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9/05 (第六十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五月份增刊《中篇小说》已于五月一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浓 烟     宋禹甯:浓烟           §                  §     ·宋禹甯· 【网讯】             §                  § 在黑暗中 【牛肆】             § 我点燃了记忆 少 君:人生自白──导演     § 不是为了照亮前途 木 船:创收           § 只是想取暖                  § 【丝露集】            § 在人群里 司 静:满月·细雨        § 我纵容着孤单 云中山人:电影院         § 不是想就这样下去 宋禹甯:大风雪          § 只是不想再对自己婉转 阿 待:泥土味          §                  § 我听见六月的夕阳 【网里乾坤】           § 无奈地沉没在西海岸 乐 平:一管之见观扶桑(三之一) § 我却看不见你对我说的话 泽 熙:“风水”留洋       § 听不清你手势中的语言                  § 你好像在对我说: 【网萃】             § “快走吧,快走吧……” 周 实:腰斩·凌迟        § 我却只能停步不前                  § 用寂寞 【编读往来】           § 拨弄着火 一 叶:读《歌》         § 望着 亦 歌:《魏晋杂谈》勘误及几点说明§ 升起的浓烟                  §                  § (九八冬于Waterloo) 【网讯】∽∽∽∽∽∽∽∽∽∽∽∽∽∽∽∽∽∽∽∽∽∽∽∽∽∽∽∽∽∽∽ ★ 《新语丝》在五月一日出版了“中篇小说”增刊,发表阿待的《儿子》和王 佩的《歌》。 ★ 海峡文艺出版社最近出版了《处女塔——阿黛中短篇小说选》,收录了《新 语丝》长期撰稿人阿待的五篇小说:《乌鸦》、《古玩》、《路杀》、《儿子》 和《处女塔》。这些小说都首先在《新语丝》发表过。该书国际书号为:ISBN 7-80640-255-1 ★ 中国科学院4月20日在北京召开因特网开通五周年庆典暨网络技术研讨会。 自从一九九四年北京中关村地区教育与科研示范网络与国际因特网实现直接联网 以来,中国因特网发展迅速,先后建成了中国公用计算机网、中国教育与科研网 和中国金桥网。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统计,截至去年底,中国上网计算 机近七十五万台,上网用户二百一十万。 ★ 第二届亚太地区报刊与科技和社会发展研讨会在北京召开。参加会议的中外 专家提出,以因特网和信息高速公路为主体的“第四媒体”的影响力在十到二十 年之内将可能超过前三种媒体报刊、广播和电视。 ★ 中国二十三家有影响的网络媒体首次在京聚会,共商中国网络媒体发展事宜, 并原则通过《中国新闻界网络媒体公约》,呼吁全社会重视和保护网上信息产权。 目前,中国新闻媒体兴办网络版的已有百余家。 ★ 中国互联网协议电话近日在北京、上海、广州等25个城市开通,收费标准 暂定为:国内长途电话每分钟0.3元;国际长途电话每分钟4.8元,内地至 港澳台电话每分钟1.5元。 ★ 中国青少年基金会新近推出的希望工程深化项目——希望网校,自宣布后即 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响应,汇杰国际集团最近为该项目捐赠100万元,成为 “希望网校”项目推出后收到的第一笔捐款。希望网校计划在十年之内将所有具 备条件的希望小学(八千所左右)及其结对的中学,均联入希望网校。据悉,每 建设一所希望网校电子教室,需获社会捐助15万元,全部网络工程至少投资 15亿元人民币。 ★ 上海市第一家网上百货商店——上海亿祥购物中心,近日由于母体停业整顿 而关门歇业。据悉,该店在网上开业的半年间,通过网络成交买卖仅几十笔,成 交金额不到10万元,网上生意颇为惨淡。 ★ 中国文化部主办的中华文化信息网开通,目前设置有文化部政府主页、文化 信息、数字图书馆、文博天地、文艺动态、文化中国、等十个分主页,网址为: www.ccnt.com.cn ★ “北京动物园信息网站”开通,主要有动物科普馆、动物保护、宠物乐园等 内容。网址为:www.bjzoo.com ★ 贵州天书实业有限公司和国际互连网广州视窗《擂台热线》,近日联合举办 为期一年的“九九天书杯”文化新闻擂台赛。一批学者将针对古代人文之谜在网 上发表各自的学术成果,并进行辩论。 ★ 中国首例网上著作权侵权案近日在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一审审结。成都 《电脑商情报》因为未经同意刊登了陈卫华个人网页上的文章而被告上了法庭。 法院判决被告停止使用原告作品《戏说MAYA》并在《电脑商情报》上刊登声 明向原告公开致歉,支付稿酬并赔偿经济损失共计人民币九百二十四元;案件受 理费由被告负担。 ★ 深圳南山检察院将“检务公开”的内容在国际互联网公布,同时,在网上设 立举报专页和举报电话,接受“网上举报”。这一步走在了全国检察系统的前列。 据了解,所有的网上举报线索只有该院分管检察长才能查阅,可以为举报人绝对 保密。 ★ 郑州平安保险公司的两名职员在网上传播谣言说交通银行的领导卷巨款潜逃, 导致居民向交通银行挤兑,并影响了上海股票交易市场。据悉这两位职员已被捕。 ★ 张艺谋近日到新浪网嘉宾聊天室介绍他的电影新作《一个都不能少》,与网 友们在网上对话一个小时。 ★ 由澳门科学技术协进会、澳门大学、澳门电脑学会和上海科学技术协会联合 主办的“澳门和上海两地青少年庆回归网上交流活动”从五月一日正式开始,历 时两个月。澳门方面有七个青少年组参加这次活动,上海方面的参加小组将有二 十一个。有关网址是:www.shma.online.sh.cn和www.shma.edu.mo ★ 由于网络上充斥色情和暴力,台湾将在8月以前成立网络服务业者同业公会, 由业者自行拟定网络内容分级,并要求中华电信公司协助设立防护墙,阻止用户 进入不当的网站。 ★ 中国黑客打入了美国驻中国大使馆、能源部、内务部等美国政府机构的网页, 张贴文字和图片,抗议北约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 ★ 微软英国分公司最近开始了一项“因特网生活”试验,二男二女将被隔离一 百小时,只有信用卡、浴袍和互联网开始新生活,只能通过互联网与外界联系, 进行购物、通讯、娱乐等。网民可以通过www.msn.co.uk观察这项试验。 ★ 一家正在走下坡路的硅谷企业中的16名网络专业人士由于厌倦继续为公司 效力,把自己摆到了eBay(专营拍卖的网站)的拍卖展台上,集体开价为 314万美元。 ★ 美国在线(AOL)5月5日宣布,它将与IDG Books合作,以 “美国在线出版社”的名义出版一系列书籍,进军常规出版业。 【牛肆】∽∽∽∽∽∽∽∽∽∽∽∽∽∽∽∽∽∽∽∽∽∽∽∽∽∽∽∽∽∽∽ ◆          人 生 自 白 ── 导 演                 ·少君·   他是我大学时同年级不同系的同学,学新闻的,几年没见,居然也成了所谓 的第六代名导演。他长得很黑,也很矮,但显得很神气,戴着一顶时髦的导演帽, 坐在进口空调面包车的前座,翘着二郎腿,脚尖顶着一块“××××剧组专用车” 的牌子,身前身后围着几个漂亮的女演员,满口京腔地给她们说戏,一会儿又故 作进入状态般“思想”了一下,将她们轰走,然后回过头大声对我喊道:   哥们儿坐过来呀!咱们还分谁跟谁呀,瞧哪个顺眼只管说,凭你那本美国护 照和我一句话没有不愿意的。我记得你和我一样也干过记者。噢!十多年前。现 在有背景的都不愿在报纸上混了,谁愿意天天挤车去采访,回来再熬夜爬格子, 奖金少油水少还往往吃力不讨好。凡出头露面的事,对被采访对象来说,登上报 纸一角,现在谁还希罕?能够上荧屏那才叫露脸。所以当年在报社的各路诸侯子 弟或亲朋好友现在都到电视台去混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拍电视剧也不如前几年容易啦,拨款越来越难,全要 靠摄制组的人去找钱。过去一集电视剧有一万块就能拍成,现在由于物价飞涨, 没有七、八十万元别想开机。这些钱从哪来?要!四处讨、玩命骗,整个儿一群 丐帮,导演就是帮主。全是形势所逼。我们向社会企业要钱,把白花花的银子变 成动画,骗取那些最朴实的老百姓的感情,把大把的钱揣进自己口袋的同时,还 能捞到一个为大众创造精神食粮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当然社会又把我们当做大亨,处处勒索摄制组。有次我为一部戏,需占用广 西一家宾馆旧楼的木制楼梯半天,因这座楼正在改造翻建,重新装潢的过程中没 有客人住,剧务主任去联系说好了租金三千块。第二天摄制组全套人马开来,刚 下车就看到有旅客拎着箱子从旧楼里出来,说是这里因拍电视宾馆叫他们搬地方。 制片主任觉得其中有诈,因为他昨天实地来看时,特地问过服务员说是没有客人 住,怎么一夜之间冒出客人搬家的事来?   果然,当我们机器刚刚架好,演职员各就各位时,宾馆客房部经理来了,说 是要我们在租金之外,还要付客人的搬迁费和新旧楼的差价费,算来算去要再多 交二万多块才让拍。我知道后只能叹气,因为我要赶镜头进度,不可能再花时间 重找地方,眼瞅着让人家敲竹杠。这种事我遇见多了。还有一次,我拍一部凶杀 片,有一个镜头是从阴沟里拖出一具男尸,镜头要求男尸全身赤裸。当时是冬至 过后又逢普降大雪,剧组里的人没有一个肯为艺术“献身”的。无奈,只好出一 千元高价请人来演,好不容易找来一个附合条件的小学老师,愿冒伤风感冒教不 成书的危险,来挣这千把块钱。就在那老师已赤裸裸躺进阴沟,场记扬起了牌子, 摄影师已开机的一刹那,一个本来在围观人群中的胖女人闯进镜头,伸手给那正 装死的老师一个嘴巴,并骂不绝口,十分难听。我猜到她大概是他的老婆,就叫 制片主任去处理。   那女人揪住制片主任破口大骂,说把她男人搞成这样,叫她今后怎么见人。 并威胁着要砸摄像机,接着周围围观的人也跟着起哄,眼看我们寡不敌众,我只 好放下面子说:“大嫂您给开个价。”人家毫不含糊地要五千块,而且声言拍不 拍都得给,因为她男人已经脱在这儿了,并说巩俐脱一次要一百万港币,她男人 才要五千,已经够便宜我们了的。遇到这种让人给设计的了情况,我有气只能往 肚子里咽,只能等回家骂制片和剧务,钱一分不少得给人家。你说这年头拍电视 剧能不超支吗?   还有他妈的赞助广告,那给钱的主儿指着镜头要往里插他的广告,你还不能 告诉他那不符合剧情,否则连整个剧都没了。我有一次拍一个故事片,拍到最后 没钱了,制片主任只好到处去找赞助。终于找到郊区的一家酒厂,愿意出十五万 块解救摄制组的燃眉之急。但厂家提出必须把他们的红粱大曲酒广告放进戏里, 我没别的办法,只好改剧本,临时补拍一场父子喝酒的戏,让儿子“孝顺”老子: 拎着两瓶红粱大曲酒进屋,对躺在床上的爹说:“您喝喝这红粱大曲吧!绵软可 口香纯美味,我可是托了好多人才搞到的。”当爹的立刻接过来喝了一口说: “味道儿好极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电视剧播出后,好多同行打电话问我 是不是喝多了?我有苦难言,谁叫你在节骨眼儿上等钱用的?   为了搞钱,摄制组的兄弟姐妹们可谓挖空了心思。现在的电视台,拉赞助的 回扣已高达15%,而在一些草台班子里,开价更是吓人,60%的都有。摄制 组没有财务监督,导演和制片说了算,银行帐号都是临时的,戏一拍完帐号也就 没了,回扣和劳务费怎样支出?只有天知道。这种灵活性,委实诱惑了很多人为 摄制组拉钱。有的摄制组到大厂拉钱,一住就不走了,天天扛着摄像机跟着厂长、 党委书记走到处“采访”,说是回去同新闻部商量安排播出,弄得厂方没办法只 好赞助。这样做既带有人情的性质又具广告的内涵。新闻部的人只要拿到钱,也 乐于做顺水推舟的事,收费新闻也是目前的一种时髦。对企业来讲这笔钱不花在 这儿,也要花在吃上,经理、厂长借此出名,又和新闻、演艺界的人拉上了关系, 干嘛不干?   至于摄制组里的“花事”?这是公开的秘密,也是一种流行的兴趣。有什么 办法?既然摄制组的哥们儿姐们儿都是些凡夫俗子中的佼佼者,那么他们在这方 面的兴趣也就比一般人浓厚了。先给你讲个故事:某姑娘芳龄二十,在某招待所 做服务员,因长得漂亮水灵,一心想当演员,给电影厂寄了许多玉照,都泥牛入 海。后来有一天招待所住进一个摄制组,姑娘大喜过望,认为是天赐良机。于是 竭力巴结导演,服务周到热心,不失时机地在导演面前闪动她那丰腴而窈窕的身 材。导演终于在一个平静的下午,把她叫到了屋里,开始给她讲当演员的必要条 件,边讲边帮她脱衣服,姑娘看过许多有关演员的野史正传,明白做演员的首要 条件是要导演“满意”。当导演满意地“舒服”完后,给了姑娘一个剧本说明晚 再来找她说戏。那个摄制组走后就再没来过,而姑娘的肚子则越来越大。三年后, 该导演为拍另一部片子,再次住进这个招待所,已升为副所长的姑娘带着一个孩 子前来认父亲,而导演竟说那女的讹诈他,因为他根本不认得她,最后三堂会审, 才记起睡过的无数女孩中有这么一个。以后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大,认他为父的 孩子也越来越多,后来大家干脆称他为“多产导演”。这人是不是我?我要有他 的福份就好了。   其实这也不能都怪我们这些当导演的。那些做着演员梦的姑娘们,自以为是 埋在黄土里的玉石,一旦能够闪光银屏,肯定会艳冠群芳一鸣惊人。所以她们不 但做好了投身艺术的准备,同时也做好了随时为艺术“献身”的准备。我碰到的 就不只百八十个,有的干脆让你试试“尺寸”,或是倒在你床上不走。我有次需 要拍一个女人遭强奸的镜头,本来以为这样的临时角色不好找,没想到光专业演 员出身的应征者就有好几十个。后来选中的那个姑娘拍戏时,主动建议全裸拍摄, 弄得我都怕过不了片检。我们平常拍床上戏,不好意思或思想不解放的往往是男 演员,别看平时他们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真的要他们在镜头前露毛时 却变得扭捏作态了。反倒是那些临时请来的,做替身演员的姑娘“思想解放”。 我去年的一个副摄影师,因贩卖黄色光盘被拘留后,公安局的人在他的住处“蹲 坑”,准备抓他的同伙时,后半夜中却有七个姑娘敲门进来,都说是约好了来试 镜头的。这么晚来“试镜头”鬼才相信!来干什么谁都明白。如果这些长相佼好 的女孩,不是为了上荧屏她们会这样做吗?所以才出现有的导演,在选演员期间 一夜一个,甚至二个地换着女孩睡觉,而应试者明知如此,不但不觉得恶心,反 而比着讨导演的欢心。请问大陆当今哪个红了的女星没跟几个导演睡过?又有几 个名导演没玩过五打儿以上的女演员?   本来,许多摄制组就是一帮乌合之众,除了拍戏谁也没人管,加上各人的角 色不同,镜头先后又常常看情况而变动。因此每天干什么?几个人去?都是临时 听制片主任的。倘若经费有了问题,那还得有几个人去跑赞助,其他的人便“放 羊”了。睡大觉、逛大街、打扑克。就是拍一天戏下来,吃完饭喝足酒,兄弟姐 妹们有情绪时便搞盘黄色录像带看,男人穿裤衩光膀子,女人也汗衫短裤,彼此 你靠着我的肩头,我躺在你的怀里,浑然打成一片。看到那些令人心跳的镜头, 女人红着脸哧哧地艳笑,男的大呼过瘾,相好的斜着眼互送秋波。于是在那灰暗 的灯光下,便有人开始挪地方,有情的卿卿我我,有意的动手动脚。觉得看录像 不能解决问题或忍不住的,便开始出去找地方,成“临时夫妻”之美。摄制组真 他妈的是个自由世界,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加上又有大把赞助来 的钱,供兄弟姐妹们花,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有的男女主要演员,共戏不到三天 就找我说:“导演您白天让我们演夫妻,晚上却不安排我们睡一起,叫我们怎么 演出真实感?”他娘的你叫我怎样回答!   有的摄制组,在外景地的饭店住下第二天起,制片主任就不敢一早去敲门, 只能站在走廊上吹哨叫起床。因为他不知道,昨晚谁和谁睡到了一起,不知道哪 个房间是一男一女,或一男两女,更不敢叫导演的门,生怕撞见了不好说话。这 类事对于他来说最好不知道,知道了也管不了,搞不好戏砸了不说,单位主管还 得让他写情况,两头不是人。有的摄制组还出现了正、副导演为同一个女演员 “说戏”,而闹得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的风流案件。在摄制组里,“说戏” 一词,已经成为特指男女之间非正常行为的代名词。谁和谁不在了,大伙可以开 玩笑称是“说戏”去了,谁和谁关起门来时,自然肯定是在“说戏”。这里的谁 和谁专指一男一女。“说戏”算是中国影视界创造的最精彩的行话之一,这话既 直露又颇有风雅的成份,非常具体又显得含蓄,充份体现了同仁们对这类事的宽 容和体谅的态度,甚至细品起来,不但充满了赞许和羡慕,而且深藏哲理。你说 对不对?我是不是其中之一?这还用问!你看咱哥们儿哪部片子用过脸盘儿不靓 的小妞? (寄自美国) ◆              创  收                ·木船·   “开会了。”   姜院长用两个右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子又对院部李主任说道:“人都齐了么 ?”   “齐了。”   “那么开会,”姜院长干练地说。   “今天咱们医院各部门的负责人开个会,大家现在都知道,最近咱们医院效 益不好,这不是咱们一家,医大附属医院那几家也不好,什么原因呢?是我们医 疗水平不行,还是卫生防疫工作好,全市发病率低?都不是,原因是现在的江湖 郎中太多了,药店太多了,人们有点小病都不来医院了,买点药就算了;大病呢, 现在大多数工厂效益都不好,没有钱到我们这样的医院来治,都在本厂小卫生所 对付过去了,所以,效益才不好,但我们这个上千职工的医院也不能守着全市四 百万人饿死啊?所以今天招集大家来开会,商量一下怎么办?如何创收,大家都 说一说,出出主意,人多思路广嘛。”   姜院长话音一落,人们立刻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了,有的说政府应该取消个体 行医,有的说应该学习国外,没有医生的处方药店不能卖药,还有的说企业应该 给全体职工上医疗保险……   姜院长皱了皱眉:“大家说的都对,但是我们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呀?这是大 气候,大家说点实际的。”   沉默。   突然,总务部的钟主任站了起来:“我说两句,我打算为医院减轻点负担, 我承包咱们医院的太平房和食堂,每月上交医院一万元。”   老钟真是语出惊人!大家都楞了:老钟疯了?怎么承包那两个破地方?先说 食堂,现在的患者都是自己家属送饭,职工要么带饭盒,要么回家吃,要么病人 请,只有几个住宿的毕业大学生懒得做饭,才在那里吃,现在的食堂都快变仓库 了;再说太平间,阴森森的,除了放死人还能干什么?改冷藏库?做生意的谁把 货物放那里呀,多不吉利呀。   姜院长也摸不着头脑了:“老钟,怎么想的,说说看。”   老钟慢悠悠地说:“你们先说同不同意吧?然后我再说。”   姜院长看了看张书记和薛副院长,都点了点头。   老钟接着说了:“好了,你们都同意了,大家都看见了,那我就说说,咱们 这个医院啊,每个月大约有二十个左右患者病死,如果赶上冬天不下雪,夏天发 大水,病人一多,还要多点。我就琢磨:现在死人都讲究办丧事,办丧事都办酒 席,最少十桌,多的四五十桌,我准备每当有死人时,就和死者家属商量一下, 办丧事的酒席就在咱们医院办,一桌就算四百元,也不贵,一桌就能赚四百,那 么一个死人办丧事的酒席至少赚两千,一个月死二十人,就是四万,够一百人开 资的了。这是往少了算,如果往多了算,十几万也打不住。如果家属不同意,我 就拖着尸体不放,从社会上雇几个棒小伙子看着,再说了,咱的酒席也不贵,家 属也不用把尸体抬回家里,咱们在太平间专门准备一个单间供向遗体告别用,有 这些优惠,他们还不乐意?”   老钟说完,又慢悠悠地坐下,点上了一支烟,神态傲慢地看着这些所谓的知 识分子们,大家可是都呆住了:是呀,多好的主意呀,咱们怎么没有想到?   受老钟启发,会场一下活跃了,妇产科主任吴桂兰首先发言:“我们也想好 了,有孕妇来这里生小孩,一律剖腹产,产妇痛苦少,而且咱们还能收一份手术 费钱,还有,现在婚前有性行为的女孩子多,婚检搞得她们很痛苦,我们还准备 增加处女膜再造手术项目,技术难度是大了一点,但是我们有信心。”虽然吴主 任已经子孙满堂,但她还是为新娘和产妇的幸福想了很多,证明这个人还是毫无 私心的。   内科的赵主任也不甘示弱:“我们准备开个性病门诊,现在社会风气不好, 患性病的人多,大多数都去找江湖郎中治,我们是正经医院开的,患者肯定相信 我们,再说,得性病的人都有钱,咱们不妨多要点,就代替公安局执行罚款了。” 老赵说完,顽皮地笑了笑,尽管这种笑和他的年龄很不适合。   “是个好主意,但我们绝对不能乱收费,要为患者的利益考虑。”姜院长及 时地纠正了赵主任的错误。   出主意的人中,只有五官科牛主任的提案被否决了,他的提案是搞有奖看病, 并且要在报纸电台电视台打广告,叫“没事得病中大奖”,姜院长说太俗,各商 店都用过了,连屠宰场都搞有奖送猪,效果都不好,而且兄弟医院还得说咱们搞 不正当竞争。还涉及到公证什么的,像公证处这样的组织一搀和进来,事情太多, 还是钟主任的方法高出众人之上。   姜院长注意到,住院部夏主任和中医的杨主任没有吭声,姜院长说:“老夏, 你也说说。”老夏慢慢地说:“我说什么呀?就那几个病房楼,出不去进不来的。 刚才我想了,老钟承包太平间吃独食不对,病人分明是我们治死的么,怎么老钟 在那里收钱呢?”   老钟一听就火了:“夏大夫,这可是院长都同意的事了,你怎么这样说呢?”   姜院长一看不对,马上说:“二位,一会院委会商量你们的问题。杨主任, 该你了。”   中医的杨主任更是出人意料:“我本人把祖国传统医学中的李时珍、张仲景 等前辈的理论和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还有秦始皇、老聃、黄道婆、 释迦牟尼、孔子、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李嘉图、凯恩斯、萨特、叔 本华、希特勒、斯大林、贝利、玛丽莲·梦露、毕加索、猫王、方励之、达赖喇 嘛……等人的思想有机地结合起来,综合来研究一个人的思想、体质、精神状态、 特长、食欲、性欲……,研究出一个医疗方案,该方案能:   ‘在癌症病人发病一年之前,就能准确地预测出谁能得癌症!’    ~~~~~~~~~~~~~~~~~~~~~~~~~~   我把这个消息在报纸上一发布,中医科的病人是不愁的,尤其现在的老干部, 都怕死,那些人都可以提前一年住进咱们医院,而且一年以后再死也很正常的。”   老杨说完后,看了看钟主任又说:“老钟,到时候我把本市乃至全国该得癌 症的都事先弄到咱们这个医院来了,你可不能萝卜多了不洗泥呀,呵呵。”   老杨的一番话已经把大家都听傻了,当老杨和老钟说话时候,老钟连个“啊” 都说不出来了,老钟只知道用中国的传统方法,他不知道中国的很多东西是能和 整个人类社会文明有机结合起来使用的,而且威力更大。和老杨相比,老钟实在 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包子。   这时,大家都来恭维老杨,老杨不屑一顾地说:“算不了什么,这乃是雕虫 小技而已,目前本人正在与工业大学计算机学院的卢教授合作,他已经把我的理 论让他的研究生写成计算机程序,这种程序,只要输入个人资料,就可以知道他 (她)的上五百年和下五百年的整个身体状况,可以打印出这个人一生的病情预 报,古人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现在,经过气象学家的努力,不 测风云已经没有了,我的这个理论一出台,人的旦夕祸福也是可以预测的了。不 过,卢教授说,现在的计算机太慢了,用当今最先进的什么586、686来算, 也需要四年才能算出来一个人的结果,现在我和卢教授正在想办法,看看能不能 通过外交途径从美国进口一台超大型计算机。”   老杨说完这些后,大家连恭维都不会了。      兴头上的姜院长趁着杨主任发言的热气,又再鼓动大家:“大家谁还有好方 法,再谈谈。”   “我说两句,”工会的马主席站了起来,“我是工会的,业务上的事情不大 懂,但我总觉得这样做不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老钟和老杨的方案是把咱们 医院一千多职工救了,可容易让人误解,好像咱们存心要把病人治死似的。”   话音虽然不高,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其实在老马说这话之前,有很多聪 明的同志也想到这里了,只是觉得有所顾忌,没有说出来,经老马这么一捅,再 也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了。   “呵呵,”姜院长先乐了,“多虑了,多虑了,老马多虑了,看来今天我还 要给诸位再上一课,首先,人的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现象,我们作为医务工作者, 一定不要忘记毛主席的教诲: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怎么能把人治死呢?我们的 医院叫什么名字啊?‘人民医院’嘛,我们凡事都要为人民着想,为患者着想, 不但不能治死,而且还要治好,我们治好的病人多了,来看病的人就多了,来看 病的人多了,就难免有我们治疗不好的,就死掉了,这是一种必然,譬如说癌症, 爱滋病,我们是治不好的嘛。而且也是一种必然:来我们这里看病的人越多,死 的也就越多,这是天灾嘛,天灾,不是人祸。”   姜院长的话音一落,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掌声,大家被姜院长这么一说,那 种“人家死人我拿钱”的负罪心理立刻没有了,而且都感觉到,这个医院确实需 要姜院长这样的人来当领导,尽管一年前,姜院长就任时人们都不服气:政工干 部出身,不懂业务,光会说嘴。可当时卫生局范局长的话放在那里了:“你们医 院,挑来挑去,就是他了。”   现在,人们都佩服当初范局长的眼光了。   ……   院委会的会终于开完了,院委委员又回到了会场。   最后,姜院长代表医院决定:病人是经门诊部收入并住院的,住院后才死掉 的,因此,老钟承包太平间和食堂后,每个月除了要上交医院五千元外,还要各 给门诊部和住院部一万元做为奖金,姜院长接着说:“作为对老钟的补偿,如果 有不通事理死者家属中的流氓暴徒捣乱,医院全力支持你们,而且,公安局的胡 局长和我是老朋友,必要时候,请他们来,咱们用法律来制裁他们。同时,鉴于 老杨同志的理论对我院的贡献,老杨同志从即日起,任院长创收顾问,相当于副 院长级。”   ……   半年之后,医院红火起来了,大夫都很忙,拿刀的拿刀,举钳子的举钳子, 当然是手术刀和止血钳子。工会的老马因为年岁已高,被劝退休,百分之百开资, 安度晚年。老钟接替老马当了工会主席,不失时机地又组建了哀乐团,死人的时 候奏哀乐,不死人时到夜总会演奏创收。而老杨则被指定为姜院长的接班人。不 过,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就是最近被老杨预测患癌症的人实在太多了,有很多未 来的癌症患者都哭着闹着要安乐死,姜院长不得不出国去考查安乐死了。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集】∽∽∽∽∽∽∽∽∽∽∽∽∽∽∽∽∽∽∽∽∽∽∽∽∽∽∽∽∽∽ ◆              满月·细雨                ·司 静·                  一   天极晴。晴朗得让人慵倦而又淡淡地惆怅。   懒懒地一直拖着不愿去做功课,下午要讨论的商业案例,便只有在午餐时间 匆匆来读。学校大餐厅很像纽约的公共图书馆,高顶,繁杂的吊灯,大木桌,暗 暗的木板墙,四壁是些有钱人的油画,从各个角度,以不变的姿态盯视着就餐的 人们。开饭时间餐厅熙熙攘攘,闲时学生们成帮成伙地在这里看书,做功课,闲 聊。晚上经常有学生乐队或者别的活动来娱乐学生。我在这里看过一次学生政府 总统竞选的辩论。   餐厅里买得到各种风味的快餐,我却几乎总是吃中餐。似乎有种形成习惯的 习惯;吃过一次,用过一次的东西,以后就不愿去试别的。也许对我来说,这世 界已太复杂了;过多的选择,无数我不要知道的事不得不知道,知道是无意义的 信息,却为不知道而沮丧。或许是讨厌无意义的不定数,吃一个简单的三明治, 也要做十道选择;对做惯了分子生物实验,每一种试剂都不可以加错的人来说, 脑后面总有个声音在核实:“对吗?”每个选择,都是种折磨。“要Mayo”, “不要芥末”,“要泡黄瓜,不要洋葱,要西红柿……”   校园里有多处餐厅,我却几乎天天来这里。总是中餐。大厅里一样的景致, 不同的面孔。自己有时也不耐烦;上课前跟一个同学说,我认为破除习惯是个好 习惯。他从逻辑上证明我不对。我说,讲逻辑的那个人,在我后面坐着呢。他回 过头去,一个伯克利的分子生物学博士莫名其妙地冲他笑。   也许我只是喜欢中餐附送的那个签语饼。有时候签语很准,准得让人惴惴。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福禄寿禧97版”。有次一帮朋友去吃饭,一个男孩子看了 他的签语不解:“你有动人的笑颜和谜一样的风采。”我嘿嘿笑了不吭气,知道 他和邻座女孩子的命运就此错位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打开课本。取出彩笔,草草看过,草草划过。这个案例讲 的是一家软件公司准备推出运动器械的附加设施,锻练的人可以一边踩着模拟滑 雪板,一边观赏眼前景观的同步变幻,有种身临其境的新鲜感,不至于感到健身 无聊。这虽不是什么坏发明,但我却心生反感。我们的社会就是这么进步的:建 了房子,我们在室外便无法过冬。发明了计算机打印机,我们便有了无数的公文 要做。波音使我们和地球同步,却开始了时差颠三倒四的越洋奔波。为人类的健 康,我们发明了步行器,现在又有了大屏幕,计算机技术使视觉得到满足──殊 不知,这完美的“健身器”几千年几万年前我们愚昧的老祖先就已享有了,名叫 “大自然”。   在大街上路过“Bally’s”,看到里面成排的男女劲头十足地出汗, 总联想起笼子里踩着转轮,永远不停的老鼠。   但还是要认认真真地就这案例做市场战略分析。我看看表,马上两点了,不 要迟到。匆匆收起被我胡乱划了几道以示看过的教材,穿上外套,穿过一排排餐 桌,走向大门口。   以后我会知道(谢天谢地)这个产品并没有被市场接受。不过结局并没有让 我高兴。这家软件公司垄断了全美健身房,使锻练的人能一边出汗,一边观看他 们独家专营的特殊广告。   科学技术的进步使我们无处逃避。   我推开餐厅厚重的木门。阳光刺目,清凉的风让我想到“早春”。   一个尖尖的女声;我折回餐厅。   “中国杂技!五块一张!”                  二   晴归晴,夜却极冷。在演出厅外不远处停了车。走在校园阴暗的街道上,我 无意中抬起头,望见几乎完美的冷月。春节过去两星期了,却才第一次想起“元 宵节”。   春节过后打电话回去问候父母。他们说现在不太兴拜年了,有假了出去玩儿 的多了,今年春运还是很繁忙。问我怎么过的新年,我说,朋友一道去中国城吃 早茶,不过是在春节之后的周末。真正春节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照常上课。没 有合适的中国服装穿。想起朋友杰文,初一那天穿了在香港买的大褂,帅得象武 林高手。   “金龙杂技团”来自天津。我感到很亲切。演出开始前,我在入口处卖纪念 品的小摊前随意看看,却知道自己内心里已拿定了主意不空手走。健身球随处可 见;折扇太小家子气。一把油纸折伞艳而不俗,甚合我意。凯旋般扛了战利品进 了演出厅,寻一把折叠椅子坐下。   杂技很有新意。传统项目,编排紧凑而诙谐。后来听说是为迎合美国观众口 味编排的;倘在大陆,要更“民族风格”一些。不知是否也意味着编排“拖沓而 古板”些。车技,顶碗,柔术,举人,蹬技,功底深厚。   民族风味的节目如同乡愁的解药。我暗自庆幸;掌声与欢笑之中,我告诉自 己,心中那一点淡淡的惆怅,原来是节日勾起的乡愁。舞台上的翻滚跳跃让人眼 花缭乱;无数关于春节的人和景在记忆中浮起,让我欣慰。   灯光渐暗。下一个节目:顶技。   舞台中央是一张圆桌,桌中央一根两尺来高,茶碗粗的金属圆柱。一个女孩 子,穿了蓝色的紧身衣,衣上缀的无数银色亮片让人联想到海浪。她在桌子上立 了,再弯下腰,柔软的身体与手臂环绕在柱子上,静静地等待。   音乐开始。非常柔和舒缓的小提琴曲。灯光渐亮,她开始随了音乐,缓缓旋 转起来,如雕塑般沉静,又好似美人鱼,任水流载她漂流。女孩子身形完美,娴 静妩媚如诗。几周之后,她的腰身向右侧缓缓地弓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一只手臂 举起,另一只手臂着力,将身体慢慢倒立托起,好似美人鱼从幽暗的海底浮出水 面。   我屏住呼吸,为这高难的动作叫绝。她能把需要极大臂力的动作表现得这样 柔和,缓慢,优美。   音乐声中,她变幻着造型,一只手臂维持身体倒立,另一只手臂似不经意地 飘荡。她好像没有重量。   一个若有所思的小人鱼,飘荡在梦幻的清波之上,优雅而不无忧郁。她不时 把目光投向远方,倾听那个令她着迷的歌声,寻找那个将另她甘愿放弃一切,甘 愿承受心灵与肉体痛苦的呼唤。她的面容美丽而无邪;她对自己的迷人魅力却似 乎一无所知,专注地等待着她的王子,等待去奉献她的无限温柔。   画面,音乐与意境至美,将我融化。一种奇特的情感使我流泪。我想没有人 会在看杂技的时候流泪;我没有想到一次不经意的娱乐会如此触动我内心深处。 但生活又永远是难以预料的。我握紧双手,静静体味心中忽然涌起的情感的浪潮。   一种渴望,去珍爱这好似来自天国的美好与温柔。   一种渴望,去找寻和拥抱美好与温柔的爱。                  三   终于合上书。周围极静。细雨无声。没有暖气的蜂鸣;没有远处大道的车声, 连冰箱的压缩机,也恰在此时歇息一阵。   我把目光从红色的封面上移开,投向屋角。油纸花伞撑开在那里,好像在渐 渐习惯它的这处新的空间。房间的色调淡雅,除了这花伞,就数桌上那五朵白边、 淡紫色的郁金香色彩鲜亮了。   周围极静。郁金香没有香味。感官中便只有视觉,但就连眼前的影象也如梦 般不尽真切。   书名是“1968”。夏天逛旧书摊儿时25分拣来的,一直扔在汽车后箱 里。过了夏,秋,冬三季,有时开后箱时要向朋友抱歉:“很乱,”却从不想把 那一堆泛黄的故纸拿去回收。几天前去餐馆赴宴,早了二十分钟,朋友一个没到, 我又不想在月黑风高之夜在一个挺有鬼气的区域闲逛,便开了车后箱,翻拣一通, 似乎只有这本书可看。   开始了,就放不下。   1968。世界疯狂。越战。处于各种解体阶段的残尸。战争的无意义。人 群集体意识的荒谬。无法抑制的肉欲。反战和民权。谎言。家庭的解体。人的互 相抛弃。漂泊无着。命运的残酷。   惨绝人寰的Tet攻势。马丁路德金被刺。罗伯特肯尼迪被刺。芝加哥暴乱。   终结:女主人公放弃理想和那种没有约束,任由心灵与肉体本能驱使的生活 方式。她选择成为母亲,既抚慰自己无以名状的深重失落,又可以拴住另一颗仍 残存激情的心。   男主人公,历经战争,失去爱与童贞,被越南妓女传上性病,精神分裂,电 疗,父母遗弃,半工半读失败,被抢,被骗,被唾弃,最终在温暖的南方做了卖 唱的流浪汉。政府为他这个二十岁的残废军人供应镇静剂;他如穴居的鼠一般活 着。   他挣扎着。从到处是危险与死亡的越南丛林到马里兰州的精神病院。从精神 病院回到没有温暖、父母正在离异的家。他却总是与众不同的真诚。真诚得使人 心痛。是他疯狂,还是这世界疯狂?   在他的挣扎之中,你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泥土的雕塑般在生活的潮水中被一块 块剥蚀:理想,童贞,梦幻,情感,生活的能力。   残废军人的收入不够生活支出。他为继续读书,去donuts店上早上三 点的班。沸油把他的脸和手严重烫伤。“他哭泣,但不是为伤痛。‘为什么是我? ……我经历这么多倒霉的臭事,就为了这个?!’”   紧急处理过他的烫伤后,救护车送他去巴尔的摩。他发现止痛的吗啡使他连 水杯也端不住,于是又开始哭泣……他问(同事)凯莉一些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终于凯莉自己也开始抽泣,一半为他,一半为了肯尼迪被刺的消息。   那个时代。   他终于沦落为露宿街头的卖唱人。你看到他如机器一般地活着你就感到心痛。                  四   “如果连父母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把他抛弃,他的世界里也就不会存在什么可 以支撑他的结构了。除了沉沦外,又会有什么别的结局呢?”我想。   支撑一个人的结构。如同我们这些浪迹天涯的人,留在万里之外的那个说不 清,道不明的东西。一个网,在里面的时候,束缚得你要窒息;一旦全然挣脱出 来,又有种无所依托的失落。   失落,于是要重建。可是对于这多少万除了出人头地的梦想,少有别的准备 的漂流人来说,在内心里重建一个支柱,以支撑我们度过新大陆风风雨雨今后大 半生,又是谈何容易。   多少次我从中国城走过,看那几栋不中不西的建筑。典型的漂泊人的尴尬。 宗教是可以随身携带的;栽在他乡的土壤,一样存活。但我们没有宗教:怀旧思 乡,成长的文化氛围又岂是可以复制一个,随身带走的?   但无根的感觉又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只是我们太轻易地让忧伤与孤寂把它淹 没。   (似乎有谁说过:树知道它夜夜的归宿;但狼行旷野,方是夜的主宰,夜的 精灵。)   四周很静。静得让我想问自己:生命中那样多的夜晚,每一个都是这样长吗? 进而诧异:倏忽之间,我竟已度过了那样多的夜晚了。   但属于我的,又还有那么多个夜晚。它们将以我无法预料的方式,一个一个 地来临。   我注视那五朵郁金香。过去从没有认真喜欢过花:过于鲜亮的色彩便是俗艳, 没有亮丽的色彩又岂有观赏的必要。   其实我常常很怕想到花谢的无奈。我不去寻那不快,便少买花。或者只不时 地为买花而买花。   今夜难平的心绪却使我注视这五朵淡紫色、镶白边的郁金香,使我发现一种 宁静和温柔的力量。   世界纷乱,今夕如故。拿起书,读进去:生命,爱,激情,暴力,死亡,终 结。当最后一个字不可避免地来到,你解脱了,你说,啊,这真是一本好书,那 真是一个何等疯狂的年代。你庆幸:“过去”是悲剧发生的背景,“现在”是一 切流离的终结。   你希望如此,或者你希望这一次这种幻象成真。   我知道“这一次”并不会成为例外。我们的无数通讯卫星每日忠实地向我们 的星球撒播着010101(如天国的雨),再由高科技把它译成种族仇杀,人 对人的暴力,人对自然的暴力。“现在”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坐标点;它可以与 过去所有的瞬间一样的荒谬,一样的残酷,一样的没有终结。   静夜中,我发现自己张开了怀抱,任一种温柔的感觉透过郁金香绚烂的影象 注入我。   我知道,无数的问题将如雾般萦绕不去。没有定义,无声无形,如幽灵般忽 来忽去;又真实如一种滋味,一种气息,一种情绪。   夜极静;时间没有了方向。   若漂泊是注定的命运,我愿不论何时,都去为小小的居处,寻几朵鲜花。再 平淡也罢,再俗艳也罢。花将谢,生命并非永恒,我们拥有现在。 3-3-1999 (寄自美国) ◆               电影院                ·云中山人·                  一         电影院是城市的作案现场         凶杀强奸赌博偷盗总不留痕迹         男人女人老人小人都嬉皮笑脸         装着什么也没干         可出来以后却神色慌张         象被通缉的逃犯         匆匆戴上面具躲进生活         深恐背后会有黑枪         射来真诚的子弹         穿透毫无准备的胸膛                  二         电影院里夜与昼是厮混的情人         白天躺在黑夜的怀里         黑夜扎进白天的裙里         中午揭发了晚上的玫瑰梦         晚上窥探中午的日光浴         于是所有的瞳孔变成白色         座位上坐满莫名其妙的爱情         像熄灯后那块晾不干看不透的白布                  三         电影院里有台急速旋转的电锯         时间是锯齿,文明是锯末         深邃的双眼就是插座         亿年前的哭泣和亿年后的狂欢         散乱地堆在一起         那些不幸的猿就进化成机器人         还戴着闪光的螺母戒指         智能机器人越发智能         演变成会抛媚眼的灵长类         只是看了喜剧就哭见到悲剧就笑 (寄自中国大陆) ◆               大风雪                ·宋禹甯·         我想站起来         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坐了回去         我想找一个可以任性的理由         却只能一动不动地候在原地         让我快乐一些吧         或者告诉我最后的结局         给我一些梦的动力吧         或者让他的预言验证于时间里         我看见远方的乌云         一点一点地累积         我感觉一场大风雪         在空气中策划蕴酿         迎面而来的风         夹着无影的落花         让我无法正常地呼吸         我打开了一把雨伞         在被地平线包围的空间中         显得有些滑稽         让我快乐一些吧         或者告诉我最后的结局         给我一些梦的动力吧         或者让他的预言验证于时间里         是我错了         如果可以让时间倒流         我会毫无任何犹豫         是我错了         我赤裸地跪在风雪中         等待着你的叹息         你的叹息         (99初春) ◆               泥土味                ·阿 待·   故事发生在一九八三年的秋季,中国的改革开放正在起步。里德先生是美国 人,人类学家,他的专业领域是东亚文化。虽然刚刚三十岁,已是副教授了。这 次的中国之行,他决定要广泛地接触民间,以切身领会“东亚文化”。当然,日 本、韩国他是去过的。不用说,多么优雅,多么含蓄的文明呀。但日、韩文化的 渊源在中国。前两次到中国只是几天的逗留,参观了南京、西安、北京、洛阳几 处的历史博物馆,还要参加会议和进行学术交流。博物馆是好的,特别是西安附 近那举世无双的秦兵马俑和北京郊区的明十三陵。长城就更别提了,真是令人难 以置信的灿烂辉煌的古代文明!不过里德先生正在撰写一本关于传统农业文明对 普通现代中国人的影响的书。他想要了解一般中国人的状况。这也是逼出来的。 虽然他已是副教授,但不进则退,如同站在激流中似的。美国学术界竞争之激烈 逼得他非不断地拿出新东西来。   埃及他是没有去过,不敢妄言。希腊他去过。那爱琴海边的古神庙多么富有 诗意,多么壮观。可是在当年雅典与斯巴达鏖战过的沙场,那智慧与勇敢民族的 后裔,如今哪里去了?象奥林匹斯山上的火焰几年一度地被取走,逐渐燃遍全球, 希腊文明难道也从亚历山大征服之日起便渐渐地散向四方,起先由罗马文化所承 继,后来又由基督教文明取而代之了吗?古希腊的痕迹,除了残破的建筑外,在 民间已几乎找不到了。然而在中国,就在离秦兵马俑不远的乡村,人们还睡在古 老的土炕上。人们还穿着用麻线和棉布纳成的鞋。不要说人们脸上的轮廓,就连 表情都与二千年前的秦俑一样哪。这是中国文化的独一无二之处。而里德先生的 书,就是要写这些。里德的旅行打算从南方开始。因为听说中国南北差距颇大, 只有两方都走过,才算真正到过中国。里德对这次中国之行很有信心,也很兴奋。 他的第一站是南方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由于某个碰巧的原因,他与这个城市一 所高等院校的副校长有了学术上的联系。这次便在副校长的邀请下,来到大学作 几天的访问。双方互相增益。   下了飞机,里德先生被派来的大学外事办副主任兼翻译吴明接走了。汽车停 在一座二层楼的公寓前边,这是为他安排的住处──这所大学的专家楼。楼下有 餐厅,供应中国饭菜,如果需要,餐厅也有供应西菜的机动性。里德对自己说, 不要忘记这次来的目的是接触民间。也许民间的生活差一些,他还是决定要争取 与普通中国人一起生活生活,拿到第一手材料。在公寓以外的地方留宿过夜是不 被允许的,但关于吃饭的问题,却没有明确的限制。   两天之后,里德先生与吴明已成了好朋友。据吴明自己说,他最可以代表民 间和当代中国人。首先,他说,他出生于革命干部家庭,文革中父母被林彪、江 青手下的造反派狠狠整斗过,他自己也颇受连累。父亲原是农村的贫农,后来追 随毛泽东闹革命,参加了共产党。父母这一辈代表着觉醒了的旧中国劳动人民, 虽然成为高级干部,却依然保留着农民阶层的本份,保留着“泥土味”。   “泥土味”!好极了。里德感到“泥土味”这三个字真是再恰到好处不过了。 他正是为了尝尝“泥土味”而来的呀。吴明是他父母的后代,自然这“泥土味” 便也传给了他。其次,吴明说,他自己本人,文革前是中学生,文革初参加了红 卫兵,文革中下放到农村。后来参了军,复员后当了工人。文革后考上大学,毕 业后留校工作。他是经过奋斗,才一步一步地升到了今天的位置。吴明当然没有 告诉里德,无论是他的参军,还是他的进大学,还是他的外事办副主任的位置, 都与他那“泥土味”父母的来头有关。其实他自己从来不爱炫耀父母的地位和家 庭背景。同事们的尊敬,领导的器重,看来都得归于他自己出众的才干和能力。 他要是自己没本事,谁会提拔他?唉,这些,与老外是说不清的,他们无法理解。 因此,根本就别提。   言归正传,从吴明的经历来看,中国最基本的大众成份他几乎都沾了边── 工、农、兵、知识分子。所以吴明才说自己最可以代表当代中国人。里德先生非 常庆幸自己认识了吴明。而吴明,在半年前出国访问的名额被别人──一个比他 更有来头的人,抢占了去以后,便一直为他的未了心愿煞费苦心地寻找适当的时 机和人缘,自然很愿意与里德这个“老外”进一步结交罗。   所以就有了吴明请里德吃便饭的故事。   “请随便,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吴明招呼里德坐下。   “喝酒!”   他举起一瓶新开的老酒,往里德面前的酒杯里斟,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的妻?”里德有礼貌地问。   “她不喝酒。”吴明回答得干脆。   “嗯,这是什么酒?”里德品了一品,问道。   “这是老酒,”吴明说,“是当地的特产,大米酿的。”   “大米酿的?好!好!”里德连连称赞。   虽然那酒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味,但毕竟是酒。爱喝酒的人是不那么介意怪味 的,只要那怪味不压住酒精的味儿就行。吴明举起新购置的塑料仿象牙筷,往里 德的碗里挟进一块妻子刚端上桌的热气腾腾的“蛋炒螃蟹”。   里德用筷子笨拙地夹起一片鲜黄的炒蛋,放进嘴里嚼着。   “嗯,好吃,好吃。”他对着吴明腼腆的妻,用中文说着。象这样简单的用 语他还是会说几句的。   螃蟹是带壳的,虽剁成了块状,那坚硬的蟹壳却是攻克不破的。所以里德只 能尝尝蟹壳外围的炒蛋。   由于里德先生是到民间来体验生活的,事先说好不要大事张罗。吴明深知这 种知识分子老外的“廉洁”,吩咐妻子只做三菜一汤,道地的日常饭菜。   “当然比平时的水准要稍高一些,”他又补充说。   于是吴明的妻便遵照丈夫的指示,颇有些为难地张罗起来。她不是不知道蟹 壳坚硬难攻,只是她想,既要家常便饭,又要水准稍高,那么这蛋炒螃蟹便最符 合要求。这虽不是什么大菜,但平时他们并不天天有螃蟹吃。象这样的烹制螃蟹, 在大饭店里是没有的,也算是她的巧媳妇手艺吧。尽管她谦虚持重,却不愿错过 在洋人面前露一手的机会。   桌上的另几道菜是“白菜炒豆腐”、“红烧猪蹄”、“金针香菇馄饨汤”。 除此之外,在桌子的另一端的角落里,一个小搪瓷碟里盛着几条从罐头里挟出来 的“豆豉鲮鱼”。因为这是吴明夫妇那宝贝独生子最喜爱的、不吃便咽不下饭的 菜,所以今天尽管有贵宾光临,那干瘪瘪、黑黝黝的豆豉鲮鱼还是摆上了桌。反 正是家常便饭,贵宾又是来体验生活的嘛。只是吴明的妻在心里愿望着洋客人对 这小碟不要发生太大的兴趣。倒不是害怕将儿子的菜抢了,而是那豆豉中时而掺 杂着的砂土恐怕会使主人和客人都难堪。儿子只是吃鱼,从不吃豆豉的。而洋客 人就难说了。不过此刻,洋客人被面前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弄花了眼,并没有留 意到饭桌对面的那个小搪瓷碟子。   其实这道地的民间风味在里德这位人道主义加野生动物保护者的眼里看来, 真有一些太残忍了。螃蟹被连皮带壳地剁成块!他不能想象那几只倒霉的海洋生 物所经受的酷刑。而红烧过的猪蹄,则栩栩如生地令他想起蹬着高跟鞋,又特爱 穿酱色长统丝袜的系办公室秘书乔安娜的那双胖脚。里德想要收敛住自己的胡思 乱想,便极力搜寻起不那么容易使人产生狂野联想的菜肴来。白菜豆腐是好的, 一清二白,没有什么可让人去发挥想象的,只是吃起来似乎太素淡乏味了一些。 馄饨汤在美国的中国餐馆很普遍,只是里面没有那么多看上去很倒胃口的棕黄色 草本植物。   “那是什么?”里德指着远远的在饭桌另一端的小搪瓷碟子问道。   吴明告诉他,那是一种腌制过的鱼。   鱼?里德先生便想尝尝那腌制过的鱼。虽然鱼和螃蟹都是海洋生物,但对里 德来说,鱼是可以接受的,就象一般西方人可以接受牛肉,而不可以接受狗肉一 样。其中之缘由谁也说不清。也许是因为“狗是人类最要好的朋友”,不忍心将 “最要好的朋友”当做食物吧。吃着牛肉的时候是不会产生联想的,也不会受良 心谴责,虽然当牛活着的时候,它们是那么善良忠厚。   里德对鱼的显然兴趣却没有招来好客的吴明的殷勤反应。他有点纳闷。他想 要吃鱼的欲望因吴明的冷淡反而更加迫切了。可是难办。一是太远,要有人递。 美国人是决不会在作客时有失体统地起身越桌拿菜的。想吃什么便说,菜便象接 力棒似的传递过来。可是才开饭不久,里德面前的几条道菜和汤都还未动,他觉 得不好开口去要那偏远的一小碟鱼。二是看来真要吃,只有一整条地挟起来,象 吴明的儿子那样。可是里德的掌筷技术还不允许他有如此的野心。再说,鱼虽不 大,但一整条地放进嘴里咬下一口,毕竟与他所受过的教养有违。他低头习惯性 地看了看饭碗的两边──没有刀叉。他仿佛恍然大悟,谁叫这是道地的中国民间 晚餐呢。   这时他抬头瞧见那男孩挟起一条黑鱼,把它放在自己碗中的米饭上。他并没 有急着去吃,而是摆晃着小脑袋,乐呵呵地瞧着躺在米饭上面服服帖帖的鱼。这 使里德想起小时候在他爷爷的农庄上见到的那只专捉老鼠的大猫。他还清楚地记 得那只猫的名字叫山姆。山姆总是先要把猎物好好地端详一番,玩耍一番,然后 才吃下去。   “请喝汤。”吴明的话声将里德的注意力移开了。   “噢,噢。”里德忙用汤匙往大汤碗里一捞,模仿着吴明的动作。可他并没 有象吴明那样轻而易举地捞到两个大馄饨。里德只捞到一根棕黄色的草本植物和 两朵葱花。吴明忙将自己手中的汤匙顺势一拐,两个大馄饨便滑进里德碗里。   “喝酒,干杯!”吴明举起酒杯。   于是他们干了杯。吴明又往两个酒杯里斟酒。   吴明一边斟酒,一边想,出国的事不好在第一次请洋客人吃饭时就提出,这 样未免太露骨了。可是也不能白请,总得给老外留下个知识渊博的好印象,给正 式提出打下基础。   “我们中华民族对吃是很讲究的,”吴明说。   “菜不但要好吃,还要好看。”他用假象牙筷示意摆在红烧猪蹄旁边的几片 切成齿轮形状的胡萝卜。   “据说,马可波罗来中国时学去了很多烹调技艺。据说,意大利比萨饼和意 大利面条都是马可波罗从中国传去西方的。”   说着,吴明朝早已看中的一块酱色的、油光闪亮的猪蹄挟下去。   里德的脑海里出现了乔安娜的肥脚。但只是一瞬,他很快抑制了自己的胡想, 回到饭桌的现实中。刚才谈到什么了?中国菜,对。   “我认为东方人的饮食结构比西方人的要好,”里德说。   “从营养学的角度来看,人体所需要的基本养分从谷类、菜类、豆类中都可 以得到。东方人就是以谷类、菜类和豆类为主食,肉类仅仅作辅。”   说到这里,里德的目光尴尬地落在吴明筷间的猪蹄上。不过他马上收回了眼 光,对,他所谈的是一般情况,吴明的猪蹄么,应该是例外吧。可是又不对,如 果是例外,他今天来的目的又是什么?不是要体验一般的民生吗?想到这里,里 德象咬住了舌头似的,不响了。   吴明深有所悟地点着头,“肉类作辅”,真不错。虽然平时每天都有点荤腥, 但主食还不是大米和蔬菜?要是有办法,谁不想天天大鱼大肉。不过比起乡下的 农民,他的生活要好得多得多了。不用说农民,就说他们学校看门的老李,每天 早上一根油条配二碗稀饭。他们才是连谷类、菜类、豆类都吃不饱呢。   里德见吴明点头,方才振作起来,便继续他的话题。   “肉类是一种奢侈,不,可以说是一种堕落。古人类吃肉,是由于环境所限。 现代人吃肉,则是现代文明对人类惰性和享乐主义的妥协。严格地说,是人类的 自我毁灭,是人类走向灭亡的一步。”   说着,他象要和肉作一决断似的,挟起一片豆腐放进嘴里。   “当然,肉类作为辅食是可以的,甚至是必要的。”尝了豆腐的平淡之后, 他又补充说,仿佛要纠正刚才的偏激。同时更重要的是,为吴明对猪蹄的垂青和 他自己对牛排的一贯钟爱来个公正的、不偏不倚的判决。他以为,不能因为自己 是野生动物保护者,便对肉类一概否定。   吴明嚼着猪蹄的嘴努力应和着里德极为客观的评论。但由于蹄中一根筋太顽 强坚韧,他只好借助于手。牙齿、嘴唇和手指同心协力地拉扯起来,要征服那将 人类送向自我毁灭,但又不能一概否定的猪蹄。这时的吴明,看上去真有点象千 年古庙中呲牙裂嘴的金刚。里德先生感到神魂颠倒起来。他不是在现代生活里看 到了中国传统精神吗?那古老悠久的文化仍然反映在当代中国人的脸上呀。当然 吴明在饭桌上,特别是在客人面前露出金刚的表情,似乎有些太过份。尽管令人 思古,还是不雅的。为了不使吴明难堪,也不使他自己倒胃口,里德很懂世故地 将目光调开,继续他的谈话。   “以谷类、菜类、豆类为主的饮食结构,也就是以植物,而不是以动物为主 的饮食结构,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是更令人接受的。因为植物在进化的旅程中毕 竟离我们很远,而动物则与我们很近。吃肉使我们有着吃同类的犯罪感。”   说到这里,里德觉得自己太离谱了。好在吴明这唯一能听懂他的语言的听众 正陶醉在猪蹄里。   “对不起,你说什么?”吴明大梦初醒似地问道。   里德赶紧提高嗓门说:   “无论从生理学还是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植物更接近大自然。因为植物直接 从大地母亲的身体上长出来,带着浓烈的大地母亲的泥土味。”   对,泥土味,里德对“泥土味”这三个字不知为什么特别钟爱,因此很高兴 自己用上了它们。   “动物则不然,”里德继续说,“它们是物质转换的产物,与大地已有了距 离。它们带着粪便的气味。”   说到粪便,里德顿了一顿。   “对不起,”他道歉。   看到听众并不介意,他便一古脑儿说完了他的理论:   “从生理上来说,人类从植物中直接汲取大地的营养;从心理上来说,人类 又从植物中感到大地母亲的接近。”   说到大地母亲,里德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吴明妻子那对线条平缓的、 东方女性柔和的乳房上。这时正在专心吃豆豉鲮鱼的男孩无意中抬头看了他一下, 里德立刻对他一笑。那男孩又低头吃他的鱼去了。吴明的妻不知怎地忽然脸红了 起来。   “菜做得不好,家常便饭,随便吃。”她说,眼睛没有看他。   这时那独生子吃完了他的鱼,从座位上直起身子。   “妈,我要吃螃蟹,”他说。   他举起对他来说有点过长的筷子,向摆在里德面前的蛋炒螃蟹瞄准下去,看 上去有点象古代神话中脚踩火轮,有时也手持三叉戟的哪吒。刚才吴明的金刚之 面,此刻男孩的哪吒之举,使里德不禁感到自己完全置身于一个不衰的伟大文明 中了。   “小强!”吴明的妻训斥着男孩,抱歉地向洋客人一笑。   里德先生洒脱大方地用他大猩猩似的毛手将那一碟依然可观的蛋炒螃蟹捧起, 递到小强的面前。   “请吃,”他用中文说。   小强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他们没有反对,他便尽 兴地吃起来了。   吴明的妻好客地将红烧猪蹄推到里德近前,弥补那蛋炒螃蟹的空缺。依此类 推,那碟豆豉鲮鱼便不知不觉地被推到了离里德仅仅一筷之远的地方了。里德见 碟子里已没有了鱼,只有一些比没有碾碎的黑胡椒略大点的东西。他仍不死心, 决定非得尝一尝不可。这回他没有发问,也没有等待邀请,便自作主张地、颇费 了点周折地挟起了一粒放进嘴里。他从没吃过这种味儿,有点咸咸的,同时还有 一股说不出来的、余味无穷的香。他想再吃一些,但用筷子钳那小不点儿实在太 费事。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一古脑儿地舀了一汤匙放进自己的碗里,也象小 强那样地,先仔细地看看,再吃。   “你大概从没吃过豆豉吧?”吴明问道。   既然老外已经不请自便地吃起了豆豉,吴明也只好顺水推舟,随他去了。只 是,他还得乘机露两手他的渊博学问。   “你管它叫做什么?”里德很感兴趣地问。   “豆豉,”吴明说。   “豆起,”里德说。   “豆──尺──”小强抢着纠正。   “豆──起──”里德很认真地模仿。   小强破口大笑。吴明的妻也忍不住掩起自己的嘴来。吴明忙替洋客人解围。   “不错,不错。你能将这个难发的音说成这样就很难得了。”   他又接着说:   “豆豉是黄豆经过特别加工腌制而来。我们的祖先早在几千年前就懂得了怎 样做豆豉。”   不知是由于吴明英语口语不够地道,还是由于两杯老酒对里德的作用,谈话 开始有点没谱了。   “你们现在还在吃几千年前留下来的东西!”里德肃然起敬地说。   “对,几千年!哈哈哈……”   吴明显然是听力不过关,要不就是也象里德一样地被老酒作用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一块大笑起来。在笑声中,里德仍然没有忘记把他的“豆起”送进嘴里。 吴明的妻不知道他们笑的是什么,看看丈夫,又看看洋客人。   晚餐已接近尾声,桌上颇有些杯盘狼籍的样子。吴明的妻正在思忖着到厨房 去烧点开水,泡点热茶。   “哎哟!”里德忽然叫道。   他的洋脸痛苦地、但仍然不失体统地扭曲着。   “怎么了?”吴明紧张地问。   “怕不是吃到砂子了。”   吴明的妻用胳膊肘将丈夫一捅,很有女性直觉地提醒丈夫。   “你早该将那碟豆豉挪开。”她嘀咕着,埋怨丈夫。   然而里德先生却不响了。他收拢了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嚼着残饭,也不 将砂粒吐出来。后来他索性闭上双眼,仿佛在潜心地琢磨和享受着什么。吴明和 他的妻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里德先生终于睁开了眼。他望着有点不知所措的吴明夫妇,神秘 地、宽容地一笑。   “我尝到了‘泥土味’。”他说。 一九九零年九月七日 美国圣巴巴拉 【网里乾坤】∽∽∽∽∽∽∽∽∽∽∽∽∽∽∽∽∽∽∽∽∽∽∽∽∽∽∽∽∽ ◆         一 管 之 见 观 扶 桑 (上)                ·乐 平·     十六年前的秋天,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时,并没有多少到了国外的感觉。 置身于东京街头,看着店铺招牌上那大块大块的汉字的确十分意外,人群也全是 黑发黄肤,全无红毛碧眼。虽然来之前见到过几个日本人,也集训了半年的日文, 日常的会话和简单的文献都可以懂,但是一旦身临其境,却简直难以相信这是到 了另一个国度:第一印象之中似曾相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那以后断断续续地在 扶桑国呆了十来年,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一长,接触到的事物稍加多了,看到的不 同点也多起来,逐渐开始抱起一些疑问。日本和我国的关系果真可以用一衣带水、 同文同种来概括么?日本的文化是中国的一个亚流么?日本的文化里有可取可学 之处么?日本为什么会走上军国主义的路、为什么至今对于过去的侵略不肯谢罪? 日本能够长久地与我国和平贸易么?这些问题在心头纠缠了多年,至今可以说依 然不甚了了。但是多年许许多多杂乱的想法也该整理整理了,于是写成这篇随笔, 作为我的一管之见,就教于大方。              一、风雨滂沱岛三千   谈日本离不开樱花,离不开富士山,离不开地震火山,离不开台风。日本人 有感情细腻、长于忍受和顺应的一面,有进取的一面、焦躁的一面,有长于合作 的一面,这些特点或许与自然地理的特征有所关联吧。   每年三月底到五月初,太平洋西岸的暖风从琉球群岛的最南端一直吹拂到北 海道的最北端,三千余公里的岛弧上樱花接踵开放,烂漫的花毯,恰似一条前线 渐渐北上。樱花开过之后,紧接着就是映山红沿着前线铺地而过,列岛上迎来一 片片的新绿。秋天,十月中旬到十二月上旬,西伯利亚头一阵寒风到来之前,科 斯莫斯(菊科)紫黄红绿,沿着春天樱花走过的路径反方向南下。跟着又有满山 的红叶,缓缓地将列岛洗染一遍。生活在这千变万化的自然环境的人们对自然景 色以及由景色所引发的情调具有丰富细微的感受性,并不难想象得到。这种细腻 的感受性从《万叶集》(注1)、《源氏物语》(注2)、《蜻蛉日记》(注3) 等古典文学作品中随处可以看到,从当代的电视连续剧《阿信》和《第一百零一 次求婚》等作品中也可见一斑。   血气方刚的日本人常常提到,人生应当像樱花那样盛开一次。樱花怒放的盛 景和落红飞渡的凄惨之境,前前后后出现在十天之内,既使人们容易领悟和接受 “诸行无常,盛者必衰”的哲理,也使追赶花季的人们容易形成急于求成、焦躁 气短的性格,这也不难想象。   春天樱花盛开和秋天枫叶红染的前后,每年都注定有几次台风横扫扶桑列岛, 台风携带着大量的雨水,倾注在陡峻连绵的山脉当中,汇集在短促的河流之内, 顿失滔滔、一泻而下,多少房屋、多少粮田一日之内没于滚滚洪水之中。然而台 风一过,一切就好像梦幻一样:蓝天是晴空万里,白云是丝丝如绢。生活又可以 回复往日的节奏。昨天还是红叶烂漫,今天却是狂风怒涛;昨天是洪水滔滔,今 天又迎得蓝天白云,让人想到居民性格上的忍受和顺应这一面的形成与节令变化 的关系。对于不可抗拒的力量,只要一味地忍受、等待,不久后自然要回到往日 的平静。   1995年1月17日临晨,在短短的22秒钟之内,10来公里的高架公 路突然倒塌,40多万来座房屋毁于一个昼夜,6000多人死于非命,6万多 人无家可归,被安排在政府设置的3万座临时救济房里,这就是著名的阪神地震。 日本这条岛弧,地学上处于太平洋板块和欧亚大陆板块的交界之处,大规模的地 震连年不断,阪神地震这种规模的地震,平均每十年就有一次。   火山遍布日本全国,南端鹿儿岛的樱岛、熊本的阿苏山、长崎的云仙岳、中 部地区信州附近的烧岳、东北的磐梯山、北海道的昭和新山等等活火山至今依然 在喷灰、喷汽。还有许多像富士山这样的休火山虽然暂时没有活动,但是什么时 候喷火谁都说不准。一旦爆发起来,就是千万座房屋遭灾。   不管是台风还是地震、火山,一旦遭灾,现代化以前的复旧活动不是一户两 户的力量可以单独完成的。左邻右舍长期的互相依存,互相合作的关系,使日本 人懂得和为贵的哲理,形成了互相合作的传统习惯。这种习惯对于日本走完现代 化的路程,起着不可估量的积极作用。需要提到的是,日本人团体合作的精神的 形成,与村庄式农业经营的发展也是有联系的,笔者并不是想说,没有恶劣的自 然环境,就不可能形成集体精神。              二、攻玉之石在他山   公元前二百年左右的一段时期,正当中华大地上出现秦汉统一政权时,扶桑 列岛开始告别持续了一万多年的新石器时代。这段时期之前的出土文物,除了石 器就是精巧程度不同的绳纹土陶和男女偶像,遗迹多为祭祀日月、风雨、山川、 星辰的场所,农耕的迹象极少;这段时期之后的出土文物,却突然出现大量精致 的铁兵器和农林工具,土陶的特征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农耕的迹象空前增多。 这个铜矿资源丰富的岛弧国,实际上跨越青铜器直接进入了铁器时代。由于没有 发现任何被征服的痕迹,表明在这个时期,日本自主地开始了经由朝鲜半岛吸收 大陆文化成果的历程。   公元前一世纪班固的《汉书·地理志》中:“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 以岁时来献见云。”关于日本仅有的这一句是最早的文字记载。约三百多年之后, 晋人陈寿在《三国志·魏志·倭》(日本称作《魏志倭人传》)用了两千多字记 述了这个“带方东南大海之中,依山岛为国邑”的国度。当时日本还没有文字, 因此该文是关于日本的最早的文献。这三百多年间日本与汉朝的来往在五世纪范 晔、司马彪的《后汉书》有一段独特的记载:“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 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倭国之极南界也。光武赐以印绶。安帝永初元 年(公元107年),倭国王帅升等献生口百六十人,愿请见。”十八世纪末期, 西南部福冈市博多湾的农民在志贺岛清理引水渠的时候发现了一颗刻有“汉委奴 国王”的金印,一般认为这颗金印正是光武帝刘秀所赐。看得出来,没有统一之 前,日本的一些小国与汉朝的交往是以从属国身份出现的。   关于三世纪的日本,《魏志倭人传》有这样记载:   “差有田地,耕田犹不足食,亦南北市籴。”   “好捕鱼鳆,水无深浅,皆沈没取之。”   “男子无大小皆黥面文身。”   “今倭水人好沈没捕鱼蛤,文身亦以厌大鱼水禽,后稍以为饰。”   “倭地温暖,冬夏食生菜,皆徒跣。”   “其风俗不淫,男子皆露〔纟介〕,以木绵招头。其衣横幅,但结束相连, 略无缝。妇人被发屈〔纟介〕,作衣如单被,穿其中央,贯头衣之。”   “妇人不淫,不妒忌。不盗窃,少诤讼。其犯法,轻者没其妻子,重者灭其 门户。及宗族尊卑,各有差序,足相臣服。”   “其国本亦以男子为王,住七八十年,倭国乱,相攻伐历年,乃共立一女子 为王,名曰卑弥呼,事鬼道,能惑众,年已长大,无夫婿。”   虽然当时日本人沉水捕鱼的技术高超,令人咋舌;民风纯朴,没有强盗小偷; 治安机构执法严厉,相互之间少有争执;但是接受农业文明已经有数百年时间, 仍然存在耕田不足食的现象。   四世纪到八世纪,日本经历了大力从大陆吸收儒教、道教、佛教文化的过程。 同时,国家的统一和民族思想的形成也在这一时期。五世纪末出现第一个统一了 列岛一大半领土的政权。在统一政权没有完全确立之前,已经成为了欧亚大陆东 北角的一个军事强国,实力超过了经济和文化的老师朝鲜南部,并出兵攻占过。 吉林省集安市的通沟,保存有当时高句丽国的好太王碑。该碑建成于414年, 在高六米的石柱四面上,用了约1800字,记载了好太王的功绩。据该碑的铭 文记载,公元391年以后,倭军渡海攻破南方的百残(=百济)、新罗两国, 收为臣民,一直到404年高句丽的好太王率兵全面击溃倭军,他们才撤离朝鲜 半岛。   “朝鲜战争”失败以后,为了保持外交和军事上的优势,从5世纪初开始接 近一百年间,各地方政权分别派出高层人物到南朝宋国朝贡、学习。   统一后的日本,一方面积极吸收大陆的文明成果,将外来的文化溶入本土文 化之中,另一方面又尽力地保持政治上独立自主。比如隋炀帝大业三年(公元6 07年),日本有史以来最积极的接受大陆文化、影响也最大的圣德太子(=多 利思比孤,公元574-622)遣使小野妹子领僧侣赴隋学佛法时所带的国书 里就有:“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炀帝看了以后大为不悦, 对自己的外交大臣(鸿胪卿)说道:“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隋书· 列传·东夷》)。   中华帝国国运的衰微,又促成了日本的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从社会、经 济、文化、军事、政治等各个方面引进西欧文明,修好列强,迅速成为东方的大 国。可以说,日本每次强大的过程,都是和积极引进先进的社会制度,虚心向外 族学习分不开的。                                (待续)   注: *1:《万叶集》:收集“和诗”四千余篇,形成于七世纪到八世纪,文学地位    相当于我国的《诗经》。正统的说法认为是日本天皇家人所作,但有人考    据认为,和我国的《诗经》一样,属于民间作品。是爱情诗的集大成,其    整理工作可能经由日本皇家之手。 *2:《源氏物语》:松散小说,细腻地描写贵族家庭生活,作者紫式部。成书    于十一世纪初期。 *3:《蜻蛉日记》:日记文学,细致描写一妻多夫,一夫多妻混合婚姻时代妇    女矛盾重重的心理。作者为藤原道纲的母亲。成书于十世纪中后期。 (1999年5月于扶桑日落博多城) ◆             “风水”留洋                ·泽熙·   和中国传统的主流文化相比,“风水”当属支流,节枝于道教道学之外,杂 以阴阳,五行,八卦等学,时而被斥之为迷信。然而,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 这个具有二千年以上残存的古老习俗竟在西方各国“风光”起来。西方的大刊小 报多有报导,而且有增无减。“风水”留西洋,福兮祸兮?听听西方人怎么讲。              一、“部份是迷信”   早在八十年代中,“风水”开始正式步入西方。当时,西方人基本认为它是 东方人的迷信。例如,1987年10月14日英国《金融时报》上的一篇文章 《看“风水”》是这样描述香港人的:“然而,迷信的香港人更关心建筑物的, 是令人值得怀疑的‘风水’。受当地人尊敬的‘风水’先生被认为可以决定建筑 物是否会招徕繁荣和好运。这些都是通过分析一个建筑物的地点、形状和朝向来 决定的,并与各种灵界的力量联系起来。”   1987年11月8日美国《洛杉矶时报》上的一篇文章大体也是这么认为: “在香港摩天楼华丽外表的后面和衣冠楚楚的公司主管之间,都弥漫着‘风水’ 信条,即灵和神秘的‘气流’。‘风水’带来人与环境的和谐可以追溯到几千年 以前,直到今天它还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和偏僻的村庄里,同样受到认真的对待。”   1988年10月2日《洛杉矶时报》上的另一篇文章《中国技艺:“风水 ”》也认为:“风水”是集迷信、占星术和哲学概念于一体的中国古代技艺。并 且把“风水”先生称之为“地占者”或“地卜者”。当时,还有人称“风水”为 “亚科学”,“神秘哲学”和“建筑算命学”等等,这大概是受启发于“面相算 命学”的缘故。   然而,到了九十年代以后,“风水”便开始在西方各国流传开来,成为名副 其实的西方迷信,如美国,英国,加拿大,苏格兰,和澳大利亚等。扩散的中心 地主要包括大陆以外的华人社区,如香港,台湾,马来西亚,纽约,旧金山和伦 敦等。1988年一本有关“风水”的小册子还成为英国的第二大畅销书。英国 的《独立报》,《卫报》和《每日电讯》三大报纸都有报导。有关“风水”的杂 志和录像带也是大有市场。西方人对“风水”的看法已经发生了明显的改变。有 人辩解道:“我们视许多东方观念为迷信是因为我们不了解它。我们的迷信就是 每一件事都要由科学作出合理的解释(《Omaha世界报》1995年2月1 9日)。”   今天,还有人干脆这样描述“风水”:“它部份是古代的科学,部份是新时 代的艺术;部份是东方的哲学,部份是西方的直觉;部份是迷信,部份是普通感 觉。”(1996年4月4日美国《明星论坛》)有人自豪地宣称:“无论你称 它为艺术也好,科学也好,哲学也好,心理社会学也好,或者是迷信也好,中国 的‘风水’正在扎根于西方。”(1997年2月6日美国《明星论坛》)。   正如西方人所描述的,“曾几何时,一个神秘的东方艺术‘风水’,正在逐 步地汇入西方人生活的主流。”(伦敦《金融时报》1998年1月31日) “风水”也一时间变成了中国古代的艺术,古代的科学,古代的哲学和古代的智 慧,以及建筑物的“针灸”等等。一时风起,“它既是神秘的,又是实用的”, “‘风水’实际上是预测未来的一门艺术”,“‘风水’介入艺术和科学之间, 联系人与自然”。还有人把“风水”与“精妙的”审美学和量子物理学联系在一 起。“风水”先生也被改称之为“风水”专家,“风水”顾问,“风水”教授或 “风水”咨询师,等等,无不津津乐道。   由此看来,西方人连迷信也来所不拒了。               二、大行其道   为什么西方人会接受“风水”?尽管说法纷纭,但基本上是从“人与自然和 谐”这个角度出发的,这是一种比较冠冕的说法。随后便转到实用主义的角度, 按现代西方人的观点,这是无可挑剔的,因为信“风水”可以“带来健康,财富 和好运”等。但很少是从中国古代哲学的角度来接受的。用西方人的话来讲,就 是用他们自己的文化方式来接受“风水”,即强调“能量”和“直觉”。不妨看 几例:   1990年10月31日英国《独立报》介绍了一个十年苦学“风水”的英 国人。文章介绍到,作为当时英国唯一的“风水”从业者,他将是一个很忙的人, 因为到1997年将有五万中国人从香港移居英国。而当香港人来的时候,他要 在伦敦最吉祥的地方作生意。这明摆着是要赚香港人的钱。当然,作为一个“风 水”从业者也需要“部分是僧侣,部分是科学家,部分是设计师”。掌握的知识 要包括地质学,天文学,磁力学和炼金术等,以确保“气”的流畅。多么冠冕堂 皇!没有科学之名,何以行伪科学之实?现在,西方人开办的“风水”咨询公司 如“雨后春笋”。   其次,西方人运用“风水”之“妙”的,当推那些房地产的建筑师们。19 85年11月11日《华尔街日报》上的一篇文章介绍道:“西方建筑师正在把 ‘风水’的原则应用于远东的建筑设计。”当时,那是应东方市场的需要。十多 年以后,1998年1月22日的《亚利桑那州商业公报》上的一篇文章又介绍 道:美国建筑学院将召开“风水”研讨会,并邀澳大利亚的建筑师参加,这却是 应西方市场的需求。该学院还专门开设有“风水”的课程。可见,今非昔比。而 一些英、美的房地产公司和室内装饰装潢公司更是拿“风水”作为招揽顾客的一 张王牌。   1995年5月21日《星期日时报》上一篇题为《头牌公司正在兴隆古代 中国的力量》一文介绍到:英国一家拥有二千人的大公司不允许在它的前门泊车, 以免锁住该公司的“能量流线”。英国另有一家叫“OMNI”的咨询公司还专 门制定了一整套“风水”政策,来安排办公室的布局,“气功”也成了职员们的 健康疗法(《卫报》1998年6月1日)。纽约的一家公司把职员按五行学说, 根据他们在一年内出身的不同时段,划分为“金人”、“水人”、“木人”、 “火人”和“土人”,以安排座位和室内颜色配置(《华盛顿邮报》1998年 10月25日)。   另外,在旧金山的一个律师事务所里,还有一个培训班,因为那里的律师们 经常遇到与环境相冲突的“风水”案子。亚特兰大有名的安得森咨询公司也要采 用“风水”。纽约的花旗银行,摩根财团和德克萨斯第一国家银行,以及在香港 的汇丰银行和曼哈顿大通银行等金融企业也都是如此(《星期日电讯》1994 年5月29日)。英格兰银行和VIRGIN航空公司则定期咨询“风水”。   在一般公司里,“如果你想增进和同僚之间的关系,晋升级别和增加工资, 你可以移动一下你的桌子,或者在办公室里放上一个鱼缸,以调‘风水’。”( 《销售与市场管理》1998年11月)就一般家庭来讲,从房屋的地点、环境、 形状、高矮到朝向的选择;从卧室、书房、餐厅、厨房、浴室到厕所的设计,从 家具的排放、质地、构成到颜色的配置;从装饰的氛围、窗台的陈列、门框的大 小到点缀的格调,等等,“风水”都有一一繁琐的指点。青年人谈婚论嫁可以找 “风水”,儿童不读书也可以找“风水”。在报纸上还可以看到一些普及“风水” 知识的讲座广告。   可见,“风水”是西方迷信继星相迷信、数字迷信以后的又一大发展。具有 讽刺意味的是,西方文明的高度发展,却带来了他们对迷信抵御能力的退化。              三、“气”理论质疑   现在,不少西方人已经开始接受:在平衡、和谐等诸多的“风水”概念里, “气”是解释“风水”的核心。他们相信:“风水”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把人和 宇宙用“气”贯联起来的过程。“‘气’从我们的身体和环境中流过,并驻扎和 环绕着我们的居所和工作场所。”“‘气’关系到我们的健康,财富和喜乐。” “‘风水’覆盖所有的人生经历:知识,职业,家庭,财富,名声,婚姻,朋友 和子女。”这大概是从八卦盘上的八个卜相方位上抄来的。而“风水”的原理似 乎很简单,为了确保好运,建筑物设计、室内装饰和其他人造物品都应该置放得 与自然和谐,使“气”流畅。而如何“和谐”,只有神秘的“风水”先生知道, 用钱就可以买到。   尽管拿中医和“风水”相比有些不伦不类,但在“气”的问题上多少可以说 明一点问题。在西方,“风水”中的“气”常常被翻译成“宇宙的能量”,而中 医里的“气”常常被翻译为“生命的能量”。可见其重要的程度。前者分管“人 与自然的和谐”,而后者分管人体内在的和谐。如果把它们分为“外气”和“内 气”,有人会认为它们之间可以“相通”。这种解释不过是洋迷信与伪科学的合 流。   “气”是如何运行的呢?中医用“五行”中的“金、水、木、火、土”相生 相克的关系来解释人体“心、肝、胃、肾、脾”之间的动态均衡。在“风水”里, “金”代表金钱和机敏,“水”代表流动和交通,“木”代表建筑物的高度和形 状,“火”代表智慧和能量,“土”代表稳定和持久。而“风水”的技巧就是要 激活“阴阳二气”在这些要素中的平衡和流动(1990年10月31日英国 《独立报》)。在室内装饰和家具配置上,也有人拿“五行”与颜色相套的,如 “金”为白色,“水”为黑色,“木”为绿色,“火”为红色,“土”为桔色。 只要它们在一个家庭里搭配得当,就会强化“气”的流转(《信使快报》199 7年12月6日)。   然而,中医中关于人体的“气”理论在西方早已遇到了挑战。1995年1 1月19日《怀疑者探索》上的一篇文章就认为:“‘气’可能是中国古人,而 不是现代人,作出的一种假设。”“‘气’和‘气的流动’可能是唯一最为重要 的概念,然而得不到现代科学的证实。”尽管1989年中国有人声明发现了人 体中有穴位的存在,西方人也看到了针灸的威力,但是现代科学却始终没有找到 “气”存在的证据。实际上,1996年中国科技协会和美国的超常规现象声明 科学调查委员会(简称CSICOP)一致认为,所谓的“外气”就是伪科学。 这当为执迷“风水”者鉴(笔者在《中医“气”理论、古代哲学与现代科学》一 文中有详细介绍,见《枫华园》1999年5月1日第199期)。   在“风水”里,西方人常常把“气”与“灵”相提并论。“气”有“好气” 和“坏气”之分,而“灵”也有“圣灵”与“邪灵”之别,但都无法用科学的方 法来判别,这大概是它们的相通之处。因此,有的西方人干脆把“气”的流动理 解成是用来驱赶“邪灵”的。这也许是中国“风水”转化为“洋风水”的一个契 机。真可谓幽默一则,“灵”大概就是“气”的最好注解。                四、当头棒喝   尽管“风水”在西方找到了一个正在膨胀的市场,不少西方人对此也进行了 尖锐的批评。例如1996年10月26日英国《时报》上的一篇文章在“吃、 喝、拉、撒、睡”等多方面,辛辣地讽刺了“风水”的生活信条。文章又说: “‘风水’,一个古老东方关于如何排放个人财物、家具和环境的系统,已经成 为当今美国的一件‘大事’”“欧洲称,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听到它(‘风水 ’)的唯一原因就是,你已经被列入了一个很不吉利的候听名单。”“现在, ‘风水’突然横跨大西洋并传染到英国。这些都不是逐步发生的:一分钟以前,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西方人名略,大概是个传“风水”的),几分钟以后, 每个人都会告诉你他是个‘白痴’。”   1996年6月19日英国《对立报》也刊登了一篇反对“风水”的书评。 作者认为,几乎任何事情都有不合理的时尚,而现在时髦的白痴行为就是信“风 水”。这包括花一大笔钱去重整家具,因为如果一个错误置放的艾克沙发打断了 “能量”或“气”的流动,一个人将遭受一种精神上的苦结。作者认为这是十分 荒谬的,并举例:一个乐意受骗的模范就出现在屏幕上作证其神奇的效果,由于 他叫了一个会“风水”的人去改进了他的一些平淡无奇的事情,就是移动了鱼缸 并在后花园里建了一个小水池。令作者惊讶的是,这人竟是他的邻居。因此作者 感叹道:“我却没有注意到周围‘能量’(即‘气’)的改进,也许这些效果仅 仅只受益于那些付了钱的人。”   作者显然同意书中的观点,即“让人们更好地认识到,(看‘风水’)这种 行为的恰当名字叫欺骗。”作者进一步写道:“古代智慧”这一个令人尊敬的概 念常常用于这类欺骗,却通常忘记了其他的“古代智慧”还包含着陈腐和迷药般 的杀戮。但是热心于‘风水’的人却不能被证明为合理,因为没有可供双方认同 的概念来进行争论。他们可能要为其轻易放弃人类珍贵的怀疑能力而受到惩罚。 而刹住“风水”进一步蔓延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些怀疑者的意见都表达出来。 对于那些只为盈利的出版商不愿出版反对“风水”的书籍,作者也希望这些“尊 敬的出版商”在放出“毒药”的时候,偶尔也拿出一点“解药”来。 (1999年3月28日于美国) 【网萃】∽∽∽∽∽∽∽∽∽∽∽∽∽∽∽∽∽∽∽∽∽∽∽∽∽∽∽∽∽∽∽ ◆               腰  斩                 ·周实·                        用铡刀将人犯从腰部斩杀,                        使之均匀地一分为二。俗称                        一刀两断。   那一刀切下去,当时围观的咸阳人如能长生不死的话,恐怕至今都忘不了吧。 不知为什么,那一刀依惯例从左腰切入,将脾脏均匀地一分为二,但刀口走到脊 椎骨时,却怎么切也切不动了。没办法,刽子手和他的两个助手只好摇摇头抬起 铡刀,将他一百八十度扭转,再切入右腰,将肝脏均匀地一分为二。然而,当刀 口再碰到脊椎骨时,又怎么切也切不动了。于是,只好三人合力,摁住刀把,憋 气一压,才咯嚓一声,将整个人身一刀两断。这样,他的上半身跌到了刀的这一 边,下半身跌到了另一边,鲜血就像泉水似地咕嘟咕嘟直往外冒。下半身的两条 腿青蛙一样乱蹬乱踹,刨起两团雾样的雪尘,纷纷扬扬,随风飘散。上半身却左 扭右拐,一伸一缩,十指痉挛地抠进雪里,痛苦得开始满地爬行,在刑场上弯弯 曲曲地拖出一条蛇形的血痕。   风雪依旧。   血丝在雪里浸润开来,就像树状的神经末梢。   这可是秦二世,不,是阉人赵高的傀儡胡亥对他李斯格外开恩,让他先行族 人一步,不叫他目睹三族被诛,不使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以酬他的开国之功!   二儿子哭得像个泪人!   大儿子已战死三川郡!   他刚才诀别二儿子时,说了心里的一点感受。他真的是这样感受的,这样感 受就这样说了:“我真想能像你儿时那样,父子俩牵着爱犬阿黄,带着猎鹰,出 上蔡城东门去追捕狡兔啊,如今是不可能了!”   永远都不可能了!   他来到咸阳这个城市已经整整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他在楚国,在那个小小的上蔡城里,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吏!四十 年后,他在大秦,已是位极人臣的丞相!   位极人臣又如何呢?   身被五刑,腰斩于市,夷灭三族!   如果不是那天早晨……如果那天早晨他不上厕所……如果那天早晨他上厕所 不曾看见那只老鼠……如果……如果真是太多了……如果能够如果的话……他臂 肘颤抖地弯成弓形,十指使劲地抠进泥里,抬起头来,眯起眼睛,透过被风撩散 的白发,又清楚地看见了那天早晨……   那也是在飘雪的初冬。   他上厕所,一蹲进去,那只老鼠就惊吓得从他裆下一窜而过,那副丢魂失魄 的样子,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千万不能像这只老鼠!他当时就这么告诫自己, 后来也曾对人提起。那人当然是位朋友,但姓甚名谁已记不得了,可那话里包含 的意思却是记得很清楚的。他先说了厕中鼠,然后说仓中鼠,然后将两者进行了 比较:厕中鼠窝窝囊囊,畏畏缩缩,要进不进,要退不退,吃着人的喷臭的粪便, 还要担心被人扑杀……而仓中鼠呢,生活在如山的粟米之中,自由自在,岁月如 金,一只只吃得又肥又大,嬉戏着在米堆中交配,且一般不受人的骚挠……他因 此而深深感叹: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的。每个人的聪明才智生来也是差不多的。 富贵与贫贱,全看自己是否能够抓住机会和选择环境。从此,他就与韩非结伴跟 着荀况学帝王之道。当时,楚国虽然强大,但历代君王均无出息,不像有所作为 的样子。而其他国家又都太弱,灭亡显然只在旦夕!只有秦国最为强大,历代君 王都野心勃勃。于是,他向荀况辞行。荀况竟说他舍本求末,远仁义而近虎狼! 他当时如何回答的呢?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为人最大的耻辱就是卑贱, 而最可悲的乃是穷困,长期处于卑贱地位而忍受穷困,藉口避世,自认清静无为, 并非读书人的真正意愿,只是求不到富贵的托词罢了!   他可不是世上那种遇事就寻找托词的人!   他当然不能做厕中鼠!   他当然要做仓中鼠!而且要做大仓鼠王!   他当然做成了大仓鼠王!   他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即使很多人会有今天,他也不认为他有今天!   “阉鸡莫啼,阉豕莫嗥,盛彼阉人,百官陪笑。”这首咸阳民谣唱的不正是 他李斯的写照?正是他堂堂大秦丞相率领百官向阉人赵高日日夜夜小心陪笑,结 果仍落得如此下场!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真是俗话说的那样: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他的眼睛猛地一睁,随即又无力地耷拉下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仿佛又置 身那天夜里!那夜,命运在谁的手里?谁都会说在他的手里!果真在他的手里吗? 果真,那就太好了……自离上蔡,西入咸阳,追随始皇三十多年,他绞尽脑汁, 用尽心机,终于助始皇一臂之力,灭诸侯,成帝业,实现了一统天下的宏愿…… 当初,他来秦国的时候,秦国的领土还很狭窄,版图不过千余里,士兵也只几十 万!大秦王朝建立之后,他又主使废分封,设郡县,定法律,北伐匈奴,南征百 越,开凿灵渠,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以便书同文,开辟大道以使车 同轨……这一切不说是有功劳,至少也可算作苦劳……他这样想着,孩子似的, 任那泪水顺着皱纹一串一串地往下滚落,就像山洪一泻而下,冲刷着纵横交错的 沟壑,挟带着岁月积聚的尘埃,落下时已变得浑黄混浊……这一切真是你一人主 使?是谁在耳边明知故问?这明知故问在冥冥之中竟然形成巨大的回声,一波一 波地翻涌过来:还有焚书令呢?还有坑儒令呢?还有阿房宫的修筑、骊山墓的营 造、始皇驾崩之后的沙丘之变、假造遗诏逼扶苏自杀、逼蒙恬自杀、逼蒙毅自杀、 始皇的十二个公子被砍头肢解、十个公主被陈尸市面,你是不是就没有份呢?还 有韩非……韩非就像一根竹钉,钉在他的脑门心里,使他不时有点头晕……他能 不杀韩非吗?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错,韩非是他昔日的同学,是他志同道合 的好友,但韩非代表的是垂死的韩国,是秦国即将吞并的韩国!即使退一万步说, 韩非那次出使秦国,不是为了韩国的生存,而是为了投奔秦国,为秦国一统天下 出力,他也不能让他生存!韩非在秦国存在一天都是对他李斯的威胁!始皇那么 赏识韩非,读了《孤愤》《五蠹》之后,竟拍案而起,连声感叹:“嗟呼,寡人 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如此于无形无意之中使自己一落千丈的人,他 李斯能够让他活吗?何况韩非的说秦失败,是他自己不识时务向始皇进献《存韩》 之书,是他自己恃才自傲谮贬始皇的功臣姚贾!他只是与姚贾联起手来,利用始 皇的多疑之心,顺水推舟,落井下石,说韩非作为韩国公子,终将助韩而不为秦, 也是人之常情所致,既然秦国不能利用,自然不能放虎归山!他是在韩非献计不 成、报国无门、狱中上书又无人理睬、受尽屈辱的情况之下,才送给老同学一点 毒药,使他能以一死尽忠!难道他不该这样做吗?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非 青云直上而自己又沦为厕中鼠?难道他应该喜孜孜地瞧着韩非狱中煎熬而不帮他 死个痛快?是韩非反反复复恳求,他才忍心留下毒药!正因为此,韩非也给他留 下遗言:“以君之位,用弟之学,死而无憾!”韩非自己都无遗憾,旁人又有何 话可说?他当然会用韩非的学说,始皇也会用韩非的学说!韩非的肉体要消灭, 韩非的学说要光大!韩非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说得何等之好!韩非说“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说得何等之妙!他李斯虽然 也写过雄辩滔滔的《谏逐客书》,他知道此文能流传千古,但他更知道自己的才 学不能与韩非同日而语,自己一辈子也难写出韩非笔下的那些文章!当然,话若 说回来,韩非也有不足的地方,那就是他虽思维敏捷,笔力强健,长于著作,却 极缺乏口才和干才,这方面若与他李斯相比,韩非只是个书呆子!但,若与赵高 比起来,他李斯也是书呆子呀!现在一切都很清楚:只要始皇还活着,天下想乱 都乱不起来!可是,只要始皇一死,天下想不乱都不行!他过去之所以能与赵高 共于一朝相安无事,完全是始皇在上面罩着,只要始皇一旦不在,赵高立马跟着 出手,他根本不是赵高的对手!不错,那夜是他俩第一次交手!那夜,始皇在沙 丘驾崩,那是在出巡的返回途中,赵高钻进了他的帐篷:   “丞相,皇上刚刚去世!”   他的心顿时往下一跌,随即又悬到了半空之中。   “给长子扶苏留下了诏书,要他火速赶到咸阳,参加葬礼,继承皇位!”   他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不过,诏书尚未发出,皇上就已经去世了,这一切目前无人知道!现在诏 书和符节印玺都在公子胡亥手里!定谁为太子,就在你我一句话了!你看此事如 何办好?”   依照常规,遗诏符玺一向都在赵高手里,他却说在胡亥手里,这话里明显含 着有话!   他可不能让他得逞!   “你怎么能够吐出这种昏天黑地的亡国之言?这可不是做臣子的所能商量议 定之事!”   他一字一句将话咬出。   谁知赵高却微微一笑:“丞相,你自己估量一下自己!你的才能比蒙恬强吗? 你的功劳比蒙恬大吗?你是否比蒙恬更具谋略?你是否比蒙恬更有人缘?你与长 子扶苏的关系是否比蒙恬更为深厚?”   他不得不从心里承认:“不错,这五样我都比不上蒙恬!不过,你说这番话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丞相这是明知故问。好吧,那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赵高不急不慢地 说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赵高,在以前,虽然只是一个奴役,而且是一 个后宫奴役,但却因为娴熟狱法,已入事宫廷二十多年。想想这二十多年以来, 我是从未见过一位罢免的丞相和功臣连续两代相继为官。这些大臣最后都是被皇 上推到刑场诛戮。皇上的二十几个儿子,秉性为人,你都清楚。长子扶苏刚强果 断,威武勇敢,既敢于信任别人又善于鼓舞别人,别人也愿意为他效力。扶苏一 旦继承皇位,必然会用蒙恬为相,到那时,你也就不能保全印绶、荣归故里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赵高遵照皇上的旨意,教公子胡亥学习法律,数数也有好几 年了,从未见他有过失误。胡亥公子慈仁笃厚,轻财重士,纳于言而敏于心,其 他公子,无一能及。我以为他是可以继承皇位的。请丞相认真考虑一下,拿定主 意吧!”   他不得不在自己心里再次承认他说得有理,但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 话语:“我想你最好还是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我李斯 遵照皇上的遗嘱,听从上天安排的命运,还要拿定什么主意?”   没想到他的话未落音,赵高笛经逼了过来:“我说丞相你别以为你目前的处 境是安定的,说不定已是很危险呢!拥立胡亥也许危险,也许却更加平安无事! 一个人要是不能够将自己的命运握在手里,算得上是一个聪明人吗?”   当然算不上!   他李斯没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吗?   否!他李斯原来也不过是上蔡城里的一介小民,承蒙皇上提为丞相,封为通 侯,子孙也都获得厚禄。皇上如此优待于他,是要他负责国家的安危,他又怎能 辜负皇上?于是,他抻了抻自己的衣襟,正色道:“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惮劳, 你不要再说啦!再说,就要陷我于死罪啦!”   赵高却好像没有听见,继续不急不慢地说着:“我听说聪明人处世的方法是 灵活多变,顺应潮流,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哪里有永恒不变的准则呢?如 今天下的权威和命运已经掌握在胡亥手里,我只要顺从胡亥的心意就能如愿就能 得志。只因与丞相结好多年,不能不以真情相告:现在的实际情况是扶苏在外, 胡亥在内,皇帝在上,扶苏在下,如由内部控制外部,从上面控制下面,自然比 较方便一些。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上下内外的形势变化,再想反对扶苏的话, 就不免变成乱臣贼子了!你不见秋天寒霜降落,草花自然就会凋谢?你不见春天 水暖冰消,万物自然就会生长?客观的形势是足以决定人的行为和取舍的呀!丞 相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呢!”   他当然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要这样说:“我听说:晋献公废申生立奚齐, 结果三代政局不稳。齐桓公与其弟争王位,结果其弟被杀死。殷纣不听人家的劝 告,一怒剜了叔父比干,结果都城变成废墟,国家逐渐走向灭亡。这三人逆天行 事的结果是宗庙破败无人祭祀!我李斯也和他们一样,也是爹娘生父母养,他们 皆因逆天遭祸,我为何还要逆天而行?”   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吗?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赵高当然明白这点,立即捅破 了这层窗纸:“上下同心,可以长久。中外合一,事无表里。丞相若是听我的计 策,不但可长居通侯之位,将爵位传给万代子孙,而且能够长寿如仙,智慧胜过 孔子、墨子。如果决意不从的话,势必难免祸及子孙,这实实在在令人寒心。一 个善于自处的人是能够因祸得福的。丞相将如何自处呢?”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若不从必大祸临门,他若顺从又天 理难容!况且不能不考虑爵位,他可不愿回上蔡小城!再说上蔡也回不去了,楚 国已经被消灭了!普天之下莫非秦土,普天之下莫非黔首!他仰首望天,好久好 久,泪水岩浆一般流下。他耳边的那根青筋也擂鼓似地剧烈跳动,就像随时会要 裂开。他好久好久才低下头来,哑着喉咙,长叹一声:“唉,偏偏不幸生于乱世! 既然不能以死效忠,又该如何把握命运?”   赵高已清楚地告诉了他!   受人利用或利用他人,都是要有本钱的。   他当时还有一点本钱。   然而,他却把这点本钱完全交到了赵高手里!   他为什么如此糊涂?他从来都是很精明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风雪依旧,人却老了。   他无奈地垂下苍老的头颅,任北风将满头白发撩乱。   他只觉得两只眼睛就像两滴铁水似地要闪闪发亮地掉落下来。   他抬起一根枯瘦的手臂,五个指头半张半合,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无论是低贱的厕中鼠还是高贵的仓中鼠,现在对他和他的家人都已经毫无意 义了!   他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整个空间就像一个正在慢慢捏紧的拳头,一切愈来愈狭窄,一切愈来愈窒闷 。他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与赵高勾心斗角了!   “阉鸡莫啼,阉豕莫嗥,盛彼阉人,百官陪笑。”   他耳边又响起了这首民谣。   他两眼呆呆地向前望去,半截身躯向前挺起,宛如露出地面的树根。   他看到的只是满地的血腥,满地的内脏,满地的骨头,满地的垂死的神经网 络,满地的胃里的粘粘的食物以及到处流淌的粪便……   他以自己的最大的才干做了一件最大的蠢事,将自己送到了铡刀之下,将家 人送到了铡刀之下!   他慢慢细细地回转头来,他又看见了那把铡刀。铡刀的那边是他的下身,已 经一动都不动了。而那刀仍匍伏在雪地里,静静的,像只猫。                 凌  迟                          前身名磔或脔割,俗称                          零刀碎剐、千刀万剐。                          凌迟本意为“丘陵之势                          渐慢”,引伸为死刑名                          称是指“杀人者欲其死                          之徐而不速也”。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中,他被押上了行刑台。   “大内奸!大反贼!大骗子!”   他被绑到了行刑柱上。   行刑柱上有一铁环,正好系住他披散的长发,使他不能埋首于胸,只能将脸 朝向众人。法场上一片义愤填膺,闪烁着千万仇恨的眼睛。   自从后金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为名正式攻明,朝廷在辽东接连失败,主辽 封疆大臣被杀,他袁崇焕不是第一人。天启初年(1621)处死了辽东巡抚李 维翰。天启二年(1622),广宁失守,丧失辽东,辽东经略熊廷弼、巡抚王 化贞并论死罪,熊廷弼于天启五年(1625)八月弃市传首九边,王化贞于崇 祯初年(1628)伏法。崇祯二年(1629)曾任辽东巡抚的杨镐也由于万 历末年兵败斩首。但,处以凌迟极刑的,他袁崇焕却是第一人!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   吼声似浪涌了过来。   “大内奸!大反贼!大骗子!”   目光如箭射了过来。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皇上居然如此糊涂,轻易就中了离间之计。天启帝崩, 崇祯即位,降旨授他兵部尚书,督师蓟辽,他就将五年复辽战略向皇上一一说了 个明白。他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他说:“今日恢复辽东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 人守辽土,以辽人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 在实不在虚,驾驭边臣与朝臣方法相异。军中可惊可疑之事颇多,愿皇上以成败 考察愚臣,不必拘泥一言一行之小蔽。事任益重,招怨必多,有利于封疆守土之 大计,皆不利于守土之臣。况且东虏亦可以离间之计陷害守土边臣,故封疆边臣 实在难为。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份疑惧,但其中危险,不敢不告。”皇上当 时何种态度?简直就是完全理解!简直就是满口答应!然而,时间刚过一年,他 就不分青红皂白,不听他的任何申辩,翻脸定他通敌议和,诛杀大将,引贼逼京, 毫不留情将他下狱,关入死牢整整一年!现又将他提出死牢,要将他凌迟处死了!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   “大内奸!大反贼!大骗子!”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中,第一刀应声落了下来。   刀尖从他的前额右边沿发际一直划至左边,然后朝眉梢左一直下,再移至右 边又一直下,再移至左边沿切口一挑,整整一块前额头皮就血淋淋地耷拉下来, 盖住了他的无奈的双眼。   他眼前一片黑里透红,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眼不见为净,他只能听天由命 了。   一连半个月,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秋天仿佛一夜来临。白昼明显天天变短。 树叶也在转黄萎落。即使出太阳,阳光也似月色朦胧。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天空 突然露出了新蓝,太阳也像擦干净了,变得亮亮堂堂的。太阳亮堂了,他的死期 就到了。按照八刀法,实行凌迟刑,头面先一刀,手脚后四刀,再胸腹两刀,再 枭首一刀,接下来不是割他的手,就是要割他的脚了。然而,刀尖落下来,不是 他的手,也不是他的脚,而是他的两只耳朵。刽子手提起他的耳朵,刀口沙地往 下一拉,他还来不及感到痛,耳根就只剩两个洞了。   两个血糊糊的洞。   人声顿时小了下去,好似大海退潮一样。   耳不听为静,他想,也好。   行刑台前的案板上生出了两只肉蘑菇,那是他曾经拥有的耳朵。   案板是整块樟木制成,就像绑他的木柱一样,虽经常年雨淋日晒,纵使无数 泪渍血淤,已经看不出半点本色,却仍有清香阵阵溢出。   世间就是有点奇怪,聪明人才会见怪不怪。   他当然不是聪明人,事实已经说明这点!   俗话说只有旁观者清,现在,他这个将死的人,能不能算是旁观者呢?他真 想当一个旁观者!为什么有些人身居高位,肩负重任,还可以做一个旁观者,而 他却始终做不到呢?真的是前世命中注定?注定他当千刀万剐?不但千刀万剐肉 体,而且千刀万剐灵魂!为了保全自己的灵魂,他曾抗拒了多少诱惑?后金曾给 他多少许诺!如果他真通敌议和,真可以做一个大大的反贼,与后金铁骑共打天 下,享尽世间荣华富贵!但,现在看来,所有的努力全都像银子丢进了水里,不, 更像打仗全军覆灭!他还是戴上了反贼的帽子!这帽子将使他的灵魂永生永世不 得安宁,永生永世被人肢解,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又有一刀割了下来,刀锋划过鼻子,动作那么轻盈,连胡须都没挨一挨。他 只觉得自己的鲜血,晶莹得酒一样的鲜血,一涌而出,顺着胡须,滴落到了行刑 台上,沁入油黑的木头缝里,就像那日他借口阅兵,叫毛文龙血溅双岛一样。   那血真像烈酒一般从毛文龙的颈根底部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   诛杀毛文龙是皇上定他的第二条罪名。   毛文龙到底该不该杀?   诛杀毛文龙,他有私心吗?是为了向后金献媚吗?不!毛文龙其人,人无雄 才,拥兵自重,不听调遣。镇守东江,出战后金,战辄败绩。手下民多兵少,设 将校千余人,多是自己子孙亲属,并妄称有兵十万,冒领军饷,侵偷军粮。此人 不杀,无以整顿辽东兵事!此人不杀,辽东各将难免不会各自为阵!前辈李成梁 不杀努尔哈赤,不正是辽东兵祸之源吗?斩杀毛文龙的次日,他曾到毛文龙灵前 哭奠:“昨日斩汝,乃是朝廷大法。今日祭汝,出于僚友私情。”人在疆场,身 不由己,此话确是出自真心。   他的前胸已削得溜平,两个乳头和凸起的胸肌已切碎丢到案板之上。   为何还不割断四肢?四肢割断了,血流加快了,他也就能快点解脱了。   想想,一年前,他率精兵,星夜奔驰,赶来救援这座城市,现在只望能快点 离开,无论什么方式离开,就这样零刀碎剐也行!   皇太极真是一代枭雄,远胜其父努尔哈赤!辽东防线无机可乘,就绕道蒙古 偷袭入关,从喜峰口直逼北京城下。   他想着他的那些士兵,那些朴实的辽东士兵,他们从未进过城市,从未在城 市里生活过。他们在严寒里挨冻,被烈日晒烤,像憔悴的野狼一样同强大的敌人 搏斗,直至被敌人刺穿胸膛打断背脊削掉头颅,直至草根长入他们的肋骨,草浪 在他们头上起伏。想着那些死去的士兵,他即使将尘世看了个透,心底也透出一 股凄凉。面对实力强大的敌人,如果真能赢得和谈,又有什么不好呢?自从辽东 兵祸以来,双方都有无数的生命毁灭在这场战争之中,双方都有无数的家庭生活 在无比痛苦之中!他直觉得自己的鲜血正在一点一滴地渗出,然后又像落地的水 银十分迅速地聚到一起,流向城外,涌向辽东,与所有倒下士兵的鲜血无声无息 地融在一起。   城外,原野一片萧杀。   辽东,已是冰天雪地。   刀尖从左臂转到了右臂,正鱼鳞般地自上而下,雕出一朵一朵的花来。   尽拣非要紧处下刀,这家伙耐心非常之好!他的嘴唇动了动,像要张开来说 话,却又没有一点声音。   刽子手最为佩服的就是这号铮铮硬汉!但,割了已快半日了,一点声响也没 有,他也难免有点吃惊。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刀,看了看血肉模糊的躯体:袁爷就 这样死掉了么?骨未露,人先死!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刽子手惊慌地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袁爷的嘴唇,又用手小心地戳了戳,袁 爷的嘴唇动了动,这回他可看清了。   他最讨厌吓瘫的死囚,瘫得就像一团棉絮。割棉絮当然是乏味的。   刀尖继续在筋脉间游动,血肉化作残屑纷飞。   刽子手蹲下收拢碎肉,啪地甩到了案板之上。   现在,谁还能够想象,就是这案板之上的碎肉曾将横扫千军的劲敌努尔哈赤 横扫马下,曾像一座铜墙铁壁阻挡过皇太极的精兵!   他还是太好大喜功了!他竟妄想五年复辽!他总是不能以平常之心去对待不 平常的事情!再说这个世界上果真有不平常的事吗?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改朝 换代亦是平常。在很多很多人的眼里,这是个非常浅显的道理。他为什么就不明 白?今日死到临头了,想来应该是明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此刻有机会, 又让他去督师辽东,他会不会无动于衷呢?扪心自问,他不敢保证!   天启七年(1627),阉党专政,他被迫辞官回归乡里,曾一度决心遁入 空门,归隐浩浩的罗浮山野。然而,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是皇上一降圣旨,授他 全权督师辽东,他就义无反顾了!他无论如何舍不了辽东!他生是辽东人,死是 辽东鬼!辽东就是他的宿命!关于这一点,他想得很明白,曾经有过一段自白: “余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驽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 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余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也!”   亡命之徒,命当该剐。   两臂肌肉割完了,接下来该剐下身了。   刀尖顺势往下一拉,腰带弹簧般地散开,血浆的长裤挂着肉汁沉重地落在了 行刑台上。   又顺手将臀部翻了过来,这是最好走刀的地方,助手捧着竹筐接肉,痛快得 好似削面一般。   很快,削到了脚后跟。   白骨在血水下半现半隐,柱子上挂着个血葫芦。   刽子手叹口气,转过头,眼光瞟向台左边。   台左边坐着监刑官。   监刑官慢慢站起身,走过来,看了看,又转过头去望了望,立即就有一个士 兵飞快地提来一桶水,哗地冲在血葫芦上。   白骨清晰地露了出来。   监刑官毫无表情地用指甲揭起前额头皮,眼珠子仍在轱辘转动。骨已露,人 未死,很好,很好。   监刑官默默地点点头,刽子手上前就是一刀,生殖器连根剜了下来。   监刑官又默默地点点头,刽子手上前又是一刀,肠子面条一样流出,腥热地 摊在行刑台上。   监刑官再默默地点点头,刽子手换过一把大刀,一连四下,嚓嚓嚓嚓,手足 齐斩斩地剁下。   最后就是心脏了,不用监刑官再点头,已经挑在刀尖上。   法场上一片鸦雀无声,仿佛突然空无一人。   人死真是十分简单,复杂的是为什么。   监刑官又揭起前额头皮,眼珠子已经黯淡无光。   血,仍在沁入木头缝里,再从木头缝里滴下,溅开在扬起的灰尘里。   死是喑哑的,能够表述它的语言还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远方,一片落叶在飘。 【编读往来】∽∽∽∽∽∽∽∽∽∽∽∽∽∽∽∽∽∽∽∽∽∽∽∽∽∽∽∽∽ ◆              读《歌》                ·一叶·   今天看完了小说增刊中的《歌》,觉得小说中描写的大学生活真是恍若隔世。 仅仅过了十年,现在的大学生与他们的前辈们相比,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一种充满着“天之骄子”的文化优越感,另一种整天担心着“毕业就失业”。一 种是抱着诗卷,与人讨论“我思故我在”。另一种是想方设法地考出各类证书, 好找工作的时候多一两个筹码。现在的大学校园里恐怕找不出几个读北岛诗的人 了,有的话也是凤毛麟角,其人数一定不及聚在宿舍里看毛片的百分之一。   经常听人议论说当代的大学生已经没落了什么的。我倒觉得现在的大学生比 十年前的成熟了很多,或许是一种进步吧。浪漫的理想主义者虽然有种浩然之气, 但是超越理智的激情却是可怕的。爱情的浪漫导致爱情的悲剧,历史的浪漫导致 历史的悲剧。现在的大学生至少不会成为悲剧的主角。 ◆           《魏晋杂谈》勘误及几点说明                ·亦歌· 去年底,新语丝之友网上有人聊起了魏晋,我正好读了有关的一些书,便也 来凑热闹,前后一连贴了五个长帖子,聊得眉飞色舞。其中自然有不少错误。在 一开始时,就有网友指出了一些,譬如黄巾起义敲成了黄巢起义等等。在编二月 刊时,由于该期网萃一栏正好没合适的稿件,有同仁认为我贴的那五个帖子虽说 是牛肆铺里的调侃帖子,如整理一下,倒也可作为一个整体,在网萃一栏刊出。 因此命我细细梳理一遍并加个说明后备刊。由于我懒散成性,当时又恰好忙于应 付一些生计问题,没顾得上这事,直到责编在出刊前一天的十四日晚上火急逼稿, 才想起这事,赶紧匆匆加了个篇头送出,却没来得及让编辑部最后审稿校对一下, 以致事后发现文中有多处笔误和与史实不相符合之处。新语丝在网络文学月刊中 素来以校对认真而著称,却不料到我手里坏了一环,十分汗颜。文章刊出后,数 位读者陆陆续续来信指出了一些错误,其中当以最近一位名叫枉尺的读者来信最 为详尽,虽说所批评的某些地方见仁见智,但使我非常感动。特在此将其文中所 指出一些错误罗列如下: 1.“元嘉三大家”之一的应是颜延之而不是颜回之 2.陈蕃出自《后汉书》,而非《汉书》 3.《收神记》为《搜神记》之误 4.“尘”为“麈”之误 另外,有两处与史实不符: 1.何晏是清谈老祖,首创服食五石散,我在文中将其和七贤扯到了一起 2.钟会想去替人招安的是嵇康,而不是阮籍 除此之外,这位读者还提到了我在文中引用篇名时前后不统一,陈蕃在大怒时并 没引用礼记中的话,古地名“剡”不应随便翻作今地名嵊县等等,这些都是由网 上聊天时的风格所至,因为敲帖子想到的只是和网友们逗逗乐,倒并没想到要上 杂志,而后来也没有对此作任何润色或修改,以至前后文风不一,不想会有读者 如此细细阅读我的文章,今后当一定注意这些问题。 新语丝在国外和国内有一大批忠实的读者,其爱之深,其责也苛,赞美固然 使人欣慰,但批评更让人敬重,能在百忙之中细细阅读我的文章,并写信详细指 出其中错误的读者,当是新语丝最宝贵的财富。有众多热心读者的鞭策,今后必 将兢兢业业,为新语丝在生根开花之余,更能结出累累硕果而尽自己的绵薄。谨 此谢过枉尺,wym,和宁城这几位热心的读者! ※※※※※※※※※※※※※※※※※※※※※※※※※※※※※※※※※※※ 本期编辑:赋格 本期校对:杏儿 审稿:  阿飞、笨狸、古平、方舟子、虎子、唐郎、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1.77.153)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 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