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11 (第五十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十月份增刊“纪实文学”已于十月一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解 非:卷首诗         §     独 白                 § 【网讯】            §    ·解 非·                 § 【牛肆】            § 奔向海边                 § 无月 湖 衣:杜兰多         § 洁白的沙滩舒展开 流 今:罪孽·墓地·异客    § 又一个被遗忘的夜 叶向农:悼念Jon Postel§                 § 在人群里沉默已久 【丝露集】           § 才来这里呐喊,来渲泄                 §     嘶嚎 赋 格:栩栩如蝶        § 来向空茫宇宙投掷那些纠缠不去的问号 虎 子:斗室中的女人      § 永无句点 笨 狸:无主题变奏       § 唐 郎:偶遇          § 叹息在夜风里袅绕又消散                 § 夜潮退去涌来 【网里乾坤】          § 不厌其烦地抹平                 § 一遍遍被足印折皱的沙滩 方舟子:美国电影史话(连载)  § Betty:又读《诗经》    § 千百年的海和沙滩啊                 § 谁的声音在一样的夜风里回荡过 【网萃】            §     足印被一样的夜潮掩埋                 § 海 是否也如此夜般 耐心地倾听过 方舟子:凄风苦雨学彷徨     § 那些灵魂的独白                 §                 § 离开海边 无月                 § 远处万家灯火                 § 他突然 了悟了人的孤独                 §        了解了海的寂寞                 §                 § (寄自美国)                 § ∽∽∽∽∽∽∽∽∽∽∽∽∽∽∽∽∽∽∽∽∽∽∽∽∽∽∽∽∽∽∽∽∽∽∽ 【网讯】∽∽∽∽∽∽∽∽∽∽∽∽∽∽∽∽∽∽∽∽∽∽∽∽∽∽∽∽∽∽∽ ★ 曼宁公司(Mining Co.)最近决定长期赞助新语丝。曼宁公司是一家编写互联 网指南的公司,其中文分部“曼宁中文”致力于整理分类和收集互联网上的中文 信息,包括文学作品、电脑网络、杂志、免费资源、新闻、中国文化等。其网址 是:http://chineseculture.miningco.com/library/chinese/blindex.htm ★ 中国第一所“网上大学”——湖南大学多媒体信息教育学院于十一月六日开 学。一千余名分布在全省各地十五个远程教学点的学生,通过多媒体网络上了第 一堂课。 ★ 在北京军区联合防御战役训练中,中国“军队信息高速公路”首次开通,在 中国首次实现了利用计算机图形处理技术和网络技术,进行战役训练和作战指挥。 ★ 辽宁省图书馆日前建成了中国第一个数字化图书馆系统,其馆藏图书、文献 等资料将可以数字化并与互联网联接。据悉已完成了约五十亿字的图书数字化。 ★ 中国科技信息研究所最近将包括十二个学科的百余种中国科技期刊的全文, 通过因特网同步公开发行,并配有文章查询检索系统。其网址为:www.chinainfo. gov.cn ★ 中国工商银行福建省分行与闽发证券公司和福建省信息产业公司联合开发了 “电子网络证券经纪系统”,投资者可以通过因特网进行沪深两地的A股交易。 ★ 中国最近破获了第一起黑客抢劫银行案。一对兄弟被指控通过打入江苏一家 银行的网络系统,窃取人民币二十六万元。 ★ 十月二十七日,中国官方所建立的人权站点刚刚推出几个小时就遭到黑客袭 击,访问该站点的网络用户被误导向另一个攻击中国政府的页面。黑客声称只用 了很短的时间就攻下了该站点。 ★ 第一家免费“网络医院”在台湾正式启用。该医院通过网络免费为公众提供 各种疾病的咨询和协助。 ★ 最近的一项调查表明,新加坡是亚洲互联网普及率最高的国家或地区,24 %的十五岁以上新加坡人经常上网。香港以12%的普及率位居第二位,后面是 台湾、马来西亚和中国大陆。 ★ 世界最大的八家银行共同组成了一个名为“环球信用集团”的联盟,将在2 000年以前为企业间的网络商务建立一个数字认证系统,向客户颁发数字证书。 ★ 美国副总统戈尔日前为世界上最快的计算机揭幕。这台名为“蓝色太平洋” 的计算机,每秒运算速度达到了三十九万亿次,将用于模拟核试验。 ★ 雅虎最近新开通了网上拍卖服务,用户可以在那里竞买其他用户的拍卖品。 ★ 德国互联网使用者学会为了抗议德国电信部门对电话收费过高,发起了罢网 活动,号召全德七百五十万名网民在十一月一日这一天不要上网,六千多个网站 亦以空白网页进行抗议。 【牛肆】∽∽∽∽∽∽∽∽∽∽∽∽∽∽∽∽∽∽∽∽∽∽∽∽∽∽∽∽∽∽∽ ◆               杜兰多                ·湖 衣·   上中学时,在旧书摊上淘出一本《一千零一日》,和纳训略带古雅的《夜》 相较,《日》的译文要轻松明快得多,情节也紧凑一些。于是一把抓了,跑到离 家十八里的八一公园,一头扑向绿荫清凉的半岛亭。往大红亭柱上一靠,一手瓜 子话梅,一手梦游天方,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几阵水风过去,十几篇俱已看完,印象最深的当然是中国公主杜兰多的故事。 美丽的杜兰多自恃聪慧,不肯嫁人,宣布只有能够猜中她三个谜语的年轻人才有 资格作她的夫婿,失败的求婚者则要面对杀头的命运。落难的鞑靼王子卡拉夫在 街头看见杜兰多公主的画像,刹那间意乱情迷,不顾一切去向冷酷的公主求婚。 在中国皇帝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他终于猜出了杜兰多公主的三个谜。可是骄傲的 公主忍受不了骄傲的受损,要求再试一次。于是卡拉夫与杜兰多立约,只要公主 能在第二天说出他的姓名和真实身份,他愿意认输走向断头台,否则公主就要履 行诺言。聪明的杜兰多设计派自己的女仆去告密,说杜兰多因不愿下嫁而计划派 人在第二天当殿将卡拉夫刺杀。卡拉夫伤心绝望之下无意中透露了自己的姓名, 女仆因王子不肯带自己一同私奔而将卡拉夫的真实身份回报杜兰朵。第二天,光 彩照人的杜兰多终于保持了自己的骄傲,可是当卡拉夫王子和中国皇帝绝望之时, 公主突然宣布她愿意嫁给鞑靼王子:因为她已经被征服。   故事完了,瓜子和杨梅也完了,所剩的是余香满口,齿颊沁凉。合了书,望 着波平漪轻的湖面,且笑且出神。令卡拉夫王子一见钟情的眼睛,大概就和这湖 水一样,是一道无穷的风景,瞬息万变吧。美有时候真是能杀人的,瑰奇如传说 的佛光足以令虔诚的信徒抛弃红尘,海妖优美的歌声将闻者诱入安息乡,每一道 绝佳的风景都是自然精心设计的一场谋杀(篡改鸦语)。若风华绝代的女子,众 神的礼物,也可以看作一幅风景的话,那么红颜祸水的说法也算得有根有据。难 怪那老人一看见卡拉夫电殛般呆望着杜兰多画像的时候,悲哀地断言:年轻人, 这美丽是一切灾祸的根源,我的爱儿已为它失去了生命。卡拉夫留下了公主的肖 像。我知道有一幅画非常美丽,转瞬间就变化了万千图景,山川和大地,日月和 星辰,假若你读懂了这幅画,你就把握了一颗心灵,想着这几句话,就好象看见 了中国皇帝骄蛮的公主,张艺谋把时间背景设在大唐盛世实在是高明。后两句大 约是我记错了——骄傲的杜兰多会让人把握她的心灵吗?不过,王子猜谜的时候, 他一定看着人间风景的极致——杜兰多善睐的明睛。   杜兰多三谜制作不可不谓奇巧,卡拉夫猜得却也不错:它砍出伤痕却滴血不 流,公主你的话圆滑得滴水不漏,那不是别的,它就是开天劈地的犁头!读到这, 总忍不住大笑,想象着鞑靼王子柳暗花明之后那得意劲。实在惊异十几年后这些 句子居然还能在我的耳边回旋,而六大本《天方夜谭》翻过,也只不过记住了她 的脸如十五的满月,或是腰肢沉醉几句不完整的残句。或许亲近的只是故事的背 景?   阿拉伯故事毕竟只是阿拉伯故事,无论是在张艺谋的盛唐,还是在我曾经臆 想的元朝都不可能发生。而戈济把它搬到了意大利。在米兰,阿达米、西莫尼和 普契尼真正使杜兰朵开放,尤其是普契尼——他让杜兰朵在歌剧中永生。   对歌剧,从来没有过痴迷,即今也只是喜欢,机缘来了,静静地听上一曲, 独自回思巧巧桑的哀婉,托斯卡的悲愤或者阿依达的圣洁,在咪咪冰凉的小手和 沉没的红帆船中默读众神的黄昏。没有机缘,也不会想起,该吃饭的时候吃饭, 该上班的时候上班。而今天,无意放进一张CD,却听见一曲熟悉的咏叹,没有 听出什么PIZZA的味道,却想起了一句诗:它来时无声无息,它去时谁也相 挽不及……                           (寄自美国) ◆            罪孽·异客·墓地                ·流今·   正是新英格兰秋叶绚烂的季节,从我投宿的旅馆的窗子望出去,满坡是朦胧 雨雾中层次依旧分明的赤橙黄绿,庭院的小径上则沉静地铺着浅浅一层被雨打落 的叶子,草却翠绿得夺目,全然不睬季节的变换。我的思绪很纷乱,象打在窗上 又匆忙滑落的雨珠,沉积到记忆里。 (一)“罪孽”的根源   并不很喜欢中世纪的宗教美术,原因是自己知识太过浅薄,对圣经里描述的 故事甚至够不上一知半解。名画倒是看过不少,留在记忆里的却只是一些凤毛鳞 角了,然而有那么一幅画,虽非名家所作,却让我经常想起。   画面是一棵树干,左右长了若干树枝,每个树枝上都挂着一个基督受难的十 字架,树枝空隙处依年代画着“大事记”,每件“大事”都仰望着受难的基督。 寻着罪孽深重的人类的足迹,从树顶探索到树根,该是植根的土壤的地方,横贯 画面的是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到这里你就挖掘到了人类一切罪孽的根源。   这个画面一直伴随着我当时在欧洲的旅程,不知道这种被渲染的罪过意识对 西方文明究竟有多大影响。后来在梵蒂冈博物馆看到米开朗基罗的杰作西斯庭壁 画时,我便想,这位仰面作画多年以致脖颈僵硬的大师,当年究竟是凭着对艺术 的执着,还是对宗教的虔诚去完成这些壁画的呢?   有罪而似乎无悔的人们一代代重复着他们的老祖宗亚当和夏娃的游戏,然后 挤到天堂的门口等待通行证。罗马圣彼得教堂里圣彼得铜像的脚已经被善男信女 们摸得光可鉴人棱角皆无──他老人家是天堂的守门人。   也有寂寞于游戏之外的。记得那天我赶到罗马西班牙广场时已经过了教堂的 参观时间,好心的看门人见我徘徊在门口就破例给我开了门。教堂里光线极暗, 好不容易适应了,便看到一位素衣的修女静静地跪在祭台前祷告。我也停了脚步, 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退出。教堂外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远处教堂的圆顶折 射着璀灿的金黄,眼前著名的西班牙台阶上坐满了说笑的年轻人。 (二)异乡异客   常常一个人出门,投宿一家或陌生或熟悉的旅馆,常常清晨醒来懵懵懂懂不 知身在何处。家的概念在颠簸和风尘中变得模糊,所余的故乡情结在这种时候全 靠胃肠支撑着──好几天没吃中国饭了,去找中餐馆!   在巴黎住的地方被大小餐馆包围着,一到傍晚八点左右就华灯初上,热闹非 凡,然而附近中餐馆却不多,好不容易撞到一家,就带着辘辘饥肠闯了进去。   正在瞬间里尴尬着不会讲法语便不知该讲国语还是英语,老板娘已经在热情 地招呼了:“是中国人吗?请这里坐吧!”叫人好不释然。老板也是大厨,菜做 得很精致,茶也极清香。聊着便知老板娘一家早年从香港来,在巴黎三十年了, 女儿在首饰行,儿子在学艺术,闲时来餐馆帮忙。他们一家常回香港,也去过美 国。她说在美国开餐馆太辛苦,不像在巴黎,早上晚起,下午午休,每年还关门 度假数日,不胜快活。“人活着就得想得开”,她末了这么总结,很满足地笑着。   当我怀着同样的心情跨进意大利比萨的一家叫“新中国”的小饭馆时,所受 的礼遇又完全不同了。   服务的小姐很年轻,讲标准的普通话,然而面无表情。我很客气地请她给推 荐一个菜,她非常不耐烦地甩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令我好生 奇怪的是她好像对别的客人都还热情,对我这唯一的中国人却态度恶劣。匆匆吃 罢,拔腿出门的时候,“新中国”的录音机转了台,里面飘出一支轻柔的国语歌, 是前几年流行的“同桌的你”。小姐为我同样不耐烦地结帐时,歌正唱到“谁将 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了嫁衣……”我突然有个很怪的念头:她也有长发呢, 她喜欢这支歌吗?   比萨的斜塔像是快倒了。那座城市别的就没什么可看的了,但那里的桂花似 乎不少,时而扑面而来的花香带着久违的亲切,把我拉回到一些遥远的旧事里。 (三)墓地   去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的那天也是阴雨,墓地人很稀少,在入口处有几个人 在研究墓地地图。这公墓很大,像一座异域的小城,有许多纵横交织的街道,道 边绿树成荫,与真正的城市不同的是它的住户。几百年前的老宅子自然是古典式, 有的甚至有歌特式的尖顶,近几十年的新建筑则多采用现代派的格局,用大理石 筑成一些形态各异的碑台。埋藏在这里的有很多名人,比如巴尔扎克,萧邦,奥 斯卡·王尔德。一百四十七位巴黎公社社员的墓碑矗立在墓地的一侧,是一面简 单的墙。有几位前辈的南洋华侨也安眠在这里。   留在印象里的还有一扇很讲究的墓屋的门,上面装着扣门用的铜环,我禁不 住好奇,上前用手摸了摸,是真的铜环,带着凉意,透着挽留的无奈。   后来在法国亚耳去过一处古罗马墓地,那是真正简单的,清一色的长条形石 棺,没有丝毫雕饰。诸多石棺沿着墓地中心大道摆列两侧,棺壁上面长着暗绿的 苔藓。从路的尽头望去,这些石棺像是供人走累了歇脚的长桌椅。   亚耳是梵高生活过的地方,他在这里曾经疯狂的作画,后来精神失常,被当 时的亚耳人所唾弃,离开亚耳后不久他自杀而死,留下了很多色彩绚丽的以亚耳 为背景的油画,至今以明信片的形式布满这里的大街小巷。他的墓不在亚耳。   新英格兰也有不少墓地,我现在住的旅馆外面就是一处,墓碑整整齐齐地朝 同一方向排列。藏在这里的都是当地的亡者,最年长的有九十几岁,最年轻的只 有三天。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我也很快就要告别这里的秋色,回到温暖的南方了,再 来时,这里该是落雪的季节了吧。 (寄自美国) ◆           悼念Jon Postel                ·叶向农·   如果把Internet工程比作当初的中国导弹工程的话,Vincent Cerf就是聂荣 臻,Jonathan Postel就是钱学森。不幸的是,Jon在两天前因心脏手术后的并 发症去世,享年55岁。这是他的第二次心脏手术,第一次在90年代初做的, 那一次手术很成功。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观念,Jon无子无孙,在短暂的婚姻之 后再也没有结过婚,如此离开人世显得太凄凉了一些。但他留给人间的Internet 将是一座永远铭刻着他的英名的丰碑。凡是读过Internet“原著”的人,谁都知 道Jon Postel这个名字几乎无处不在。他早于70年代初提出了IP的网路体系, 成为Internet技术的奠基人,也有很多人直接称他为“Father of Internet” (网路之父)。   我在80年代为Jon干了一年的事,随后我因为喜欢搞网路“工程”而不 喜欢搞网路“科学”而下海创办了NETIX公司,一干就是十来年。这么多年间, 尽管我不搞学术,但由于Jon是真正的政策制定人,我们跟他的联络也从来没 有中断过。至今我们还通过他所创办的LosNettos与Internet网连接。   当初我是通过我在Santa Monica的好朋友Bob Gurfield认识Jon的。象 所有的UNIX“老同志”一样,Jon是一个一心干活,其他方面不修边幅的 人,他不仅留了超长的胡子,而且留了超长的辫子,我当时的女朋友在见了Jo n第一面之后回到家笑得肚子疼,“他不仅打扮的女里女气的,而且握手的时候 手也是软绵绵的”,回来后女友如此跟我讲。但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是他那嬉 皮式的外表,而是他对科学和真理的执着追求和他对全球性大工程做战略性决策 的智慧:在80年代,他配合了相关的工业部门,将TCP/IP以生米煮成熟 饭的办法变为事实标准(DeFacto Standard),击退了来自欧洲的ISO/OS I标准的挑战,说服了ISO/OSI采用IP数据包作为OSI Packet Level 的数据打包标准;在90年代初,他动员全体“同志”把“Make Internet bigger; make Internet faster”作为头号任务,进而促成了Internet的商用化,进而 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再后来,为了使政府部门在Internet方面做出更明智 的决策,他还把他所服务的研究所干脆在首都华盛顿开了一个“分公司”,并把 他的另一个徒弟(此人具体研究域名的执行计划,住的离我家很近,是我经常一 起喝啤酒的好朋友)Paul Mockapatris干脆安排在国防高级计划研究局(DARPA) 里主管相应的研究计划。近两年来,因为其他利益团体及民权团体的挑战,有人 威胁要跟他打官司,但他力排众议,坚持要把Internet的顶级域名及IP地址的 控制权掌握在非盈利的私人机构手中,这样既可以防止政府机构过多地干预Internet, 也可以防止Internet被少数几个财团所控制。   再一个令我难忘的是Jon有团结协作精神:他对他的同志可以说做到了春 天般的温暖。在我下海之后,遇到问题相求,他都尽力帮助:许多学术界的人喜 欢讲漂亮话,但不肯用实际行动来帮助别人,而Jon则是一个从来不讲漂亮话 而只用实际行动帮助人的人。我们看到许多有才学的学者,但真正知道与工业界 一起互动的人不多,部分心胸狭窄的学者,因为缺乏跟人打交道的能力,而变得 不知道头重脚轻,演变成一种变态的不正常心理,而Jon则善于与相关的工业 部门(如Sun Microsystems)打交道,并说服大家一起“双赢”。事实上,当欧 洲的专家们与TCP/IP一派的人对垒的时候,采用TCP/IP标准的Sun Workstation 早已风靡包括欧洲在内的全球各地了。我经常对我的朋友讲,毛主席的成功是靠 周总理这样的老绵羊干出来的,而Jon则是由他周围的“周总理”们共同努力 出来的。比方说,Bob Braden就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和Jon一起参与了60年 代末全球第一次用电讯线路连通UCLA和UCSB之间的电脑,他在Jon的 身边扮演了“周总理”的角色。Jon对他的竞争伙伴一直是采取以理服人的办 法。斯坦福的Cheriton教授挑出了TCP的毛病,企图用VMTP(Versatile Message Transaction Protocol)来“进化”TCP,而Jon则用民主的办法组织了讨 论,说服大家继续使用TCP。   当然了,很成功的人总是会遭人嫉妒的。估计在Jon离开人世后,一些利 益集团会企图重新瓜分Internet版图,但估计会受到Jon的战友们的强烈抵制, 特别要注意到的是,Vince Cerf还在,而Jon和Vince是光着屁股一起长 大的好朋友。   Jon Postel,一代大师巨匠,安息吧…… 1998.10.19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栩栩如蝶              ·赋格·   远看像轮船,近看是楼房。舱壁漆作青黄两色,青得沉郁,黄得浮华,硬生 生地相并,刺眼得令人心惊。白桅杆上飘着黑旗帜,裂痕和疮孔之间展览着一颗 桀骜不驯的白骷髅。在这个似晴非晴的午后,我已无心推算旗动还是风动的问题, 只是怔怔地倾听一箭之外的海潮,为搁浅在街边的石舫暗中惋惜。   搁浅的又岂止是一座石舫。铁轨尽头停了辆电车,没有司机没有乘客的空车, 无声无息地在街心沉默着。在这具机械的额角,写着谜一样的目的地:“NO- WHERE IN PARTICULAR”。那是个什么所在呢,是不是也有 凉凉的海风和迎风招展的海盗旗。打量之际,难免生出一些暧昧的向往。   如果我计划于这个僻静的午后出走,沿着电车的来路寻找它本来的终点,如 果我决意变作一只快乐的蝼蚁,缓缓地爬过平庸生活的整个断面,如果我企图挣 断牵念的羁绊,实现一次物我两忘的逍遥游。   我将在哪个记忆的岔口搁浅。   也许注定就在下一个街口,那个没有路标的拐角处,有谁在那里等着我,对 我微微一笑,然后和我一起无知无觉地迷失。   如果有炊烟在空中打旋,面包铺的门口飘散着甜香,如果有冰淇淋车叮叮铛 铛光临深巷,左邻右舍的房门吱呀打开,如果有小狗懒懒地半躺在地上出神,围 着围裙的便利店小伙计站在招牌下抽烟。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张扑克牌。   我把它踩在脚下。六朵黑色梅花。不几步又有一张,背朝上。我轻轻一踢, 它腾空、翻转、落地。黑桃皇后。然后又是一张。不知是我跟着它们,还是它们 跟着我,总之这些零星散落的符号数字仿佛翩飞的蝴蝶,与我形影相随,彼此不 离不弃地晃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某个诡异的瞬间,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怀疑自 我的存在,恍然陷入谁梦见谁的困惑。   在那一刻,它扑扇着翅膀,随后就消失了。仔细搜索,只见一条被人废弃的 磁带,蛇行在草丛中,长长的不见首尾。于是我鬼使神差似地猛一回头。   背后是山,脚底有路。山径像藤萝,寂寂地伸展,闲闲地攀缘。空山不见人, 一路流水落花。花自空中坠,那水却往上倒流,水里的花瓣也纷纷扬扬地逐流而 上。流水汇成潭,潭上有飞瀑,千头万绪向上空喷射。我疑惑着是不是到了那个 叫做忘川的地方。   仰见半空中有楼台高悬,待走近细看,却是废观一座,想来所谓蜃楼不过如 此。断垣残壁的夹缝里乱生着丛丛野草,东倒西歪的石碑坍陷其中,碑上的铭文 倒还清晰可辨,只是每个字都是反写的,更不能连词成句,大约这就叫做天书吧。 又一转身,险些被脚底的青苔滑倒,顺势伏下,发现草里埋着一口石井,两手恰 好把着凉凉的井缘。俯身往里边望去,深深的,森森的。投下一颗石子,半天没 有回音。到底井深几许,才能这样不动声色呢?或者是井中本无水,何处起涟漪, 也未可知。   绕过屋去,景致又变。屋后有塔,可能遭过雷殛,只剩了三层半。登上去, 一层比一层狭窄低矮,从塔顶那半层墙头缺口远望,只见一面碧绿的山坡,尽头 处一片烟霞弥漫。不禁自语:此处甚好,不如席地坐下,遥遥地看那飘忽聚散的 烟霞。   不知几时,背后响起隆隆雷声。回头的刹那,隆隆的电车缓缓转过街角,集 电杆在架空电线上游移触滑,噼噼啪啪的火花四溅,焰火一样湮没在混沌晦暗的 空气中。不觉已是黄昏,猛然感觉时光的流失,无端有了几分恍如隔世的陌生。   长夜将尽,而白昼尚未到来的那段时间,有种说法叫做“the wee  hours”。我喜欢wee这个字,它给我幽微迷朦的印象,就像从电车顶上 溅落的点点火星。暮色苍茫,黑夜将临未临时,也是一样,时间似乎停滞了,在 真实与虚无之间载沉载浮,但那一刻却注定在无知无觉中消失。   如果风铃、风车和风向标齐齐静默,那面残破不堪的海盗旗已经无力飘扬。   也许就在下一个街口,路灯下面,那个没有路标的拐角处,有谁扇动着翅膀 在那里等着我,对我隐隐一笑,然后形影相随地跟我回家。 (寄自美国) ◆              斗室中的女人                 ·虎子·   女人在斗室中作画。   长窗外透着微明,空气是冰冷的。而女人却在画布上涂着红和绿。“红色是 战争,绿色是春天雪融后初冒的芽儿,”她说,脸上带着笑。“战争是毁灭与死 亡,新芽是创造与再生。”   我听着,有些似懂非懂。   斗室外的鸟儿们好像都醒了转来,长窗外老树的枝桠上,晨起的小生命们用 各种方言嘈嘈切切地交谈。   壁上挂钟的滴答声忽然清楚了起来。(它曾有片刻停止过么?)     ◇            ◇            ◇   阳光在长窗前的松木地板上拉出一条长长的亮影。女人开始在画布上的空白 处添上别的颜色:桃红、淡蓝、粉绿。“那是夏日之恋。”女人说道。眼瞳中泛 着湖水的波光。   我将长窗的玻璃推开。两只粉蝶随着一阵新绿的野草味,一前一后地飞进斗 室。   女人开心地笑了。她将画架旁的盆花移到窗前,细心地为粉蝶们布置了一个 幽会的地点。鹅黄的蝶翼在花丛中翻飞。这时窗外的天是很深的蓝。   我又听见挂钟的声音。顽固的程度,有若《卡农》中一成不变的低音。     ◇            ◇            ◇   午后的天有些凉。窗外有孩子们嬉闹的笑声。女人支着头凝视窗外。良久, 她忽然说道:“秋天是最宜于孩子们耍闹的季节了。”她转身回到画架前,思索 了许久,然后在画布上最恰当的位置,加上了一笔辉煌的金,和一笔耀眼的银。   女人退后一步看着画,满意地笑了。   画布的下方还有一片空白。“该用什么颜色好呢?”女人努力地想着,没有 注意到天色开始转暗了。   一阵劲风拂过,卷起画布一角。冰冷的雨滴从窗外急急奔进,打在画布上, 打在女人的脸上。女人皱了皱眉,起身将窗关了。回身却见画布上一大块金、银 和五彩,已因雨水而混成了丑陋的乌黑色。   自那以后,女人便呆坐画前,没再说过话。     ◇            ◇            ◇   我在挂钟的滴答声中困顿地醒来。女人已不知去向。   我走前去看着那画,灰黑的墨渍已干,画布下方依然空白。这画终究没有完 成。我从口袋掏出火柴,试着燃起一根烟。这才发现,斗室中已是如此黑暗。长 窗外,细细的雨丝不知何时起已成了纷飞的雪片。白茫茫的雪地,竟像极了画布 上的留白。(焉知这一地的雪,不是上天著意的安排?)     ◇            ◇            ◇   我决定离开斗室。   将门上了锁,我走进漆黑而漫长的甬道。身后的回廊中,挂钟微弱而清晰的 脉动,如鬼魅般在黑暗中,从四面八方将我包围…… 【后记】仅以此文悼念我新逝的姨母。她生前是位画家、大学教授以及有点小小 名气的业余作家,更是我们家族合唱团中不可少的女高音台柱。一九三五年,她 于抗日战火中出生,后在台结婚生子,过着极其幸福的生活。九七年五月,她的 长子在美因车祸丧生,她从此不再提笔为文。当年十月,她经医师证明已罹患癌 症。经一年与病魔缠斗,终在数日前宣告不治。 (1998年10月31日) (寄自美国) ◆              无主题变奏               ·Banly·   序、打开 曙色终于开始冰冻天地 凝固的白天微微飘动,我们开始 在终生的冬眠里梦游 睡衣以铜片织成 象是在血肉里萌芽的盔甲 一笑,于是腐臭的口气是我们呼吸的唯一来源 能够点燃手指底下灰黑的键盘么 让每一下击打的力度化为灰烬 让所有输入,都绽放成黑洞里盛开的玫瑰 我们等待着,解冻的子夜 从墓穴中鼓舞而出的 是哪个朝代的故事 在云端间割开动脉的 是谁编写的传奇 太阳底下发抖着的 是梦游者很有技巧的颤音 徘徊在自己身边 每根皱紧的眉毛 都是尝试着打开躯壳的钥匙 我们—— 不得其门而入!   一、磨刀 刀在,五千年的青锈如碧玉般流光溢彩 头颅是磨刀石 然后刀在血里快乐地舞蹈着 刀锈剥落时 掌声雷动 日光越来越冷 刀温柔地躺于血泊里取暖 痛的感觉 已经被冻结成一种古老的象征而已 一如那条辉煌的龙 长发飞扬 嶙峋的脚切入土地 用时间磨走幸福 让人来人往的潮 冲刷粘带在身上的苦难 然后有长春藤 绕着身体跨坐到头顶上 单刀看手,双刀看走 而磨刀 看的是那顽固如情的石头   二、日出 红雪斜斜穿越了地平线袭来 象是蓦然拉开冰箱的门 带着血腥的冷空气弥散而出 而孩子们一无所知地开始在草地上玩闹 这不是你所预料的开局 绝望的瞳孔一旦扩散 你就把眼镜丢下身后的水沟 镜片在污泥里迎着太阳又闪了一闪 可惜你已经不想看到 听着野草贪婪地拔地而起的声音 露水聚集在你的睫毛上 小小的彩虹 就在水滴里恣意切割着 昨夜月明时 是谁在海中央无声痛哭 而今冷藏在阳光里 麻醉了的 不仅仅是身体 市场热闹起来了 只是,早上买鱼的人 并不太多   三、出刀 厚厚的刀背当然是向着自己 可惜还是太薄 无法将自己的脸完全遮去 于是出刀 当女人用轻纱遮在脸上引诱犯罪的时候 男人用刀掩饰懦弱 可惜肉已经被秋风烤得熟透,而辣椒酱 又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于是出刀 于是出刀 从左肩绕到脑后 自右肩上方斜劈而出 才发现,刀锋向着自己   四、日落 也许太阳明天还会升起 也许不 也许可以开始做梦 也许不 星怯生生地颤动着 银河如一声长叹 一直凌驾在人群之上 也许静静地再次连上网络 也许不 也许可以跟自己玩失眠的游戏 也许不 诗一句句地生老病死 荧屏是一座坟墓 不动地立在面前 也许,太阳本来就没有升起过 也许,日并未落   五、碎刀 握着遥控器 我左右着电视的节目 握着刀把 却掂量不出哪边是致命的刀锋 远处 公路上的汽车,一辆 接着一辆 这里的路灯永远是橘黄色的 正如我的眼睛一生下来就已散光 凝视无风自动的月亮 手中的刀业已碎裂 每一片碎片都是锋利的 看着千百个碎片里的面容 不知背面,是否有 千百片土地的影子 捡起一片碎刀 开始仔细地刮着胡子 黑色的血纷纷从嘴边落下 埋葬了刀 然后拥抱寂寞。音乐在左右飞溅 脱光自己让节奏按摩 猛一抬头 月亮象左胸前那个 开始化脓的伤口 好在突然停电 四周寂静起来   结语、现在是秋天 是的,现在是秋天 满月蠢蠢地挂着 象墙角那块发霉的月饼 所以月光又苦又咸 不要玩风 我对自己成刀型割削着虚空的手掌说 于是笼着袖子 畏缩着身体站在秋中 好吧,现在是秋天 骑着时速还可以达到110公里的摩托车 脸上多出几个依然无法说话的口 还是不知方向 刀已经砍出 血肉模糊的却也是自己 30岁才突然开始近视的眼睛 如枯井冷冷对着天空 哈哈,现在是秋天 我看秋天时忘记了季节 秋天看我时我是秋天 (寄自美国) ◆              偶  遇                ·唐郎·                 (上)   我是说,如果有来生……   没有来生。   那么前世呢?   前世?既然没有来生,怎么会有前世呢?:)   我加了一个冒号和一个括号,这是网上通讯常见的一个标志,意思是笑容。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EMAIL信箱的,我甚至不能肯定,“它”?“他”? 还是“她”?她说是“她”,那我也就用“她”好了。我猜她也许是想找个人倾 诉点什么,而我的姓名又有点古怪;或者说,她大概只是在网上瞎逛,偶然联到 了我的网页上,而我就“幸运”地被选中了。她的第一封EMAIL很简单,没 有称呼,一行极普通的英文问候话之外就是署名。我不记得以前曾经“认识”她, 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回了信,也是一行英文的问候话,还有署名。没想到她竟然又 回了信。   不是这样的。后来她解释“说”(其实是写):“从玩上网以来,我就不记 日记了。我几乎每天都要写一封EMAIL,如果没有什么信好回,也要给自己 发一个。这封EMAIL可能是我写给自己的,不知道怎么串到你那儿。”   她说“可能是写给自己的”,我不信。她用的是网上处处可见的免费信箱, 恰好和我网页上的信箱是同一个公司提供的,但名字相差甚远。我没有说什么。   我问(其实也是写)她:“你看过电影《情书》吗?是个日本片。”   沉默。她不再回信,我想,“情书”这个字眼也许把她吓住了。   一周以后,我差不多已把这件事忘掉,没想到她又来了信:“我去城里办事 去了,老板要我买一些仪器。我们公司在一个小镇上,老板就知道省钱,不肯在 大城市租房子,害得我们没啥地方可玩,连电影都看不到,晚上也只好在公司加 班。”她说:“小镇子晚上静极了,从公司到我住的宿舍,要经过一片田地,晚 上回去的路上,有好多飞蛾围着我的手电筒灯光转,还能听到蛙鸣呢。”   蛙鸣?不是鬼叫?我想了想,在回信之前,把这几个字删了去,换成了另外 的话。我说:“这样的地方很有趣,不过,不能住的时间太长,住的时间太长, 人就会变傻了。:)”   我曾经在很静很静的地方住过相当长的日子,没有飞蛾,也没有蛙鸣。晚上, 只有星星和月亮,只有星星月亮下如死般沉寂的雪原。那段日子里,我甚至不怎 么会说话了。   她很快回了信:“我喜欢这个地方,也许就是因为图它静我才来应聘的。当 我于深夜独自默立窗前,望四野幽冥,感觉如颓寺深庭无人迹处的古莲,随风而 动——只有星月知道——这真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我以前从来不曾拥有过。” 她又说:“其实我骗了老板,说我懂JAVA,其实我不懂,你懂吗?”   古莲?我几乎笑出了声。“随风而动”和“只有星月知道”似乎有点画蛇添 足了。我感觉得到,在那样的夜空下,她并不平静,甚至有些怨气。   我回了信,说我不懂JAVA,对计算机和网络可以算是一窍不通,我的网 页其实是别人帮我编的。“你住的地方那么有诗意,令我羡慕,不过,你一个人 住在那儿,你的家人放心吗?”   她回了信:“你能告诉我你的网页地址吗?”   见鬼!她是从哪儿拿到我的EMAIL地址的,难到不是从我的网页上吗?   我告诉了她我的网页地址,又问她:“你是从哪儿找到我的EMAIL地址 的?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一个日本电影《情书》吗,那里面的女主角因为思念遇 难去世的男朋友不已,就写了封信给男友,寄往男友过去的地址,恰好那个地址 附近有个女孩子和她的男友同名,收到了信后感到莫名其妙,也回了信……就这 样展开了故事。”   两天后,她回了信,格外地长。她说:“你的网页编得不错。我曾去找过你 说的那部电影的VCD,但这儿没有。我的家人并不知道我到了这边,其实我也 没什么家人。我从小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奶奶六年前就去世了,爷爷今年初也 ‘走’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和爷爷相依为命,他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想 换个环境,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来到这里。在我原先住的城市里,很难看得到银 河,也没有兴致和时间去傻望夜空。而在这儿,银河好象就挂在头上。我常想, 一定有一颗星星是爷爷变的——他老人家也在看我吧?你相信人有来生吗?”   “不信。”我告诉她:“我不信来生。”   “前世呢?”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回了信。   “也不信,既然不信来生,当然也就不信前世。”我开玩笑地写道:“你大 概刚看了有关班禅转世灵童的报道了吧,人家那是佛爷呀。:)”   第二天早晨,我打开EMAIL信箱,第一封就是她写来的。她写道:“我 信前世!因为我经历过。我曾跟我的好朋友去她的男朋友家玩,我敢保证以前从 没到过那个地方,可一路上总觉得自己曾经来过。他家住在一个老房子里,那种 老房子的结构完全不同于我以前所到过的所有建筑,可我竟能一一猜出哪儿有拐 角,哪儿有楼梯。我一直走在朋友的前面,就象是我给她带路一样。到了他家的 院子里,看到那方班驳落寞的青石井栏和那株枝叶依然茂盛如伞的老树,竟有一 种说不出的亲切,好象从小就在这儿玩过很长时间。还有他家里的那些摆设,古 董般的落地自鸣钟,又大又土的木头箱子,我都熟悉极了,甚至能感觉到幼时对 它们的莫名恐惧。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在这所房子里长大的,否则我不可能有 这种感觉。”   上网以来,我第一次跟一位不曾谋面的人通那么多的信,我承认她引起了我 的好奇心;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可能。”我回信说:“可能你小时候确实住在那儿过,一般来讲,人很难 记得起四岁前发生的事,长大后全忘了,但潜意识里还保留了一些记忆。如果我 没说错的话,你四岁前可能曾住过那所房子,当你来到儿时曾居住过的地方,潜 意识里的记忆重被唤醒,但感觉上已变化成了‘熟悉’而不是切切实实的‘回忆’ 了。”   她很快回了信:“我也怀疑过自己小时候可能住过那个地方。我曾问过爷爷, 爷爷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我生在外地,上了小学后才被父亲送回爷爷奶奶身边的, 在这之前从没回来过。爷爷奶奶也从未到过那里。幸好当时我爷爷还活着,尽管 已瘫痪在床好几年了,脑子还是很好使,能背不少唐诗呢。我相信他不会忘记了 什么或者有意骗我的,因为他连我生母的地址都告诉了我,在他生病前他提都不 肯提她的。”   我笑了笑,她大概很少不用渲染的笔触写东西,这封信是个例外。我问她: “你问过你的那个朋友吗?”   她回了信:“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大学同学的未婚夫,他说他家在那所 老房子里至少已住了六十年了,他不记得曾有外人住过他家的房子。”   信很短,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也没有我所期待的认同。   虽然在与朋友有关宗教的讨论中,我总是标榜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知 道自己并不彻底。可“来生”“前世”则是另外一码事,更象是迷信。她的固执 激起了我的好胜心。   “噢?那可能是因为你在别的地方(比如说公园,电影里)见过那种老房子 的式样。”我写道:“你知道,中国的老房子越来越少了,留下来的其实式样都 差不多。”   “你应该相信我的感觉!”她回了信,看得出有点不满。她说:“其实我还 有别的证据!那就是他。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竟象是被雷击了一下——我以 前肯定见过他!可我怎么回忆,都想不起到底是何时何地曾经的相聚——只能是 前世吧。”   我想自己是不是太顶真了。我猜想那个她和“他”在第一次见面后一定发生 了什么。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解释,她不过是在给自己找个借口。当然,她不 一定意识到自己是在找借口,而是潜意识的作用——给回忆加入了从《红楼梦》 或者什么神话小说中借鉴来的故事——以使自己达到心理上的平衡,减轻对朋友 的负疚感。   好奇心战胜了我固有的谨慎,我还是回了信,问:“‘他’很英俊吗?:)”   两天后,她回了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是这样的。他长得还算英 俊吧,但他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况且,他是我大学里最要好朋友的未婚夫。 我只是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那样的感觉。况且,千年偶遇也不一定非得 是爱人不可,也有可能是兄妹呢。况且,即便是发生了什么,也并非我所期待。”   从她的数封来信中我已可看出,因父母离异,她从很小就由祖父母抚养。她 能考上大学,说明她很聪明,并且有较强的自制力。这样的女孩一般都很敏感, 但往往用矜持来掩盖敏感。如果一旦潜伏了很久的任性爆发出来,也是很难收拾 的。   她又来了信:“自从去过那栋房子后,我就象是被施了咒语,一有空就想往 那儿跑。其实我并没有多少空,工作虽然算不上紧张,可瘫痪在床的爷爷需要我 的照顾。不知为什么,一向和和气气的爷爷那段日子变得脾气很大,连连骂走了 好几个保姆,我几乎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陪爷爷了。我当时已感觉到,爷爷 的日子不多了。”   她说:“我控制不了自己,刚开始时还是不断地找借口,要陪我的同学去, 后来,干脆就自己去。不知怎么的,一看到那所旧房子就象是回到了久别的家。”   她说:“去得次数多了,他的态度不知不觉中也发生了变化。我没有告诉过 他什么,他的‘变化’也非我所期望,甚至可以说是我所担心的——但终于发生 了。我希望见到他,就象妹妹想去探望哥哥。可是……我想他是误会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就象是开了个小洞的水库,水越来越急, 洞也越来越大。也许不跟我说,她也会跟别的什么人说的。她大概把网络那端不 大可能介入她的现实生活的我,当成了一个智能的可以交流的机器,如此而已。 在网络上,我是的。   我问她:“他怎么说呢?”   “他说当初没遇到我就好了。”她写道:“对了,我没告诉过你吧,我第一 次到他们家是应女友之邀,准备在他们的婚礼上做伴娘。他们原本不打算这么早 就结婚的,主要是因为他的爷爷病得很重,想在他爷爷去世前完婚,也算是让老 人家高兴一下。如果他爷爷去世,按他们那个大家庭的古怪讲究,三年内不许办 喜事,而我的同学和他都不愿等那么长时间。不幸的是,老人家偏偏在订好了的 婚期的前两天去世。”   她接着写道:“我已不是伴娘。按道理不应该再去他家走动,可我总是控制 不住地想去看看那所房子。我已说了那么多,也不想瞒你——我也总是想去看看 他。但我发誓我并没有那种一见钟情的非分之想。可他却误会了。最后,曾和我 在一个宿舍里住了四年的朋友也误会了。我所面临的尴尬是你所无法想象的。”   “几天来一直在下雨。隔着玻璃窗往外看,青朦朦的,仿佛是梦中的景物, 熟悉但不真切。看着看着,有时雨大了,雨珠打在玻璃窗上,外面的世界花碎起 来,而我并不想开窗——冒着雨漂看世界的心境已是前世的事,今世已无这样的 心情。”   “不久,我爷爷也去世了。(对了,你网页上的那张照片很象我爷爷年轻时 照的一张。)等爷爷的丧事一办完,我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了故乡。”   “前世”故事的概梗我已了然,虽然还有她和“他”的故事尚未展开,但我 想,是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回了信,这是我回她的信里最长的一封。   我写道:“我不是一个很感性的人,我总是不可救药地希望事物不论大小都 有个解释。你曾问过我是否信前世,我说我不信。现在依然是这样。也许可以把 你的经历概括为‘似曾相识’,这证明不了前世来生,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 心理现象。我相信你记忆和感觉的准确,但我认为这主要是能令你有‘似曾相识’ 的环境和人迎合了你的潜意识中的幻想。恕我直言,在你的潜意识里,很有可能 存在着这样的期望或着说是幻想——爷爷终于走了,你‘解放’了。我理解你和 你爷爷的感情不同一般,是他老人家把你抚养长大,我相信他对你的悉心教导也 令你受益非浅。但他毕竟瘫痪多年,生活无法自理,你需要把所有的时间用于陪 伴他最后的几乎是毫无价值的日子,这对一个刚刚走出校门踏上社会的年轻姑娘 是不公平的。你当然希望回报他对你的恩情,我也相信你的孝心。可在浅意识里, 你还是希望他能早些离开这个世界,而只有这样,你才能过上一个‘正常’的生 活。”   我写道:“在你去‘他’家之前,我相信你已知道‘他’爷爷行将就木。这 件事强烈地迎合了你的潜意识,但表达在意识层却被转化成‘我以前到过这里’。 在潜意识里,你还期望成为‘他’,同样,也转化为‘曾经相识’。我注意到你 对他家里的一些景物很感‘兴趣’,旧式落地自鸣钟(象征生命的流逝),很土 气的大木箱子(象征棺材),令你恐惧而又禁不住地向往;四方青石井栏(象征 围困),老树(象征已老去的生命),令你熟悉却有感到不自在。”   最后我说:“以后所发生的一些感情纠葛,我不甚了了,但我相信你会处理 妥当,不要因为我的胡言乱语影响了你的判断,实际上,我希望上述的一番话更 有助于你摆脱既往,开始新的生活。我不必再讲上一套什么指点迷津的大道理了, 这非我所特长,也一定非你所期望从我这儿听到的。”   我没有检查自己所写的内容,急急地发了信,我想,如果我重看上几遍,也 许就没勇气发出了。   她一直没有回信。   中秋节的时候,我给朋友们发电子贺卡的时候,也把她的地址CC进去。她 的信被弹了回来——“Message is undeliverable. user not found.(查无此 人,地址有误)”                 (下)   我至今没有告诉他我是怎么找到他的EMAIL地址的。说来好笑,我喜欢 在没事干的时候在YAHOO上查找一些熟悉的名字。   他的名字和我爷爷的名字至少拼音是一样的。   他用的是网上申请到的免费信箱,我敢肯定这不是他的真名,当然也肯定他 不是我的爷爷。:)   YAHOO查到的实际上是一个MAILING LIST的库存记录,他 在那里大概很活跃,贴了不少帖子,喜欢开玩笑,谈论一些不着边沿的东西—— 这点倒是很象患病之前的爷爷。   微风习习,星光闪烁,夜色如洗,流萤点点,而我的轻罗小扇已不知弃在何 处——或者,我从未拥有过一把这样的小扇,那只是我的想象。   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当即在同一家网络公司申请了信箱,并给他 发了一封短信。也许,我应该找寻另一个名……   其实我不用找寻什么,哲有自己的信箱。我不是没给哲写过什么,只是所写 的全部都进了TRASH,而不是OUTBOX。我曾希望自己会偶而失手将其 发出,奇怪的是我从未“失手”。   男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哲这样,他也这样。他以为他是谁?   长夏很快地过去了,晚夏初秋的一个夜晚里我在网上关掉了申请到的那个信 箱。本来没有必要,不再开它就行了。可我还是把它关了。   娴对网络没有兴趣,她甚至不肯去申请一个免费的EMAIL信箱,她说: “我想听到的,他会给我讲;我想看到的,他会亲笔写。那些冷冰冰的印刷体最 倒胃口,我不能让哲养成这样的习惯。”   这个小妮子真是被爱情宠坏了。:)   我是不是对不起她?   哲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娴似乎比他还小,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不能接受。   也许我犯了个大错,这类事本身就是越说越说不清,而我竟然把“前世”的 故事讲给了他们。娴当然不相信,“鬼话,”她说:“你是从哪学到的,红楼梦 还是聊斋?如果你看上了他,就直接追好了,用不着编个故事。”哲却说:“既 然曾有前世缘,何妨不圆今世情?”   哲,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娴其实是最适合你的……   我没有告别就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这座让我不知所措的城市。原以为在火车 启动的刹那,我会流泪,但我没有。   我不知道这算是逃避还是撤退,如果是逃避,我在畏惧什么?如果是撤退, 我又失去了什么?   我走了,走到了一个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以为一切都能消融,如河石 变成了沉沙;但我还是无法割裂过去,耿耿于怀之下,又提起了往事。尽管我“ 藏”得很好,他也不过是“偶遇”,仅仅……   我看得到蝶舞,却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听得到蛙鸣,却看不到它的跃动。这 个世界上真有人能在一杯清茶的烟霞之后,过客般地聆听浩淼无界的宇宙间微小 芥子如我的一段心声吗?不要解释,不要真谛,不要规劝……   没有。即便是冰冷方硬的机器,传现给我的依然是道貌岸然煞有介事的“推 理”和“分析”。   该死的网络!   我无法原谅他所说的我在潜意识里竟然希望爷爷早点离开人世的话。但我也 不想回信去骂他,毕竟这是我自找的。   爷爷,爷爷也会这么想吗?如果爷爷也知道他说的这些,爷爷会原谅我吗?   爷爷会的,我肯定,爷爷相信我。   风渐渐大了,窗帘轻晃如古代美女旋身回眸时的长裙。有一两滴雨飘了进来, 打在我的脸上。   擦掉雨水,顺便也擦掉了泪水,我感到一种自离家后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打算明天就跟老板请假,回家看看。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美 国 电 影 史 话 (连载)                 ·方舟子·               十一、迪斯尼王国   在三、四十年代的美国电影院,放正片之前一般会加演一、两部短片,最受 欢迎的是迪斯尼及其模仿者拍摄的动画片。动画片的历史差不多与电影一样老, 但只有进入了有声片时代,特别是彩色电影出现后,动画片才开始繁荣。三、四 十年代,就是美国动画短片最辉煌的时期,光是迪斯尼一人,就拍了五百多部动 画片。   不管大家对迪斯尼的艺术成就的看法是如何的不同,有一点是很难否认的: 他跟卓别林一样,是电影界罕见的天才;没有他,动画片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在电影喜剧形象中,也只有他的米老鼠可与查理流浪汉相媲美,苏联大导演爱 森斯坦称之为“美国对世界文化的唯一一个贡献”。象卓别林一样,在美国电影 界过渡到制片厂制度时,迪斯尼就建立了自己的制片厂,通过经济的独立保证艺 术创作的独立。跟卓别林不同的是,迪斯尼特别热衷于运用最新的电影技术。1 928年,有声片刚刚出现不久,他在《威利号汽船》中,就让米老鼠开口说话 (迪斯尼自己给米老鼠配音)。1932年,他拍摄了第一部三原色彩色片《花 和树》(在此之前的彩色电影都是用的二原色)。1940年,他在《幻想曲》 一片中引进了立体声。迪斯尼对视觉和听觉的丰富想象力、对图画和音乐的完美 结合的追求,也只有通过充分运用声音和色彩技术才能得到体现。   沃尔特·迪斯尼于1901年12月5日出生于芝加哥一个爱尔兰移民的家 庭,他的艺术教育是在密苏里州肯萨斯市艺术学院接受的,但在十六岁那年就退 学,伪造父母的签名加入美国红十字会,去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线。一战结束 回到肯萨斯市后,他与厄布·埃维克斯合作,建立了一家公司,专门绘制漫画和 拍摄动画片。这家公司破产后,在1923年,迪斯尼和哥哥罗伊·迪斯尼,身 带四十美元去了好莱坞,在那里建立了迪斯尼制片厂。随后埃维克斯也前来加入 该公司负责绘画,罗伊担任经理,迪斯尼则当老板。迪斯尼制片厂最初的五年, 主要是生产《爱丽丝漫游奇境》的系列动画短片,并未能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 直到1928年,埃维克斯创作了米老鼠,迪斯尼才名声大震。迪斯尼一开始想 把米老鼠动画片卖给米高梅公司,但米高梅公司的老板路易斯·梅耶看了样片后 ,却认为在银幕上放映老鼠会吓坏了观众中的孕妇,不愿接受。梅耶完全没有料 到,这只文质彬彬、乐观机智的老鼠会成为银幕上最受喜爱的形象,其受欢迎的 程度超过了任何一位演员,曾经在1933年创下了一年收到八十万封影迷来信 的纪录。1929年起,随着米老鼠的成功,迪斯尼开始招兵买马扩大制片厂的 规模,出品了《愚蠢的交响乐》的系列,迪斯尼动物园的其他成员也逐渐被创造 了出来:1930年诞生了笨拙、忠诚的普拉托狗,1932年有了乡巴佬古菲 狗,1934年脾气暴躁、刁钻古怪的唐老鸭也被创造了出来。这些拟人化的动 物,从此成了美国儿童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米老鼠和唐老鸭,可以说代表 着美国精神的两极。《愚蠢的交响乐》系列中,最受欢迎的是1933年出品的 《三只小猪》,其主题歌《谁害怕大恶狼?》成了美国人挑战经济大萧条的战歌 。   迪斯尼为制片厂建立了一套卓有成效的既精细分工又协力合作的制度。每个 工作人员都只负责某项特定的工作,但又被要求为整部影片的创作出谋划策。迪 斯尼为此发明了“故事板”工作方式。在正式拍摄之前,每一幕场面都预先绘出 草图,设计各个动作,贴在板上,由大家一起讨论、分析,最后由迪斯尼把这些 草图汇集在一起,整理出一个连环画式的剧本。这一套方法既避免了不必要的劳 动,又保证了影片的质量,以后的大导演,象希区柯克、斯皮尔伯格,虽然拍的 是故事片,也都采用这种方法。当今的广告片、电视制作,也普遍采用故事板方 法。   1931年,迪斯尼与彩色印片法的发明人娜塔丽·卡尔么斯签署了协议, 在七年之内,由迪斯尼制片厂独家拍摄三原色彩色动画片。彩色动画片的问世, 使得迪斯尼在技术上大大领先于其他动画制片人。迪斯尼担心合同期满后其他动 画制片人会迎头赶上,花了一百五十万美元、用了四年的时间拍摄了第一部动画 正片《白雪公主》,在合同期满的1938年出品。这也是历来动画片中赢利最 高的一部,首次发行就获得了大约八百万美元的收入。   但是,光靠票房收入仍然无法应付创作、开发动画片的庞大开支,有很长一 段时间,迪斯尼制片厂靠给政府制作二战宣传片和给工厂颁发生产米老鼠玩具、 衬衫之类的商品的许可证而得以维持。即便如此,迪斯尼仍然决定每年拍一部动 画正片。1940年,他推出了音乐与绘画相结合的巅峰之作《幻想曲》。这部 作品,分为八个独立的片断,用动画来诠释古典音乐。其视觉风格,既有迪斯尼 典型的美化、浪漫,也有新颖的抽象、恐怖和神圣,既是以前的成就的总结、展 览,也是全新的实验、探索。然而迪斯尼对视觉、听觉的探索也就终止于此了。 此后他对色彩、声音的运用越来越小心翼翼,不再轻易标新立异、别出心裁。接 下来的几部电影,1940年的《木偶奇遇记》(这可能是最伟大的动画片)、 1941年的《小象丹博》(丑小鸭的翻版。长着超常大耳朵的小象丹博被同类 排斥,在老鼠提摩西的帮助下发现自己能够展耳飞翔)、1943年的《小鹿班 比》(班比的母亲被猎人枪杀、赖以栖身的森林被烧毁,但仍然顽强地生存、繁 衍下去),是迪斯尼拍摄的最完美的动画片,但都不再象《幻想曲》那样让人耳 目一新。   这些动画片,虽然票房都很好,但是由于制作成本太高,利润很低。生产动 画正片,始终是一项风险很大的投资。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进入五十年代以后 ,迪斯尼转而拍摄真人表演的儿童片,在商业上非常成功。1954年,迪斯尼 又把生意扩大到了电视,与ABC电视台签署了协议,在电视上放映以前的动画 片,成了电视观众每周必看的节目。迪斯尼用从电视赚来的钱在加州的阿纳海姆 建立了迪斯尼乐园,把动画片的世界变成现实。这个游乐场在1955年开放后 ,很快就成为美国最受欢迎的一个旅游点。在五、六十年代,迪斯尼已完全变成 了生产、贩卖娱乐的企业家、商人,对赚取电视播放的利润、对经营游乐场的兴 趣超过了电影制作。在迪斯尼王国从电影扩展到娱乐业的各个方面之后,电影反 而成了迪斯尼王国中一个次要的分支。的确,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迪斯尼制 片厂都没能重现四十年代的辉煌,艺术的动力让位于对利润的追求,动画的质量 直线下降,故事片的质量也不如其他制片厂。只有迪斯尼临死前监督拍摄的《丛 林书》(1967年出品)还可见四十年代的经典作品的风采。到了八十年代末 ,随着电子计算机技术被运用于动画片制作,迪斯尼制片厂才获得了新生,《小 人鱼》(1989)、《美女与野兽》(1991)、《阿拉丁》(1992) 和《狮子王》(1994)都可与迪斯尼最好的作品一比高低。   在电影史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象迪斯尼那样如此深刻地意识到电影的娱 乐价值,又如此成功地把握了观众的娱乐心理。迪斯尼首先想到儿童应该有自己 的电影,他拍摄的动画片也被归类为儿童片,但是他显然不满足于只为儿童拍片 ,他的目光盯着的是从老到少的最大限度的观众市场。事实上,迪斯尼的动画片 要比迪斯尼的故事片更不象儿童片。能被其中的讽刺与幽默逗乐的,往往是成人 ,而不是儿童。迪斯尼最好的动画片,往往诉诸于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孤独、隔绝 、被抛弃的恐惧感,能被感动的也往往是成人。小象丹博被同类抛弃的悲哀、发 现和实现自我的欢欣,小鹿班比失去亲人、家园的苦痛,是儿童所无法完全感受 的。但是迪斯尼影片主题的复杂性也就只是到这种程度了。小象丹博最后签百万 美元的合同去了好莱坞,这就是迪斯尼对成功、幸福的理解。但是迪斯尼毕竟还 拍出了象《小鹿班比》这样近乎悲剧的杰作,今天他的传人却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了,结局毫无例外都是赏心悦目的大团圆,连原作是深刻的悲剧也要篡改成庸俗 的喜剧才善罢甘休。在《小人鱼》中,小人鱼并没有为爱牺牲,而是与王子喜结 良缘;在《巴黎圣母院》(1996)中,夸西莫多并没有去死在吉普赛女郎爱 丝美拉尔达身旁,两个人都好好地活了下去,该死的是主教(电影改成法官)弗 洛罗,原作反基督教的主题也被强奸为基督教的启示录。“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乃是迪斯尼制片厂亘古不变的真理。对娱乐、利润的孜孜以求也就无可避免地 有了如此千片一律的结果:媚俗。   沃尔特·迪斯尼于1966年12月15日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他一生共 获九百多项奖,包括二十六项奥斯卡金像奖和六项特殊奥斯卡,是获奥斯卡奖最 多的人。 【译名对照】 沃尔特·迪斯尼 Walt Disney 罗伊·迪斯尼 Roy Disney 厄布·埃维克斯 Ub Iwerks 梅耶 Louis B. Mayer 卡尔么斯 Natalie Kalmus 《威利号汽船》 Steamboat Willie 《愚蠢的交响乐》 Silly Simphonies 《花和树》 Flowers and Trees 《三只小猪》 Three Little Pigs 《白雪公主》 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 《幻想曲》 Fantasia 《木偶奇遇记》 Pinocchio 《小象丹博》 Dumbo 《小鹿班比》 Bambi 《丛林书》 The Jungle Book 《小人鱼》 The Little Mermaid 《美女与野兽》 Beauty and the Beast 《阿拉丁》 Aladdin 《狮子王》 Lion King 《巴黎圣母院》 The Hunchback of Notre Dame               十二、《公民凯恩》   1941年,是美国历史的转折点。这一年年底,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正 式加入了世界大战,在战争经济的刺激下,从二十年代末持续到现在的经济大萧 条终于人为地结束了。好莱坞也同样发了战争财。在战争的年代,人们更需要娱 乐的安慰。在这个时候,再烂的电影也有人看,要拍出亏本的电影几乎是不可能 的事。   然而就在1941年这一年,却有一部电影亏了本。这一部电影就是《公民 凯恩》。四十年代最初几年的美国电影,跟三十年代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多 了一些战争的内容。《公民凯恩》却鹤立鸡群,远远地超越了那个年代。随着时 间的推移,它的重要性越来越被人们认识到。自五十年代中期起,它成了现代电 影的教科书,影响了此后的每一位导演。在各种各样的历来最佳电影的评选中, 它几乎总是被列在首位。它成了衡量电影艺术成就的至高无上的坐标。历史证明 了1941年同样是美国电影史乃至世界电影史的转折点。   奥森·威尔斯导演并主演《公民凯恩》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但对他的艺 术生命而言,二十四岁其实已经相当老了。他三岁就已能阅读,七岁主演《李耳 王》,十一岁担任学校剧团的导演,十九岁就成了美国最著名的电台播音员,二 十一岁创建了墨丘利剧团,专演古典戏剧,是纽约舞台上最著名的剧团之一。1 938年,威尔斯用在节目中插进新闻报道的方式,一手炮制了美国播音史上有 名的“火星人入侵地球”事件,尽管他在播音中几次声明是虚构而非新闻报道, 听了那次播音的人却真的以为火星人正在入侵地球,整个美国东部陷入了一片恐 慌。   由于这一事件,威尔斯引起了电影界的注意。当时最大的电影制片厂之一R KO财政状况不佳,指望有一个救星能把它解救出来。他们看上了威尔斯。19 39年,RKO把威尔斯请到好莱坞,跟他签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合同:一个拍片 规划一旦被电影厂批准,威尔斯就可以全权处理,从头到尾制片厂都不加以干涉 。威尔斯享受到了其他导演做梦都不敢想的创作自由,这个自由的结晶就是《公 民凯恩》。这是威尔斯的第一部电影,也是最后一部享有创作自由的电影。   RKO制片厂的明星威尔斯一个都不用,他自己扮演主角查理·凯恩,其他 主要演员都由墨丘利剧团的伙伴们担任,全都是电影新人,拍完此片之后这些演 员都成了电影明星。编剧和摄影用的是老手,威尔斯对此的选择也极有眼力,摄 影选的是刚刚拍完《愤怒的葡萄》的格雷戈·托兰,编剧由赫尔曼·曼基威茨担 任,由他写成初稿,威尔斯加以润色、定稿。拍片经费是六十五万美元,在当时 算是平均水平。整部电影的拍摄是秘密进行的,到快拍完的时候,风声还是泄漏 了出去:原来这部电影是在影射当时的报纸大王威廉·赫斯特,难怪要搞得神秘 兮兮的。这可是位惹不起的主儿,好莱坞的大小头目们个个坐立不安。米高梅制 片厂的头目路易斯·梅耶找上了RKO制片厂的头目,要求把底片销毁,他可以 赔偿成本和利润的损失。赫斯特的报纸也群起攻击这部电影。但是RKO制片厂 还是决定发行此片。   《公民凯恩》于1941年5月1日首映。谁都没见过如此标新立异的电影 。最突出的是它的摄影。托兰开发了一种特殊镜头用于深度聚焦,使得背景和前 景一样清楚,这是一个革命性的手法。在以前的电影中,观众只是被吸引去看构 图中的重要局部,一般是前景的中心部分。但是《公民凯恩》的构图,边缘和中 心、背景和前景一样重要,一个画面的每一个部分都不可分割,观众必须完整地 欣赏整个画面。《公民凯恩》对电影构图的创新还不限于此。它对极端低角镜头 的使用(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天花板)、黑白对比强烈的用光,即使在今天看 来,仍然是相当惊人的。威尔斯对段落剪接也充分显示了其独特的风格,最突出 的是用一段饭桌蒙太奇表现凯恩和他的首任妻子的感情鸿沟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步 加深:新婚之时两个人亲亲密密地坐在一起吃晚饭,然后座位越分越远,到最后 ,两个人分坐饭桌的两头,不再交谈,埋头看不同的报纸(凯恩的妻子看的是凯 恩对手的报纸)。几十年的婚姻变化史,威尔斯用不到两分钟的蒙太奇就把它介 绍完了。威尔斯对声音的控制一样独具匠心。他的电台广播生涯使他充分意识到 音响的威力,画外音、重叠对话、吵闹的电影新闻摘要、喧嚣的政治集会、空荡 的房间的回音、没有天赋的歌手(凯恩的第二任妻子)平庸的嗓门……各种各样 的音响效果在此片中首次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威尔斯对摄影手法、音响效果的 近乎炫耀的展示,表明了他意识到在现代艺术创作中,表现的手法与表现的内容 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的确,这部电影对故事的叙述采用的是现代小说的手法。一名记者得知凯恩 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罗斯巴德”,为了弄清它的含义,采访了几位熟悉凯恩 的人。通过这几个人的回忆,我们看到了凯恩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报纸大王,从 一位富有理想、欲为平民百姓主持正义的年轻人变成了金钱和权力的化身。戏中 人最后都没能明白罗斯巴德的意思,我们是知道了——凯恩小时候玩的雪橇的名 字。凯恩临死时富可敌国,收藏了无数宝物,念念不忘的却是小时候的一件玩物 。但是对于凯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仍然难下结论。在这里,不存在一条 发展主线,不遵循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戏剧冲突律,而是通过几个平行的 片断来描述同一个人。在这里,人物不是性格鲜明的、平面的、简单的个体,而 是多层次的、立体的、复杂的活人,在不同观察者的眼里有不同的评价。没有最 后一分钟的忏悔,没有最后的大团圆。这一切,都是以前的电影从未有过的。《 公民凯恩》的叙述方式,可能是所有电影中最复杂、最独特,也是最巧妙的。那 个“罗斯巴德”恐怕是电影中最大的一个秘密,而那具雪橇恐怕也是电影中最著 名的一件道具。拍摄这部电影时共造了三具罗斯巴德雪橇,其中两具在拍摄时根 据剧情的需要烧毁,剩下的一具在1977年从垃圾堆中被翻了出来,斯皮尔伯 格花了六万美元把它买了下来。   这具雪橇,乃是凯恩一去不复返的青春象征。当影片的最后,熊熊炉火烧毁 这具雪橇的时候,我们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摧毁了凯恩年轻时候的理想与希望 ?凯恩母亲所拥有的土地发现了银矿,给凯恩带来了财富,财富使凯恩能够成为 报纸大王,报纸又给凯恩带来了权力。凯恩认为用金钱和权力可以买到人们的感 情。在他竞选州长的时候,他的口号是“爱”。他想象收购古董、玩物一样收购 人心,然而他失败了。他退而求其次,只收购一个人的心:他娶歌女苏珊为妻, 为她盖了豪华的城堡,尽心尽力要把她捧成歌剧明星。城堡成了苏珊的监狱,苏 珊成了凯恩收藏的无数物品中的一件,她终于反叛,离开了凯恩。凯恩再一次失 败了。当他在孤寂中死去、艰难地吐出“罗斯巴德”一语时,百思不解的恐怕是 这一个问题:爱与金钱、权力是否互相排斥?一个没有爱的人生是否有意义?对 这个问题的回答,触及了以金钱、权力为目标的美国梦中最阴暗的一面。   这样一部电影注定不被美国人所喜见。《公民凯恩》亏本了十五万美元。它 在票房上的失败,既是由于其阴暗的主题和革命性的表现、叙述手法难以被观众 所接受,也由于赫斯特的抵制。赫斯特下令麾下的报纸不准登载《公民凯恩》乃 至RKO制片厂所拍的一切电影的广告,那些敢于放映《公民凯恩》的电影院也 受到了拒登其广告的威胁。RKO一见大势不好,收回了《公民凯恩》的发行, 把它束之高阁,直到五十年代中期,这部电影的名声越来越响,才重新发行。   威尔斯从救星变成了灾星。RKO撕毁了与威尔斯签署的合同。这时候威尔 斯的第二部电影《安倍逊大族》已进入后期制作,RKO没收了其底片,另外找 导演重拍部分镜头和结尾,把它剪到只剩下不到九十分钟,只有威尔斯原版本的 三分之一。这部描写美国上流社会的一个大家族在汽车时代的败落史的电影,本 来完全可能成为超越《公民凯恩》的伟大作品,但是就象斯特劳亨的《贪婪》, 它的原版已经无法复原,其伟大,只能从残存的部分想见。   就象斯特劳亨,威尔斯此后就在制片厂的压迫下挣扎。1948年起,他自 我放逐定居欧洲。他没法搞到足够的经费,没法找到满意的演员,更没法使电影 按自己的意图完整地发行。他的大部分电影在票房上都是完全失败。电影界最大 的天才也是最悲剧的人物。即便如此,威尔斯仍然完成了一系列杰作,包括惊险 片《上海女郎》(1948)、《麦克白斯》(1948)、“黑色电影”的巅 峰之作《邪恶的接触》(1958)和最成功的莎剧电影《午夜钟声》(196 6)。象《公民凯恩》一样,这些电影的构思、摄影、用光、剪辑、音响都有着 鲜明的个人艺术风格,一见而知是威尔斯的电影。《邪恶的接触》的开头——从 往汽车上安置定时炸弹的特写镜头开始,一路追踪汽车驶过美国、墨西哥边境, 到最后爆炸——是电影中最复杂、最令人难忘的鸟瞰长镜头,然而制片厂却把片 头、演员表强加到这段镜头上面,把它给毁了。   威尔斯的厄运在他死后也还没有结束。八十年代末开始,为了能够在电视上 放映,美国流行把经典的黑白片加上颜色。干此事最卖力的是电视大王特德·特 纳,他买下了两千多部米高梅电影、七百多部RKO电影和七百多部华纳电影的 版权,准备把其中的名片都转成彩色。这种无视原导演的创作意图、破坏原作的 构图的作法,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电影界人士的抗议,但特纳却自以为是为当代观 众做了一件好事,一意孤行。当他宣布将把《公民凯恩》也变成彩色时,舆论大 哗。有人翻出了威尔斯和RKO签的合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没有威尔斯的 同意,不能对《公民凯恩》有任何的改动。威尔斯在坟墓里对特纳说了不。特纳 无可奈何,改为给《安倍逊大族》加色,顺便作了一件好事,雇了《公民凯恩》 的原剪辑师罗伯特·怀斯修复《公民凯恩》,于1991年5月1日上映,距《 公民凯恩》首映恰好整整五十年。   再也没有一部电影象《公民凯恩》这样如此深刻地揭示了金钱和权力强大的 异化力量,以震撼人心的大手笔谱写了一曲人性的悲歌。五十多年后,《公民凯 恩》仍然是人类电影艺术探索中最为丰硕的一个成果。   奥森·威尔斯于1915年5月6日出生于威尔康辛州的一个小镇,父亲是 发明家,母亲是钢琴家。1931年中学毕业后,拒绝大学的录取,周游世界。 1934年成为电台播音员。1937年组建墨丘利剧团。1939开始开始拍 摄电影。1942年获奥斯卡最佳编剧奖(《公民凯恩》。与曼基威茨共享), 1959年获嘎呐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强制》),1971年获奥斯卡荣誉 奖,1975年获美国电影研究院终身成就奖,1984年获美国导演协会的最 高荣誉——格里菲斯奖。1985年10月10日在好莱坞去世。 【译名对照】 奥尔逊·威尔斯 Orson Welles 格雷戈·托兰 Gregg Toland 赫尔曼·曼基威茨 Herman Mankiewicz 威廉·赫斯特 William Randolph Hearst 特德·特纳 Ted Turner 罗伯特·怀斯 Robert Wise 《公民凯恩》 Citizen Kane 《安倍逊大族》 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 《上海女郎》 The Lady from Shanghai 《麦克白斯》 Macbeth 《邪恶的接触》 Touch of Evil 《午夜钟声》 Chimes at Midnight 《强制》 Compulsion 墨丘利剧团 Mercury Theater 罗斯巴德 Rosebud ◆              又读《诗经》               ·Betty·   《诗经》在第一次读的时候给人的震撼力量往往与它的背景相连:遥远的书 写时代,简明又鲜明的节奏感,内容则是完全可以理解欣赏的生死爱恨敬颂苦痛。 在翻开它之前就作好了跨越时光隧道的心理准备,翻开它以后却没有发现那处处 留心的古老神秘韵味。《诗经》不是放在玻璃橱柜里让人参观的木乃伊或铁器碎 片,读它也不必考虑博物馆里“禁止喧哗”的肃然。一读《诗经》,二读《诗经》 ,只要放开内心的节拍,让语句与之相应和,就可以“发扬蹈厉”歌颂胜利,或 者为“予不思我”“辗转反侧”,更不要忘了去赴“鼓瑟吹笙”的盛筵,齐呼“ 允王维后”“允王保之!”   《诗经》比黄河幸运,虽然同样地贯穿古今,黄河承受着被当作“母亲河” 的赞颂高歌,也承受着象征“龙文化”而阻挡“蓝色文明”的罪过。《诗经》则 一直在有限的篇幅里用喷薄的句式阐述自身。诚然,它也有一个标签:“我国最 早的一部诗歌总集。”不过,生活中,当我们自然地运用着它的表达,无须考虑 要追根溯源到千年之前的时候,《诗经》证实了它首先是优秀的诗人的叙说。优 秀与时间无关。又读《诗经》,这一点越发清晰。我不知道它激发的沧桑气韵是 否夹杂了“今不如昔”的伤感,也不知道预设的背景知识与后赋的“乳汁”意义 是否会相互加强。这些都不重要。《诗经》不可能成为图腾,它是活的。这种“ 活”不是《论语》那样在反复解释中获得面目不清的“活”,更不是象流水一般 等待着不言自明的到来,它是用血泪用疑问用歌颂用怅惘用鲜灵灵活生生的喜怒 哀乐来撞击,迫使人去面对他的永恒问题:何为生?   第一次读《诗经》的时候,也是一眼就喜欢上《小雅》、《国风》。这里有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的高广迥远;这里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男 人间战场上的生死交情;这里有“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的缠绵离别;这里有“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 日月其除”的及时行乐;《伐木》之中,有酒共享的慷慨成就了“兄弟无远”; 《桃夭》中灼灼桃花映出新人的娇羞、初嫁的喜悦;《狡童》里的少女由爱生了 气,“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而从明知“人言可畏”还要承认“仲可怀也” 《将仲子》里也看得到,伤人的,被伤的,都是“性情中人”;有人说《诗经》 是不加掩饰的白话,观景、偷情、悲秋、怀乡、父母、亲友、民愤,都是压也压 不住狂奔出来的岩浆,烫极,就没有了蒸汽。难怪又有人说,如果按照“言已尽, 意未尽,情未了”的后世标准来看,《诗经》有点失之粗糙直白了。说这种话的 人应该重读一下有名的《蒹葭》,在厚重尚武的《秦风》中,有“所谓伊人,在 水一方”那“可望不可及”的惆怅婉约之处。在连篇的车厢、马匹、嵫缰,弓箭 中洒落的是一腔热血,也是这同一腔热血在惊鸿一瞥中体验到人生悲凉。英雄美 人,刚烈委婉,对健全敏感的歌者,从来就不互相矛盾。   初读《诗经》,《大雅》、《颂》似乎被忽略了。这里赞颂的是王权、臣服、 胜利、劳作、祭祖……相当于中央台的“主旋律”创作吧。崇高、天命的赞颂与 《小雅》、《国风》里描绘的生活图景、心理活动拉开了距离,也不易让渐渐远 离农业和冷兵器的今人感到亲切。说得更直接些,对“天命于王”的任何肯定都 经过了这个时代习惯性的怀疑否定。诗人越是真诚,恐惧也就越深。陈胜,吴广 不也有天命的“证据”么?孔子要恢复“周礼”的初衷不是经历了一次次典据证 明之后仍被真诚地曲解么?为彰文德,将“小我”化为“大我”吟出“万邦之方, 下民之王”者,不是已经以“绝对精神”自居了么?难道我们的诗人,在众口一 词的时候没有用他的敏感培养起自我主体意识是个“先天不足”?他们就不可能 冲破“五体投地”的宿命?或者,《诗经》的刻录人在千年以后的转世就成了郭 小川式的再现?   时迈其邦 昊天其子之 实右序有周 薄言震之 莫不震叠   怀柔百神 及河乔岳 允王维后 明昭有周 式序在位 载戟干戈   载纛弓矢 我求懿德 肆于时夏 允王保之   这首《时迈》,与《逸周书·度邑解》中周武王的“自夜不寐”一起,受到 今天文学史学者的注意。从征战不息到制定和平共处的道德力量,合法力量;从 “胜者为王”到“为王者”对明天的恐惧;将武器收藏好,希望不要再流血,这 是一个“君子”掌权后的呐喊,还是一个统治者为“永保天命”而故作的姿态? 或者,对文明的赞颂总不免成为冠冕的牌坊颂词?   让我们略去王者,再看看《诗经》对君子的钦佩与祝福:   既醉以酒 既饱以德 君子万年 介尔景福《大雅·既醉》   有冯有翼 有孝有德 以引为翼 其弟君子 四方为则《大雅·卷阿》   维此圣人 瞻言百里 维彼愚人 覆狂以喜 匪言不能 胡斯畏忌   《大雅·桑柔》   关于“君子”,今世多已经不把它当成褒义了,是因为目睹了颠颠倒倒的人 生百相,我们已经不信任可以有一种人的存在——他的人格品行是如日月之行一 样光明正大的;他的为人处世是堂堂皇皇的,为了“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笑看 春秋,视死如归;他不是没有错误的神,只是闻过则喜;己心与“天道”的冲突 归于和谐统一。追究这种“不信任”如何形成,有无道理可以牵扯出长长的一串 文史公案。今天,且不说我们一概抹杀现世可能有君子或“君子成长期”的事实, 也不说虚无一切后是否也给自身的放荡留下借口,单说这样的人,曾经存在,曾 经让诗人仰视,这种人格光芒让歌者更加相信整个生命的存在与“天道”相附, 他的感动一如对花开花谢,春去秋来一样自然澄澈因而同被记录于《诗经》。在 这样的感动下,诗人没有刻意去表现“特立独行”,他只需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投上自己的一票,以洋溢的爱憎感情他写下了这样的人和事——一个内圣外王的 代表;一场丰收后对万物的感激;天地之间自得其乐的飞鸟游鱼;一场盛筵中宾 客同喜,共享食物的快乐;以及“我生之后,逢此百患”的悲愤;和对“硕鼠” 的反抗。这样的人,他痛过、笑过、爱过、生活过,真真切切。不刻意为显示个 性和“与众不同”而书写,更不会因为权力的尊卑就失去标准,他只是在无法处 置胸中的不可灭不可挡之气时吐出叠字重重,意韵如流的四字短句。这,被我们 称为诗的经典。 (1)参考资料: 新语丝收录《大雅》,《国风》 清韵书院《闲看诗经》 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东方出版社 钱钟书《管锥篇》中华书局 (寄自美国) 【网萃】∽∽∽∽∽∽∽∽∽∽∽∽∽∽∽∽∽∽∽∽∽∽∽∽∽∽∽∽∽∽∽ ◆         凄风苦雨学彷徨             ——1989-1990书信摘录           ·方舟子·     年少自轻狂     不费思量     凄风苦雨学彷徨     最是仓惶离国日     一样风光     往事已茫茫     梦醒愁长     江山无限苦情伤     芳草连天霜后绿     莫向残阳       ——调寄《浪淘沙》          (一)一九八九年八月十四日致WY   在家休息一个多月,不得不又来容忍合肥的炎热,因为要参加GRE考试。   这次科大报考GRE的人数是创纪录的。为了能领到表,大家挤着,嚷着, 抢着,都成了名副其实的暴徒。就象一群遭遇海难的旅客,完全失去了自救和救 援的希望,都拼命往小小的救生艇上挤。   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虽然我知道同样是人类社会,美国也未必就比中国好 多少。但是我现在所能作的——或者说是赖以生存下去的支柱——也只能是如此。 就象《野草》中的过客,虽然明知前方只有坟,也只能不带任何希望地向它走去。 明年不成就再等一年、两年,总之非去看个明白不可。如果命中注定了我只能留 在中国,那么我就找个小地方,安安静静、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把所有的才华和 棱角都埋葬掉。这样的生活未必就不好,虽然对我来说这很难办到。   在家又翻了翻鲁迅的著作。经过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也就更感到鲁迅 伟大得可怕,就象一位先知。而到社会的基层了解民众对这次运动的见解,又提 供了许多悲哀的例证。对民族的根源和国民的德性了解得越透彻就越觉得悲凉无 比。是的,我已经没有了普渡众生的豪情壮志了(那十八岁少年的骄傲哪里去了 呢?),只能先解脱了自己。我很敏感,也许预感也颇好,就象一只小老鼠,预 见到地震将临,自己的家园将毁于一旦,却除了逃走之外别无他法。   回家前写了封信,不知收到没有。这是传几条夸大的消息都会入狱十年的时 候,倘那封信你没收到,我大概只能在监狱中了却余生了(你瞧,我变得多么胆 小)。科大抓走了两个,管制了四十八个,很幸运都轮不到我(恐怕要把科大人 全抓光才能挖到我这个暗藏的分子)。下学期减少招生百分之二十五,只要不是 减少百分之百,想要阻止现代思想的传递就只是一厢情愿。他们所能作的,不过 是洗脑和把新生隔离开而已。           (二)一九八九年九月十四日致WY   这几天被迫参加洗脑,之后还要抓紧时间学英语,没有别的心思干别的事情。 今天是中秋,趁机轻松一下,第一个想到的是该给你回信了。   现在下着雨,见不到月亮。即使是晴天,我也未必会装模作样地去赏月。我 是近视的,月亮于我只是模糊的一团。戴上眼镜吧,我又怀疑见到的不是它真实 的模样。毕竟,美丽的儿时月亮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真的会颓废下去吗?发发牢骚而已。我这样的人是至死也不会颓废的。按 中国颓废派的老例,第一是要烂醉如泥。但我虽会喝一点酒,却不爱喝酒,而且 许是自制力强的缘故,绝不会喝醉的。“眼见人尽醉,何忍我独醒”,我却偏偏 不得不醒着,没办法,怎么也醉不了。   第二,是要装糊涂。但我偏偏太重理性,眼见不平,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 腹诽不已,而且怒形于色。无论如何也糊涂不起来。这就注定了我特别痛苦。   你瞧,儿时的月亮在我的记忆中是何等美丽,后来变成了模糊的一团,现在 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我却无法装模作样地去赏月,对别人赞叹说:“今晚 的月光很好。”颓废派是应该这样的,可是我办不到。可是现在有人逼着我表态 赞颂现在的月亮,我当然只有逃了。至于是否美国的月亮真的比中国的圆,倒是 无关紧要的。   很惭愧,已很久没有写诗的冲动了。整天读英文,对汉语的应用也不怎么自 如了,所以我曾开玩笑说要学着用英文写诗。翻翻旧作,最近的一首也写于一个 多月前了。写得实在不怎么样,但颇能表达现在的心境。形式是无关紧要的,重 要的是内容。因为不再为发表而写作,也就不为了“艺术性”的缘故玩些吓人的 花样,不如坦诚地撇开一切来得痛快。当然还未到如你们报社的那位同仁那样大 呼口号的地步,因为我的内心要复杂得多。   你们报社的另一位同仁曾说我的写诗是属于青春期的躁动。我当时付之一笑。 我的内心确实躁动不已,只是我小心翼翼地用理性压抑着,再小心翼翼地让它们 在诗中得到表达。如果我能在其他事情上得到宣泄,就不必乞灵于诗了。但最后 的结果可能是这种躁动将持续一生,诗也就将伴随我一生。           (三)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一日致HR   我生日那天,我们又在“湘皖”吃了一顿,加上AL的女友,仍是五个。当 然,没有你,便少了许多欢乐,因此大家都挺想念你的。《荒原》现在算是寿终 正寝了,这是由国内的大气候和科大的小气候决定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 它最繁荣的时候,而标志其繁荣的就是上四楼编稿和下“湘皖”。   10月14日考了GRE,自我感觉很好。一直有传闻说要加强对自费留学 的限制,但至今未得证实。不管怎样,我已没有退路了,因为应届毕业生除了不 到百分之十保送外,其他一律工作两年才准报考研究生。对这一决定最感悲伤的 可能是老师,本来就招不到研究生,这回就更难了。   开学后停课政治学习两周,然后是表态、忏悔、汇报自己在五十天的表现, 文革想必也不过如此。因为事关前途,所以大家都装得很乖,良心竟没丝毫的不 安。科大收审了两个:MR和GTS,据说均遭毒打。监视了六个,其中一个即 是白。近百名上了学习班,包括MR的妹妹(MR一家全部遭殃,人称“革命家 庭”)。WYK先是被撤销一切职务,然后是隔离审查,前几天听说被抓进了公 安局。ZH公司也被撤销了。   据说是要整顿校风,接连开除了好几个学生。请了几个合肥小痞子成立公安 局的科大分局,一时人心惶惶。前几天中国足球队赢了一场球,大家不过狂喊几 声而已,还没摔瓶子呢,结果那几个小痞子吹一阵哨子,竟然就鸦雀无声。真令 我感到难过。科大的自由至此是消失殆尽了。幸好我也呆不了几天了。中旬就要 到北京作毕业论文,去体验体验戒严的气氛。   曾经计划考完GRE之后就连写几天诗,至今却半句也写不出来。那一点文 学才华已经被英语单词、基因和酶挤掉了。我不知道应该值得庆幸还是该觉得可 悲?我也不知道我生命中的这一部分是否会真的因此永远离我而去。近日翻翻《 荒原》,翻翻旧作,总倍感亲切,这也许就是它们的价值所在了。开学初科大照 例来一次卖旧书热,居然有人把《荒原》之类的旧刊物也拿出来卖。我留心了好 长一段时间,却不见有人问津,连翻也没人翻,简直是不屑一顾。我想如果是在 几年前,如果我是新生,即使不买也会翻翻的。真正是一代不如一代,科大的诗 坛到此绝种,我那句名言“我们是科大最后一代诗人”竟成谶语,呜呼!           (四)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致HR   我到北京恰好一周。住在研究生院,每天早上六点半动身前往研究所,晚上 六点半才回校,花在搭车的时间有两个多小时——如能加以利用,这两个多小时 倒是写诗的好时候,可惜我现在是一点创作灵感也没有了。赶车、查阅文献、做 实验瓜分了我的生活,至多偷闲看看闲书,吹吹牛。人一旦如机器人一般地生活, 是绝对不会空虚的,但其代价是失去了人性的另一半。   SF跟我一起上北京联系工作,已于昨日回校,其结果似乎还不错。星期天 一起游了北海,然后我一个人去寻找鲁迅博物馆。千辛万苦!北京人知道这个地 方的似乎不多,恐怕再过几年连鲁迅是何许人也很少有人知晓了。陈列室据说是 在施工维修,不开放,但不见有大动土木的样子,我只能把这当作偷懒不上班的 借口。但偷懒得也并非全无道理,因为那地方现在是几乎无人去的,现在的老师 大概也不会带学生到那里接受教育。整个下午我只碰到一位拜谒者(大学生模样 ),寂寥之极,加上满地的落叶无人打扫,我踏碎它们时发出的沙沙声在我听来 如先生绝望的呐喊,无比悲壮,令人几至泪下。我就这样在院子里到处乱转,隔 着玻璃观看先生的故居,我所挚爱的《野草》就是在这里写出来的,我似乎早已 来过,感到非常的亲切,一时间热血沸腾,但终未成章。   我本来是把在北京的半年作为我对国内生活的最后体验的,但现在听说已有 文件下达严禁出国留学,果真如此,我倒不如“破罐破摔”,干脆在北京呆下去, 活得潇洒点。或者回家乡,学着平平庸庸、安安分分地作人。我至今还不知道该 如何选择我的未来。其实选择也没用,一纸命令就让你玩完。   又:据悉WYK现被囚禁于北京。           (五)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七日致HR   收到信时正忙着纯化蛋白质,读完信恍惚了一会,一回神才发觉蛋白已跑了 不少。最近做实验老走神,极不顺利。然而我正是崇尚“知其不可而为之”,愈 受挫折愈觉有味,是故仍干得起劲。且人缘还不坏,宛如经过了脱胎换骨,重新 做人:活泼可爱,和蔼可亲,活脱脱一个受女孩青睐的那种俗男子。说不定我会 打破誓言,在这里收一个女朋友呢?   刚刚跟系党总支书记“谈了心”,他是来出差,顺便落实我的毕业去向的。 我的回答倒挺简单:研究生不读,工作吗自己找。我班的托派已有不少倒戈的了, 而我仍不看风使舵,坚定不移,真正是死不改悔。能出国则搞研究,出不了国则 随便到哪混口饭吃,决不走中间道路。抱定了大不了当临时工的决心,反而心安 理得。这一次的谈心是使我再次面对现实:马上就要毕业了。在这样的国度,这 是最痛苦、最残酷的现实。象牙塔外是酱缸,我必须走出去了。   我的立志出国,究竟是为了逃避责任,还是为了解脱自己,或者是为了到另 一世界看个究竟,不至于对人生太感绝望?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总有一 天我终将归来,不管以什么方式(如果能出去的话),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可悲 地无可奈何地深爱着这个多灾多难一点也不可爱的民族,悲悯她的前途,然而仇 恨她的现在。悲剧是我只能看着我的爱人一步一步走向深渊却无能为力。六月的 惨剧只是她积四十年之久的又一次垂死挣扎而已,而其结果不过再一次证明了她 的不可救药。因此我只得走了,或者转过脸去。我还没有堕落到在她的棺材上狂 欢等着瓜分她的尸体,也无法高尚到与她殉葬。   爱是无理性的(我找不到一条爱的理由),恨是理性的。这两者交织在一起 便形成了绝望与反抗的主旋律,这在六十年前已由鲁迅演奏过了,难道我在今天 还要继续演奏下去?然而我何德何能?有什么能耐?我实在是连一点病根都找不 出来(我只能凭感觉说她已病入膏肓),更别说开出哪怕一剂药方了,因此也就 加倍地痛苦。   我不相信这种痛苦只属于我们这一代。每一代中的高尚者都真诚地希望民族 的苦难在自己的手中结束,甘愿为下一代的幸福作出牺牲。就连鲁迅也自欺欺人 地打气说要扛着黑暗的闸门,把下一代放到光明的天地去。然而直至现在我们仍 扛着这道闸门,而且份量越来越重,而且会子子孙孙扛下去,直到闸门重重合上 的那一天。   开学初,曾有一朋友打电话问候老W。老W当时还在校接受审查,很是感动, 然而不希望有人效法,以免株连。不久老W即被关在科学岛的一个小黑屋,与外 界断绝了联系。然后是进了合肥公安局,最后是押到精英汇集的北京秦城监狱。 牢友中有声学研究所的C校友,当年毛诗词的“伪造者”,二进秦城,真是莫大 的讽刺。他的妻子就在我的隔壁实验室工作,天天见面。她是在68年C被定为 反革命之后才与他结婚的,此后是天天盼他回来,想不到现在还得盼。呜呼!           (六)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致WY   我确实是不注重语言的,不是不会,而是不屑。这是与我对内在的追求相背 的。所以我的诗实在是粗糙得很,经不起推敲,有时更象散文。写诗本来于我就 是一种无价值的劳动,连装饰也不是,也就顾不得让它“艺术化”。   《那时候》一诗更是写得匆忙,并非完整的作品,你也就不必在里面寻找什 么特点。在它的基础上完成了《传统下的预言》,可说是我对北京的观感,颇费 了点心机,自己也较满意,再修改修改,简直可以当作我的代表作了。   这几天非常忙,经常工作到深夜。过了元旦也许会轻松一些。我要一直工作 到明年六月,但愿能在这里见面。   合肥考区的GRE成绩还未到,也就使我放不下心来。明年出国的可能性看 来已经不大了,但我拒绝认认真真地在国内找份工作。我是可以把前途当儿戏的, 没什么可怕的。如果我要平庸下去,干什么工作都一样。   下过一场雪,我以为很大,但别人却不以为然。以前每逢下雪都要激动一番, 现在却是麻木不仁了。只是在听到罗马尼亚的消息时令我兴奋了一天。罗马尼亚 的今天也就是中国的明天。中国不可能走匈牙利、东德的道路,只好作出另一种 残酷的选择。           (七)一九九零年一月十四日致WY   明天就要回家渡寒假了。居然觉得有点舍不得离开北京。解除戒严给我的好 处是我终于能在回家前进入天安门广场去寻觅昨天的故事,寻觅今天的灵感。是 的,昨天的一幕历历在目,当我面对纪念碑正面和东侧那几级被坦克碾去了一半 的台阶,我只觉得无比的悲哀。一切是如此的真切,连曾经火烧的痕迹也无法抹 去。城楼上那一双眼睛此刻显得多么忧郁,他想要告诉我什么呢?他的灵魂并没 有随着身体被禁锢在水晶棺里,有这么多的人如此虔诚地去朝拜一具尸体就是明 证——是的,非常的虔诚!当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我默默地祈祷,让他安眠 吧,永远不要醒来。而实际上他的时代遗风犹存,远未逝去。再过几十年,当那 个时代成为一个遥远的、神秘的、令人憧憬的神话,就象法国青年在拿破仑墓前 宣誓,也许也会有人跪倒在这位巨人的棺材前扼腕吧?到那时候,我们对他的憎 恨将变得多么可笑,毕竟,我们时代的苦难不过是历史活剧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 罢了,与未来的人们无关。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仍然必须为自己为现在的人们而 战。           (八)一九九零年三月十日致WY   如果不是那个早在意料之中的文件,我九月份已在布朗大学读博士了。这座 美国著名的私立大学位于罗德岛——第一个宣布独立和最早废除奴隶制的自由之 州,我的彼岸。   这一切最终是一个梦。在听完文件传达后,科大研究生院的一名学生便悲壮 地从公寓八楼楼顶(我正在八楼给你写信)跳了下去,留下了一大堆洗不掉的血 迹,让我们天天踏着烈士的血迹前进。   但是我还不死心,仍然不愿认认真真地找工作,出不了国,到哪里都一样。 我在进行一场毫无希望的决战,而且似乎颇为孤单。   我依然没有变得更加现实,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执着。没什么可钦佩的,无非 证明了内心深处对残酷现实的拒绝。但是再也不会有梦想了。那么,我死死地盯 着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奇迹吗,那唯一的希望?   为改变(或实现,谁知道呢?)自己的命运,作绝望的战斗,人生的目的, 不过如此。因此我绝不认命,同时尽力保持着内心的宁静。在八楼楼顶,在月光 或星光下,悠然操练一套濒于失传的太极拳——那位烈士,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九)一九九零年三月二十五日致HR   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令人先喜后悲再悲喜交加。先是GRE得了惊人的高 分,然后是早在意料中的严禁出国留学的文件下达了,研究生院的一名学生因此 跳楼自杀,血迹犹在。最近呢,是接连收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就象拿到了去 天堂的门票,却不知如何上去。   父母不是华侨或台胞,那是没办法的事。当然也有补救的办法,就是“出卖 爱情”(还记得方方的《风景》吗?)。据说西区有研究生在《合肥晚报》登征 婚启事,唯一的条件是必须是侨属,而据说居然有人应征——我认为这件事要是 以后有人写新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用得着的。   今天又到天安门广场,站在纪念碑上,面对那些被坦克碾掉的台阶、被火烧 黑的栏杆和隐约可见的弹痕,内心是异常的平静。我也许终于也象别人一样,不 再刻骨铭心地时时回忆那场噩梦,而只专注于自己未来的美梦吧。但是现在,打 消了普救众生的凌云壮志,却连自救的希望也被剥夺了,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 值得留恋的呢。   虽然说过倘出不了国就学着平平庸庸地生活——但我知道这绝不可能,至少, 没法真正地学会。他们可以否定我的选择,却没法剥夺我选择的权利,更无法改 变我的内心,从此我大概将生活在梦中。而那梦也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据说福 建将实行特殊的政策,不管是真是假,我都愿意相信。   毕业后的去向已经定下来了。当班上的同学为了十几个研究生名额争得焦头 烂额时(这当然是文件下达后了),我却放弃了得到这种恩赐的机会。这样,除 了去支边,我就只能回家了。于是我就将回家去。   如果今年还是让我混了出去,经过了这一番的曲折和几个月的提心吊胆,自 然会格外的高兴,而且,说不定一气之下,从此不再回来。所以上次的宏论,大 概还是一派胡言。           (十)一九九零年四月七日致WY   现在的政策似乎又有了变化。从北京市的情况看,是只要交了钱就能办护照。 所以我估计今年大概仍能让我混出去——经过这番挫折,自然会更高兴的。   这几天北京的气氛很紧张,广场和主要街道不必说,连校园里都可见带电棍 的警察。而我认为这种紧张是人为的——当局心虚了。以现在的人心,岂还会有 什么作为?而当局的举动倒使健忘的人们一时又想起了那些悲惨的日子,研究生 院大概有人偷偷地在追悼三位屈死的烈士吧。四五那天,广场进不去,我就干脆 远离京城,到慕田峪长城凭吊。这附着的一首诗,便是其结果。   接下去的这两个月,当局恐怕还要提心吊胆,因为马上就是胡的忌日,四二 六、五四……一直到六四。留学政策的突然放松,也许就与此有关。让大家重新 作起美国梦,也就无心捣乱了。           (十一)一九九零年四月二十一日致WY   我上封信也许太乐观了一些。确切的消息是只对北京实行特殊政策,其他省 市仍严格把关。我的希望又要大打折扣了。奇怪的是我倒不觉得有什么悲伤,毕 竟最绝望的时刻已经历了。   很累,每天都有十几个小时在作实验,也许正是因此可以忘掉一切的不如意。 也许我确实该只专注于本行,不去管别的劳什子了。在实验中可以求得解脱,这 是我最近才深切地感觉到的。这是心灵的避难所。但是我很清楚不可能以此为家, 总是要走出去的。那时候外面依然是灾难重重。   近日听了台湾的马兆骏唱《会有那么一天》,莫名其妙地非常激动。我那少 年的骄傲哪里去了呢?难道现在也只能如此声嘶力竭地进行自我安慰了吗?高唱 “会有那么一天”,实际上内心已经承认了没有那么一天。我真的已经承认了吗? 我真真没有勇气面对这个问题了。   倘有时间,我自然也很想写写小说,即使是诗化的或哲理化了的(我很喜欢 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但诗是噩梦中的呻吟,而小说则是猛醒后的反顾。我现在 仍身处梦中,那醒来的时刻遥遥无期。           (十二)一九九零年五月十四日致WY   爱情真的如你所说是一种对别人的需要吗?有这样的想法,是可怕的。这几 年来,从寻找到等待再到淡漠,也许终于将一直如此淡漠下去。我早已过了幻想 的年龄了,然而至今仍执迷不悟。然而也不后悔。记得在南京时你曾劝我对此要 变得现实一些。那自然是对的,但是我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也许,我所有的 浪漫气质却唯独在这一方面表现出来。有谁能够开启我的心扉,让压抑着的激情 喷射如注呢?恐怕未必有。因此我也就孤独地守着这一信念直到不可名状的斯芬 克斯公主对我显露神秘的微笑,于是不可破译的密码便迎刃而解。那时候我将身 处何处,中国还是美国?   昨天晚上把信写到这,便去看了一会电视,回来时不幸被过道上的积水滑倒, 昏迷了十几分钟,左眼眶尽裂,血流如注。到医院缝了两针,医生担心我会得脑 震荡。这确是最可怕的事情了。我只有祈求上苍的垂怜,让我的大脑完整无缺, 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行,否则我只好自己来熄灭这一把可怜的生命之火。   这一次的意外除了将会在眼眶上留下一块伤痕,使这张脸变得更吓人外,眼 睛和四肢倒都无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当我昏迷的时候,似乎一直在做梦, 现在却是一点也回想不起在那死亡的门槛我所依依不舍的究竟是什么了。就那样 一直昏睡下去也是一种幸福,安祥而无忧无虑。我为什么终于要醒过来呢?           (十三)一九九零年七月十三日致JJ   事情办得不太顺利,我已要求推迟一个月入学。在家待业一年半载也是有可 能的。不管结果怎么样,早已麻木了。万一真的还得赋闲一年,倒也是一件喜事, 至少可以多读几本在国外绝对不会读的书。那时也许会想到那片黄土地看个究竟, 现在自然没有那样的心情,对你的邀请虽不至于笑话,却也只能表示可惜。如果 真的如你所言的“天遂人愿,一个去了MSU,一个去了Chicago”,两 三年后,我再陪你回家一趟,如何?击掌为誓,不得反悔。   你的纪念册只是再随手写了几句开开玩笑,本想认认真真地把背后的两个空 位填补,却一直没有找到那样的心境。近来油嘴滑舌惯了,要严肃不易。唯一正 正经经(你之所谓深沉)的赠阅给了LZ。因爱而痛苦是值得敬重的,虽然我其 实很不以为然却不敢亵渎。   诗确实应该整理成集,虽然没有什么价值。但许多的时光已浪费在这上面, 其中又处处可见已经逝去的青春的活力在闪着星星般微弱的光,无论如何我自己 应该珍惜,那曾经是我生命的大部分。同时我必须抑制修改它们的欲望,以现在 的眼光,自然不令我满意。那时候我要比现在骄傲得多,现在却只有痛苦留下了。   这样,你耿耿于怀的那首《雪糕之歌》便翻了出来。即使仅从形式上看,也 可知是游戏之作。但以当时的心情,却很难否认没有认真的成份在。究竟是一种 什么样的情绪呢?如此不“神秘”的“Boy”如此不“从容”。   每当想起你轻声问我为什么要出国(你似乎认为我应该留在国内捣乱?), 总有一种凄凉之感。正如鲁迅所言,不过是“去寻找别样的人们”,去聆听一种 全新的声音,去发现一个新的世界,以便对人类至少是民族的未来不至于太悲观, 从而找到赖以生存下去的理由。因此其结果如何也就可以推想。只希望心灵的反 叛至少能在几个人的心中得到回响,使命也就在此了。           (十四)一九九零年九月十四日致JJ   “闽平渔”事件我倒是从喉舌上得知的。当我在省对台办活动时,工作人员 正在为此开记者招待会对台抗议。我想大约只有纳粹驱赶犹太人进毒气室的情形 与此相似。是什么使他们视讲同一方言的同胞如异族呢?倘是有目的的政治行动 倒还说得过去,可怕的倒是自发的。人心是可怕的,如果把别人当作了异己的怪 物。而中国人对待家贼往往比对外寇更凶残。四十多年、整整两代人的分隔就足 以造成这一切了。然而我不能为此写诗。诗不能应时,那是杂文的事。很难再有 慷慨激昂的时候了,所多的是自以为大彻大悟之后的静穆。所以我有时候也写些 很平淡的诗,比如附上的这一首近作,你大概不会喜欢的。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再读一遍二十四史。在北京时,一边走马观花地读《国 语》《史记》,一边哀叹时间的不足。现在时间是有了(按我的读史法,三个月 的时间就可以读完二十四史),却没有了条件。所以就改读诸子。经史子集,只 有经和集不能使我感兴趣。心里装着这么一大堆破烂到异国他乡去,是多么的滑 稽。我有时真痛恨自己为何仍对这些糟粕恋恋不舍。           (十五)一九九零年九月二十六日致SF   我没有去单位报到,在家赋闲,上午打棋谱,下午听BBC,晚上看点杂书。 就这样活几个月也未尝不是美事,但总该有结束的时候的。我班准备今年出去的 都已经走了,我是最后一个,也可能是个例外。正是因为有这种忧虑,使我不能 真正静下心来享受这最后的舒适,即使打一百趟太极拳也没有用。   MM如果出国受阻,是否也有到粤工作的打算?如此,则荒原复兴基地初具 规模矣。闲极无聊时也翻翻《荒原》,想想我们一起渡过的时光,而回想最多的 竟是那几次争辩,与YZC、JYJ乃至可怜的MR。我实在是一个很好斗的B oy,至少以前是的。而现在,对这堵重重包围我的墙,却是有劲使不出,只好 想些打洞的窍门了。   你没能进特区,使我颇感意外,不知以后是否还有可能进去?坐在铁网之下, 应该别有一番滋味吧,正与我现在端坐家中遥望彼岸的情绪相同。然而我不能再 写些什么了,凝神一想,便不由悲从衷来,除了想狂嚎一声,什么也想不下去。 还是让我回到棋谱上去吧。                               (十六)一九九零年九月二十九日致JJ   想不到公认的第一擂手竟自承其懒,未免过谦。想当初,当我一大早起来玩 太极时,总能见你一本正经地背着书包到图书馆报到,难道只是作作样子?整日 价杂学旁收也许反倒是懒的结果。与你相反,我现在倒很想有个实验室好好干点 活,北京的老板一直希望我再去,如果不是这边半死不活地拖着,我早去了。闲 书作伴真是无可奈何,因为身边连一个可以谈谈心的人儿都没有。   文艺书我看得很少,看得最多的是存在主义和准存在主义的介于文学与哲学 之间的著作以及鲁老夫子的文章。现在却很怕再读这类东西了,因为读着读着, 就会忽然觉得悲从衷来,想要狂叫一声。诸子和史书的刺激就不至于这么激烈。 而事实上,我现在最主要的消磨时光的方法是打棋谱和听BBC,慢慢地麻醉了 自己。   因“闽平渔”事件而感到的耻辱是肯定有的,不过我所感到的却大多是来自 自己人,而聊以慰藉的法宝就是告诉自己人家也与我们一样。也许凭借这点精神 胜利法,会使我坦然面对黄毛碧眼的垂怜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可 以让我在这条一样被封得死死的船里苟活下去并梦想着能破船而出以便能在船外 砸烂这条烂船。因此我们成功突围的那天我们依然要挺着胸面对所有的责难,只 要心中仍怀着同胞的苦难。           (十七)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五日致JJ   我的诗集的整理一直未能完成,现在总算能静下心来了。有这番经历,滋味 恐怕就会不同。五年的惨淡经营,到最后能存活下来的也许会不到二十首。枪毙 自己的创造物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可以好好地当一回上帝,这也是诗神给我的报 酬。            (十八)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八日致HR   SF来信说你们和MM曾有过一次愉快的聚会,使《荒原》复兴基地初具规 模,令人羡慕不已。我争取在出国前与你们见上一面,因为从此以后,各在天涯, 相聚的日子恐怕就遥遥无期了。   用四个月的奔波和等待为代价,总算看到了曙光,但似乎也不值得因此高兴。 我感到的只有莫名的悲哀,而其中所经受的屈辱将永远记得。 (寄自美国) ※※※※※※※※※※※※※※※※※※※※※※※※※※※※※※※※※※※ 本期编辑:亦歌 本期校对:一华 审稿:  阿飞、阿毅、古平、方舟子、虎子、杏儿、赋格、唐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Box 26194,San Diego,CA 92196,USA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1.77.153)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 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编辑软件:南极星4.0◎倪鸿波http://www.njstar.com.a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