学校,再后来,我分配在城里工作…… 5 够了吧? 你说什么? 你的补习费和生活费。 不,不要。我急忙地说,眼光避开了桌上一叠厚厚的钞票。我原以为其芬叫 我到她卧室有其它的事。我坚决地说,不,不要。 阿宁,你听着,你一定要去补习,快要高考了,你一定要考上去,这样你就 能离开土楼了。其芬说。 你不听我的话,我明天就去死。其芬说。 我看到其芬的眼里充满一种恐怖的光…… 其芬的钱当然是从城里带回来的,可是具体从何而来,这已永远无法知道。 本山在信上说,其芬死了。 其芬重返土楼之后,因为她的能干,加上她人缘极好,大家对她的态度渐渐 恢复到从前。她在白天干活的时候,脸上也常常可以让人看见笑容,好象从来没 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四公非常高兴,他甚至寻思着在附近村寨的土楼里为她找 一个婆家。可是,其芬突然间自杀了。 本山站在栏板前,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祖堂,脸上笼罩着一层凄然,心中悲 凉如水,如月光。 一声开门声从熟知的那个地方传到他耳里。其芬,他叫了一声。 其芬回过头看了看他,这时月光照住她的半边,这半边是亮的,另外半边是 阴的,她的神情显出一种异样。 其芬。本山说。 老宁走出去了。本山说。 其芬没有说话,她缓缓转过身,缓缓朝前走去。月光从天井上空斜斜照下来, 在廊上铺了一半明晃晃的光亮,而另一半便暗淡着。其芬的双脚跨越明暗,一脚 在明里,一脚在暗中,这样她走动的身躯便有明暗交缠着、扭斗着。其芬沿着廊 上那条明暗分界线向前走去,消失在前边的楼梯口,廊上一明一暗依旧,天上月 光依旧。 本山在月光下想着,以前的月光是不是也象现在一样呢?那时开基祖在月光 下想着什么呢?四公在月光下又会想些什么?这是本山无法想清楚的问题。 他双手抄进裤袋,满怀这些无法想清楚的问题,一步动一个念头,一个念头 走一步地走下二楼,走下一楼。 本山看见其芬走到了楼门厅,本山没有看见她开门,然而似乎一瞬之间,门 已敞开了。其芬走进苍茫的夜色,和夜色融为一体,本山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灰 灰蒙蒙。 本山怎会想到,其芬走到小林子里,用长统袜吊死在一棵树上。 四公一夜之间的变化令人震惊。他脸上的红润如酒精一般挥发了,脸颊往下 塌下去,脚步也蹒跚起来了,咳嗽一声比一声尖锐。 没什么。四公逢人便说,配以几声咳嗽。没什么。四公说。 四公每夜搬来他的老藤椅,坐在门闩下,整夜地坐着咳着。没有谁能够阻止 他这一古怪的举动。 你们懂什么?四公说。 你们回去。四公说。 四公坐在老藤椅里,神思恍惚,好象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他脸 上干皱的肌肤一丝一丝地颤动,眼里是定定的光,正与正对面祖堂里的开基祖遥 遥相对。 本山几个晚上没有出现在楼门厅。这一个晚上,他终于出现了。他看见门闩 下的四公象一尊石像,象一只大瓮。 过来,孩子。四公说。 本山缓缓地走到四公面前。 孩子,我明白你们的心思。四公说。四公坐在藤椅里纹丝不动,话声是从他 唇间轻轻流出来的。四公说,我没想到其芬会去死。四公说,我没想到你们后来 还一直梦游。 本山看见四公说话时两只眼睛是闭着的。本山静静地站住,仿佛灵魂已经远 远游走,只留下一截躯体。 我象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梦游,每个晚上都梦游到土楼外面,梦游到小林 子里。四公说。 我有一次也在梦游时上吊自杀,可是树枝受不住重,断了。四公说。 孩子,就是这样,你要认命。四公说。四公终于睁开眼睛,两束冷光爬上本 山的脸部。 本山的灵魂从远处游了回来,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许多年来一直在梦游。他 惊讶地睁大眼睛,久久和四公对视着。 6 第二天,四公猝死于祖堂。 本山的梦游症从此不治而愈。 从此,只有远离土楼乡村的我独自一人在城市里梦游……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猜想与反驳:分子遗传学的前夜 ·方舟子· 经典遗传学的主要规律,在1910-1915年短短的几年内都已确立, 以后的20年,只是在修修补补。到30年代末,这样的修补工作也已基本完成。 遗传学要进一步发展,必须解决两个问题:基因的功能是什么?基因又是由什么 化学物质组成?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用到物理、化学的研究方法。在1936 年,缪勒就已向物理学家、化学家发出了号召,呼吁他们加入到破译遗传的秘密 的行列来:“遗传学家自己是无法进一步分析(基因)的这些性质的。物理学家, 以及化学家,必须在此加入进来。有谁将自愿这么做呢?” 缪勒不知道的是,早在1902年,孟德尔定律被重新发现后不久,就已有 一位英国医生加罗德(A.E.Garrod)首次将生物化学和遗传学结合起来了。大约 在1898年,一位得了黑尿病的男婴交给加罗德诊断。黑尿病是一种罕见的疾 病,患者的尿液在空气中放置一段时间后,就会变黑。这种病虽然罕见,却很容 易发现,父母一旦发现婴儿的尿布变黑,就会去求医,因而引起医学界的注意。 早在1859年,尿液中使尿液变黑色的化学物质已被分离出来,被称为尿黑酸。 1891年,尿黑酸的化学结构也被两位德国生化学家瓦尔扣(M.Wolkow)和褒 曼(E.Baomann)测定,含有苯环。生物化学家当时已知道,动物体内不能合成 苯环,必定来自膳食。只有两种氨基酸含有苯环,即苯丙氨酸和酪氨酸。由于当 时没能有足够的苯丙氨酸供试验,瓦尔扣和褒曼便让病人口服酪氨酸,发现尿液 中尿黑酸的含量的确增加了,因此得出结论说,尿黑酸是由于酪氨酸氧化形成的。 当时并不知道存在氧化酪氨酸的生化反应,因此瓦尔扣和褒曼将之归于肠道中微 生物的作用,也就是说,他们把黑尿病当成了一种细菌感染导致的疾病。加罗德 的研究推翻了这种说法。他发现,病人的粪便中并无尿黑酸,而且在进食四到六 小时后,尿液中尿黑酸的含量最高。他指出,这应该解释为在这段时间内,膳食 中的酪氨酸被消化、吸收,并在人体细胞中降解后排到膀胱中。因此尿黑病应是 代谢病。在1901年,同一对父母又生下一个婴儿,产后第二天,就发现尿布 也变黑了。这说明尿黑病很可能是遗传的。特别是当加罗德发现这对父母虽然都 没有尿黑病,但是是表亲后,更相信这种看法。他做了进一步调查,发现在生下 尿黑病婴儿的父母中,高达四分之三是堂亲或表亲。当时已经知道,由隐性孟德 尔因子引起的遗传病是隔代遗传的,近亲结婚能大大增加遗传的可能性。加罗德 在1902年公布了这个发现。在1909年,他出版了《先天代谢错误》一书, 进一步推断,在正常人的体内,存在一种酶能将尿黑酸的苯环打断使其降解,而 在尿黑病病人中,先天缺少这种酶,使得尿黑酸在尿液中累积起来。这样,加罗 德就第一次将遗传因子和酶的作用联系起来,间接证明了基因和性状并不存在直 接的对应关系,而很可能是基因通过控制代谢途径中的酶而起作用的。可惜的是, 加罗德的这个见解太超前了(直到1950年代,加罗德所推测的酶,尿黑酸氧 化酶,才被分离出来),虽然他的有关研究在生物化学家中广为人知,也有一定 的影响,但是在遗传学家中却遭到了和孟德尔当初一样的命运,完全被忽略了。 到了30年代,酶做为生物体内的催化剂,已成为生物化学的重点研究对象,才 有一批生物学家,包括比德尔(G.W.Beadle)、埃弗鲁西(B.Ephrussi)和塔特 姆(E.L.Tatum),在研究基因的功能时,再次将生物化学和遗传学结合起来的 研究者。在1935年,比德尔和埃弗鲁西通过对果蝇的眼睛颜色的发育的研究, 已猜测到基因突变的直接后果,可能是导致了酶系统的缺陷。要验证这个“一个 基因对应一个酶”的假说,需要从研究生物的新陈代谢入手,但是果蝇这种为经 典遗传学的迅猛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实验材料,这时候却又显得过于复杂了, 必须另外寻找实验材料。动物和植物都不适用,因为它们的营养要求过于复杂, 实验时没法完全控制;原生生物的营养要求则未完全了解;绿藻的繁殖方式过于 复杂;细菌和蓝藻则是因为在当时不知道存在有性生殖,没法用于杂交试验,总 之这些低等生物也都被排除了。比德尔最终选定了一种真菌--红色面包霉。纽 约植物园的道吉(B.O.Dodge)曾极力向摩尔根推荐面包霉做为遗传实验材料, 在摩尔根1928年从哥伦比亚大学迁到加州理工学院时,说服他带了一个面包 霉的种株过去。但是摩尔根本人对面包霉并不重视,他的实验室仍以果蝇为研究 材料,只有一名研究生对面包霉的遗传做了初步的研究。1936年比德尔离开 加州理工学院到斯坦福大学任教授时,带走了面包霉种株,并邀请生化学家塔特 姆一起研究面包霉的遗传与代谢。 比德尔和塔特姆选定面包霉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其营养要求非常简单,事实上, 试验的结果,比他们设想的还要简单,只需提供空气、水、无机盐、蔗糖和一种 维生素(生物素),组成最低培养基,就可以满足面包霉的营养需求,用以合成 维持生命活动所必需的氨基酸、蛋白质、核酸、多糖、脂肪、维生素等物质。比 德尔和塔特姆的猜想是,特定的基因控制着特定的酶的生产,这种酶又催化某个 必需的生化反应,例如催化精氨酸的合成。那么,用放射性诱发面包酶的突变, 如果有突变导致不能生产这种酶,不能利用最低培养液合成精氨酸,面包霉就不 能生存。大量的面包霉孢子(到1945年时,比德尔和塔特姆共试验了6万孢 子)经过放射性辐射后,用最低培养基培养。绝大部分孢子都能正常生长,表明 它们没有突变或虽有突变而不严重。但是有少数孢子不能发芽。后者可能有各种 各样的突变,其中有的可能与精氨酸有关。怎么才能把这些突变挑选出来呢?比 德尔和塔特姆想到了一个简单而巧妙的办法。如果这些孢子不能发芽生长是因为 不能合成自己的精氨酸,那么如果在培养液中添加精氨酸,它们就应该能够生长。 那些不能在最低培养基中生长的孢子被移植到添加了精氨酸的培养基中,大多数 还是不能生长,但是少数能够生长。显然,后者失去的是合成精氨酸的能力,那 么这是由基因突变导致的,还是因为别的因素?这可以通过杂交试验检测,让它 们与正常面包霉杂交,如果缺陷是由于控制合成精氨酸的基因A突变成了a引起 的,面包酶是单倍体(即基因不成对),a和A杂交的后代,应该有一半能在最 低培养基生长,另一半只能在添加了精氨酸后增长。 有一些需要精氨酸才能生长的突变种株因此被鉴定了出来。这些突变都是由 同一个基因突变引起的,还是由不同的基因突变引起的?这也可以通过杂交试验 来检测。如果两个突变株的突变都位于一个基因,它们杂交的后代,都还是突变 株,仍然需要精氨酸。但是如果两个突变株的突变位置在两个基因上,比如一个 是由A1变成了a1,另一个由A2变成了a2呢?两个基因同时发生突变的几 率很低,因此我们可以假定,a1突变株有正常的A2基因,即基因型为a1A 2;a2突变株有正常的A1基因,即基因型为A1a2,它们杂交的结果,先 形成二倍体合子A1a1A2a2,然后经过减数分裂形成单倍体孢子,其中, 四分之一基因型是A1A2,可以在最低培养基中生长;四分之一是A1a2, 四分之一是a1A2,四分之一是a1a2,这些全都需要精氨酸才能生长。比 德尔和塔特姆在测试了数千个孢子后,发现有7种不同的基因突变需要精氨酸。 也就是说,至少有7种基因与精氨酸的合成有关,可以设想,每一种基因生产一 种酶,其中的任一基因发生了突变,导致不能生产酶或酶的功能不正常,就破坏 了精氨酸的合成。 在1932年,生物化学家克莱伯斯(H.A.Krebs)已发现在脊椎动物中, 精氨酸是由瓜氨酸合成的,瓜氨酸是由鸟氨酸合成的,鸟氨酸则来自未知的前体, 即: ?-〉鸟氨酸-〉瓜氨酸-〉精氨酸 其中每一个步骤都需要一种特定的酶。一切生物的代谢途径都大同小异,如 果面包霉也用相同的步骤合成精氨酸,那么就可以进一步研究它的7种基因突变 究竟都与哪一个步骤有关。这可以通过将突变孢子放在添加了鸟氨酸、瓜氨酸或 精氨酸的培养基中培养而加以检验。结果表明,有4个突变株,在添加了鸟氨酸、 瓜氨酸或精氨酸中的其中一种后,都能生长,证明其基因突变与鸟氨酸之前的合 成步骤有关,鸟氨酸之后的步骤都正常,所以添加了鸟氨酸和瓜氨酸都能合成精 氨酸。有2个突变在添加了鸟氨酸后还不能生长,但添加了瓜氨酸或精氨酸后能 够生长,证明其基因生产的酶控制的是从鸟氨酸合成瓜氨酸的步骤,突变后破坏 了这个合成能力。既然这个步骤与两个基因突变有关,可以设想,这个步骤其实 至少还由两个小步骤组成。还有1个突变只有在添加了精氨酸以后才能生长,证 明它破坏的是从瓜氨酸到精氨酸的合成。 比德尔和塔特姆在1941年以“红色面包酶中生化反应的遗传控制”为题, 发表了他们的实验结果,证明了基因的功能之一就是控制酶的生产。1945年 比德尔正式提出了“一个基因一个酶”学说。遗传学与生物化学的结合,标志着 遗传学的研究开始进入了分子时代。但是,在能够真正从分子水平上研究遗传之 前,还必需搞清楚,基因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分子?当时的遗传学家普遍认为基 因很可能是一种蛋白质,甚至就是一种酶。这种信念并非全无道理。遗传性状是 如此的复杂多样,似乎意味着基因分子也必定是复杂多样的,而已知最为复杂多 样的分子就是蛋白质,组成蛋白质的20种氨基酸能够提供几乎无限的排列组合。 而且,如缪勒所指出的,基因做为一种分子,必须具有自催化(即自我复制)和 异催化(即控制其他生化反应)两种特性,而当时已知的生物催化剂都是蛋白酶。 但是研究结果却出乎意料。这个结果,有赖于另一个学科--微生物学,来自于 一种比面包霉更简单的生物--肺炎双球菌。 肺炎双球菌是一种引起肺炎的细菌,在抗菌素发明之前,一直是人类的主要 杀手。它对小鼠的危害更严重,往小鼠体内注入一个肺炎球菌,就能导致小鼠死 亡。肺炎球菌有两种品系,根据菌落在培养基上的形态,分成光滑品系S和粗糙 品系R。这种形态差异是由于S品系的细菌包着一层多糖外膜,能引起感染;而 R品系缺少这层外膜,不能引起感染。多糖外膜有不同的构造,根据免疫反应可 以分成I型,II型等等。各型的S品系能够突变成同型的R品系,反之亦然。 1928年,在英国卫生部任职的医生格里菲斯(F.Griffith)对肺炎球菌的致 病情况做了研究。他将活的I型R品系,加热杀死的II型S品系,以及二者的 混合分别注入小鼠体内。前面两种处理都不会使小鼠生病,这是意料之中的:R 品系不是病菌,而S品系被杀死后也失去了感染能力。但是将活的I型R品系与 杀死的II型S品系混合后注入小鼠体内,却导致了小鼠死亡。从小鼠的尸体中, 找到了活的S品系的细菌。这些S品系细菌,与原来的S品系细菌一样都是II 型的。看来,II型S品系细菌虽然已被杀死,却含有一种物质,能指导I型R 品系合成II型的多糖外膜,将之转化成II型S品系。这种物质究竟是什么呢? 格里菲斯并非遗传学家,他用新拉马克主义简单而又错误地解释这个实验结 果:II型S品系死菌刺激体内产生免疫物质,后者刺激I型R品系突变成了II 型S品系。30年代的遗传学家如果听说了这个实验,也不会觉得细菌的遗传有 什么值得研究的,还是果蝇的研究更有价值。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是免疫化学家。 他们相信转化一定是由于某种化学物质导致。S品系的多糖外膜应该是合适的候 选,但实验结果否定了这种想法。转化因子位于S品系的细胞之内。1931年, 道森(M.H.Dawson)和西亚(R.H.P.Sia)报告说,他们成功地在体外进行了转 化实验:将从II型S品系抽取出来的物质加到I型R品系细菌,也会使后者转 化成致命的II型S品系。1944年,美国洛克菲勒学院的三位免疫化学家艾 弗里(O.T.Avery)、麦克劳德(C.M.MacLeod)和麦卡提(M.McCarty)报告说, 他们已经将这种能把R品系转化成S品系的转化因子纯化出来,经过许多测试后, 认定它是脱氧核糖核酸,即DNA。他们将S品系细菌的抽取物分离成了多糖、 蛋白质和DNA三部分,多糖和蛋白质部分都不能引起转化,只有DNA部分能 够引起转化,而且活性极强,稀释600万分被后还能导致转化。用蛋白水解酶 (能将蛋白质降解)或核糖核酸酶(能将核糖核酸即RNA降解)处理转化因子, 都不影响其转化能力,但是如果用脱氧核糖核酸酶(能将DNA降解)处理,其 转化能力就消失了。 这个结果完全是意想不到的,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细菌也有DNA,而以为 那是真核生物的特征。核酸早在1869年就由瑞士生理学家和化学家米歇尔 (F.Miescher)发现。当时他刚从医学院毕业不久,根据他的舅舅、著名解剖学 家和胚胎学家希斯(W.His)的建议研究淋巴细胞的化学成分。他以从医院搜集 来的脓为材料,将脓细胞的细胞质和细胞核分离。米歇尔本来是想研究蛋白质, 但发现细胞核主要由一种含有大量的磷的未知有机物组成,便改为研究这种他称 之为核素的新物质。到1880年代,细胞学家们已认识到米歇尔的核素就是组 成染色质的化学物质,并普遍认为它是遗传物质。然而,据有讽刺意味的是,进 入20世纪后,以列文(P.A.Levene)为代表的生物化学家对核酸进行了进一步 的纯化和测定,初步确定了核酸的化学性质之后,却反而无人相信核酸是遗传物 质。他们发现核酸可以分成两类,即脱氧核糖核酸(DNA)和核糖核酸(RN A),含有一个磷酸,一个糖(DNA含脱氧核糖,RNA含核糖)和四种碱基 (DNA含腺嘌呤(A)、鸟嘌呤(G)、胸腺嘧啶(T)和胞嘧啶(C);R NA中没有胸腺嘧啶(T),但有尿嘧啶(U))。但是他们犯了两个错误,一 是错误地认为DNA为动物细胞所特有,RNA为植物细胞所特有,一直到19 30年代才充分了解到一切动物和植物细胞都同时含有DNA和RNA;二是错 误地认为四种碱基在核酸中的含量都相等,把核酸当成了一个由四个不同的带碱 基的核苷酸连接而成的简单的小分子或四核苷酸多聚体。显然,DNA做为一种 简单的小分子,不可能是遗传物质。它究竟有何功能?有的说是协助能量转移, 有的则干脆说它是充当pH缓冲剂。 艾弗里等人宣布发现DNA是遗传物质的时候,“DNA是四核苷酸多聚体” 的说法已在学术界流行了二十多年,人们如何能够相信这种小分子能控制遗传? 许多遗传学家,包括大遗传学家杜布赞斯基和缪勒,都不愿相信。他们或者认为 艾弗里等人纯化得到的转化因子不纯,DNA中还夹杂着少量的蛋白质,是蛋白 质在起遗传作用;或者认为DNA是一种诱变剂,诱发R品系细菌定向地突变成 S品系细菌,这个由格里菲斯最先想到的新拉马克主义的说法生命力极其顽强, 甚至到了1958年,由杜布赞斯基等人撰写的一本遗传学课本中,还把细菌转 化实验当做定向突变的例子介绍。激烈批评艾弗里实验的人,大多是所谓“噬菌 体小组”的成员。他们正以噬菌体为材料研究遗传的物质基础,但是他们是把基 因当成蛋白质来研究的,不相信DNA能够具有做为遗传物质所必备的复杂性。 直到这个小组的两名成员赫尔希(A.Hershey)和切斯(M.Chase)自己在195 2年用实验证明了DNA是遗传物质,他们才改变了立场。 噬菌体是比细菌更简单的一种病毒,寄生在细菌中。赫尔希和切斯所用的是 感染大肠杆菌的T2噬菌体。T2进入大肠杆菌后,利用大肠杆菌的机件制造噬 菌体,在大约20分钟内制造出大约100个噬菌体,导致大肠杆菌死亡,细胞 破裂而释放出噬菌体,这些噬菌体再去感染别的大肠杆菌。噬菌体的形态象个登 月舱,结构极其简单,由一个蛋白质外膜和一个DNA核组成。蛋白质外膜含硫, 基本不含磷;DNA核则相反,含磷不含硫。如果用含放射性同位素P32的培 养基培养大肠杆菌,P32将被大肠杆菌整合进体内,感染这种大肠杆菌的噬菌 体合成的新噬菌体,其DNA核将也含P32而有放射性标记,而蛋白质外膜将 无标记。同时,让另一组大肠杆菌长在含放射性同位素S35的培养基中,类似 的,感染它的噬菌体制造的新噬菌体,其蛋白质外膜将被同位素S35标记,而 DNA核将不会被标记。这样,通过检测P32和S35,就可以追踪DNA核 和蛋白质外膜。赫尔希和切斯发现,在噬菌体感染后,S35(蛋白质外膜)还 留在细菌的外面,而P32(DNA核)则出现在细菌内部。如果让噬菌体与细 菌细胞的碎片在溶液中混合在一起,会发现S35跟细菌碎片贴在一起,而P3 2则出现在溶液中:我们可以设想,噬菌体沾到细菌碎片上后,试图将DNA注 射入细菌,只不过另一头不是细胞,而是溶液。在经标记的噬菌体感染细菌后合 成的噬菌体,都不含S35,却有大约30%的P32出现在新噬菌体的DNA 中。总之,这个实验表明了,噬菌体在感染细菌时,蛋白质外膜留在细胞表面, 而把DNA核注射入细胞中合成新的噬菌体,DNA就是噬菌体的遗传物质。 噬菌体小组将赫尔希-切斯实验当成了DNA是遗传物质的最后证明。事实 上,这个实验的精确程度还不如艾弗里实验,如果以对待艾弗里实验的态度对待 这个实验,同样可以进行刁难:只有大约30%的P32出现在新噬菌体的DN A中,如何解释剩下的70%P32?只有大约30%的S35留在细菌表面, 剩下的S35如何解释?并不是所有的噬菌体蛋白质都能被S35标志,只有约 90%的蛋白质含硫,如何知道那些不含硫的蛋白质没有做为遗传物质进入细菌 中?但是它毕竟是用完全不同的实验方法,在另一种生物体上得出了支持艾弗里 实验的结果,而且由于噬菌体小组在分子生物学领域的巨大影响力,使得从那以 后,越来越多的人相信DNA是遗传物质。 2001.5.29. (寄自美国) ◆              徐霞客随想 ·王淼· 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中,明代中后期是一段非常值得注意的历史时期,这时封 建宗法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都已经度过了它的鼎盛期,盛极而衰,捉 襟见肘,破绽百出,彻底暴露出传统文化的种种弊端。但是就明代历史而言,在 经过了一百多年的休养生息之后,此时整个社会都呈现出一派富庶升平的景象, 都市文化得到了飞速发展,同时,人们的生活和道德观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生活享受与个性自由成为市民阶层追求的目标,与明朝初期淳朴俭约,不尚浮华 的社会风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方面固然得益于时代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 同晚明社会王权的松散有着深刻的内在关系。 明代中后期既是一个在意识上相对放任自流的时代,也是一个新旧意识激烈 冲突,敏感的知识分子倍感焦虑与压抑的时代。传统士人在挣脱了理学的长期束 缚之后,却并没有找到新的价值归依,转而去追求一种“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 ‘心灵解放’”(刘再复、林岗《传统与中国人》),行为上的纵情任性,放浪 形骸,与精神上的傲世独立,洒脱不羁成为这个时代的理想人格。正是这个被史 家称之为“启蒙思潮”的时代,造就了一批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他们批判与怀 疑的精神为中国文化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晚明“启蒙思潮”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士人对于“林泉生活”的 向往,水边林下的隐逸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这一方面自然可视为士人对于 专制朝廷的疏离,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一种价值观念的更新,人生不再是一个由 士而仕的单一过程,而有了个人选择的可能。士人们以私人的面目走进了我们的 视野,这正是晚明士人的魅力所在。徐霞客即是这个时代最具有个人魅力的士人 之一,为中国文化史留下了一个特异的个人身影。 徐霞客,名弘祖,字振之,号霞客,江苏江阴人,生于明万历十四年(15 86年),卒于明崇祯十四年(1641年),此时离明亡还有三年时间。徐霞 客自幼即显示出与众不同的精神特质,其同时代的陈函辉在《霞客徐先生墓志铭》 中这样写道:“(霞客)特好奇书,侈博览古今史籍及舆地志,山海图经以及一 切冲举高蹈之迹,每私覆经书下潜玩,神栩栩动。特恐违两尊人意,俯就铅椠, 应帜括藻芹之业,雅非其所好。”吴国华在《徐霞客圹志铭》中记他:“磊落英 奇,目空万卷,少应试不得志,即肆志玄览,尽发先世藏书,缣缃充栋,叩如探 囊,称博雅君子,人能言之也。”由这些记载可知霞客自幼即有异志,只所以 “俯就铅椠”,也只是为了掩父母耳目,所以一旦科举不中则一笑了之,转而 “肆志玄览”,随性而为,自然的人格性情尽现矣。好在老母也并不怎么约束他, 强迫他应科举,反而任他自行发展,并时时加以鼓励。 徐霞客除了有一个宽容的母亲外,还有一个充裕的家庭,据《徐霞客先生年 谱》记载:“先生之曾祖洽分田一万二千五百九十七亩,富人之名殆不虚,再传 后家已中落。赖先生之父有勉,母王氏均能以勤俭治生,家产复裕。故先生以布 衣得交当时名士,多藏奇书,出游四方,自给旅资,未尝有求于人。”徐霞客的 父亲在霞客十九岁时故去,霞客虽非出生于名门世家,但至少也是当时的“中产 阶级”,这一份充裕的资产无疑对他至关重要,这是徐霞客之所以成为徐霞客不 可或缺的经济基础。 徐霞客从二十二岁开始了他“问奇于名山大川”神奇生涯,一直到他五十五 岁逝世,其间三十多年,他东渡普沱,北历燕冀,南涉闽粤,西北攀太华,西南 至云贵,踪迹遍于当时十四省。他五十一岁时的最后一次旅行,深入云贵,历时 四年,其间三次遇盗,四次绝粮,这种独立于世的生活方式,不惜生命去追求自 己所热爱的生活,徐霞客可谓前无古人。 徐霞客对于古代中国地理科学的贡献自然是勿须多言的,我首先看重的是他 在中国文化史上特异的人格魅力。传统知识分子是最难有从心所欲,任情适意的 自由人生之选择的,虽然人生的道路不止一条,但对于传统文人却只有一条,那 就是“学而优则仕”。对于他们,仕途与功利是牢不可分的,这正是他们的价值 取向所在。因为传统社会首先是一个官本位的社会,入仕即意味着获得了做人的 尊严,意味着进入了特权的阶层;意味着春风得意,衣锦还乡;意味着取妻荫子, 光宗耀祖;意味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意味着“十年寒窗无人问,一 朝成名天下知”。与这些相比,则个人人格,个人生活又何足道哉?另一方面, 对于有一定人生抱负的传统知识分子,“学而优则仕”既是他们的人生理想,同 时又是他们学以致用,施展才学的经世致用之所,否则,即是无所依托,那种可 怕的失落感,那种郁郁不得志的精神状态,那种怀才不遇的落拓感,将会伴随他 们生命的始终。而且他们连糊口的能力也没有,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的时代,士人向来就把治生看作俗累,以不事生产为清高,传统知识分子除了依 附统治阶级以换取生存权之外,他们还能有什么样的人生选择呢?以此,就益显 出徐霞客自我选择的难能可贵。 徐霞客可以称得上是天地自然的知音,他的游记包蕴了传统的历史和文化, 处处透露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陶然心境。在霞客游历之初,他因老母尚在,恪守 “不远游”的古训,一旦老母故去,他便寄情于自然山水,于是“不计程,亦不 计年,旅泊岩栖,游行无碍。其言游与人异:持数尺铁作磴道,无险不披;能霜 露下宿,能忍数日饥,能逢食即吃,能与山魈野魅夜话,能幞被单夹耐寒暑。尤 异者,天与双趼,不假舆骑;或丛箐悬崖,计程将百里,夜就破壁枯树下,即燃 脂拾穗记之。”(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徐霞客游庐山石门涧,攀缘了 一条被称为“百丈梯”的陡峻雄奇的古道,给后世留下了这样的记载:“自古至 今,由此登天池者,霞客外,并无二人。”直到本世纪三十年代,有个外国登山 客,仰慕徐霞客之壮举,欲循其旧迹再来一遍,但到了“百丈梯”仍然是徒呼奈 何,望而却步。徐霞客的好友,明末著名文人钱谦益曾感慨地写道:“穷闽山之 胜,皆非闽人所知。……往复万里,如步武耳。由终南背走峨眉,从野人采药, 栖宿岩穴中,八日不火食。……归过余山中,剧谈四游四极,九州九府,经纬分 合,历历如指掌。”(钱谦益《徐霞客传》)传统中国人所信奉者是中庸的人生 价值,身体力行的则是庸言庸德的生活方式,极少有人对生活执着到“上穷碧落 下黄泉”的人生境界,即在今日,徐霞客“高而为鸟,险而为猿,下而为鱼,不 惮以生命殉”(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的人生风采仍足以让附庸风雅的 现代人为之汗颜! 徐霞客“问奇于名山大川”,是他对于自己个人情趣与生活方式的一种自觉 的选择。传统知识分子是没有什么个人生活可言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 下”既是他们的最高理想,也构成了他们个人生活的全部内容。晚明士人的进步 之处即在于他们敢于冲破传统意识的枷锁,而去追求卓而不群的个性世界与特立 独行的精神世界,徐霞客对于自己生活方式的选择,即是这种人生价值观念的一 种体现。这种取法自然的人生价值造就了徐霞客自然的人生态度和自然的个人人 格,那就是一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所谓“大国民的品 质”,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格,当徐霞客“湘江遇盗,行笈一空。静闻被创毙, 霞客仅以身免。佥谓再生不如息趾,霞客谓:‘吾荷一锸来,何处不可埋吾骨 耶?’”(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为了个人的生活理想,公然将生死置 之度外;当徐霞客游至边陲的沐黔国时,其国人“闻其携奇树虬根,请观之,欲 以镒金易。霞客笑曰:‘即非赵壁,吾自适吾意耳,岂假五十城乎?’”这种注 重个人生活质量,视金钱为粪土的人生风彩,显示了徐霞客超常的文化人格。 中国历代都不缺少各种各样的隐士,有不愿当国王而逃,且“义不食周粟”, 最终饿死首阳山的伯夷与叔齐;有义不帝秦的鲁仲连;有垂钓于富春山的严子陵; 还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但我宁愿把徐霞客当作真正的隐士, 因为他并未执着于隐,所以不矫情,不做作,不勉强,率性而为,纵情山水,以 一个成熟的个人姿态屹立在中国文化史上。在古史的描绘中,那些著名的隐士, 实在已经过了一番文人的包装,寄喻着传统知识分子出世的理想,“儒者求入世, 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不得意时,就羡慕道家之出世,求‘隐’。真隐者可‘天 下不知之,则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但功名心强的人恐怕就很难做到。谈 ‘隐’或许成了一种标榜,或许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潜藏着‘东山 捷径’的意向。‘隐’实质上是从历史与社会中退出,超脱价值关怀,善恶关怀, 退居于自然状态的原始本然,与物俱化,适性得意,如庄子所称‘知其不可而安 之若素,德之至也’”(《博览群书》2000年9月号《儒与侠的互补》)。 而徐霞客正是以他一生的作为昭然于世,这是无法以任何障眼法作秀于后人的。 事实上,对于传统知识分子而言,归隐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实在是他们无奈的 选择,“我亦弃世”的前提是“世既弃我”,“我亦弃世”的目的则多为邀名, 或者对“学而优则仕”的欲擒故纵,那是作秀给别人看的。出世既不能光宗耀祖, 荫及后世,而且与儒家的精神理想和价值观念也是背道而驰的。传统士人虽然标 榜“书画琴棋诗酒花”的生活以风流自赏,但水边林下的浪漫实在掩饰不住他们 内心的惶恐,他们的人生目的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让他们 去寻找个人的生活情趣,自然是不平之气蕴于心中,只能标榜隐逸,时作愤世之 语以自慰了! 当然,徐霞客的人生选择与现代意义上的个人选择尚有很大的距离,与现代 意义上的个人主义则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晚明专制体系的松懈的确为各种“异 类”的出现提供了一个时代契机,创造了极有利的外部条件,“启蒙思潮”的发 动也加速了明朝的灭亡,说明了它与专制体系的格格不入,无法共存。但同时也 应当看到,晚明“启蒙思潮”并不会带来人的价值观念的全面更新。中国有着长 期的封建传统,是一个大一统的封闭帝国,缺少横向的,平等的文化交流;而传 统社会又太缺少个人人格和个人生活,他们“几乎没有对自己认同的文化理论体 系以及理论模式进行反省的习惯与能力”(刘再复,林岗《传统与中国人》), 传统知识分子思想上的依赖已成为他们人格的一部分,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传 统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早已被囿于一个大的文化框架内,这是他们无从逃避的历 史宿命。 晚明“启蒙思潮”的可贵之处在于,传统知识分子已开始试图摆脱对于正统 思想的依赖,已开始以个人的独立思考去怀疑与反省传统文化,他们已在试图找 回自己做人的尊严。它证实了这样一个现实,即人的觉醒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历史 潮流,即使处在专制主义的压抑之下,它也仍然翘首以待,寻找着历史的契机。 (寄自中国大陆) 【网萃】∽∽∽∽∽∽∽∽∽∽∽∽∽∽∽∽∽∽∽∽∽∽∽∽∽∽∽∽∽∽∽ 故 事 新 编 ◆             吴刚伐桂               ·小奚奴·                一   重新伐桂之前,吴刚静静坐了一会儿,眼神有点呆。   从前,吴刚是个庸俗的人,每天闲得难受,吃喝玩乐,生活很堕落。有一天 从外面胡闹回来,忽然茶饭不思,呆坐了半日,缘妇来唤他“吃饭了”,他却一 拍大腿,出门去学仙。然而阅经数载并无所成,他一时心灰,也是一时心动,就 裹了一腰树叶,光着脚蓬着胡子,下山回家了。   那年月正是黄帝统治时期,而黄帝的老战友——炎帝,正是全天下的二把手。 但也有人说其实炎帝比黄帝更厉害。确凿的情形并无人知晓,因为像他们这样的 人,都是很玄秘的。据说他们跟神仙还有交往,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神仙下凡也 说不定。因为他们都有法力。大战蚩尤公的时候,老蚩尤公布起了弥天大雾,浓 得骇死人,黄帝和炎帝的子民都迷在里头,有的蹿,有的哭。而据说黄帝就踩着 炎帝的肩膀,伸手从原来裂坏又被女娲娘娘补好的那块天,抠下了一块补天石, 然后把盛饭的铁勺放在上头,一扒拉——天神!勺子停了转,把柄指出了正南方。   吴刚一开始学仙,就是去找他们,可是没找到,就自学,没学成,就下山回 到了西河老家,不想炎帝倒来找他。原来吴刚到得家门口,为了给他老婆——缘 妇一个惊喜,没有喊她,排闼进了屋,然而就吓一跳,然后就火冒三丈找斧子。 你道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缘妇正与一野男人在秫秸堆上——那时候人们都睡秫 秸堆——做那等苟且之事!呃呀呀嘿老鹰抓小鸡一般,他就把那狗贼拎了起来, 又一脚踢翻,迫其“雉颈”,死状极惨。之后他虽然很生缘妇的气,但还是打算 和她消停过日子。然而炎帝就来找他了,不是请他做神仙,而是问他罪。原来他 杀死的奸夫不是别人,正是炎帝的孙子伯陵。   炎帝当场要办他的罪,黄帝求情:不能全怪他,伯陵也有责任,应该给一次 机会。炎帝大人物,不好斤斤计较,就说那好,说其实本来已经研究过了,计划 发展他成仙,最后考验他一回,果然六根不净露了馅儿——那好就再考验你一次, 让你再打外头回到家,碰上这个情况,看你怎么处理。吴刚心里琢磨这个招太损, 就想骂娘,但又想说不定真能因此成仙,就下了决心,但是问炎帝:过去的事还 能再来?炎帝很瞧他不起:神仙什么不能?   天就起了雾,吴刚从外面回来,进了门故意不看秫秸堆,自顾找瓢喝凉水。 但伯陵和缘妇杀到酣处,一时性起似笑非笑地叫了两声。吴刚认为这是在有意嘲 讽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很大伤害,闻听之下无名火起,操起灶边的砍柴斧,将 伯陵一剁为二截。他没有剁缘妇。自己老婆下不了手,一夜夫妻百日恩,一个枕 头睡了那么些年——过后他想。由此可见他也算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回炎帝可骂了娘,但他毕竟是搞政治的人,就和颜悦色找到吴刚,说,你 通过了。吴刚当时蹲在门口,见炎帝领人过来,就立起身形手持板斧准备和他们 拼了,满脸杀气,把两眼瞪圆了好痛,听炎帝一说还有点回不过神:你是说让我 成仙?   对。炎帝看他发愣,就笑:神仙的门道,凡人一时半会参不透,以后你就懂 了,说着一哈腰。   吴刚踩着炎帝的肩膀上了天。当时他一直迷迷登登,忘了放下斧子,不想因 此派上用场,用吴刚自己的话说:因此倒了大霉。   吴刚上了天,就跑到玉帝那报到。玉帝面沉如水,问:你来报到拎着斧子干 什么?是想和我干仗?   吴刚一低头——可不是:不不不,斧子是用来砍柴。   你这么爱砍柴?好,那就替朕去砍柴,以赎你惊驾之罪。玉帝就把他发配到 了月球,责其斫桂。                二   吴刚到月球不久就发现,他工地旁边有一座宫殿,宫殿里住了一个美丽的姑 娘。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宫殿不就是人家说的广寒宫,姑娘不就是人家说的嫦娥, 天神!   领悟了这一点,他就很有成就感,此后再接再励,收获甚多。他想玉帝为什 么找茬儿,给他穿小鞋?他想起人间的传说。人间传说,玉帝、黄帝、炎帝都是 结拜兄弟,玉帝老大管天上,黄帝老二、炎帝老三一同管地上。也有的说炎帝老 二黄帝老三,但玉帝老大确无疑问。这样就明白了。他废了伯陵,还废了两遍, 人家能答应吗?炎帝骗他上天,玉帝罚他伐桂,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 把他治了。   这样他一边想一边伐,一天、一个月、一年又一年。他一斧下去,树的皮和 干应之豁然而开,而未等斧头划老,口子已倏然而合尽。吴刚开始很气愤——妈 的敢耍我?就往往一阵猛砍——我就不信留不下个印儿来!同时心里痛苦得要死。 心理学家说:若人久处痛苦之中,而此痛苦又无法改变,那么他就会爱上这种痛 苦。这话也许是有道理的罢。铁斧挥劈,树创随合,吴刚渐渐从中体会到许多乐 趣,悟出了好些哲理,很得意。这时日他屈指算算,原来自己已经过了三十岁生 日,及于而立了,怪不得对生活有这么成熟的看法。   然而人们说,人要学坏,三十往外。他渐渐注意到嫦娥每天早晨要出门倒水。 嫦娥总是两手向右端着青铜盆,盆沿就搭在右髀间,耷拉下两条长袖子,一步三 摇地走,煞是好看。路过吴刚时,一两珠胭脂水活泼出来,掉到地上,桂花树下 一整天都袅缭有香味儿。   嗅着香味儿,吴刚到了四十岁。须知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吴刚自而立以至 于不惑,按我们的算法,倘其间平闰之别忽略不计,那就是经过了三千六百五十 年。吴刚届于不惑之年,对生活的认识更加中肯,彻底原谅了缘妇。既然作为一 个仙人——正式的仙人自己已经算得上了吧,他想,都难免对嫦娥抱有性幻想, 而自己当初离家多年,缘妇适值花朵般的年纪,又怎生煎熬得住?                 三   吴刚日夜伐桂,总是夜里较白天,更加不知疲倦。因为每天夜里,尤其是后 半夜,他就会时刻不停地想:天亮啦,她就会出门倒水啦。这个念头让他很紧张, 伐桂的频率就加快。而每当嫦娥从广寒宫出来倒水,路过他的时候,也许确是累 着了,因为刚才一斧接一斧砍得颇猛,他总觉得额上有汗,伸手去擦,而一擦完, 果然再有一滴汗从鬓里直淌到腮。在腮边晶莹一点,随着他一落斧,那滴汗就倏 地一震,跳到地上。他体会着自己挥斧落汗的情形,似乎已被嫦娥看在眼里,就 想吹一声口哨,但到底没吹出来,只是伐得更加卖力。   吴刚伐桂的时候,总有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在嫦娥出来倒水的时候,冲到 她面前,为她朗诵诗歌。这种冲动无时或歇,然而究竟朗诵什么内容,他脑子里 却半句也没有。因为这股冲动太强烈了,一变二,二变四,变出无数个火球,在 他脑子里身体里来回飞,相互撞,搞得吴刚总感到晕晕忽忽闹闹哄哄燠热不堪, 哪里有功夫措辞儿。只有一斧劈下去,夺!仿佛亲眼看见劈灭了一个火球,夺! 又劈灭一个火球,夺!又……才会好受一点。而越是这样劈,那冲动就越强烈, 越强烈他就越劈……   于是,有时候,他就很烦。想这鬼树,怎么就不能一下子倒掉呢?虽然他有 这样的想法,但也深知绝无可能。也许对这一点过于确信,以至那天早晨,一斧 下去,桂花树咔嚓一响应声而倒,不仅他不喜,一时反倒懵了。许是受了惊吓, 浑身一派凉意,脑子一片空白。   大概真的浑身有汗的缘故,他提着斧于卧树前头呆立半晌,才回身打量周遭, 不禁打了个寒噤,感到寒意欺骨。广寒宫上方飘出了几丝冷气,地上是圆的突起, 仿佛人间的树墩,一个挨一个连绵不尽,一直到远方。这月球,看去很荒凉。   或许是真的受到惊吓,这时候嫦娥出来倒水,倒完水又回去,两次路过他身 边,他不仅没有抓住机会冲过去朗诵诗歌,甚至嫦娥倒完水回去时,破天荒瞥了 他一眼,他都没有反应。他两眼空无一物,似乎嫦娥只是一缕稀淡的白气,在眼 前飘过来又飘过去。   直到嫦娥进了广寒宫,关门吱嘎一声,才把他惊醒。他看着那扇门倏然合上, 蓦地眉头一跳:那不是嫦娥?!斧子就从手里当啷掉到地上。他惊讶、懊悔、恼 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对她朗诵诗歌,继而又想下次一定要抓往机会,这样又顺理 成章地想下次朗诵点什么呢?而这么一想又让他大吃一惊。   眉发无被吹动,但感觉似乎有风来,衣服被汗湿透,腻在身上十分冰人。他 惊讶而焦急地发现,他朗诵诗歌的冲动没有了?一点一滴一丝一毫也没有了!他 很苦恼地蹲下来用手抓着头,企图回忆往昔伐桂的感觉,进而唤回那股子冲动。 渐渐地,夺夺的声音似乎又响在耳畔,然而这时四肢分外无力,麻木酸痛,那股 子冲动还在九霄云外无影无踪。他心里很失落很低落,而且慌张。他在月球上来 回走了一会儿,想解解闷子,但是发现无事可干,但他还是顺理成章地想:这回 终于解脱了。可就在这念头乍生之际,突然自足底直贯天灵,全身涌起一股强烈 的恐惧,皮毛一炸,让他大打了一个寒噤。   他撒腿就跑到玉帝那里,请求让桂树重新立起来,让他重新不停地砍伐。   玉帝正在办一万万岁的生日酒会,对他纳闷半晌,本来自己大寿特赦,饶了 他,他还来请求恢复——好,那就恢复你,贱骨头!                四   嫦娥路过吴刚,从来不看他一眼,并非她一点不好奇。早在人间的时候,嫦 娥就是爱美的女子,迁居广寒宫,她每天早晨也一定要精栉细梳,小心洗浣,整 个儿光彩照人之后,才会出门倒水。这样她每天早晨在楼上凭窗梳头,都有很长 的时间看吴刚,而且肆无忌惮。因为她知道吴刚专心伐桂,不会发现。   而吴刚一时紧张一时冲动,心里七上八下,口里气喘吁吁,抡圆了胳膊只是 砍,也确实不曾理会得这一点。   夺!夺!吴刚伐桂的响声,在嫦娥的生活里,已经钟表滴嗒般习惯。开始她 确有些在意,后来就自然。正如雨天人们在屋子里,起初弥耳的淅淅沥沥,渐渐 就听不到了。   每天早晨快要醒来,嫦娥都要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有人敲门——夺!夺! 声音开始很低微,越来越清晰明朗。吴刚!——这两个字会在意识里忽然划过, 好像启明星突然掉下来,划过昏蓝夜的海,她就醒了。但意识仍然有点混沌不清, 只有一个念头,数着那响声夺!夺!夺!正仿佛陷于井底的人拽着绳子,一把一 把上来,她数着声音,意识渐开,终于彻底醒来,一睁双眼感到屋子的空旷天光 的坦白。   天天这么开始。她天天早上,会盛一盆水在窗前,蘸了梳头,仔细地看吴刚 一扬一低的动作。看得岁月久了,其每一项细微之处都印在脑海,平常即使不看 他,自己在广寒宫里走来走去的时候,伴着那夺!夺!的节奏,脑里也会有个小 人儿一扬一低,动作清晰地砍伐。而站在窗前注目,眼前真人的形状、动作就会 和脑中小人儿的影像、动作妥贴地重叠合拍,融为一体。仿佛头脑里的小人儿在 砍真的树,仿佛真的吴刚正在头脑里挥斧,斤光划过令她每有眩晕之感。   她每天听着斧声,有时候很惬意。下午懒散地靠在床上,夺!夺!声响,每 一声响都仿佛一把绵布缠成的小锤子,敲着她的肩和腰、筋及骨,令她四体舒展 周身松酥,常因此似寐非寐地小睡。她永远一个人在屋里,也永远不会担心有人 进来,睡醒了,她会忘掉吴刚的无奈,似乎伐桂是他主动的,是他的爱好,满脸 堆笑地想他是不是顶傻。   但有时夺!夺!声又让她很烦。她暗自体会,这种情况大概每月来一次,一 次持续几天。那时候,每一声响都仿佛一根针,刺得她一痛,从她身上刺起一个 烦躁的泡,而下一根针会将这烦躁的泡刺破,同时在身上再刺出一个,再被刺 破……这时她就会在心里骂吴刚。骂完之后,她又会忘掉吴刚在受罚,似乎夺夺 声声都是吴刚故意砍给她听,于是她又会裹在被窝里呆呆发愣,很仔细地想:吴 刚是不是真的很讨厌?   那天,她又在临近醒来的薄薄的梦里,听低微的敲门声。她正准备继续听, 听那声音再大,大到成为一只有力的手,把她从睡眠里扶起——可是谁料,几声 之后,那夺!夺!却息了,仿佛梦里敲门人意兴阑珊已然离去。嫦娥一急就醒来, 睁开眼侧耳倾听,须臾不闻响动,心里一块大石忽悠悠坠到深渊里。她腾地坐起 来,又听,还是没有,心底的巨石忽悠悠升上来,升上来一下一下撞着胸口。   嫦娥小心地、缓缓扭头,瞟一眼窗口,转半圈眼瞳,忽然一掀被子跳下来, 三步两步撞开门——卧房的门隔间的门客厅的门楼的门围墙的大门,一开大门 她就看见吴刚一段木头样立在那里,于是一稳心神,佯无其事地走,路过他时还 不由得下意识地想:别去看他。等到了往常倒水的地儿,双手往起一端一倾的当 儿,才发现两手空空并没有端水出来,心底就一慌,想吴刚是不是在看,很费力 地扭身,眼睛向下瞟,脚向前挪蹭,看见吴刚的足尖,把脸就一红,瞥吴刚一眼, 见他好像在看她。当时她就想问吴刚:你怎么不砍啦?但突然心里一格登想起今 天还没有梳头!就欲言又止,头一低匆匆走,等到迈进门,也不敢回身,反手把 门一带,门吱嘎一响,脸已烫得赛火。她倚门喘了口气,就急急忙忙进屋盛水, 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动作比往日明显要快,可是忙中易乱,梳完发现非常不妥又 散开重梳,如是数次。   等到终于满意了,就对着镜子咬了一下下嘴唇,下决心出去倒水,弯了腰端 盆——然而这时夺!——一声传来,一盆水咣当失手扣到地上,而嫦娥仿佛不闻, 在继之而来的夺夺声中缓缓起身,呆立一忽,突然拧身跑到窗口去看。   夺!夺!   在后来亿万斯年无休止的闻听中,嫦娥不断地埋怨自己,那天跑出去之前, 为什么没有先梳头。                五   那只白兔,嫦娥总相信它最懂自己的寂寞。而吴刚,开始的时候看见它就烦。   嫦娥抱着白兔,温情脉脉地注视,柔缓地拂它的背脊,有时两眼失神,目光 像两条颓软的长线,耷到地上,不动。有时候嫦娥想:自己那天跑出去,是裸体 呢还是穿着睡袍?她日夕独处一室,习惯裸睡,偶尔又喜欢丝质的睡袍贴身缠绵。 那天她一掀被闯了出去,身上倒底是怎样的情形?数着斧斤斫桂的声音,她偷偷 为自己选了一个答案,一时暗自欢喜,一时伤感,尖锐的针芒触着刺着她哪儿。 清晨她这样想,常常就忘了梳头,忘了天黑,忘了天荒,直到太阳一晃到第二天 黎明,她缓过神,才又梳头,倒水,而她还以为是头一天呢。   吴刚讨厌那只白兔,因为它是缘妇和伯陵的私生子。缘妇对吴刚内心负疚, 让它来陪他。吴刚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心的安排。挥斧伐桂,挥汗如雨,兔子像一 道白光,从树下倏忽划过,吴刚看在眼里,怒起心头狠命一斧,一斧落下怒气全 消,心里不是个滋味,叹息自己命不好。   白兔于它自己,曾经为人的经历,早已忘却。它已经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兔子。 每天吃,睡,跑,跳,伴着吴刚和嫦娥,顽固地长生不老。它在月球上到处溜弯 儿,到处排便,从未发现青草和水,不得不日日回到嫦娥那里乖乖进食,尽管广 寒宫冷得让它瑟缩。   重新伐桂之后,吴刚再看到到白兔,已勾不起丝毫怨恨,夺!夺!想着嫦娥 想着朗诵诗歌,一斧一斧劈下去。   他觉得兔子这动物也不坏,即使遍地的兔子粪,在同类事物当中,也是让人 最容易接受的一种,一粒粒浑圆安静,像美人的眼瞳,像成熟的黑葡萄。                            2001年4月 (寄自中国大陆) ◆                磨刀 ·訾 非· 1 眉间尺揭开锅盖,朝锅里望去;他看见仅有的半块贴饼已从锅沿剥落,泡在 锅底的冷水里,像一匹黑里透白的死鼠。 眉间尺叹着气又把锅盖合上了。 窗外的天空开始透亮,似一口冷森森的深蓝色大锅;几只乌鸦在院子里的树 梢上打架,把老泡桐树的枝桠扑得噼啪作响。 眉间尺转身来到灶房门后的柴堆前,从里面摸出一把青色长刀,对着天光照 了照,提刀推门。 四面漏风的灶房尽管挡不住料峭的春寒,出了门,眉间尺还是冷得打了一个 哆嗦。 乌鸦们瞧见了眉间尺和他的青刀,一时间忘了争吵,皆缩起漆黑的脖子怔怔 地盯住眉间尺。 眉间尺由院中央的井里提了桶水,浇在井边的大青石上,然后坐在上头一心 一意地磨刀。 “哇--哇,”鸦们见眉间尺单调地磨着刀,不耐烦起来,在枝头又是一阵 厮打。 眉间尺朝树上瞥了一眼,焦躁地停了手:“磨刀磨刀,即使这刀磨成影子那 般锋利,又有什么用!” 眉间尺丢了刀,愤愤立起身,朝娘的房走过去了。那刀“当”地一声磕在青 石上,吓走了树上正在和解下来的乌鸦们。 “娘!”眉间尺慌忙跪下--门开着,娘正站在门内,浸在黑暗中;眉间尺 在远处竟未得见。 “尺儿!你果真以为,你的刀足以报仇了吗!” 2 眉间尺从土炕上爬起来,披上青衣,打开通往灶房的门。昨晚娘焚烧松针留 下的辛辣烟气扑面而来。眉间尺抑住咳嗽,把门开得更大,径直走向柴推,抽出 他的长刀。 乌鸦们又在泡桐树上厮打,看见眉间尺出门,遽尔沉寂下来;眉间尺听到夜 繁花凋在青砖上发出“突、突”的声响。 这些天,天气越来越热,白昼也来得特别早。眉间尺打水上来,抬头望时, 泡桐树干的疤痕已经历历在目。看来明天要早起了。 眉间尺将半桶水浇在青石上,把刀头伸进桶里搅动,而后把刀朝天举起,刀 尖朝上,让刀尖上的水顺势流下,涂遍刀身。眉间尺伏身磨刀,院子里又响起 “哧--哧--哧--哧”的声音。 天光大亮,夜繁花全都合起了花瓣,像许多粉色的小拳头,举在渐渐热起来 的空气里。 眉间尺住了手,用衣袖擦了擦刀,又用拇指肚试了试刀刃:“磨刀磨刀,就 是这刀磨成影子一样薄,那又有什么用呢?” “娘!就是这刀磨成影子般的薄,那又有什么用!”眉间尺冲着正房大声喊。 娘在她的屋里,门并没有开,声音从窗户缝里传出来:“尺儿!你的刀,的 确锋利得可以报仇了吗!” “哇--哇,”树上乌鸦又惊叫起来,淹没了娘的诘问。 3 眉间尺打开门,一阵秋风将湿漉漉的霜叶送进灶房,他的青刀上立刻镀了一 层霜。 院子里漆黑一片,乌鸦们还没有来。间尺小心翼翼地摸到院中央,用脚磕着 了青石和水桶,把刀搁在青石上,伸右手从桶里抽出结霜的绳子,左手扶住桶沿, 将木桶轻轻顺入井底。眉间尺猛地抖动井绳,木桶倾倒在水面上。木桶与井水撞 击的钝音涌出井口。 虽然井口黑得叫人旋晕,虽然绳子松软无力,眉间尺仍旧能感到清澈的井水 徐徐注入木桶,并且在井绳突然收紧前的一瞬间及时握紧手掌。 泡桐树的衰叶铺得满院都是,并且仍在往下掉。眉间尺由井里拎出木桶,有 一片大叶子刚好落了进去,浮在水面;另一片掉在青石上,遮住了刀身的中部, 使那刀看起来仿佛断成两节,刀头刀尾孤自闪着寒光。 青石泼了水,青刀也润湿了;娘在屋里又听到“哧--哧”的磨刀声,直震 得窗纸簌簌地响。 娘穿衣下炕,套上黑布鞋,又从炕头探着了榆木拐杖,哆哆地来到门后。娘 打开门,扶住冰凉的门框,瞧着尺儿。 眉间尺、青石、水桶、和泡桐树由朦胧曙色中徐徐凸显出来。那刀,随着 “哧--哧”的节奏而青光闪烁,似一只晨起的大鸟在有力地拍击翅膀。 眉间尺又在那里自言自语:“磨刀磨刀,就算这刀磨得影子似的飘渺,那, 又有什么用!” “尺儿!你的刀,果真配得上一次复仇吗?” “是的,娘!不用等了!告诉我,俺父亲是谁!俺的仇人是谁!” “……” 4 眉间尺穿过通向灶房的门,在灶台前站定,伸手去摸一只碗。碗里有馍;眉 间尺拿起一只--石头似的又冷又硬,他惘然搁回碗里,转身来到柴堆前。眉间尺 蹲下身抽刀。抽了几次,那青刀竟抽不出来。 那哪里是刀,分明是一块冰!伸手触去,马上冻住了血脉,寒气沿着胳膊冷 遍周身。 眉间尺用袄襟裹住刀柄,再抽刀时,那刀滑溜溜地斩断柴草,鱼似地跃将出 来。青刀通体是寒。 院子里堆着雪,借着蒙蒙的天光,眉间尺只见黑洞洞井口,其余全被大雪厚 厚地覆盖着,一片灰白。 眉间尺用青刀拂去青石上的积雪,蹲在石头上磨将起来。青刀磨化了石上残 留的雪粉,有白气从石上刀上冉冉升起。刀身也逐渐热得发烫。间尺挥刀插入身 旁的雪堆,抽刀再看,那雪堆上分明有个扁圆幽深的黑洞,也冒着幽幽的白气。 眉间尺回刀正欲再磨,却发现融化的雪水已凝成光溜溜的冰,紧裹住青石, 就像一件陶器上了釉。 眉间尺用刀背敲碎石上的冰壳,“镗--镗--镗,”震落了泡桐树上的雪。 几团雪块掉下来陷进地面的积雪之中,“噗苏、噗苏……” 乌鸦们已经不来,只有几只麻雀在院墙上蹦跳。一只雀儿失足跌下院墙,由 半空惊骇地起飞。其余的麻雀以为凶险忽至,便一哄而散,仓皇遁去。 “磨刀磨刀,这刀已磨得像影子一样寒冷了,那又怎么样呢!” “尺儿!那刀,果然磨得像影子一样寒冷了吗?” “是的,娘!不用等了!告诉我,俺父亲是谁!俺的仇人是谁!” “那刀,果然像影子一样寒冷了吗?” “……”娘只听到院中许久的沉默。 “算了吧,尺儿!你看这冬天,这雪,哪儿像报仇的天气。” 眉间尺一阵释然。是啊,这冬天,这雪,哪儿像报仇的天气! 5 眉间尺从灶房里出来,提着他的青刀。他瞧见一只乌鸦定定地立在老泡桐最 低的那根枝桠上,昏暗中如同一块木瘤;而另一只,立在井沿,把乌黑的大嘴伸 入井口妄图喝水。明明喝不着,那只鸦却时不时仰起头来装出痛饮的样子。惹得 树杈上的鸦飞身而下,也落在井沿;两只鸦在井沿上激烈交锋,险些双双坠入井 底。 “呆鸟!”眉间尺挥刀赶走它们,仍旧打水、浇石、磨刀。 昨夜的细雨已将青石洇透;仲春的杨柳风吹面不寒;眉间尺的血脉筋骨也顺 畅舒展;正是磨刀的大好时节,岂敢荒废。 哧--哧--哧--哧 青石因经年的磨砺,早已浑圆平滑,宛若一只横卧于地的巨大蚕茧。眉间尺 骑在青石上,恍如骑上了一匹好马的温热脊背;他分明听得马蹄轻快奔驰的得得 声,见得马鼻喷出的纯白热气! 哧--哧--哧--哧 这磨刀声,多么得意,多么爽亮。娘由炕上起身,忧心忡忡,茫然听见一只 公鸡正嘹亮地司晨。 娘在门口出神地伫立良久。 “尺儿!你且过来,问问你的仇人是谁吧!” “娘,且慢,我要把这青刀,磨得影子一般光洁!” 6 眉间尺由柴堆里抽刀;那刀顺溜溜地毫无阻滞,就像是从水里抽出来的。柴 堆里搁的也仿佛不是松枝和桐木,而是一堆嫩葱。 夜繁花又蓬蓬勃勃地开满了院子;老泡桐又蓊蓊郁郁地生满了大叶子;青石 下的苔藓又如青草般旺盛了;院外的野牵牛花也攀过了墙,在墙头招摇地吹开蓝 紫色的喇叭。 磨刀磨刀,娘在屋里又听到磨刀声;和着这声音,间尺吟道: 磨刀磨刀兮,其为何! 哧--哧 磨刀磨刀兮,斩仇雠! 哧--哧 仇雠未斩兮,空磨刀! 哧--哧 空磨刀兮,空磨刀! 哧--哧 空磨刀兮,亦如何? 哧--哧 亦如何兮,青石伴我! 哧--哧 青石伴我兮,且磨且歌! 哧--哧 眉间尺朝滚烫的刀锋浇了些井水,把生满厚茧的粗糙巴掌没进水桶里降温, 然后用湿漉漉的手指搔了搔自己的光脊背,打了个寒噤,依旧埋头磨刀。 “尺儿!你且过来,听听谁是你的仇人吧!听听你的父亲是谁!” 眉间尺心头一慌,乱了节奏,差点儿割破一根食指:“娘!且慢,这刀-- 这刀,还不曾磨得影子似的诡谲!” (寄自美国)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阿飞、笨狸、赋格、古平、虎子、唐郎、应帆、杏儿、亦歌、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海外),xinyusi@yahoo.com(中国)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WWW: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和“新语丝之友”,请到: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