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9/12 (第七十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十一月增刊《长篇小说》增刊已于十一月六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我们的欧洲天空 章 平:我们的欧洲天空        §                         §       ·章平·                      § 【网讯】               § 雨水汇聚的                     § 如关节炎,学者说不清楚                    § 这一面镜子驻守多变的天气 【牛肆】               §  张远山:故事家与道理家        § 晴朗是希腊的 笨 狸:文学与裸体          § 雨水的镜子是我们的 雪 阳:廉价的毒品          § 好日子,镜子的天空也是希腊的     ──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    §                     § 午夜太阳的魅力 【丝露集】              § 鸽子飞过天空的诱惑 阿 待:圣诞前夜的星空        § 风可以送面包和酒的香味给你 公 羊:发面馍纪事          §                     § 但我们拥有被疏忽的日子                    § 需要小心守护 【网里乾坤】             § 这镜面是容易碎的 泽 熙:经典悖论漫游(上)      §                     § 轻微的骚动也是灾难                    § 这会吃种族的药片和打针  【网萃】               § 你的日子不能有过多欢喜 方舟子:是谁“冤枉”了余英时?──  §      答傅杰《差之毫厘 谬以千里》 § 狂风豪雨,无法抵制 方舟子:余英时篡改引文诬陷郭沫若的铁证§ 镜底泛起污泥 萧 为:失算和现眼──        § 随时给你一个坏果酱的天气      致“诱导”读者“犯错误”的“编§     者”傅杰及其同伙       § 也要小心调皮的孩子                    § 走过踩一脚                    § 这种好玩的痛苦最考人的耐力                    §                    § (寄自比利时) 【网讯】∽∽∽∽∽∽∽∽∽∽∽∽∽∽∽∽∽∽∽∽∽∽∽∽∽∽∽∽∽∽∽ ★ 新语丝主站点自十二月份起更换网络服务商和服务器,因此关闭五天,目前 已恢复运行。国内版镜像点未受影响。 ★ 上海“榕树下”文学网站在贾平凹、王安忆、王朔、阿城、余华、陈村等名 作家的支持下举办“1999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奖”评比活动,12月31日截 稿。详情请见www.rongshu.com/awards ★ 世界上第一次和数字地球有关的国际会议──数字地球国际会议12月2日 在北京落下帷幕。来自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500多名代表通过了以“迎接2 1世纪信息社会,为全球可持续发展服务”为主题的《北京宣言》。为期四天的 会议期间,代表们在数十场报告中就各国数字地球的建设进行了交流。 ★ 中国邮电电信总局数据通信局局长殷一平近日表示,中国网民反映上网速度 过慢其实并不是主干网宽所造成,电信运营的主干网现在的利用率只有30%。 造成用户上网慢的原因与网站设计有不合理的因素、网站服务器的处理能力不高 有关。然而最主要的因素是用户访问网络的带宽过窄。中国电信年底将全面启动 “扩路”工程,尽力提高用户上网接入速度。目前中国电信国内骨干网宽带达到 155M,国际出口总带宽达到199M。 ★ 中国信息产业部电子信息产品管理司近日预测,中国IT市场正呈现出蓬勃 发展的势头,预计到2000年中国IT产品市场总容量将达到1万亿元人民币, 到2005年将达到3万亿元人民币,国内IT产品生产总值2000年将达到 8300亿元人民币,2005年将达到2.4万亿元人民币。 ★ 中国国家邮政总局与中国商品交易市场签署协议,共同开展因特网电子商务 业务。国家邮政总局将在邮政网络的经营范围内为中国商品交易市场提供因特网 商品交易的商品配送业务,完善因特网电子商务中的物流配送环节,中国商品交 易市场委托附近邮政总局代售“中国商品交易市场交易结算智能卡”,代办该卡 的申请手续。 ★ 中国第一所电子商务学院日前在广东华南理工大学正式成立。电子商务学院 由该校工商管理学院、电子与信息学院、应用数学系等相关教学和科研力量组成, 国外部份著名大学、相关的高科技公司和管理部门也将参与学院的共建。 ★ 中国文化部于1999年11月到2000年1月开展中华文化网站评估调 查活动。这次活动同时将对优秀文化站点进行评选,评选范围包括综合网站上的 文化版块、专题文化网站、海外文化网站三类,其中专题文化网站无论是公司还 是个人均可参加。每类下设“最佳知识水平奖、最佳设计奖、最佳访问效果奖” 等。评选采取点击率和专家评委评审相结合的方法,从网站的知识水平、设计创 新、访问效果等方面量化评比。 ★ 中国公安部公共信息网络安全监察局一位官员日前透露:中国计算机犯罪1 998年比1997年增长了7倍,今年仅上半年,金融系统的发案数量就达到 去年全年的水平。 ★ 中国首例利用计算机盗窃银行巨款案经过二审宣判,主犯之一郝景文维持原 判判处死刑,其哥哥郝景龙因检举郝景文其他重大犯罪事实被免于死刑。郝氏兄 弟为镇江市人,侵入银行计算机系统盗取了七十二万元。 ★ 北京市海淀区法院公开审理了国内首例因虚假网络广告引起的不正当竞争案。 原告北京市鹤鸣日新市场拓展服务公司和被告北京迅合科技公司均提供在线法律 服务,在其网站上介绍中国律师和中国律师事务所。法庭判定被告在应知国内有 其他在线法律服务的情况下,在其网页上使用“最权威”、“第一家”等修饰性 广告宣传用语,侵犯了包括原告在内的他人的合法竞争权利,已构成不正当竞争, 判决被告立即停止侵权行为,在其网站主页上连续二十四小时发布声明,向原告 公开致歉。 ★ 武汉警方日前破获了一起利用网际网敲诈香港富豪李嘉诚的案件。该市一名 高校大学生寄发英文电子邮件向李嘉诚敲诈3亿港元。 ★ “爱立信杯中国网络小姐选拔赛”12月9日在上海举行决赛,来自杭州的 残疾人陈帆红获得全国第一个“网络小姐”的桂冠,同时获最佳个人主页奖。同 期进行的网上投票则决出了另一个冠军,重庆的向征以最高票数当选“中国网缘 小姐”,陈帆红获亚军。据统计,有近10万网虫参加了网上投票。 ★ 由263围棋网和聂卫平围棋道场联合主办的北京金融中心杯世纪对局已于 11月30日落子。比赛双方每天各下一手棋,黑棋的落点由棋迷投票产生。聂 卫平让对方三子。聂卫平解释说,现在有许多职业围棋高手也化名在网上下棋, 他授对方三子,那些职业棋手就不好意思“支着”了。聂卫平挑战赛还有一项内 容,即棋迷中若有人能多次猜中聂卫平的下一手将可得到重奖。但聂卫平似乎不 愿意让人轻易得奖,在开幕式上他下的第一手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占据 盘面上唯一一个空角,而是去“挂角”。网址:gogame.263.net ★ 由中国医学科学院和江苏东方综研信息系统有限公司共同发起成立的医科百 年网近日开通。该网络是由中国医学科学院牵头、15所重点医学院校倡议成立 的面向中国医学工作者的电子商务服务网络,也是中国第一个以继续医学教育为 中心业务的网络。网址:www.cn-century.com ★ 美国研究公司的调查显示,美国消费者平均花费939美元选购节日礼品, 其中有26%的家庭计划使用网上购物,而去年只有14%的家庭使用网上购物 选取礼品。 ★ 美国“太空舱”公司宣布计划在国际太空站装置互联网,以便与太空人直接 沟通,现场收看他们做实验的情况。这个太空站将建在距离地球400公里的外 太空,由16个国家集资建造,造价600亿美元,预计2004年落成。“太 空舱”公司负责为这个太空站提供太空舱。 ★ 美国UCLA的戏剧、电影和电视学校,澳大利亚电影、电视和广播学校以 及英国的大不列颠国立电影和电视学校近日宣布,明年将在互联网上联合建立世 界电影学校,供学生在网上学习导演、制片、剧本创作、编辑、设计、电影摄影、 音乐合成和其他课程。网址:www.globalfilmschool.com ★ 一家加拿大的网站iCraveTV.com最近开始在网络上播放加拿大、美国总共 17个电台的节目,已被电视台威胁要告上法庭,不过该公司仍继续服务。 ★ 美国迪斯尼公司的网站Infoseek副主席、总裁帕特里克·诺顿因在 网上企图勾引未成年少女进行色情活动而被拘捕。他是在与一名在网上伪装成十 三岁少女的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男特工进行网上交流、并专程到加州幽会时被捕的。 联邦调查局和警方在诺顿的手提计算机里还发现了色情儿童照片。诺顿曾参与开 发java语言的编写,近来一直负责迪斯尼的网站go.com。 ★ 过去两年来,曾横闯白宫、北约组织、美国副总统、美国新闻总署等网站的 黑客、现年十九岁的勃恩斯,在华盛顿地方法院被判处有期徒刑15个月、保护 管束3年,刑满后3年内不得使用电脑。这名黑客是在美国联邦调查局高科技小 组的追踪下,于今年五月初被捕的。就在他被捕前几天,他和两名友人共同闯入 白宫的网页,造成白宫的网站停了一整天。以前他曾经闯入美国新闻署网站毁坏 资料,使该网站停顿维修达八天之久。 ★ 为了抗议俄国军队进入车臣,身份不明的黑客袭击了俄国新闻机构塔斯社, 造成该社站点宕机约一小时,并在站点上留下措辞激烈的留言。 【牛肆】∽∽∽∽∽∽∽∽∽∽∽∽∽∽∽∽∽∽∽∽∽∽∽∽∽∽∽∽∽∽∽ ◆              故事家与道理家 ·张远山·   语言有两种基本用途,讲故事和讲道理。这是语言的两只脚,语言靠两只脚 走路。但走路的时候,重心总在一只脚上。故事讲得好,是故事家。道理讲得好, 是道理家。但是,重心在左脚时,右脚向前;重心在右脚时,左脚向前。所以故 事家也可能讲道理,道理家也可能讲故事。因此有四种人,一、讲道理的故事家, 二、不讲道理的故事家,三、讲故事的道理家,四、不讲故事的道理家。   最好的故事家,不把道理讲出来,道理在故事之中。这样的故事家,是小说 家。最好的道理家,不把故事讲出来,故事在道理之中。这样的道理家,是思想 家。最好的小说家,讲的故事令人百听不厌,他的故事是独创性的;最好的思想 家,讲的道理万古常新,他的思想是独创性的。戏剧家兼有故事家和道理家的长 处,但他的重心落在故事这只脚上,他不讲道理,但他对道理提出疑问。伟大的 戏剧,是伟大的提问。连最伟大的思想家,也往往被最伟大的戏剧家问得哑口结 舌,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讲道理的故事家和讲故事的道理家比较容易混起来,不过只要明白了他们的 立足点,以及思维方式的不同,就不会搞混。但问题在于,也许他们自己也没弄 明白,自己究竟想讲什么。所以,讲道理的故事家,往往故事没讲好,不得不用 道理来救故事之穷;而来救故事之穷的道理,一定不是独创性思想,而只是老生 常谈。讲故事的道理家,往往道理没讲透,不得不用故事来救道理之穷;而来救 道理之穷的故事,一定不是独创性的故事,而只是老掉牙的故事。老生常谈的道 理,和老掉牙的故事,谓之俗套。他们想走路,但不仅没有往前,却往后了。倒 走也许是锻炼身体的好方法,但肯定不是走路的好方法。于是需要幽默家,对各 种背道而驰的行为进行嘲讽,让过于紧张的故事家和道理家──稍息。   幽默家还让人明白一个重要真理:语言的两条腿不应只顾赶路,而更应该舞 蹈,语言的舞蹈是诗。幽默本身不是诗,但幽默消解不是诗的一切语言。幽默家 从来不拿诗人开玩笑,因此幽默家是诗人的朋友。诗人不讲故事,也不讲道理, 诗只是语言的狂欢。赶路的故事家和道理家都想超越前辈与同行,想把故事讲得 更有趣,想把道理讲得更透彻。这种进取心当然值得赞赏,不过长远来看,没有 无法超越的故事,也没有无法超越的道理。只有真正的诗,才是无法超越的。因 为舞蹈的诗人根本不以超越任何人为目的,诗人发现美,诗人创造美,真正的美 无法被超越。故事家与道理家,常常与诗人话不投机。作为赶路的人,他们太在 乎“进步”了,至少要竭力跟上“时代的步伐”。所以道理家要驱逐诗人,而故 事家则奚落诗人。但舞蹈是不以“进步”为目的的。人类走路的目的,最终不是 为了赶到某个地方去,而是为了在某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坐下来,吟诗唱歌,聆听 天籁人籁,欣赏美丽的画卷,并与天地万物一起舞蹈。散步介于赶路与舞蹈之间, 所以散着步看着沿途风景的语言,叫做散文。越来越匆忙的现代人,已经只顾赶 路,忘了看沿途的风景了,更不必说停下来自由舞蹈。连本该舞蹈的诗人,现在 也在急匆匆地散步了。然而人生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走路,而是为了在大自然 的风花雪月中自由舞蹈。 (寄自中国大陆) ◆             文学与裸体               ·笨 狸·      我有一个表哥,当他还在美术学院念书的时候,我曾经去找过他很多次。每 当他有人体素描的课时,我总是很羡慕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到女体。有一次他说, 因为有任务,眼睛只能注意到皮肤、光线、结构等事情,没空进行性的联想,所 以这才叫艺术。可想而知,如果一个学生在上课时对着一个美丽的模特不动笔, 满脑子如何如何的想法,就不叫艺术,而是下流庸俗了。   现在的很多作家,把自己当做了美丽的模特,并一厢情愿地认为读者都是画 家,都有一种必须在文艺阅读中被教育的任务。所以一上场,就自恋地把自己脱 个一干二净。不但喃喃自语都是梦话,且不断自摸。写诗的再没有真情实感,只 有主义。指着汗水说这是体液主义,咧着嘴巴说这是黄牙主义。写小说的更伟大, 故事不讲了,想象力一概低下,就只会讲究语言,一会儿说南方人语言不行,只 有京腔才是正宗;一会儿说想象力脱离了事实,没有现实依据。更荒谬的是论人 性,好像除了脱得光光地裸露身体外,再没有其他叙写人性的方法了。如你所知, 如果这些作家身材真的如他自己所想象那么美丽,我们没有多少反对他脱的理由。 不幸的是,很多身体并没有那么高明,这就比较难受了。这些模特,已经不但不 怕读者恶心,更一上场就对艺术和读者进行意淫。他们之所以不惜一切地脱,只 为了裸体是艺术的,而那些舞着拳脚卖艺的都是些俗人。这已经不是如王小波所 说那样的媚雅了,简直就是扮雅。你可不能一边自己脱个干净,一边骂那些不舒 服或者兴奋起来的人不懂艺术或者庸俗下流。文学欣赏的过程,毕竟不是上课受 教育的过程,读者并没有那种任务。   一般如你我这样的百姓俗人,张嘴就唱的都是通俗歌曲,这无可厚非。如果 我也扮雅了,整天张嘴就是“破瓦落地”的腔调,大概过不了三天,邻居就会搬 家,可见其社会危害性颇大。现在国内作家的小说,问题最大的不是通俗,而是 扮雅。明明不是那种料,却偏要在下笔前咬牙切齿,赌咒要写一部红楼梦出来, 这可不是一般的难受了。所以,难怪读者们对他们躲得远远的,无论雅俗,都一 律不看现在的艺术小说了。   话说回来,扮雅的人还算知道什么叫做雅,懂得下笔前发誓要写出一部红楼 梦。更麻烦的是一批扮雅迷,就根本连什么叫做雅都不懂了。很现成的例子,《 财经周刊》有一个作者说自己根本没有看过金庸小说,就知道他是烂的,这是个 人观点,说便说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他最后说漏嘴了,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有 什么成见,比如被某武侠小说害得失去了贞操之类,而只是听了别人的介绍才跟 着发现那是烂的。在这些雅人们放一个屁也要赞叹一番的人心里,雅人说雅的就 是雅,雅人说俗的就是俗,假如有人把这些被定义为俗的不小心说成雅的,就是 亵渎了艺术。看看,艺术,多么冠冕堂皇的帽子,雅人已经成了艺术的代表了, 别人不能说他,一说就是亵渎了艺术。殊不知,艺术从来都是被亵渎的,不懂艺 术者,像我这样,根本就亵渎不到艺术。只有把艺术认为是这样那样东西的那种 艺术人,才是在亵渎着艺术。有一个故事,某和尚觉得天气冷了,就把佛像拆下 来当柴烧,另外一个和尚害怕了说,你这是亵渎佛祖啊!烧火的和尚说,你才是 在亵渎佛祖呢,我明明只是在烧柴而已,难道你把我烧的东西当成佛了?!   写作不是一种工程,如果所谓文学都是写作前再三叮嘱自己以诺贝尔文学奖 作为目标而创作出来的,那么这些雅作不但没有艺术价值,简直连通俗的价值都 没有。众所周知,所谓媚俗,就是为了迎合市场需要而编造。媚雅的动机和目的 也高明不到那里去,就是为了迎合文学荣誉而编造。简而言之,这都是功利性很 强的想法。媚俗的人象商人,媚雅的人象工匠。在这些里面最等而下之的,就是 扮雅了,在这些人群里,雅并不是和俗对立的东西,只是他们为之膜拜的神而已。 他们跪在雅的称号面前,发着抖,半天连屁都不敢放,冷汗滴了半天,造就了目 前酸臭不堪的小说界。更要命的,是居然宣称这些冷汗看上去很美。   为了免得作呕,我还是去街头看卖艺人真情实意的表演好了。装腔作势的作 家,再有“艺术”,也只是三流的工匠。现在所谓被港台文化占领了市场,原因 很简单,怨不得读者,只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而已,至于称不了王的其实 连被他所看不起的猴子也不如。如果笑四大天王之一的张学友俗得连世界十大杰 出青年的称号都要了,那么我不知道那些扮雅家们干吗要挤在作协里。王小波说 过:“所谓文学,在我看来就是:先把文章写好了再说。别的就管他妈的。”我 想,如果作家们能够这样,避免了一心怕俗的毛病,或者就真的会雅起来了。            (寄自中国大陆) ◆         廉价的毒品──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                 ·雪 阳·                   一   这个暂定的题目,容易让读者您(尤其是金庸迷)误会我有意贬低金庸先生 的武侠小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更合适的题目了。但愿您读 完这篇短文之后,不会再有这题目带来的误会。我算不上金庸迷,但喜欢金庸的 武侠小说,至少是曾经非常地喜欢过。首先我应该感谢金庸先生的小说所带给我 的乐趣;尤其在北京读研究生那样贫乏枯燥的岁月。坦诚地说,金庸先生的才情, 知识的渊博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人中是屈指可数的。据说北京师范大学的一个调 查评比曾将金庸列于当代中国小说家前十位中,以他的才情和小说的影响,他当 然当之无愧。   正因为此,我才敢将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美誉为“廉价的毒品”。                   二   这里愿读者您随我一起暂时离开金庸小说,到毒品的世界里来走马看花几分 钟,为了待会儿更好地回到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世界。我应该承认我尚未有过使 用毒品的经历(不知读者诸君是否有过?),但我的一哥们曾意外有过几次,好 像因为他患鼻窦炎需要动手术,医生给注射过两回。他给我多次描述那美感实在 让我动心,宣称“是世上没有其它东西可比的”。那时他已有了女友,他的这结 论更令我神往,令我暗自猜度:难道比情爱加情欲还美妙不成?多年来我一直想 有机会也尝试“世上没有其它东西可比的”快乐,但至今机缘未具,我还没有尝 试到,自己不能来做证。   但那之后我常常想到:如果毒品能便宜一点多好!谁若能使它象香烟那样廉 价,让普通的人们也能享受,那是多么造福人类的伟业!或者即使它多昂贵,除 了妙不可言并不带来多少副作用,不让人那样贪婪于它,沾上那样容易放下是那 样难,那么人生一世,即使历尽千辛万苦也应该去消受一下。人生多寂寞多无情 多无趣,何乐而不为呢?诗人说一事无成可以写写诗玩,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当然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虽妙,让您读起来爱不释手,《天龙八部》或《笑 傲江湖》厚厚好几册,真是不看完不为快,但要比之为“毒品”,那还是过于美 誉了。不仅我辈这普通读者,即使货真价实的金庸迷也不会把读金庸的武侠小说 迷到“是世上没有其它东西可比”的地步。即使在国内,当局也不会担心金庸迷 是爱党多还是爱金庸多。   但阅读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比阅读别的文字更有快感,对于金庸迷是不争的 实情。所带来的乐趣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严格说它在强度上虽然不能与真的 毒品比,但的长处也是毒品所不具的──   第一,它是多么便宜。达到了我希望中的廉价的标准!一套书几十元可以反 反复复地看,不象真的毒品纯消耗。便宜就不会带来社会问题,不会有多少人为 了买金庸的武侠小说而偷盗卖淫的。人们容易产生成见,听到廉价就以为是劣等, 阳光空气都是多么廉价!廉价是普通消费者的上帝。   第二,它即使有也没有那么大的副作用。即使是大富之人,买得起毒品用, 但用久了总要伤着自己的身体,要象个病夫似的。读金庸武侠小说呢,如果过于 迷恋,读得太多太久也未免在精神上要有些缺陷。但世上人们本来也有着这样那 样的缺陷的,即使金庸迷也不至于一手放下《笑傲江湖》,另一只手就敢指点江 湖“任我行”。为什么呢,现实的世界会时时校正你,你无法“任我行”,替天 行道你没有能力,独霸一方你不够资格,报仇雪耻你没有功夫……你什么也没有 ……现实的世界比金庸先生武侠小说中的世界更沉重更冷酷更荒唐,容不得你海 阔天空的。   第三,即使上了瘾一般是能自控的。读金庸的武侠小说,一开始难免要狂热 一点,但时间久了,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慢慢都能正常的。这 与吸毒很不同的,所以两岸三地乃至世界各地的华人,成千上万的金庸迷,没有 听说过有什么“戒迷中心”。为什么呢,这迷坏处不大,乐趣却不小。                   三   我们普通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功夫,或者甚至可以说什么也所有。没有轻功, 被此时此地境遇和自己沉重的身体束缚着。没有内功,内心乱七八糟风吹草动, 离八风吹不动的安然自在差很远。也没有外功,没有一呼百应的权柄。   我们这些在权贵们的淫威之下四处觅食的一群,在被权贵们篡改的历史与铁 的现实之间无处容身的一群,是应该更多地感谢金庸先生的,感谢它创造的这些 “廉价的毒品”带给我们广大的时空,使我们在那虚构的时空中,有着短暂的尊 严。使我们在阅读的夜晚有着主人的错觉,审视一个虚构世界的恩仇兴衰和那些 不可能的爱怨悲欢。然后与朋友们一起畅谈自己对那些人物的爱憎厚薄,享受着 言论想象和思想的自由……至于书中那些奇情逸趣倒在其次。   而我们付出了什么呢?几十元钱一套书。付出如此微薄的代价,还有什么其 他途径能得到如此久而弥新的乐趣呢?我们难道不该严肃认真地向金庸先生表达 真诚的谢意么?                   四   拿这个那个什么主义或文学创造的风格套金庸先生是可笑的多余的。   金庸先生原是报人,众所周知,他写这些武侠小说不过是为了吸引读者,为 了卖报纸。用一个通俗的比喻,也可以说,他是拿小说当“毒”使,让读者上瘾。 对他一生的成就来说,有人说是歪打正着,其实不然,那是地地道道的种瓜得瓜。 他的武侠小说能成功地抓住读者,使他的报业繁荣,是因为他的独特的才情、个 性和风格在小说中活起来了。   廉价的毒品──金庸先生创作他的武侠小说的目的。他到达了目的,成功了。 而且其生命力比他原来期待的要长久。我无缘结识金庸先生,但相信他是谦卑的, 他对自己的才华的期待值甚至低于实际值。在我们这个不三不四的人们都容易自 命不凡的世纪,这是多么难得!                   五   还有几句题外话。   在被权贵们篡改的历史与被他们玩弄的铁的现实之间,人生除了艰难地谋食, 是不是只剩下“廉价的毒品──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这点乐趣呢?当然还不至 于如此。   直面现实,即使它是多么地丑陋,即使它点滴的完善都要你付出昂贵的代价, 而你依然为了多数人的福祉奋不顾身是可敬的。   在历史的惯性和现实的深渊面前,为了修复自己被损害的尊严而始终不渝的 人是深可感佩的。甚至因为羞耻而缄默,因为忍无可忍而怒吼的人都是可歌可泣 的。   而且人生也许还有更广大的目标:人究竟是什么?时间,意识乃至万有存在 的本然究竟是怎样?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如果不能明白这些,未必谈得上有真正的 尊严。无论怎样博学高义,也仿佛梦中人一样。   曾经听金庸迷朋友说过──不知是否真实,说金庸先生在写完《侠客行》之 后,曾有参悟佛学的心愿。这真是让人喜悦的事。但佛学之博大精深非等闲可比, 才情如金庸先生者也未必能于数年乃至数十年明白究竟。能得到一点真实的受用 就是很难得了。比如那八风吹不动,才智如东坡居士不也只是说说而已么?                    六   这也还是题外话。   很多人将佛学当做一种哲学来研究,至少是有些误会。佛学的正见乃至所谓 正法藏,若无发心,即出离心(八风吹不动的心)、菩提心(为利益一切众生而 欲明白万有究竟的心)在先,那是不可思议的。非我们日常所用的这点分别意识 所能及。譬如以萤火之光能燃烧冰山么?   佛学实首要是实验的记录。有志者不妨花三五年时间在外道(即尚未立缘起 性空的正见者)所共的定学上花一些功夫,至少到欲界定,最好到初禅(这虽不 十分难,也并不是很容易的),然后再来读经论一步步修正。当然特别有智慧邪 见不深的人也可能一步看到底,然后一步步实证,这样的人毕竟是非常罕见的。   佛学提到的神通也是真实不虚的。但那不过是定的副产品,算不得希奇,而 且非佛学所独有。有天眼天耳通与神境通的朋友,现在并不是难得一见的,但他 们多半默默无闻,决不会象李洪志君那样吹嘘。                   七   一个世纪就要告别了。静观人生,谁都多少会有一些感慨。   就我自己,除了有幸研读佛法的大海,世间的书籍我要特别感谢的两位,鲁 迅和金庸。一曾给我在死气沉沉的世间直面的勇气,而且有时还作随手反击一下 的力量;一曾给我一个虚拟的时空,品尝那些廉价的毒品。   这是悲哀的,我至今不能忘却他们,而且相信他们的作品在即将到来的二十 一世纪,还会有强大的生命力。因为生存的空洞麻木和一个民族的暗疾不是容易 改变的。   我应该承认,虽然已多年没有再读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了,但我曾亏欠金庸 先生,这总是实事。他的书在那些灰暗的年代里带来的乐趣我从未偿还过,那些 彻夜传读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今天也许是一个机会,我将下面这首小诗献给他, 虽然微不足道,从此在我自己就不觉得再亏欠什么了。    多少世纪 回首又一个世纪不堪回首 是泪纷纷是雨纷纷是血纷纷? 回头哪里是岸一派朦朦胧胧 泪也纷纷雨也纷纷血也纷纷…… 多少不该发生的灾难都已经发生 多少可以避免的不幸却重复降临 多少黄金岁月的梦一一成为泡影 多少如期而至的幸福却留下伤痕 多少正直的人承受了屈辱的命运 多少无耻的人却顶着新奇的光荣 多少小丑跳出了人类的新记录 多少冤魂在新世纪的门前游动 多少谎言曾经飘满天空 多少废话象春季的花朵流行 多少心里话在心里腐烂了 多少真理累死了传递真理的人 多少次激动人心原来是误会 多少场轰轰烈烈原来是恶梦 多少种敌人在金钱里隐姓埋名 多少条出路在昏暗中悄悄失踪 多少纯正的爱成了爱的陷阱 多少受害者也曾经同样害人 多少江河水无望地流进大海 多少无根的云默默地寻找虚空 回首又一个世纪不堪回首 是泪纷纷是雨纷纷是血纷纷? 回头哪里是岸一派朦朦胧胧 泪也纷纷雨也纷纷血也纷纷……   愿下一个世纪结束的时候──任何一个世纪都是要结束的,金庸先生的武侠 小说不会再被人们喜爱。我这首小诗中所罗列的这个世纪的特征没有人明白。一 个新世纪多少总该有些新的面目,一天又一天那些在血光中临盆的婴儿们,就为 了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通过那阴暗潮湿的道路,来看这世上污染的阳光,值得 么? (1999年12月1日 雪梨) (寄自澳大利亚) 【丝露集】∽∽∽∽∽∽∽∽∽∽∽∽∽∽∽∽∽∽∽∽∽∽∽∽∽∽∽∽∽∽ ◆            圣诞前夜的星空               ·阿 待·         ……在东方所看见的那星,忽然在他们         前头行,直行到那孩子所在的上方,就         停住了。              ──新约·马太福音第二章   我本不必在这个人人围坐温暖的炉火前或者欢聚于圣诞树下的夜晚自我放逐 于没有灯火没有屋檐的旷野,孤独地仰望苍天。但那年我才十六岁。   虽然还不能独立驾车,我已经拿到了学车许可证。我捞起母亲那辆CORO LLA的钥匙──我没有自己的车,不顾母亲的阻止,冲出门,钻进汽车,猛踩 油门轰隆隆地故意将马达发动得震天响,歪歪扭扭地朝车道上倒去,差点没把自 家的邮箱给撞死,然后就“呜”地一声开走了。我从眼角看见母亲惊恐地从车房 追出,一定没有来得及套上鞋,因为我隐约瞥见她脚上那双迈尔作为圣诞礼物送 给她,而她为了表示感激立刻就穿上的刺眼的大红袜子,在车房冰凉光滑的水泥 地上晃动。她着急了,她慌乱了,她担忧了,她心疼了。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让 她自己去选择吧,是我重要,还是那位可恶的“波力达可”、越战老兵迈尔重要!   我的“恋母情结”在十年的发展和恶性膨胀之后,终于达到了沸点。自从迈 尔出现在我们母子俩的生活小圈子里,我那尽管存在着没有父亲的遗憾但却由于 充溢着母亲专一不二的爱而安定平稳的内心世界,便开始泛起风浪,不平静了。 说句良心话,迈尔在那两三年来母亲所结交的男人中算是不错的。我那时还想过, 他与我本可成为很好的朋友,那种男人之间的朋友,尽管他比我大了二、三十岁, 要不是他将这一切都给破坏了的话。他各项运动都很棒,也有很多惊心动魄的打 仗故事,是我认识的人里边,唯一真正值得佩服的。迈尔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是 帮助把那被大风刮下的树枝打歪了的篮球架扶正。扶正篮球架后他又替我将新球 网装上,我们就在看上去很像样了的球架下玩了几个球,他还真有两下子。傍晚 他离开,我有点舍不得,和他握手道别时我把他的手攥得有些过紧过久。不知怎 么的,这大概传递给他一个歪信息,认为我对他的依恋可以代表母亲对他的喜欢。 自那以后他便经常来,逐渐地与母亲泡在一块的时间比与我打球的时间更多了。 我慢慢地琢磨出,他来我们这儿主要目的并不是为我,而是为母亲。母亲也太容 易上钩,对他越来越好。每次他来,母亲所表现出来的过份热情,那专门为他烹 制不准我“饿狼似地吃个一干二净”的菜,那由于他的到来特地描画了的眉眼、 涂红了的嘴唇,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她看着他时的那种眼神,远比我生病时她 望着我时的要深切。这一切逐渐地使我不安,我痛恨迈尔对我的背叛,也痛恨母 亲对我的不忠。我开始把迈尔想象成希腊神话中的塞尔非斯国王波力达可(PO LYDECTES),把母亲想象为他想占有的达那厄(DANAE),我自己 呢,则想象为达那厄的儿子,那位杀死美杜莎,又用她的头吓死波力达可的柏修 斯(PERSEUS)。   当然,迈尔除了会打球外,还会打猎,他那在越战中练就出来的枪法是不用 说的了,打起野鸭野鹅来就象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打飞靶那样,百发百中。除此之 外,他还能清理檐槽,能糊墙纸,能粉刷,能油漆,能安装修理各种电器,也懂 得电脑。世界上几乎没有他不懂或不会干的事。这本来对于我们这一妇一少的家 庭来说并非是件坏事,可是他也太完美了。他的完美将我这母亲一向崇拜尊重的、 凡有男人活都求我办的家中唯一男子给相形见绌地比下去了。可以理解,即使不 提任何其它的,我至少在男子汉的自尊心上受到了伤害。   那晚,母亲不仅将他邀来过圣诞,而且还郑重地对我宣布要与迈尔订婚。订 婚?这不可能,这太过分了!这个家里有迈尔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迈尔。难道 母亲忘了?   十年前父亲离开了我们,与一位母亲称作“狐狸精”的女人又结了婚。六岁 的我就在母亲的眼泪和怨恨中长大。我们后来到了美国,换了一个环境,但是母 亲仍然一再发誓,要一辈子守着我这唯一的儿子不再结婚,因为“天下乌鸦一般 黑”,所有的男人都没有良心。母亲的誓言有如蜂蜜拌黄连一样又苦又甜,陪伴 着我度过童年,进入少年,滋养着、造就了我少年时期敏感任性而且有些孤僻的 个性。十五岁那年,特丽莎递给我一张字条,约我一块去看电影,我轻蔑地拒绝 了。我真的以为我和母亲就永远相依为命,我们之间就只有互相──她只有我, 我只有她了。   当达那厄和她的婴儿柏修斯被阿耳戈斯国王装进方舟放逐到海里时,母子俩 从此不是就相依为命了吗?我常想,母亲和我就象那被放逐到海里的古希腊母子, 只是我们的方舟抵达了彼岸,他们的方舟则被波力达可(POLYDECTES) 的兄弟渔夫狄塔(DICTYS)所拯救,虽然死里逃生,却落入了波力达可的 虎口。   母亲的教导可能有点偏激,但并非毫无道理。就拿众神之主的宙斯来说,仿 佛他统治宇宙的功夫就是拈花惹草,到处播撒他的种子。播撒完了,种子发芽生 长了,他也逃之夭夭。哼,既然众神之主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更不用说凡人了, 难怪母亲要说天下男人都没有良心。宙斯还很狡猾,很能想方设法取得女子的欢 心,为了占有一个女神或女人,他什么诡计都使得出。骗取达那厄时,他化作一 阵金雨,避过了达那厄父亲阿耳戈斯国王的耳目。而达那厄的父亲之所以要将女 儿与孙子置于死地,不仅是因为神示说有一天他的孙子将会把他杀死,而且还因 为他不相信孙子柏修斯是宙斯的儿子。如果宙斯挺身而出,承认柏修斯,那放逐 于大海的悲惨便不至于发生。   我恨父亲,认为他就是那不负责任的宙斯。六岁以前关于他的记忆虽然少得 可怜,却珍贵得有如心里暗藏着的一块宝石。我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虽然恨他, 然而在心底,我那童真的心底,有着一个最深切的秘密渴望,就是企望有一天他 会忽然回家,回到我的身边,回到我们母子的身边。父亲离开我们不久的那段时 期,我就认为这个时刻的到来便是生活的最高点。岁月渐逝,父亲终于没有回来。   我跳上车后自己也不知道要逃往哪儿去,看见东南天边低垂着一颗非常明亮 的星,我知道那是天狼星,便朝着它的方向开去,来到这片秋收后荒芜的玉米地 里。   那个圣诞前夜,居然晴空万里,满天繁星。尽管人们总是盼望大雪纷扬的“ 白色圣诞”──白色是这个冬天的节日最理想合宜的天然色调,清朗的圣诞夜空 却另有一番魅力呢。   我的心很凄凉,深蓝无垠的夜幕和闪烁其间的群星仿佛可以包容我的孤独和 烦恼。大概是多年来没有父亲的生活养成了我了望星空的癖好,默默无言与夜空 相对,我便感到一种有所归属、有所瞻往的平静。   野外很冷,好在我是坐在母亲的车里透过玻璃窗眺望夜空。你看,那些天庭 里的图画永恒安祥地俯瞰大地,殊不知多少惊天动地的壮举曾经发生。朝南天望 去,一眼就可辨认的猎户座今夜特别显眼,奥来恩的腰带有如三颗闪亮的钻石镶 嵌在天幕上。据说奥来恩生前夸耀,说他能把全世界的野兽都杀光。阿波罗就派 遣毒蝎追逐他。奥来恩杀不死毒蝎,跳进海里。阿波罗便借用他姐妹阿耳特弥斯 (ARTEMIS)的手杀死了奥来恩。悲哀的阿耳特弥斯就将猎人奥来恩的形 像放到了天上。他那两只忠诚的猎狗便成为猎户座附近的大犬座和小犬座,天狼 星就位于大犬座,是南北半球可见到的所有恒星中最明亮的。   在天狼星的东北上方,是一颗比它更为明亮的星。除了行星中的金星和木星, 当然还有月亮以外,不可能有任何天体在夜空中比天狼星更明亮。我知道金星此 时正在人马座(SAGITTARIUS),北半球十二月底的夜空是看不见人 马座的。我断定这一定是木星。木星十二年走一圈黄道,此时应当位于天蟹座与 双子座之间。双子比天蟹容易辨认,我很快就找到了双子座。不错,那颗明亮的 星正是从天蟹与双子之间的空隙极为瞩目地了望出来。   我正要把眼光掉转,忽然看见一颗流星划过,穿越奥来恩的腰带,消失在猎 人脚下的天狼星上方。那流星使我想起节日焰火收尾时最后一朵淡化在夜幕中的 烟花。流星一划即逝,短暂得可怜,往往当你发现它的时候,已是尾声。除非两 人同时抬头看天,要想告诉同伴:“看,流星!”,已经太晚。然而正是这些一 划即逝的流光,给肃穆的夜空带来了动态和出其不意的惊诧。对我来说,流星永 远都是一种奇观。   猎户座的西北就是英仙座(PERSEUS)。英雄柏修斯啊,我已经对你 那一手提着美杜莎蛇发飞扬的头颅,一手握着一把弯剑的形像熟悉得了如指掌。 人们传颂你是如何机智勇敢地杀死美杜莎,又如何在骑着飞马柏伽索斯凯旋而归 的途中,遇见了捆绑在岩石上束手待毙的美丽的埃塞俄比亚公主安德洛墨达,对 她一见钟情。国王西非司(CEPHEUS)和王后卡西欧匹亚(CASSIO PEIA)许诺将女儿嫁给柏修斯,条件是如果他能杀死海怪西特斯(CETU S)拯救出公主。柏修斯战败了海怪西特斯,他的英雄行为赢得了公主的爱情。 可是王后卡西欧匹亚却反悔了,不愿将公主许给柏修斯。这个故事永恒地写在了 天幕上:夜空中,安德洛默达两条张开的臂膀上还套着捆绑着她的链条呢。违背 了诺言的女王卡西欧匹亚和她的丈夫国王塞匹斯的形像也都被海神波赛冬放在了 天上。为了让世代的后人取笑王后的自食其言,卡西欧匹亚的后冠便随着季节和 日夜的变化呈现出既不象W又不象M的荒谬。   可是除了这些明写在天幕上的神话之外,有多少人知道或者关心柏修斯的身 世和初衷?他为什么要去杀死美杜莎?使他留下英雄事迹的动力是什么?这一切 当然是为了他的母亲达那厄了──这点我比谁都清楚。国王波力达可收留了他们 母子俩本是件好事,然而他却要对并不爱他的达那厄逼婚,虽然表面上说是要向 希波达米亚(HIPPODAMEIA)求婚。波力达可要身边的人各献一匹马 作为向希波达米亚求婚的礼物。天真的柏修斯信以为真,就说,只要你不再纠缠 我母亲,不要说是一匹马,就是蛇发女怪美杜莎的头我都愿意取来献给你。波力 达可当然知道柏修斯是他得到达那厄的最大绊脚石,便派他去杀死美杜莎,割下 妖魔的头,以为这个从来没有使任何英雄生还的差使将会把柏修斯一劳永逸地解 除,他便能够逼迫达那厄与他结婚。没想到柏修斯不但没死,反而真的带回了美 杜莎的头。柏修斯后来就用这个蛇发凶眼的魔头将波力达可变成石头,解救了他 的母亲。每每想到这个情节,我便特别开心,扬眉吐气地舒畅和解恨。   黑暗的荒野中,我不禁想到母亲,此时她一定在为我担心呢。要是在平时, 她是无论怎样也会追随出来,满世界地寻找我,最后她总是可以找到我,或者不 如说,我总是想办法让她可以找到我的。然后她就会将我哄回家。我的目的还不 就是这个?用我的任性创造一个她对我表达爱的机会,证明她的爱是不变的,专 一的,永恒的,就象天上的星座一样。这些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创造一个 这样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让她来证明她对我的爱。可是现在,她有迈尔与她作 伴,她不需要我了,她是不会再那样满世界地寻找我了。当然我也做得太绝,将 她的车──我们唯一的车开走了,而且开到谁也想不到的荒野之中。我这样做的 目的,当然是为了不让人找到我。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不是小孩子了。过去 那种躲到公园的凉亭或者足球场的梯座下面,有意让她可以找着的做法已经不适 合十六岁的我。现在纵然她想要满世界地寻找我,也是不可能的了。我知道,今 夜我那不可救药的任性,或者不如说是从孩子的蝉壳挣脱出来成为男人这个成熟 之际的叛逆,实在是一桩破釜沉舟之举,背水一战,已把后路杜绝。不要说她愿 意不愿意,即使愿意,她也不可能找到我。我只有在黑暗的荒野中默默地咀嚼那 又硬又苦又难以下咽的十六岁时的烦恼。   我只好又抬头看星。猎户座的东方是那一对生前好斗死后不可分离的兄弟── 双子座。虽然出自同母,卡斯特(CASTOR)是凡人后裔,波拉克(POL LUX)则是主神宙斯(又是宙斯!)之子。卡斯特死后,波拉克为了与他永远 相守,放弃了神的身份。此事感动了宙斯,就圆满了波拉克的心愿,将两兄弟的 形像一同摆到了天上。   冬至过后没有风暴和云雪的夜晚是了望星星的好时候,这时北半球的太阳最 微弱,天空最深暗,星星也就最明亮。母羊星(CAPELLA)、跟随者(A LDEBARAN)、东肩星(BETELGEUSE)、北河二(CASTO R)、北河三(POLLUX)、猎人足(RIGEL)、狗前星(PROCY ON)以及天狼星(SIRIUS)形成一个大圈子,犹如天上的烛光,与人间 的圣诞灯火相映辉照。   仙后座(CASSIOPEIA)在头顶的西北天空歪成了横立的W。今夜, 在它一旁的一向不很清晰的仙王座(CEPHEUS)居然一眼就可认出。仙王 座的形状让我觉得象个童话里的房子,而那位埃塞俄比亚的国王、安德洛默达的 父亲就住在里面。不知怎的,父亲这个念头使我对仙王座历来有着一种遥远、迷 惑和难以认识的感觉,同时又总是对它有着流连。   其实,迈尔也不见得就那么可恶呢,今晚他不是还送给我一架想往已久的天 文望远镜吗?可我就是那么不屑,连声“谢谢”都说得不干脆。说真的,此刻如 果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我说不定可以看清木星呢。我曾在天文馆看过木星,把那 上面的红色纹道看得一清二楚,真壮观!   我又往北看去,大熊星座变成了一柄倒置的汤勺,斜立在东北的天边。天龙 (DRACO)的巨头隐隐淡化在北方的地平线。从那里往西,天鹅的尾巴(D ENEB)从隐约可辨的银河中探伸出来。顺着大熊星座的指极星,我找到了一 向不很明亮的北极星。尽管已在夜空中不知多少次辨认出它,但每次找到它时的 感受与寻找其它众星的感受不太一样。北极星将地球与无垠的太空用一根看不见 的轴联系起来,它象一把巨大的伞尖,它下面的伞就是我们头顶的天空,而我们 则是那伞柄的低端。这把巨大的宇宙之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旋转着。天空星 转斗移,人间沧海桑田。默默地望着苍穹,我忽然发觉,这一切不就象是一棵巨 大的圣诞树吗?树顶的五星不就是北极星,圣诞树身不就是一把没有完全撑开的 伞,树干便是那看不见的轴,树上的五彩灯泡就是天上的众星,而我们就是那树 根……   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人间的亮光,将秋收后光秃秃的田野一下子照了个通明。 庞大的圆柱形草杆堆象古代的废墟,这里那里地遗散在田间。它们那黑色巨人似 的影子随着亮光的移动乌云一样地穿行在荒野。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两只晃眼的车 灯咄咄逼人朝我的方向开来。我立刻发动马达,准备将车移到窄小的路边,让这 位不知名的、与我一样不可思议的圣诞前夜的夜游者通过。然而那车却忽然在我 的后边停住了。两道晃眼的车灯并没有随着车的停下而熄灭。就在这一刻,我明 白了,来者一定与我有关。   “妈!”我又惊又喜地喊出来,差点要冲出汽车去迎接她。可是想到刚才离 家时的任性,态度的一百八十度转变会使我显得太幼稚,于是忍住,呆在车里不 动,等待她前来激动地认领。   只听见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僻静的夜里,沉重的、陌生的脚步声朝我的 车走来──我认识母亲的脚步声,这不是母亲!我飞快地朝后视镜一瞥,只看见 背着晃眼的车灯,是一个高大的黑乎乎的影子。不好,一定是夜巡的警察!我一 下子慌了手脚──我的学车许可证并没有给我独自驾车外出的特权,而且就连这 不管用的证件我都没有带在身边。我可惹下麻烦了。   我躲在车里不敢抬头,默默地束手待毙──就象可怜的安德洛默达那样,等 待那位在圣诞前夜意外地有所收获的警察前来叩敲我的车窗。我呢,在他叩敲车 窗的那一刻,必须立刻将车窗摇下。对他说什么呢?看来只有老老实实地承认自 己错了,下次不再犯。可以想见后果一定会是严重的,有可能将我的学车许可证 都给吊销呢。我的心砰砰乱跳。我听到脚步声在车窗外停止,就低着头,等待那 预料中的叩敲。五秒钟过去了,没有动静,我忍不住抬起头,将眼睛溜到车窗处。 那影子象座大山一样站立在车旁,我只能看到那人身上深色的大衣。就在那一刻, 那人弯下身。在车灯的斜照下,我认出来,是迈尔!他安祥地看着我。感谢老天! 虽然不是母亲,我还是禁不住地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我将车窗摇下。   “在野外看星星?”他问,没有一点恼怒,甚至没有一点惊讶。   我点点头,欣然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象两位无意中在河畔相遇的垂钓者那样,友好地、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   “我把天文望远镜带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真的?”我高兴地将车门推开,“在哪儿?”   “在我车上呢。来。”   我跟在迈尔身后,往他的车走去。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问,无法抑制自己 的好奇。   他头也不回,一边大步走向他的卡车,一边回答:   “哦,我看见一颗流星在天上划过,你知道,流星就象打仗时的信号弹,总 是代表着或者象征着什么,说不定暗示着地下宝藏什么的,谁知道。我就朝那个 方向,那个流星落下的方向开,你看,不是撞上你了吗?”   我被他的幽默所感,放声大笑起来。   迈尔从卡车上卸下天文望远镜,我接过来。   “真凑巧,”我说,“我也看见一颗流星的,落在东南方天狼星那块儿。”   “圣诞前夜本来就是奇迹发生的时候。”迈尔说,一边帮我架起了天文望远 镜。   那晚,我们在一块把夜空好好观看了一番。 (1999年11月30日 CEDAR RAPIDS,IOWA) (寄自美国) ◆               发面馍纪事                 ·公 羊·   我和发面馍算是忘年交,我小时候喜欢听他讲故事,别的孩子都不爱理他, 我觉得他顶上的黄毛像我家不会下蛋的九斤黄,特别是他一笑一脸的褶子很好看, 如果能扎上些白胡子,跟我六十多岁的爷爷一模一样。他年轻轻的能变得很老相, 别人却不能,所以我很崇拜他。   发面馍出事好几年了,我是这次回家才听说。我好几年没有回家了,这回奶 奶八月初八过八十八岁生日,很有纪念意义,几个兄弟早就打电话要我回去喝一 壶,并嘱我一定把家里存的好酒带上,说如果不回来就是怕带酒,如果不带酒就 不要回来。我知道弟兄们在跟我开玩笑,哥几个中数我在老婆面前说话没力度。 我也没法子,老丈人当了个厅级干部,把老婆惯得气像省级干部一样粗,老觉着 下嫁给我亏了,到现在靠仰老丈人的脸才混了个正处级,不如嫁给中央领导的公 子一跳就是副省级,又享福又有面子。其实我娶她的时候老丈人屁也不是,在一 个兽医站当了个小小的副站长,是个劁猪骟蛋的角色。要不是老婆还算有点姿色, 三天两头钻我屋里赖到大半夜不走,戳得我犯了黄色错误,我才不会娶她。那时 候我正琢磨着如何把单位头头的闺女搞到手,为自己的前途铺上一砖,被老婆解 决了以后,为自己没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功夫后悔了好长时间,结了婚一个礼拜 我都拒绝跟老婆同床,气得她半夜哭了好几回。现在她爹当官她牛了,她牛了我 只好软下来,总不能一家人都整天牛气哄哄的。   我学着先贤的样子,离村一里多地就下了车,让司机直接回家,我一路和人 打着招呼。我经常不回来,不愿意让人觉得我多大,再说有老丈人在那里罩着, 我的正处级就显得比别人低一格,好像不是凭自己真本事挣来的。我他妈娶了个 高级老丈人有车都不能好好坐,不象弟弟一溜烟直蹿到门口。   我一路和人打着招呼散着烟来到了村口,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笑着跟我 说话,他笑着说“大官咋有空回来了”。我吓了一跳,以为哪里蹦出个要饭的, 眯眼细看,象是发面馍,更让我吃了一惊,早听说发面馍在中南海买了一套房子 享福去了,怎么会在这里坐着。可能看我迟疑了一会,老头又笑着说:“怎么, 官当大了不认识你大爷了?”   这一笑一说,我确认了他就是发面馍,当年他给我讲裤裆里的故事时就是这 模样。我说:“发大爷,你不是去北京了,啥时候回来的?”   他嘎嘎嘎一阵狂笑,满脸的皱纹开了花。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笑出的眼泪说: “你发大爷栽喽,别说北京,就是郑州我也去不了喽。”   我放弃了立即回家的打算,来到发面馍栖息的小屋。小时候爱听发面馍讲故 事,我爷俩处得关系不错,我想知道一下发面馍到底怎么回事。   发面馍现住在村口的菜地里,一间低矮的小屋盛着他的全部家当。他也没有 什么家当,靠着一边的墙上打个地铺,地铺头上一摞土坯,土坯上放着半袋粮食; 靠着门的一边支着个土锅;门外边放着一堆柴火。四周的菜地撒着稀粪和干粪, 整年散发着动物和人的大便臭味。夏天他拿着草席到路边的树下乘凉,冬天他就 靠在小屋前的柴堆上晒太阳。他说,这也挺好,拉屎不用进厕所,随便哪儿解开 裤子都能拉。果然,在他屋门正前方三步远的地方,有一堆黄澄澄的大便,缺了 个尖,象是被人咬了一口的冰淇淋。   他和他儿子已经两年不搭腔了。他儿子嫌他没本事。“他娘的就他有本事, 有本事自己盖楼房住去,琢磨老子的房干啥。”他依旧笑呵呵地说,不恼也不怒。   他原来的院子还算排场,是村里第一家明三暗五的青砖瓦房,现在儿子一家 住着。他也不能算是被儿子撵出来的,他虽没了本事,但还算有眼色,他从劳改 场回来以后,他儿子再没给他过好脸子,他媳妇则整天扯着孙子的耳朵骂“你咋 还不死”,“好人都死多少了,你咋死不着”,他知道那是让他听的,他犯不着 让孙子为他受屈,他很心疼他孙子。他儿子因为替他拿一万元罚款欠了不少债, 他觉得儿子气他也是应该的。他提出来分开过,儿子就在菜地里盖了一间房子, 说“既然你嫌我们了,我们就搬走,我们搬到菜地里住”。发面馍很看不上儿子 这一点,耍小手段让谁看呢,想着法儿拿我不是,最后还落个我嫌他。   “真不像我做的种。”他嘟囔着,有一点遗憾浮在脸上。他搬出来以后果然 孙子就少挨打了,少挨打的孙子整天笑嘻嘻的。   我知道发面馍原来可不这样,发面馍是个能人。发面馍曾经是十里八村都知 道的名人。现在我虽然当了个处级干部,在我们这一带也不敢保证知名度有他高。   发面馍瞎字不识,但他会写自己的名字,他写的自己的名字,别人都说象个 私学把子写的,很有功夫。他很得意,他从不说自己不识字,常常拿个树枝在地 上乱划,别人都以为他很有学问。   发面馍的名字不叫发面馍,发面馍叫徐八斗,发面馍是他的外号。但我们村 十五岁以下的人都不知道他还有徐八斗这个名字,就连大人也快忘记了,因为发 面馍几易其名,个个比徐八斗响亮,谁到我们村里找徐八斗一准找不着。   发面馍原来外号也不叫发面馍,在我刚记事的时候他的外号叫一条筋。   一条筋的外号是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得到的。那一天他为了积肥光着脊梁下地 割草,不小心光脚板被路边的蒺藜扎住了,他慌忙坐到地上拔蒺藜,不料屁股又 坐到了蒺藜堆里,几个尖尖的蒺藜透过他薄薄的短裤钉在他没肉的屁股上,痛得 他满口黄牙飞出唇外,他捂着屁股握着脚大声叫唤,旁边几个也是割草的人嘻嘻 地笑,一个指着他对另一个说:“你看八斗的柴筋暴多高。”那时候他还没有本 事,穷日子把他熬得胳膊腿一样细,晒得焦黑的皮肤上从耳根到脚脖鼓着根粗筋, 孤零零的象是别人给他粘上去的,在那里暴着。   他喊着:“快帮帮忙,给弄点洗脸愁来。”洗脸愁是一种小草,用指甲掐碎 了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消炎,村民们常用来疗伤。他说:“快点,行行好。”   别人并不给他弄洗脸愁,还在饶有兴致地研究他的柴筋。他们说:   “八斗不能再叫八斗啦,该叫柴筋,我敢打赌,半里地开外看他肯定不是人, 半里地开外看他肯定是一条柴筋。”   从那开始,他的八斗的名字开始被村里人遗忘。那时我们村里生活枯燥得很, 除了干地里活就是干那活,逮住一个话题都能唠叨三五个月,八斗成了他们开心 的对象,他们开始喊他柴筋,也有人喊他一条筋。不过最后流行的结果是一条筋 占了上风。可能是一条筋更形像一点,反正喊一条筋的人多。   一条筋能长出本事,谁也没料到,他黑啦巴几瘦猴子一样,满头黄发从来不 洗,支支棱棱散开去如瘦牛身上的杂毛,一点都不带福相。   一条筋有本事,是开始于他的舔肥腚。   舔肥腚就是巴结有权有势的人,有权有势的人腚才是肥的,小人物腚再大也 不能算肥腚,大人物腚再小也是肥腚。我们村大屁股的人不少,但你怎么给他们 套近乎,也没人说你舔肥腚;一条筋认识的医生,就是一个瘦猴,屁股尖的锥子 一样,在村民们眼里照样是肥腚一族。只有狗才给人舔腚。   舔肥腚也是本事,好多人想舔肥腚都没处舔。   一条筋舔腚的本事是见面熟,见过一次面的人,第二次他就先跟人打招呼, 第三次就成了熟人。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看到他满头黄毛黑瘦干丁的样子,都 能生出几分怜悯。他认识的人多,好像有头有脸的人他都认识。这真让村里人难 受。村里人就说他舔肥腚。   他认识我们公社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村里谁得了病,都往医院送,他家里人 得了病不用去医院,他可以把医生请家来。就是得准备一点酒菜。但能请来医生 就很荣耀。他也不是每一次都把医生请到家来,他毕竟没有钱,请一回让人知道 知道就行了。   一条筋还认识城里人。他有个亲戚在县委里当通讯员。他能买来县委书记都 不舍得喝的茅台酒。   我记得每年的夏天,他总要去县城给我们村的老排头也就是他大爷买来两瓶 八块钱一斤的茅台酒。老排头是个有钱人。老排头的一个闺女在新疆上班,一年 给他寄五十块钱。   每次一条筋掂着酒从城里回来,总有一群小孩撵着他喊:“舔肥腚,舔肥腚。 ”我们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发面馍会舔肥腚,他掂着酒回来,舔肥腚就有了两 层意思,一是舔城里人的肥腚,二是舔老排头的肥腚。   这并不影响他的兴致,他笑着回敬:“鸟毛岔子,回家去舔你娘的肥腚。”   小孩子们就站住,等他走得稍远一点,就喊:“舔你娘肥腚,舔你娘肥腚。”   一条筋给老排头买来酒,老排头并不立即喝,他打开瓶口在屋里放上一段时 间。   “茅台酒就是香。”老排头对别人说。   于是村里好多成年人都去老排头家闻茅台酒散发出来的气味。   一条筋从没喝过茅台酒,虽然他曾舔过一滴,但不能算喝,这么贵的酒老排 头不舍得让别人分享。作为奖赏,一条筋每次都是第一个闻到老排头的茅台酒气。 茅台酒开着瓶口要在老排头家呆够一个月,他才开始慢慢品尝。这一个月里,他 白天开着口,晚上再封上,他家里人天天坐得满满的,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 喝酒不快,这么好的酒很快喝完是可惜的,用老排头的话说是“不能糟蹋了”, 他一般是半月到二十天喝完。他喝酒的时候,许多人咽着口水问他啥味道,老排 头只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说的不一样,大家都知道是和村民平时喝 的五角钱一斤的散酒味道不一样。有一次他虚让了一下在座的观众:“来,喝一 盅吧,”谁知有个不识趣的人竟然答应了,趋到他身边说:“中,让我也尝尝茅 台酒啥味。”老排头有点意外,他马上把酒收起来说:“等一会,我先撒泡尿。” 出去后再没了人影,那人傻等了半天,说:“唉,就知道不会让咱喝。”村里人 知道了老排头这个毛病,等他再让时都说:“不喝,不喝,你自己喝。”不过老 排头也不再轻易让人。所以村里人只知道茅台酒香,而不知道茅台酒啥味。   有一回,老排头喝完一瓶酒,一条筋接住了空瓶,他掂着瓶口朝下控了半天, 才有半滴出来,他用舌头舔住说:“咦,就是不一样。”   一圈人光着眼问他:“到底咋不一样?”   他仔细咂咂嘴,说:“日他娘,咋跟敌敌畏一样。”   我问发面馍:“排爷现在咋样啦,他还喝茅台酒吗?”   发面馍说:“他死两年啦,也早不喝茅台酒啦,抠抠琐琐一辈子,到老了得 个胃癌,死了也没人可怜他。出殡那天抬灵的人使劲颠,让他死了不得安生。” 说着发面馍又笑起来。   一条筋改成发面馍是后来的事。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村子到城里上学了。   一次,一条筋到村前门大坑里洗澡。洗完以后,慢慢穿街回家,又稀又薄的 白短裤经水以后贴在他身上,使他象光着腚一样。   一群乘凉的人哈哈笑着说:   “喂,都来瞧都来看啦,一条筋玩把戏哩。”   街上的热闹,引得许多在家做饭的娘们出来观看,我们村傻三的媳妇笑得捂 着肚子,跑到一条筋家把他媳妇拉出来,大笑说:   “你晚上刚给他洗过澡,白天还叫他乱跑,你是不是没让他洗过瘾呀?”   一条筋媳妇远远地看见一条筋一丝不挂地站在街中间,黑黑的大腿根下象牛 一样吊着半尺多长的东西,诧异一会,羞红了脸,骂道:   “一条筋,你个小舅子,就知道给我丢人现眼。”   一条筋也哈哈大笑,用手扯着裤腰抖了几抖,变魔术似的隐去了一切,他说:   “三嫂,你看我的家伙跟三哥的谁的大?”   那时候一条筋已舔了好长一段时间肥腚,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围观的人 忽然发现一条筋的柴筋没了,有些泛青的皮肤上略略地鼓出一点,几乎成了平的, 原来很显眼的排骨也被厚实的肚皮遮住了,下巴上有了一些赘肉,这些在村里都 是司空见惯的,而对一条筋来说则很不平常。细心的人说:   “约,一条筋露福相啦,不能再喊一条筋啦。”   “还是肥腚营养高啊,一条筋要变成发面馍啦。”   预见性极强的村里人从那时就开始喊他发面馍。因为比着又干又瘦柴筋高暴 的一条筋来说,他确实象用酵母和好的面一样,慢慢的发起来了。   一条筋称呼改成发面馍以后,越发不可收拾起来,短短的半年时间,他的肚 皮就垂到裤腰带下面,走起路来一颤一颤地发着亮光。   这一切我们村里人都归结于他舔肥腚的结果。他频频进城,但已不再给老排 头捎茅台酒,因为计划内的茅台酒他亲戚已沾不上边,那成了县委书记的专用物 品;而计划外的茅台酒老排头又喝不起,虽然他闺女给他寄的钱已从五十元增加 到一百元。发面馍时不时弄些便宜货在集上卖。他的黑啦巴几瘦猴一样对人喜笑 颜开的形像让人产生不少怜悯。他开始往往是通过熟人赊一些货,肥腚们看他可 怜的样子都愿意帮他。后来他就拿现钱进货,一来是现钱进货便宜,最重要的是 他有钱了,因为他赚了不少。   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了,因为发面馍生意越做越大了,他开始成了肥腚。   “那时挣钱真容易,虽说发不了大财,可只要有门路干啥都能赚。说我舔肥 腚,不舔人家肥腚咱的腚能肥起来吗?”发面馍想起得意时一脸得意。我问他除 了通讯员都还有谁帮过他,他说小忙靠朋友,大忙还得靠亲戚。   发面馍啥生意都做,只要能赚钱。   八十年代初期,小道消息特别多,让人辨不清真假,但只要有小道消息飞来, 村民们都相信,凡能影响村民们正常生活秩序的,总要慌张一阵子,发面馍没少 沾了小道消息的光。   有一阵子,风传要地震了,级别和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不相上下。这还了得, 消息传来,村民们象过年一样,杀鸡宰羊,能吃的都抓紧吃。不到两天,集上的 塑料薄膜就卖空了,人们不敢进屋,家家搭上塑料棚吃住在外头。发面馍人精, 没有跟着上集买塑料布,而是到城里找他的亲戚了,他给亲戚提了四只小鸡,一 百个变蛋,他亲戚就领着他找县社主任批了一手扶薄膜,一手扶薄膜没拉到集上 就被人抢光了,他卖的价格自然要比供销社高许多,但人们几乎不讲价钱,死都 临头了,谁还在乎钱,一手扶薄膜他赚了四百元。他家也没回,返到城里找他亲 戚,他亲戚见他这么快又回来,吃了一惊:“你咋还不快回去,到时候地震不了, 你薄膜卖不了我可不管退货。”   他从赚的钱里取出二百元交给亲戚,说:“不用你操心,已经卖完了,看能 不能再弄一车。”   他亲戚看着顶他几个月工资的二百元钱,沉吟了一下说:“刚找过人家县社 主任,不能再找人家呀。这样吧,我去找一下生产公司经理,成不成就这一家伙。”   他亲戚别看是个通讯员,可面子跟县委书记一样大,本来他跟生产公司经理 并无深交,没有一点把握,只是看二百元的面子才老着嫩脸试一试,但他到生产 公司以后,经理见他象是见了亲爹一样──一说比亲爹还亲──慌得又倒茶又递 烟,搓着手兴奋得不得了,倒象是经理在求他办事。发面馍见这场面,心里特别 舒服,心想要是村里人在场多好。自然是不费一点功夫,又弄了一车。这一车他 不急于脱手,价格卖的更高,因为路子已经堵死。他亲戚说了:“不要觉得弄这 很容易,凭我一个小小通讯员,能有这本事?人家看的不是我的面子,是书记的 面子。这事办一次可以,再办人家可就了。”发面馍不傻,第二车卖完,又给他 亲戚送去二百元,他亲戚只收一百元,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你家那个样, 我别的也帮不了你的啥忙,攒点钱修修房子吧。”   发面馍做生意不是每次都赚,他卖盐就差一点倒了大霉。   “也是小道消息,说得跟真的一样。”发面馍说,“一是盐要涨价,从一斤 一毛五涨到一斤三毛钱;二是国家限制生产盐,以后限量供应,每人每月二两等 等,反正两个消息证明着一个问题,就是盐又成了紧俏货。”这消息又立即引起 了人们的恐慌,村民们一布袋一布袋地往家买盐,市面上很快就缺货了。发面馍 拿树枝在地上东划西划,笑着说:“你爹跑得最慌,两天扛回两布袋。”发面馍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一年我放暑假回家,见家里盛面的缸里盛了尖尖一缸盐, 我问我娘买恁多盐干啥,我娘就开始骂我爹,说我爹抢孝帽子一样抢来的,留着 给我爷发丧用的,我还怔了一下,以为是真的,那时候爷爷正卧病在床,我娘天 天伺侯他。一晃爷爷已经死去十多年了。   看到这形势,发面馍又兴奋起来,他知道赚钱的机会又来了。他盘算着这一 回要做就做大的,反正不管怎么说,盐这东西是不会赔的,一不会发霉,二不会 生虫,再说谁家不得吃盐。   他家里有两千多块钱,但这和他计划的远远不够,他计划买二十吨盐,也就 是四万斤,每斤一毛五分,加上运费,送礼钱,每斤他准备破上两毛钱,就得八 千块钱,到时候按三毛钱一斤卖,一斤可赚一毛钱,就可以赚四千块,说不定一 斤可以卖到三毛五分,或更高一点,再压点秤怎么的,赚个五六千块不成问题, 很快就是万元户了。万元户这个巨大的诱惑,使发面馍入了迷,他乐颠颠地到处 借钱,但他的亲戚家都不富裕,借了四五家才借到一千多一点,城里亲戚虽然有 钱,但不能找他借。他试着到信用社贷款,这时候虽然他还不是很有钱,但他的 名气已经很大,信誉高得吓人,只要村委会给他盖个章钱就到手了;村委会更不 怕他,他几乎成了村里可以翻云覆雨的财神爷了,怕谁也不会怕他。   凑够八千块钱,发面馍揣着进城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点都不假。”发面馍说。发面馍将一千元的酬金预 先付给他亲戚以后,他劲都没费,就等着清货了。他心里有底,在生产公司看到 的一幕使他心里有了底,他相信亲戚的本事。他想都没想万一弄不到怎么办,他 一直在憧憬着赚到五六千块钱以后的日子。果然,他亲戚很快领着他去了盐店的 仓库。这时候市面上已经买不到盐了,他却看到了整整一大屋子的盐,快意中让 发面馍感到了一丝恐惧,他嘀咕说:“有恁多盐,真的会缺货么?”   盐店经理的一番话,让发面馍吃了定心丸。经理说:“别看这么多盐,可谁 也不敢动,这是战备盐,不到打仗的时候不能动,谁动谁犯错误。”   装好两车盐,发面馍喜滋滋地跟他亲戚道别,他亲戚说:“给你弄这些盐, 人家经理都担着犯错误呢,你也别谝本事大,慢慢卖就行了。”   盐拉到家,发面馍有些犯了难。   发面馍家住的并不宽绰,三间堂屋住人带储藏粮食杂物什么的,一间小西屋 做厨房。这二十吨盐往屋里一放,一下子占了两间屋,几个儿女睡觉成了大问题。 孩子都已大,夜里要避声音,不能都挤在一间屋里吧,一天两天好坚持,大不了 让孩子出去借宿几晚,可这准备打的是持久战,时间一长就不好办了。发面馍只 想着发财,没想到这一点,可两车盐已拉到家,总不能卸到外边,就赶紧张罗着 腾地方。腾好了地方把地扫干净,下面铺上抗震时买的塑料布,呼拉呼拉地倒上 去。抗震时买的塑料布村民们都有一大卷,只有发面馍家的算是派上了用场。   卸完车,发面馍家里成了盐库,一人高的盐巴堆了整整两间。晚上,他让闺 女和媳妇睡到剩下的一间屋,他自己则睡到灶屋里,儿子撵出门,随便自己找地 方。   盐卸到家里,发面馍安了心,他只等着涨价了。   发面馍家的盐库,着实让我们村的村民们高兴且眼热了一阵子,有几户没有 抢到盐买的村民央求发面馍:“发面馍,给我弄二十斤吧,你家这么一堆,也不 在乎这一点。”   发面馍心中很烦,但又不能挂到脸上,他说:“咱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 见低头见,就这一点屁盐,怎么也不值几个钱,不是我舍不得卖,这东西不是我 的,我当不了家呀,这是人家县里人放到我这里的,让我给他看着。不信到时候 你们瞧,他们还拉走呢。”   村民们知道发面馍说的是假话,就有点气他不仗义。但也有人说,人家发面 馍说假话是给咱脸,他就明说了是他的,就不卖给咱不是也一样吗。   发面馍风光了一段时间,但好景不过两个月,发面馍觉出了不对头,因为市 面上又开始卖盐了,并且是敞开供应,价格还是一毛五一斤。   发面馍急了,他试着找原来求过他的村民:“城里捎信来了,这盐让替他卖 一点,你要不要?”   村民说:“要你的?我家这一百多斤还愁着吃不了呢,反正你家多,也不在 乎再多点,要不我匀给你八十斤吧。”   发面馍有点慌了,他眼瞅着一屋子盐自言自语说:“这可咋办呀。”   他又进城了,这回他是找当通讯员的亲戚,看能不能把货退了。这时候他亲 戚已经不当通讯员,成了一般干部,见发面馍急得不得了,还是慌着去找盐店经 理,不料盐店经理换了人,好话说了一堆,死活就是不买账:“退货?没门,我 这么多盐不知想退给谁呢!”   从城里回来,他开始往外放风,说他家的盐开始卖了,要多少都行,一斤二 斤也卖。发面馍算计着,这盐赔是赔定了,抓紧处理吧,早剃头早凉快。等了好 多天,一斤也没卖动,家家都有盐,少的几十斤,多的几百斤,最少也够吃个三 五年。发面馍变得一筹莫展。   眼看着半年过去了,要账的开始上门了。亲戚家并不富裕,借给他的都是急 用钱,原想着要大赚一把,谁知会是这种结果呢。   天要冷了,儿子老在人家住不方便,儿子便说:“叔,咱俩都睡灶屋吧。”   灶屋实在太小,一个人都勉强睡下,两个人可咋睡呀,发面馍往盐堆上瞅瞅, 说:“在上边打个地铺吧,我也不睡灶屋了,咱俩都睡上头。”   于是,发面馍和儿子在盐堆上盖了一层塑料布,又在塑料布上铺了一层麦秸, 麦秸上盖了一张布单,晚上爷俩就挪了上去。他们高高地睡在上边,离屋顶太近, 直不起腰,只能爬上爬下。   “暖和,就是比灶屋暖和,”发面馍捏了一粒盐疙瘩放在嘴里漱着说,“盐 疙瘩象糖块一样,慢慢地漱,强筋壮骨呢。”他儿子也捏了一粒放到嘴里说:“ 叔,咱这恁多盐咋弄呀?”   发面馍说:“吃呗,慢慢吃,盐可是个宝呀,谁也离不了,等我死了,留给 你,你再传给你儿子,谁上咱家买盐,不卖,借盐也不借,咱一天吃一斤,够吃 一百多年,一天吃一两,够吃一千多年。哈哈,祖祖辈辈也吃不完喽。”   一会儿,发面馍听到另一个房间里媳妇的叹气声,发面馍说:“孩他娘,你 别愁,有货不受穷,要账的让他们要去,虱子多了不痒痒,反正没有钱。我不信 活人能让尿给憋死,谁再来要账,让他们拉盐,三毛钱一斤,愿要就要,不要欠 着,不让赚点钱谁家给他当仓库。当初不阻拦我,活该他们倒霉。”   听着发面馍说开心话,媳妇没有接腔,叹息慢慢变成啜泣,“我的娘呵,这 日子可咋过唉。”发面馍被她哭得心烦,说:“你哭啥哩,这不都好好的吗。”   他媳妇哭声越来越大:“我的娘呵,你死恁早干啥呀,你咋不把你闺女带走 呵,让你闺女活着受罪呀。”   发面馍闺女劝她娘:“娘,你别哭了。”   发面馍媳妇哭着说:“你让我哭会吧,我心里难受呀。”   第二天一早,发面馍媳妇说:“我想我娘了,我想去看看她。”   发面馍说:“那你去吧,买点黄裱纸,到她坟上愿意愿意,让她保佑保佑咱。 可要早点回来。”   发面馍媳妇流着泪说:“知道了,中午让闺女做点饭,下午我就回来了。”   中午,村里来了个风水先生。闷闷不乐的发面馍来了精神,他把风水先生请 到家里,风水先生浏览了一下他的房间说:“约,发大财了。”   发面馍说:“发啥大财呀,这一节时运有点背,叫你瞅瞅在哪里别着。”   风水先生说:“我一到你家就看出了毛病,你家这灶屋盖得不好,在西边, 东边没啥挡。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你家这是白虎张着嘴,青龙跑 断腿。你路不少跑,办不成大事。另外,别看我没去你家坟地,你家坟地肯定让 谁破过风水。”   一番话,把发面馍说得心里发毛,他说:“你给指条路吧。”   风水先生说:“别慌,先去你老坟地看看。”   发面馍家的坟地在我们村西南角,那里有好几家的坟地连在一块,经常闹鬼, 平时没大人领着小孩都不敢进去。发面馍领着风水先生来到自家祖坟,风水先生 左右转转,发现了几个碗口粗细的眼子,他说:“看见没有,问题就在这,这是 咋弄的?”   发面馍说:“这是地质队来这地下找油,放炮打的窟窿。”   风水先生说:“坏了,你这风水太大,树大招风,你肯定影响着中央了,地 质队来找油是假,破你家风水是真。你这地气已给破了,要不你家最低出个宰相。 不信到晚上你来瞧瞧,看能瞧见什么。”   回到发面馍家,风水先生不再说话,问他,他说等晚上发面馍去坟地看后再 说。发面馍只感到头一阵大一阵小。   半下午,发面馍媳妇回来,在她娘家借了二百元钱交给发面馍,秋种的时候 眼看要到了,总得买点化肥上地。发面馍告诉她风水先生的事。他媳妇说:“看 看吧,看到底在哪别着哩。”   晚饭,发面馍媳妇给风水先生打了十个荷包蛋,吃过后,天已漆黑。风水先 生看看天色,对发面馍说:“你去吧,你自己去,别喊人。”   发面馍有些害怕,本想领着儿子一块去,听风水先生这一说,只好壮着胆自 己去了。   过了一盏茶工夫,听见胡同里有人奔跑声,风水先生说:“回来了。”   发面馍象被鬼追着一样狂奔到屋里,腿一软瘫到地上。看样子他刚在土窝里 打了一个滚,浑身黄黄的没有干净地方。他的多日没刮的络腮胡子上沸沸扬扬, 一喘气嘴象是喷雾器,从嘴边扬起一小股土旋风。他儿子女儿顾不得脏,一起拉 他,拉几次拉不起来。他一喘一喘地嘴里喷着黄土:   “我的娘呵,我的娘呵。”   风水先生神色凝重地问:“看到啥了?”   “我的娘,我看见从炮打的窟窿里窜出来一溜火光,跑天上去了,可吓死我 了。”   风水先生说:“我早就知道是这回事,你家的气数正在消散,好在还没散干 净,还能补一补。”他指着发面馍的儿子说;“要不然,再过二十年,他最起码 能当个总理。”   发面馍一家且喜且惊,一齐喊:“快点给补补吧。”   风水先生说:“要补也不是很难,只要听我的。你家需要做两件事,一个解 你当前的急,也就是你这一堆盐;一个是顾你以后的命,也就是你儿子。第一件, 你要再盖个东屋,东屋要高过西屋,如不想盖东屋,把西屋搬到东边也行。第二 件,你家祖坟,现正在放气,得抓紧补住,你要准备七钱朱砂,七把麸子,七把 城墙土,七个十字路口的七把土,用七两黄酒拌了,再裁七尺黄布包了,等晚上 前半夜在你爹的坟前挖一七寸深的坑,埋到里边就行了,到时候你家老坟就不再 跑气了。”   有了补法,全家人松了一口气,发面馍指着儿子说:“你看他还能有多大出 息?”   风水先生说:“当个省长省委书记应该不成问题。”   发面馍指指盐说:“这呢?”   风水先生说:“放心吧,到时候自有人找着你要,怕你这些还不够呢。”   当晚,发面馍挽留风水先生住下,风水先生四周看看说:“你家这样,我咋 住,我还是走吧。”   发面馍当即用妻子借来的二百元钱孝敬了风水先生,发面馍媳妇用眼睛阻止 好几次没有挡住,风水先生风一样消逝在夜幕里。送走了风水先生,发面馍高兴 起来,他随手拿个东西拍打身上的土,就着盆子呼拉一把脸,说:“好了,这下 有救了,明天我去堵祖坟,后天就开始扒屋子。”看他媳妇时,媳妇已和衣钻进 被窝里。   从第二天开始,发面馍精神又好起来。他先是进城购齐了要埋的东西,于夜 里和儿子一起到老坟地埋好,进坟地时战兢兢的,两腿走起路来不听使唤,却也 没发现窟窿里再冒火光,他有些疑惑,难道气已经放完了?要是真放完了算是儿 子真没福气。眼下没钱盖新房,他就把西屋扒了,在东边垒了个厨房。   他干这些活的时候,他媳妇一直不理他,因为给风水先生钱的事,让他媳妇 伤了心。他媳妇说:“这边的窟窿还没堵上,刚借的钱又抛撒了,风水先生说的 话就恁神,要是不管用,白折腾不说,还先搭上二百块。看儿子那熊样,别说当 省长,能当个村长也算烧了高香。这堆盐疙瘩就等着来人求着要吧,还说不够呢。”   该干的活干完了,发面馍心神不定地等着,谁知一切都是老样子,除了每天 做饭时媳妇到盐堆上抓把盐外,盐一点没有少,更没有人来求着要;儿子的学习 也没见好转,老师劝了几次要他退学,儿子也直嚷着不想上了。媳妇嘟囔是难免 的,发面馍只好打气说:“会恁快?求老天爷也得一月两月才能见效吧,就等着 情好吧。”其实发面馍心里比谁都虚。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事已到这份上,只能 硬挺着。不过那一段时间他们家里人在发面馍的带领下,培养出了一个新爱好, 就是除媳妇外几个儿女人人嘴里整天都含着一粒盐疙瘩,唏溜唏溜地漱着,让外 人看了很眼馋,以为他们在漱糖块,心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来说去还是人家 发面馍有钱。   这年的秋播,农民买化肥成了难事。原因是县里的化肥厂给上头砍掉了,外 地的进的又少。农民们想化肥都想疯了,这可不沾谣言的气。发面馍也发起愁来。 他情知无望,还是进了一趟城,县里没有化肥,他亲戚也没辙。他想借点钱买高 价肥自己用,张了几张口,没有说出来。   他一点法也没有了,回到家蒙着单子睡了一整天。   睡了一天后,他又进城了,这回进城他没声张。他傍黑从城里拉回一车东西, 五更天又拉走了。   第二天黎明,在离县城不远的路边上,发面馍屁股下面坐了一袋化肥,他的 身边还码着一堆化肥,化肥的袋子上边印着“碳酸氢氨”的字样。人们看到碳酸 氢氨象是见到了宝贝,不到半个时辰,发面馍身边的化肥就被农民们轰抢一光。 价钱并不算高,一袋二十五块,比别人卖的一袋还少五毛钱,发面馍手里多了一 把钱。他起来得早,没有见着一个村里人,等一个熟人见着他时,他正揣着钱往 回走,熟人后悔晚到了一步。   人们知道了发面馍弄到了一车化肥,指望着他再弄一车,纷纷到他家求他: “发面馍,救急如救火啊,这化肥和盐可不一样,盐吃不吃不要紧,这化肥要是 上不了地,一季的庄稼可就完了。发面馍,你弄了化肥可得先给咱村里留着啊。 放心,跟外边一个价。”   发面馍说:“那当然,不给咱还能给外人?弄来了给多少钱都不卖,都拉咱 村里来,先紧着咱村里人使。”   人们忽然发现发面馍家象少了点什么,仔细一究,原来堆得一人高的盐不见 了。人们问发面馍“你的这一堆盐呢?”人们都知道发面馍为这盐的事愁了不少 日子了。   发面馍说:“退了。”   村民们对发面馍更加敬服。这就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缺时能买来,多时 可退掉,才真叫本事呢。   这一年的秋天,又有了一种新传说。说是现在的化肥变了,化肥可以上地, 也可以当盐吃。理由是原来的碳氨都象面粉,而现在的碳氨则象盐粒子一样,有 人试着尝尝,糇咸。这消息发面馍也听说了,他说:“唉,可不是真的,现在这 世道啊,啥都能做出来,要是哪天从天上掉锅里一个炸弹,不用害怕,用筷子挟 出来情吃了,没准就跟天鹅蛋一个味。”经发面馍这一注解,人们更确信不疑了, 因为发面馍见多识广,他既然都说了,还能有错?发面馍媳妇并不佩服他,她说 “狼心狗肺,祸害庄稼人不得好死。”发面馍不理他媳妇,心说娘们就是娘们, 给她安个鸡巴也变不成男人。   “日他奶奶,那一回差一点掉里头,要不是碰见风水先生,早倒霉了。唉, 要是早点倒霉,也不会去劳改一阵子了。人的命天注定,不服不中。”发面馍说。   发面馍因祸得福,又赚了一笔钱,虽然不及原来预料的多,能有这种结果, 总是原来不曾预料到的。他真心感谢风水先生,他决定修整一下房子,把东屋盖 得高一点,盛杂物并让儿子住里边,西屋仍作厨房,让青龙张着大嘴,让白虎张 着小嘴。他想,儿子的学业不能误了,当省长没文化可不行。他想如果能再碰到 风水先生,可真得请他喝一壶,他又想,风水先生是不是神仙变的呢,不然怎会 恁神呢,真像他说的再有恁多也不够卖的呀!发面馍不知道有“灵感”这个词, 即使知道,他也会相信是神给的。   我想起来一件事,就问他:“听说你种玉米秸发了大财,上澡塘子捞鸟毛出 口,还弄得神乎其神的,到底咋回事?”因为这个事我还跟老婆干了一架,早就 想弄清楚。   发面馍早笑得直喘粗气,两只手拍得大腿啪啪直响,他说:“一帮子傻鸟, 成天东游西逛,不动一动光想发财,教我给拾掇了一家伙。”看他的样子,比把 盐给处理掉还高兴,肯定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杰作。   发面馍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一直很顺利,他成了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万 元户。发面馍也尝到了挣钱的艰难。   有一回,发面馍从城里回来,宣布近期不再进城了。原来他找到了发财的新 门路。   “我要在家种玉米。”他说。立刻有一群人围住了他,现在发面馍种地确实 是个新鲜事。   “你恁有本事,在家种地不搭啦?”有人舔他的肥腚。   “我种玉米只要秫秸疙瘩,不要玉米。到时候谁帮我砍玉米秸,玉米归谁。”   这么好的事一时让在场的村民不知所措,弄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他们互相 望着,生怕谁先承揽了这个美差,但谁也没有开口。   “要秫秸疙瘩弄啥呢?”还是那个舔他肥腚的人问。   发面馍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们,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要把秫秸疙瘩洗干净,拉到城里澡堂去,”他得意地笑了,“秫秸疙瘩 上的绒毛可不能掉了,这很重要。”   “卖给澡堂烧锅。”他们忽然明白了。但发面馍不屑一顾地说:   “烧锅?人家澡堂都是烧煤,用得着这破秫秸吗?”   “那是当引火。”一个人快速接道。   “不是,啥都不是。”他不再打哑谜,“是我自己用,我要去澡堂捞鸟毛。 ”说完,他环顾了一下惊呆了的人。   他们没人相信,他们以为发面馍在捉弄他们。不料发面馍接着说:   “不相信是吧,骗你们我是龟孙,大城市都有干这的,人家都发大财了。”   一个人瞅瞅自己的裤裆,说:   “鸟毛有啥用呢?”   “用途可大了。”发面馍说,“用秫秸疙瘩捞上来晾干净,十根一撮,搭嘴一 抿,红头绳一系,卖到香港做假发。”   “噢,做假发。”听的人喘了一口气,但还有些疑惑,鸟毛做假发没听说过, 再说光头多好,戴什么鸟毛。   “香港人都是烫发头,不愿烫的就戴假发。鸟毛是自来弯,比烫的好看。” 说完,他用破瓢在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完,又接着说:   “我明天要上集买种子,咱这秫秸疙瘩太小,捞鸟毛要大的才行。”   第二天,发面馍果然从集上驮了半袋子玉米回来。   将信将疑的人开始相信了,因为发面馍已经开始了行动。近来很少干农活的 发面馍耐心地把地平整,然后一颗一颗把玉米种子点到地里。   “鸟毛也能挣钱,头一回听说。”   我们村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也成了到外村炫耀的口头禅。因为村里出了能 人,能人干了稀罕事,自己也跟着光彩。这个事给我也有了联系。记得一次村里 的一个朋友给我写信就提到了这事,问我能不能帮着联系一个澡塘,让他捞鸟毛 出口,并说挣了钱和我平半分。那时候我正四处举债,闻言大喜,亲自到多家澡 塘实地考查,叉开十个指头作秫秸疙瘩状四处翻捞,捞了一把包到纸里拿回家宝 贝一般向老婆展览,被老婆臭骂一顿作罢。我一直怀疑就是从那一次我才在老婆 面前彻底软下来,骂我别的无所谓,骂我智商低真教我生气。我在我哥几个里头 脑子是最好使的,我娘常夸我心灵,说我哥连我屙的屎都不如。   眼看着玉米要熟了,发面馍天天在地里转悠。有一天他从地里回来大骂:   “是哪个老杂毛把我的玉米砍了三棵。”   少了三棵玉米,他都心痛成这个样子,可见玉米的主贵程度。   其实,别人砍他三棵玉米不是想偷他的玉米棒子,也不是想吃他的甜秫秸, 是几个按奈不住好奇的人想证明一下发面馍的秫秸疙瘩是不是真的比他们的大,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是有点大。”   但他们只能眼气,因为他们城里没有熟人,即使他们有一样大的秫秸疙瘩, 人家澡堂也不会随便让他们进去捞鸟毛。于是他们想象着发面馍手里牵着秫秸疙 瘩在澡堂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一把一把地把鸟毛从秫秸疙瘩上 扯下来,递给旁边的女人,女人们再十根捏一撮,放到嘴角上一抿,然后用红头 绳扎起来。   他们的想象只能这样,因为他们谁也没去城里洗过澡,而干这种细碎活的除 了女人能是谁呢,大男人谁干这破活。   想象中他们也觉到了一丝不妥:一群男人光着腚洗澡,一群女人在一边坐着, 虽然刺激,但总有点别扭,又不是在自己家里。好在这并不影响大局,最多把她 们挪到外间就行了。   玉米长熟了,发面馍家的玉米个个尺把长,籽又大又饱满,而别人家的则大 多一乍长,一亩地能找到两三个七八寸长的就算不错了。找到几个七八寸长的, 也显得营不良,玉米籽瘪瘪的不说,还长不到头。   “发面馍就是能,轻易不种地,一种地也是好样的。”有人羡慕他。   掰玉米的时候,几个成年人簇拥着发面馍来到了地头上,他们没有忘记发面 馍曾经的许诺。他们让发面馍坐在地头,而他们则冒着热汗进去替他干活。   秋收时的玉米地里又热又刺,进去的人虽然经过长期的风吹日晒皮肤变得树 皮似的又粗又糙,但玉米的叶子仍象刀子一样在他们的脸上背上刮出道道红痕, 可是他们很高兴,他们没有觉出痛,因为有又大又饱的玉米棒子等着他们拉回家。   发面馍在地头的树底下乘凉。他喊来了几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让他们在他面 前一字排开,然后把他们的裤头褪到屁股下面,一个一个地捏过他们的小鸡鸡, 说: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谁的小鸡不动,我给谁扒个红薯吃。”他指着近旁自 己的红薯地。   于是他给这几个小男孩讲起了成年人之间男欢女爱的故事。   几个小男孩被他的故事撩拨得小鸡蠢蠢欲动,他就问他们:   “得法不得法?”   “得法。”小孩们一致回答。   他接着问一个小男孩:“晚上睡觉,是你爹在上边还是你娘在上边?”   被问过无数次的小男孩已略通人事,提上裤头快速跑了,边跑边喊:“你在 上边,你在上边。”剩下的小男孩也跟着跑走了。发面馍哈哈大笑,说:   “十一清,十二混,十三才能做成人。小兔崽子,你们还早呢。”   我们村包括我们那一带的小男孩八九岁就开始手淫生涯了,小孩的手淫不是 生理自发的,是象发面馍这样的大人调教出来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往往让 人爱不释手。小孩们并不觉得难为情,因为都是集体学会的,所以谁都知道谁。 有时候几个小男孩聚在一起比赛,一人讲一个从大人处听来的故事,然后看谁的 小鸡长,或谁能忍住不动。我小时候听发面馍给我讲的故事,十有八九都是这内 容,使我早早的就开始了性饥饿,上学时注意力不能集中,老是想着身边的女同 学。有时我想,如果不是发面馍,我也不会那么快被老婆摆平。   村民们掰来的玉米,一人放一堆,准备着各自拉回家,发面馍制止了他们:   “倒一堆,倒一堆,别撒得哪都是,我打总分给你们。”   村民们不情愿地把玉米堆到一起,只有几个手慢的感到高兴,他们觉得沾了 光,就吃吃地笑。手快的人不满意,提意见说:   “发面馍哥,你可不能偏心眼,说好的谁掰的归谁。”   发面馍说:“知道了,知道了。早晚都是你们的,谁也不会吃亏。”   掰完了玉米,村民们从家里拉来了架子车,眼巴巴地等着发面馍给他们分。 发面馍一人发给他们一包“大前门”,说:   “玉米先给我拉回家,活还没有干完,等明天砍完了玉米秸再给你们分,不 是我不相信你们,万一明天谁有事干不了,我还能再拉着车子满家要?拉完玉米 在我家喝茶,小酒一杯伺候。”   村民们觉得发面馍说得有道理,就又帮他拉到家,堆到他家的院子里。他们 觉得象发面馍这样有身份的人是不会骗他们的。   晚上,发面馍让老婆调了一盘老咸菜,又切了一盘咸鸭蛋,开了一桶罐头, 提出一塑料壶散酒,说:   “今晚大家喝个醉,明天砍秫秸,我明天到城里澡堂再问问。”   第二天一早,发面馍就进城了,村民们到地里替发面馍砍秫秸。没参加砍秫 秸又闲着没事做的人就在村口等着发面馍回来。   半上午多点也就是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一辆汽车开进了村里,发面馍从上面 跳下来,招呼邻居们往车上装玉米,有人跑到地里报告正在砍玉米的人们,正在 砍玉米的人们丢掉家伙跑回来,呼拉一下围住了发面馍。   “老发,你想咋,这玉米想让谁拉走?坑我们是不是,看我们傻种是不是?”   发面馍说:“别慌,先装上再说。”   村民们哪能愿意,个个揽着玉米不让装,好像这原本是他们的:“发面馍, 你说清楚。”有几个昨天身上挂出血印子的尤其愤怒,开始把玉米装到篮子里往 外拖。   发面馍一边递烟拦住往外拖的人,一边苦着脸说:   “爷们,城里人不是东西,他们不让我捞鸟毛啦,我有啥法子,他们外贸局 派人住到澡堂里,不让咱进去啦,胳膊镖不过大腿呀,我一年损失好几万块哩。”   “不是说好的吗,咋变卦啦。”   “公家统一管理啦,外贸局住了几个人,天天用机器往外捞,不让个人干啦。”   “这不是,”从车上下来一个人说,“外贸局为了赔偿他损失,把他的玉米 一块钱一斤收购了,出口。再说啦,即使没这回事,玉米也不能谁掰就是谁的呀, 有这便宜的事我还干哩,开车干啥!”   经汽车司机一说,村民们想想这事也就是有点太便宜了,不过这两天只顾想 好事了,谁也没觉得有啥不妥。   发面馍烦恼地说:“谁稀罕他们收购,赚小钱折大本了。”   发面馍也能被人拿住,村民们稍微有了一点平衡,觉得活虽然白干了,总还 得了一包大前门,喝了一塑料壶老白干,而发面馍可是几万块说没有就没有了。   发面馍接着说:“也不能亏了大家,玉米秸谁砍了谁拉走,这回说话再不算, 我就不是人。”   砍玉米秸的人又成了搬运工,痛痛快快地帮发面馍将玉米装到车上,很同情 地看着他拉到外贸局去挣小钱。   看着发面馍坐车走远,村民们感慨万千。已经喝不到茅台酒的老排头说:“ 发面馍这孩子看不出会恁有出息,那时候娶来媳妇连事都不会办,还是我教他的 呢。”   发面馍娶媳妇,还有一件趣事。我小时候他给我讲故事,就常提到这一节, 他给我现身说法,有一回还让我睡到他床上,拿我的手在他媳妇身上乱戳,他 媳妇身上滑溜溜的,被我摸得发痒,她用手捏着我木棒一样的小鸡鸡咯咯直笑。   发面馍娶媳妇时,还没有外号,他的名字还叫徐八斗。   八斗结婚时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八斗大爷还只能算是个孩子。八斗大爷有个 哥哥,他哥哥在他结婚前一年出走了。自从他哥哥出走后,他就成了孤儿,虽然 有个嫂子,但两人不能相依为命,不给他娶个媳妇他日子可咋过呢?给八斗找媳 妇是队长保的大媒,自从八斗哥哥失踪后,队长一直感到内疚,看到八斗过得人 不人鬼不鬼的,他觉得对不起八斗,于是他就亲自出马给八斗找了个媳妇,有队 长保媒,媳妇就好找,队长介绍的人总不会有错。   八斗哥哥出走那一年八斗十五岁。他哥哥是被村民们斗跑的。他哥哥模样长 得好,娶了个媳妇又黑又矬,他就嫌弃她,闹着要跟她离婚,他媳妇舍不得离, 哭哭啼啼找队长诉苦,队长和他媳妇是远门亲戚,不能看着不管,就组织村民开 他哥的批斗会,数落他的不是。   八斗哥哥是个血性子人,日子过得不称心,也不想活了。他上了一回吊,没 有吊死,是他个大身体重把麻绳坠断了;他又去村口摸电线,谁知他手刚够着电 线就停电了,一气之下,就跑了。离不了婚,死不了,也不在家过了。我们村里 人都说八斗哥哥福大命大造化大,他福没享够,想死也死不了。不信换人上吊试 试,一吊准死。   八斗大爷结婚的时候,他哥哥还没音信,他嫂子生了个闺女在家守着。八斗 结婚后的两年,他哥忽然回来了,吃得白白胖胖的,原来是在洛阳当了工人,成 了我们村里第一个吃皇粮的,他回来是探亲的,见他媳妇生了个闺女,白白胖胖 很仿他,也就不再提离婚的事。队长听说了找他讨酒喝,说:“你小子要不是我 能当上工人?”好像他当工人是队长推荐的,八斗哥哥神高气爽,也不再计较以 前的事。后来八斗哥哥隔年回来一次,他媳妇就陆续给他生孩子,一共生了两男 两女四个孩子,两个长得白,象八斗哥哥,两个长得黑,象八斗嫂子。也有人私 下说两个白的是八斗哥的,两个黑的是村里赤脚医生的,理由是赤脚医生长得黑, 而八斗哥不在家时,只有赤脚医生和她有过来往。八斗哥不喜欢两个黑孩子,见 他们总是爱理不理的,他端详两个孩子长的模样,是不是象风传的那样,长得象 赤脚医生,可是他总没有足够的时间,因为探亲的时间最多一个月,这一个月里 两个孩子并不怎么偎他。   八斗哥哥退休的时候,原打算不让黑儿子接班,可又舍不得大闺女离开他, 如果谁都不让接班又太可惜,最终还是让黑儿子接了班。黑儿子并不领情,接了 班在外头娶了个媳妇就再没有回过家。现在八斗哥哥每月领四百多元退休金,白 白胖胖地和黑老婆生活在一起。   队长给八斗找了个媳妇,怕八斗经不起打听夜长梦多,就催他快点结婚,八 斗要结婚了,几个近门人看他没啥出息,也不愿帮他。   八斗的婚礼很寒酸,他没有钱办排场的婚礼,三毛钱买了一挂鞭炮一放就算 完了。一挂三毛钱的鞭炮灭了好几次,村民们都说:“炮都响不连,八斗这一辈 顺不了。”八斗不懂这些,他只觉得一次一次点火有点费劲。   八斗的婚礼虽然寒酸,但仍很热闹。因为正是冬天农闲时节,看热闹的人很 多。和他一样大小的孩子都嫉妒他,闹洞房闹到大半夜还不走,说:“八斗死了 也值了,一会就知道女人啥味了。”八斗大爷那时候很害羞,只是笑着不说话。   谁知到了第二天一早,出事了。   两眼通红的八斗哭着告诉媒人说:   “她是个石妮子。”   队长说:“石妮子,不会吧,怎么会呢?”好像经他验过的货出了问题一样。   消息传得飞快,也没见队长出门,不知咋传出去的,一会儿八斗的小屋外就 围了许多人。大人在远处看,小孩在近处挤,还有两个小孩穿梭于大人小孩之间 传递消息。   “八斗这孩子真倒霉,娶个媳妇不管用。”人们议论纷纷。   媒人找来了村里的接生婆,接生婆虎着脸进了八斗的新房。新媳妇坐在床边 低着头,象个罪犯。八斗,八斗嫂子,还有近门的几个女人在旁边站着,象是怕 她跑了。看到接生婆进来,没有一人吭气。   接生婆说:“去去,八斗你出去。”象驱赶小孩一样。   八斗就懵懵懂懂出来和一群小孩挤在一起。屋里的门关上了。   一会工夫,接生婆从里边出来,看起来很高兴,她夸张地点着八斗说:   “八斗,你这个傻种,你找不着地方还硬说人家是石妮子,你再去试试吧, 你媳妇都开三指裆了,明年保准能给你生个小八斗。”   接生婆底气充足,声音洪亮,近处的和远处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羞得几个 在场的大姑娘个个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互相打着跑走了。   接生婆对老排头说:“你这侄子还不懂事,你去教教他吧。”   老排头笑着对接生婆说:“我教他是空谈,不如你教他,一教就会。”   接生婆骂道:“你个老不要脸,去让你媳妇教他吧。”   中午,老排头把扭扭怩怩的八斗叫到一个背人处说:“八斗,你这个傻种,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猪羊配种你没有见过吗?”   八斗哭丧着脸说:“见是见过,可我老是觉着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你这个傻种,××也得让人教。”   当晚,八斗按照老排头教给的招法顺利进行后,他乐滋滋地对媳妇说:“明 天咱俩去赶会吧。”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我嫌丢人。”凭白无故地出这个事,让新媳妇没脸 见人。   八斗不在乎这些,第二天,他拿着结婚剩下的五毛钱,拉着媳妇去公社赶会。 等在门外的小孩见着八斗媳妇,一齐拍着手喊:“新媳妇,媳妇新,新媳妇的妈 妈有半斤。”   我们那地方乳房不说乳房,说妈妈,妈妈就是乳房;吃奶也不说吃奶,说吃 妈妈。城里人喊妈妈,我们喊娘。   新媳妇低头匆匆走路,八斗趾高气扬,象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   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看到他们,猛喊:“快来看呀,三指裆出来了。”   走远了,新媳妇问八斗:“三指裆啥意思?”   八斗说:“他们说你呢,接生婆说你开三指裆了。”   新媳妇羞愤难当,狠着牙说:“都是你。”   后来,我们村的村民们想用三指裆作为新媳妇的名字,谁知新媳妇也不是省 油的灯。她破口大骂:“你娘八指裆,你奶奶一尺裆。”吓得村民们当面再不敢 喊她三指裆。不过背后说起她的时候,仍以三指裆代称。   八斗年纪虽小,可不影响传宗接代,一嘟噜生了五个孩子,四个闺女一个儿 子,八斗领着他们,象是大哥领着一群小兄妹。八斗本来就穷,又是个半劳力, 挣工分只能顶个妇女,年年缺粮,日子越过越穷。   侄子掂了一兜苹果来喊我回家吃饭,我把苹果放到发面馍小屋里,请他去喝 酒,他听说是我奶奶八十八岁生日,说:“八月初八八十八占了四个八,疤疤拉 拉,不是啥好日子,不用太张扬了。”我听了吃了一惊,这几年只顾八发赶洋趟 了,忘了我们老家八疤,好比城里人的四死,是一大忌,怪不得舅爷家没有来人。 我们那里三四是好日子,好比城里人的八。   回到家喝酒的时候,忙着做菜的弟弟听说我和发面馍拉家常,告诉了我发面 馍栽跟头的原因。   发面馍栽跟头是因为他走了邪路。发面馍发了财,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他 跟县长攀亲也不能算是舔肥腚了,他在村里屙泡屎都有人跟着给他挖坑,他的架 子并不大,仍是见人先说话。他家里买了拖拉机,手表明晃晃地戴在腕子上,找 他作生意的成堆。   有一天,他家来了两个人,也就是这两个人给他接通了去监狱的路。这两个 人,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他不认识,不认识的人经朋友介绍以后就认识了,三 个人神神秘秘地谈了一晌,发面馍就取上钱跟他们出去了。这一出去就再没有回 家来。发面馍十天半月不回家是经常的事,谁也没有担心过,可是这一回不一样。   这天,也就是发面馍出去七八天的时候,村里来了一辆警车,呼拉拉下来几 个人直奔发面馍家。发面馍媳妇以为又是来找发面馍涮酒喝,迎上去说:“没在 家,出去做生意啦。”   一个人问她:“上哪做生意啦?”   发面馍媳妇说:“谁知道去哪啦,他从没给我说过。”   那个人说:“不知道就好,不知道没有你的事。告诉你,他现在在监狱里做 生意哩,他贩卖大烟被捕了。”   发面馍媳妇说:“我的娘哎,真的吗?”看着一群人开始乱搜东西,不象是 假,一下子大哭起来:“我的娘哎,这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咋会这样哎。”   公安局的人搜了一通,走了。他们走了以后,发面馍媳妇发现家里少了两千 元钱,她傻愣愣地坐在地上,一直重复着一句话:“这咋弄呀,这咋弄呀。”   后来法院宣判,发面馍是第一次贩毒,又是从犯,从轻发落,判刑两年,罚 款一万。   发面馍挣的钱被他贩毒带走差不多了,又被公安局搜走两千,罚款基本上都 是发面馍儿子借的。   发面馍服刑期间,他老婆得病死了,等他服完刑出来,家道已经破落了。儿 子还没怎么享他的福,老想当省长也没当成,清落了一个“省长”的外号,整天 狠狠的,一幅郁郁不得志模样。发面馍劳改两年,忽然变得超脱了,不再忙着挣 钱,在家成了没用的人。   弟弟说,发面馍劳改回来时一路唱着小曲,一点都不带难过的样子,原来跟 他打过伙计的人来看他,请他出山,他一概谢绝。他说不论啥日子偿个鲜就行了, 穷日子富日子都过过了,不愿再瞎折腾了。   这会发面馍仍住在菜地里,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儿子高兴的时候,还 让孙子来给他打几天通腿。他有时,也跟人讲讲他在监狱里的事,最让他得意的 是他在逮捕证上签字的时候,公安局的人的惊讶表情,他说看到他的签字,他们 认定他一定是主犯,自称文盲是在骗人,写这么好的字,“你看看,你能写这么 好么,还是大学生呢。”一个公安局的人对另一个年轻一点的说。每当讲到这一 段的时候,发面馍总会嘎嘎地笑出声来。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经典悖论漫游(上)                ·泽 熙·   古今中外有不少著名的悖论,它们震撼了逻辑和数学的基础,激发了人们求 知和精密的思考,吸引了古往今来许多思想家和爱好者的注意力。解决悖论难题 需要创造性的思考,悖论的解决又往往可以给人带来全新的观念。   本文将根据悖论形成的原因,粗略地把它归纳为六种类型,分上、中、下三 个部份。这是第一部份: 由概念自指引发的悖论和引进无限带来的悖论 (一)由自指引发的悖论   以下诸例都存在着一个概念自指或自相关的问题:如果从肯定命题入手,就 会得到它的否定命题;如果从否定命题入手,就会得到它的肯定命题。 1-1 谎言者悖论   公元前六世纪,哲学家克利特人艾皮米尼地斯(Epimenides): “所有克利特人都说谎,他们中间的一个诗人这么说。”这就是这个著名悖论的 来源。   《圣经》里曾经提到:“有克利特人中的一个本地中先知说:‘克利特人常 说谎话,乃是恶兽,又馋又懒’”(《提多书》第一章)。可见这个悖论很出名, 但是保罗对于它的逻辑解答并没有兴趣。   人们会问:艾皮米尼地斯有没有说谎?这个悖论最简单的形式是: 1-2 “我在说谎”   如果他在说谎,那么“我在说谎”就是一个谎,因此他说的是实话;但是如 果这是实话,他又在说谎。矛盾不可避免。它的一个翻版: 1-3 “这句话是错的”   这类悖论的一个标准形式是:如果事件A发生,则推导出非A,非A发生则 推导出A,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无限逻辑循环。拓扑学中的单面体是一个形像的 表达。   哲学家罗素曾经认真地思考过这个悖论,并试图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在《我 的哲学的发展》第七章《数学原理》里说道:“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无论哪一个 学派的逻辑学家,从他们所公认的前提中似乎都可以推出一些矛盾来。这表明有 些东西是有毛病的,但是指不出纠正的方法是什么。在1903年的春季,其中 一种矛盾的发现把我正在享受的那种逻辑蜜月打断了。”   他说:谎言者悖论最简单地勾画出了他发现的那个矛盾:“那个说谎的人说: ‘不论我说什么都是假的’。事实上,这就是他所说的一句话,但是这句话是指 他所说的话的总体。只是把这句话包括在那个总体之中的时候才产生一个悖论。” (同上)   罗素试图用命题分层的办法来解决:“第一级命题我们可以说就是不涉及命 题总体的那些命题;第二级命题就是涉及第一级命题的总体的那些命题;其余仿 此,以至无穷。”但是这一方法并没有取得成效。“1903年和1904年这 一整个时期,我差不多完全是致力于这一件事,但是毫不成功。”(同上)   《数学原理》尝试整个纯粹的数学是在纯逻辑的前提下推导出来的,并且使 用逻辑术语说明概念,回避自然语言的歧意。但是他在书的序言里称这是:“发 表一本包含那么许多未曾解决的争论的书。”可见,从数学基础的逻辑上彻底地 解决这个悖论并不容易。   接下来他指出,在一切逻辑的悖论里都有一种“反身的自指”,就是说,“ 它包含讲那个总体的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又是总体中的一份子。”这一观点比 较容易理解,如果这个悖论是克利特以为的什么人说的,悖论就会自动消除。但 是在集合论里,问题并不这么简单。 1-4 理发师悖论   在萨维尔村,理发师挂出一块招牌:“我只给村里所有那些不给自己理发的 人理发。”有人问他:“你给不给自己理发?”理发师顿时无言以对。   这是一个矛盾推理:如果理发师不给自己理发,他就属于招牌上的那一类人 。有言在先,他应该给自己理发。   反之,如果这个理发师给他自己理发,根据招牌所言,他只给村中不给自己 理发的人理发,他不能给自己理发。   因此,无论这个理发师怎么回答,都不能排除内在的矛盾。这个悖论是罗素 在一九○二年提出来的,所以又叫“罗素悖论”。这是集合论悖论的通俗的、有 故事情节的表述。显然,这里也存在着一个不可排除的“自指”问题。 1-5 集合论悖论   “R是所有不包含自身的集合的集合。”   人们同样会问:“R包含不包含R自身?”如果不包含,由R的定义,R应 属于R。如果R包含自身的话,R又不属于R。   继罗素的集合论悖论发现了数学基础有问题以后,1931年歌德尔(Kurt Godel ,1906-1978,捷克人)提出了一个“不完全定理”,打破了十 九世纪末数学家“所有的数学体系都可以由逻辑推导出来”的理想。这个定理指 出:任何公设系统都不是完备的,其中必然存在着既不能被肯定也不能被否定的 命题。例如,欧氏几何中的“平行线公理”,对它的否定产生了几种非欧几何; 罗素悖论也表明集合论公理体系不完备。 1-6 书目悖论   一个图书馆编纂了一本书名词典,它列出这个图书馆里所有不列出自己书名 的书。那么它列不列出自己的书名?   这个悖论与理发师悖论基本一致。 1-7 苏格拉底悖论   有“西方孔子”之称的雅典人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70 -前399)是古希腊的大哲学家,曾经与普洛特哥拉斯、哥吉斯等著名诡辩家 相对。他建立“定义”以对付诡辩派混淆的修辞,从而勘落了百家的杂说。但是 他的道德观念不为希腊人所容,竟在七十岁的时候被当作诡辩杂说的代表。在普 洛特哥拉斯被驱逐、书被焚十二年以后,苏格拉底也被处以死刑,但是他的学说 得到了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的继承。   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一个悖论,我们无法从这句话中推论出苏格拉底是否对这件事本身也不 知道。古代中国也有一个类似的例子: 1-7 “言尽悖”   这是《庄子·齐物论》里庄子说的。后期墨家反驳道:如果“言尽悖”,庄 子的这个言难道就不悖吗?我们常说: 1-7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   我们不知道这句话本身是不是“绝对的真理”。 1-8 “荒谬的真实”   有字典给悖论下定义,说它是“荒谬的真实”,而这种矛盾修饰本身也是一 种“压缩的悖论”。悖论(paradox)来自希腊语“para+dokein”,意 思是“多想一想”。   这些例子都说明,在逻辑上它们都无法摆脱概念自指所带来的恶性循环。有 没有进一步的解决办法?在下面一节的最后一部份还将继续探讨。 (二)引进无限带来的悖论   《墨子·经说下》中有一句话:“南方有穷,则可尽;无穷,则不可尽。” 如果在有限中引进无限,就可能引起悖论。 2-1 阿基里斯悖论   稍晚于毕达哥拉斯的古希腊数学家芝诺(Zeno of Elea),曾经提出过一些 著名的悖论,对以后数学、物理概念产生了重要影响,阿基里斯悖论是其中的一 个。   阿基里斯(Achilles)是希腊神话中善跑的英雄。芝诺讲:阿基里 斯在赛跑中不可能追上起步稍微领先于他的乌龟,因为当他要到达乌龟出发的那 一点,乌龟又向前爬动了。阿基里斯和乌龟的距离可以无限地缩小,但永远追不 上乌龟。   方励之先生曾经用物理语言描述过这个问题:在阿基里斯悖论中使用了两种 不同的时间度量。一般度量方法是:假设阿基里斯与乌龟在开始时的距离为S, 速度分别为V1和V2。当时间T=S/(V1-V2)时,阿基里斯就赶上了 乌龟。   但是芝诺的测量方法不同:阿基里斯将逐次到达乌龟在前一次的出发点,这 个时间为T'。对于任何T',可能无限缩短,但阿基里斯永远在乌龟的后面。 关键是这个T'无法度量T=S/(V1-V2)以后的时间。 2-2 二分法悖论   这也是芝诺提出的一个悖论:当一个物体行进一段距离到达D,它必须首先 到达距离D的二分之一,然后是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以至可以无 穷地划分下去。因此,这个物体永远也到达不了D。   这些结论在实践中不存在,但是在逻辑上无可挑剔。   芝诺甚至认为:“不可能有从一地到另一地的运动,因为如果有这样的运动 ,就会有‘完善的无限’,而这是不可能的。”如果阿基里斯事实上在T时追上 了乌龟,那么,“这是一种不合逻辑的现象,因而决不是真理,而仅仅是一种欺 骗”。这就是说感官是不可靠的,没有逻辑可靠。   他认为:“穷尽无限是绝对不可能的”。根据这个运动理论,芝诺还提出了 一个类似的运动佯谬: 2-3 “飞矢不动”   在芝诺看来,由于飞箭在其飞行的每个瞬间都有一个瞬时的位置,它在这个 位置上和不动没有什么区别。那么,无限个静止位置的总和就等于运动了吗?或 者无限重复的静止就是运动?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说法,如: 2-4 “飞鸟之景,未尝动也”   这是中国名家惠施的命题,与“飞矢不动”同工异曲。这就是不可抗拒的推 理和不可回避的实事相冲突。   德国哲学家尼采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里有一章《可疑的悖论》,称芝 诺的悖论为“否定感官的悖论”。尽管阿基里斯在赛跑中追上起步领先的乌龟完 全合乎事实,但为什么“不合逻辑”?因为芝诺运用了“无限”这个概念,这是 一种逻辑上的假设,而现实世界里是不可能有无限者存在的,这就出现了假设与 现实的矛盾。   尼采说道:在这两个悖论里,“无限”被利用来作为化解现实的硝酸。如果 无限是决不可能成为完善的,静止决不可能变为运动,那么,真相是箭完全没有 飞动,它完全没有移位,没有脱离静止状态,时间并没有流逝。   换句话讲,在这个所谓的、终究只是冒牌的现实中,既没有时间、空间,也 没有运动。最后,连箭本身也是一个虚象,因为它来自多样性,来自由感官唤起 的非一的幻象。下面是尼采的分析:   假定箭拥有一种存在,那么,它就是不动的、非时间的、非造而有的、固定 的、永恒的。这是一个荒谬的观念!   假定运动是真正的实在,那么,就不存在静止。因而,箭没有位置、没有空 间。又是一个荒谬的观点!   假定时间是实在的,那么,它就不可能被无限地分割。箭飞行所需要的时间 必定由一个有限数目的瞬间组成,其中每个瞬间都必定是一个原子。仍然是一个 荒谬的观念!   尼采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的一切观念,只要其经验所与的、汲自这个直观 世界的内容被当作“永恒真理”,就会陷入矛盾。如果有绝对运动,就不会有空 间;如果有绝对空间,就不会有运动;如果有绝对存在,就不会有多样性;如果 有绝对的多样性,就不会有统一性。   事实上,这两个悖论中提到的这个“动与不动”的对立统一,今天都已经得 到了完美的解决,这就是极限理论的诞生。牛顿在运动学研究时,初创微积分, 但由于没有巩固的理论基础,出现了历史上的“第二次数学危机”。十九世纪初, 法国科学家以柯西为首建立了极限理论,后来又经过德国数学家维尔斯特拉斯进 一步的严格化,使极限理论成为微积分的坚定基础,运动问题也得到了合理的解 释。   可以想见,在微积分和极限理论发明或被接受以前,人们很难解释这一运动 佯谬。感官不同于思维,当希腊人用概念来判决现实的时候,如果逻辑与现实发 生矛盾,芝诺指责感官为“欺骗”。当思维找不到合理解释的时候,直观的形式、 象征或比喻都无济于事。尼采的分析虽然详细、精辟,但他无法把它们综合起来。 2-5 “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这是《庄子·天下》中惠施的一句名言。二千多年前中国古人同样运用了无 限的概念。   战国名家宋国人惠施(约公元前370-前310)曾任梁国的宰相,论辩 奇才,是庄子的朋友,和公孙龙并列为名家的代表人物。他的著作多已亡佚,只 能从其他诸家的论述中看到他的言行片段。   惠施的学说强调万物的共相,因而事物之间的差异只是一种相对的概念,现 存与惠施有关的奇怪命题,例如,“山与泽平”、“卵有毛”、“鸡三足”、“ 犬可以为牛”、“火不热”、“矩不方”、“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等, 都可以说是悖论,但是大部份没有留下具体的争辩过程。惠施的悖论在西方也很 有影响。   毛泽东从辩证法的角度基本接受惠施无限可分的观点。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八 日,他同哲学工作者谈话时说:“列宁讲过,凡事可分。举原子为例,不但原子 可分,电子也可分。”又说:“电子本身到现在还没有分裂,总有一天能分裂的。 ‘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是个真理。不信,就试试看。如果有竭 就没有科学了。”   有人注意到,毛泽东十分偏爱这句话,如五十年代中期对家钱三强,一九六 四年八月同周培源、于光远,一九七三年、一九七四年接见杨振宁、李政道,等 等,都提到这句话。 2-6 “1厘米线段内的点与太平洋面上的点一样多”   多少哲学家、数学家都唯恐陷入悖论而退避三舍。二十三岁获博士学位的德 国数学家康托尔(1845-1918)六年以后向无穷宣战。他成功地证明了: 一条直线上的点能够和一个平面上的点一一对应,也能和空间中的点一一对应。 由于无限,1厘米长的线段内的点,与太平洋面上的点,以及整个地球内部的点 都“一样多”。   然而,康托尔的“无穷集合”与传统的数学观念发生冲突,遭到谩骂。直到 一八九七年第一次国际数学家会议,他的成果才得到承认,几乎全部数学都以集 合论为基础。罗素称赞他的工作“可能是这个时代所能夸耀的最巨大的工作。”   同时,集合论中也出现了一些自相矛盾的现象,尤其是罗素的理发师悖论, 以极为简明的形式震撼了数学的基础,这就是“第三次数学危机”。此后,数学 家们进行了不懈地探讨。   例如,一九九六年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亨迪卡的《数学原理的重新考 察》,这本书以罗素的《数学原理》(1903)为蓝本的,试图完善逻辑和数 学基础。它主要阐述了亨迪卡和桑朵新创的IF(Independence-Friendly First -Order Logic)逻辑及其可能产生的影响。它挑战了许多公认的观念,如公理集 合论作为数学理论的适当框架,对说谎者悖论也作了进一步的探讨。它是否将引 起一场逻辑和数学基础的革命?我们还将拭目以待。 (1999年11月22日于美国)          【网萃】∽∽∽∽∽∽∽∽∽∽∽∽∽∽∽∽∽∽∽∽∽∽∽∽∽∽∽∽∽∽∽ ◆   是谁“冤枉”了余英时?──答傅杰《差之毫厘 谬以千里》                 方舟子   我在《新语丝》一九九九年第四期(互联网络版)和《书屋》一九九九年第 五期(印刷版)发表了一篇长文《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全文共五节,其中 第二节提到了在查证该问题时遇到的一个小插曲:我无意中发现收在余英时所著 《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12月初版)一书中的《〈十 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在引用白寿彝先生《钱穆和考据学》一文 时,不仅没有明言文章作者是谁,而且在引文中悄悄做了多处改动,使得读者误 以为该文为郭沫若本人所写,是对余英时揭发其抄袭的恼羞成怒的反应。我并指 责这种误导读者的做法非常下作。   日本出版的《百年》杂志在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号发表了署名复旦大学中文系 傅杰的文章《差之毫厘 谬以千里》,对拙文进行了驳斥。傅先生自称曾协助上 海远东出版社学术集林丛书(《钱穆与中国文化》为其中一种)的组稿,了解该 书的编辑出版过程,特地澄清说,《〈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 一文收入台湾一九九一年出版的《犹记风吹水上鳞》一书时均直书郭沫若、白寿 彝之名,对《钱穆和考据学》一文的引文也准确无误;只是收入《钱穆与中国文 化》时才由出版社做了删改。至于余英时本人是否事先同意这样的删改,傅文未 提。   这样的内情,自然非我等局外人所能知。如果傅先生所言内情属实,则篡改 引文误导读者的责任不该由余英时本人来负,我可以收回在这一点上对余英时的 指责。但是也仅仅限于这一点。如我前面所言,这不过是偶然发现的一个小插曲, 不涉及对《互校记》正文的批评,对论证和结论都没有影响。把有关的第二节完 全删去,也不影响论证的完整性,我对余英时罗织罪名、强词夺理的“互校”的 总体批评仍然成立。事实上,如果以后有机会再版《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一 文,我希望能够修改有关段落,或者附上这篇文章以对读者有个交代。   如果傅先生只是做个澄清说明,本文到此也就可以结束了。我并不指望他能 遵循出版界的惯例,对编辑工作的失误向作者和读者道歉。然而,傅先生在文中 居高临下地对我的阅读、判断能力表示了极度的蔑视,而所举的证据也不过是只 有参与编辑的人才可能知道的上述那点编辑内幕。傅文把余氏被“冤枉”的责任 完全归咎于我的“无知”、“因无知而膨胀的自负”,使得这篇文章,成了值得 赏析一番的奇文。   我们不妨来剖析一下傅杰是如何论证我的无知的。他列举的第一条理由是, 我似乎不知道象余氏这种政治偏见很深的人的著作,在国内出版时会经过删节。 我当然是知道的,而且我还知道国内的编辑、译者在因故对原文做删改时,一般 都会在前言或译序中加以说明,这是尊重作者、对读者负责的表现。比如湖南人 民出版社最近出版我的《法轮功解剖》一书,就在编者前言中说明了“我们在编 辑时根据现在的调查结果作了一些修改”,这样,那些已读过我在海外发表的这 些批判法轮功的文章的读者,再读到此书发现有不同之处时,才不会想当然地以 为我的观点有变,而会考虑到编辑改动的可能性。但是,我们翻遍《钱穆与中国 文化》一书,却找不到任何一点与编辑删改有关的提示甚至哪怕是暗示。傅先生 承认“《钱穆与中国文化》并没有注明删改情况”(准确地说应是“没有注明有 过删改”),但是他又要我们去读书中附了的《犹记风吹水上鳞》的序文,说是 “对该书的结集缘起和包括《互校记》在内的各篇目皆有说明”,我读了,这篇 序文除了提到《互校记》一文在收入《犹记风吹水上鳞》时在行文方面有较大的 修改(据《互校记跋语一》乃是作者自己(!)改的),又何曾提到在收入《钱 穆与中国文化》一书时的删改?全书对编辑删改没有任何说明,却要求一名普通 读者在阅读由海外内销的著作时始终保持警惕是否由编辑做了删改,未达到此要 求的读者就成了对部份国情“隔膜”,这种要求,不能不说是极其苛刻的。   傅文论证我之无知的第二个理由,是“不知在批判余文之前,也同样去核对 一下台北版的原书”。这个要求同样是苛刻的。既然《钱穆与中国文化》没有一 个地方注明有所删改,我怎么想到有必要去核对台北版?台北版早出,上海远东 版后出,按常理自然以为当以后出者为准。即使我核对过了两个版本,发现后出 者有删改,又怎么知道不是作者自己删改的呢?   傅先生以“普通读者”的身份阅读删改过的引文,认为不可能误以为写《钱 穆和考据学》一文的就是郭沫若本人,认为我竟被删改所误导,乃是因为阅读水 平低下。这就成了我之无知的第三个理由。傅先生以“普通读者”自居,实在是 太谦虚了。对此一版本的阅读,他恰恰是最不普通的读者,因为已预先知道原文, 且又参与改动,自然不可能被误导。在我的文章发表之后,我收到了不少读者的 电子信函,《书屋》编辑部据编辑告知也收到了不少读者的反应,这些无疑更能 代表普通读者,但对拙文的读者反应虽然各式各样,在傅文出来之前,我还不知 道有哪个读者怀疑过我的阅读能力的。倒是挂着名牌大学中文系招牌来教训我如 何读文章的傅先生的阅读水平高超得令人啧啧称奇,虽然他也承认,即使以他如 此高超的阅读水平,“‘《十批判书》的作者’和‘此文后来收在作者的一本文 集中’,二处‘作者’相衔,可能(也仅仅是可能)一时引起歧义”。那么请问, 余氏按语中“《十批判书》有关稷下的史实取自《系年》已不打自招了”一句难 道就不会再“一时”引起歧义?“不打自招”一语难道不会让读者觉得指的是《 十批判书》的作者?   我们在这里没有必要一条条地向中文系的先生请教如何阅读中文,否则读者 要以为我们是在上语文课而打起瞌睡来了。但是较有意思的两条还是该提一下的。 一则曰“如果余氏要‘处处暗示这是《十批判书》的作者的反弹’,那么他何以 在开始就声明‘《十批判书》的作者究竟读过这篇文章没有,不得而知’?”但 是,先生,虽然“究竟”读没读过不得而知(郭沫若自己不说读过,谁能知道“ 究竟”?),却也不妨提供点反弹的证据猜测还是读过的,否则长篇抄录《钱穆 与考据学》一文“作证”干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让读者以为那是郭沫若读过余氏 揭发之后的反弹吗(对上海版的读者,会觉得是郭自己的反弹;对台北版的读者, 会觉得是郭通过白寿彝的反弹)?二则曰,虽然把白先生原文中的“郭沫若同志” 通通改成“《十批判书》”(比如成了“还是《十批判书》钩出来了”),仍然 都是“非第三者莫属的口吻,这本是非常明显的”。但是,先生,原文“还是郭 沫若同志钩出来了”无疑是非第三者莫属的口吻,而改成“还是《十批判书》钩 出来了”可以是第三者口吻,却也可以是郭沫若的自述,难道郭沫若自己就不能 提自己的书名?哪来的“非第三者莫属”?傅先生讥讽我自称通读过郭沫若的史 学著作,但我可没有自称精研过郭沫若的笔法,更没有傅先生那样的天才,以为 “只要读过《十批判书》的首篇〈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就不难体会”“个性张 扬、行文恣肆”的郭氏笔法,可以替郭作文,认为无论他写什么文章都只能说“ 还是我钩出来了”,而不能说“还是《十批判书》钩出来了”!莫非傅先生(或 其同事)是只为那些精通郭氏笔法的读者删改白先生的文章的?当你把引文改得 天衣无缝足以误导读者、使我断言绝无可能是编辑所为(实在是因为无法想象编 辑能有如此删改手段也)之后,即使注上了按惯例无法不注的引文出处(傅杰之 所谓“赃证”),又有几位普通读者会留意到这条同样删去了作者名字的小注, 特地去找一本十六年前的老书查核是否有篡改?当我说“《钱穆与中国文化》在 大陆也出版了四、五年,不就从来没有人去查核原文吗”,虽然显得夸张,毕竟 还是因为从未见到有人指出其篡改而做出的推断,而傅先生训斥我道:“他不知 道他自鸣得意而实则是无事生非的这种查核,其他的学者不是因为无识而不知去 做,而是因为无聊而不屑去做。”却不知道傅先生对多少学者做过了调查,才能 如此截然地以其他学者的代表自命了。   正因为傅先生以国内学者的代表自居,才会以一种盟主的口气来代表国内学 界训斥我的“因无知而膨胀的自负”:“事实上大陆学者早就关注到了这一问题。 北京的《中国史研究》、上海的《文汇读书周报》都曾发表文章,对余说进行了 驳斥。但那些文章的作者都是内行,所以用的靶子都是原本的《犹记风吹水上鳞 》。方先生在这一点上不免外行,而对国内的研究状况又一无所知,但他却俨然 作出一副国人皆醉、只有他在美国圆睁着警惕的眼睛、只身维持着国内治安的扮 相来,这样的自视无论如何是过高了。”我在《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一文的 开头就坦白是读了《书屋》上丁东的文章才知道这件抄袭案的,无须傅先生来提 醒我对国内的研究状况一无所知。在写做那些文章之前我特地去查了一些国内著 名杂志,并未查到有替郭沫若辩解的。但我自视再高,也知道以中国之大,能人 之多,我没见到的,并不一定就是没有,所以只敢感叹一声“(郭)死后被人如 此清算作贱,竟未见到多少替他说公道话的”。说“未见到多少”,表示虽然不 多,应该还是有的,并不是说一个都没有,傅先生却能从这一声感叹中看出了我 一副国人皆醉、只有我一人独醒的扮相,这样的中文系的中文水平,无论如何是 过高了。就算傅先生举出了两个驳斥余说的例子,不也还是在“未见到多少”的 允许范围内吗?   已有学者驳斥过余说,我的驳斥是不是就是多余的呢?不然,还要看驳斥的 角度、效果和面向的读者是否相同。傅先生虽然向我指点了两个先例,却不注明 具体发表日期,甚至吝啬到连年份都不给。上海的《文汇读书周报》是不可能逐 期去翻检的,《中国史研究》那篇倒是很快找到了,是登在1996年第3期上 的翟清福、耿清珩二先生的文章《一桩学术公案的真相──评余英时〈《十批判 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这的确是一篇有理有据、说服力非常强的 好文章,如果我早点知道它,对写作《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一文会是很好的 参考。不过,跟拙文主要用思辨的方法不同,它采用的是考据的方法,就余文所 举的几个例子,详细地考察郭、钱和前人的论述,令人信服地驳斥了余氏之妄言。 这种论证方法显然是面向专家的,而且文章登载在《中国史研究》这样的学术刊 物上,一般人也不会接触到。所以,虽然已有了如此佳作,余氏谬论却仍然在外 行之中流行,比如,直到1998年年底出版的丁东编《反思郭沫若》一书,仍 然收入了余氏的《互校记》,而未见收入反驳文章。所以,从不同的角度更通俗 地向一般读者继续驳斥余氏谬论,还是有必要的。翟清福先生想必也觉得有此必 要,所以又写了一篇较为通俗的《关于郭沫若“抄袭”说与“焚书”说》,跟拙 文一起在《书屋》上发表。   我不想在这里讨论郭沫若的学术地位。在拙文中我评赞郭沫若先生“文史全 才,一代宗师”,傅先生表示对此评价“完全同意”,然而又讥诮我是想以郭沫 若的弟子自居,教训我“郭沫若先生这样的‘师’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 ‘宗’的”。这样的阅读水平也真是令人高深莫测。若说称赞一个人为“一代宗 师”就是想宗他为师的话,既然傅先生也完全同意此称赞,莫非他自己是想宗郭 为师?或许我有眼不识泰山,傅先生真的是郭宗师名不见经传的关门弟子?据说 按国内现在的行情,某学术大师当校长的时候,你若是那个大学的学生,也就可 以以该大师的弟子自居了。本人虽然是中国科大毕业,郭宗师又长期担任科大的 校长;但非常可惜,在本人入学时,郭宗师已逝世多年了,连这点弟子资格也排 不上。我之所以驳斥余氏谬论,实在是因为受不了其论证的荒唐和墙倒众人推的 世态炎凉,倒不是因为对老校长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事实上,我对郭宗师的道德 文章谈不上好感,以前还曾经撰文将他批得甚是不堪,以致有校友威胁要开除我 的校籍。傅先生如果多读我的几篇文章,也许会发现我所推崇的是鲁迅风骨,到 时候傅先生如果要将我往鲁门推,我说不定还能厚着脸皮半推半就地弓身而入。 现在傅先生莫名其妙地要拉我一同拜郭沫若为师,我是只能敬谢不敏的。   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不懂得讲事实摆道理而只会攻击论敌的无知,这样的批 评固然痛快,却无效,而且很容易被反弹回去的。   最后,我想大家还想知道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对引文进行删改呢?傅先 生解释说:“为了不让外行轻信余氏的论断,出版社负责人在终审时隐去了郭沫 若先生之名,而代之以‘《十批判书》的作者’,这样既使学术界的专家获得辨 析之资,又试图减免余说在局外人中的扩散。由于余氏在原书中对白寿彝先生并 有微词,遂将白先生的名字和若干语句也一并作了删除。”在这里,傅先生向自 己打了一记漂亮的耳光:他两度教训我,如果是内行,自然会以台北版为据;既 然如此,又何必去印一个删改过的上海远东版“使学术界的专家获得辨析之资”? 获得辨析阅读水平之资吗?会去阅读《钱穆与中国文化》这种“学术集林丛书” 的读者,即使是外行,有几个不知道“《十批判书》的作者”是谁?“隐去了郭 沫若先生之名”,隐得了吗?况且也隐得不干净,在同一本书的第240页,就 赫然写着“此文揭出了郭沫若掩袭钱先生的著作的事实,是现代学术史上一重 (方按:原文如此)极有趣的公案。”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隐名,再加上误导 读者的删改,是只能让外行更加轻信了余氏的论断。所以,这种删改的理由是非 常可笑的,而其后果也就只能是反而增加了余说在局外人中的扩散。据《一桩学 术公案的真相》一文中的介绍:在该书出版后,“先是上海一家颇有影响的大报 在《读书周报》上发表了一篇署名‘安迪’、题为《一段公案》的短文;接着, 《博览群书》1995年第12期发表了一篇署名‘丁东’、题为《学术中不能 承受之轻》的文章。这两位作者没做任何调查研究,居然跟余英时鹦鹉学舌,诬 称郭沫若抄袭。这自然是余英时期望引起的效应。”不知这是否也是该书的出版 社、编辑期望引起的效应呢? 1999·11·30 ◆        余英时篡改引文诬陷郭沫若的铁证 ·方舟子·   余英时在《〈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一文中,列举了十二 条郭沫若抄袭钱穆的“证据”,其中最后一条“吕不韦与秦始皇”,他认为是“ 最严重的抄袭”。这一条原引文甚长,这里只摘录与问题有关的部份。余氏对我 这样的摘录一定是满意的,因为这更可以突显二书之间的“惊人的相似”。   余氏摘录的《十批判书》云:“……明时的汤聘尹认为是‘战国好事者为之’ (史稗)……例如王世贞的《读书后记》便有两种说法。……”   余氏摘录的《先秦诸子系年》云:“……王世贞读书后记辨之曰……又明汤 聘尹史稗辨之曰……”   余氏得出结论说:“更明显的是《系年》援据汤聘尹的《史稗》以及王世贞 的《读书后记》两说,而《十批判书》也恰好同引此两书,这便决不是‘巧合’ 了。” (以上摘自《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12月第一版第10 9,110,112页。亦见《犹记风吹水上鳞》三民书局1991年版第11 9,120,122页。)   在余氏所举的所有“抄袭”证据中,这一条是唯一有说服力的一条。《史稗》 和《读书后记》都是罕见书,《十批》和《系年》又都引用了,确实很难让人相 信这是巧合。在写作《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一文时,我只挑了余氏所举“证 据”中有代表性的几条加以批驳,对唯一有说服力的这条也不好意思绕过,但批 驳起来最感困难,所以我只能采用开脱式的辩解:“《史稗》和《读书后记》的 确不算是常见文献,但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博学如郭沫若者就没先看过,当然也许 真的是从《系年》知道这两条文献的。然而,从别人的著作中获悉了自己不知的 史料,是不是一定要注明发现过程?不注,是否就算抄袭?如果这也算是抄袭的 话,许多史家也都要顶这项罪名了,谁敢保证自己引用的史料都是自己首先发现 的,而不是从别的著作辗转得来的?钱穆自己就那么清白?”说实话,我当时是 倾向于认为郭沫若的确是从《系年》一书中转引了这两条的,当然,转引不等于 抄袭,仅仅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也构不成“全面的、根本的抄袭。”但究竟是郭 沫若自己的独立发现还是转引自钱穆,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已超出了我的能力。   这还得感谢那位骂我“无知”的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傅杰,从他的谩骂中我知 道在《中国史研究》上有一篇批驳余氏谬论的论文。我翻检出了登在1996年 第3期上的翟清福、耿清珩二先生的文章《一桩学术公案的真相──评余英时〈 《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它批驳余氏的第一点,恰恰就是 “吕不韦与秦始皇”这一条。   翟、耿二先生说,他们开始也认为郭沫若这两条材料有可能是从《系年》转 引的。但是经过查对文献,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原因说穿了不值半分钱:郭、钱 二人其实都是从一本常见书──清人梁玉绳的《史记志疑》转引这两条材料的, 而且转引的时候都出了错。如果都错得一样,倒也算是抄袭的证据,可惜错得不 一样。在《史记志疑》中有这么一段话:“王世贞读书后辨之曰”,正确的标点 应该是“王世贞《读书后》辨之曰”。郭、钱二人大概都未读过王世贞的这本书, 不知道《读书后》这么个较为奇怪的书名。郭沫若顺手给加上了个“记”字,书 名成了《读书后记》。而钱穆呢,则把后面的“辨”字当成了书名的一部份,在 他的笔下,这本书成了《读书后辨》。   当余氏互校《十批》和《系年》校到此处,当然发现郭、钱二人对王世贞著 作的叫法不同,若让读者发现了这个不同,这条抄袭的“铁证”也就泡汤了。怎 么办?偷偷地改!余氏想必也没读过王世贞这本书,也不知道正确的书名是《读 书后》。将《读书后记》和《读书后辨》这两个名称比较,看来前一个更象是书 名。于是余氏竟然让他的老师钱穆倒过来抄袭郭沫若,把《系年》原文中的“《 读书后辨》”改成了《读书后记》”,以与《十批》相一致。于是在余氏的笔下, 《系年》的这一条便成了:   “王世贞《读书后记》辨之曰”   而余氏自己评论时,也用的是《读书后记》这一继承自郭沫若的错误,可见 绝不能怪给“手民误植”。余氏注明这一条引自《系年》原版第453页,可惜, 在《系年》原版中并没有欺师灭祖的这一条“读书后记”。不知这是余氏蒙着老 师的犯上作乱呢,还是老师虽然知道而忘了与之配合,在《系年》所有版本中, 包括原版、增订版和最新的《钱宾四先生全集》,在此处都令人尴尬地写着:   “王世贞《读书后辨》说之曰”(《钱宾四先生全集》第五卷第567页)   在全集该卷的书名索引中,也明明白白写的是《读书后辨》,而没有《读书 后记》,当然也没有正确的《读书后》。至此,余氏故意偷偷篡改引文误导读者 以诬陷郭沫若的企图也就昭然若揭了。料想他本人也是不信郭沫若抄袭钱穆的, 否则何须如此下作?在《是谁“冤枉”了余英时?》一文中,我才答应可以为余 氏摘掉“篡改引文误导读者”的帽子,现在只好再给他戴了回去,而这回要再摘 帽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已比较过台北版和上海远东版的《〈十批判书〉与〈先 秦诸子系年〉互校记》,对此引文的篡改一模一样,上海远东出版社学术集林丛 书的编委这回没有机会来顶替余氏戴帽。   我本是从事自然科学研究出身,知道科研的第一道德是诚实:你也许可以在 生活中不诚实,却绝对不能在科研中不诚实。伪造数据是科学研究中的最大犯罪, 被抓获者都可能丧失了从事科研的资格。我想,在社会科学研究中为达到不可告 人的目的而故意篡改引文,也是相当于伪造数据的,一被抓获,即使不至于丧失 了研究的资格,却不能不让人对其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一切成果表示怀疑。至 少,如果我以后再读到余氏的论文,对其中的引文,如果不亲自去查证,是不会 再轻易相信的了。余氏自诩信奉陈垣论考寻史源的两句金言:“毋信人之言,人 实诳汝”,那确实是推己及人的经验之谈。书到此,虽然傅杰嘲笑我学余氏套用 旧诗是“拙劣的句型练习”,却也忍不住还要再套用一下:   《系年》、《批判》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1999·11·30 ◆  失算和现眼──致“诱导”读者“犯错误”的“编者”傅杰及其同伙 ·萧 为·   偶尔看到围绕余英时《〈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的一组论 辩文章,双方你来我往,经历了数个回合,倒也有趣得紧。我未研究过这个问题, 对于争辩内容,算是“外行看热闹”。但是我却并非傅杰或“评点方舟子”(编 者按:“评点方舟子”为张贴在新语丝“读书论坛”上的一篇匿名文章的署名) 们所讥讽的外行“杂文家”,而是在国内一家超大型的专门研究机构,从事文史 专业研究多年,所以还是能从学术理路上窥出一些“门道”来的。最大的疑惑, 便是傅杰在与方舟子的驳难中,交代了一个关键细节,而整个争论也因此而发:   “方先生是看了由上海远东出版社收入学术集林丛书的《钱穆与中国文化》 而写下他的声讨文字的,所以他注明他‘摘引余文均出自此书’……而他在上文 中所指斥余氏‘偷偷地做了改动’、‘悄悄地做了改动’、‘在引文时作了手脚 误导读者’的地方,恰恰无一不是他断言‘绝不可能’的出版社在编辑余书时更 动的。”   “我协助出版社做了组稿工作。其中余书是以他在台北三民书局出版的《犹 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中的全部文章与《中国文化与现代变迁》 中的部份文章合成的。……在编辑余书时,对《〈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 互校记》一文,我们也感到二者性质不同,未必宜于互校,因此曾经想把这篇抽 掉;但又考虑这样一来倒像我们不敢正视这桩公案,有意讳饰,更坐实了郭沫若 先生‘抄袭’的罪名,不如印出来供学术界比较探讨,反而能够促使人们明辨是 非。为了不让外行轻信余氏的论断,出版社负责人在终审时隐去了郭沫若先生之 名,而代之以‘《十批判书》的作者’,这样既使学术界的专家获得辨析之资, 又试图减免余说在局外人中的扩散。由于余氏在原书中对白寿彝先生并有微词, 遂将白先生的名字和若干语句也一并作了删除。远在美国的方先生自然不暇理会 出版社的这番良苦用心,宜乎他要一口咬定这‘绝不可能’是编辑的加工了。”   天下竟然有陷害读者的出版社和编者,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我自己也买过这套丛书,事关切身,故不能不引起联想:在这套丛书中,还 有哪些本以为“绝不可能”的地方,留下过“协助出版社做了组稿工作”的傅杰 或他其他同事“良苦用心”做过的手脚?这种不能代表作者真实文本的内容,是 否足以构成原作者的诉讼?如果原作者拿了稿费,“拿人手软”,隐忍不发的话, 读者作为被误导的消费者,是否有权提起诉讼,仿照买了冒名假货的成例,要求 出版社赔偿?   傅杰文中一再声明出版此书的目的是“印出来供学术界比较探讨,反而能够 促使人们明辨是非”,“使学术界的专家获得辨析之资”,且出版说明也言“丛 书出版,供学苑比较研究。”这套丛书虽然署名“王元化主编”,并信誓旦旦地 宣称“我们列身出版之业……深感对于学术文化的积累与发展有着一种责任,不 可推卸的责任。正是这种责任感,促成了《学术集林丛书》的出版”(见该丛书 《出版说明》)但是请注意,受其嘉惠的“学术界”“专家”以及“学苑”却不 得轻易相信其文本的真实性,即如余著的真实文本,就必须依据这套书中“附了 《犹记风吹水上鳞》的序文”,而在引用“余文之前,也同样去核对一下台北版 的原书”。这当然没有标示在广告似的“出版说明”上,而是见于事发之后傅杰 的辩驳文章中,作为杀手锏抛出来的。   这就把读者,特别是受到特殊关怀的“学苑”读者陷入两难境地:可以花钱 买,但不能认真看;可以大概翻翻,但是不能引用。如果认真而又要引用的话, 那得再到台湾买本三民书局的原版。本社不但概不负责,而且还有参与做手脚的 知情人,跑出来讥讽挖苦你“未得其实”,“外行”等等等等。这是哪家出版社 的逻辑?吆喝着卖自己的书,却又讥讽顾客不识别家的真货,精明的傅杰,请问 这是哪门子的生意经?   又有署名“评点方舟子”在新语丝“读书论坛”上贴帖子,以为编者对余文 作的手脚,不过是“简单的学术常识还需要注明吗?”且以历史研究所翟清福、 耿清珩“同样是没注明,怎么人家翟、耿二先生就看出来了,因而没有采用远东 本而采用了海外本”为由,指责方舟子“你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莫非翟、耿二 氏是二郎神三只眼?不见得。根子就在于方舟子缺乏学术训练,不能‘心知其意’ 地化乎学术规约,同时又心粗气浮不虚心,不愿意下沉潜的‘笨’工夫。”这里 以未经审验之孤证,借题发挥,引申过甚,未免欺人太甚。道理无他,盖缘远东 版书虽然出版稍早,但流转到北京时日已多,即如我在中国社科院院内书摊上 (社科院书虫经常趁下班时来此淘书)买到的这册《钱穆与中国文化》,已是1 996年4月的第二次印刷版;而学术论文的成稿,一般远远早于刊出日期,此 为“常识”。故不能单以出版发表日期之先后排比因果。我倒该庆幸这两位“很 见功力,只是文笔未免滞钝”的作者没有受远东版的误导,他们打开始就据台北 版立论。远东版的编者们不必以为中国社科院的学者,真的会像二郎神或有孙猴 子的火眼金睛,具有一眼看穿申江手脚的本领。   复验其删改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余英时“一向以政治上反共情绪上反华著称, 学术上偏又具有相当的影响。”而涉及者之一的“郭老留在大陆,成为中共特别 是毛泽东的追随者与崇拜者”,所以才出版了“一个经过了编辑删节和加工的 ‘洁本’”。我们不禁要问,余氏的政治态度与他讨论“郭沫若《十批判书》是 否抄袭钱穆《先秦诸子系年》”有何干系?批判郭氏这一观点,就等于批评了马 克思主义史学?就会涉及“不仅关乎学术,而且具有非常敏感的政治意识形态性”? 我们知道的当前指导学术研究的方针是“学术无禁区,宣传有纪律”。如果连 “大陆学界也就不能保持沉默,必须进行正面的回应了”的海外学术文章,全文 尚且不能发表,还得再以台北三民书局的出版物为准,这未免太拿学术界开玩笑 了,何况台北版的图书,也并非内地学者人人所能见到的。话说回来,买了台北 版,远东版的书还要他作甚呢?   这就涉及到两个问题:一是上海远东出版社编辑的职业道德。他们有权删改 文字而不经注明吗?甭提作者,读者更有权利发出这样的疑问,因为他们是消费 者。如果高兴,还可以约几位朋友向消协投诉,购买自称正经八百的“假货”该 如何理赔的问题。证据主要就是傅杰本人的文字供证(原载《百年》杂志1999 年11月号)。自称“评点方舟子”的匿名人士如果愿意替傅坐实的话,欢迎在 公开出版物上发表尊文,以便作为可以呈堂的又一证据。   二是编者对于读者的态度,这更难以理解。读者听信了远东版的“出版说明”, 就等于踩进了信誓旦旦的“陷井”。傅杰自称是该书组稿者(自然也是做手脚的 知情人),竟然用如此轻狂的口吻嘲笑自己的读者,倒是闻所未闻,同时提醒我 们,再不要相信远东版编者的狗屁“说明”了。有一天到上海,我该向王元化先 生当面请教这套丛书的编辑,以及围绕编辑作手脚,又复向读者隐匿实情,进而 发生的谩骂读者的问题的性质。   学风问题在人文学界一向突出,说来表现和原因各有不同,但我以为,凡属 恶劣者,都在讨伐之列。我不愿再说什么“海派”文化,但近些年来沪上这所“ 名校名系”新添一种习气,就是仗势侮人。明明是学术争论的文章,却总是带着 那么一种轻浮浅薄油滑的语气,拿着不是当理说,呶呶不休,倒是令旁观者油然 想到了一句老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善于诱导对方犯错误”,本是1967年蒯大富们制定的三大原则之一 (另外两个是“政治斗争无诚实可言”和“要结成死党”),当时他的“政策委 员会主席”现在正在复旦当教授,说来也是我的一位老熟人。不意三十年后,此 话又复见于上海出版界,而被斗争的“对方”,竟然成了出版社理应尊为“衣食 父母”的读者。   傅先生显然是聪明人,以预设之陷井尽情奚落捉弄自己的读者,显然从中获 得了极大的满足。他在炫耀自己优势的居高临下时,蹦得太高,不承想露出了-- 就是鲁迅说孔雀开屏时,旁观者可以看到背后极不雅洁的阴私。这种失算和现眼, 白字常被念作“破ding”,而行文通常写作“破绽”。无怪前人早有“聪明 误”的说法。自找!活该!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虎子 审稿:  阿飞、笨狸、赋格、方舟子、唐郎、杏儿、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 xys-uu)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