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9/04 (第六十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罗尔斯塔     訾 非:罗尔斯塔         §                       §     ·訾非· 【网讯】             §                  § 那就是罗尔斯塔,在山的顶端 【牛肆】             § 朝阳初升的地方  少 君:人生自白──爷们儿    § 我们的祖先献祭于彼 读 焰:来来往往的喜悦与烦恼   § 用长矛与弓箭书写历史 方舟子:袁崇焕之墓和民族之气   §                   § 我们的酋长“鹰” 【丝露集】            § 死于你们的枪下 赋 格:一九八八怀古       § 他不肯拿起你们小巧的笔 晚 昱:冬天的太阳(之三)    §  青 梅:他朝两忘烟水里(之二)  § 我们也不肯──你们尽可 阿 待:拉兹之歌         § 蘸我们的血,写你们的历史                  § 但我们不叫“印第安” 【网里乾坤】           § 我们是雷霆,是鹰  泽 熙:中国“关系”海外成“学” § 是风暴桀骜之子 应 帆:试谈凤姐         §                  § 你看,看哪,罗尔斯塔! 【网萃】             § 在山的顶端,在太阳的高度                  § 是雷霆与风暴铸就之良剑 方舟子: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   § 是勇者之魂                  § 还有天空,是我们                  § 永不坠落的,孤傲之旗 【网讯】∽∽∽∽∽∽∽∽∽∽∽∽∽∽∽∽∽∽∽∽∽∽∽∽∽∽∽∽∽∽∽ ★ 《新语丝》在四月六日出版了“读书”增刊,刊登书评、书话和读书札记。 ★ 中美企业界最近在上海浦东签订了5项合作协议书,其中上海市邮电管理局、 上海市信息投资有限公司和美国AT&T公司协议,在上海浦东新区共同建立I P(即因特网电话)业务网。这是中国50年来首次将电讯业开放给外国投资者, 旨在为加入世贸组织铺平道路。 ★ “中国高速互联网络(示范工程)”项目日前启动。此项目由中国科学院牵 头,会同铁道部、广电总局和上海市等有关部门和地区,组成项目管理实施机构, 共同投资建设。 ★ 中国首届青少年国际互联网知识大赛组织委员会和北京新开来顾问公司在全 国范围调查发现,网民中家庭计算机普及率为百分之六十六点三;有计算机的网 民家庭,上网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六点七;网民平均每周上网五小时十六分钟。网 民上网最苦恼的是速度太慢。网民上网着重获取科技、政治、社会等方面信息的 达百分之八十五点六,重视通信的达百分之七十点八。百分之七十一点二的未上 网者对网络很感兴趣。百分之七十一点六的未上网者提出上网费用太高是影响他 们上网的主要原因。 ★ 中国国务院有关部委共同建设的部委信息交换网正式运行,这是中国目前正 式开通的第一个高级的政府信息网。目前已经联通的部委局等有12个,计划今 年底达到30个。 ★ 在1999中国教育及科研计算机应用与网络研讨大会上,有关人士透露, 包括清华、北邮、浙江大学以及湖南大学在内的四所网上大学已在试点运行之中。 其中北邮“继续教育学院现代远程教育1999级”的900余名新生将于5月 1日正式开学。由于是试运行阶段,该校首批网上大学的招生范围只限于北京、 天津、广东、福建、辽宁等五省市的邮电系统内部职工。 ★ 中国今年将在北京、上海、天津、广西、四川、辽宁六省市自治区试行大学 “网上招生”,从而使高考录取工作大大简化。国家教育部官员透露,中国将用 三年左右的时间,基本实现全国高考招生“网上录取”,即计算机远程录取。各 地招生办公室先将考生档案电子化,并通过中国教育与科研网传送给招生院校, 高校则通过计算机调阅考生档案,提出录取或退档意见,经地方招办核准即可。 ★ 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答疑网络开通运行仪式,最近在教育部高等教育自学 考试办公室举行,辽宁、重庆等15个首批参加试点的省份相继联网成功,从此, 自考考生迈入了运用现代化的计算机网络技术进行信息咨询和课程学习的成才之 路。 ★ 中国规模最大、力量最强的医学互联网--中国医学基金会国际医学中国互 联网远程会诊网络,日前在河南省郑州市铁路中心医院设立会诊中心,全国40 余家医院的三千多名知名专家、三千多名中国医学科学院院士和博士生导师可以 通过远程会诊网络为广大患者诊治各类疑难疾病。 ★ 由中国外经贸部举办的“首届在线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将于四月十五日与 广交会同期开幕。这届交易会将利用电子商务时代全新的交易模式,参加企业不 必亲临现场就可以通过网络在国际商品舞台上展示自己,因此被称为“网上广交 会”。 ★ 中国电影演员与观众首次网上直播见面会4月2日晚在北京举行。由互联网 络首都在线、北京新影联公司等主办的《花木兰》配音演员与热心观众见面会, 邀请了为《花木兰》配音的著名中国电影演员陈佩斯与三十多位网友在直播室进 行了交流和座谈。 ★ 中国文物保护主管部门将开始严格审批准备上网公布的文物信息。国家文物 局年初在互联网上开通了第一个介绍中国文物保护及博物馆事业的综合站点“中 国文物”。目前全国已有六十余家博物馆在互联网上建立了站点,还有不少文博 单位正在制定各自的上网计划。不过国家文物局认为,当前各地存在着文物信息 上网无序发展的状况,一些国际文物贩子甚至通过公开的网上信息了解中国境内 考古发掘的最新进展以及具体地点,进而大肆偷盗、走私珍贵的历史文物。 ★ 中国首例涉外计算机违法处罚案近日在重庆结案,对在公司生产设备控制软 件中设置破坏性程序的加拿大籍人丹·里瑞处罚五千元。丹·里瑞是重庆一家公 司聘请的负责全厂设备机械和控制软件设计工作的电气电脑工程师。 ★ 中国第一张专业扫黄软件“五行卫士”4月8日正式在京推出。据称这一软 件能有效识别来自网络、磁盘、光盘等各种载体并出现在电脑终端上的中英文黄 色内容,通过先进的查黄杀黄技术及时予以封杀。 ★ “中国足球职业联赛”官方网站已正式开通。该网站涵盖了中国足协举办的 比赛信息,其中包括甲A联赛、甲B联赛、足协杯比赛的组织方法、竞赛规则及 赛程安排等。网址为www.c-league.com.cn ★ 由中国集邮总公司和中华全国集邮联合会联合主办的“中国集邮信息网”开 始运行,网址为www.cpi.com.cn ★ 中国邮政与美国伊士曼柯达公司开办了全球首项电子照片邮政专递服务。用 户可在邮局把照片用扫描仪输入电脑,通过因特网传送到目的地的邮局,由当地 邮局用高质量打印机打印出来邮递。目前这项服务只在北京、上海和广州的六家 邮局设立工作站进行试点,有关方面正在计划把这项服务进一步拓展到其他城市。 ★ 一群平均年龄只有24岁、刚刚从电影学院、戏剧学院毕业的年轻人,完成 了中国第一部关于网络的影片《网络时代的爱情》。影片讲述了一个当代都市青 春爱情的故事,将三个时段的通讯工具──电话、传呼与网络直接作为剧作角色 而赋予寓意,体现了90年代青年从稚嫩到成熟的心理历程。由金琛导演、郭小 橹编剧。 ★ 据近日召开的中国多媒体市场调查研讨会介绍,中国计算机总装机量目前已 经接近一千万万台,位居世界第四。目前中国内地电子出版单位达到64家,具 备相当实力的制作公司达到一百多家。1998年,中国正式的多媒体电子出版 物达到1442种,一个产值达数十亿元的新兴产业已在中国形成。 ★ 《辞海》电子版计划在《辞海》(1999年版)即将付印之际,由于怕盗 版,被无限期搁置了起来。与此同时,国内另一部大型综合性辞典《辞源》的电 子版虽已于去年制作完成,但至今未能面市,主要原因也是怕盗版。业内人士认 为盗版已严重干扰我国辞书的电子化进程。 ★ 香港特区政府地政总署和香港电讯指南有限公司等签署合约,合作推行“衣 食住行网上图”计划,为市民提供网上地图指南服务及其他公共服务资讯。 ★ 日前,台湾宏基集团董事长施振荣在为次子安排婚礼时,通过设置婚礼网站 收受电子贺礼。这一名为“施周府缘”的网站的网址是www.wedding.acer.net ★ 台湾警方3月19日深夜大举破获十个电脑签赌站,侦破台湾有史以来首宗 利用电脑网络赌博案。估计全台电脑签赌站逾百个,累计签赌金额达新台币十多 亿元。 ★ 雅虎(Yahoo!)公司创办人之一杨致远日前在访问台北市时,向市长 马英九表示将参与台北市“打造网路新都”的计划。除免费为台北市民提供电子 邮件服务外,并将协助市府在多处设立上网站点,以使上网更加普及化。台湾目 前上网人数已超过三百万,台北市约占四分之一。 ★ 设在美国科罗拉多州恩格尔伍德的琼斯国际大学,最近获得美国中北部大学 协会的认可,成为美国第一所有权颁发学士学位和硕士学位的网络大学。琼斯国 际大学是四年前由美国一家大型有线电视公司琼斯公司创建的网络大学,通过互 联网向学生们教授有关商业通信领域的课程。 ★ 制造和传播电子邮件病毒“美丽莎”的史密斯被指控干扰公共通信,于4月 1日晚间被捕。这个案件是被由美国联邦和新泽西州特工人员组成的电脑突击队 在美国在线公司的协助下侦破的。 【牛肆】∽∽∽∽∽∽∽∽∽∽∽∽∽∽∽∽∽∽∽∽∽∽∽∽∽∽∽∽∽∽∽ ◆        人 生 自 白 ── 爷 们 儿                 ·少君·   回国过年,再一次来到中关村的故都卡拉OK歌舞厅,经理老萧笑眯眯地走 到我身旁,指着不远处正与小姐们插科打诨的一伙略显粗俗的年青人说:“您要 找的几位爷们儿今天都到了,‘拿破仑’和‘人头马路易十三’(酒)我都给您 预备好了,剩下的就看您自己的本事了。”   在一曲《你知道我在等你吗?》醉人的情歌衬托下,加上我挥手要酒的大方 姿势及酒的大牌儿,连干三杯之后,我终于和那伙爷们儿套上了“磁”……                 一、板儿爷   这是一位在北京展览馆一带蹬三轮的爷。他这号人可以说是处在社会的最底 层。人们对他们的印象也极坏,都说他们太“黑”,底儿黑,心黑,人也黑,但 在生活中又有许多时候离不开他们。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从大狱或劳改场出来的, 找不到别的工作,又无本钱做生意,便完全依仗出卖体力过日子。尽管他们“宰” 人时心狠手辣,但钱挣得也着实不容易,是血汗所得。但他们在卡拉OK歌舞厅 里却显得气派十足,各种易拉罐在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南洋调酒师调制的鸡尾 酒、法国的苏打水、美国的柠檬汁、日本的一枝棒(啤酒),都在他们的享用范 围内。他们兴高采烈,听歌听得入迷,鼓掌鼓得山响,开心时还敲桌子跺脚,哄 闹中时不时也会有人上台吼一把,且不亚歌星的身段和嗓门儿……   听说爷们儿过去干过记者?您够牛气的呀!今天采访我?别开这国际玩笑了。 您知道哥们我是干什么的?板儿爷,板儿爷就是祥子!虎妞的相好呀!这年头儿 象虎妞那样铁的娘们儿不多了。我们到这儿来撒钱,不就是找个乐子,拍个“码 子”(女人)回家上床吗?!现在不都流行说:握着小姐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 握着情人的手,好像一切都拥有;握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握右手。那您说我们 干吗不来这儿找回我们的十八九?那边几个跟小姐逗闷子的爷们儿也是干我这行 的。这年头儿,只许当官的到处蹭吃骗喝,就不兴我们花钱买乐?   您说这人活着奔个啥?楼下的水池里养那么多活鱼螃蟹,给谁预备的?还不 是给人预备下的!咱这号人白天黑夜蹬车累得跟驴似的,咱总不能老跟驴似的, 咱也得要吃些人吃的东西!要喝!要玩!要乐!要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问我们挣钱容易不?您算是问到点子上了。马路上,夏天您看谁出的汗多?冬天 您看谁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就是我们!您以为我们拉一回家俱,送一回人,开三 张两张就是“宰”人,您就不知道我们成天受的是什么罪?!半路上有屎有尿憋 得肚子疼你得忍着!哪有那么多厕所在马路边上等着你?要不,我们看到来抄肥 的怎么那么恨呢?不揍丫的两下子,我们的气从哪出?什么叫抄肥的?抄肥就是 他妈的野驴叼夜草!谁知道那帮丫的们都是干什么的呢?动不动的就骑个破车闯 进我们的地盘拉活儿。您说,这我们能干吗?展览路这地界,我们哥儿几个包了 好几年了,他们丫的来了,不是明摆着砸我们的饭碗吗?!   得得得!您找我到底想了解点什么?这地儿我常来,不信您问问这个小姐, 她是我的磁姐们儿,我正经想攒足了钱把她从这儿的老板手里赎出来,接回家作 二房呢!这宠儿,够亮!床上那功夫更别提了!您说这乡下来的小丫头片子哪学 来的,那舌头上的功夫比毛片(黄色录像)还绝!……   嘿!车公庄那颗坐地炮上台了嘿,瞧他丫的那操性!正经一个花酱坛子,走 路外八字,前几天刚从茶店(劳改场)回来,这回是第三次了。听听,听丫的这 回唱什么?瞧东北角那桌坐着的那小妞,是丫刚顺(搞)到手的,花匠就是花匠 (流氓犯),搞女人绝对是拿手戏。我得过去搂细搂细(看看),再见,您忙, 您忙……                二、泡儿爷   他是北京人所说的“老泡”,即老泡在委托商店门口倒腾廉价商品的人。他 说他的正式职业是西城区修理公司的钳工,这些年改革开放,把他们这种半国营 的大集体单位,给改革得没活干了。一个月只发百分之四十的工资,还不够过日 子的基本开销。他又不愿正式下岗,说天知道共产党的政策明儿会不会又变了, 还是留条后路保险。于是托人办了个长期病假,干起了第二职业。说实在的,他 这个第二职业也不怎么样!我在许多委托商店门前见过他们这号人,没人上“货” 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泡”的时候。他们在大冬天里缩着脖子,跺着脚不停地遛 达,活像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狗。而“货”来了,又推三扒四地蜂拥而上,如同一 群饿扁了肚皮的狼,弄不好,抢起行市来,便会互相咬起来,打个头破血流,你 死我活,实在是可怜得很。但是他们也确实很能赚钱,刚坐在我面前就显白(表 现),像变魔术一样,从四个兜里掏出整捆的大团结(十元钱)。他不仅来卡拉 OK歌舞厅享受高级消费,而且还到街头找码子(妓女),他说他会看人,一见 女人的模样和眼睛,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货色。我还没跟他过三句话,他便和 一个陌生的女子亲热到一块儿了。“小姐想吃点儿什么?”他极温柔极气派地对 那女人说,还向我挤了挤眼睛,那意思大概是:成了!……   看您怎么这么眼熟啊?噢,想起来了,您是不是上礼拜在海淀大街找我要摩 托车的主儿?您要摩托干什么?也倒腾?还是想赚点外快?都不是?对不起,今 儿酒喝多了点,您到底是干什么的?那您靠什么到这里玩?您要是有“爵位”的 还行,否则您今晚上这账可“海”了去了。您没听说这顺口溜么:第一种人是公 仆,游山玩水享清福;第二种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第三种人干租赁,坑 蒙拐骗带小姘……,爷们儿,您要是能沾上点边儿,我说您算是没白活,要是沾 不上,您也就和我一样的老百姓的干活──学习雷锋干革命去吧。   这年头儿,谁有本事谁发财,没本事,您撑死了,也就落个老婆孩子热炕头 儿。您说像我这样积极向上的人,不想点辙(办法)能行吗?您那儿游山玩水, 您那儿吃喝嫖赌,您那儿坑蒙拐骗,我就不能小打小闹吗?谁他妈的规定在职职 工不许搞第二职业?扯他妈的蛋!我们这种在职和下岗有多大的区别?!这年头 儿没钱行吗?没钱您进得来这门吗?没钱,您去要杯白兰地试试,人家不把您打 出去才怪呢!这是有钱人的世界,穷光蛋,您就配裹着棉花套钻下水道忍着!你 看人家李小华,当初跟我蹲一个“圈”(监狱),现在发大发了,人家大狱没白 蹲,蹲出来个亿万富翁,咱他妈的就没这个命,现在想见他连他汽车的后屁股烟 儿都看不着!   没办法,只能干点力所能及的。我们这号爷,只能天天在委托商店门口泡, 泡什么?当然是逮什么泡什么了。等出售旧家俱旧电器旧车旧什的主儿来了,不 容他进门,便拦住他,砍个价,把货截下来,就地转手给那些上委托店找便宜的 主儿,这钱就进来了。尤其是彩电音响,百八十块收,千八百块出,一天有几个 这种活,我的手头儿就活泛(有钱)多了。卖的干吗卖我?买的干吗买我的?当 然是我比委托商店买的高卖的低了,而且立马(刻)点“页子”(钱),谁不见 钱眼开啊。您卖给委托店,进去手续一大堆,还要看身份证,生怕您这是偷来的。 再说了,货给了他们,货就压在那了,三月五月的是它,半年一年的也是它,国 营商店谁在乎?到头来,您还是得来找我们这些“老泡”。对我们来说,都是轻 车熟路,没毛病的就地倒手,有毛病的回家捅古捅古(修理),再抱回来,价钱 可就翻番了。   我总在琢磨,将来从哪弄一笔大钱,也开个卡拉OK歌厅,让我儿子孙子不 用花钱就能在这样的地方随便地乐。说真的,看见那些大款傍亮妞开亮车,我现 在抢银行的心思都有,就是没那个胆儿。钱他妈的真是个好东西,有钱,甭说是 娶一个小老婆,娶八个都有挤破脑袋,一百个愿意的。您没看报纸上说沙特阿拉 伯的那些石油大亨,他们的女人能从西单排到护国寺!那样活着是什么样的气派! 气死毛主席!咱他妈的就没那福气,只好到这儿来逗逗闷子,享受社会主义的初 级阶段。这儿的妞还不错,有时即使没钱,过不了肉淫过眼瘾。像我怀里这小妞, 吃我的喝我的,摸摸不过份吧?我就爱看她们在爷们儿面前嗔出那酸模样的劲儿, 还有那给爷们儿斟酒的小架式,那样儿真叫人心里颤乎颤乎的啊!您别笑,我没 读过几年书,不会用他妈的新名词儿。您坐着,我给您上去露一手儿,保证震倒 刚才台上那小子。我还真不爱那刘欢蔡国庆毛宁费翔的歌,太肉!我给您来段梅 兰芳怎么样?保证特含情漫漫(脉脉),您听听保准倍儿像……                三、摊儿爷   他说他算是摆摊儿的,称不上爷,但别人这么叫他,他也不反对。他在五道 口附近有个固定的书摊,属小本买卖。开始那段儿时间,他每天要在露天从早守 到晚,一呆就是十几个小时,多热多冷也得忍着。现在雇了个帮手,俩人倒替着, 好多了。但那种守株待兔式的营业方式,决定了他必须每天同时间煎熬。为了多 赚钱,他都从黑道上进书,但得冒被查抄的危险。他也曾向“穿灰皮”的(工商 局的)下过跪,求他们千万别吊销他的执照,给他留下个饭碗。至于塞给他们的 好处费,他也认为这没什么吃亏不吃亏的,这年头儿大家混什么饭吃,都不容易。 而摊贩与摊贩之间的竞争也是激烈的,不次于当年国共两党之斗争。尤其是每年 进入十一月之后卖挂历,气粗的可以八折甚至五折就出手,底儿薄的卖到九折就 嘬牙花子了(赔本)。同样是代销,活份的一本只赚一折,卖得快,两个月就能 赚好几万。死性的就是一本赚三折,卖得慢,到头来,刨去日常开支,只落得个 瞎忙活。他说摊儿爷们活得并不轻松,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书摊一摆,日进 五百。这过程是需要许多付出的。他们也要有轻松一下的时候,从精神上,在肉 体上。卡拉OK歌舞厅可以说是他们的一张行军床,“奔”累了,到上面去躺一 躺,更何况还能顺手搂个小蜜(姐)。当然,到这里歇一歇的目的,还是为了去 “奔”,也正是因为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他每次来这里都要求“躺”个舒服……   大哥,您老别瞒着我了,您不就是那个叫未名的诗人吗?我在书里看过您的 相片,你们北大的人到我那儿买书常聊您,说您现在是美国的大老板。说您读书 时,就常骑个本田200(摩托车)带着小妞到处转,说您的诗都是用女孩子的 眼泪和气油泡出来的。我刚一看到您,就觉得面熟。我一琢磨,没错!前几天您 开辆切诺基(吉普车)到我摊上转过两三趟,还问过您那本诗集的销售情况,不 是作者谁那么上心啊!   您够牛的呀,诗人!我看您现在是最火的了,全北京市大报小报没有没介绍 过您的,连杂志封面都上了您的光辉形像,您算火大发了。好多女孩跑到我的摊 上,不看别的,只买《只因为还爱你》。我说您这书名起绝了!成当今大学生的 名言了。除了汪国真,还真没有一本诗集这么火过。席慕容?人家是台湾的,我 说的是咱大陆的。每天我摊上都能卖出十本八本的,您要不要哪天到我那儿来个 签名售书,保证火爆五道口!您不是出国了吗?回来过年?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也想轻松轻松?还是来找“只因为还爱你”那位?说真格的,您那是给谁写的? 让您爱得那样朝思暮想?像您这条件,爱谁谁不愿意!?我这人就跟您不一样, 没那么多的废话,爱我不爱?爱,就上床,动真枪,打真炮。不爱,就她妈妈地 滚蛋!您看见给我看摊的那丫头了吧?那就是咱哥们儿的崇拜者!打都打不走, 她觉得我能有这摊儿特牛,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您问我为什么今天不把她带出来?这您就外道了。哪能把自己的女人往这种 地方领呀,这里是最脏最脏的大染缸,良家女子只要来那么一两次,那裤子谁给 钱就给谁脱了。真的,一点都不夸张。再说了,这人干什么都要图个新鲜劲儿, 老跟自己的小爱人在一起腻歪也忒没意思,时不时出来散散风,这叫活得耍利 (痛快)!您别这样看我,我害怕(笑)。我到这儿可不是冲这帮小姐来的,并 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嫌脏!我到这儿来是因为这儿地方高雅、气派,一般人不 敢进来。我能进来,而且吃得起喝得起也玩得起,就图这个优越感,心爽!而且 这别人也眼气不着,甭有本事您也去挣去啊。您没见我白天大太阳底下风吹雨淋, 受尽人间苦中苦,晚上抽闲出来吼两嗓子,不为过吧?!您过去也见过我,您说 我那看摊的样子,像不像三孙子?您当客人兜里的钱都那么好往外掏呀,没几本 好书撑着,这一年到头连税钱都交不上,我不“奔”行吗?您说我能不从黑道上 进些禁书填补填补吗!   当然,卖书总的来说还是赚钱的,要不,我敢上这儿来吗?说句过心的话, 您也别净写些诗呀歌呀的,出本诗集能给您多少钱?一万块撑死了啦,这行情我 知道!您这一晚上造活多少钱?我常跟那帮教授博士们说,人活着别太委屈自己, 别太寒酸,要变着法子找乐子。这帮知识份子,买本书算计好几十分钟,累不累 呀!我都替他们犯累!我是早就想开了,当年要是还死抱着铁饭碗,甭说到这儿 了,就是到街上最肮脏的小饭铺,吃顿面条还得算计明天家里买菜还有没有钱! 所以,人要是不会找乐子,就只有哭的份儿!现在老子坐在这儿,我就是大爷! 小姐们得哄着我供着我。白天吃多大的苦,受再大的气,到这儿全没了。这样活 着,才叫有个人样。不然的话,只知道玩命地奔,不停地干,那跟牲口有什么区 别?您还甭看不起我,我正经是音乐学院大专毕业,帕格尼尼的《魔鬼的笑声》、 柴科夫斯基的《小夜曲》、罗勃特的《老人河》,咱爷儿们都在台上演奏过。只 是现在不练了,看人家练了。这叫没钱的卖艺,有钱的听戏。别侃了,都十二点 半了,我还半首歌没唱呢!哎对了,这里伴舞的有几个挺漂亮,要不要我给您找 一个?……                 四、乞儿爷   他就是大陆新闻圈里常言道的乞儿爷。他的职业就是给所在新闻机构拉钱的 同时,也往自己兜里塞。干他这一行的,并非像人想象中的,整天吃香喝辣的, 很悠哉。他得去到处去乱撞,撞上一个“冤大头”就发一笔,撞不上,只能怨自 己运气不佳。实质上,他与如今社会上的小骗子和要饭的,可以等同而论,只不 过他骗和要的手法透着一点文雅之气。例如,看准了你有钱之后,假模假式地采 访你,先在报纸登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报导,然后再重新上门,大谈办报之艰难或 写稿之费神,可怜巴巴地请你施舍之外,话里话外还藏着几句人言可畏之警语, 让你听后,不得不掏银子给他,于心不忍之外是一种隐隐的害怕。这年头得罪了 报纸,让他们搞臭了很难再翻身,白纸黑字正反话,他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您别以为钱掏出来就完事了!干我们这行的,咬准了大鱼是不会轻易松口的。 对付这种人,下一步是跟他说,报导登出后反响很大,读者一致要求报社追踪报 道,于是鼓励其同意自己组织人马,或我帮他找人,系统地写出他和他单位的全 景式的文章,最好是报告文学,由报社安排版面连载。但每次刊登,不是报社付 他稿费,而是由他按字数多少付我们“版费”。   说起来,我们也曾是同行,都在报社里干,只不过您是干记者,我是干乞儿 爷。当记者对我来说太累,成天东跑西颠的又没多少钱可赚,靠“爬格子”能成 万元户吗?当编辑对我来说又太闷,成天八小时上班看稿审稿,一辈子为别人做 嫁衣,太悲哀了!您听说过如今报界的名言吗:新闻诚可贵,文章价更高,若成 万元户,两者皆可抛。人活着,自由和金钱是最主要的了,几千年来,人类折腾 来折腾去,不都是想图个最多的金钱和最大限度的自由吗!?我所说的自由不是 单纯在作息时间上,而是在自由自在的同时,又有大把的银子到手,供您花,供 您欣赏,供您享乐,就像今晚在这卡拉OK歌舞厅一样,不用考虑时间和金钱, 可以想搂谁就搂谁,想顺顺嗓子就站上去吼一把,把有限的生命化为无限的享受 之中,人!这才叫没白活。来!干了这盅!   咱爷们儿这几年也读了不少的书,学习先进发达国家的经验,也编出了好几 套《世界名人大辞典》,特好赚!先是寄封信给那些想出名的人,通知他们由于 某一项杰出的成就,被入选本大辞典,并称由此可以流芳百世,举世闻名。在哄 得您晕晕乎乎不知东南西北时,再让您心甘情愿地挨一刀:几十字的本人简历要 您三千到五千;一寸的照片一万块,我还得说这是优惠了您,因为我再给您个特 约编委的头衔,请您再帮我物色几个“名人”,加进您这种做梦都想做名人的冤 大头的行列中来。这种烂辞典我都编了一打了,除了那些花钱买名的人,谁会看 呀!去年英国伦敦的《大不列颠名人大辞典》和美国的《WHO’S WHO》 (名人大辞典)的两位主编,都来到北京找我,说我抢了他们的生意,因为我开 的价钱太便宜了。我说你们干脆把家搬到中国来算了,反正你们在西方已经臭了 街了,趁中国还有些傻冒信你们,赚点钱养老就得了。两个大鼻子听了直感谢我, 说我真够哥儿们!是真爷!其实我是干累了,给他们留点儿残汤剩饭,别让人家 饿死。   我现在走更高级点儿的路子了:玩报告文学。前几年这种乞法主要是吃大公 司和地方政府,这几年目标转移了,瞄准出名欲高的乡镇企业和私营公司。干我 们这行的,脸皮要比城墙还厚,遇到白眼冷眼全都笑脸相迎。钱到手才是真格的。 别看我们在外面给人家当孙子,低三下四,回到报社则很吃得开,小老大一个, 总编社长都常跑来问长问短,整个报社的奖金,全指望着我们呢!干惯这行的人, 再转行干别的很难。我们报社一个颇有才华的诗人,从编辑部出来跟我干,现在 一句诗也不写了,脑子里装的只有明天后天到哪去乞钱。他说这多省事呀,无非 就是动动嘴跑跑腿,也不用绞尽脑汁地想押不押韵,比赚稿费容易千百倍!他现 在养得一副富态相,脑满肠肥的,不像市面上那些自以为高雅的作家们,一个个 猴模狗样的穷酸像。这叫是“干低档的勾当,过上流的生活”,这格言是谁说的? 我编的。   您听台上那妞正唱的那首《白天的事一概不想》,对极了!就目前看,歌舞 厅这地方称得上是最高档的娱乐场所了,我有条件来,为什么不来?我算是把钱 看透了,钱捏在手里捏出汗来,屁事不管。只有花出去,才能换回高兴和满足。 这年头儿在国内,挣钱说不容易也不容易,说容易也容易。我看也别标准太高, 每月照着万八千块地花,就可以了。太少了不舒坦,太多了又烧得慌。当然,要 达到这个目标,您得舍得下一样东西,脸!得拉得下脸才行。脸,值什么?人家 小姐们裤子都可以脱给你看!能把钱弄到手这才是真功夫。坐到这儿里的时候, 谁会问您您的脸在哪?人家只认您手里的钱!您掏得出花花绿绿的票子,您就是 这儿的皇上,这些小姐就是您的妃子。您说想干嘛吧?想喝什么?想吃什么?想 看什么?想听什么?想唱什么?想玩什么?只消您动动嘴,抬下眼皮,打个手势 而已。什么是神仙过的日子?我说这就差不太远了!这年头儿,就得学会自顾自。 咱到哪儿说哪儿的话,什么这个那个的,离政治圈儿远些,您关心它干嘛?躲还 躲不及呢!您只要是不想跟朱熔基竞争接老江的班儿,您就照准搞钱的路走您的。 一个国家站得住,靠的是经济实力,一个人戳(站)得住,也是同样。人生如梦, 转眼就是百年,不自寻欢乐,愁您的事多啦!我到这儿来,白天的事一概不想, 我也不想上去唱,我就爱听别人唱,爱看他们一往深情的样子,爱听他们虽不够 专业但绝对尽力的歌声。我干嘛来了?消遣来啦!白天我是乞儿爷,现在我是这 儿的大爷! (寄自美国) ◆           来来往往的喜悦与烦恼                .读焰.   上大学时,我喜欢和女孩子谈人生。一个小女生说:痛苦是生活的底色,幸 福只是底色上的花纹。这个比喻让我十分佩服。但生活的底色却未必是痛苦。一 位学佛的朋友说:你必须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幸福。这句话大有禅意,境界到处便 吃饭睡觉无一不禅。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期望过一种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到了这个 境界,生活的底色就是幸福了。不过真若是每天都面带喜色,恐怕神经也有些问 题。现在我想,生活的底色该是平淡的。   但是我们很难看到平平静静的一湖水,总是要有些涟漪,有些波浪。于是生 活就有了时时相伴的喜悦与烦恼。能安心读几年是一种喜悦,但是想到要读书的 成本就有一点烦;文章写出来是一种喜悦,但是想到精彩片段可能被编辑删掉就 有些烦──删也无妨,最怕的是给我加点什么;能被人请喝酒是一种喜悦,但是 想到这次吃饭的人一沾酒便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就干脆不去了;有一个孩 子是一种大喜悦,但是想到女儿漫长的成长,有那么多事情等待着,简直都不敢 想。她可能会生病,生病就要上医院,忍受一个个比衣服还要白的面孔,而且还 有危险,前不久《南方周末》就有消息,说绥芬河一个医院把一个小女孩用假药 生生给治死了;她还要进幼儿园,还要上学,可现在的学校只知道从家长身上抠 钱,把学生当机械零件加工,真不忍心让她进去,我很想自己教她,可是我不能 给她发文凭;她将长大,我希望她能善良宽厚,又怕她让人给卖了;她将恋爱, 早恋我倒不怕,想起罗米欧与朱丽叶才十四五岁就上演轰轰烈烈的爱情了,我就 担心她演砸了,自己把药喝了下去,那小子却一溜了之──演成《胭脂扣》了。   我现在具体的烦恼是找房子。孩子过了春节就要回到北京,要请奶奶和爷爷 过来帮忙,住在一起不是不行,但房子太小,全家人生活质量都要降低,只好在 附近租一间,到中介公司一打听,一居室月租就要1600元,就算我拿千字两 百的稿费也要敲上8000字。想起这事儿就更烦恼了,中国知识分子不具备基 本的生存条件,人无车,书无房,干脆出国算了。但想起托福之类的东西更烦, 何况我用中文工作,出国干嘛?   生活总是要向前走,所谓“事来要应过,物来要识过”。经过的事情可能越 来越大,但在我心中的起伏却越来越小,烦恼与喜悦来来往往,犹如水平面的涨 落,而幸福与痛苦,这种大的涨落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1999年1月25日 于北京稻香园) ◆            袁崇焕之墓和民族之气                ·方舟子·   周末抽空浏览了一下几种中文电子刊物,发现马悲鸣又在感叹中国人活该被 日本人屠杀,又是洋洋洒洒旁征博引,这回却是扯上了袁崇焕:   “抗清名将袁崇焕被崇祯皇帝凌迟处死。入清后却被清政府平反。终满清之 世,近三百年间,袁崇焕墓都受到妥善保护和尊重。但辛亥光复了汉官威仪后, 袁墓却是日渐凋零,现在已被周围的学校逐步侵占,任凭学生向袁墓射足球,恣 意侮辱。令守护袁墓三百余年的佘家后代齿寒。   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气,何来尊严?国格、人格又安在哉?”(马悲鸣 《中国的“靖国神社”在哪里?》,《枫华园》9904a)   崇祯二年(1629年),袁崇焕率师千里驰救京师,以九千精兵打败十万 入寇清兵于北京城下,反被多疑的崇祯皇帝逮捕入狱。第二年八月,袁崇焕被凌 迟处死,血肉被愚民抢食一空,其帐下谋士佘义士(名字无考)冒灭门之灾盗出 袁的首级,葬在自家院中,址在今北京崇文区第59中学校园内佘家小屋的后面。 佘义士临终前遗命佘家子孙此后不许为官、不许回南方老家,世世代代为袁督师 守墓。从此佘家开始了三百多年为袁督师起先是秘密的后来公开的守墓史。   满清入主中原后,清廷为安抚人心,大肆表彰史可法等抗清受节南明忠臣, 但袁崇焕不属此类。一则袁与清室有杀祖之仇,宁远之战,袁崇焕以兵五千却敌 十万,击伤清太祖努尔哈赤,不久努尔哈赤在气恨中不治身亡。二则袁崇焕被害 的导火线,乃是皇太极从《三国演义》学来的下三烂的反间计,全国人民都还给 蒙在鼓里,误以为袁是卖国求荣的大汉奸,如果为他平反,只会破坏安定团结的 局面。所以就一直拖到了乾隆初年,《明史》即将定稿,史臣在撰写袁崇焕传时, 从《清太宗实录》知道了皇太极的反间计,又不敢照写,最后还是乾隆帝拍板, 至此袁崇焕之冤始大白于天下,这时明朝已灭亡了一百年,反清复明也早已成了 历史。但《明史》只不过是披露了反间计而已,算不上给袁崇焕平反,对袁的功 绩也是尽量贬低的。到了乾隆帝晚年,颇有点仰慕汉家衣冠的意思,又想起了袁 崇焕,给袁崇焕和佘义士修了坟,这才算是平反了。但这时距袁之死已有150 年,距清之亡也只剩一百多年,什么“入清后却被清政府平反。终满清之世,近 三百年间,袁崇焕墓都受到妥善保护和尊重。”最多算是对了一半。   至于“但辛亥光复了汉官威仪后,袁墓却是日渐凋零,现在已被周围的学校 逐步侵占,任凭学生向袁墓射足球,恣意侮辱。令守护袁墓三百余年的佘家后代 齿寒。”则是完全的不实了。事实上,终清一代,袁崇焕始终有墓可安葬却无祠 可祭祀,算不上“尊重”。民国一成立,康有为即发起在袁墓旁建袁崇焕祠,称 “袁督师庙”,并亲自写了庙记及撰门联云:   “其身世系中夏存亡,千秋享庙,死重泰山,当时乃蒙大难;    闻鼙鼓思东辽将帅,一夫当关,稳若敌国,何处更得先生?”   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主席曾批文指示保护袁墓,不得动迁。一九五二年, 由李济深、柳亚子、章士钊等人发起,重修了袁崇焕祠墓碑。之后据说在清明时, 政军要员宋庆龄、周恩来、朱德等人都曾去祭扫袁墓。   文革时神州文物遭劫,袁墓亦不能幸免,墓、祠均被红卫兵砸烂,墓园成了 中学的操场。佘家第十七代长子也在这时候搬走,不再守墓了,但他的妹妹佘幼 芝却坚持守了下去。文革一结束,佘幼芝即四处呼吁、集资,请重修袁墓。但那 时候国内学界连岳飞、袁崇焕这些抵抗少数民族的名将是否该算民族英雄都弄不 清楚了,海内外闻名的岳坟是重修了,袁墓则一直拖着,一直到了1992年清 明节,袁墓才修葺一新。只是袁祠已住进了十几户人家,搬迁不易,现在还未恢 复。1994年,海内外轰轰烈烈纪念袁崇焕诞辰四百一十周年,我也曾经写了 篇《功到神奇即罪名》的长文凑热闹,为此通读了有关文献,对袁督师越发敬佩。 去年回国,因未到北京,也就无法亲睹袁墓修得如何。但广东东莞的袁崇焕故居 我是去了。其实袁遇害时,老家也被抄,兄弟妻子被流放,故居早已荡然无存, 当地政府在原址围了一大块地,立了个碑,正拟建袁崇焕博物馆。   英雄墓屡毁屡修,前赴后继,这也是中国的国格。佘家十七代人为英雄守了 三百七十年墓,古今中外闻所未闻,这也是中国人的人格。北京文物局曾想派专 人清扫袁墓,被佘幼芝婉拒,他们宁愿自己继续守下去。老人的女儿焦颖和儿子 焦平都表示会成为第十八代守墓人,接力棒从佘家交到了焦家。佘女士说:“不 为别的,就为忠义两字。”这样的民气,恐非马悲鸣之流夸夸其谈者所能知。袁 崇焕一介书生,投笔从戎,战无不胜,保家卫国,死而后已,以其伟大的人格征 服了全军将士,被捕时全军痛哭,弃城东走,袁崇焕自狱中寄信命他们回来继续 抗敌,遇害前面对千刀万剐仍念念不忘民族存亡,临刑口占云:“死后不愁无勇 将,忠魂依旧保辽东。”这是忠义。暴君奸臣腐儒愚民残杀了本民族的英雄,佘 家以世代守墓这种方式报英雄知遇之恩,以一家之力替全民族向英雄赎罪,这也 是忠义。华夏族外祸内乱、历尽苦难凡四千年,未象所有其他的文明古国那样灰 飞烟灭,而生生不息、一息尚存,靠的也是一股忠义之气,至今不绝。忠义之气 之所以能够流传不息,是因为现实虽然总有缺憾,历史却大体还是公正;现实中 得不到的,可从历史中探求,这是我们民族的仁人志士的坚定信念。袁督师《入 狱》诗云:“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又云:“心苦后人知。”表达的就是 这种信念。我们可以告慰袁督师的是,他的清白已在身后一百年被还清,而他的 苦心,后人也终于能够知道。斯人已去,浩气长存,只要这个民族不成为马悲鸣 所捏造出来的那个民族。 (注:佘家近况据冯武勇《为袁崇焕守墓--一个延续三百多年的故事》一文) 1999·4·3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一九八八怀古                .赋 格.   八八暮春的一大收获是得到一卷舒伯特套曲《美丽的磨坊姑娘》,从两张留 声唱片翻录的,布满沙沙沙的电噪音。这噪音听惯了也就不以为烦,只当它是一 种别致的伴奏,虽然不太谐和,少了又嫌冷清。曲终人散后,沙沙沙由伴奏变成 了独奏,像唱针在空转唱片上划出的单调声音,一圈又一圈,没有什么意义,但 比音乐更长久。   到了夏天,我迷上了套曲的第十首《泪雨》(Traenenregen)。     我们静静的坐着     坐在凉凉的树荫里     我们静静的望着     望着潺潺的小溪水   这个有关“我们”的故事,文字是过去式,每句话都从弱拍开始,语调有些 迟疑和模糊,似乎事情过去很久了,当时情景回想起来已经不大真切。但不管怎 么说,这幅图景中有着凉凉的树荫和潺潺的小溪,为了证明这点,钢琴右手声部 弹出流水似的分解和弦,然后,月亮就在这水声中悄悄爬上来了,还有满天星星。 就这样,我们静静地在树荫下并肩坐着,静静地低头看水里的月亮。   暑假我没回家,独守着宿舍。人去楼空,我守着空楼。天气酷热,我守着苦 夏。留下来没有什么目的,我守着盲目的自由。   教室关闭,图书馆关闭,食堂一间间关闭。外界逐渐简化,最终缩减成一份 每天更新的报纸,可它每天都差不多,所以也没有更新。没有更新的还包括天气: 除了热还是热,一九八八年的热浪是致命的,我在报上读到很多死亡。夜里热得 睡不着,篾席被汗水浸得透湿,我湿漉漉地钻出蒸笼似的蚊帐去水房冲个凉,把 门窗洞开,桌椅拼作床,用驱蚊油武装全身,赤条条横在不透风的风口。热到忍 无可忍时,只有走进磨坊姑娘的故事里寻找那片清凉树荫。     我不看月亮      不看星星     我凝视着她的身影      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水波里闪烁不定,还有岸上野花的倒影,也在调皮地眨着蓝眼睛, 水底有个声音在诱惑着我: Geselle, Geselle, mir nach! 朋友,朋友,跟我来吧!   于是我从桌椅拼成的船上纵身跳下,顿时搅碎了月影,A大调往下沉,往下 沉,沉到底,变作忧伤的A小调。 Da gingen die Augen mir ueber 我眼泪盈眶   故事发展到这里,我已经完全迷失。为什么我如此伤心,为什么镜面上满是 褶痕?我焦躁,烦闷,汗流浃背。后半夜,我跳下“床”去水房冲洗浑身的黏湿, 幻觉中闪过一袭白底碎花连衣裙,我定睛望去,她消失在水房那边的楼梯口。   白天和连衣裙的再次照面说明夜里见的不是鬼,我分析的结果是她常光顾这 座空楼,无论白天黑夜。一天傍晚我在楼梯上又遇见她,和一个男生在一起,我 下楼,他们上楼。我猜他是她的情人,我想像他们走进水房附近的某间宿舍,反 手把房门轻轻关上。空楼不空,我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他们也守着这幢楼,守 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快乐,这快乐也是一种盲目、秘密、沉溺到底的自由。不同的 是,他守着她,她守着他,我守着一个故事。我的快乐和他们的到底性质不同。   一九八八年的酷暑继续夺去人命,物价乘着热气球扶摇直上,各地出现抢购 风潮。但是夏天终于过去,同学陆续回校,教室开放,图书馆开放,食堂一间间 开放,男生宿舍楼里再也见不到过夜的女生了,我的快乐到了头。我想逃。   我逃往《泪雨》。树荫依旧,流水依旧,分解和弦轻快地淌过云层、星空和 月亮的倒影,闪烁的蓝眼睛再次把我拽入水底: Geselle, Geselle, mir nach! 朋友,朋友,跟我来吧!   舒伯特及时地把A大调转成A小调,使气氛急转直下。按照故事的安排,这 时“我”又一次泪如雨下,沉默的“她”终于发话道── Sie sprach: Es kommt ein Regen, 她说:天要下雨啦, Ade, ich geh nach Haus. 再见,我要回家了。   然后故事就完了,曲终人散,磁带空转着,“沙-沙-沙”。 (一九九九年二月八日) (寄自美国) ◆        归 春──《冬天的太阳》系列之三               ·晚 昱·   在《无畏的爱》里,我写到G卷入情感和婚姻的漩涡,难以自拔。那个恋她 多年的小伙子可以说已被她圈出生活,而那个有了家的先生,则在农历年后就飞 到她的身边,“指引”着她的生活。他是她的情人之外,还是她的上司。   是什么身份和什么关系,这都无关紧要。让我感兴趣的,是情人节那天,他 们找了个第三地,双双飞赴,然后没出机场,就在那儿相守了四个小时!G对我 说起这一切时,虽平静,但她心内的真实,恐怕是难以掩盖的。   这样的相聚相守,是超越了世俗意义的。首先,它需要经济基础,这一笔空 中来回的费用自是不菲;其次,它需要专一的目标和纸短情长的耐心──此刻, 我真希望为他们这不平凡的感情描述一幅浪漫而动人的画面。这么说并没有一点 儿的不敬。(在写作这三篇稿件之前,我征求过我朋友G的意见,出乎意料,她 大度地说:以你对我的了解,我相信可以写出真实的我,毕竟我的遭遇也是有代 表性的。感谢G给了我这样的信任,使我写起来不会畏葸不前。)   G一下子掉在自己的爱情里。她这样一个放得开不小家子气的人,也难免落 入了俗套。看来,爱情面前人人弱智是对的。其实,我羡慕G。之所以在《无畏 的爱》里轻轻地指谪了一下那个别人的丈夫,或许其中有一半是缘于妒意,现在 看,他是个有情义的人,否则不会为了四个小时飞来飞去的。我只是感到,他有 的地方做得不够好:他缺乏进一步的勇气。他没有宽厚的知识,也不会研究老庄, 他的情感质朴无华,只要喜欢的看中的,就应该得到它并把持着。此时,又出现 了另一个小问题,就是他喜欢的东西太多了,超过了他的承受力──承受传统道 德的压力。   我不再往下说传统了。   那么就说他的勇气吧。他在空中是洒脱的,在地面也浪漫得可以,他不吝啬。   但他的大方似乎就仅限于此了。他实在舍不得再甩出一点儿勇气,舍弃一份 以拥趸那一份,为什么呢?因为除去爱人,他还酷爱传统的道德外衣,而他悄悄 举起的反叛道德的大旗,现在就牢牢地擎住在G的手里。   说了这么多,无意刻薄他,除去羡慕,还应该有一份事不关己的好心,我就 真有点儿像法海了。   爱着总是值得庆幸的,大约每个人一旦遥远了这份感受,多少地就生出了一 些醋意吧。   秋去春来的季节更替之中,人们忙于应付。千树万树竞开的梨花中,会有几 人轻触它的柔软?人们在琐事中麻痹自己的一切感受,但又渴望从这儿逃遁出局。 G会在电话里明白地告诉我:我爱他。她的可爱与可敬就毕现于那无畏的勇气中 了。我们之中,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机会呢?也许机会已成逝水了吧?   我的眼前,整个故事的叙述和“点评”都成了背景,淡去,远离,极具写意; 但她跳出来,G在画面中,优美却不失忧郁地向我微笑着。   如果,行文至此就算结束的话,我谨将浓蘸于纸后的深切的祝福送给她,让 我们相信:爱情毕竟不是最重要的。 (1999.3.17) (寄自中国大陆) ◆            他朝两忘烟水里--之二                 .青 梅.   认识桑是太晚的一件事。   很早我一个开茶馆的朋友就总和我提起一个叫老白的人。他说那真是个了不 得的人,你一定要见见。   可是总没有见到。好几次都是他前脚出我后脚进,错过了。   一晃,就是一两年。后来前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没事,我和两个朋友在茶馆 泡着。正打牌,我那个开茶馆的朋友过来说:老白在那边哪,要不要过去见见? 对了,他老婆还是你们科大的呢。   我就扔了牌跟过去。   靠窗的位置上坐了几个人,朋友就给我们引见,其中就有老白和他的妻子, 桑。      初一掸眼,很吃惊那是老白的妻子。   因为老白虽然算是个难得的儒商(他是复旦毕业的高材生),但征战商海多 年,举手投足中已经难找白面书生的痕迹。穿着黑色大衣显得气宇轩昂的他,笑 起来有一股掩不住的霸气。而桑,穿一身随意的运动装,一头偏分的直发清爽地 挂着,要不是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泄漏了一点年龄,乍一看过去,她和大学里普普 通通的女孩简直没什么区别。她不是那种漂亮的女人,可是浑身有着说不出来的 一股魅力,特别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的人就会禁不住想起“宝石”两个字 来。   那晚我们坐着聊了一会。知道老白在我们那个城市有着不算小的一爿生意。 而桑竟然在工作八年后重新考入科大读研究生。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女人有这样的 胆量与毅力,起码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她是第一个。他们有一个女儿,六岁了, 正要读小学。   我看过去桑。她坐在那里温和地笑着,嘴里轻轻嗑着瓜子,没有一点得意也 没有半点傲气,袖口上拖着一节松散的线头,总是蹭进面前的茶杯里。我一下子 就喜欢上了她。   那天我们俩在一起又单独聊了会,很投机。桑说我们俩认识太晚啦,我说是。   桑留给我她在科大的宿舍号码,说她平时一般都住校,周末回家。让我有空 去找她玩。   可惜我那一阵已经在忙着出国的事,缺了从前的闲逸与兴致。好几回从女生 楼下过,想起她的话,踌躇一会,又走过去了。   后来有一天中午在学校的林荫道上碰到她。她和一个女同学在一起,象是刚 从哪儿运动回来,一头汗,脸红扑扑的。她老远看到我就笑,走进了,爽朗地介 绍我和她同学认识。我看着她的轻快和健康,真是由衷地羡慕:怎么会有这样的 女人?!三十多岁的人,还这么充满青春气息;从头到脚是一点都没有修饰的简 洁,却明亮得让每个人为之侧目。我想起一个词叫“常青藤”,我觉得就是她。   站在路边和我说了会话,桑突然问:“你最近有空吗?我有一点事想和你说。”   直觉上我觉得那是件比较重要的事,我就约她第二天到我那去吃中饭。   她提前给我打了个电话,然后十分钟不到,就来了。还是一身随随便便的运 动装,拎着一盒酱排骨,说是自己做的,给我尝尝。   我把饭端上来,我们就坐在靠窗的书桌上吃起来。那时候是春天了,阳光平 和地透过纱窗照进来。外面树上的喇叭里响着学校广播,不大的音乐声平添了一 份春日的闲暇与淡淡的怅惘。  我没问她要说什么,我知道那肯定是个不大容易开头的话题。   吃完饭,我去厨房洗碗,桑就站在门边上陪着我。   突然她就开了口:“我要和老白分手了。”   虽然有所准备,我还是吃了一惊。我说上次见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   眼泪就一下子冲出她的眼眶。我慌着擦了手拉她坐下来,她就伏在我的肩上 无声地抽搐着。   一会儿,她扬起脸来,擦干泪,朝我抱歉地笑了一下。几根头发沾在她还润 湿的脸庞,让人心痛。   桑告诉我,这样的结局是迟早的。   老白象天下很多男人一样,是个好男人,但不是个好丈夫。他辛辛苦苦创业, 勤勤恳恳做人,他不赌不嫖,无有不良嗜好。但他一颗心除了事业,就没有其他 空余地方。   桑说,两地分居了那么多年(因为创业的缘故一开始他们有三年无法在一个 城市),好不容易团聚了,可是一个家根本不象个家。租在肮脏的民房里,狭小 的空间,粗陋的家具,一住就是五年。如果说初始是为了创业还情有可原,如今 条件这么好了还这样凑合简直无从解释。桑说我从来就不敢请人到家里去,人家 不会相信那是我的家,连个普通工人的家都不如。桑提了很多次,而老白浑然不 觉。他一心扑在公司里,家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一张床足矣,环境好 不好有什么重要?桑说我现在很少回家,因为我怕回去。阴暗潮湿的房间,永远 有一种霉味,我站在那里就发冷;回到家我只想靠在床上,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   桑说我不明白挣钱挣到这个份上是为什么。如果挣钱挣到只是为挣钱而挣钱, 不如不挣。桑说我不是要求很苛刻的女人,我不过是要求一个整洁明亮的家室, 要求一份正常愉悦的生活而已。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它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宁可要回原来没有钱的日子。   桑告诉我老白每天在家里的时间不到他在公司里的三分之一。而回来的时候 往往已是夜深,又一身陪客户吃饭的酒气。说不到两句话,已经酣睡。这样长久 地欠缺沟通,一旦有事情发生就会起冲突。桑说,现在两个人要么不说话,一说 话就是吵架。老白又是个脾气急躁的人,怒气上来就动手打人。打过了,愧疚, 捶胸顿足地道歉,可等到了火头上依旧忍不住。   桑说,打一次打两次我还还手,现在不了。他打过来,我木头一样。我对还 手已经没有兴趣了。   桑看着窗外,她的眼睛已经干涸。她转过头望着我,淡淡地苦笑着:我知道 他喜欢我,他爱我。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是爱。这样的婚姻我要它干吗?再忍下去, 我的弦就要断了。   我无言。这样的故事不是很新鲜,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每天都有这样 的婚姻存在,就在我们周围。   我看着桑,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饱含希望的灵魂,如果真的殉葬在一 个已经死亡的婚姻中,确实令人叹惜。我不能想象那双明亮的眼睛一旦蒙上灰尘, 将是怎样黯然失色的情景。不过我想桑的生命力注定她不会是自生自灭的那种人。 对生的渴求,会支撑着她找到最终的憩园。   那个中午我除了听她说,没有更多的言语可以表达。我知道桑来找我,也就 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任何建议或劝解,都不重要。   那以后我和桑通过几封email,得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她去系里开了 证明,把孩子接到学校住着。他说老白始终不相信她真的会这样做。但是她做了。   桑是我见面最少的一个好朋友。我们只萍水相逢,转眼即分。但是我觉得我 们是很有缘的,属于一见如故的那种。我们的个性当中有很接近的一些东西,对 生命不灭的希望,对生活不懈的追求。我们都有柔韧的身体,压不弯,稍微有一 点喘息的机会,就一下子奋力弹回头。我们也是心永远不会死的女人,哪怕踩了 千万脚,碾成了灰,一个火种,照样升腾……   和桑在一起,我懂得什么是息息相通的感觉。   我走的那阵匆匆忙忙,很多朋友都没有告别也没有互留地址,其中就有桑。 不过我觉得这样也好。我们都不是惯于依赖喜欢牵扯的人,知道对方会一路好好 走下去,就已经是足够的事情。   我恐怕有一天也会慢慢把她淡忘,就象忘记从前一同走过路的好些朋友。可 是对那一双眼睛的记忆,我知道那会是很难遗失的--我不相信还会有第二个人 会有那样的一双眼睛,更不要说是在一个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身上。 (寄自新加坡) ◆              拉兹之歌                ·阿待·   也许是真的老了,几年来绍芬的脸上逐渐退去了从前那种多少还吸引人的柔 和表情,双眉之间那两道表示不可接近的竖勾日益显著,鼻翼到嘴角的线条也僵 直深刻起来。举止呢,便也相应地不那么“检点”了,这样倒象卸去一袋装满琐 屑的包袱那样地轻装了。轻装了,活得也痛快,不必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比方 说,站立时不必挺胸收肚,坐下时也不用夹腿直背。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 楚,隐隐约约地觉得到了四十与五十岁之间了,既不等待罗曼司的到来,也不渴 望婚姻中出现第二次蜜月那样的奇迹。只是这样地轻装放任下去,她很快就将自 己的形像改变了。久而久之,她的不拘小节也开始在心理上投下“未老先衰”的 暗影。直到有一天,她竟然放肆地在大庭广众前放了声响屁,这才警觉起来。她 的警觉与其说是来自屁声之响,不如说是来自周围人们脸上的表情和眼里的反映 ──她从那里看见一个养老院中无法自理日常的九十岁老曾祖的影子。感谢老天, 她没有在人群中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是她的不检点,却可能将她自己的面孔 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是的,记忆中。想到这“记忆”可能导致的潜在难堪,她有 点烦恼了。   当然,她并非一周七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完完全全地不拘小节。每周两个 下午,她非得振作精神不可。尽管妆化得轻描淡写,西装裙有点过长,也不入时, 当她站立在那些年龄不等的成人学生面前讲课时,她的确大不一样。   为了保住这个难得的、自己喜欢的、出力少挣钱多的工作,她必须拿出所有 迷人的本领来。特别是,那个雇用她,在她的工作计时单上签字的卢森堡小姐每 周都来听一次课。绍芬不得不在课堂上和蔼可亲,谈笑风生,眉飞色舞,恢谐打 趣。学生们反映很好,大家都喜欢她。尽管中文是一种难学的语言,一期课程结 束时往往只剩下一、两名学生坚守阵地,卢森堡小姐还是通知她,又一期新的中 文班两周后开始。新的中文班?很好,对她来说,已经教过了两三期,这新的一 期不费吹灰之力。尽管如此,由于教材变换,她还是花了半天的时间准备。   第一天见新学生,大家都把名字写在备忘录牌子上,摆在桌上自己面前。学 生应有十个,来了九个,围着椭圆形的大桌坐一圈,毕恭毕敬。她知道来上中文 课的,大多是公司近年来与中国生意越做越火热的大势所趋逼迫下,富有野心的 那一族,在公司里职位和资格都不错,不是部门经理就是高级工程师,再不就是 项目负责人。当然也有出自个人兴趣的,不占百分之十。她把大家扫了一眼,不 知怎的,她忽然间想起了“放屁事件”,脸上登时浮过一层红晕。她不会忘记事 件的发生是在市立图书馆,那天不知为何馆里人特别多,她站在借书处的长队里, 手里捧着几本书等着轮到她。尽管人多,图书馆里一样鸦雀无声。也许她是大意 惯了,也许是她沉浸在了自己的白日梦中,不管怎样吧,她竟将这鸦雀无声错觉 为了无人之境,象原子弹爆发那样地放了,当然她自己也有点震惊。然而更令她 震惊的是人们的无声反应──原子弹爆炸后的依然鸦雀无声,这样的反应越发显 得那响声的荒唐和不该,越发地使她无地自容。她本来想说“对不起”的,可是 她的勇气被那沉闷的寂静给压了下去。人们仿佛很宽容,然而心里的不屑却从眼 神里放射出来。她真希望有人带头发笑,这一切的难堪和无地自容便会随着一笑 了之了。然而没有人笑,连声咳嗽都没有。   啊,但愿这九人里面没有那天在场的。不过谁知道呢?哼,即使有,也没办 法了。她打起阿Q精神,最无办法的时候就只有采取阿Q精神,中国人总可以绝 路逢生的。其实,即使有人那天在场又怎样了?中国人有句“名言”,是她在小 学三年级时学来的,至今响当当:屁是人生之气,哪有不放之理?实在需要自卫 武器时,她可以将其借用一下,正好是上中文课,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也是学语言 必需的。只是有没有这个必要呢?认出她在大庭广众面前放响屁的那个人一定不 露声色,而她又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这天看来一切进行得还顺利,没 有迹象表明那潜在难堪的存在。   根据经验,U是最难发的一个元音。她让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地模仿。中国人 无法想象那个再简单不过的“鱼”能被美国人发成什么样子,尽管饱经风霜,听 过五花八门的“鱼”,她还是要在心里暗暗发笑。看着他们一本正经地努起嘴, 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一个“无”,她就忍俊不住笑出声来。她一笑,惹得全班也笑, 她立刻抱歉,气氛反而轻松活泼。   提姆的“鱼”发得很好,绍芬就请他示范,他很得意,开始炫耀起自己道听 途说来的一点中文知识。   “FAN(饭)和FEN(粪)说不清楚可是要闹大笑话的,”他说,“你 们可不要把吃饭说成吃粪哪。”   说得大家有点害怕起来,立刻就要跳级先学这两个词。绍芬只好把“饭”和 “粪”先教了。不过她安慰大家,一般情况下,即使你把“吃饭”说成“吃粪”, 善意的中国人一看你那张异国脸,决不会将“吃粪”当真。   “而且,普通话中的‘饭’和‘粪’并不是那么容易混淆的。提姆听说的一 定是广东话吧?”绍芬向提姆那边偏了偏头。   “是的,我在广州呆了一星期。”提姆说。   为了让大家在第一次上课后就有所“成就感”,快下课时她教他们说了“你 好”“谢谢”“再见”三个词。大家就高兴地互道“谢谢”“再见”,各自离去。   尽管既不等待罗曼司的到来,也不渴望婚姻中出现第二次蜜月那样的奇迹, 绍芬的感情世界并非就是荒原一片,她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对他们的爱是她生 活的动力和目标。然而对一个经常游荡在精神世界里的人来说,光有着生活里的 爱是不够的,她还需要着一种如同教徒对主和上帝那般的爱。这个爱不与生活里 的爱相冲突,是与它平行并列的,只是高于它,就如站立在河边,面对着此岸和 彼岸那样的感觉。此岸的爱是脚踏实地、垂手可触的现实;彼岸的爱却是永不可 达的憧憬和幻想,等待和希望。此岸的平行线上是鸡啼鸟鸣,小桥流水,人呼船 号;彼岸的平行线上是日出日落,风云变幻,星转斗移。   由于彼岸的平行线,她的梦也就有了一个永恒的主题──魂侣。因为是灵魂 的伴侣,他便成了她精神王国里的主宰,是她的上帝。每一个有关魂侣的梦,都 象神示一般给她带来精神上的灵感和启迪。不很久前,她作过一个很美的梦,醒 来后在灵感的驱动下,写了一首诗:   你每夜跨进   这扇无形的   门   我的梦便生长为   南国的花园   沙恭达罗的姐妹们啊   躲进花丛的芳香中   窃笑了   我的王,我来了   我是你的   我是你未来王子   的母亲   跨进来吧,我的王   跨进这扇无形的   门   圣水的沐浴   你的灵魂洁净了   如同山茶花盛开   在我丘陵的缓坡   我的灵魂就在花露中   与你幽会   我是你的   我是你未来王子   的母亲   不识字的孩提时代读过一本小人书,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多少年过去 了,“沙恭达罗”的故事却在四十到五十岁的时候在她那彼岸的地平线上飘忽起 来。她还隐隐地记得这样一个画面:沙恭达罗随着母亲去了天国,仿佛很忧郁, 频频回望人间。   第二次去上课,前次没来的那人出席了,就坐在绍芬右边最靠近她的座位上。 他看上去不象美国人,肤色虽然黑,却又不具黑人的头形和容貌,象是中东一带 人。他正在笔记本上写着既不象英文更不象中文的符号。   “那是什么?阿拉伯文?”她顺口问,有点好奇。   “哦,这是泰米尔文。”他回答。   “对不起?”她没听懂。   “一种印度文。”他说。   “噢,你是印度人?”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皮肤比中东那儿的人青灰,还注 意到他青灰的脸上大大的印度眼睛。   由于是在课堂上,谈话和好奇便都没能进一步展开。   这天上课把剩下的辅音都给教完了。j、q、x、zh、ch、sh、z、 c、s是最令大家头疼的,花了很大的劲,大多数人还是无法自立,只有跟着绍 芬时才能发准。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绍芬给学生一个句子,让他们模仿。   “天是蓝的”没有问题,大家都说得很好。“草是绿的”却总是变成“早是 路的”。绍芬知道学语言最好的方法就是模仿,可是一再地重复就有些枯燥了。 为了不使学生太丧气,她对他们说,即使在中国,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将每一个音 都发得正确。有些方言中也没有“绿”这个音,所以那里的人说普通话发“绿” 也一样地吃力。   “中国有多少方言?”坐在绍芬左边最近的道格发问。   “中国的方言么,据说有上千种,”绍芬说,“一个地区的人到另一个地区 去,听不懂当地的话是常有的事。不过,中国所有的方言都统一在了一个书写形 式上,听不懂的方言,一写出来就明白。”   “恐怕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中国的文化相对来说也就比较统一。”她又补充。   “我去广州,那里的人都说广东话。”提姆发言。   “你们没见过广州的市场哟,”提姆对着班上说,“一溜的小狗崽被吊在市 上,等着被买了做菜吃,中国人什么都吃。”   “吃狗肉主要局限在广东一带,北方人并不吃狗。”绍芬赶紧说。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吃狗肉又怎么样了?好像吃了狗肉就成了罪犯了? 你们美国人一天吃的牛肉比中国人一年吃的狗肉还多,难道牛就不是动物了?人 与人之间是不讲高下的,人人生来平等,动物之间就应该有高下之分吗?当然想 归想,如果她真的说出来,一定会引起一场大辩论,在这个猫狗至上的国家,还 是不挑开这样的争论为上。于是她平静地说:   “中国历来就有一个人口问题,人太多了,食物也就不够……”   她边说边看了一眼那位印度人,相信他对此也会有体会。提姆打断了她的话。   “你到中国去,看不见果树,不是没有果树,而是果树上没有果子,你猜怎 么着?树上的果子都被摘下来,吃了!”提姆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大惊 小怪。   “是的,吃了!”绍芬立刻接上他的话,“如果你走在沙漠里,粮尽水绝, 饥肠辘辘,忽然看见一棵果树,长满了鲜灵灵的果子,你会怎么办?谁看过《水 的世界》这部电影了?”她问,眼光往班上一扫,发现那个印度人正入神地看着 她,眼里有一种同情,还有一点的崇敬。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了,即使全世界都站 起来反对她,她至少有一个盟友。   “啊,是的,他们为了一小盆会结果的植物还打起仗来,我知道,在食物极 端缺乏的情况下,人们什么都吃。”善良的道格通情达理地说。   再下一次上课,绍芬早早就到,一进教室就看到那位印度人居然比她来得还 早。   “你好!”他先打招呼,用才学来的中文。   “你好!”绍芬回敬。   “你叫什么名字?”她瞪着他挂在胸前的名符,半天不知怎样发音。   “拉兹。”他说。   “拉兹!”绍芬有点惊喜,“很早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印度电影,里面的 男主角名字就叫拉兹……”   “拉兹在印度是比较普遍的名字,就象这里的麦克那样吧。”   “你说,你的母语是什么?”绍芬想起了那天在课堂上的对话。   “泰米尔。”   “泰米尔?”绍芬在大脑里搜寻了一阵,没有答案。   拉兹撕下笔记本中一页,很快地,极为熟练地勾画了一块印度次大陆地图。 看着他勾画,绍芬心想,那是他的祖国啊,怪不得这么熟练。在那个倒三角的底 部,他的钢笔圈出一片领土,“泰米尔那度”,他用英文做着注释。   “我就是从这儿来的,这是一个州,那里的人都说泰米尔语。”   “你们不说印度语?”绍芬问。   “印度语主要在北方流行,印度有二十五个州,官方承认的语言有十五种, 方言就更多了,也许不象中国有上千种,可是印度的每种语言都有它自己的书写 形式,不仅听不懂,写出来也看不懂。从这个州走到那个州,就成了文盲。”   绍芬还从来不知道印度在语言方面的多样化,只听说过这个国家在宗教方面 的纷繁复杂。   “百分之八十是印度教徒,百分之十是伊斯兰教徒,另外不到百分之十是基 督教徒,大都在西部……”拉兹边说边在那个倒三角上作着图解。   “佛教呢?有多少佛教徒?”绍芬问。   “极少。”   绍芬难以相信。   “佛教发源于印度,怎么会极少呢?”   拉兹耸了耸肩。   “确实有点奇怪,佛教反而在传到中国以后,到东亚和南亚繁荣了起来,在 本土衰败了。”   “那么你是?”   “我是印度教徒。”   “泰戈尔也是印度教徒吧?我很喜欢泰戈尔,他写得真美,他笔下的印度是 我想象中的天堂。”   学生陆续到来,他们的谈话便暂告一段落。   拉兹很认真地学中文,认真地模仿发音,认真地做笔记,认真地听讲,绍芬 还从来没有过一个这样认真的学生,她有点感动。   她想向他打听在不识字的孩提时代读过的那个故事,因为年代久了,她已记 不清其中的一些情节。“沙恭达罗”就象一条披头的纱丽一样把真正的美给包裹 住了,而那包裹在纱丽里的美近来一直在诱惑着她。然而不知怎么的,也许要谈 的题目太多了,她始终没有能够向他提起。   六个星期过去了,十个学生只剩下五个,拉兹和道格是中坚,一次都没缺课。   “下星期我要去出差,怕不能来上课了。”拉兹有天下课后对绍芬说。   “你们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不来上课,象这样下去,这个班也不用继 续了,早点收场好了。”绍芬不太高兴。   拉兹有点窘迫。   “我今天一天都在Y城,是特意从三十英里外赶来上这堂课的……我的意思 是,我是尽自己的力量来上课,来学中文的,可是工作是饭碗啊,当然是第一位, 我们都是靠工作吃饭的呀。”   “说得很对,靠工作吃饭的。你们学中文也就是为了让你们的饭碗更牢靠一 些,我知道,根本就不是真正地对这个语言感兴趣,我是说,对这个语言本身!” 绍芬不知怎的这天很没好气。   拉兹象真正的学生挨批那样地不知所措了。   “对不起,我,我没向你表明清楚,我对这个语言,还有产生这个语言的文 化都是非常感兴趣的。”   “真的?”绍芬抬眼认真地看了看他,知道他是真的。   “我一向对中国有着很大的兴趣,很多印度人因为自己文明的古老悠久和文 化的多样发达,而对亚洲其它文化很为不屑,对西方文化更感兴趣……”   “很多中国人也是这样的,对印度文化不象对西方文化那么感兴趣,”绍芬 很有同感,“其实,印度文化是介于东西方之间的,西方文化从印度传统里吸收 了很多东西,中国文化也从印度传统里吸收了很多……”   他们一起走出大楼,又在停车场上谈了好一会儿,从印度教的多神崇拜到中 国人的敬奉祖宗,从戴鼻环到裹小脚,从再生来世到因果报应。      拉兹去出差的那个星期,也许正好因为卢森堡小姐也没来听课,绍芬教学的 劲头就不大,课堂上有点死气沉沉。   绍芬去图书馆和书店查找“沙恭达罗”,她多么想再到那彼岸地平线上的故 事中重游。她只在大英百科全书里查到一小段有关这个故事的资料。不过就这么 极为简短的概述,掸去了她记忆中的灰尘,使她想起来了一些情节:沙恭达罗渡 河,不小心丢失了作为信物的戒指,国王不认她,她哀伤地哭……   拉兹回来了,课堂上又恢复了生气。   声调是学中文最难掌握的,而声调在中国语言中又是那么重要,绍芬总是花 不少时间纠正学生的声调,最好的办法仍然还是模仿。   “这是你的书吗?”她说。   “这是你的书吗?”学生们跟着说。   “那是我的箱子。”她说。   “那是我的箱子。”学生们跟着说。   “对不起,想念的想和箱子的箱一样吗?”拉兹打断,发问。   “不一样,想是第三声,箱是第一声。”绍芬说。   “你怎么知道想念?我们还没学过呢。”绍芬觉得有点奇怪,问道。   “我在飞机上向一个中国人学来的。”   “你在飞机上想念谁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提姆这天来上课了,问拉兹。   大家都笑起来。   “我想念我们的中文课。”拉兹一本正经地说。   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真的,出差那几天我一直都在练习呢。”   “拉兹,你是好学生,”提姆说,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你还用手抓饭吃 吗?有没有发生过将手指也吃了的事?”提姆歪着脑袋,仿佛真心好奇那样地问。   拉兹的脸很青,在日光灯照射下越发显得象一尊青铜塑像。   “下个月我又要去中国,你们想不想看市场上吊小狗崽的照片?”提姆忽然 大声问,“我拍几张回来,让你们大家见识见识中国人的‘饥不择食’!”他喷 发出一阵笑声,很响很亮,使绍芬想起从前在电影中看到的酒醉后的美国大兵。   “等一等,”绍芬打断他的笑声,声音比起那响亮的笑声来几乎就象蚊子叫, 但是大家都朝她望去了,她就打开面前的提包,从里面抽出一本不大但是很厚的 书来。   “听着,我念一段,”她说,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了全班一眼,“也许这与 我们的学习中文没有关系,不过语言和文化历来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她清了清 嗓子。   “如果对一个民族的性格和文化不具备深刻的洞察力,旅行将会成为使头脑 狭隘,而不是使头脑开阔的经历。”她读完,放下书。   课堂里很安静,日光灯白白地照着,大家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   “那是什么书?”半晌,不知谁发问了。   “《印度导游深见》。”   “印度导游?你,打算去印度旅行?”拉兹惊奇地问。   绍芬对他笑着点点头。   “很想去,只是眼下去不了。”她说。   “那么你是在做早准备了,是应当这样的啊。”道格发出感叹。   “我对印度,”绍芬说,停顿了一下,“怀有很深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很深的感情”,而不说“好感”,或者“很感兴 趣”这些在大众场合比较得体的说法,她只觉得自己非得这么讲,否则就有点违 心了。   那天的课是怎样结束的,她已记不清,对她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觉 得很久了,没有这么坦白地在众人面前痛快地说心里话。她忽然意识到,这不跟 那次在大庭广众前放屁很相像吗?“有话就要说,有屁就要放”,这也是中国人 爱说的“名言”呢,哈,有机会应当讲给她的学生们听听。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面:渔夫捕到一条鱼,剖开鱼肚, 发现了戒指。国王见到戒指,想起了沙恭达罗……   最后一天上课结束,绍芬提着手提包走出大楼,拉兹站在大门外等她。   “我有五年没有回老家了,不久我要回印度一趟。”   “去探亲?家里有什么人?”   “家里给我安排了婚事,这次就是回去结婚。”   “噢?恭喜恭喜!我一直不知道你还没结婚呢……”   “我太老了,不象单身汉,是吗?”   “不对不对,决不是那个意思。”   “我抗拒不了传统,家里不会接受我自己的选择的……我妥协了。”   “你心里有爱人?”绍芬看着他,问。   “没有,”他想了想,说,“不过一直就在等待,好像她有一天会出现那样。 后来她终于出现了,我也明白了,她不是我生活中的伴侣。”   “不是生活中的伴侣,这是什么意思?”   “灵魂的伴侣。”他说,那双大大的印度眼睛就变成了两扇灵魂的窗。   绍芬望着她的眼睛,忽然,她的心象一根琴弦那样地震动了起来。   “灵魂的伴侣……”她喃喃地说。   拉兹拿出一本书。   “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印度的文化,这本书,你可能会爱读。”   绍芬把书接过来,那封面上是烫金的英文──Sakuntala。   “你怎么知道?”她很惊讶。   “你的脸上写着‘沙恭达罗’。”   他们就痛痛快快地大笑了起来。 (1998年4月24日)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中国“关系”海外成“学”                 .泽 熙.   中国人谈“关系”,心领神会,不会深究;西方人就不同了。自八十年代后 期,“关系”一词见诸海外报刊以来,一发不可收拾。无论是在实践中的运作, 还是从理论上的探讨都是硕果累累,大有成“学”之势,如有人就专门创造出了 “Relationology”一词,专指这个“关系学”。             一、“关系”为何物?   “关系”一词在英语中并不需要翻译。只用汉语拼音“guanxi”表达, 大家都知道。一翻译,就有些词不达意了,需要用“Connection”, “Relationship”,“Contact”,“Networking” 和“Web”,以及“Relational Paradigm”等诸多的词语来解释。翻翻字典, 这些词也都大同小异:关系,联系,关联,网络等等。   以下是英国教授蒂姆安博拉(Tim Ambler)按中国人的方式对“关”与“系” 进行的研究:“关系”一词是新近产生的,不出本世纪。《辞源》(1915), 《辞海》(1936)均无记载。   “关”原意为“门”,如山海关按原意就是山海“门”。引申为“合上”, 含有“圈内人”的意思。“系”原来的意思是“结“,引申为“联系”,如世系; 含有形式和等级之意,如在中国,作者认为非权威“联系”权威几乎是自动的。 “关”与“系”两个字合起来就可以进一步衍生出:“有关系”,“没有关系”, “拉关系”,“找关系”,“用关系”,“就关系”,“关系搞僵”,“关系有 得是”,“老关系”,“关系网”和“关系户”等等“关系学”的专有名词。   这里所说的“关系”自然不是我们常说的”夫妻关系”,“血缘关系”,“ 朋友关系”,以及“国家关系”等等,而是一种心照不宣,双边互利,以备他用 的“社会关系”。它具有不同程度的“含金量”。在中国,“关系”尤指一种机 构联系之外的“个人联系”,跨度之大从私交到轻度行受贿不等。因此,“关系” 一般又是不公开或半公开的;但”关系”可以存储,如同保险或存款一样,遇“ 机”而用;“关系”还可以转让,如“介绍关系”等。   也有西方人对“关系”是这么概定的,现归纳如下:“关系”是一种特殊的 朋友关系,是关系双方的相互承诺。在官方中立的情况下,“关系”连接的方式 和给双方带来的好处是没有限制的。“关系”是中国社会的主要动力之一,它可 以分配中国的稀有资源。但“关系”也是建立在实用主义的基础之上的,一旦无 利可图,便容易崩溃(《商业水平线》1989年3月)。          二、为什么“关系”在中国如此盛行呢?   一种说法认为,“关系”一词在中国并非贬义。在目前市场和法制尚未健全, 经济信息透明度不高的情况下,“关系”作为正规制度支持的替代,在所难免, 并且具有普遍性。这就是为什么私营企业比集体企业,集体企业比国有企业更加 仰赖“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管理学刊》1996年12月)。这种解释似 乎是在说,当正规机制运转不力的时候,非正规机制(即“关系”)在合法的范 围内推动着中国经济的运行。   另一种说法则认为,这是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关系”是“礼尚往来”在商 业中的运用。不仅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日本、朝鲜,以及海外华人圈等也都 讲“关系”。(“‘关系’来历”《市场管理》1995年夏)。这种说法在西 方比较流行。不过,三者在运作上是不同的:中国人的“关系”是建立在个人的 基础之上的,日本人是建立在小群体的基础之上的,朝鲜则是建立在等级的基础 之上的。有人认为印度也讲“关系”。在非洲也有“后门”一词,英国商人就曾 在那里靠“走后门”得益。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是“家庭型”经济的外延。因为中国人把与家庭成员、 朋友、同学和同事,甚至邻居相处过的关系看得很“特别”;并且有建立、维持 和荣耀这一“特别关系”的倾向。因此,把“关系”看作是以家庭为中心的对外 “自然”延展(“‘关系网’一瞥”英国《时报》1997年4月24日)。不 过,作者也看到在地中海和南美洲的很多地区,同样流行着“家庭型”经济,却 没有出现象中国这样的“关系型”经济。   早些时候的报导,西方人一般把中国的“关系”等同于腐败,认为“关系” 只不过是对贿赂行为的委婉说法。与中国人交了几个“回合”以后,便有反思: “这是有犯中国传统也是不准确的。把‘关系’等同于腐败不亚于把‘喝酒’等 同于‘醉酒’。”(“沉思在中国:再整市场形像”《市场管理》1995年夏 )。1997年8月20日《商业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也认为:许多外国人把中 国的“关系”等同于想象中的腐败,这是不公平的。因此,有关中国腐败的报导 可能极其夸大了。            三、进入中国市场的“秘诀”   美国经济学界把中国列入世界十大“新兴市场”之一,认为投资前景可观。 既然西方人已经认准了中国是一个“关系导向”的投资环境,那么掌握了“关系” 也就掌握了打开中国大门的钥匙。正如美国公司主管协会的一篇文章说的:“‘ 关系’不一定能把你带到(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去,但它将打开中国的大门。 因此,主管协会应该掌握它以帮助会员公司去中国投资(1996年)。”   有西方人讲:“西方人不懂‘关系’甚于中国人不懂板球。”其实,不完全 对。现在中国做生意的西方公司中就有不少通过“关系”成功的。这里不妨看看 几个例子:   1996年10月26日,美国《市场新闻TM》上的一篇文章“到中国去 做生意需要建立关系”说:“(美国)公司要进入中国不仅要有计划,资金和好 的产品,要进入这个世界最大的潜在市场,需要‘关系’。”并长篇介绍了美国 肥料制造商Agri Global进入中国的“成功经验”以资佐证。   1996年9月30日,《商业周刊》上的一篇文章“对‘关系’的无情追 求”,对美国的波音公司与欧洲的空中客车公司在中国公开竞争的场面进行了详 细报导,并指出:“在任何情况下,拒绝波音公司都是极其困难的。在与多国竞 争中,它已(在中国)建立了无可挑战的‘关系’。甚至早在七十年代,它向中 国售出第一架波音707时,就与(中国的)航空官员,飞行员,以及技术人员 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1994年3月24日的美国《国家报》上一篇题为“中国‘关系’”的文 章说:美国在中国的律师事务所和经济咨询公司就“乐于”为中国的决策机构制 定经济规划和投资战略,并帮助引进美国的资金。结果,“关系”引来大量客户, 财源滚滚。然而,“关系”是有效的竞争武器,但也不是没有代价的。这篇文章 还指出,即使是一些老“中国通”,也会遇到棘手的问题,因为不乏“中介人” 趁局势不定或打着“关系”的旗号赚钱或骗钱的。律师中也有人抱怨:“没有相 当的‘激励’是不可能让任何一个中国人去做事的。”          四、“关系”到底给了西方人什么帮助呢?   这个问题,按西方人的话来讲就是:“(在中国),没有‘关系’就如同盲 人。”因此,“关系”一是帮助他们获取投资信息。二是减少交易成本。尽管“ 私下”交易成本增加了,但公开交易成本却会减少,如方便审批手续,打开供销 渠道和减免税款等等,有的甚至可以拿到项目垄断权。所谓“私下”的交易成本 通常是以“礼物”的形式出现的,从送“红包”到送关系人的子女出国深造,依 “贡献”而定。据1993年香港的一份调查,海外在大陆投资的“礼品”费, 约占总成本的3%至5%。三是西方人把“关系”的学问运用到谈判的技巧中来。 有调查表明,中国的企业家本身普遍认为“关系”是十分重要的,也十分重视。 这一点大概提供了西方人掌握中国人心理的一个重要方面,所谓“在谈判桌上谈 不如在饭桌上谈”的奥秘。1995年美国ITT汽车公司在与中国的一家大型 汽车公司谈判时,面对国内强大的竞争对手,该公司竟能“力克群雄”成功地签 订了成交合同。事后,该公司的总裁评论说:“我们综合运用了‘逻辑’和‘关 系’”。   在如何建立和维持“关系”的问题上,西方人对西方人也有多样的建议,如 初次见面要“诚实”、“谦虚”;事后要保持联系;“关系”多了还要分类管理, 等等。大体的原则是“谁拥有你这个‘关系’,你就拥有他或她这个‘关系’”, 维持“关系”和建立“关系”同样重要,云云。对北京麦当劳的“移位”,西方 人就认为是有人比麦当劳的“关系更硬”,或者是麦当劳的“关系没有搞好”。   今天,西方人在中国寻找合作夥伴也变得精明起来,把选择什么样的中间人 看得格外重要,如谁是公司的决策人物或谁是“说话算数”的政府官员等。他们 往往希望中国的“搭挡”能够提供强而有力的“关系”,以便顺利地打开市场。 因此,无论是在寻找合资方面,还是在寻找代理方面,西方人在考察投资伙伴的 背景时,“关系”往往也被列为一项重要的“考核指标”。一些美国的主要公司, 如Aetna Life & Casualty Co.,就不用美国在中国的律师和咨询所,而善于自 己去寻找他们认为有功效的人物。           五、“关系”万能论和“关系”消亡论   近年来,凡是已经去或打算去中国搞投资或做销售的西方人,大都喜欢阔谈 “关系学”。如果不懂中国的“关系学”而去中国做生意,无疑会被讥笑是不懂 中国的“外行”。不少人大体把有了好的“关系”视为如同进了赚钱的“保险箱”。 还有一些人几乎把“关系学”奉为中国的“国粹”,从古至今地考察“关系学” 在中国的神通广大。   然而,靠“关系”作业务毕竟不是真正的保障。如1998年10月,广州 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的破产,就使得那些靠“拉关系”进来的西洋人无不遗憾。这 使很多西方人看到“关系”是必须的,但不是万能的。事实上,也有很多西方人 并不信赖关系,并希望中国能严格贯彻一部“合同法”。因为早在十八世纪,欧 洲就有了《合同法》,以确保交易者的信誉。尽管日本人也讲究不成文的“关系”, 但更遵守成文的合同。   “关系”也给更多打算去中国投资的西方企业制造了难题。因为“关系”常 常让人分不清公与私,合法与腐败的界限,大体处在一个“若明若暗”的灰色地 带,西方人不易把握。有观察发现,在中国常常有人把个人“关系”看得甚至比 机构之间的联系和法律标准更为重要。同时,“关系”的建立也需要一个较长的 过程,一些生意在美国从谈判到成交,可能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在中国却可能是 几周或者更长,以致失去商业机会。而西方人学习“关系学”,哪怕学得再娴熟, 大多也只能在中国派上用场。因此,更多的西方人希望有多一点的商业规范。   在亚洲,新加坡资政李光耀则进一步认为,中国必须把建立在老式“关系” 上的经济运行,转换到法制和规范的市场机制上来。他认为,替代法律支持的家 庭关系不可能支撑大规模经济的长期发展。1999年3月1日,新加坡《海峡 时报》上的一篇文章“在中国还需要‘关系’吗?”认为:在中国的某些地方, 如上海,“关系”之风大减,即便是没有“关系”也可以做得很好。1998年 10月15日,新加坡的另一家报纸《商业时报》上的一篇文章“‘关系’可能 成为历史”也认为:近来中国政府对裙带关系的强硬立场,以及其他措施,如增 加透明度,加强行政治理等,将最终把“关系”从中国清除出去。   笔者认为,“关系”作为中国普遍流行的一种社会现象,是不可能期望在短 时间内消除的,甚至在现阶段还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从长远来看,“关系”必 须得以疏理。“关系”的最大弊端就是没有给更多的人,更多的企业以更多的机 会,公平竞争。这大概是每一个热衷于“关系”的人都心知肚明的。 (1999年3月15日定稿于美国,版权归作者所有) ◆               试谈凤姐                 ·应帆·                  一   凤姐在贾府几乎是个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角色,她自从嫁给贾琏,就让琏二 爷在荣国府的地位倒退了一射之地;林黛玉一进贾府,就不禁对这个表嫂的谈笑 哭哄的作风暗生纳罕……可以说,从一出场,凤姐这个人就透着让你无法抵抗的 吸引力,她应当说是当之无愧为《红楼梦》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形像之一。   先说凤姐的美貌,她的出场描写是:三角眼,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 唇未启笑先闻;她的穿着当然更是极尽华丽雍容;这是正面描写。贾瑞见了凤姐 ,居然敢起非念,想是凤姐的魅力难挡;贾琏和鲍二的偷情之后,闹了一天,看 见凤姐“黄黄脸儿”,倒觉比往常更可爱;刘老老见了凤姐自然是眼花缭乱,不 知道如何动作才好……这些又都从侧面描绘了凤姐的含威夹媚的美貌;应当说, 这样一个美人完全区别于宝钗的“冷”和黛玉的“病”,她更容易激起世俗男人 的愿望,更象一个真实的具体的有血有肉的美人。                  二   凤姐和贾琏的关系应当说是颇为令人关注的,有人就曾说他们夫妻毫无爱情 可言,我倒觉得这未免偏激。   贾琏凤姐是青春夫妻,他们很自然地象传统的夫妻一样,如果有爱情也在结 婚之后。在书中曾两次比较直接地描写这对年轻夫妇的闺房之乐:一次是周瑞家 的送花,还有一次是贾芸求园子里的事时偶尔提及;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人 至少是一对能够沟通的夫妻。   凤姐对贾琏也还是很关心的,比如说琏二爷领黛玉赴南面奔丧时,昭儿回来 取大毛衣服,凤姐在协理宁府之余,仍叫了昭儿来细细过问,让昭儿等好生照顾; 琏二爷另外一回外出时,凤姐也和平儿掐指算其路程,不觉鸡鸣三更。   当然凤姐和贾琏不是理想的夫妻,也远非过着美满的生活,他们之间有性格 的冲突,也有利害关系的冲突:琏二爷是个好色的,鲍二家的、灯姑娘都曾与之 有染,正派点的就有尤二、父婢秋桐等,对这样一个丈夫,凤姐如果性格稍为软 弱,就远非对手,用比较现代的观点来说,凤姐虽是醋缸,却也是爱的排他性在 作用,而对贾琏这样的人,也许也只有凤姐才能约束一二,饶是“霸王似的”凤 姐,有时也不能将丈夫管得严严实实。   凤姐和贾琏之间还存在金钱关系的冲突,一方面,凤姐深知琏二爷有钱后就 会花在女人身上(平儿说“我们爷是油锅里的钱也要拿来花”可为形像的佐证); 另一方面,她若没能掌握经济大权,就根本无法约束外子;这样,凤姐就显得扣 妒,惹人生厌,可怜她的命运又如何能逃脱末世悲惨?   犹记得凤姐迎归贾琏时,道“国舅老爷”,“珍大哥那边,你好歹给我描补 描补”(贾琏回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亦让人笑),一个女子一方面希 望在情人面前撒娇,另一方面希望心上人能欣赏自己的才干,总是正常而自然的, 凤姐这个女中豪杰亦不例外!                  三   宝玉曾说:若说老太太只喜欢会说话的,那只有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宝钗 曾说:凤丫头说笑过后也就罢了,偏偏林丫头爱用春秋的法子……这两个人的评 价无疑很公道地说出了凤姐性格中风趣幽默的一面,也正是这一面使得她在老太 太面前八面玲珑,在众姐妹面前谈笑风生,在下人面前威恩并重。   凤姐的风趣也源于她的智慧,在前面曾说过凤姐也是冰雪聪明的女人,可惜 家里当男孩养,却没当男孩教,不然象凤姐这般看看账单就能念出司棋表哥的情 书,在识文断字的嫂妹等面前说出不笑掉大牙的“一夜北风紧”的句子的女人岂 非要和钗黛共分秋色?   书中曾多次描写凤姐的风趣,时间地点对象情境不一样,但都能由她几语添 色增辉,如:对贾琏说“国舅老爷大喜”,几分娇媚;钗黛宝斗口时“大热天的 你们谁吃了生姜”,几分细致入微和体贴;老太太额上的包是来盛福寿的,几分 急中生智;“我们大家也放炮仗──散了吧”,几分不露狰狞的逐客之道。   凤姐的风趣和幽默是她性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份,也是调和人物关系,发展 故事情节的不可或缺的佐味。                  四   凤姐的人缘在大观圆中应当说还是说得过去的,这也得益于她的察言观色能 说善辩的“公关”本事。   首先她能将平儿这把“总钥匙”的心笼络住,以致平儿死心塌地跟随她,一 切先以凤姐的正面和长远利益为重;在某些场合,平儿会违逆凤姐意图,但凤姐 对这些其实很多时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正是许多成功领导的拿手好戏, 试想:如果凤姐和平儿事必较真,平儿何敢阳奉阴违?而凤姐也就必定会失去平 儿的忠顺了。   凤姐对宝玉自然是没得说,要吃什么莲蓬儿汤,马上可以办到,要读书取钱, 也是说时风行即雨了;从小时带他去逛宁府,到稍大时同遭赵姨娘暗算,到最后 一起被囚禁狱神庙,凤姐和宝玉的命运一直象亲姊弟的命运一样紧紧联系在一起。   凤姐对黛玉宝钗二人也是很为妥贴周到。她看得出二玉间的情意,是以开过 黛玉的玩笑,她知道黛玉体弱多疑,抄检时先去将黛玉按下;她知道宝钗在府中 的影响,给宝钗做生日便费一番思量。她对探春的态度在探春理家时表现得最为 集中和明显;她对李纨基本是敬重,但也只有她能偶尔开开这位孀嫂的玩笑;她 对晴雯袭人鸳鸯等丫环也都能在关键时刻考虑得到。   或说凤姐做这一切都是因为讨好老太太,不过话说回来,凤姐如果不做到这 一点,她又能将权势维持多久?而这用比较现代和客观的观点来诠释,又有何不 可不妥呢?                  五   凤姐的管理本事是史太君之下首屈一指的(而史太君的才干不太可考,呵呵 ),有几件事就可以反应出来。   最明显的莫过她协理宁国府一段,她能一眼看出宁府的管理存在几种弊端, 并能立即拿出处理的方针,在关键时刻手舌不软,恐怕许多现代的管理者也要自 愧不如。   再如刘老老进贾府认亲时,凤姐对其来历不清楚,就不贸然行事,而是让周 瑞家的先去向王夫人问个明白,讨个示下,然后才定出处理计划,头脑可谓清爽。   她的才能还表现在她笼络住平儿这样一位得力心腹和助手,没有平儿,她将 照顾不到许多方面,但若平儿没有凤姐,恐怕更难胜任林林总总的府中大小事物。   当然凤姐的管理才能也需有财力支持,在续书中她办事难得人心,固然有作 者的故意让她走下坡路,与她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也是吻合的。                  六   凤姐也有时常为难的一面,也常常是有苦说不出,只有平儿知道罢了。   其中她和婆婆邢夫人之间的矛盾是一个主要方面,而这并不在于凤姐有什么 错失。岫烟到贾府时,凤姐为了不落婆婆的说嘴,很明智地将她安插在迎春处, 事实上饶是如此,岫烟仍然受了委屈。   在贾赦对鸳鸯有意,邢夫人还在一旁撺掇时,凤姐又一次明智地将自己从这 件娶亲不成反惹一身骚的事情中脱身。   即便如此,凤姐仍然难脱婆婆的责难,在老太太过生日时,邢夫人的两个老 仆对尤氏无理,凤姐为了宽尤氏的心,便不觉得罪了婆婆,邢夫人则在众人面前 给她难堪。   凤姐这些凄苦的心情只有平儿能说,在探春理家时,凤姐和平儿的对话或许 最能表达她站在高处不胜寒的心境。                  七   凤姐的足智多谋主要表现在恶毒的一面,但也有令人不敢小觑的份量。   如她治贾瑞的手段,应当说对贾瑞这种人,读者的态度是觉得可怜又可笑的。 凤姐未免毒辣(置于死地是否凤姐原意还待考),但整个事件中她几乎未怎么出 面却是令人寻味的,贾蔷贾蓉在这儿成了凤姐的工具。   到整死尤二姐一段,书中写得更为明白,叫“弄小巧借剑杀人”,她布置的 将尤二赚入大观圆,令丫头虐待,向老太太告恶状,请医生做手脚,最后让秋桐 担罪名,可谓精致周到,还一时让别人以为她是个贤良人物(至少将王夫人老太 太蒙得死死的在鼓中)。   再以后是偷梁换柱主办宝玉和宝钗的婚事,这样的主意大概也只有凤姐能够 想得出来,还细节到借用紫鹃去婚堂。   应当说,凤姐行恶的一面,很有女性的特征,将女性的智慧运用得入木三分; 这一点,那个夏金桂与之相比就差远了!                  八   凤姐是个爱财的管家,颇有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资本家发迹的影子。   她用下人的月钱放高利贷,别的人恐怕想都没有想过;她在铁槛寺,仗着自 己家中有人当官,轻而易举地毁掉一桩婚事,攒了三千银子;她做生日时,自己 的份子免了,还不放过可怜的周赵二姨娘;她买通鸳鸯,将老太太的东西银钱先 弄来堵经济缺口凡此种种,无不精确反映了她贪财敛富的一面。   当然凤姐也有她的难处,她比一般人更清楚府里的财政状况,出多入少,还 有不断的外面来只借不还的主儿;她考虑得也很长远,将老太太归天,宝玉黛玉 一娶一嫁都已经计划在内了,她也许是我知道的最先具有资本家心态行为的中国 文学画廊中的形像。   看到凤姐的所作所为,就不禁会联想到“乱世佳人”中的郝思嘉,她们同样 地美貌同样地贪婪同样地工于心计,不过凤姐更为中国化更为古董化罢了。 (寄自美国) 【网萃】∽∽∽∽∽∽∽∽∽∽∽∽∽∽∽∽∽∽∽∽∽∽∽∽∽∽∽∽∽∽∽ ◆            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                ·方舟子· 一   最早知道已故“国学大师”钱穆的门生余英时氏揭发郭沫若著《十批判书》 (以下简称《批判》)抄袭钱穆著《先秦诸子系年》(以下简称《系年》)一事, 是两年前从丁东评论郭沫若的文章《逢场作戏的悲哀》看来的:   “近读余英时所著《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12月 初版),才知道郭老治学上的实用态度还可上溯到40年代,余书中收入一篇 50年代所写的《〈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文章逐段比较了 钱穆30年代所著《先秦诸子系年》和郭沫若40年代所著《十批判书》之有关 部份,说明‘《十批判书》中至少有五批判(儒家八派的批判,稷下黄老学派的 批判,名辩思潮的批判,前秦法家的批判,吕不韦与秦王政的批判)是基本上根 据《系年》的论旨和资料而立论的,其他各篇虽然没有这样的严重,但抄袭的痕 迹也处处可见。上举抄袭,不仅是资料性的,而且还是见解的;不仅是部份的、 偶然的,而且还是全面的、根本的’。余英时认为,‘本来《十批判书》和《系 年》是性质完全不同的著作。《批判》的用意在解释思想和社会之间的关系,是 企图用马克思主义观点说明先秦诸子反映了怎样的社会变动。《系年》则以建立 年代学为主,对先秦诸子进行了全面的考订。因此《十批判书》作者本可以坦坦 荡荡明引《系年》,承认自己的解释是部份地根据钱先生的考证。这样做完全无 损于《批判》的价值--如果真有价值的话。但他不此之图,竟出之于攘窃,这 样一来,我们便不能不对他的一切学术论著都保持怀疑的态度了。’郭沫若与钱 穆的历史观不同,郭对钱的研究成果,或肯定,或否定,或反其意而用之,均无 不可。问题在于,一边袭用对方的成果而不宣,一边又蔑称对方‘实在是薄弱得 可笑’,这就有悖于起码的学术道德了。近年中国学界强调重建学术规范,要点 之一就是先说明所论专题的人有什么研究成果,在此基础上再谈自己的独到发现。 这些规则对郭老来说,本属ABC,小儿科,是无须讨论的常识。但不知是政治 需要先于学术规范,还是浪漫性格使然,郭老连这点规矩都不讲究了。这种失误, 在鲁迅先生身上是绝对找不到的。”(《书屋》1996年第4期)   我当时看了,颇感惊讶,因为《批判》和《系年》二书,我都看过,却从来 没有“抄袭”的印象。这两本书都是研究先秦的名著,通读过它们的人想必不少, 却也从未听说过有谁--包括那些与郭分处不同政治阵营的人--揭发抄袭。郭 沫若对先秦诸子的研究,主要收集在两本文集中:《批判》是侧重于评论的, 《青铜时代》是侧重于考据的,而《系年》则不出考据(更确切地说是“考订”) 的范围。要指控郭在研究诸子时抄袭了钱,拿同属考据的《青铜时代》和《系年》 互校更近情理。余氏明知《批判》和《系年》是性质完全不同的著作,却偏偏以 之互校,就未免不按常理出牌了。《批判》既然是侧重评论而不重考据,在评论 时就难免要综述诸子的生平,综述则又难免要大体根据定论或前人的说法,那么 要从中找出与《系年》的相同之处,也并不困难。余氏如此作为,就不能不让人 怀疑是否也有所谓的“实用态度”了。再考虑到以下几点,我的疑心更炽:余氏 文章写于五十年代,当时国共对抗正激烈,郭固然是共产党这方的学术权威,钱、 余却也是国民党阵营中的红人,其中有多少政治宣传的成份在?余氏是钱的门生, 郭、钱当时都号称是史学大家且针锋相对,其中又有多少门派的意气之争的成份 在?而且,笔者在海外多年,看过许多余氏辩论、议论文章,觉得他政治偏见很 深(笔者幸好身处海外,否则余氏大概也要像封那些与之辩论的国内学人一样, 封我为“大陆官方宣传人员”)、论证又蛮横无理,对他的文风实在不敢恭维, 也可以说,是“不能不对他的一切学术论著都保持怀疑的态度”的。   所以,当时与人谈起此事时,我的意见是:“《批判》或许在具体的资料上 有借用《系年》之处,但若说有全面的、根本的抄袭,则我无法相信。”但毕竟 没有看过余氏是如何论证的,只好存疑。最近有机会借到了余英时著《钱穆与中 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1996年4月第2次 印刷。以下凡摘引余文均出自此书),跳过那些歌功颂德的文字,直接看《〈十 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和两篇跋语,看完的感想是: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二   余英时氏在1991年8月为《〈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 写的跋语中,推测他的揭发刺着了《十批判书》的作者郭沫若的痛处,引起了郭 的反弹,如此说道:   “《十批判书》的作者究竟读过这篇文字没有,不得而知。几年之后《历史 研究》上发表了一篇《钱穆和考据学》,把钱先生的一切著作,特别是考据著作, 骂成一钱不值。此文后来收在作者的一本文集中。其中第四节‘钱穆考据的剽窃 和诬妄’是专骂《先秦诸子系年》的,而且处处以吹捧《十批判书》作为对照。 让我抄摘其中几段,以供欣赏。”(第122页)   摘完了以后又总结说:   “此文特别强调《系年》是‘剽窃’而成,又刻意把《系年》的考据说成一 无是处,而《十批判书》则处处精到,充满创见。在我看来,这两点似乎正是针 对着我的文章而发。否则也未免太巧合了。我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我的推 测,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推测大概是虽不中,亦不远。我详引原文,也是 为了存真。但是我所引的还是属于比较‘文雅’的,至于更精彩的样板,只好请 读者去通读全文了。”(第124页)   余氏虽然在这里没有明言《钱穆和考据学》的作者是谁,但根据上下文关系, 一开头就说“《十批判书》作者”,再说“此文后来收在作者的一本文集中”, 摘录时又加上“不打自招”之类的按语,读者读了,哪一个会怀疑写《钱穆和考 据学》的就是《十批判书》的作者?我读了以后,也觉得郭沫若未免有点恼羞成 怒气急败坏了。余氏此跋的用意,不就是想通过郭的失态证明自己当初揭发得正 确吗?我虽然通读过郭沫若的史学著作,却从来不知道有这回事,也只是觉得自 己见闻不博、记性不佳,不疑有他。但余氏在引文时有一处用了省略号,而根据 我阅读余氏多篇辩论文章后所得来的经验,他省略的部份却往往是关键之处,因 此就很想知道他在摘引时究竟省略了什么。于是一头钻进了图书馆,翻遍了郭沫 若文集,却还是找不到这篇文章。幸好余氏在引文时,注明了出处是“《学步集》, 北京,三联书店一九七八年版,第291-292页。原书出版于一九六二年, 这是再版,但文字没有改动”,于是根据书名去找,一找就着。一看文集和文章 的作者,大吃一惊,原来并不是《十批判书》的作者郭沫若,而是另一位历史学 家、仍然健在、刚刚编完了《中国通史》的白寿彝先生!   有没有可能是余氏记错了,把作者搞混了呢?绝无可能,因为,余氏引文时 连哪版哪页都写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拿着书照抄的。有没有可能余氏或者编辑是 因为不想让白先生“出丑”,所以才隐去作者的名字呢?也绝不无能,因为文中 不仅无一处点明此作者不是《十批判书》的作者,反而从头到尾处处暗示这是 《十批判书》的作者的反弹。更恶劣的是,虽然余氏自称是“我详引原文,也是 为了存真”,然而为了让读者误以为该文作者就是郭沫若本人,在抄的时候,余 氏又偷偷地做了改动。不信让我们也来一段“互校”:   余氏引文:   “《系年》第一三O条举出一个儿说,而对于儿说即貌辩、昆辩,及《齐策》、 《吕氏春秋》和《古今人表》的记载,他都没有提,还是《十批判书》钩出来了。 (原注:《十批判书》,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四年版,第257页。)第七五条引 《盐铁论》,说出齐缗〔三点水旁〕王‘诸儒分散’,但对于稷下学风的实质说 不出来。这也还是《十批判书》中的《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才把稷下的内情 钩出来了。(英时按:这一段话似乎承认《系年》据《盐铁论》考据出了稷下的 史实,则《十批判书》有关稷下的史实取自《系年》已不打自招了。)……他自 还直嚷嚷‘丝丝入扣,朗若列眉’,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英时按:此处 忽然破口大骂,也特别值得玩味。)”   原注该引文出自《学步集》,三联书店一九七八年版第295页。我核对原 文,是:   “《系年》第一三O条举出一个儿说,而对于儿说即貌辩、昆辩,及《齐策》、 《吕氏春秋》和《古今人表》的记载,他都没有提,还是郭沫若同志钩出来了。 (原注:《十批判书》,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四年版,第257页。)第七五条引 《盐铁论》,说出齐缗〔三点水旁〕王‘诸儒分散’,但对于稷下学风的实质说 不出来。这也还是郭沫若同志在《十批判书》中的《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才 把稷下的内情钩出来了。至于钱穆在自序中所吹嘘的其他各条,都可以说跟先秦 诸子学术没有多大关系的烦琐的废话,就更不必提起了。他自己还直嚷嚷‘丝丝 入扣,朗若列眉’,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   余氏故意略去“至于钱穆在自序中所吹嘘的其他各条”一句,使得下面的 “他还直嚷嚷”一句变成了“忽然破口大骂”,以便让人“玩味”作者的恼羞成 怒,这是余氏惯用手法。而为了让读者误以为该文的作者是郭沫若,余氏竟然在 抄引时一概隐去原文中的“郭沫若同志”,甚至干脆改成“《十批判书》”。在 另一段有关《老子》的引文中,他也如法炮制悄悄做了这样的改动:   “〔钱穆〕曾把关于老子的考据辑为《老子辨》专书,由大华书局出版。他 费了很多力气拼凑出来的论断,经不起轻轻一击。《十批判书》中说:‘老聃本 人,在秦以前是没有发生过问题的,无论《庄子》、《吕氏春秋》、《韩非子》 以至儒家本身,都承认老聃有其人而且曾为孔子的先生。’‘《老子》其书是一 个问题,老子其人又是一个问题。’(原注:《十批判书》,第155页。)话 虽不多,已很可以破钱穆的‘老子不得在孔子前’的妄说。至于《老子》这书的 著作年代虽不能最后确定,但认为是战国中叶的著作,显然比钱穆之说更为可信。 (原注:《青铜时代》,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四年版,第231-244页。) 《十批判书》中有一段话,对钱穆是具有照妖镜的作用的,很值得在这里称引: ‘道统观念很强的人如韩愈,认为老聃是道家的人们所假造出来,想借以压倒孔 子的。这是为了争道统,要想维持孔子绝地通天的尊严。’(原注:《十批判 书》,第156页。)这正说破了钱穆的心事。”(原注:《学步集》,北京, 三联书店一九七八年版,第297页)   我们如果仅读引文,又怎会怀疑这是郭沫若在自吹自擂?但是如果我们核对 原文,发现“经不起轻轻一击”原作“经不起郭沫若同志轻轻一击”,“《十批 判书》中说”原作“郭沫若同志说”,“但认为是战国中叶的著作”原作“但郭 沫若同志认为是战国中叶的著作”,“《十批判书》中有一段话”原作“郭沫若 同志曾说了一段话”,在“很值得在这里称引”之后原来还有一个“他说”,又 怎会认为这是郭沫若在自吹自擂?   余氏后来发现了郭沫若书中的一处无关宏旨的引文小错误(把“外有学堂, 即齐宣王立学所也”抄成“外有学堂,即齐宣王所立学宫也”,是抄错还是异文, 待考),如获至宝,为此又写了一篇跋语,一口咬定郭沫若不是粗心,而是公然 篡改,如此评论说:“……而且还公然改易文句,正是因为自负是古史‘权威’, 相信读者决不敢怀疑他的论据。即使像我这样怀疑的读者,也完全想不到他竟会 妄诞至此,所以两次都被瞒过了,可见陈垣论考寻史源的两句金言:‘毋信人之 言,人实诳汝’确颠扑不破。但是史料俱在,学术欺诈终究不能行之久远,我写 此节竟忍不住要套用两句旧诗说:‘太平《览》、《记》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 知!’”(第130页)   这段评语,简直就是余氏的自我批判。他自负是“著名学者”,读者会被他 所布下的“为了存真”“文字没有改动”“请读者去通读全文(指《钱穆和考据 学》)”之虚张声势所吓住,而决不敢怀疑他在引文时作了手脚误导读者。他的 跋语已发表七、八年,《钱穆与中国文化》在大陆也出版了四、五年,不就从来 没有人去查核原文吗?连我这样早就不齿余氏文风的读者,也完全想不到他竟会 下作至此,一开始也被他蒙骗了!他竟然还一再援引陈垣先生的告诫“引书非亲 睹不可也”、“毋信人之言,人实诳汝”教训已故沫若先生和读者,套用白先生 的话说,“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我写到此,也忍不住要套用两句旧诗说: “寿彝《学步》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三   我们回头再来看正文。   让我猜得一点也不错,一篇政治宣传文章耳。文中自我辩解说:“我这篇文 章有没有学术价值是另一问题,但绝不是政治宣传”(第93页),此地无银三 百两罢了,若没有政治宣传的动机,又何须特地做此说明?其写法,则是比较两 部著作中的十几个段落的资料引用,说明郭著对钱著的抄袭是“全面的、根本的”; 而其宣传的目的,则是要“我们便不能不对他(指郭)的一切学术论著都保持怀 疑的态度了”。可惜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看到这篇妙文的原貌了,因为文章在19 54年发表后,作者自己“不喜欢”,一直没有收进各种文集中,直到1991 年作者要编一部纪念钱穆的集子,才把这篇少作又翻了出来,做了改动,删去了 “过份轻佻刻薄的语句”(第121页),而为了避免“刺激性”,连题目也改 了,至于原来是怎样一个有刺激性的题目,是连作者自己都不好意思提了。37 年前作者写作此文,其动机大约是为了推翻共产党的史学权威。37年后在纪念 钱穆时重提此文时,该权威早已是墙倒众人推了,其动机恐怕已经不同,主要是 为了用以说明先师之高明远胜于政治和学术对手了。总之都不纯。   《批判》和《系年》是属于完全不同的著作,这一点,余氏自己也承认。 《批判》是以唯物史观说明先秦诸子流派的演变,论证社会对思想的影响,属史 论性著作。而《系年》则是考据先秦诸子的生平,基本上只是罗列、堆积史料, 加一点按语,属资料性著作。钱穆本人的史观,则是唯心的。如此相对的史观, 如此不同的著作,竟然会存在“全面的、根本的”抄袭,真是匪夷所思。一般来 说,如果作者有抄袭的恶习而又能得逞,就不会偶尔为之偿到点甜头就洗手不干, 也许正是据于这一原因,余氏才要我们对郭的“一切学术论著都保持怀疑的态度”, 大有发起一个全面清算郭的抄袭行为的群众运动之势,可是四十多年过去了,除 了余氏的这篇文章,又何曾有人揭发郭的其他抄袭行为?也许这才是余氏对自己 的文章不满意的真正原因?   《系年》毫无疑问是一部研究先秦诸子生平的重要著作,其价值主要在于是 一部有关先秦诸子生平的“史料大全”,也不断地补充进去新发现的史料,同时 的人,要找到该书所不收的史料,是很难的,所以,一部研究诸子的著作,所引 用的史料如果也见于《系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郭自己在《批判》的后记 中说他一篇论文的写作的起因,乃是读了《系年》后而要加以批驳,他当然是仔 细读过《系年》的了,《批判》中批驳《系年》之处也非常多,当然也不可能事 事作对,见解相同的也不少。有的史料,或者是从《系年》得知,有的见解,或 者是从《系年》受到启发,这也是很正常的事。郭在《批判》后记中介绍其写作 《批判》和《青铜时代》的经过:“秦汉以前的材料,差不多被我彻底剿翻了, 考古学上的,文献学上的,文字学,音韵学,因明学,就我所能涉猎的范围内我 都作了尽我可能的准备和耕耘。”(《十批判书》,群益出版社1950年3月 版第475页。按:这是余氏用于互校的版本,故用之。以下凡引用郭文,若未 特别注明,均出自此书)如果我们读过《批判》和《青铜时代》,就知道作者所 言不虚,特别是以考古学和文字学为据,更是作者的特色,而《系年》的资料, 基本不出文献学的范围,即使郭抄袭《系年》,也仅限于文献史料这一方面,又 哪来的“全面的、根本的”?余氏文风之轻佻,还不只这一点。郭在后记中,不 过是说读了《系年》的公孙尼子一节,觉得“论据实在是薄弱得可笑”,对《系 年》全书如何,当时并无评论,而余氏一面承认公孙尼子只是全书附录的一条, 一面却又想当然地以为郭是对《系年》全书故示不屑,则未免为袒护师门而神经 过敏了。但如果我们去读《系年》自序,也会觉得余氏之神经过敏也是事出有因。 钱穆在自序中自我吹嘘说:“余之此书,上溯孔子生年,下逮李斯卒岁。前后二 百年,排比联络,一以贯之。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 中则首尾皆应。以诸子之年证成一子,一子有错,诸子皆摇。用力较勤,所得较 实。此差胜于昔人者一也。”(《钱宾四先生全集》第五卷,1994年版第 21页。以下凡引钱文均出自此书)如此海口,也难怪钱门弟子一见有人驳其一 子有错,就觉得是全书皆错,便要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了。   余氏的论证逻辑是,如果《批判》所引的史料和结论都与《系年》相同,自 然是从资料到见解都抄袭,而如果《批判》所引的史料相同而见解有异,则是抄 袭资料而“故示立异”(第99页)、“攘为己有,然后加以推演和穿凿”(第 104页)。如果二书所引史料的引文相同,自然是抄袭,如果引文有异,那也 是“欲盖弥彰”(第101页)、“〔引文〕虽稍长,但其为阅《系年》后所查, 实无疑问”(第105页)、“有意无意之间企图掩饰抄袭之迹”(第130页)。 连《批判》在批驳《系年》的见解时,不指名道姓而以“近时学者”、“有人” 暗指,余氏也不认为是在给其恩师留面子,而是故意隐去其名以掩饰抄袭了(其 实《批判》中的“近时学者”并不专指钱穆,见后),我就不明白,果真如此, 何不把焚尸灭迹做得彻底点,在后记中也不提及自己读过《系年》?真是一旦认 定了你是贼,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贼了。   余氏在论证时,又不断地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余氏自己承认“一般典籍《史 记》、《战国策》之类,为大家所常用,即使所引资料相同,亦难定其是抄袭。” (第112页),然而他所举的例子,却几乎全都是属于这种常见典籍,而且毫 无根据地断言“其为阅《系年》后所查,实无疑问。”(第105页)、“亦皆 转引自《系年》,或因《系年》之指示而引用者。”(第106页)、“所用资 料亦全依《系年》的线索”(第108页)。诸子事迹的史料本来就很缺乏,某 人某事的史料大家反复引用的也不过那几条,前人已做过大量的挖掘工作,史家 都不会陌生,并不是事事都是钱穆的发现。然而,在余氏的笔下,郭沫若却成了 连《史记》、《战国策》、《孟子》、《荀子》、《韩非子》这些名著都未熟读 的不学无术、欺世盗名之辈,事事都需要捧着《系年》按图索骥,回头再从这些 名著摘引史料了。幸好郭的著述不只《批判》一书。他著述极丰,《中国古代社 会研究》、《青铜时代》、《甲骨文字研究》、《金文丛考》、《殷周青铜器铭 文研究》等等名著,洋洋洒洒旁征博引,不知又是拿了谁的著作按图索骥的?郭 首先是一个古文字学家,需要对先秦文献极熟,记性又极好,郭之才学既然被余 氏说得如此不堪,他又是怎么当的古文字学家?更不用说是公认的“堂堂堂堂, 郭董罗王”(陈子展语)四堂中的一大家了。   余氏自己也知道“即使所引资料相同,亦难定是抄袭”,所以还要证明论断 也是抄袭才算是铁证。我前面已说过,郭、钱二人史观大相径庭,二书宗旨也大 异其趣,论断是绝无可能是“全面的、根本的”抄袭,余氏自己就举了几个《批 判》批驳《系年》的结论的例子,白先生也举过这样的例子说明《批判》比《系 年》高明。那么余氏所举的那些他认为属于连论断也抄袭的例子呢,我看可分为 三类:   一、余氏以为二书见解完全相同的,其实有所不同。   余氏自称他揭露郭沫若抄袭所用的方法是“排比联络,一以贯之”,其实是 抄《批判》一、两段,再抄《系年》一、两段,不详加分析,就下抄袭的断言, 颇有点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意思。我们且举“漆雕开”一条为例。余氏在分 别抄了两书后,诘问道:   “试看《十批判书》作者除了把《系年》中的资料做了一番‘新’的排列之 外,曾经增加过半分新的资料吗?除了在不同的地方分别袭用了钱先生的几项结 论外又几曾有过丝毫自己的意见吗?这样的抄袭是一望而知、无由辩解的。” (第96页)   其实两书所引史料排列次序不同、引文详略有异,“这样的抄袭”并不是一 望而知的。读者如果看到先秦古文就头疼、不愿仔细比较两书引文而被余氏的气 势所吓住,那是很容易接受其断言的。但是如果我们细心一点,一句一句地比较 下去,即使手头无原文可对照,仅就余氏所引而言,就会发现《批判》并非没有 增加半分新的资料,也并非不曾有过丝毫自己的意见,“形与刑通”、“盖启攵 原作启,与后字形近。抄书者于字旁注以启攵字,及启攵刊入正文,而则启误为 后,更转为后也。”、“这一派既尚勇任气,藐视权威,自然是有遭受‘刑残’ 的充份可能。”、“孟子又说:‘北宫黝似子夏’,大约这位北宫黝也就是漆雕 氏的后学,是一位儒家了。”这几点,就都是《系年》所无的资料、意见。而如 果我们熟悉余氏的文风,知道他引文省略的部份往往倒是关键之处,去查核原文, 把那些省略处给补全,就会发现《批判》的新资料、新见解就更多了。比如在此 处,《批判》有几句要读者特别注意的话:   “尤可注意的,初期儒家里面也有这样一个近于任侠的别派而为墨家所反对。 近时学者,每以为侠出于墨,或墨即是侠,有此一事也就是强有力的一个反证。 任侠之轻死虽有类于墨氏的‘赴火蹈刀’,但他们的反抗权威却和墨家的‘尚同’ 根本相反,我们是须得注意的。”(第86页)   作者一连说了两个“注意”,余氏却偏偏用省略号代替这一段,原因很简单: 这是《系年》所无的新见解。至于《系年》中所引而《批判》未引的史料,余氏 自然也是以省略号代替了。就这样,把不同之处剔除(还剔得不那么干净),而 把相同之处列出,然后指出这是重新排列过的抄袭,用这样的论证法,自然可以 证明任何两部相同题材的书抄袭!《批判》中举“漆雕形残”这一条,本来是用 来说明“孔子帮助乱党,与其门人弟子帮助乱党”(第87页),这样的意见, 又岂是《系年》所能有的?   又,余氏说《批判》涉及当代学者的意见时,不管是赞同还是反对,都是指 名道姓的,唯有对于钱,即使在反驳时也故意隐去他的名字,而称为“有人”、 “近时学者”等,“这正是作者有意攫取《系年》的研究成果为己有的证据。” (第118页)但我们上引这一条,却正好有一个“近时学者”,不知何指(可 能是指郭研究墨子的朋友杜守素),却不会是钱,足可见余氏的这一“证据”是 多么薄弱得可笑了。也许这是他省略这段引文的另一原因?   二、二书都袭用前人说法。   比如“不韦非始皇之父”条,《系年》已自己举了几个例子说明前人已有这 种说法,其论证就是把这几个例子列在一起而已,而余氏却仍把这当成《系年》 的发现,《批判》也这么说,自然也就成了抄袭了,而且还是最严重的抄袭: “更明显的是《系年》援据汤聘尹的《史稗》以及王世贞的《读书后记》两说, 而《十批判书》也恰恰同引此两书,这便决不是‘巧合’了。”(第112页) 《史稗》和《读书后记》的确不算是常见文献,但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博学如郭沫 若者就没先看过,当然也许真的是从《系年》知道这两条文献的。然而,从别人 的著作中获悉了自己不知的史料,是不是一定要注明发现过程?不注,是否就算 抄袭?如果这也算是抄袭的话,许多史家也都要顶这项罪名了,谁敢保证自己引 用的史料都是自己首先发现的,而不是从别的著作辗转得来的?钱穆自己就那么 清白?钱在《系年》自序中说:“盖卷首考订孔子行事,前贤论者已详,折衷取 舍,择善而从,其为己说者最鲜。”(第48页)但我们翻检考订孔门的第一卷 (占全书五分之一),又何尝一一注明哪条史料、哪点论述是从哪位前贤那里得 来的?   三、属于常识判断。   比如,“荀子年十五之齐”条,不过是《批判》中的一个小注(余氏连这种 不起眼的注解都不放过,搜刮“罪证”到了这种地步!)。《批判》在正文中说 荀子“十五游学于齐”,小注说“此据《风俗通·窃通篇》,‘齐威宣之时,孙 卿有秀才,年十五始来游学’。《史记·荀传》及刘向《序录》作‘五十’。荀 子晚年及见李斯相秦,‘五十’失之过早。且‘五十’不得言‘游学’矣。” (第218页)《系年》也断定该是十五,但它列举的三条理由,说的都是“五 十不得言游学”,并未提到“五十失之过早”,然而余氏仍然断言郭抄袭:“在 这一条中,《十批判书》作者不过约钱氏的考证原文为足注而已”(第99页)。 其实这该是根据常识就可以得出的相同结论,都说“十五”是正常的,如果有主 张“五十”的倒有趣了,虽然胡适曾如此主张,但学界向来很少有人赞同的(见 孔繁《荀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11月版第2页)。其实远在钱 之前,南宋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就已指出《史记》所说荀子“年五十”为 “年十五”之误,《系年》对晁只字不提,按余氏的标准,是不是也属抄袭?   我不由想起了另一件“抄袭”公案。在二十年代陈源曾指责鲁迅的《中国小 说史略》抄袭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鲁迅如此回答道:“自然, 大致是不能不同的,例如他说汉后有唐,唐后有宋,我也这样说,因为都以中国 史实为‘蓝本’。我无法‘捏造得新奇’……”(《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 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30页)余氏对郭的抄袭指责,其实也大体属于“汉 后有唐,唐后有宋”之类。   美国法庭,在认定抄袭时,使用一条铁证:原作有技术性错误的地方(比如 引文错误、错别字等),抄袭者也一一跟着犯错。以至有些辞典、目录的出版商, 故意留几个无关紧要的、不起眼的小错误,以便用做指控别人抄袭的铁证。然而, 统观余氏全文,可曾举出过哪怕是一个这样的铁证?没有,一个也没有!反倒是 《批判》对史料的摘引,往往更完整也更准确。比如在“漆雕开”这一条,二书 同引王充《论衡·本性篇》,《批判》不仅摘录较完整,而且在“如此则性各有 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一句引文无误(据黄晖撰《论衡校 释》,中华书局1990月2月版第133页),《系年》按余文所引,则漏了 “在所养焉”(第95页。查新近出的《钱宾四先生全集》,这个错漏已改正。) 余氏自以为是最重要的铁证的、为此又写了一篇长长的跋语的,却偏偏是《系年》 引文正确,而《批判》引文有误(即前面第二节提到的“外有学堂”一句)。按 常理,这该是《批判》未照抄《系年》的铁证,然而余氏不仅仍然诬之为“《系 年》所引不误,《十批判书》抄《系年》时才出现了异文”,而且更进一步推断 “这恐怕是他有意无意之间企图掩饰抄袭之迹,而不能完全归之于抄袭时的匆忙 和粗心了”,乃至义愤填膺地斥责郭“公然改易文句”(第130页)。为了打 倒政治、学术对手,“不逻辑竟到了这样的地步!”(郭语,第506页)                  四   前面提到,白寿彝先生在1961年写了《钱穆和考据学》一文,其中有一 段是指责钱穆的《系年》剽窃的:   “首先,应该指出来的,是钱穆在书(按:指《系年》)里所表现的剽窃行 为。他对于以《竹书纪年》校《史记》,从而找出《史记》在纪年上的错误,是 大为自吹自擂的。他在自序里提出了《纪年》胜《史记》的五个明证,这五个明 证的内容事实上构成了这部书在各国世系年代推算上的主要的骨干。但这五个所 谓明证,都是剽窃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的。他的第一个明证,是说田齐的世 系,《纪年》比《史记》多了悼子及侯剡两代,跟《庄子》、《鬼谷子》、《孟 子》、《国策》相符。这是已见于《义证》卷三十四的。第二个明证是说《史记》 误把梁惠王的后元年作为梁襄王元年,少算了十六年,不如《纪年》所记与《孟 子》、《吕览》诸书相符。这是已见于《义证》卷三十九的。其他三个明证,或 指出《史记》所记魏文侯、魏武侯的年数短了二十二年,或指出《史记》所记魏 迁都大梁的年代迟了二十二年,或指出各国称王前后之与《史记》不同,这也都 分别见于《义证》卷三十四、卷三十六和卷三十九。这不只在论点上是剽窃《义 证》的,并且在材料上也基本是剽窃《义证》的。钱穆只有在很个别不同意《义 证》的细节上提出了《义证》的书名,但对于这五个牵涉很大的问题就绝口不说 到《义证》了。他在《义证》以外,还剽窃别的书。友人中曾有以林春溥《战国 纪年》和黄式三《周季编略》跟他的书对勘的,也发现了相当多的剽窃的东西。” (《学步集》,三联书店1978年5月版第291页)   余氏在跋语中也大略引了这段话,只不过略去了中间的举证,并且想让读者 误以为这是郭沫若自己所写。就算是郭沫若自己写了让白先生发表反唇相讥的吧, 那也是钱门弟子奉师命(余氏跋语中自述:“钱先生偶然提起他在成都的时候, 曾有人对他说,《十批判书》中论前期法家是暗用《先秦诸子系年》的材料和论 断。但钱先生似乎没有细读过《十批判书》,因此他问我是不是有同样的印象。 这才引起我仔细检查《十批判书》的兴趣。”(第121页))用了不知怎样的 “过份轻佻刻薄”的话去招惹人家的,怪得了谁呢?   如果白先生所言不虚,那么钱穆在抄袭一事上并不比郭好多少,甚至还更加 恶劣。读者应该是最有兴趣知道余氏是如何辩解的,然而余氏却不愿为恩师辩护 了:   “我想我毋需为《先秦诸子系年》说任何辩护的话。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中国 学术界对《系年》的评价大致可以陈寅恪和杨树达的私下议论为代表。这已引在 本书所收《一生为故国招魂》文中。至于今天大陆非官方的学术界对《系年》的 看法,我只想指出一项事实,即它的增定本(香港大学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已 在大陆上重印流传多年了。”(第125页)   两位学者的私下议论竟然可以用来代表学术界的评价,也是一奇。查《一生 为故国招魂》一文,不过是杨树达在日记中记了陈寅恪私下赞扬《系年》,而所 赞的也不过是以《竹书纪年》校《史记》这一条:“寅恪言钱宾四(穆)《诸子 系年》极精湛。时代全据《纪年》订《史记》之误,心得很多,至可佩服。” (第26页)而根据白先生的揭发,这是抄袭来的,果真如此,陈之赞又能说明 什么问题呢?   根据余氏的逻辑,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我想我毋需为《十批判书》辩护。 该书在抗战期间发表时就轰动学界,公开的、私下的好评如潮。至于今天海内外 学术界对《十批判书》的看法,我只想指出一项事实,即它的不少提法,仍然被 普遍接受。”   其实,《系年》纵有剽窃《竹书纪年义证》等书处,并不能就因此全盘否认 其价值;《批判》纵有掩袭《系年》处,也不能就因此全盘否认其价值。但余氏 是根本不懂得这点逻辑的。他在37年间所徒劳地从事的,就是想据此全盘否认 《批判》的价值,再全盘抹煞郭沫若的一切学术成果。                  五   现在国内知识界提倡知识分子要有独立的人格,郭沫若是被当做反面的典型 来批判的,而鲁迅则是做为正面的形像来颂扬的。但郭沫若在建国前还可算是特 立独行之人,而鲁迅先生有幸未能活到建国之后,将二人比较,实在是有点不伦 不类(先生若得长寿,依我看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象梁漱溟那样闭门谢客,如果 能得毛的容忍的话)。在近代学者中,鲁迅的人格固然是最近乎完美的,但也不 必想当然地美化,以之为圣人似的参照系。比如前引丁东所言:“这种失误,在 鲁迅先生身上是绝对找不到的。”这种比较就属于想当然。前面提到的鲁迅“抄 袭”案,鲁迅自己曾经辩解说:“盐谷氏的书,确是我的参考书之一,我的《小 说史略》二十八篇,是根据它的,还有论《红楼梦》的几点和一张《贾氏系图》, 也是根据它的,但不过是大意,次序和意见就很不同。其他二十六篇,我都有我 独立的准备,证据是和他的所说还时常相反。”(《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29 页)但我们查看《中国小说史略》本文,却并未提及盐谷氏,自然也是属于丁东 所说的失误,又怎能说“在鲁迅先生身上是绝对找不到的”?其实这是当时文坛 的风气,不独鲁、郭二人如此。社会科学成果的独创性,本来就不象自然科学那 样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有意无意之间,也就会漏掉了提及出处,古今中外都如此。 几年前因为马丁·路德·金的博士论文被发现用了别人的成果而未注明,美国学 界也有人说他剽窃。我们不应该对郭沫若就特别地求全责备。   沫若先生文史全才,一代宗师,生前声势显赫,却大概过于相信“党和人民” 的结论,没有替自己身后的名声谋划,既不屑于编写《国史大纲》之类的官定教 科书让自己桃李满天下(郭在1947年为《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写的后记中说: “我也起过这样的雄心,想写一部完整的《中国古代史》,把社会分析、思想批 判等,通统包括在里面。但这项工作我没有着手,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着手。我自 己的兴趣是在追求,只想把没有知道的东西弄得使自己知道。知道了,一旦写出 过,我便不想再写了。这是我的一个毛病,也许就是浪漫的性格。像编教科书那 样的古典风味,我自己很缺乏。”(《沫若文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3年版第318页),又没有开坛办学刻意培养抬轿的弟子门生,死后被 人如此清算作贱,竟未见到多少替他说公道话的,世态之炎凉,真令人寒心。   文史全才代不乏人。但近代以来,在文史两领域都有郭沫若那样的天才,都 做出了开拓性、多方面的成就的,却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作文需要热烈的性 情,治史需要冷静的品格,文史皆通者,也就难免要时时遭受双重人格的痛苦。 郭沫若生前贵为中国科学院院长兼中国文联主席,大权在握,树大招风,但人们 现在所清算的却不过是他的言论,并没有听说有什么恶行劣迹。他在文革期间痛 失二子,也并不比别人幸运。他的那些令人不齿的言论,究竟有多少属于真心实 意?多少属于逢场作戏?多少属于公事公办?又有多少属于违心被迫?他在六十 年代初领导批判“资产阶级史学”运动,对陈寅恪何其霸道;但就在同时,一脱 下官袍以史家面目出现的时候,对陈寅恪又何其尊崇:“陈寅恪的高度的评价使 我感受到高度的惊讶。我没有想出:那样渊博的、在我们看来是雅人深致的老诗 人却那样欣赏弹词,更那样欣赏《再生缘》,而我们这些素来宣扬人民文学的人, 却把《再生缘》这样一部书,完全忽视了。于是我以补课的心情,来开始了《再 生缘》的阅读。”(《序〈再生缘〉前十七卷校订本》,写于1961年。《郭 沫若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2月版第920页)同一时 间内如此相反的言论,我们应该相信哪一个是真的?他在1971年出版的《李 白与杜甫》中如此写道:   “象这样诗友、酒友、道友,有的退隐,有的贬谪,有的受害,李白自己也 有意离开,只是时期有早迟罢了。   然而李白的心境始终存在着矛盾。他一方面明明知道朝廷不用他;但另一方 面他始终眷念着朝廷。他有《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诗,一开首就有这样的 四句:   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霜凋逐臣发,日忆明光宫。”(《李白与杜甫》,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第45页)   我们是不是多多少少可以从这些话中一窥郭沫若晚年的心境?   即使众口一词认定郭沫若缺德无行,也不必一概否认其才其学其识,步海外 别有用心者的后尘怀疑、抹杀他的一切学术成果。尤其是宣扬独立人格者,更应 该注意不要意气用事,人云亦云,不加辨析地相信人言。郭沫若在1950年为 《十批判书》写的后记中,如此反击别人的批判道:   “不逻辑竟到了这样的地步!老实说,做学问的人是不能够这样的,一定要 虚心,要把别人的著述先作适量的体会,从全面来了解别人,然后才能进行批判。 不懂就是不要假充内行,假充内行的结果,只是表示自己的无知。单纯的无知倒 还可以救药,只要虚心地多读书,改正一下头脑,知识倒也会积蓄得起来的。假 使在无知之中再加上敌忾,敌忾而且很强,巍巍乎俨然一个大权威那样,是的, 那才是‘很有问题’的!”(第506页)   这话,简直就像是对现在的“反思”者说的。在反思、批判郭沫若之前,不 妨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已把郭沫若的著作先作了适量的体会,从全面来了解郭沫 若?还是只不过意气用事,“在无知之中再加上敌恺,敌忾而且很强”? 1999.4.12. (寄自美国) ※※※※※※※※※※※※※※※※※※※※※※※※※※※※※※※※※※※ 本期编辑:虎子 本期校对:赋格 审稿:  阿飞、笨狸、方舟子、唐郎、杏儿、一华、亦歌、应帆、古平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1.77.153)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 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