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04 (第五十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 伊 土:卷首诗          §     春 又 归                  § 【网讯】             §     ·伊 土·                  § 【牛肆】             § 春花在春风中翻飞 死亡在飘香 宁 菱:厨房革命         § 我已厌倦了 王富贵:做女人的尴尬       § 那些戴着面具的游戏 阿 瑟:知青回忆录(连载)    § 在 平 墉:永不消逝的电波      § 春又归了 人却散了 曲已终了                  § 的时候 【丝露集】            § 奕 秦:缘分一种         § 她含笑的眼里 诱惑流转 阿 待:饕鸭           § 只是我的灵性已如生锈了的 赋 格:夜航车(连载)      § 紧闭的门 陈 苦:长发的爱情        § 她用掩面的琵琶 竟从 心 晴:背影           § 我的记忆深处 漾起                  § 仙乐阵阵 玉手纤纤 酒香醇醇 【网里乾坤】           § 黄仁宇:对两岸三地文化交流的建议 § 泼洒这个季节的 洋溢的绿色的酒      四个共识(三)     § 便是那深埋的情愫                  § 每一次出土 每添一分沉醉 【网萃】             § 方舟子、雪阳、林蓝、梁元、    § (寄自美国) 訾非、雪焰:网人诗抄       §                   § ∽∽∽∽∽∽∽∽∽∽∽∽∽∽∽∽∽∽∽∽∽∽∽∽∽∽∽∽∽∽∽∽∽∽∽ 【网讯】∽∽∽∽∽∽∽∽∽∽∽∽∽∽∽∽∽∽∽∽∽∽∽∽∽∽∽∽∽∽∽ ★ 中国首家网上远程大学湖南大学多媒体信息教育学院于日前招生,计划招收 一千名,并通过网络进行远程教学。 ★ 中国银行试办网上银行业务,成功地进行了中国第一笔互联网交易。 ★ 首届中国象棋网上擂台赛在深圳电视台演播厅举行,由中国象棋特级大师吕 钦与世界各地象棋协会推荐的九名棋手通过互联网进行了擂台赛。 ★ 运用数码仿真技术,故宫以三维虚拟模型的形式被搬到网上,网址:     http://www.intel.com/apac/virtualcity/index.htm ★ 全美有37%的小企业,总数在260万左右,已经把生意做上了网。其中 84%的公司送E-MAIL给顾客,50%的公司用公司网业做广告,11% 的公司已和银行联网,在网上销售商品。另外,有100万左右的小公司准备在 今年上网。这项调查是对1000个人员少于100名的企业进行的,完成于今 年2月。 ★ AOL4月2日宣布已与GTE一起试验DSL线路,近期会在部分地区推 出。这一线路要比一般的28.8K线路快近30倍。仍用普通电话线路,收费 49.95美元/月。同时,AOL也宣布了它的第一条VPN(Virtua l Private Network)服务投入使用。 ★ 据NEC的两位研究人员调查,最近几年网页的成长率是1000%,全世 界现有至少3亿2千万个网页,而现在最流行的网页搜索引擎仅收集了总数的三 分之一。对此,搜索引擎公司和一些用户认为搜索引擎的功能在“质量”而不在 “数量”。 ★ 在北美光纤通信大会上,贝尔实验室的科学家报告已成功地在一根光纤上完 成了世界上首例每秒万亿字节的长途数据传输试验。 ★ 世界上第一条专门用于互联网服务的横跨大西洋海底的通信电缆最近正式开 通。该电缆连接伦敦和纽约两个城市,传输速度可达每秒30GB。 ★ 梵蒂冈与IBM合作,将把梵蒂冈图书馆珍藏的古籍全部扫描上网。 ★ 美国邮电局开始试验电子邮票。如果试验成果,用户将可以通过互联网在个 人计算机上打印邮票支付邮资。 ★ 美国总统克林顿通过互联网与来自十个城市的一千二百位市民召开了一次讨 论会讨论有关社会安全的问题。 ★ 英国海军在全英100所大学和40个网吧的协助下,开始在网上征兵,希 望能吸引一批技术人员加入皇家海军的行列。这在英国军队史上是首次。 【牛肆】∽∽∽∽∽∽∽∽∽∽∽∽∽∽∽∽∽∽∽∽∽∽∽∽∽∽∽∽∽∽∽ ◆            厨 房 革 命               ·宁 菱·   所谓厨房革命,其实起源于妇女解放运动。因为妇女解放分子认为厨房是一 样被男人用来对付和束缚女人的工具,要彻底解放,自然就必须对厨房来一次革 命:谁想吃东西,谁就要进厨房。于是,现在的人,不论男女,大都能进厨房, 这不能不说是厨房革命的一大进步。   然而,到了人人都能进厨房了,就会有人觉得进厨房是一件讨厌的事情了, 于是,大家都想办法避免进厨房。现在,食品商已经弄出来很多只花很少时间就 可以吃的即食食品,只要放到微波炉里面,几分钟就可以享受现成的饭菜,但是 ,这通常不可以代替真正的厨房里做出来的佳肴。   厨房革命的结果,我认为是可以影响人口问题和婚姻制度的。   如果将来没有了厨房,一个家便少了一个厨房和一个饭厅,于是便可以用更 多的空间来安置更多的人口,对于解决人口问题不无益处。   对于婚姻问题,我猜有些男人结婚的动机是为了家里面有一个会做饭的太太 ,如果做饭跟泡茶差不多了,结婚也就没有那么吸引人了。   其实,人类追求权力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追求“居颐气,养颐体”的生活 ,而这种生活往往表现在“食前方丈”和“朱门酒肉”上面。如果人类的生活简 化了,不再吃得那么复杂,大概对权力的欲望也就没有那么大了吧?   在美国,厨房革命最热心的人士当然还是会做生意的商人。除了快餐店以外 ,那些种类繁多的快食餐盒早已经占领市场。在网路上面可以订购比萨饼,但在 网路上面还没有办法订购气锅鸡或者过桥米线。希望网上的中国人加点油,把这 个空白填补一下。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包餐的。我曾经接待过一个包餐经理。他 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到了我家,先问我家有多少人,我说只有我一个人。 然后他就在我家四处乱窜,巡视了一番之后便说:“你应该受到上帝的惩罚。”   “为什么?”我问。   “你只有一个人,要那么大的屋子干什么?要那么多房间干什么?要饭厅干 什么?要那么大一个厨房干什么?”   我有点生气:“你的目的不是包伙食吗,管那么多?你有权利干涉我的生活 方式吗?”   他说,正因为他准备帮我包伙食,才需要批评我的生活方式,因为他认为替 我包了伙食以后,每月可以为我省下至少两千元的支出。   我给他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于是他便为我作了一番计算。他认为我根 本没有住那么大一所房子的需要,那是受了传统的束缚;因为要自己做饭,就必 须要一个大厨房,有了一个厨房,就必须至少有一个大冰箱,有洗碗机、烘箱、 微波炉等,所使用的电力,足够好几个人用了。如果换一个小一点的房子,每月 就可以省两千五百元,只要出五百元给他包餐,每月可不就省两千元了?   平心而论,他的推销技巧相当高,我当然不会让他太过难堪,于是我说:“ 等我搬到了小房子以后再找你得了。”   听说,十几年前,包餐在一些地方,对于一些特别的家庭,比如人数少的, 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但是近来随着香港来的饮食集团在这里大规模地开酒楼, 正宗的中餐已经不是那种台式或老华侨式的中餐可以相比的了,而且他们的价钱 要比包餐便宜很多。就算每餐上馆子,在我住的附近,中餐馆比起其它地方要贵 很多,但也比包餐便宜。   不管怎么说,久而久之,厨房就慢慢地被冷落了。这,不能不说是一次厨房 革命吧! (寄自美国) ◆             做女人的尴尬               ·王富贵·   我虽然是个大老爷们,也知道女人难当。做女人很尴尬,时常左右为难,特 别是在女人太认真的时候。   做一个令丈夫百般宠爱的妻子,那是小鸟依人的金丝雀,乏善可陈;做一个 令儿女爱戴的母亲,那是保护幼子的老母鸡,何足道哉?没有专门法律保护妇女 权益,那是对妇女权益的漠视;而专门出台了保护妇女儿童权益的法律,这本身 又是把妇女视同孩子。没有妇联她们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有了妇联又觉多 此一举,这是往女人的伤口上撒盐。女人没有时装是暗无天日,如文革时期;真 有时装师追随左右,又觉得这是男人的阴谋诡计——让她们装扮这个世界,让他 们享受这个世界。没有美容品和化妆师,女人不像女人;有了美容品和化妆师, 她们也是男人的门面。没有女人的节日,显示不出社会的平等;有了三八妇女节 ,又暗示出社会的歧视。男同志能做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做——勉强做当然也能 做;女同志真做到了,就成了社会新闻;做得更好了,又成了女强人,这时女人 便顿觉烦恼,觉得那不是美名而是恶谥。   于是,女人既不愿做温室花朵、贤妻良母,小鸟依人地退守家园;也不愿做 大江东去的女中豪杰,一往无前地奋斗终生。干得好于心不甘,失落多多;嫁得 好更不情愿,所得为何?有了纵容、照顾和娇宠,女人是男人的宠物和工具;事 业有成、烈性十足,那是懒惰男人的极大罪恶。如果被看成弱者,女人觉得那是 大男子主义在作怪;而如果被看成强者,女人又觉得那是男人在推卸责任。有问 题的时候,她们纷纷大叫:男人们,男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其实男人也难当。男 人们成功了,不分一半军功章给妻子似乎很不公平;真的分了一半给妻子,声称 “一个成功的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又是男权中心论。男人没有男 人气,与皇宫里的“公公”何异?男人太有男子气,又将把女人置于何地?你说 “做女人不好”,显然是性别歧视;你说“做女人真好”,又未免口是心非。说 来说去,怎么都不对心思,怎么都尴尬。   关于女人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式:“当××难,当女××更难。”不 知这是失败之后的自怨自艾,还是成功之后的沾沾自喜? (寄自中国大陆) ◆              知青回忆录                ·阿 瑟· (续上期)                 (五)   开工了。工作特简单,每人拿个小竹篮子,还带个小板凳,到田里采紫云英 种子。   我跟着大家来到田边,就是我几天前看到的紫色的湖,风吹着田里的紫云英 ,一起一伏翻着紫色的浪。我们坐下来,摘起紫云英种子来了。   紫云英是豆科植物,根部长了许多小白瘤子,叫根瘤菌,据说可以肥田,其 实豆科植物根本就可以作肥料。冬天农闲时节,在田里种上紫云英,来年春耕前 把它翻到土里面,沤过了,就是上等的好肥料。这样可以少用化肥,和保持农田 的耕种能力,因为一来化肥昂贵,二来化肥用多了会硬化农田。采下紫云英种子 是留作来年用,来年就不需要买种子了。在农村,大多数的农作物都是自留种子 的。   摘着摘着,小板凳仿佛成了一条小船,在紫色的湖中缓缓漂流,随风而动。 我坐在小船上,任着它浮沉,手不住地划动紫色的水纹。蔚蓝色拱形的天空,白 云向后移动,使后面紫色的水纹看来有点儿带红色。   当你读到这里,你会觉得我写这样的东西很幼稚。是的,幼稚得令人汗颜。 不过,想想当年才十八岁,城里来的毛头小子,未曾见过大世面,未曾经过大风 浪,幻想是最好的精神寄托,幼稚得天真,自然不会想象,更不会期待未来的惊 涛骇浪。   秋收后,基本上有三个月的农闲,至春节前,有时甚至过了春节才开始春耕 。这时候正是农闲,三头两天休息,开工也是轻工。开工时无人督促,也没有定 工限额,所以大家都聊着天儿,优哉悠哉。   聊天儿不能不触及语言,农村的语言跟城里的有很大的差别。这里的人说不 太难懂的地方话,令人惊讶的是古语相当多,有好些词只能在戏台上听得到。当 我听到“焉能”两个字,当我听到称呼老大娘做“安人”,我直怀疑我是不是在 看大戏。   男人们喜欢讲些笑话,咸咸淡淡的。《笑林广记》里的笑话不知讲过多少遍 。伦文叙的故事也是百听不厌的。再就是联对。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其貌 不扬的老农,联对却是绝等高手,随口可以说出几十副绝对来。我不禁为之肃然 起敬。其中我记得一上联是“除夕生儿,未满三朝儿两岁”,我后来对上了,不 过绞尽脑汁,我的下联是“蓬莱隔世,才经百日世千年”。   妇女们往往聊到“叹命”,一种古老的木鱼书体的唱词。家里人殁了,妇女 们坐在灵枢前,吟唱死者的生平,也哭诉自己的身世,所以称之为“叹命”。惊 奇的是那些妇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竟可以通宵达旦不停地吟唱自编的木鱼书。 大概是她们平时听得多了,有好的或适合自己的句子,就暗自背了下来,再加上 自己的创作,念经似地时时背诵,久而久之成了一部自编的“叹命”。也有自己 不会叹的,就请人来助叹,请的尽是近亲远亲的三姑六婆,用钱请外人也时有所 闻,但并不普遍。不过现在“叹命”也日渐式微了。   当年我年纪还小,不懂得这“叹命”竟是文学,传统的民间文学,没有认真 收集。今天说来还后悔不已。                 (六)   农闲的一个好去处是墟场。   芦苞墟蛮大的,人称“镬底墟”,本县和邻县的人都喜欢来芦苞趁墟。纵横 几条街全被大摊小摊占满了,货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就没看到卖书画卖古董 的,那可是“四旧”。农民平常养个鸡生个蛋的,舍不得吃,拿到墟场卖了挣些 儿零用钱,买咸买淡全仗它了。年尾谁家卖了猪,手上有个钱,也来趁墟办点儿 年货。噢!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象在广州新年逛花市似的,可热闹了。   摊位当然是三鸟鱼肉最大,其次是百货家具,再次是农具农产品,最后是个 人摊档。最旺的倒是百货,特别是布摊,妇女们都喜欢哄在那里看新款的花布, 不买看看也抵瘾,就象现在的橱窗瞎拼。个人摊档大多摆在地上,什么都卖,从 几个鸡蛋到几把菜刀都有。竹制品也很多,竹篮子竹玩具竹家具都有,粗糙的精 致的。芦苞地处平原,山地不多,木材缺乏,所以家家种竹子,男人没几个不会 竹手艺的。   趁墟的人时常会看见一个盲人,拄着拐棍儿,手吊着一条鱼在街上卖。鱼儿 还活生生的,价钱也不高,转眼间就脱手了。盲人就到烟叶摊上买几两烟叶,再 到糖烟酒商店买几粒糖果给侄子们,然后顺道在街上逛逛,竖起耳朵听听嘈杂的 人声,有时候听到什么好笑的,嘴角还翘一翘露点儿笑容。他是墟场的常客,逢 墟必趁,他不为看什么,也看不上什么,他就要听听那嘈杂的人声,混混那浑浊 的人气,也是人生美事。他每次趁墟,手上总吊着一条鱼,那是他的本事。他趁 墟不走大路来,却从河里趟水而来,一边走一边摸,到了墟场,手上就有一条鱼 了。   走出墟场,就是北江边。北江在芦苞这一段叫胥江,江面很宽,只能见到对 岸的树木。对岸就是有血吸虫的大旺农场,我有好些同学在那儿下乡,后来也有 学生从那儿来。因为是在冬天,水位很低,从堤上要向下走很远才真正到水边。 水很清,清得发蓝,象天空一样,远远望天边,只有一条弯弯的绿线,把天水分 开。夏天可不是这样。上游下了几场雨,洪水就到,黄浪滔滔,奔腾而下。江水 一下子就涨到堤边,然后淹过街面,紧张时水位比房子还高,怪吓人的。   江心有几个岛,叫中间洲,洪水来时会被淹没。当地人把房子建成二三层楼 ,淹了一层上二层,淹了二层上三层,世世代代就这样淹过来了。说来不信,洪 水淹过的土地特肥沃,种薯颗颗大,种蔗根根甜。在芦苞地区,中间洲是唯一的 年耕三造的地方,还种桑养蚕,当地农民几乎是最富裕的。他们也为身为中间洲 人而自豪,年耕三造,还要与洪水搏斗,他们的勤奋可想而知。在“宁长社会主 义的草,不种资本主义的苗”的那一阵子,中间洲人也挨了一顿批。                 (七)   北江的一条支流就流到我们村前,也算是一条大河,河面也挺宽的。大河随 北江退涨,冬天水浅时可以趟水过河,夏天可不行,连摆渡的也收起摇橹撑竿。 河堤比我们村的房子还高,堤面作公路,通往芦苞镇。河对面有几个大村庄,也 同属芦苞公社管辖,其中两个在当地很有名,一个叫虎眠,一个叫独树岗。我曾 用这两个地名作了一个上联:“虎眠独树岗,鼾震胥江两岸”。   虎眠出名是因为当地出了个雷锋式的英雄,为了救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事 情好象是,一根高压电线被暴风雨打断了,落在田里,一个女青年不小心触电了 ,那位英雄马上用竹竿子把高压电线挑起来,不慎电线滑到他自己身上。女青年 得救了,那位英雄却随着一缕精魂上了报端,然后化作一块石碑屹立在虎眠岗边 。   独树岗出名是因为够大,整条村二三千人,全姓蔡,自成一个大队。加上一 位够狠的村干部,土改遗老,天天大清早用高音大喇叭催人起床,一年三百六十 天没农闲,想不出名也难。阿姻的大女儿就嫁到独树岗。   这条河是旺寮村的血脉,没有这条河,旺寮村不会存在。村里面的食水用水 ,全都从河里来。村里也有好几口井,但不知为什么,都是锈水井,不能饮用, 连洗衣服都不行,村民们只好到河里挑水。冬天水清,挑回家放一会儿就可以饮 用。夏天水浊,挑回家要放几个钟头才可以饮用,还要加明矾以助泥浊沉淀。洗 衣服就顾不上了,水清水浊照样洗,衣服很快就变黄了。   挑水实在不是个好干的活儿,要翻一道大堤不算,小埠头用石头随便铺的, 又小又不稳,摇摇晃晃,危险得很,有几次小孩挑水还掉到水里去了。说了好几 次要建一个水塔,因为钱银没着落,到我离开时还未见个塔影儿。后来村里的青 年们做了件好事,着着实实修了个码头,村民们方便安全多了。这码头还成了村 民们的好去处。傍晚时分,男人们老老少少的齐集码头,洗衣的洗澡的纳凉的, 会水的自然龙腾蛟跃一番。   现在刚入冬,河水清泠泠地发蓝,水底下各种颜色的鹅卵石,一漾一漾的象 随着河水漂流,小鱼苗儿一群一群地游得自在。其实这条河的鱼并不多,春夏季 里,还可以撒撒网。不过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鱼网,闲时撒它几网,也可以弄个小 鲜烹烹。                 (八)   因为农闲时节,天又黑得早,有时真闲得慌。村里有个篮球场,白天可以打 打篮球,晚上就没辙了。那时候书也没几本看,早在破四旧时都给烧了卖了。我 好歹在床底的破烂里挖出一本破烂来,讲国民党特务跟日本鬼子间谍战的故事, 还提到川岛芳子。后来又在什么地方借了本《丑小鸭》,封面也没了,还不知道 是真的《丑小鸭》不是。故事倒是有人讲。我们大队一位姓刘的会计,不时顺路 到村里来坐坐(大队长则如中央首长一般遥远),他天生会讲故事似的,往那儿 一坐,大人小孩就里里外外围上三层。   村里头有一所小学校,三位老师都是外地人,住在校里,晚上特招惹人。校 长下得一手好象棋,跟几位本村的好手有一番龙争虎斗,引得一帮观棋的在旁边 摇旗呐喊。老师们的床都让给了打扑克牌的,床底下的老鼠也感受到了豪情的震 撼,吓得到处乱窜。上年纪的则缩在厨房里,靠灶头的余温抵挡一下寒气,三三 两两在比比新旧,论论古今。   孩子们可苦了,在昏暗的灯光下熬完几页功课,却没有好玩的去处。夏天里 在篮球场上捉捉迷藏,跳跳橡筋,也可度一晚上。这下可好,没处去了,也到学 校去感受大人们的笑叹吧,或者早早上床做做儿时的梦。   村里特别分给青年们一口鱼塘,收入全用来购置文娱用品,青年们也攒了几 个钱。那时电视机是高级奢侈品,有钱都买不到的,头头们扑了几次,都空手而 回。我这个买电视机的故事,其实是一年以后发生的,提前给说了吧,免得憋在 心里不舒服。   春节休假,我回到广州,有空逛逛商场。在广州最著名的南方大厦里,我跟 服务员有这样一段对话:   “请问那电视机是卖的吗?”那时候商店里的电视机大多是非卖品,作招揽 顾客用的。   “卖,怎么不卖?”   “怎么个卖法?要配额、证明、票什么的吗?”我脑海浮现的首先是配额和 文化单位的证明,然后是工业券什么的。   “什么也不要,就要钞票。”   “要多少钱?”   “三百八十块。你有那么多钱吗?”   我当然没有,一年下来才一百二十块,三年不吃不喝也不够买一台电视机。 尽管被奚落了一番,我心里还是很兴奋,甚至有点儿得意忘形,千多谢万多谢, 还差点儿没给她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我赶忙写信回村里,让派人来。   人来了,两位。仨人匆匆赶到南方大厦。服务员问要写发票吗?当然要。写 什么?写“旺寮青年”吧。“寮”字不会写。就写“旺了青年”好了。服务员和 我们都笑了起来,我是打心里头笑出来的。   笑声还没过,想哭了。电视机送到汽车站,司机要放车顶上。闹着玩儿啊! 这可是比金子还贵的东西啊!上不上?不上拉倒。汽车一溜烟跑了。怎么办?想 哭。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坐船!   旺寮村终于打开了瞻望世界的窗口,孩子们围在窗口的前面,争着看更漂亮 更美好更难以置信的梦。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             永不消逝的电波                ·平 墉·   很小时候,看了一部朝鲜电影叫《看不见的战线》,已经记不清楚里面的内 容了,原因是总没有看完,就躺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只记得里面有一个外表很慈 善的扫帚大叔,整天在街道上抡着大扫帚扫地,其实是一个狗特务,代号老狐狸 。以后母亲就拿狐狸大叔吓唬我,以后看见慈眉善目的老头我就觉得很可怕,总 把他们想象成为狐狸大叔。   以后又看了一部国产的电影叫《永不消逝的电波》,里面的人物鲜明,我就 记忆得格外深,狗特务们都是勾背塌腰,贼眉鼠眼,而英雄人物是一名在敌人统 治区工作的报务员,扮相很好,一看就知道是好人。报务员每天晚上用发报机将 情报送给后方的同志们,狗特务们运用了各种方法想探测出电台的方位。影片最 后,狗特务们破门而入,而英雄的报务员依然在发着电报,头上一圈圈地冒着无 线电波,正在向同志们告别。哇!好伟大!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弄明白报务员 到底牺牲没有。   转眼间,我就长大成人了,英雄的形像依然不时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我曾 一度想学无线电专业,当一名英雄报务员,可真是时不我待,不小心就钻进了电 脑网络的圈子里了。每天在国际互联网上游来荡去,但英雄报务员的形像丝毫没 有在我的记忆里消逝。一天,我在给网络上的朋友发email时,忽发奇想。 如果那位英雄的报务员生活在我们这个网络时代该是怎样的呢?报务员已经不再 使用那种嘀嘀哒哒的发报机了,而该用电子邮件的方式与组织上联络,把敌人的 黑暗通过英特网公布出去。狗特务们四处在搜捕这位英雄的报务员,他们首先采 用了惯常的愚蠢手段,对这座城市采用分段停电法,妄想把他的电脑确定在某个 城区内,但是狗特务们没有想到,报务员已经用上了笔记本电脑,里面的锂电池 可以连续使用达六个小时。狗特务们又采用了IP地址定位的方法,可是我们的 报务员使用的是动态IP地址,特务的伎俩又失败了。特务们气急败坏,决定采 取大规模的扫除,所有的扫帚大叔都披挂上阵,来到ISP,对每个服务器逐个 监察,而报务员早已预见到敌人的手法,已经在解放区免费申请了一个POP3 电子邮件帐号。特务们彻底糊涂了,以至于搞不清楚报务员是在红区还是在白区 。特务们采取了坚壁清野战略,大规模修筑了许多防火墙,可俗话说:没有不透 风的墙。组织上在封锁区外设置了无数个代理服务器,报务员通过代理服务器可 以轻易地绕过敌人设置的封锁线与组织上取得联系。一篇篇揭露法西斯独裁的文 章如同雪片一样,散布在世界各个角落,把敌人的丑恶嘴脸充分暴露在世人面前 。敌人终于恼羞成怒了,他们用特大号管钳野蛮地将信息通道主干线给割断了。   统治区又笼罩在黑暗里,然而就在狗特务们得意忘形时,一个叫盖瓷儿的小 伙子一连向地球上空发射了好几百颗小卫星,如同一个个小太阳一样,照耀着统 治区的人民。报务员此时再也不用一本正经地端坐在电脑前向组织上汇报工作了 ,而可以坐在马桶上,躺在被窝里,将情报通过卫星传送到解放区去了。   把自己编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别人都笑个不停,然后都说,有没有搞错,如 今是信息时代了,哪还有什么狗特务和扫帚大叔。   我想想也是,于是结尾是这样的,狗特务们和扫帚大叔们都面临着下岗的危 险,于是也都各自买了电脑上起了网络,报务员就在网上办起了下岗再就业培训 班,每天晚上十点整,他们就在某个BBS站点上秘密接头会面了。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集】∽∽∽∽∽∽∽∽∽∽∽∽∽∽∽∽∽∽∽∽∽∽∽∽∽∽∽∽∽∽ ◆            缘 分 一 种               ·奕 秦·   我行走如飞,虽然我的双腿短而且罗圈,但我确实行走如飞,而且还有踏雪 无痕之神奇。我的全身上下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是我的腿把我和众人区分开来 。我的腿短小而且向外弯曲,衬着一双脚硕大无比。我走路的姿势因这些生理特 点而和常人不同,我迈的步子不大,而且无法行走直线,但我能来去如风,并能 行于水上。   村里的人都叫我罗六。我不姓罗,他们叫我罗六是因为我有一双罗圈腿,而 我正好排行第六。   我和我的哥哥们都不记得父母是谁,我们都是被阿婆旺收留。没有人知道阿 婆旺有多少岁,她就象村里那口井一样,自有人家以来她就在了。她一人守着一 个空空大大的房子,每天一早起来就坐在太阳下晒她一头雪白的长发。她在太阳 下咪眼看着我们六兄弟,我们六兄弟就在院子里奔跑玩耍。她咪着眼看着,看着 看着就睡着了。这时我们就悄悄溜出去尽情游玩,我总是跑在第一个,我疾奔在 前,轻如晨风。   我们六兄弟个个不同于常人,都曾经象被垃圾一般扔在街上,是阿婆旺把我 们从各个村落捡来,分享她那所空大的房子和午后的阳光。兄弟间的排行是不按 年龄而依捡来的先后次序而定,况且,也没有人知道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有多少岁 。   我们没有名字,只有绰号,是村里人起的。大哥叫“大头”,因为他有一只 巨大的头,从小他就善于思考。玩耍时我在第一,而他总是拖在最后。他迈着方 步,沉重而艰难地进行思考活动。我吹嘘我行走如风,他就用手在空中抓一把, 然后问我风在哪里。问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我,象是要盯出我的浅薄。这时我 就逃。还好我跑得快,而且能踏雪无痕。   老二叫“二耳”,因为他有一双大如蒲扇的耳朵,能辨千里之音,和草木生 长之声。他总能告诉我们何时该回去,因为他听到了雨的脚步声。他的话很应验 ,我们总是能在落雨之前把在阳光下熟睡的阿婆旺扛回屋内。黄昏是“二耳”最 痛苦的时分,他捂着双耳说无法忍受太阳掉入海底的巨响。我们听他这般说都很 紧张,怕第二天太阳淹死了升不上来,阿婆旺就晒不成头发了。大头就说,担什 么心嘛,太阳沉入海底就象鱼儿潜入水中,看这些星星,它们就是太阳的呼吸, 象是鱼儿吐出的泡泡,星星一闪一闪,太阳睡得熟着呢。   老三叫“三眼”,因为他的双眼可见隔墙之物。谁家的馍馍蒸得最大,他一 目了然。趁着一家人午睡时我们就偷偷进去,饱餐一顿。这时老四“四手”是最 有用的,因为他有世上最灵巧的一双手,能打开任何坚固的锁。一锅馍馍是不经 我们六人吃的,尤其老五“五嘴”的一张大嘴,他一口就能吞下四只大馍馍。村 民们遭劫后总是要去阿婆旺那儿告状的。他们不敢往里走,就在门口谩骂。一骂 就把晒太阳的阿婆旺给吵醒了,一吵醒她就生气。那时我们就派五嘴去讨饶。他 必是成功的,因为他的嘴不但能吃,而且能说世上最甜的话。   我们兄弟六人就象野兔一样在原野和村庄间游窜着。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姑娘从我们跟前儿走过,走过也就算了,她偏 偏还回头一笑,她一笑的灿烂如一只青鸟,一闪翅膀,羽翼划过太阳的一角,太 阳因之暗淡了。她走过,我们兄弟六人惊呆了。   大头说:“此女举止之端庄必来自宋朝,眼神之妩媚必源于盛唐。她来于历 史,走向未来。”   我推了大头一把,说:“行了吧你。”   生活就这样被一个女子的一次行走而彻底改变了。我们六人从此常常坐在那 女子路过的小径,盼她再次经过。   “我常听村里人说起缘分,说是有了缘分才会得到喜欢的女人。”二耳说。   “什么是缘分?”我和我的兄弟们疑惑纷纭。   “缘分嘛,”大头拉起了调子,“缘分就象邻村刘叔演的皮影戏。那撑着演 着的董郎啊七仙女啊就是我们人,扯着这些皮影的棍子和绳子就是你们说的缘。 缘来人近,缘绝人散哪!”大头摇晃着他硕大的脑袋,面朝东方,似要看出个所 以然来。   “那,谁是刘叔呢?”三眼问,“我是说谁扯着棍和线呢?”   “当然是天地间不可预测的神力了。”大头遥望天空,留给我们一个深不可 测的背影。他巨大的头颅投影在春天丰沃的土地上,象只南瓜。   “别卖关子了,那么神力又在哪儿呢?”五嘴心直口快。   大头指了指脚下的地:“花开花落,人生人死,土里来土里去,当然是在土 里了。”   二耳一听就趴在了地上,要听个明白。   我要五嘴来发问我们是否和那姑娘有缘。五嘴便按我的说法喊起来,一个个 字眼从他的巨嘴里隆隆滚出,滚向天边,又雷声般从天尽头滚回来。   “听到回答了么?”我问二耳。   “没有。我只听到大地的轰轰声,没有回答。”   我们都很失望。   大头却说:“无就是沉默,有就是声响,管它是轰轰还是隆隆。”说完他似 乎是不满意我们的迟钝,脚一跺地,走了。他这一跺,就把二耳震得从地上跳起 来,生气地大吼一声。   我们终于打听到那女子。她叫韵芸,父母双亡,寄宿在河对岸的尼姑庵内。 我们兄弟六人就派大嘴去向阿婆旺游说,要她把那女子也收养过来。五嘴从来没 有让我们失望过。   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六人出发去接韵芸。到了河边,我们停了下来, 然后我就肩负着大家的重托,飘然过河。春水清冽,我的心却满载暖意。我短小 的双腿在水面上自如地飘移,不多时我就过了河,抵达尼姑庵。   我向庵主和韵芸传达了阿婆旺有意收留韵芸的好消息,并且指天划地我们兄 弟会像对亲妹妹一样来善待韵芸。第二天韵芸就打点行装跟我出发了。   韵芸坐船过河,我在她的不远处走在水面。一路她抿着嘴笑,笑我走得滑稽 ?还是笑我飘然水上的神奇?   我的兄弟们在河的那边翘首苦盼。一定是二耳听到我们来了,于是五嘴的喊 声象雷声般从天边滚滚而来。韵芸问我是否快要下雨了,我告诉她,她快见到五 哥了。   韵芸就这样在我们的大院里住了下来。她来后我们就不再往外瞎跑,整天守 着这个大美人,看看心里也乐乎。   有一天四手提出一个建议:我们应该娶韵芸为妻。这个主意让我们兴奋起来 。对,对,还有什么比娶韵芸更为美满的呢?   我们请来了村里最能说会道的王媒婆,告诉她我们兄弟六人想娶韵芸为妻。 王媒婆听后连连摇头,说从没听说过一妻多夫的事,这样的怪事她不愿干。   我们不懂。我们兄弟出出入入从不分你我,向来如一人,这有何不可?   于是我们就整天守在她的家门口。三眼用他可见隔墙之物的眼看王媒婆的一 举一动。然后大嘴向全世界宣布。   “王媒婆吃馍馍了——。王媒婆吃完馍馍要睡了——,她脱衣服了——,她 家的馍馍真多唷,她脱了衣服睡觉胸前还挂着两只白馍馍,留着梦里吃——。”   王媒婆终于被迫为我们去提亲。我们告诉她,此事是稳成的,因为我们和韵 芸有缘。她问谁说的,大头神秘地指了指脚下的地。   王媒婆进了韵芸的屋,我们在外屏息而立,等待佳音,却听到一声哭声。我 急忙问三眼发生了什么。三眼说韵芸在落泪。二耳说韵芸泣不成声。   韵芸的眼泪淌走了我们的希望,还有我们的缘分。   “不是说‘无就是沉默,有就是声’吗?有的缘分怎么转眼就没了呢?”我 问。   “世事无常,出尔反尔。”大头说。   “难道连神都如此?”   “谁说是神?”   “不是说我们有缘的吗?怎么又没有了呢?这难道不是出尔反尔?”   “说有的是人,说无的也是人。”大头摇头晃耳,背对我。   韵芸从此很少走出她的屋子。   四手每天采集山野的奇花异果编作花篮放在她的窗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同韵芸的缘分似乎离得越来越远。如果远近只 意味着距离,我是毫不恐惧的。因为我擅长这种追逐的游戏。当我的肩膀和风儿 并驾齐驱,世界就在我的脚下,如果我的追逐是能用速度来测量的话。   我们兄弟六人的生活重被改变。就象当初韵芸从我们身边走过瞬间的灿烂迷 乱了我们的眼一样,现在我们视野之内都是灰暗一片,原野是,邻家的馍馍也是 !   三眼不再为墙背后的东西所吸引,他说墙背后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二耳干脆 把双耳堵了起来,他说他永远无法辨别出听到的“轰轰”和“隆隆”之间的异意 。只有大头还在继续思考着,他思考因为他永远比我们更困惑。   太阳每天照旧升起,阿婆旺每天照晒她的一头白发。院子里静极了。我们不 再吵闹。大概过于安静,阿婆旺倒无法入睡。睡不了她开始消瘦而憔悴。我们不 知所措。   有一天阿婆旺让我们兄弟六人聚在她身边,说:“我要走了,这里太静,太 静让我不安。我要去那里,”她指了指天上,“我走了会给你们失去了的。”她 指了指这个院子。   阿婆旺死了,韵芸说也要离开了,回尼姑庵去。   我们决定无论如何要将她挽留下来。五嘴自告奋勇担负起这个任务。我们又 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四手采来了蜂蜜让五嘴喝上。五嘴象上次的我一般走上 了征途,负着满载的重托,进了韵芸的屋子。   他那天把话说得格外的轻,轻得连二耳都听不清。他糯糯地说着,呼吸间有 蜂蜜的香甜。他细细碎碎地诉说着,嗡嗡声象是有千百只蜂蝶在起舞。他一直从 清晨说到黄昏,他把太阳说成月亮,他把月亮化成群星闪闪。   “韵芸有没有答复?”我急问二耳。   “我什么都听不见。”   “她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   我说她不说话那就是没指望了。   “但我看见她脸红了。”三眼说。   “脸一红,事就成了。”大头说。   大头这次说对了,韵芸真的答应留了下来。我们又成了一家人。   阳光每天还是照射进这座空大的院子。韵芸喜欢将她丝帛般的乌黑乌黑的长 发展开,然后细细梳理,坐在阿婆旺从前坐的地方,看我们奔跑玩耍,然后就抿 着嘴笑,她一笑我们就跑得更欢。我疾奔在前,轻如晨风。   有一天我问:“到底什么是缘?为什么它有了又没了然后又有了?”   大头走到我面前说:“缘如同神,你信则有不信则无。就像你对我说你的手 在空中抓了一把,捉到了风,”大头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你说你手里有风, 我信了,你就有了。” (寄自美国) ◆               饕 鸭                ·阿 待·   多久没有吃鸭肉了?李友已经记不清。五年前出国之际,家人为他简单饯行 ,饭桌上的主菜就是卤鸭。哼,母亲烧得就那么喷香可口,没见她下什么特别的 佐料,不过就是酱油红糖呗。当然那时他并不觉得鸭肉的稀罕,一个劲地挑鸡肉 吃。他实在是没有远见,殊不知未来的岁月里他得天天与鸡肉打交道。下一次的 吃鸭,是一位在餐馆打工的朋友罕见地捎来几块Roast Duck,据说是 一个盛宴的残余,不过没有动过,很干净,可以吃的。那朋友也不是平白无故地 送鸭肉,是有事相求,当然又不是很重要的事,只想问问有关计算机的一些小问 题。李友毫不谦让地独吞了那几块Roast Duck,让那个朋友在一旁干 瞪眼,咽口水。反正是公平交易,到美国了,也没有必要再那么虚假地推让,干 任何事都得有报酬。再下一次,大约是三年前,几位母校的同学共请来美讲学的 郑教授,到“新京华”饭馆吃的北京烤鸭。除此之外,六年来有关鸭肉的记忆便 很空泛了。   那天他跟同住一套公寓的强尼一起到湖边去钓鱼,一看见那么多的肥野鸭忽 拉拉地从芦苇丛中飞起,他钓鱼的兴趣全都随了野鸭飞上了天。他真恨不得钓上 来的鱼全都变成鸭子。他看着强尼把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一条一条地又放回到水 里,心里很是不平,因为即使钓上来的是鸭子,他也一定吃不着。原先是想吃鱼 才随强尼来钓鱼的,然而美国人钓鱼并不为了“吃”,而是为了“玩”,钓鱼是 一种娱乐。这不是纯粹的浪费时间吗?李友想。   当然,吃不到鱼倒也罢,只是钓鱼的经历勾起了他对鸭肉的怀念。他沉痛地 意识到,在这个遍地是野鸭,有湖便有鱼的国度里,如果人们连可以钓到的鱼都 不舍得拿去作食物,那么要想吃那钓不到的鸭,那会飞的鸭,除非花冤枉钱到中 国餐馆去吃,简直就是办不到的事。   李友再也不去钓鱼了,他从一无所获的钓鱼中得不到任何乐趣。不过他还经 常一人开了车,到野外去看鸭。已是秋天了,鸭子们养得肥肥的。不知怎的,那 些肥墩墩的野鸭们搅惹得他心里搔痒搔痒的,他总觉得在肥臀济济的鸭群里,象 在人群里一样,一定会有一两只低能到无可救药的,竟能侦察不出他的杀机,将 他当作一杆无害的植物,毫不戒备地踱步到他的脚下,而他竟可一弯腰,顺手牵 羊地揽去一只肥鸭。于是他便那样地试着去做,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儿,气都不 敢大出。等了大约有五六分钟,他感到再这样僵硬地站立下去,他恐怕真的要变 成一杆玉米了。这个方法不成功,一只傻鸭子都没有走近。他看见远远地有喂鸭 的人,恍然大悟,原来他需要的是诱饵!象钓鱼一样,有了诱饵,鱼才上钩。于 是他便带上面包,象天真无邪的孩童那样,捏下一小片又一小片面包,朝了潜在 的卤鸭们抛去。   他早已把外套脱了,夹在胳肢窝下边。为了这番冒险,他特地穿了几年前在 garage sale里买来的一件旧外衣。他只等一只愚蠢的走近,便立刻 抖开外衣,张“网”扑去。不过他忽而看中了脖颈上有一圈白,象套着一条恰到 好处的白项链,翅膀上又闪出几大根华丽绿毛的那只。不知怎的,这只俊俏的鸭 子越看越顺眼,李友打定了主意非要捉住它不可。几头混迹于鸭群的野鹅,仿佛 鹤立鸡群那样地昂首挺胸,不时伸弯了长脖子去追赶比它们略微灵活从而抢到了 面包的野鸭们。由于这几头霸道的野鹅,鸭子们便都退居二线了。   天已渐暗,四周静悄悄,不见人迹。只听见野鸭们嘎嘎地叫,互相招呼关照 着,仿佛在提醒着可能出现的突然袭击。李友有点急了,穿过讨厌的野鹅,将最 后一片面包撕碎,投向他的目标。趁它伸出头去抢夺诱饵,李友一“网”打下去 。那鸭虽然俊俏却并不傻,迅捷地从网下挣扎着逃脱了。然而在逃脱的过程中, 它象是伤着了一只脚,扑扇着华丽的翅膀,一瘸一拐地逃命而去。李友一不做二 不休,决不能让这就要到手的美鸭逃脱。他几步上前,张开大“网”,再次扑去 。这回,他跌了个嘴啃泥,不过,在那蠕动着的旧外套下,实实在在是一个可爱 的小生命——他那俊俏的野鸭。   他揣起那蠕动着的外套,刚站起身,感到鼻孔下痒痒的,用手一摸,是血。 他用那旧外套的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就迫不及待地把那张“网”拨开一个小口, 往里探望。那可爱的鸭子挣扎着伸出了它的头,开始悲壮地嘎嘎大叫。如果这是 警告,这警告仿佛已经太晚了,野鸭野鹅们早就飞到湖上去了。如果这是求援, 唯一可以救它的只有人类,然而旷野沉沉,树木寂寂,不见人影——除了那个将 它逮住的李友。   李友高兴得心里乒乓乱跳,仿佛第一次接吻后那样——他终于,终于干了!   他把那嘎嘎乱叫的鸭头别进它的翅膀窝下,用外套紧紧地把鸭子裹起来,放 进汽车前座。他看了看天,已经暮色苍茫,星星们从天上眯出它们的小眼睛,仿 佛在说:“我们都看见了。”他跨进汽车,“砰”地关上车门,将星星们给挡在 了外面。他旋亮了车灯,往家开去。   他抱着裹在外套里的鸭子回到公寓时,在门道上撞见芭芭拉,她正在和一位 脑后扎着猪尾巴的老男人吻别。看见他,芭芭拉惊叫了一声。那男人回头看了看 他,很为不屑。   李友匆匆地走过。进了屋,他将房门锁上,把包裹着野鸭的外套放进厨房里 的水池。门铃响,他去开门,只开了一条缝。是芭芭拉。   “你怎么了?与人打架了?”芭芭拉关心地问。   “不,不,我……不小心撞上了电线杆,跑步时。”他说,朝芭芭拉眨了眨 眼,把门一下关上了。   他走进卫生间,朝镜子里一看,吓了一跳。鼻子周围都是血迹,还混杂着绿 色的泥土。那泥土是绿色的,一定是和着鸭粪的缘故。他恶心地“噗”了一声, 拧开水笼头,扯下一块卫生纸,正要揩擦,门铃又响了。   “谁呀?”他不耐烦地大声问道。   “是我,芭芭拉。”   他皱了皱眉,走出卫生间去开门。   “你需要帮助吗?”芭芭拉笑盈盈地问,手里提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急救箱 。   “不用了,谢谢。”他说。   可是芭芭拉已经进了屋,将急救箱搁在了桌上。   “对了,强尼说,他母亲病了,他回母亲那儿住几天。”芭芭拉忽然想起来 。   “噢,谢谢你告诉我。”   李友不知还该说什么了,其实他已经知道强尼这两天不会在,否则他怎敢将 鸭子捉回家?现在他一心希望的就是芭芭拉快些离开。然而芭芭拉并没有要离开 的意思。   “坐下。”芭芭拉象是命令似地说。   他乖乖地坐下。芭芭拉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怎么这么脏?”她问。   “哦,我,实际上是跌倒了,那电线杆将我绊倒了……”李友吱唔地说。   “唉,可怜的人!”芭芭拉感叹道。   李友在这所公寓楼里已经住了有一年,芭芭拉是公寓的经理,四五十岁的独 身女人,只有一个与李友差不多大的儿子,在东海岸工作。芭芭拉对李友特别友 好,除了李友与她的儿子年龄相仿之外,还有一个微妙的原因:三十年前,她还 在念高中时,家里搬进一位在附近的军事学院学习的青年越南军官。情窦初开的 芭芭拉不久就与那名叫晃的越南军官热恋起来,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可 是那青年军官却忽然被召回国——越战打得凶起来了。将近三十年过去了,芭芭 拉再也没有得到他的音讯。她相信他已经死了,否则他是决不会不回来找她和他 们的儿子的。大概是李友使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代的恋人和那段浪漫史吧,她有 一次说,他的头发也象李友的一样,漆黑漆黑……   芭芭拉撕下一块纸巾,走到水池边,去开水龙头。   “这是什么?哎呀,这到底是什么?”她惊叫道,指着水池里象是在挣扎着 的一团东西。   李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不不不,别动它!”他几乎与芭芭拉同时惊叫道。   他冲到水池前,将那抽动着的一团迅速地抱起来,走进卫生间,轻轻地放在 淋浴遮帘的后面。芭芭拉疑惑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到底是什么?”她仿佛极为好奇。   “没什么,一堆脏衣服,很脏了。”他强作镇定地说。   “哈,脏得都让人眼花了。”   芭芭拉这话说得很古怪,李友愣了一愣。   李友的脸受伤并不重,虽然看上去很污秽。芭芭拉用湿纸巾揩净了他脸上的 血迹和泥土─那和着鸭粪的泥土。脸上只有一小片青肿,但芭芭拉还是为他涂上 药膏。李友心不在焉,一边担心着淋浴遮帘后面的鸭子,一边闷闷琢磨着芭芭拉 的那句“脏得都让人眼花了”。   终于,芭芭拉完工了。   “谢谢,非常感谢!”李友站起身,迫不及待地说。   他几乎是将芭芭拉推出屋的。他关上门,直奔卫生间,一掀开遮帘,就闻见 一股粪腥味。他小心地将污秽的外套打开,那倒霉的鸭子,头颈还别在翅膀下面 ,趔趔趄趄地企图站立起来。李友将鸭头从翅膀下拉出,那鸭子立刻粗粗地“嘎 ”了一声。李友吓得赶紧捏住鸭嘴,那鸭子大概是狠狠地受了一场惊吓了,不顾 一切地拍打起翅膀,扇出满屋鸭绒。   李友好不容易将那鸭子制伏,想起了在家乡时,卖鸭的总是用了稻草将鸭掌 捆在一起。他从厨房里找出橡皮筋,往鸭掌上缠了一根,又往鸭嘴上缠了一根, 然后就把它放回淋浴间。只听见那鸭子在淋浴间里扑扇了几下,便安静了。李友 去磨刀,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象杀人犯,黑夜里锁在屋里磨刀霍霍。不过那种想 法只是一刹那,他很快就一边磨一边考虑起宰鸭的步骤了。他从来也没有亲手宰 过鸭,也未宰过鸡,最多杀过鱼。小时候都是母亲干,后来是哥姐们干,自己对 怎样杀鸭杀鸡并不十分清楚。母亲认为他是读书的料子,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学 这种屠夫的手艺,何况鸡鸭又不是家常便饭,不学杀鸡宰鸭也饿不死。他目睹过 许多次,也迷迷糊糊地记得火炉上坐着烧滚了的热汤,将锅盖冲顶得噗噗乱跳, 那只双掌捆在一起的鸭子被扔进木桶里,那一锅沸腾的热汤便从火炉上端下来, 一古脑儿地浇在了鸭子身上。他记得帮助过母亲和哥姐煺鸭毛,其实他并不真正 地对煺鸭毛感兴趣,只是想要那几根粗大黑绿的翅膀上的毛,好做毛毽。   煺净了鸭毛以后就是开膛破肚。当然,他是决不会去费那个心事淘洗鸭肫和 鸭肠的,他一向对内脏就很厌恶。他已经想好了,把内脏用塑料袋装了,扔进垃 圾桶,包括鸭头。余下的步骤就是将鸭子剁成几大块,放进锅里烧煮,先加酱油 ,后加红糖,或许扔进几片生姜?他不很清楚,是否需要放生姜。不过,他似乎 已经能闻见卤鸭的香味了。   说干就干,李友架起钢精锅烧水。现在就等着开锅了,他打开电视,坐进沙 发里歇了口气。当地新闻播放着一个破落的农庄,草地上有几头瘦骨如柴的鹿, 笼子里关着两头奄奄一息的斑马。镜头移进室内,鸟笼、蛇笼里关押着各种各样 的动物——鹦鹉、秃鹰、蜥蜴、老蛇……有的死了,有的待毙。记者的声音报导 着,说是这所农庄主人所犯下的虐待动物的罪行已由当地检察机构进行调查和指 控,不日即将开庭审判。李友厌烦地操起遥控,换了一个频道。他忽然拍了一下 自己的脑袋,怎么竟然忘了考虑将鸭子杀死的步骤!怎样将鸭子弄死?到底具体 地怎样去做?他居然没有考虑到这个最关键的步骤。是的,怎样才能将鸭子弄死 ?难道那一锅滚水就能杀死鸭子吗?不,那一锅滚水浇下去,鸭子一定会烫痛难 忍地乱扑乱跳,将那滚水泼溅到“屠夫”身上的。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还隐 隐地记得,扔在木桶里待烫的鸭子仿佛已经是死得差不多的了。对了,他想起来 了,他仿佛看见母亲的一只柔软的手扭住鸭子的脖颈,另一只柔软的手敏捷麻俐 地在拔鸭脖子上的一片毛。拔完毛后的鸭皮肤是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他还伸出 小手去摸了一下,那鸭子抖了一抖,他吓得大哭,那还是他刚刚记事的时候。等 他安静下来再去看,那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皮肤上裂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母 亲柔软的手正把着鸭子,就着一个洋铁碗,让鸭血流进碗里去。很奇怪,那鸭血 一会儿就凝结成一块,后来被炒成鸭血丁,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大概那时他开 始换牙,爱吃不用使劲咬的东西。当然他以后知道了,那洋铁碗里是事先放了盐 水,那鸭血才凝结起来。   可是鸭脖子上的那个血口是怎么开的,他始终没有印象。真奇怪,他看过那 么多次杀鸡杀鸭,可就是不记得那血口是怎么开的。他不是傻瓜,当然知道那是 用刀子割开的,可就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见那割开血口的动作,那个一下子要了鸭 命的关键时刻。他的头脑里闪出不少那个关键时刻前后的画面,然而关于那个时 刻的画面却没有一幅。有一次,一只已经放完血的鸭子突然跳了起来,歪着头, 张着脖子上的血口在院子里穷跑乱闯了一圈,然后骤然倒地而死。   他想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清楚,现在是晚间九点,国内正是上午,母亲早已 退休,此时很可能在家。可是前几天才打了电话,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把 他事先宽容地预算好的二十分钟都讲完了不算,还又多讲了十几分钟。他只不过 是想问问母亲怎样杀鸭,可是母亲一定又会抓住话筒不放地讲上半个小时。不成 ,多么不划算,为了问一个怎样杀鸭,他就得花上几十美元,那么还不如上“新 京华”去买一只现成的烤鸭来吃,还省得这许多麻烦。再说,他其实并不是不知 道怎样将鸭弄死,从理论上来说,拿把刀照准那拔了毛的鸭脖子一抹,放血……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对了,他所需要的,只不过是母亲的鼓励, 那种道义上的支持,从有着那双充满母爱的、柔软的手的母亲那里。他试图将慈 爱的母亲与那凶残的“一抹”联系在一起,啊,母亲一定有着一种很特别的,甚 至可能是神秘的心理经验……人们常说的心慈手软,在这里仿佛搁了浅……他越 想越远,越想越离奇,当他发现在自己的意识中那只本来按照自然规律就该是猛 兽的猎物的野鸭,竟然不知不觉间上升到与人一样的地位时,他明白了自己的荒 唐,从沙发上跳起来。他走到卫生间,蹲下身,抓住那鸭子,把住它的脖颈,扯 下了几根鸭毛。那鸭子在它的怀里挣扎着,鸭头在它的手下扭动,不知怎的,他 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全身瘫软,拔毛的手也变得无力。他将那少了几根毛的鸭子 放回到淋浴间的地上,看见那一圈的白项链仿佛断裂了似的令人不舒服,他用手 拂了拂那断裂的地方,还是拂不好。   李友回到起居室,坐在沙发里发呆。他机械地操起遥控,将那刺耳的广告按 死,又回到了当地新闻那个频道。屏幕上出现了站在“新京华”饭馆门外的记者 。李友将音量调高,记者说:   “一些市民反应,本城最大的中国餐馆的著名佳肴‘北京烤鸭’,可能有着 可疑的鸭肉来源。据说鸭子是来自近郊湖边的野鸭群,有人看见此餐馆的人员到 湖边去捕鸭……”   记者转向旁边一位老妇。   “你就住在湖边,亲眼看见有人捕鸭,是吗?”   老妇点了点头,说了声:“是的”,不再说话。   记者又转向老妇旁边的一位老头。   “可以请你将那捕鸭人的外表特征描述一下吗?”   老头接过麦克风,咳嗽了一声,说:   “东方人在我看来都长得一样,黑头发,黄皮肤……”   好象觉得没有说到点子上,他又加上一句:   “那人偷偷摸摸,行踪诡秘……”   觉得还不够味,他又加上一句:   “是个男的,这点准没错……”   没等他说完,记者一把将麦克风抢了回来,象是亡羊补牢未为晚也那样地补 充道:“当然,这只是个别公民的猜疑。不过,如果确有此事,该餐馆将面临巨 额罚款的前景。比利·汤姆森报道,第二频道新闻。”   李友一下子把新闻按死。现在,他想吃鸭的胃口全没了。   第二天一早,李友将那鸭子提到阳台上,松了绑,希望它能远走高飞,越远 越好。他匆匆地吃了两片烤面包就上班去了。   下午回家,他立刻到阳台上去看——那鸭子仍然在那儿。原来它确实是受了 重伤,飞不走了。李友进屋拿了一点面包扔在阳台上,那鸭子并不吃。李友又拿 了一个碗,里头装了水,放在阳台上,然后关了门,进屋从玻璃里面看出去。那 鸭子一跛一跛地走到水碗前喝了几口水,又跛到面包前,将面包也吃了。李友灵 机一动,跑去敲芭芭拉的门。   “真奇怪,我的阳台上飞来一只野鸭,好象受了伤一样。”他佯作吃惊地向 芭芭拉报告。   “真的吗?”   芭芭拉套上鞋子随他来到阳台上。   “啊,多可爱,瞧它的脖子,象套了一只项圈。”她说着,弯下身去拍抚, 那鸭子挣扎着要逃开。   “咦,你看它的喉咙,好象被什么野兽咬了一口,毛都咬掉了。”   芭芭拉指着鸭脖子上白项链断裂的地方。   “啊,可恶的野兽!”她面带怒容地叫道。   “哦,可怜的小东西!”她又充满同情地对鸭子说。   “我看,还是把它带到野外去放了吧,你说呢?”李友在一旁建议,好象很 有人道精神似的。   “这儿阳台太高,地方小,又没有湖水……”他设身处地地为鸭子着想。   芭芭拉抬头看了看他,眼光有点异样。   “噢?你不想把它留下?”她说话的神情好象对李友的真诚抱着怀疑似的。   “不不,我干嘛要留它?我是说,我是说……我自顾不暇,哪儿有功夫照顾 ,再说,公寓规定不能养宠物的,不是吗?”   芭芭拉站起身,上下打量着他。   “你看了昨晚的电视新闻了吗?”她问。   李友怔了一怔,不知该说什么。   “‘新京华’的北京烤鸭……”   李友发现形势不妙,他们的话题怎么突然与他的现实那么接近了?还是先将 那只倒霉的鸭子打发走了再说。没等芭芭拉说下去,李友就跑进屋,他从淋浴间 拿出那件污秽了的旧外衣,走到阳台上将鸭子一裹。他忽然象意识到了什么似的 ,不自觉地朝芭芭拉望去,只见她瞪着惊诧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件旧外衣。   “这件衣服很脏了,很脏很脏了……”他说。不过他知道,一切的解释都已 经是多余的了。   李友将车开到湖对面的一片荒地上,远离昨天的捕鸭地。他抱着鸭子走到湖 边,四周张望一下,就将它从旧外套中抖出来。那鸭子一瘸一拐地朝湖水走去。 李友跳进汽车就往回开。他一进楼道,就看见芭芭拉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 ,一只手上还夹着一根烟,嘴里吐出一团烟圈。   “我知道东方人都喜欢吃鸭,象我们喜欢吃牛肉一样。我要是到没有牛肉的 国度里去生活,三天就会发疯……”   李友不理她,径直朝自己的单元走去。   “你知道吗?晃和我那时候,我们常到野外去捉鸭子呢。”   李友不禁放慢了脚步,不知道芭芭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们怎敢在家里杀鸭?我的老父母一定会气疯的,哈哈。晃,他呀,可是 个第一流的宰鸭手。我们在林子里架起篝火,先烧开一锅滚水,他就掏出那把锋 利的军用小刀,捉住那可怜的鸭子,把它喉咙上的毛拔了,然后一刀割下去,鲜 红的血就流出来……真有气魄,好一个男子汉!”   李友开了门,立刻钻进屋,没想到芭芭拉竟跟了进来。   “诶,下回要弄鸭子,叫上我,我们一块到林子里去……”   她朝他挤了挤眼。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寄自美国) ★编者按:   阿待在此之前用笔名阿呆在新语丝发表过小说“古玩”、“乌鸦”、“处女 塔”。因与另一位作者署名偶合,故特此改笔名为阿待。 ◆              夜 航 车                ·赋 格· (续上期)              (三)两个人的车站   老妇聊发少年狂──她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扶着栏杆,快步冲上月台。她兴 奋地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家乡火车站的轨道、地道之间跟伙伴们捉迷藏,有 一回躲到了停泊着的空车厢里,不料它突然开动了。   地面上轰隆轰隆经过一列火车,地道的顶壁颤动着,回音从一头蹿到另一头 。我两手双肩满载着老女人的行李,在列车的轰鸣声里钻出地道。她正默默地靠 在地道阶梯口,燃起一支烟,目送远去的火车。站台像舞台,被聚光灯照得亮处 太亮,暗处太暗。老女人背对灯光,像是离了舞台到幕后休息的演员,手指间萤 火明灭。   去维也纳的夜车是我每夜的归宿。为了在车上度夜而不出国境,我必须每晚 及时赶到奥国西端的小站,等候这趟横穿弹丸小国的班车──只有它能够勉强涵 盖从深夜到黎明的通宵。在这样逼仄的时空中睡眠绝不可能踏实,好像伸展四肢 就会触着边境,但我不能不满足。   谁知连日来脑子失灵,屡次因计算失误而错过班车,最可怕的错误莫过于某 次没能赶上过夜的列车,被迫滞留车站,瑟缩在泊站待命的车厢里苦捱长夜。七 月的阿尔卑斯山区冷得像冬天,我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几乎穿上了所有衣服, 怎一个冷字了得。   早早赶到车站,列车却迟到了,竟要晚点五十分钟。我在候车室里左等右等 ,车次预告牌上的班车来的来,去的去,只剩下这班通宵车仍然没有着落。午夜 敲过,巡逻警察把不像旅客的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我才发现候车室里仅剩下我 和一个老女人。我的目光触及她的同时,她没话找话地问我几点钟了。显然她是 一人旅行,但身边的大小箱包有好几个。我们同路。   老女人自称是美国人,可她的英语带有浓重的德语口音。我不禁好奇地追问 她的祖国究竟是哪儿,她沉默数秒之后懒懒地回答:波兰。接着又纠正说,东普 鲁士──一个早已从欧洲地图上消失了的地名。我说,哦,故地重游?她摇头淡 淡地说波兰已没有亲人,回去没有什么意思了。她只是来欧洲游览购物,逛得差 不多了就回美国。   她继而唠唠叨叨地抱怨欧洲的旅行社服务质量太差,给她订了一张糟糕透顶 的车票。说着,从手袋里找出票子让我看:米兰-维也纳的夜班车,中途在这个 阿尔卑斯山下的小站转车,空等一个多小时,再加上晚点将近一小时,确实糟。   候车室里闷得慌,不如去外面走走。于是我们俩在地面、地道之间上上下下 、进进出出,探遍了整个车站,不见第三个人。   老女人掐灭烟头,和我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话,忽然车站里热闹起来,从地 道口陆续冒出些人,散布在站台边沿朝铁轨的尽头翘首张望。不一会儿,从瑞士 方向过来的末班列车进站,这儿那儿立时出现了一对对情侣拥吻的亲热场面。到 家的温暖,重逢的幸福,在舞台上盘桓片刻,很快就四散退场了,随着夜归的人 们在地道口消失。   站台篷顶上滴滴答答作响──阿尔卑斯山落雨了。老女人打了个哈欠,问我 天亮时能不能到维也纳,我说应该可以吧,即使晚点一个钟头。她说到了维也纳 就去机场回美国,一刻也不想多待。“你知道吗,”她的笑意里浸透了倦意,“ 我现在最想念的就是我家的枕头。”   我们懒得再说话,各自在睡意的围困中怀念故乡和他乡的枕头。   列车到站的时候,我拎着老女人的箱子把她送上头等车厢,她以德语口音的 英语道谢、道别,我转身去我的二等车厢。车里几乎是空的,听不见外面的雨, 却听见暖气管里的滴答声响,酷似雨声。车窗外,空空的站台像极了没有演员的 舞台,斜斜的篷顶又似风雨亭檐,雨点在上面连成了线。觉得车站像避雨亭── 亭者,停也。列车是行之羽翼,车站是停之憩所。一切车站都是亭,长亭连短亭 。               (四)出塞记   说走就走。囫囵吞下一两打初唐边塞诗之后,我跳上了西行的火车。   在夜色的掩护下,上来几个兜售烧鸡的小贩,有男有女,在车厢里前后穿梭 ,鬼鬼祟祟地压低嗓门儿叫卖。销路似乎不怎么好,价钱叫得越来越低。几个来 回之后,小贩们约好了似地一齐散去,只有一个扎着头巾的年轻女贩还在坚持活 动。她刚刚成交一笔生意,不料乘务员室的小门突然打开,乘务员蹿出门来,冷 不丁从背后拽住女贩的手,缴下烧鸡篮子提进门去。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嘴 里咕哝着跟了他进去。小门砰地关上。   颠簸声中,不知过去多少时辰。乘务员室再次开门时,那女贩批头散发,表 情复杂地踅出来,她的头巾盖在了烧鸡篮子上面。走了两步,她又开始低声叫卖 ,销路还是不见改善,而乘务员室再也没有动静。   地势在增高,列车有气无力地转过一弯山坳,缓缓停在不挨村不着店的野地 里。土坡后面闪出几丛灯火,穸穸簌簌走近列车,原来是一群山里的姑娘,一手 提着马灯,一手举着塑料袋装的熟鸡蛋向车上旅客叫卖。陇西女子的重唱在苍茫 夜色里听来别有风味,惹得睡眼惺忪的乘客们纷纷打开车窗,探身出去和她们饶 有兴味地讲价、调笑。   对座的回族老汉一手递下钞票,另一只手去接女孩手中的鸡蛋,却怎么也够 不着。只见那女孩耸身一跳,一把扯走老汉的钱,不给蛋就跑。如此买卖。同样 地,其他乘客也上了卖蛋女孩们的当。叫骂声替代了叫卖声,有的旅客甚至气愤 地抄起空酒瓶向那帮姑娘扔去。   列车无声地开动了。卖蛋女孩全都立在土坡高处,马灯映出她们小巧的身影 。她们像接受阅兵似地站成一排,爽朗地笑着。加速的当儿,几个姑娘拾起土坷 垃往列车砸来,车厢壁上一声声闷响。   翻过乌鞘岭,即是河西走廊。车轮下的土地,就是演出过那些边塞诗里刀光 剑影、羌笛怨柳的传奇之所在么?沉沉黑夜和隆隆车声表示无可奉告。每当窗外 灯火通明,列车无言地停下的时候,我必定从半睡眠中骤然醒来,辨认站台上的 标牌:武威,张掖,这些陌生而熟悉的地名,经我翻译之后,变成了古诗里的词 语:凉州,甘州,变成了旅枕幽梦里的秦时明月汉时关。   砂碛茫茫路漫漫,沉浮于梦里的明月化作坠落在窗外的夕阳。苍莽绝域里, 远处的烽燧近处的坟丘尽被泼染成血红淋漓的荒迹,而西行的列车正头抵落日迎 面冲刺。道路左右弯曲,血红的火柱苍劲地横扫斜喷,忽进忽退,令人神飞目眩 。在满车视若无睹或者沉沉瞌睡的行路人中间,我顿悟了:孤烟直落日圆的风光 并不在大漠,那种静谧、那份寂寞应是尘封在别处的。   夜半时分,从迷糊中醒来,不知为何种意念所驱使,我想打开窗户。一开窗 ,一股狂风猛扑进来,把桌上所有杂物包括酒瓶罐头一古脑儿扫落在地,顿时惊 动了四周的人们。我彻底清醒了,急忙关下窗子。外边大荒沉沉,漆黑一团,什 么也看不清,只隐约听见“呜呜”的风声。戈壁好大风!算是领教了。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              长发的爱情                ·陈 苦·   小安喜欢上南的时候是大二的上学期,很奇怪的感觉,突然地那么牵挂一个 同班的男生。因为什么?仅仅因为他长得漂亮么?还是因为他那次在晚会上机智 地逃脱了其他男生的恶作剧?还是因为他在校报上发表的那些文章?也许根本没 有原因,十九岁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需要很多理由么?也许真的不要。可是他要 吗?   小安知道自己是美丽的,清秀的瓜子脸,整齐的牙齿,一头精神的短发(短 得象男孩儿那种的),笑起来很妩媚清纯,象南国夏日的阳光。男生的目光还有 同班女孩儿隐而不宣的心事,小安都可以猜测到其中的含意。可是南的目光是什 么意思呢?   放寒假了,在东区图书馆还书借书的时候,隔着书架看见南,很快躲开的目 光和微红的脸,似乎传达着什么。一个寒假,小安开始不断地想他,有几天甚至 后悔没有查查他的地址,不然……也许可以写封信过去,也许文字永远比语言来 得含蓄而有力,久长而富有意义。   终于开学了。那种寂寞带来的强化思恋似乎有所缓解,而那种种设想在真要 付诸行动时,小安还是却步了。于是小安等着,等着南的开始。   校报上又有南的文章,似乎是追忆朦胧的高中情感,说一个女孩子“长长黑 发飘出的弧度”给了他永不磨灭的美感。对文中提到的女孩,小安几乎一点嫉妒 也没有,因为那种高中式的朦胧情感自己也曾有过体验,可是那时的男生毕竟还 小,而且学习大多不如自己,自己从来就没认真地想过。让小安心动的只是那一 句话:“长长黑发飘出的弧度”,真的很美。小安的脑海里有南的目光还有一头 飘逸风中的黑发在流淌,她决心蓄一头长发了。   从来没想过自己留长发的样子,渐渐地黑发齐耳了,渐渐地及肩了,渐渐地 越过了肩头,渐渐地可以在风中轻轻飘动了。把照片寄出去后,朋友们都说没想 到她留长发也这么合适,也这么美丽。   但是小安的心情却忧郁起来,南的目光里有些疑惑的神情,她不懂。她不懂 他还在犹豫什么,还在等待什么。同宿舍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在周末赴各种各样的 约会。有时候小安去应个景,有时候在宿舍里独自伤神。二十岁,似乎已经是一 个不能再错过的恋爱的年龄。   长发如瀑的时候,全走进了小安的生活。全高大而英俊,害羞而明朗的笑容 让小安心动。南仍然孤单地走在上课打水吃饭的路上,小安和全只是在周末出去 看看电影,有时候到音乐酒吧听听音乐喝喝咖啡。上课的时候,小安总想着南坐 的那个位置,却又不敢回头,害怕有目光在那儿等着,那不确定的,不知何意的 目光。   大三的时候,和全的交往愈加频繁,也渐渐公开。南的目光也许有些怨忿, 也许只是一如当初的不确定。在一起公益劳动的时候,南也似乎笑得很开心,而 小安却有一种分离的痛楚。   秋意渐来的时候,全在一个风起的晚上,大胆而热烈地捕捉了小安的初吻, 那时候全的双手插在小安长长及腰的黑发里,他喃喃地说着“我爱你,小安”。 小安却有些想哭的冲动。末了,只是伏在全的胸口,温暖的感觉弥漫在秋夜。   转眼也要毕业了,大家都忙着写留言。那时候全已经去深圳工作了一年。南 仍然是一个孤单的男生,虽然班里的雯曾经比小安还大胆地追求过他。留言写得 很活跃,男女生的关系似乎空前友好透明。那一晚,她们几个一起去男生宿舍送 自己的留言本,小安看见南,递给他自己的留言本,艰难地一笑:“几乎就差你 的了!给我也写几句吧!”   本子第二天就送回来了。小安几乎迫不及待地打开寻找南的留言。那一页有 一首席慕蓉的诗,可是小安只关心南的话:     老记得你留短发的样子,活泼而热烈,富有青春的动感     与活力,真的与别人很不一样,真的很喜欢……有一阵     子,我怀疑自己已经爱上你了……   正是炎热的夏日黄昏,小安对着宿舍的镜子,托起自己的一头长长黑发,给 了自己一个艰难的笑。 (寄自中国大陆) ◆              背  影                ·心晴·   我一直忘不了那场大雨中父亲的背影。   那是我初中升学考高中的时候,那年夏天天出奇地热,整个江淮大地就象一 个火炉,干燥而炙烈。就在临考的前几天,我因为酷热的天气和紧张的复习发起 了高烧。好不容易,烧是退下了,整个人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第二天 就要开始考试了,考场离家大约有三站路的样子,一贯注重子女独立的父亲终于 决定要送我去考试。   三天的中考,父亲每天陪着我顶着炎炎烈日往返于考场和家的两点一线。第 三天的下午,是最后一门课的考试。我和父亲正准备出门,天忽然阴沉了起来, 厚积的云层滚滚压向大地,密布的乌云遮蔽了毒辣的太阳,极亮极热的晴午刹那 间象是被夜幕笼罩。几声轰雷几道闪电之后便骤然下起了滂沱大雨。   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暴雨从天而降,一道道的雨幕直往下落,倾在地上四 处流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旱遇雨的青气。   “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公交车一定很难坐。”父亲说,“我用自行车 送你去吧。”   我穿上雨衣,坐到了自行车后。父亲回过头来,替我拢了拢散落在雨帽外的 头发,骑上了车。   路上的行人很少,大概都去避雨去了吧。路边的涵洞因为来不及排泄,在路 面上积起了齐踝深的雨水,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天空偶尔划过几道闪电。   父亲用力地蹬着车,大滴的雨点落下来,极硬地,砸在他那件蓝色雨披上, 又飞溅到我的脸上,很快地,迷湿了我的眼睛,我的脸颊。   父亲迎着雨骑车,再加上路上积水太深,渐渐地慢了下来,再后来他就跳下 了车。   父亲要推着车送我去考场。   大街上,好象只有我们父女俩在雨中奔行。我一直看不见父亲的脸,透过雨 帽沿滴下的雨帘,见到的只是他罩在雨披下宽厚的背影。他推着车,在雨地里快 步地行走,在我的面前,那背影就是遮风蔽雨的屏障,细心地呵护着我。   父亲个子很高,坐在车后,我也要稍稍仰一仰头才能望见他戴着的雨帽,雨 水就在这时贴着头发顽皮地滑进了脖子。我坐在车上又有父亲身体的遮挡尚且是 一头一脸的潮湿,那么父亲他推着车又迎着雨,该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啊?   怕我误了考试时间,父亲开始一路小跑了起来。我可以听见父亲微微的喘气 声和趟过积水溅起的哗啦声,我还可以看见一路上自行车轮划开积水又再闭合的 车迹,一直跟随着我们的行程,渐渐渐渐地消失在身后。   坐在车后的我,望着父亲跳跃的蓝色背影,听着父亲渐渐粗重的喘息声,心 中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酸酸的,涩涩的。不知何时,眼角已经湿润,是淋 在脸上的雨吗?我不知道。   事隔多年,我依然记忆犹新,而父亲他大概早已忘却了那副情景了吧。更何 况,如今的他也永远不可能再知晓,就在那场夏日的豪雨下,背后的女儿会有这 样的一番感动,并且在今天,记录成这一段文字。   权且当作是一种纪念吧!为了逝去的光阴,老去的年华,更为了不变的亲情 和永远的思念!   仿佛又看见父亲的蓝色背影在大雨中穿行…… ★作者附记:   之所以有这篇文章的出世,是因为那份感动一直萦绕在心怀,更因为前几天 是我父亲的周年祭日,感伤挥之不去…… 一九九八年一月三日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对两岸三地文化交流的建议四个共识(三)                ·黄仁宇· (续上期) 第二、在哲学及政治思想上产主共识   今日不论在台湾或大陆,都面临一种潜伏着的危机,就是缺乏一种共同的政 治思想,以前的标语口号业已过时,现今却无精神上的力量可以替代。   我在各处讲学时,即有人问我,我是否在宣扬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这个问 题很难不加思索地答复。解说得不好,可以引起深切的误会,一方面狭义的民族 主义和国家主义可以凝聚于原始的部落思想,残酷无情。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轴 心国家,都因此一念之差,日后自食其果,我们当然无意陷于他们的覆辙。可是 我在上一节提到在历史中产生共识时,即已经不期而然地勾画了一个国家之轮廓 。有如组织高层机构,涉及军令币制与教育体系后面都有一个国家的范围在,即 增加钢铁生产量,甚至今日一开口提及两岸三地,已不期而然地涉及了民族与国 家。   我建议在两岸三地文化交流时,否认其目的在单纯地提倡民族主义或国家主 义,却在揭橥着一段历史上之任务──改造中国使成为一个现代国家。   原来中国过去以“尊卑男女长幼”的社会价值治国,不尽与西方现代国家的 体制符合,尤其经过明清帝国之一阶段,显示着内向而缺乏竞争性,是以至今还 有一些西方学者强调中国实为一种文化而非民族国家。其实中国历来组成国家之 基本因素,虽不合时,却都具在。况且与西方各国接触以来所订条约及至开罗会 议宣言,传统疆域之界线,已极明朗。现今她是一个多种民族文化性格相当浓厚 的国家。(境内多民族的国家不止中国,美国、南非均如此,即英国、法国也有 步后尘的趋向,更不用说泰国、马来西亚,只有今日之俄国情形特殊)。至此中 国的改造即将完成,中国历史已与西洋文化汇合。这整个的运动无侵略扩充的旨 意在。   中国政治思想与西方政治思想有一个基本上之分歧点。中国承受儒家(尤其 孟子)思想,坚持人性为善;西方思想家,则受基督教及犹太教“原罪”(or iginal sin)的观念,承认人性为恶。表面粗率看来,中国落拓大方 ,西方冷酷,实证的经验则因西方法律只防止人之为恶时侵犯旁人,政府机构无 力亦不能逼人为善,因之在此体制下个人享有高度自由。况且新教传统认定良心 上之事由各人自身作主更导引政教分离,支持私人财产权不可侵犯(因为只要为 富合法,其仁与不仁政府无从过问),助成资本主义之成长,中国则受性善说羁 绊(此非孟子原意,他曾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构成传统之官僚政治,制造大 批文士,动辄自称君子,尽斥旁人为小人。又利用专制皇权,在“作之君作之亲 作之师”的前提之下,操纵思想垄断教育,即前述以清官断案维持民俗之醇厚, 亦阻碍新型司法制度之展开。(以上已在五四运动期间经过批判,尤以鲁迅之讽 刺最为彻底。)   可是缺乏宗教纪律及社会习惯在后支持,今日中国法律未备,遽尔开放又只 鼓励个人主义及放任主义泛滥,甚至影响社会秩序。我想今日台湾及大陆人士面 临治安被威胁,对此点已有同感。这是一个牵涉广泛,非常复杂的问题,彻底的 解决,端在增强法制,增进教育。文化交流,本身非万能,但可将此背景从旁解 释,在侧后襄助。   我已提出“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之原则(一九九五年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建 馆四十周年学术演讲会首次发表,连载于《新语丝》1997年5-9月号), 大意体为组织结构,引证西方思想家八人,他们的著作大都为今日美国大学一、 二年级学生之必读书,其出发点则是人性为恶,所以政府首一任务则在保障人民 安全,次引出“劳力价值论”。上帝以全世界之资源,赐给全人类。凡人以劳力 与此资源混合,则一部份成为其私产。国家威权由武力构成,但侧后必有公众志 愿(即前述general will)在,并且少数服从多数。各个人均须接 受这种之条件,方始享有社会赋予之自由,包括经营贸易之自由,在此集体之智 慧(collective wisdom)中无人能称宇宙间之理性(rea son)均已在其掌握,亦无人能称其天赋自由不受人世间任何权威限制。   我既称建议则不能称我编选,立即成为定案。但望能在文化交流时,作为讨 论之始点,所以文字尽量节省,等于一个会议的议事单。   此外又针对中国传统习惯,指出人性虽恶(原罪亦不必为全系良心有亏,如 上第一节涉及反应迟钝,积习未除,估计错误都属之),仍有为善之可能,所以 提出中国人本主义(humanism)的精神,作为西方型政府的支持。有如 是非之心,恻隐之心与羞恶之心,只能自发,出于平日之激劝,不能强制施行, 其发挥属于“用”。   所以一是公众道德,一为私人操守,前者之领域为法律,后者具伸缩性而使 用无穷,其培养之工具在教育,两者之间亦可能有重复冲突之处,所以法律亦不 能永远不变。其合称“体用”,无非政教分离,使良心上之事各人自身作主。旨 在引用西方体系时,仍在百姓日用之中不放弃东方伦理。   在列举西方思想家时,我也提及马克思,于是引带出一个具争议性的问题, 刻下中国大陆是否仍在奉行马克思主义?其所主持是否仍属共产?抑或为社会主 义及资本主义?这类问题应在马克思著作中获得解答。   与恩格斯合书《共产党宣言》时,马克思只憧憬于一个资本阶级社会进入于 共产社会的理想境界。(在他们看来其重点在生产工具暨交通通信工具及银行拨 给信用之权力国有)。他们曾未提出一个落后而尚未经过产业革命的国家可以躐 等地进入共产社会之事例。在实行共产革命时,他们主张渐进,每个国家应根据 本国内部情形而转移,即在最前进国家除上述经济之掌握国有外,他们亦提倡停 用童工,普遍地展开义务教育,逐渐消除城市与乡村之距离,以累进税率征收所 得税。此等措施在欧美很多国家早已付诸实施。各项政策虽具社会主义色彩,却 无碍于这些国家之仍属资本主义国家的畴范,中国则只到最近才进入可能考虑上 述措施的境界。   在《资本论》里马克思提及中国九次(或十次视读者如何分段),内一次涉 及太平天国,两次提及中国工资之低(即生产价值或生活程度之低),一次甚至 叹息中国工资之低可能拖下压低其他各国工资。其他各次,作者将中国与印度并 列,彼此都是殖民地。他虽涉及中国与英国贸易情事,却未提及中国内部状况。   分析“原始的存积资本”时,马克思提出历史事例为“征服、使用奴隶、抢 劫、谋杀”。本文提出中国之存积资本大陆方面由全民节衣缩食为生,即台湾亦 未有因对外战争及贩卖奴隶情事,所以都不在马氏指谪之内。   马克思以利润s与固定资本c(厂房机器原料)及变量资本v(工资)之总 和相比,即s/(c+v),谓之利润率(rate of profit)。 《资本论》第一卷称此比率持久不变。卷三之第十三章则谓此比率经过一段时间 必然下跌。剑桥经济学家罗宾逊(Joan Robinson)之解释,马克 思根据历史时代写作。他写第一卷时面对当时刚在开发各国经济情形着眼,工资 无非使劳工恢复其劳动力,果腹而已,不多亦不少。但著书至第三卷时,产业革 命完成,生产技术增进,工作效率增高,此时工资使劳工恢复其劳动力时须顾及 其“社会生产力”(social productivity),有如今日美 国工资须顾及工人驾驶汽车入厂工作之费用,是以资本家剥削劳工之比率s/v 保持原状,利润比率则下跌。此种观察亦得自实证经验。此中有一个实际工资( real wage)上涨,工人受惠之伏笔,资本家之贡献则为提前生产,不 断使生产技术增高。所以罗宾逊谓,不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或社会主义方式,总 之则工人沾益,如今日再称劳工悲惨境界,则此悲惨境界尽在待开发之国家。   综上所述,则即忠实之马克思主义者亦不应对今日中国之举措产生异议。资 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争执更无必要,现今世界上资本主义性格最浓厚之国家,亦 不时在立法行政跟前,带社会主义色彩,未来世界是否肯定地进入共产社会,尤 非生产及组织至今落后之中国所应仓皇着虑,目下亟待注意的其它情事尚多。   本节建议强调今日中国之奋斗旨在完成现代化,经济开发不仅提高生活程度 ,尚在创建过程中敷设法制,使人与人之关系,通过社会变为多元,以便厘定各 人权力义务,尚且恢复固有道德。此中亦有一个“民族、民权、民生”之涵义。 大概革命初发起时情景模糊,革命人士亦只得以意识型态号召,革命终结圆满之 际,具体轮廓毕露,可以一切归纳经济建设。这样的共识可望成为一种信念。产 生精神上的力量。 第三、对地缘政治(geopolitics)产生共识   我常在思潮低沉的时候想到中国处境的艰难,至今还有日本人,不肯承认侵 华的暴虐行动,政治领袖还去靖国神社参拜。一九六零年间中苏边境冲突的当头 ,苏联即打算以核武器对付中国,包括最大氢弹,只因美国坚决反对作罢。事载 吉辛格(Henry Kissinger)及史勿成科(Arkady N. Shevechenko)之回忆录。一九八七年我去哈尔滨参加明史讨论会的 时候,黑龙江省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张理事长向凌就和我说起,有朝一日南韩与北 韩统一,他们势必索要在东北地区韩国人所居土地。   大概国际间的仇恨易结难松。中国与印度在边境交兵,至今将半个世纪,可 是至今两国的关系还不能说是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我们既然记着过去苏联之威 胁,则也不能忘记一九七八年白兹涅夫和越南订有攻守同盟条约,以中国为假想 敌,并将约文公布,引起邓小平次年的进兵谅山,以此类彼则越南人亦不会忘记 此事。   华人在越南、泰国和马来西亚都占一个相当大的数目。因为他们在商业上的 成就常引起当地多数民族的嫉视。菲律宾的华侨即在西班牙统治时代一度被屠杀 。印尼的华人情形更为特殊。他们只占当地人口百分之二,但是过去为荷兰人招 募,掌全国零售事业之牛耳,也有少数华人在海岸城市中成为钜富,都是被印尼 人嫉视的对象,仇杀之事也时有所闻。有了这些特殊的条件作背景,则因西沙群 岛和南沙群岛而与中国发生争执的时候,中国之被视作威胁,更有背景上的凭藉 了。   这些纠纷牵涉上军事政治经济社会多种层面,一部份也与国家主权有关,没 有人能说由他作主,即可找到一个十全解决的方案。刻下我的专题既然在文化交 流,则可以想象,我们各以私人的力量,在各种言行之中,仍可能对处理这复杂 难题作个别的贡献。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应当有一段共识,我的建议,这方面的共 识,可以建立于对地缘政治的了解。   中国之所以遭遇到以上的问题,大概仍以她是“中国”之故。既然在东亚地 区里位处中枢,她就被迫应付四面八方的纠纷。   在历史上讲,因着防洪、救灾和准备游牧民族以骑兵大举来犯,中国的组织 初期早熟,在公元前以来,就成为一个政治实体,以后内部合为常情,分系变态 。对外战略以防御为主,有如即少数民族进驻中原,他们也修筑长城,防止其他 游牧民族继续内犯,中国在现在领域之外向他国取攻势,情景不多。如隋唐之进 占高丽,明太宗之吞并交趾,都因地形伸出于传统中国的整体之外,交通线不易 维持,一至本地居民反抗,就只得被迫放弃。所以现今中国的国界轮廓是多数民 族与少数民族亘世纪长期折冲所得之成果,经过各种考验,况且因为历代以来外 族内地杂居和互通婚姻,中国人之称“汉人”早已并非公元以前之汉,即称“唐 人”亦非九世纪以前之唐。我在约三十年前在哥伦比亚大学襄助富路德(L.C arrington Goodrich)教授编撰《明代名人传》时,即发现 明代名人中甚多带域外血缘。有如郑和,其曾祖父名拜颜(Bayan),其父 与祖父均名哈只(Hajji),显有中东阿拉伯血缘,以诤谏闻名之海瑞,其 曾祖父名海答儿(Haider)亦可疑为蒙古人之苗裔。更有李贽则在他本人 著作中称他的六世祖林驽,曾经商往波斯湾,“娶色目女”。这种种事迹的背景 表现着中国为各种民族相聚的一座大熔炉,可以追溯到明太祖不许蒙古色目人自 相婚嫁的政策。再追溯回去,则唐太宗、隋炀帝及整个隋唐宗室均有浓厚之突厥 系血缘。北魏拓跋氏之汉化,“绝同姓之娶”。更后面则有羯人石季龙“大发百 姓女二十以下十三以上万余人,以三等之第以分配之”的通婚政策。如此情节尚 不胜枚举,于是才前有符坚石勒,后不见匈奴氐羌,而且历史进入近代,满清入 主,只成为了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因此我同意于大陆历史家的解释,他们强调历 史上多数民族与少数民族之互为进出,而不再渲染胡汉之别。   今日中国人口超过十一亿,内中多数民族占百分之九十三,少数民族只占百 分之七。另一方面中国以世界上百分之二十三的人口,只拥有世界可耕地百分之 七。   迄今尚有少数西方人士不明了实情,只以为中国经济之维续发展,可能充实 国力,打破国际间之平衡,威胁世界和平,因之他们提倡“拆散中国”并且鼓励 其境内少数民族之独立运动。   殊不知中国之少数民族虽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七,却分作五十五个族群。他们 之不能独立各有地缘政治之原因在,如达赖喇嘛亦曾称如西藏不与中国发生隶属 关系不能生存。所以以前文化大革命之扰乱情形不论,目下中国实为在东亚地区 保持平衡与和平的一种力量,世界文明继续增进,经济与教育愈有开展,亚洲腹 地情形必有改变。来日不仅各民族自决,而且像西欧一样,国界逐渐消灭,货币 统一,旅行自如,非不可能。但是这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远景,在客观条件尚 在十一不备的情况下,我们无法无视于现实。   在我看来,拆散中国的企划不会成功,不用思考的行动,只会增加彼此的困 难。万一中国被拆散或拖垮,则只有七、八个或十余个像俄国车臣式的战争,像 以前南斯拉夫境内波士尼亚式的战争和非洲霍图(Hutu)族与塔齐(Tut si)族的战争都可能发生,国际人士如有明智也不会如此糊涂,去制造如此一 段情势,为患于全人类。   所以我们虽防范警惕,不能全向“负”的方面看去。我自己在第二次大战后 即居留日本三年,曾和不少日本人士接触,至今还保持着友善的回忆,也可以断 言军国主义的复活,不可能有广泛的支持,华人与东南亚人民的关系,也并非不 能改善。新加坡即已摆下了一个良好之例证,其他各国情形也无不如此。周恩来 为国务总理时,就主张华侨在居留国家入籍为公民,参加社会公益活动。   看来中国与邻邦的国界不在整幅重划,而在过去不明确的地方仔细勘察。南 海各岛以及钓鱼台的争执,各据不同的理由,我的猜想也应由国际仲裁。不过任 何外交问题的处置也要民间的了解与支持,以今日这些问题之微妙与丛杂,又更 须要两岸三地的切实合作。所以我再说一次,增强彼此之间的互助与互信,其关 键在对东亚地区的地缘政治产生共识。 第四、对环境污染与未来世界的企划产主共识   以上各节的内容有连锁性。将眼光放宽放大,就牵涉到次一问题,对环境及 未来企划的共识,至此紧接着检讨的程序。   中国因为人口膨胀、经济膨胀造成的环境与资源的问题,都已迫近不能再缓 视的地步,比如森林砍光,水陆污染,酸性雨东渐,太空臭氧层受威胁,早已经 过环保人士的呼吁。如果长此以往,可能使人类已经紧缩的空间更不适于居住, 即是最近往大陆旅行的人士也对大气污染、水源枯竭作有报导。   此类问题值得严切地注视。前些日子戴晴女士来访,从她的著作里,获悉到 她反对葛洲坝截断长江的原委。不过目下建坝已成定局,而且为着防洪救灾亦不 可少(其实戴晴也主张在长江上游建小型的堤坝三数处)。我希望她不要灰心, 仍旧本着她匹马单枪登高一呼的精神,继续为葛洲坝善后的环境问题努力。可是 要更有实效,继起的人士应对整个问题,包括华北水源问题产生共识。   在处理这类问题的当前,我觉得台湾的知识界能有机会作特殊的页献,世界 能源,纯依化石中之油液终有用罄之日。另一方面人口增殖即一胎政策亦无法遏 制。自菲律宾海吹向中国大陆的季候风,不能透过秦岭山脉,为西北地区干旱、 沙漠逐渐扩张、移民困难之主因。我常常想,要是人类能掌握着阳光的能源,使 电流的成本低至可能无穷尽采用的程度,则操纵气候,驱逐气流,改变地质与地 形,何事不可为?大凡人类的重要发明,多系逼着事势的需要而展开。以上的需 要纵使目下尚未燃眉,亦必在我人第二代和第三代的生活经验中感到迫切。所以 这样的想法不能算作虚枉。大概宇宙之大,大过于我们以前所想象不知多少倍, 其精微之处,亦不知小过我们的经验中多少倍,当中的秘密尚待探询的又不知凡 几。台湾过去经济开发的成功即在避免在重工业方面与人竞争,而先由加工,将 廉价的劳力输出着手。现今又逢着一段机会,刻下台湾的电子工业、科技人才、 经济力量和活动空间都容许在解决人及世界上大问题的工作中向前迈进一步。我 想这样的努力,要较口头上与大陆人士争门面上的尊严强甚,即使不得不争,也 当注视在自己最长处竞争。   我深切地自知我寄居美国,所见免不得抱有外人的观感。以一个长期修习历 史的人,触及目下政冶,又不免主观。所以我一再申明,此是建议,此是提案, 这篇文字只供检讨之用,不是讲稿。 (全文完) (寄自美国) 【网萃】∽∽∽∽∽∽∽∽∽∽∽∽∽∽∽∽∽∽∽∽∽∽∽∽∽∽∽∽∽∽∽ ◆ 网人诗抄 ◇   如是我闻     ·方舟子·   是菩提树下一场清凉的梦后   昙花在眼前再次开放   灿烂一如昨日   而我已经厌倦   崩溃的时刻终于到了   我在此刻睁开双眼   在静穆中把目光垂下   整个王国就在脚下轻轻抛弃   从此家园即是他乡   而他乡即是家园   为了回归故里我即将浪迹天涯   寻找一句失传多年的偈语   在肉体之上参禅然后涅盘   在血泪之中顿悟然后飞升   欢喜之后是磨难   磨难之后还是磨难   千百年后只遗下一只待月的手指   一朵将谢的小花   和一个无人能解的微笑   而公主!异族的公主   你是这个苦难的世界里   无法躲避的最后诱惑   万千柔情展示天堂的幻影   我仍然需要一个不变的理由   才能相信美丽与腐烂的轮回   否则我别无选择   只有继续端坐于此   守卫心中这一块空旷地   而公主!异族的公主   你是否敢于踏入这条永恒的河流   漂流而入我的心中   一起勘破刹那的因缘   那神圣的时刻   必有五色花自天上撒下   纷落如雨 ◇   最好的冬天     ·雪阳·   如果没有那次失真的爱情   这个冬天几乎无懈可击   该下的雪都下了   该死的人都死了   一个国度不再是垂死者的乐园   沉思者高贵的头颅上   落满异乡的候鸟   这是我们能够相信的:成功   虽然还遥远   她的母亲已经诞生   一切都显得如此温情   雪静静地下了一夜   春天的消息   不要像雪花一样灿烂   一个来得太快的春天   往往会销毁冬天的罪证   为春天欢呼也许是无辜的   我们总该能找到另一位   在鲜花丛中泪流满面的人   雪啊   对昨天的爱情总是来得太迟   这无望的爱啊   百分之百的纯真   冷   而且不留任何痕迹 ◇   夜半风暴     ·林蓝·   风暴骤起   在我们深深睡去的午夜   敏感的我 从爱情与迷恋中   突然惊醒   玻璃在风里坠落   我听见了   那些雕花的诺言   清脆破裂的声响   而当你醒来   月色竟然澄净一如当初   流沙也已经掩去我   远遁的足迹   你如何能够寻找到那些线索   怕你悲伤 又怕你不悲伤   而有意无意留下的痕迹   如果有悲伤   请把她们藏在心间   我将试着不去泄漏   我们曾经深深相爱的秘密   演一出没有结局的悲剧   让观众们在戏散后   慢慢回味和猜测   风暴初起的原因 还有那   未知的命运与归宿 ◇   光的踪迹     ·梁元·   光在琴键上跳动   初生的小鸟,探出头   第一次学会啼叫   光倾泻,光的瀑布   从一个音区   跃入另一个音区   光的背后是黑暗   但是光,捂住黑暗的嘴   不让它出声   光的吉普赛舞曲   光的泉水叮咚   光柔声,光吼叫   光从琴键中跃出   回到天上   谁能抵住光的奇袭   光是闪电,在漆黑的雨夜   照得人心跳   那眸子,那眼神   光在燃烧   童年未熄的火焰   使晦暗曲折的山洞   豁然开朗   光在喧哗中沉默   在沉默中喧哗   光沉入丹田   呼吸中光在吐纳   光唱出圣母颂   光的金属碎片   清脆悦耳,闭紧的双目中   鲜花绽开 ◇   女神     ·訾非·   玄色的燕子飞走   不曾在洞穴的深处筑巢   往日的随风花瓣   五色的风飘飘   春天的mosaic近了   或者也许很远   你熟悉那么多风   更何况往日的随风花瓣   五色的风飘飘   你叫这一切重新开始么   或者不让燕子飞走   五色的风不再飘飘?   女神女神   你今天必须回答我 ◇   前世的月光     ·雪焰·   星星不耐清寒   坠落成人间   冷漠的灯火   夜空寂寥深远   如波的行云淡淡   浮起明月如舟   载我回唐朝的长安   一样的流光   一样的新霜   我是在青砧上   捣衣的女郎   砧声相和更鼓   敲不破思量   徒然搅碎了一河月影   千年的残梦   今夕何夕   轮回后的我   在飘泊的角色里   流连   隔岸已不是当年的渔火   啼鸦飞散   钟声飘渺   找不到来时的客船   唯有前世的月光依然   照我的无眠 ※※※※※※※※※※※※※※※※※※※※※※※※※※※※※※※※※※※ 本期编辑:一华 本期校对:唐郎 审稿:  阿飞、阿毅、古平、方舟子、虎子、杏儿、赋格、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sfang@aim.salk.edu)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1.77.151)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版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请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编辑软件:南极星4.0◎倪鸿波(http://www.njstar.com.a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