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02 (第四十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 雪 焰:卷首诗          §      逆 光                  § 【网讯】             §      ·雪焰·                  § 【牛肆】             §    斜阳热烈 方舟子:创刊四周年的回顾和展望  §    洒落一地金黄 阿 瑟:知青回忆录(连载)    §    我黑色的影子 游 人:辞达而已         §    在遍地黄金里 张 矩:人生一爱         §    拖得极长                  § 【丝露集】            §    此刻 若你自远方迎来 达 文:达文诗抄         §    会见我长发飘扬 瓢 花:秋天的蛾子        §    晚风吹我的裙裾如仙袂 阿 待:乌鸦           §    夕阳披我以霓裳                  §    但你看不见的 【网里乾坤】           §    是我忧伤的眼 亦 歌:长枷万里生无回!     §    满面的风霜 黄仁宇:对两岸三地文化交流的建议 §     四个共识(一)      §    啊,黄昏里                  §    我片刻美丽的剪影 【网萃】             §    也只不过 只不过 舒 伊:一心一意         §    因为逆光                  §                  §     〔寄自美国〕 【网讯】∽∽∽∽∽∽∽∽∽∽∽∽∽∽∽∽∽∽∽∽∽∽∽∽∽∽∽∽∽∽∽ ★ 根据国务院信息办发布的数据,到1997年末,中国上网用户数为60多 万,直接连网的电脑5万多台,拨号连网的电脑25万多台。另有观察认为,因 为很多情况下多用户使用同一个帐号,实际用户可能远多于60万。 ★ Netscape在与Microsoft的网络争夺战中失利,第四季度 损失八千多万美元。据称Netscape计划减员20%,并将出售其部分或 全部资产,可能的买方有American On Line、Oracle、 Sun Microsystems和IBM等公司。   Netscape在网络浏览器市场的份额由一年前的73%减至57%。 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Netscape最近已宣布向客户免费提供网络浏览 器,同时,Netscape下一个版本Communicator浏览器的源 代码也将公开,供软件开发者免费使用。 ★ America Online宣布从四月份起提升10%月费,至21. 95美元。为了和AOL竞争,Yahoo!与MCI将在今年3月联合提供在 线服务,届时用户将可以在多种服务,多种价格中选择。 ★ Network Solutions公司1月7日宣布,1997年约有 96万新的Internet域名在该公司登记,比去年增长了一倍多。新登记 的域名中有70%的美国商业和个人用户和30%的国外用户。 【牛肆】∽∽∽∽∽∽∽∽∽∽∽∽∽∽∽∽∽∽∽∽∽∽∽∽∽∽∽∽∽∽∽ ◆           创刊四周年的回顾和展望                ·方舟子·   四周年并非特别的年份,但过去的这一年,在新语丝的发展史上却是特别重 要的一年:   在这一年里,新语丝正式登记为非赢利性组织,制定了章程,建立了工作机 构,完成了由非正式群体到正规社团的转变,在法律上确保了新语丝独立自主的 地位。   在这一年里,新语丝注册了网络区域名,拥有了专门服务器,在技术上奠定 了长期服务的基础。   在这一年里,随着互联网络在中国大陆的迅猛发展,《新语丝》也传播到了 中国互联网的各个角落,成为在国内最负盛名的电子刊物。目前《新语丝》的读 者大约有一半在国内。   在这一年里,新语丝编辑部完成了新陈代谢,补充了新鲜血液。一批新来的 网络活跃分子加入了新语丝编辑部,其中包括两名国内的网友。   在这一年里,《新语丝》杂志的稿源大增,从以前主要靠约稿过渡到基本上 靠投稿。在来稿中,很大一部分寄自国内。一些著名的海外学者、作家、诗人也 提供作品,为《新语丝》增色不少。   在这一年里,新语丝继续致力于中华文化在互联网的传播,继“鲁迅著作工 程”、“宋词工程”之后,发起、组织了“唐诗工程”。目前新语丝电子文库仍 然是收藏中国经典最为齐全的公共存档处,其“古典诗歌”部分以其完备、精良 在海外汉学界小有声誉,被一些大学东亚系列入教学参考书目。我们也大量收藏 现、当代的文学作品,重要作家的作品集已经或正在陆续存入。一年之内,新语 丝电子文库的收藏量增加了三倍,总数多达七千万字,成为名副其实的网上图书 馆。   在这一年里,新语丝家页创办不久就成为深受欢迎的中文网页,现在平均每 天的击数多达十几万次。   目前,我们正尝试用刊登广告等办法为新语丝建立固定的经济来源。我们相 信,经济上的独立自主乃是新语丝长期生存的必要条件。   我们将进一步密切与国内网络的联系。我们相信,新语丝的进一步发展,有 赖于广大国内网友的支持。   我们将继续扩充新语丝电子文库的收藏,并建立电子图库,使之成为收藏中 国文史图片的宝藏。我们将继续尊重、鼓励业余输入者的劳动,谴责那些抹杀、 剽窃别人劳动的行为。我们相信,广大业余输入者乃是中文经典电子化的一支重 要力量,对其劳动的尊重和鼓励,乃是中文网络繁荣的保证。   我们将继续欢迎、鼓励读者投稿,致力于发现、培植新人新作。在经济条件 许可的时候,我们将建立稿酬制度。我们相信,只有广大读者的热心参与,新语 丝才能永葆勃勃生机。 ◆           知 青 回 忆 录               ·阿瑟·   〖编者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这是一个   独特时代的独特事物,当时的当事人,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回忆起那一   段生活,是怎样一种感怀?当时的乡村,在这一批既不完全是客人,也   不真正是主人的年轻人眼里,又是怎样一种色彩?从本期开始,我们将   连载阿瑟的《知青回忆录》,相信无论是当过和没当过知青的读者,不   论是曾经年轻还是正当年轻,都能从中找到一点似曾相识的东西。〗                (一)   时代的转轮走得如此之快,教那些追逐时代的人不禁头晕目眩,茫然若失。 人们习惯性地避开现在,而宁愿回过头来看看过去。现在浮斥着假象,过去才充 满真实。这不,“精英”们的怒火才稍稍减弱,“知青”们的热情又渐渐挥发出 来,各地纷纷建立知青联谊会,还有知青商会什么的。这就是人们迅速回头的结 果。但迅速回头也似乎来不及,昨天才发生的事情象是那么遥远,就算写了下来 也是朦胧不清的。   “知青”是一个奇妙的名词,它并不代表它的原始词组“知识青年”,即所 谓有知识的青年,也没有原词浓厚的政治性,反而具有相当的社会性,代表另一 个与知识不甚相干的东西──上山下乡的城镇青年。这定义竟是如此具体而准确 ,不上山下乡的不是知青,不来自城镇的不是知青,不是青年不是知青,缺一不 可。至于知识嘛,反倒可以忽略。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早在一九六二年就已经开始,一九六八年是最大规模, 一九七三年又掀起了另一个高潮。开始时,青年们是自愿到农村去的,真正能够 在农村扎根的也只有这一批人。经济困难时期,城市里没啥出路,到农村特别是 到农场去,好歹是条路。我的一个远亲表姐就是那时下乡的,在海南岛五指山下 熬了二十几年。他们的孩子和那些“精英”们正是同一时代的人。   六八年上山下乡运动,规模之大完全是空前绝后的。“老三届”在学和不在 学的,初中高中合共六届学生,除病残外,通通被扫出城外。“知青”之名就是 从那时候起深入民间的,开始具有广泛的社会性。之所以说被扫出城外,是因为 这次上山下乡,大部分的青年都不是自愿的,出于政治和社会的原因,不得不收 拾行装,辞别亲人爱人情人,落拓走一回。正是这些知青,曾经叱吒风云的红卫 兵们,用镰刀锄头,戳破了共产主义的七彩肥皂泡,然后用双脚来对政治和社会 投票,迅速形成浩浩荡荡的偷渡大军。我的胞姐也在其中,自觉不自觉地随波逐 流。   幸与不幸,我也当了一回知青。说有幸,是因为人一世物一世,能在“广阔 天地”里“潇洒走一回”,给人生涂抹些色彩,毕竟是美事。说不幸,对一个城 里的毛头小子来说,那黄土地简直就是炼狱。甭说扎根了,就是炼上几年“红心 ”,也决不是轻易熬得起的。一九七三年,政治形势不详,好象与邓小平有关系 。刚毕业,才听到上山下乡的潮声,神情未定,浪潮已经在身边汹涌。尽管当时 让潮声给掩盖了,我和爸爸的这段对话却永远刻在岩石上。   “你年纪不小了,前途的事你得自己决定。”   “我想我还是随大流的好。”   “我是希望你留在城里,家里就你一个男孩,以后还要你照应。如果你愿意 留下来,我已经准备好一套工具,让你学木工,也是门手艺。”潮流兴斗木,无 家无户不以斗木为荣。   “我一不懂手艺,二无缚鸡之力,不是那号人才。”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你也不笨,边学边做,将就将就,总比下乡耕田 好。你以为耕田不需要力气吗?”   “我还是宁愿出去闯一闯。一辈子蹲在家里,就算斗木斗得一流,也是没出 息。”   上山下乡诚然是一条坎坷的路,但它毕竟通向未来,或许是光明的未来;而 蹲在家里斗木显然没有未来,因为现在就是未来。就这样,一朵大红花送我到了 青山绿水,那时候称为“广阔天地”的地方。                (二)   我下乡的地方是三水县芦苞公社刘寨大队旺寮村。   还未出发,我已经被一片乌云所浓罩。当大家听到我要下乡三水芦苞,一个 个似得闻虎色变,脸上乌云密布,表情要多阴沉有多阴沉,以致眼耳口鼻看起来 有些儿扭曲。原来盛传芦苞地区有血吸虫。下乡后才知道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真正有过血吸虫的是与芦苞一江之隔的四会县大旺农场,况且早在五十年代已 经被消灭了。大旺农场靠北江处有一片常年积水的沼泽地,血吸虫就在这沼泽上 孳生。每隔几年,北江就会发一次大洪水,洪水与西江汇合直迫广州,危及大都 市。为保护大都市,一向的做法是在上游地区泄洪,所以挑了大旺农场的荒地炸 堤泄洪,而造成常年积水。如果看过《战洪图》这部电影的,就会清楚那是怎么 一回事。京剧《龙江颂》也演的同样的故事。   芦苞其实是个好地方。座落北江边,毗邻清远、四会,水陆交通方便,地方 上称之为“镬底墟”,意思是三县交界,象镬底,特聚人。刘寨大队紧靠公社, 我落户的旺寮村离公社有五六公里,不算太偏僻。   寮,就是用草搭的房子。因为种的田离家远,农民就在田边搭个草棚,以备 农忙时节暂且安身,那是原始的寮。由于缺乏木材,以前在珠江三角洲这种草寮 很多。旺寮村就是旧时贫雇农租种地主的田,由几个单独的草寮发展成村的,事 实上村里全是砖瓦房,早就没有草寮了。   旺寮村是个寮村,地方比较阔落,村里人家都错错落落,大大小小,没啥规 则。每家每户周围都种些竹子果树,整条村子就围在竹木丛中。村子面临北江的 一条支流,河堤比村子还高,从河堤望过去,一片葱茏,人家若隐若现,更有几 缕炊烟,冉冉而起,煞是有景。   村子四周有几口池塘,许多人家是向着池塘建的,依竹傍水,绿荫清风,自 然而然生长了些隐逸之人,培养了些书香之味。不过那池塘里绿油油的水却不是 什么好水,洗马桶洗尿布的,养鹅喂鸭的,引牛尿尿的,全用的那几口池塘。“ 近水楼台”的意境敢情是没有的,养鱼种菜却使得。没了那几口池塘,“鱼米之 乡”就不是那么实在了。   十二月二日,我胸戴大红花,和二轻系统属下的几百名知青,乘坐上百辆大 卡车,浩浩荡荡,分赴三水县各公社大队。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有人脸上 闪着激动的泪光,有人两颊留着痛苦的泪痕,有人高昂地唱着革命歌曲,有人隐 隐地诉着离别之情,众生众态,一一表露。   我们是傍晚时分到达旺寮村的。村里的篮球场上已经摆好了十几桌饭菜,请 知青和亲属们享用,村里的干部也占了不少的席位。只见桌子上大碗的鱼,大碗 的肉,大碗的青菜。我当时不知道,那大碗鱼大碗肉大碗菜,全是那几口池塘里 绿油油的水喂养种植出来的。不过后来知道了,吃得竟更觉滋味。   两年的农村生活在鱼香肉鲜的熏渍下开始了。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            辞 达 而 已               ·游人·   好久没有读中文报纸了。前几天看到光明日报的网页,在上面读到中华读书 报上的两篇文章:一篇是木斋的《越不懂越仰慕》,批评时下的文人好作晦涩难 懂之文,以让人看不懂为荣;另一篇是陈晓明的反驳《不必担心“看不懂”》, 认为“‘看不懂’的东西往往充当了思想史和文学艺术史进步的杠杆”,囿于传 统,不敢实验,也许更坏。   两文所言,都有些让人不敢苟同之处。比如,前文将晦涩归于没有“具象” 或“原形”的“抽象”;后文用以证明“杠杆”理论的例子之一是:“胡塞尔的 现象学”没有“谁真正弄懂过”,而“整个现代哲学的进程”,却是“在胡塞尔 的阴影底下行进的”。   这些,姑且不论,只借题发挥说说文章该不该写得清楚明白,怎样才算是清 楚明白。诗歌、小说,当然不能“太白”;有人喜欢实验,玩文字游戏,后现代 、超现实,也无可厚非。偶尔读读,也是一种乐趣。现在撇开这些,单论一般的 文章,或者说,普通的散文。在这个范围里,清楚明白,让人看得懂,恐怕应该 说是对文章的起码的要求。   说是起码的要求,并不意味着就很容易做到。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很高的要 求。为什么这么说呢?且从木斋文中提到的大家都熟悉的一个故事谈起。   宋仁宗嘉佑二年(1057年),二十二岁的苏轼应礼部进士考试,以一份 清楚明白的答卷得到主考官欧阳修的青睐。《宋史》卷三三八「苏轼传」载:     嘉佑二年,试礼部。方时文磔裂诡异之弊盛,主司欧阳修思有     以救之,得轼刑赏忠厚论,惊喜,欲擢冠多士,犹疑其客曾巩     所为,但置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后以书     见修,修语梅圣俞曰: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   当时的文风,正是“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苏轼《谢欧 阳内翰书》)。欧阳修对此也是深恶痛绝的,所以想通过对考生的选拔来扭转风 气。他这样作,惹来很多人的攻击。《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五载:     仁宗嘉佑二年。春正月癸未,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贡举。先是     ,进士益相习为奇僻,钩章棘句,浸失浑淳,修深疾之,遂痛     加裁抑,仍严禁挟书者。及试榜出,时所推誉,皆不在选。嚣     薄之士,候修晨朝,群聚诋斥之,至街司逻吏不能止。或为《     祭欧阳修文》投其家,卒不能求其主名置于法。然文体自是亦     稍变。   可见,那时候的读书人,也是很会闹事的,考官不录他,就纠集起来,埋伏 在他大清早上朝必经的路上,等他一到,便拉住马头不准走路,指着鼻子骂娘, 治安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欧阳修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就为他写好了悼词,咒他 早死,还贴到家里去了。谁干的也查不出来,只好不了了之。堂堂一个国家考试 委员会的主任,竟给一帮泼皮似的家伙闹得灰头土脸。   不过,正如史书所言,欧阳修的努力,还是有成效的:“场屋之习,从是亦 变”。而文章至于苏东坡,就完全是一派自然清醇、毫无挂碍、明白如镜的气象 了。   苏轼自己对此也是很得意的。他曾经对人说:“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 ,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春渚记闻》卷六《东坡事实》)。   怎样才能做到“意之所到,无不尽意”呢?他在《与谢民师推官书》中作了 精彩的阐述。谢是苏轼遭贬后交的朋友。东坡受黜后,故旧多避之不及,谢则反 其道而行之。苏轼对此始存疑惑,终怀感激,因此在答书中首先说了这一层。接 下去,他开始讲什么样的文章是好文章: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然后讲为什么是这样:     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   这里就提出了问题:既然说辞达而已,那么,话只要说得别人能听懂,文章 写得别人能看懂就成了,为什么又说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呢?   苏轼的回答是:     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     。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     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不可胜用矣!   这样一来,“辞达”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要“求物之妙”,使之“了然 于心”,又“了然于口与手”,前者要求有细致入微的观察、缜密清晰的思维, 后者则需要他所说的“笔力曲折”,也即孔子说的“文”。这才是所谓的“辞达 ”,文章能“达”到这个程度,“则不可胜用矣”。   能做到“了然于心”的,已是“千万人而不一遇”,进一步能够“了然于口 与手者”,几稀矣!所以,按照坡公的标准,“辞达”,就已经不是起码的要求 了,而可以说是为文的最高境界。   立下了这个原则,他又举扬雄、屈原、贾谊为例子。扬雄本来喜欢作赋,后 来很后悔,觉得那是“雕虫小技”,对其他写赋的人也看不起了。那么他的文章 是不是清楚明白呢?并不。他写的《太玄经》、《扬子法言》还是难读。但王安 石、曾巩等人,就很推崇扬雄。王安石说过:“孟子后,能言大人而不放于老、 庄者,扬子是也”,说得好象扬雄跟孟子是一个档次了。曾巩也说:“巩自度学 每有所进,则于雄书每有所得”,简直就是拿看不看得懂扬雄的书当作自己的学 问有没有长进的试金石了。苏轼对这种态度很不满,对扬雄给予了很尖刻的批评:     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     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也。其太玄、法言皆     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虫,而独变其     音节,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     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     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     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   在苏轼看来,是不是写赋,并不重要。扬雄不写赋了,还不是一样的“终身 雕虫”;离骚似赋,却一点也没有“雕虫”之气。知见浅薄糊涂却又好为艰深之 辞,不管用什么体裁,都做不到“辞达”;文质相称,文理自然,则形式虽异, 而其晓畅如一,所谓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也。   说时人好为晦涩之文,大概并不很冤枉。如果只是学学扬雄,也就罢了。倘 若还要标榜什么主义,建立什么学派,或者还要出刊物来鼓噪,说不定哪天就会 有Sokal一类的好事之徒找上门来寻晦气。 注:Alan Sokal是纽约大学的物理学教授。1996年他在“文化与 政治分析”的学术季刊《社会文本》(Social Text)上发表了一篇 文章。文章发表之日,Sokal宣布该文其实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其文用后现 代派文化理论家晦涩的“行话”写成,表面上是在支持他们的反科学实在论观点, 实际上是拼凑而成,漏洞百出,颇多谬误。他认为这个“实验”很成功:这样一 篇炮制出来的“荒唐文”,并未被一份文化研究方面颇有地位的学术刊物拒绝, 证明了一些貌似高深的人文科学家的“学术”水准低下,只要投其所好,用他们 那一套艰深的“行话”胡诌,尽管满篇错误,也可堂而皇之地见刊。这就是著名 的Sokal事件。关于这个事件的详情,请参看Sokal的家页: http://www.physics.nyu.edu/faculty/sokal.html 〔寄自美国〕 ◆             人 生 一 爱                 ·张矩·   某女突发感叹,看我们这些人当中,夫妻也罢,情人也罢,或逢场作戏,或 油盐柴米,竟没有一桩令人扼腕的伟大爱情故事。她自己也恐无机会实现其真正 人生一爱的境界,不禁黯然神伤。   其实,没有机会酝酿发现情爱之深切,是我们的福气。人生一爱的机会没有 最好。   我于是给她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七十年代初的事情。   彭阿姨的父亲劳改刑满后在大凉山某茶场“就业”,其实就是变相的继续失 去自由。第一个春节快到之计,彭阿姨便前往探望。   长途客车驶进深山,几站过后,乘客便多是携带背篓麻袋的山民与彝胞。分 外显眼的两位地道“城里人”,一位是彭阿姨,另一位是个文质彬彬,着整齐军 装的现役女军人,年约三十。彭阿姨探望人犯,自然感觉抬不起头来,不会与人 主动搭话。没想到女军人竟主动开口攀谈,爽朗大方,操一口标准的官话。那是 个城里姑娘争嫁军官的时代,女军官更如神灵转世,彭阿姨受宠若惊。   女军人原来是北京人,父母皆高级军官,第一次来四川,一切都很新奇。再 谈下去,便无巧不成书,女军人也是去茶场,是去探亲看未婚夫的。劳改队的警 官,所谓“管教干部”,多为转业军人。但山沟里的狱吏能摊上这样洋气的未婚 妻,在彭阿姨眼里是癞哈蟆吃上了天鹅肉。   车站到茶场尚有几里盘山公路,彭阿姨大感困惑的是竟没有车来接女军人。 一问之下,其未婚夫并不知其前来。国人尚无给人惊喜的习惯,更何况要走几里 山路。两人大包小包捱到茶场大门,已是张灯时分了。   进门填表要分探望管教干部和犯人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女军人来探望的也是 犯人。门卫室的警察眼睛睁了胡桃大,怕见鬼了。   彭阿姨此时已经对任何巧合不意外了,女军人的未婚夫也在三大队。场部派 人将二人送到队部,便一起等候。   彭阿姨的父亲与一个英俊的大个同时走进门来。女军人与大个便有如下对话:   “你来干什么?你怎么知道这里?”   “我到成都问了妈。”   “谁是你妈?我早就写信叫你不许去我家。我们没有关系。”   “妈叫我带些东西来。”   “我不要你的东西,你给我带回去。”   “就业人员可以结婚,我要求调到西昌基地来。我支持你好好改造。”   “你有神经病。当初就是她冤枉我,这个女人坏得很。”   “你就发点脾气吧,我知道你过两天就好了。”   “这种油盐不进的人,我没有这个家属,请你们让她现在就走。”   “我转业到成都也行,稍微远一点。”   屋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管教干部。大个的脸因愤怒和鄙夷而变形,两支手臂 被两旁狱警紧紧拽住。女军人虽然两眼含泪,却是一副冷静坚定的样子。她望着 自己的恋人,像犯了错误的女儿望着震怒的父亲,像无奈的母亲望着不争气的儿 子,又像操心的大姐姐望着耍赖的小弟弟。   管教干部们开始七嘴八舌,有说你小子好福气,有说不跟这种反革命分子划 清界限我们应该给她单位反映,有说你态度好点别狗咬吕洞宾。最后大队长亲自 发话:“革命军人来帮助你改造,要好好接受。她来给你做几天思想工作,我们 是支持的。当初她检举你企图投敌叛国的问题是立了功的,你不许乘机翻案。他 平时改造还是不错的。至于你们的关系问题,你是国防保密基地的科技干部,我 们会立即跟你的单位联系,他们水平高会做你的工作。人家辛辛苦苦带给你的东 西怎么能够说再带回去呢?”最后大个还是坚持把包装精美,不可能是他母亲自 己购买的东西当场散发给众位狱警,算是他自己没有接受,于是皆大欢喜。   彭阿姨父亲二十年系狱后第一次再见到女儿,悲喜之情在此按下不表。   大个与彭父均有技术,固在机修队“改造”,日子相对并不难过。春节前后 家属探望者众,接待家属的几排猪圈般的小屋均提供给夫妻团聚使用,带来的小 孩在“号子”里父亲的铺上住。医务室旁边平时熬中药的小屋里搭了两张铺,彭 阿姨和女军人就做起了室友。   彭阿姨很快便套出故事始末。原来女军人与大个当年同时就读于某军工大学 ,女军人研习火箭技术而大个工于飞机仪表,数年深爱情侣。忽而一九五七,卤 莽少年恐右派大帽上身,愤而与女友曰:吾可窃一战机,往奔韩台,君可与随。 纯真少女听罢,这还得了,即往报于党以“挽救失足青年”。药方即为少年十余 年徒刑,少女立功受奖。而后女军人致力于国防技术攻坚,几乎不受尘世连绵政 治运动冲击,所以依然天真如旧。如今未婚夫“刑满就业”,彼矢志破镜重圆, 了无返顾。   此后几天,除了大个需要上班或集体洗脑,女军人便紧跟左右。大个一坐下 来便一支一支吸烟,起先不抽她买的,后来就照抽不误了。彭阿姨一周后离开, 虽然大个依然完全不与未婚妻说话,态度却平和多了。其他众人已经习惯把他当 作大个妻子对待,她总是一脸矜持的微笑,得体地与大个的朋友们和众家属应酬。   第二年春节,彭阿姨再千里探父,而这万里寻夫的孟姜女早已如期而至。众 人诧异国防基地怎么还没有开除她军籍。大个已经多少与她搭两句话,据说身上 穿的也是她买的衣服。   第三年,彭阿姨在茶场路遇大个,独自远远走来,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父 亲在旁悄声示意,切勿谈及其未婚妻。原来年末一次爆炸事故,女军人已灰飞烟 灭。众皆怀疑国防基地故意以此解决一个“政治问题”,数年后母亲更以此劝阻 我报考国防工大。我始终觉得这还不至于。凭当时中国的条件搞卫星导弹,恐怕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大个七六年“清放”回家,七七年上诉成功,撤销原判。少年口出狂言,如 何当得了真,改判“教育释放”,十几年牢白坐了。旋即娶妻,并生一女。谈起 牢狱之灾,只轻描淡写说些趣人趣事,从不谈起“前妻”事。只在每年春节前后 往京探望“前妻”之母,称为“姑妈”。妻女俱不解其为何独尊此姑妈。   大个下海多年,如今拥有一不小的电子元件厂。小女年近二十,养尊处优, 生得娇柔美丽,也到了抱怨没有人生一爱的时候了。   阿瑟米勒论及悲剧,言悲剧不在结局之悲惨,其在努力有甚而所得微薄。看 了张艺谋的《活着》,知悲剧更可以有幸福的结局。   我们都是这个结局的一部份。 〔十一月二十日于新泽西〕 【丝露集】∽∽∽∽∽∽∽∽∽∽∽∽∽∽∽∽∽∽∽∽∽∽∽∽∽∽∽∽∽∽ ◆            达 文 诗 抄   达文,原名谭达文,1962年生于广东台山,1983年毕业于广州市华 南理工大学焊接专业,为广东《原流》现代诗集团成员。1990年移居美国, 现为洛杉矶《新大陆》诗双月刊编委。著有诗集《气候窗》、《凡风港》。            无形之友        我常常对空气问候:你还好吗        虽然都没有回答 并且我清楚        我仅仅对空气问候 多年了        烟消云散        空气里其实谁的影子也没有        只是有时候一阵风        悄悄溜过我的手掌        当然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        等待我弥散的那天        你将用大风紧紧拥抱我 热情奔放        一如相识之初            目光        我们命定与山峰的关系        总是通过距离作为媒介        在每个可供睡眠的地方        透过围墙以及背后的白桦树        使道路变得虚幻        从眼睛到山峰之间        充满了透明、清爽、新鲜        朝地面若即若离        向天空高不可攀        然而透明、清爽、新鲜        别抬头 快关上窗            旋门遗言        我见过夜晚        是那种        风宁静得陌生的沉着        如同陆地        缄默中消化岁月的泪水        而光是这样诞生的……        当尘埃均匀地稀薄起来        覆盖遗忘        把黎明关在沉默中吧        把刀子削成花蕾        把语言压出虚空        把光还给心脏        弥漫而开的是无边的浑浊        空间模糊而冰硬            美国梦        混凝土是网        光        被尘埃隔断        三千英里的光        眼睛是一张网        浮起光        被光颠簸着弥散        在尘埃对流的岁月中        没有雷霆而春天还在闷响            诉        我很明白我和你之间的距离        如此沉坠的石头重心如此透明的窗        面对面总有说不尽的话题        而星星陨落也没使黑暗更深 〔寄自美国〕 ◆          秋 天 的 蛾 子              ·瓢花·   这个九月的秋晨,也许是梦里最后的一声吟叹,将我的一部份,在微凉的空 气中惊醒。   那个眯着眼,骄傲而矜持的我,悄悄从我的灵魂深处爬起。她慢慢踮着脚, 一步一步摇晃着走出我睡姿柔弱的躯壳,在融入窗边第一缕透亮的光线时,她回 眸默然地扫视了一眼,然后,象一只扑火的蛾子,头也不回地跃然而去……   一滴泪水静静地滑落在枕边。   那只自由的蛾子像我心中的呐喊,无法抑制无法阻挡。她是伸出我灵魂深处 的另一只手,快乐而激昂。我不知道她回眸的一眼是否看穿那埋藏很深的爱呵, 她会不会因为这样沉重的爱情而窒息悲伤?   多少次,就愿奋身成为这样一只义无反顾的秋蛾,在清凉的风中纵情飞舞。 所有不知疲倦的时光,开始在温婉的触摸中演化成没有任何牵挂的轻盈与洒脱。   这个九月的秋晨,我终于成为自己渴望的精灵。循着天边初现的朝曦,开始 一去不返的漫游。没有人能阻挡我这一刻迫切的心情,那种渴望感受的激动让我 热泪奔流……在风中,我尝试将全身每一个细胞解放,将每一份感触松释;我渴 望所有的温情将我包融,你的每一声呼吸都会让我战栗。谁能懂这彻底的快板, 它的曲调是如此淋漓欢畅。在这个九月的早晨,我的爱,让我为你调好琴弦,静 静等那神圣时刻的来临。   为了这样的相遇,我愿意是只无所畏惧的秋蛾,在飞向你的时候,将我的青 春作赌注,将我的生命来抛掷。   然后,在泪水和汗水退潮的同时,我的翅膀也象风中轻歌的树叶,缓缓坠落 ……没有人能象此刻的我,懂得什么是温柔的赞歌,什么是悲哀的诱惑。   这个九月的秋晨,为了这样沉重的爱,我开始成为一只优柔的秋蛾。 〔寄自中国大陆〕 ◆               乌 鸦                 ·阿待·   从狗场里将它领回,它就已经有了这个难听的名字──乌鸦。狗场管理人员 解释说,它刚生下来,主人见它一身黑毛,就把它叫做“乌鸦”,这一叫就给叫 死了,成了它的名字。它是注定要被领养的,并不象父母亲身边心爱的孩子那样 ,名字是要反复斟酌后才敲定的。   “乌鸦”已是既成事实,它自己也已习惯。人一喊“乌鸦”,它便知道是喊 自己。什么难听不难听,它才不在乎呢。   君慧虽然也不介意,但不知是这种黑鸟本身阴暗的形像和孤惨的叫声,还是 中国人传统中对乌鸦的偏见,这个名字听上去怪别扭的,甚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她想,这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它是一只可怜可爱的小狗。   君慧和丈夫王项征想养狗想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才实现。前些年都住公寓, 养狗不方便。现在他们买了自己的房子,女儿小宝又到洛杉矶上大学去了,家里 颇有些空荡,正是时候。当然两人比较起来,还是君慧更热中,因为她没有工作 。虽然出国前在国内已评上副教授,但她的专业不实用,到美国来便找不到工作 。王项征的收入还可观,足够一家三口开销了。于是她便在家呆着。   他们到郊区的动物收留所──因大部份都是狗,便简称“狗场”,去领回了 乌鸦。那么多狗里,君慧偏偏看上这只小黑狗。其实这只小黑狗是他们看的第一 只狗。它对着这两位陌生的中国人直摇尾巴,眼神哀哀的,然而却静静地没有吼 叫一声。   君慧和丈夫又看了十几只各种各样的狗,有大狗有小狗,有纯种狗有杂种狗 ,有白狗有黄狗有灰狗有花狗。看来看去,君慧老忘不了小黑狗哀哀的眼神。最 后,她说:   “再看看那第一只狗吧。”   再看时,她就打定了主意,就是这只。   王项征没有反对。他已经看花了眼,没有了主意。对他来说,除了那只又恶 又丑的杂毛狗和那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老灰狗以外,其他每只都不错。他实在拿 不下主意时,便可能闭上眼睛瞎指一只。现在妻子这么果断,就要小黑狗,他舒 了一口气,就这样决定了。   “乌鸦,出来。”狗场管理人员打开铁笼门,把小黑狗唤出来。   “它叫什么?”君慧问。   “乌鸦。”   “乌鸦?”   “我知道,这名字有点怪,不过你们可以改,如果不喜欢的话。”   他们不知为什么,没有给它改名。它已习惯了“乌鸦”这个名字,要换一个 新的环境,已够难为它的了,还要再换一个名字,对它是过多的改变。   他们把乌鸦揣回家,就象二十年前揣着刚生下来的小宝那样,小心翼翼地, 就怕压坏了它。   乌鸦长得很快,眼看着它从小狗长成大狗,吠叫的声音也一天粗似一天。六 个月时,他们带它去阉割了雄性,市里规定,所有杂种狗都得阉割,乌鸦便不能 例外。   几个月下来,乌鸦已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厨房里有它吃饭的地盘──一个 饭碗,一个水碗。电视间地板上有它歇息的地毡,家人看电视时它便可以躺在那 儿嚼干牛皮。它还有一个晚上睡觉的铁笼。广大的后院成了它的厕所。偶尔发生 过几次在屋里解大小手的事故,都被君慧及时地严惩过了,不再发生。乌鸦的地 界是厨房和电视间,其他房间不准进。这样,脱落的狗毛便局限在了瓷砖地和木 板地上,好清理。除此之外,这狗真是再省心不过的了。   君慧带乌鸦出去溜步时,遇见别的狗,乌鸦便乱吠,背上的一溜毛也倒竖起 来,俨然是一副狗仗人势之相。有一次,他们在路上遇见一只极为标致的纯种西 班牙牧羊狗,狗的女主人一定很为自己的狗骄傲,不仅与君慧打了招呼,而且还 主动地搭讪。   “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乌鸦’,”君慧说,“它是公狗。你的呢?”   “‘天鹅’是女孩,纯种……”   趁主人们在交换狗情报,没有充分注意它们的时候,乌鸦居然从天鹅的背后 一跃而上,骑到了母狗的身上。母狗的主人看见了,吓了一跳,立刻将天鹅从乌 鸦的身脚下抢救出来。   “别害怕,乌鸦阉割过了。”君慧平静地说。   “啊,”母狗的主人放了心,“可它仿佛仍然知道自己是雄性似的。”   “它怎能忘记?”君慧大笑。   乌鸦很乖巧地讨好主人。讨好主人大概是狗的本性,乌鸦又是领来的,大约 知道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越发勤奋地讨好。只是这狗也讨好得太过份了,只要君 慧赤着脚,它便要舔。而君慧是最恨那粘乎乎的狗舌头的了。它一舔,她便尖叫 ,便在地板上跺脚乱跳,歇斯底里。越是这样,乌鸦就越爱舔。君慧只好不敢赤 脚了。有时她蹲在地上揩狗毛,累时就地一坐,乌鸦立刻兴奋地跃进她的怀抱, 疯狂地舔她的脸。弄得她再也不敢往地上坐。可是吃饭时,不免有时垂下手来, 到达乌鸦够得着的高度,那手也就被舔上了。总之,乌鸦抓住一切机会舔,君慧 防不胜防。她的尖叫、跺脚、乱跳、歇斯底里,都不见效,后来干脆拳打脚踢起 来,仍然无用。仿佛一切都可以教会,就是这个讨厌的近乎侵犯人身的亲热,象 是根深蒂固,本性里的注定,无法改变。乌鸦一如既往地舔。   “这简直就是骚扰嘛!”乌鸦的行为使君慧很自然地联系到电视上播映的妇 女们在工作岗位中遇见的性骚扰现象。   “何必这么大惊小怪的?”王项征说,“其实狗的唾液很干净,它们受伤时 就用舌头舔伤口,伤很快就好了。”   虽然他也不喜欢被乌鸦舔,但不象君慧那么痛恨。当然,乌鸦尽管也舔王项 征,可远远没有象舔君慧那么地勤,那么地痴。   有一天,君慧真正地生气了,她狠狠地,使足了全身的劲,踢了乌鸦一脚。 乌鸦惨叫一声,夹着尾巴,躲开了。离开时它低着脑袋,回过头来两眼怯怯地看 了一眼君慧。   “你这该死的,不要脸的老东西,滚开!”君慧忿忿地骂道。   可她马上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骂出“老东西”这样的话来。乌鸦才 一岁多,即使狗的一年等于人的七年,它也才只是个孩童,根本沾不上“老”这 个边。   “乌鸦!”君慧喊道,仿佛有些惭愧。不管怎么样,乌鸦只不过是想讨好她 呀。   乌鸦从沙发后边探出脑袋,犯了罪似的望着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好熟悉 ,那眼里的神情,那象是乞求宽恕的哀怜,君慧见过,可是在哪儿?她想不起来 了。   “乌鸦,过来。”君慧和气地说。   乌鸦疑惑地走过来,摇摇尾巴。君慧摸了摸它的头。   “你呀,就是爱舔,改不了。你知道,你会惹我生气的。以后不要再舔了。”   乌鸦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刚把舌头伸出来,看见君慧不允的脸色 ,又收了回去。   那天晚上,君慧做了一个梦。她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上,无数的黑鸟向她飞来 ,有的降落在她的头上,有的降落在她的肩上,有的在胸前,有的在背后,都伸 出它们尖尖的嘴,在她的浑身啄咬着。她挣扎、扭动,好不容易驱赶开面前的几 只,一抬头,铺天盖地地又飞来一群,将太阳都遮暗了。   “不要!不要!”她痛苦地喊道。   “君慧,君慧。”王项征把她推醒。   “你怎么了?最近睡觉时老怪叫,好像在痛苦中挣扎呻吟似的。”   “哦,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说,“可怕的梦,不过没什么,你睡 吧。”   “你没事吗?”王项征关心地问。   “没事,没事。”君慧说。   “那就继续睡吧。”王项征翻了个身,呼呼睡去了。   窗外轰轰地响起了雷声,雨点开始疏疏地掉落到屋顶上。君慧却再也睡不着 了。她躺在床上,两眼盯着黑夜,仿佛在她的面前一下子洞开了一个巨大的深渊 。她望着这个深渊,正在见不到底的漆黑中彷徨不解之时,窗外一道电光将漆黑 一团的洞底照了个透亮。然而只是一瞬间,一切又都回到黑暗中去了。不过那一 照,使她忽然看到了长年来有意忘却了的,自己人生中最最阴暗的一段日子。   母亲带她改嫁到陶家时,君慧七岁。继父没有孩子,前妻在生产时去世,孩 子也一块儿死了。大约一直都在怀念亡妻,继父身体每下愈况。本想娶了继弦, 重新开始,好好过活,没想到再婚几年后,继父便也告辞人间了。只有陶家的祖 父,不仅活过自己的老伴,而且活过儿子儿媳。   陶家祖父终年穿着黑褂黑裤。他是有名的中医,有威望,又有厚实的家产。 人人都称他为“陶老”,对他肃然起敬。据说陶老年轻时很风流,留过洋,还热 恋过一位女洋学生。后来他的父母一定要他回国继承祖业,将陶家的医术传宗接 代。他只好回到父母身边,娶了他们为他选定的妻,生了儿子,开业就医。这样 地过了二十年,他似乎也将年轻时代的浪漫和美梦逐渐忘却。尽管中国的社会翻 天覆地地变化了,陶家却安安稳稳。一切看来都美满了,只是命运突变,陶老中 年丧妻,老年又丧子,命里无嗣。   继父死后不久,君慧的母亲不愿再在陶家呆下去,文革前一年,不顾陶家爷 爷的坚决反对,再次嫁了人。只是这次的代价很大,不能将君慧带走。君慧得留 在陶家,将来招个女婿,继承陶家香火。这年君慧十四岁。   母亲被人们说成是不贞的女人,因为嫁了三次。君慧为母亲感到可耻,没有 跟着母亲走,留在了陶家,她感到幸运。   她不知道的是,母亲一走,她的灾难就开始了。不过那时的她,对周围发生 的一切,以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懵懵懂懂。她的良心和少女的纯洁,以 及一种不同于动物的人的本能,使她的灵魂深深不安。然而她没有可以诉说心里 隐秘的人。   那年一个夏天刮台风的晚上,君慧发烧了。白天来做饭洗衣的林依姆早已回 家,君慧没有出屋吃饭。一阵狂风掀起门帘,将黑褂黑裤的爷爷带进屋。他握起 君慧纤弱无力的手,把起脉来。过去她也病过,都是爷爷诊的脉,开的药。   “看看舌头。”爷爷说。   君慧张开口,爷爷端详了一阵。   “身上哪里不舒服?”爷爷问。   “到处都不舒服。”君慧如实报告。   爷爷将手放到她的脖子上,在靠近后脖颈的地方捏了捏,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给你拔一拔火罐就好了。”   君慧肚子贴在床板上,爷爷撩起她的内衫,在她的腰背上点了几个火罐。再 往上,内衫挪不动了,爷爷让她将衫脱了。她踌躇着不动,爷爷便亲自动手为她 脱。爷爷的手触到她新近长大起来的乳房,她害羞地震颤了。爷爷的手又回过来 ,象是无意中经过那里似的,把她的乳房又摸了摸。   “不要。”她尖叫了。   爷爷把手按住她的嘴。   “别叫,让人听见了不好。”   爷爷将火罐布满了君慧白嫩的背,又开始解她的裤腰带,他说,尾椎骨附近 也得布一个。等到布完所有的火罐,君慧已象一只冒着无数泡泡的白鱼。她知道 自己全身已是一丝不挂,羞愧比高烧更难熬地折磨着她。爷爷的手在她的皮肉上 搓来搓去,一边唏嘘地惊叹她皮肤的细嫩,时不时将手指触及到与火罐毫不相干 的区域。   门窗被风吹得不住发抖,墙外的大榕树发狂地鞭打着陶家的屋顶,树叶和瓦 片在风雨中乱飞。君慧将脸深埋在胳膊里,希望肚子下面的床板裂开,将自己整 个地陷进床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爷爷对她特别地亲热友好起来,给她不少的零花钱。爷爷的慷慨是对 君慧肉体的报酬。她不喜欢这种交换,总觉得这里头有着某种的不公平,即使再 多的钱都无法将这不公平抵销。然而她又说不清这不公平到底是什么。爷爷说他 很孤独,四十岁上奶奶就离他而去,他一人辛勤抚养唯一的儿子,没想到儿子儿 媳又都短命,连个孙子都没有给他留下。他虽有外甥三个,但这三个姓钱的外甥 都像他们为人虚假的父亲一样,只盯着他的家产和钱财,对他并不真正好。他的 生活里就只有君慧一人了。   爷爷说,他要把自己所有的医术都传给君慧,就传给君慧一个人,因为他喜 欢君慧,因为她也像他一样孤独,无依无靠。说着,他把手轻轻地抚摸起君慧的 脸,她厌烦地将头扭开。她不愿意他碰她,她多么厌恶他的一触一摸。然而他对 她是这么好,特别是,他是她的爷爷,她能有什么理由不依从他呢?   爷爷将他的老脸贴到君慧仍然还是孩子的细细的脖子上。她感到湿漉漉的一 条在她喉咙以下的前胸上游来游去,她恶心得快要窒息了。她闭上眼睛,在心里 默默咒着:   “不要脸的老东西!不要脸的老东西!”   忽然,她睁开眼睛,空洞的眼光盯住了对面墙上一幅刘胡兰英勇就义的宣传 画──一把铡刀就躺在女烈士的面前,张开着大口……于是,她便象死了一样地 任爷爷摆布。   不久,文革开始了。   一个初秋的夜晚,君慧从学校里参加批斗牛鬼蛇神大会回到家。大门洞开着 ,院子里满地都是砸烂打碎的花盆、古董、家具。天井里一个未熄灭的、仍然冒 着黑烟的火堆,火堆里还残剩着没有完全烧毁的书。她知道,红卫兵来过了。从 爷爷的屋里传来微弱的喊声:   “慧仔,慧仔……”   君慧跨进门,看见爷爷躺在地板上的血泊里,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一只脚上 没有鞋子。   君慧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在她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她曾经幻想和期望 过,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忽然出现,将爷爷一拳打翻在地,打翻在地,永远爬 不起来,将她从耻辱的苦海中解救出。就在此刻她一眼瞥见了爷爷卧室两扇对开 门上新刷的标语──   “打倒巫医陶欣!”   “永世不得翻身!”   仿佛买通了上天似的,她秘密的愿望终于以令她难以相信的方式应验了。不 知怎地,她害怕得发抖了。她并不希望这样啊。她从来没有想到这竟会成为现实 ,爷爷竟会真的落到这个地步。   她弯下身,将老人扶起。他是那么沉重,君慧只能将他的上身抬起,希望他 能用自己的腿站立起来。可是老人的腿好像被打断了,根本动不得。满地都是血 ,那血就从大小腿相接处的伤口里不断地渗出。血使君慧感到虚弱,她快要晕倒 了,可还是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将伤口包扎了。待她再要去挪动爷爷时, 老人抓住她的手,恳求地说:   “不了,慧仔,我恐怕不行了,流血太多。”   君慧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两行泪。   “慧仔,听我说,把我放下,就放在地上,趁我还有一口气……”老人上气 不接下气地说。   君慧抓住爷爷的手,大声地抽泣。   “孩子,你床下的那块木板是活动的……下面有一个暗洞,那里有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一个红绸包……里面有金银首饰,还有美金,两千块。”爷爷吃力地 说。   君慧呆呆地听着。   “还有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我,保存了多年。”他又加上一句。喘 了一口气,老人盯着君慧。   “你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活……孩子,我对不起你,我,我也对不起你母 亲,不然的话,她不会离开的……”老人忽然象儿童一样地痛哭了。君慧疑惑地 瞪着他,仿佛不太明白他说的话。   “我这是老天报应啊,该死!该死!”老人忽然高声地喊叫起来。   君慧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颤,回头环顾庭院,她自己的屋门也敞开着,她的 东西也被翻了一地。透过蚊帐,可以隐隐看见那张刘胡兰的画,斜斜地飘悬在壁 上,风一吹,那铡刀便好像真的动了起来。   “慧仔,慧仔,求你宽恕,我……”   她听见老人的声音,回过头,正好遇见他哀哀的、垂死的眼神。不知道为什 么,她的心忽然变得象千剁万砍过的切肉板,又烂又硬了。鄙夷从她的眼里象冷 箭一样地射出。她松开老人的手,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这时墙外大树上“呱”地一声,一只巨大的乌鸦擦着君慧的头顶从天井上一 掠而过。   “慧仔,听我说,你得宽恕我呀……”   那声音仍然徒然地唤着,只是仿佛很遥远,很遥远。她跨出了大门,那声音 ,便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了。只是那老鸦的呱叫,仿佛仍在无休止地回响。   君慧没有宽恕陶家爷爷。随着年月的过去,君慧将这段最黑暗的日子从自己 的记忆中抹掉了。她不再想起那一个时期,一旦触及到边沿,她便立刻将那扇门 砰地关起。那段生活,成为她生命中的一段空白,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   君慧从此没有再踏进陶家的门。第二天她在一个要好的同学家里逗留时,陶 家的大外甥找来了,向她报告爷爷去世的消息。   “舅舅的家产应当属于我妈,我妈是舅舅唯一的亲人。”那个外甥说。   他仿佛有点为难地开始解释君慧与他舅舅没有血缘关系,君慧打断他的话, “我自然与陶家毫无关系。将我的东西打了包,送来就是了。”她淡淡地说。   后来一个远房亲戚收留了她,她便在他们家呆到去上山下乡的时候。   王项征的母亲就要七十岁了,王家兄弟写来信,希望他们今年一定选个时间 回国庆祝大寿。一年多前王母病时,王项征夫妇特地回去住了三个星期。他们没 有计划这么快又要回去。他们的想法是每隔三、五年回去一次,因为每回一次开 销都很大,没完没了的应酬,个个亲戚都得走过,见面礼是最起码的。而他们在 美国也不过是中产阶级的中层,花钱虽然不拮据,但决不能挥霍。日子还得精心 计算着过,才能保证目前的一栋房子,三辆汽车的水平。本来女儿的学费也是个 大项,好在小宝成绩表现优异,得了优厚的奖学金,只是生活费还得自己出。   王项征的工作最近又特别忙,天天加班。加班工资是正常工资的一倍半,这 样的机会在他们公司几年来不多见,他不愿错过。他考虑是否给母亲汇去一千美 元,表表心意就可以了。君慧一定会赞同的,他深知妻子对回国并不热心。自从 到美国后,她虽然没有工作,也失去了在国内的教授地位,可她却一点都没有什 么不愉快、失落感之类的毛病。她适应得很好,从来不说想念祖国、缅怀旧情的 话。说实在的,她在国内没有任何亲人可以惦挂,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她的母亲, 而她在君慧出国前就已经去世了。   那年回去住了三礼拜,到后来真把君慧呆烦了。起先的一周在医院里照顾王 母,忙忙碌碌的,也就过去了。后来的两周,王母出了院,客人不断,每天就是 应酬,加上一日三餐的吃饭、做饭、买菜、讨价还价。她是喜欢安静的人,在王 家那狭小拥挤的吵闹空间里,她反倒感到一种失落。好不容易呆满了一个月,她 象坐满了刑期的囚犯那样,巴不得地离开了。   君慧并不介意自己的没有工作、不能挣钱。这一方面是由于王项征的厚道, 只要君慧快活就好。另一方面她自己对物资和地位看得很淡。每个月手头有几百 美元操办家务就足够了。她在读书和了解新的知识之中享受到极大乐趣,比方养 了乌鸦这条狗,她对狗的学问便作了一番研究,看来狗的知识还是大有可学的。 小宝在家时学钢琴,她便将音乐的理论也读了几本。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有时间 ,你便可以知道那么多那么多知识。当然,刚开始她读英文很吃力,不过就在看 书的过程中,她养成了查字典的习惯。看得越多,掌握的英语也就越多。现在, 一般的英文书她都能看了。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是神仙的日子,她没有什么可以抱 怨的了。这样地直到那一天,她自己以往黑暗年月的大门忽然被撞开了,她掉了 进去。她平静如神仙的日子多少失去了平衡。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要旧地重游了。她隐隐地感到,她那被封闭了的、痛苦 的过去才是她真正的过去。不管她的日子多么平静,多么满足了,那扇过去的大 门总有一天要打开,而她或迟或早将由不得自己地走进去,仿佛那里埋藏着一个 诱人的谜。犹如希区科克的电影一样,恐怖和神秘最能揪住人的神经,有时甚至 灵魂。   她知道她来自那片生她养她的故土,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虽然她 在这里寻找到了安宁,然而这点安宁却由于她的过去而不能完全。奇怪的是,也 只有落脚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她才能有这样的认识。   当王项征把自己不打算回去参加母亲七十大寿的想法告诉君慧时,君慧的反 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我想,今年小宝放暑假时,我们还是一起回去一趟吧。”君慧说。   “怎么?你想回去?”王项征不解地问。   “我怎么不想回去?”君慧反问。   “记得去年春上回去时,才呆了一礼拜,你就巴不得立刻回来。再说,我们 不是打算等明年小宝毕业时带她去西安、敦煌那一带看看祖国文化古迹的吗?你 怎么改变主意了?”   “不是我改变主意,是你母亲的七十大寿改变了我们的计划。她老人家七十 岁了,七十古来稀,她这一辈子还能有几个这样的大寿?你指望她活到一百岁?”   “听上去你倒比我这亲生儿子还孝顺起来了?”   争论的结果,这年夏天全家回国庆祝奶奶七十大寿被定了下来。当然,君慧 心里明白,她并不比王项征更孝顺他的母亲,可是她却比他更想念故乡了。   小宝正式放暑假的前两天,王项征夫妇就带上乌鸦驱车一百多英里南下到洛 杉矶。机票买的是从洛杉矶到香港,再从香港转机进大陆。乌鸦将暂时寄养于他 们在洛杉矶的朋友刘炳义夫妇家一个月。小宝考试结束的当天下午,他们一家三 口就将登机离美。   那天上午王项征还上了半天的班,等到打点好一切上了车出发,时候就不早 了。汽车开到洛杉矶时已是黄昏,夫妇俩肚子饿了。正好,离高速公路转下中国 城的出口不远,两人就下了公路,到一家餐馆饱食了一顿。他们早已风闻中国城 近年来治安的每下愈况,夜幕降临的时候在此不宜久留,于是吃完饭便赶紧钻入 汽车。也许是那家的中国饭菜特别味香可口,而餐馆吝啬的一小方薄纸巾无法将 君慧嘴角边的余味完全抹尽的原因吧,乌鸦在后座上坐立不安,执意伸过狗头来 要舔君慧的脸。不管君慧如何地斥责打骂,乌鸦坚定不移。最后,君慧气急败坏 ,索性解开安全带,转过身来,企图用尽吃奶力气按下顽固不化的乌鸦。没想到 乌鸦却就势一蹦,跃到了前座,将在开动的汽车中本来就重心不稳的君慧撞了个 趔趄。还没等到君慧来得及发作,就听到天外飞来“砰”的一声,乌鸦沉重地倒 下。汽车“吱—─”地来了个急煞车。乌鸦就倒在君慧的怀里。君慧尖叫:   “乌鸦中弹了!”   乌鸦的腿乱蹬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鲜血从在它的右耳旁边,一个圆圆的 、钢笔大小的洞中涌出。   警车开来,乌鸦已死。警察们检查了现场,询问了情况。负责登记的黑人女 警摇晃着手中的笔对君慧说:   “你的狗救了你的命。要不是它,你早死了。”   君慧不知道这是祝贺还是责备。不管怎样,乌鸦死了,她还活着,这是事实。   回国的一路上君慧都不大快活。匆忙之间他们别无选择,就将乌鸦火化了。 当然,即使他们有时间,火化大约也还是他们的选择。君慧不喜欢的是那种没有 从容余地来考虑和选择的被迫感。如果乌鸦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死,他们至少能够 筹划,能够充份地打算。说真的,君慧心里并不是没有闪过将乌鸦葬在后院或者 市里的宠物墓地的想法。这也不是完全地荒唐,乌鸦有功,救了她的命,虽然也 许它并非有意──哼,真奇怪,它就那么执意,仿佛铁了心似的,君慧不禁又想 起当时的情景来。不过,君慧毕竟是中国人,尽管这些年来受了很大的西方影响 ,她还没有浪漫到把狗当人对待的地步。王项征是决不会同意的,再说,在国内 ,再高贵的人都火葬,没二话。   现在,乌鸦的骨灰就在头顶上的一只小提箱里,在一个匆忙间购来的塑料盒 子里。乌鸦终于和他们一起飞渡大洋了。   “项征,”开机以来一直沉默的君慧忽然开口了。   “你说刘炳义老婆是不是有点迷信?”   “怎么地?平白无故说人家迷信?”   “哪是平白无故?那次电话上你告诉刘炳义我们的狗是黑的,名字叫乌鸦 ,她老婆在一旁嘟哝你没听到?”   “不记得了。”   “唉,你这人!我在厨房的电话上听,还插了几句话,你不记得了?”   “她到底嘟哝了些什么?”   “她说,怎么是黑狗,又叫乌鸦,多不吉利。你忘了?”   “噢,我记起来了……”   “难怪我们提出来把乌鸦的骨灰暂存他们家,刘炳义没说什么,她倒积极地 建议存在机场行李寄存处。”   “不是说,办完事就没时间去他们家了吗?他们住的地方靠近橘县,一个来 回就是半天,就怕我们来不及上飞机……”   “如果他们真心乐意,叫小宝的朋友丽莎给送去并不碍事,丽莎家就和他们 住在同一条街上。”   君慧打断王项征。   “那你对他们说了没有?”王项征又问。   “没有,听她那口气,就知道她不愿意,何必给自己下不了台……黑狗,叫 乌鸦,又是死的……”   “你们女人就是这样,你根本提都没有提丽莎去送的事,怎么知道人家不愿 意?”   “我当然知道了,听口气……”说到这里,君慧忽然停下来,“哎,这是我 们女人的直觉。”她终于笑了起来。   王项征的妹夫杨少凯到机场来接,一辆丰田大霸王在场外等着。杨为人热情 ,办事灵活,关系四通八达。几年来他苦心发家,事业上颇有一番作为,虽然还 没有成为“大款”,但结交的“大款”朋友却不少。   王家的兄弟们却没有一个象妹夫的,都是做学问的人,老老实实地没有做生 意的脑筋。王母与大儿子住在一起,仍然拥挤,仍然没有完全地现代化。王项征 本打算给母亲寄上一千美元,添置一台大功率的空调,买一个微波炉,另外换下 原先那个不断出毛病的老洗衣机,配一对进口的双层洗衣烘干两功能。但现在看 来顶多只能拔出三百美元了,钱都铺了路──扔进了大海。   一家人见了面,不免又是问长问短、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休息了两天,纠 正了时差,君慧就扔下丈夫和女儿──让他们去应酬亲戚朋友,独个出门去了。   已经有三十年了,君慧没有登陶家的门了。过去,她曾经好几次走进这条巷 子,大概是为了抄近路的原因吧,但每次就只从门前经过,从没进去。她只模模 糊糊地知道,陶家的几个外甥住在里面,至于他们怎样生活,庭院成了什么样子 ,她便一点都不知道了。   她担心那个院落再也找不到了。这个她可以称作故乡的城市变化这么大,到 处都盖起高楼大厦,街道拓宽,巷弄已很难找到,民房木屋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那个墙院居然健在,只是久已失修,看上去非常苍老和寒酸。   大门敞开着,门里的一边坐着一位老妪。君慧探头进去看了看,里边早已没 有了昔日近乎阴森的幽静,也没有了悬吊着的花篮盆景。原先是天井的地方,砖 头垒着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象是杂物间。   “依婆,钱家住这里吗?”君慧笑容满面地问老妪。   “你找谁?”老妪显然耳朵不灵。   “钱家,姓钱的……钱,阿圣。”君慧大声说,庆幸自己还记得大外甥的小 名。   “阿圣,噢,阿圣,阿圣早搬出去了。”老妪终于明白。   “搬哪儿去了?”   “阿圣现在在银行做经理……”老妪答非所问。   “哪家银行?”君慧不得不更大声地问。   “银行,对,就是银行,银行……”   除了不断地重复“银行”外,老妪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君慧只得离开。   虽然找到了地方,但人却不在了,君慧有点失望。可是想一想,真荒唐,阿 圣与她是两条河里的两条鱼,毫不相干。找到他,找不到他,又怎样?她开始不 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回到故乡,回来后又想找阿圣。找到阿圣又能怎样?她忽然对 自己大大地不解起来。要说怀旧吧,她有过去的老同学,甚至还有初恋时的男朋 友,他们很可能都还仍然住在这个城市里,可她没有去找他们,没有去打听他们 ,却跑来寻找阿圣,这个与她最没有交情的人。阿圣算什么?小时候两人几乎没 有来往,只在逢年过节走亲戚时碰过面。最大的一次交往就是他向她报告爷爷去 世的消息。那时他很瘦,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眼珠在镜片后面转来转去,看上 去文质彬彬的,甚至有点傻气。   没想到阿圣竟也当上了银行经理。   王母七十大寿时来了很多客人。饭饱酒足,客人散去之后,自家人闲聊起来 。大家酒喝多了,不免话也多了。杨少凯喝得面红耳赤,仍然不肯罢休。他开始 吹起牛来,说了几件自己颇为得意的经历。   三年前,杨少凯还只不过是某公司里的一个驾驶员。有一天,他出车回来已 是下半夜。汽车正要拐进宿舍区大门时,车灯亮处他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马 路当中,要不是他眼明手快,紧急煞车,那人早被压成肉饼。原来那人是晚上梦 游出来,倒在马路上又睡着了。后来他们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那人是谁?”王项征问。   “钱总。”杨少凯颇为得意地说。   “谁是‘钱总’?”   “嗨,你再听我说……”   杨少凯就又说了一件轶事。   今年春上,杨有事求教登门钱家。钱的爱养鱼是大家都知道的,于是杨少凯 特地提了两只从水族馆的朋友那儿弄来的大金鱼,一只红的,一只黑的。不久杨 再次拜访时,得知红的那只没有活下来,黑的那只却越长越大。杨便凑近鱼缸去 看,果真,那条黑金鱼简直就不象金鱼,活象在水里游着的一只黑鸟。那天钱总 的女儿正好在家,她是外语学院的学生,一有机会就要说洋话,也不管别人听懂 听不懂。   “泪文,”她对着鱼缸叫。   那条黑鱼掉转身,向她游去。其他的金鱼无动于衷。   杨少凯在一旁“嗨嗨”地喊,还从鱼缸上扔进鱼食,那黑鱼对他和他的食物 都没有反应。杨便也学着钱总的女儿,对着鱼缸喊了声“泪文”,真怪,那黑鱼 便朝他游来。于是那鱼便得了一个名字“泪文”。   “泪文是什么意思?”王项征不痛不痒地问。   “你还问我?这是英文,你怎么不懂?”杨少凯反问道。   “你把英文念成中文的音,叫我怎么懂?我问你,‘阴延’是什么?这是中 文,你懂吗?”   王项征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人家说他英语不行,去美国十年了,英语还不行, 不给人笑话吗?当然,正因为他的英语并不十分好,他也就最害怕人家触着他的 短处。平时在公司里上班,用的多是专业英语,在家不说英语,电视看的也是中 文台的节目,虽然君慧倒常看美国台。基本的日常用语能够对付得了生活,也就 没有继续深造的动力了。不过,象“泪文”这国内的外语学生都知道,而且听上 去并不复杂的英文,他怎么就不懂呢?   “‘阴延’?什么是‘阴延’?”杨少凯倒真的被考倒了。   “你看,你不懂吧?‘阴延’就是‘阴阳’。美国人不会说中文,才把它讹 念为‘阴延’的,哪个中国人能听懂?除非……”   这时小宝在一旁插话了:   “‘泪文’不就是‘瑞文’吗?是‘乌鸦’!和我们的狗一样的名字。”她 叫了起来。   “啊,对了──‘瑞文’,如果你说‘瑞文’,我就懂。我们的狗就叫瑞文 。”王项征赶紧说。   “啊,这么凑巧!”君慧惊呼,脸色有点苍白。   “你那位钱总叫什么名字?”不知怎的,君慧忽然想知道。   “钱总,他就叫钱总。”杨少凯大概有些醉,没有领会君慧的问题,说得大 家都笑了。   “没有人的名字叫‘钱总’的,在他不是‘钱总’以前,他叫什么?他在学 校里也叫钱总吗?”王项征乘胜追击,“他必须有个名字,大概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的名字,我发誓我知道他的名字,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大家都 叫他钱总……”杨少凯狼狈地搔着脑袋。   “是不是钱阿圣?”君慧脱口而出。   “钱阿圣!对,钱阿圣……不对。”杨少新自己也胡涂了。   “钱函圣!”他忽然大叫。   “钱函圣!”君慧不禁也叫了起来。现在,她一下子想起来了,陶家外甥的 名字都是“钱函”什么的。   “他现在哪儿?我说,他住在哪儿?”君慧问。   “就住在我们家对面。”   十点了,王项征的二哥和弟弟两家人便起身告辞。王项征的妹妹与王母还有 不少话说,反正他们这家人是坐着杨少凯的大霸王来的,迟一些没有关系,所以 便又留了一会儿。十二点钟一敲,大家才意识到真是迟了,倦意也开始侵袭上来 。可是杨少凯喝得太多,站都站不稳,怎能开车?王项征便自告奋勇地充当起车 夫来。回来两星期没有动方向盘,他的手还真痒呢。反正他们家很近,出一个街 口就是。   君慧也跟着他们一起上车。   “你来干嘛?”王项征不解地问。   “……不放心,想一块去。”她说,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他们 去。   “回来时可是要走回来的呀。”王项征警告。   “走就走呗,就这点路,等于散步。再说,跟你一块走,才不怕呢。”   将那一家子送进了屋门,两人坐也没坐便往回走。那天的夜很清明,月亮高 高地挂在中天,把大地照耀得白白的。宿舍区里很安静,大部份的灯光都熄灭了 ,只有相隔老远的路灯放散着发紫的光,吸引了众多的昆虫。路上自然是渺无人 迹。刚出了宿舍区大门,他们就听到一种拖遢的声音,两人四目张望,看见人行 道上一个光着上身,肚子略微发福,只穿了内裤的男人从马路的另一头走来。那 人走到公共汽车站的长椅子边坐下,手里还拿着什么,仿佛就着路灯在看书似的。   “这么迟了还有公共汽车?”君慧在心里纳闷,却没有说出口,好像不愿惊 动夜的宁静和那人的专心一致。   然而那人却站起了身,仿佛忽然明白过来,这么迟了是不会有公共汽车了似 的,他挪动开拖遢的脚步,朝街的对面走去。   君慧和王项征走到长椅边,那椅子上摊着一个本子,中缝里夹着一支钢笔。   “他忘了东西了,”王项征说,立刻朝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喊起来:   “喂,你的本子!”   可是那人已经不见了。   路灯下,君慧看见那本子上是手写的英文,她不可抑制地、几乎是抢夺那样 地将那本子一把抓起。现在她看清了,上面的字体是那种只有老一辈的美国人才 可能写出的圆体。她再仔细地一读,原来是一首诗,那题目居然是──乌鸦。   君慧的脸一下子变得死一样地苍白,苍白得快透明了。   “你怎么了?”王项征接过那本子,看了一眼,读着:   “瑞文,又是瑞文!怎么到处都是瑞文?”   君慧什么都没有说。她曾经听说过这首诗,因为它太有名了。记得有一年的 万圣节晚上,电视上的“传记”节目专题放映了埃德加·阿兰·坡的生平。“乌 鸦”可以算是他的代表诗作,正好又是那个妖魔鬼怪大肆猖狂的万圣节之夜,所 以便被重点讲解和渲染了。可是,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今天,为什么在中国,为 什么在她的故乡,它要出现?她不明白。那支钢笔,也是一样的老式,无论在美 国还是中国,今天它都一样地过时,没有人再用这样的笔了。显然,正是这支笔 ,写下了这首诗。然而是谁?又是在过去了的什么时候?   君慧将那本子翻了翻,那里面还有不少看不懂的画,仿佛很深奥,象是一本 关于占卦的笔记。不过,她还是认出了里面的一小部份──一棵老无花果树,上 头停栖着一只黑鸟;一张渔网,里面蹦跳着一条黑鱼;一个女人,手中牵着一只 黑狗……   君慧将本子合起来,握在手里。   “把那东西就留在这椅子上吧,说不定他还会回来找。”王项征说。   君慧将本子放下。   “他不会来找的,”她仿佛有预见似地说。   “这本子是为我而来。”她在心里自言道。   要走的前一天,王项征被一位老朋友请去喝酒,君慧带着小宝去了江边。那 天有台风,浪很高。母女俩在江边漫步了一个时辰,由于风大,很少说话。最后 ,君慧脱下鞋子,赤着脚走进江水,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塑料盒子,将盒子打开, 里面的粉状物便飞散到江里。江水将会把它们送进大海,从此返朴归真。   “妈,你好像挺忧愁似的。”小宝说。   “忧愁?”君慧反问,脸上打出一个笑容。   “也许痛苦的经历更让人依附于往昔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为什么?”   “因为……”君慧一时回答不上来。   她把那个塑料盒子放进提包,走到沙滩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舞,她用手 压住乱飞的头发,忽然抬起头,象念诗一般地说:   “因为泪流淌过,因为……心受伤过。”   “那么,就永远耿耿于怀了?”小宝不放松地问。   “年轻人,如果你经历了苦难,而那苦难终于没有能够将你摧毁,你兴许还 会感谢那苦难呢……不过,你不明白,你不能明白。”   小宝耸了耸肩膀,像她的美国同学们那样地,歪着头说:   “但愿苦难不要降临到我头上。”   “但愿不要!”君慧说。 一九九七年九月五日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长枷万里生无回!              ·亦歌·   余秋雨在《江南小镇》里曾提到过一个叫沈万山的人:此人家大业大,虽然 住在小小的周庄,财源却是通达三江,纵横四海,为明初公认的江南首富。   却说这么一个财神,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某天只因一不小心错拍了马屁,亿 贯家财骤然散尽,给后世平添一个传奇般的故事。余秋雨在文中并没有仔细分析 这个悲剧的根源,只是比较笼统地把沈万山的惨败归咎于他那种“和朝廷官场人 格处处抵牾的经济人格和超前的商业心态”。真若如此,沈万山就成了个在任何 朝代都吃不开的商人。但就史料看来,这个推论尚有值得商榷的余地。   话说沈万山是元末明初一个极善理财的商人,生意红火,日进斗金。具体家 产究竟多到什么程度,旁人不得而知。只知沈万山的家产后来被“籍没”时,各 种珍宝古玩堆积如山,好长时间运不完。尽管遭到如此清洗,其子沈文度在永乐 年间仍能拿出当年抄家漏下的大笔珠宝贿赂特务头子纪纲,帮他到苏州选美女, 沈家当年的财势由此可见一斑。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朱元璋从元人手里夺下这花花江山后,看中了 南京这块“虎踞龙盘,有帝王气”的宝地,便力排众议,定都南京。但南京作为 都城的基础并不好,城墙单薄,不足以抵御外来的入侵,重修城墙就成了燃眉之 急。当时明朝刚刚开国不久,百废待兴,朝廷的财政极为拮据。可以说根本拿不 出钱来兴建如此开支浩大的工程。有大臣就想到了从民间筹募资金这一着妙棋。 议来议去,富可敌国的财神沈万山自然成了屈指可数的肥羊,于是便下旨招沈万 山去南京(应天府)议事。   沈万山面色不定地来到了南京,吞吞吐吐地表示可以出资建造三分之一的城 墙(从洪武门到水西门)。朱元璋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朝野一片哗然。一人能 担当如此大的一笔巨款还是闻所未闻。一时之间,吴兴沈万山成了街谈巷议的中 心。风头自然出尽,霉运却也接踵而来。满脸风光的沈万山虽然在钱财上精明过 人,但此时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机,他大概是在太多的美誉之下有点飘 飘然了,竟在如期修毕城墙后,见城中明军衣衫破旧单薄,又提出要出巨资犒赏 军队。沈万山的动机不外乎是想趁热打铁,栽棵大“璋”树好乘凉。想法确实不 错,也是典型的市侩做法。但沈万山万万没有料到,他这么一来,非但肉包子打 狗不说,还搭上小命一条。因为朱元璋在闻讯后暴怒道:“匹夫犒天子军,乱民 一个,宜诛。”还多亏了贤惠的马皇后心地慈悲,哄朱元璋道:“法是诛不法之 人,不诛不祥之人。这个草民富可敌国,自是不祥。不祥之民,天将灾之,你又 何必越俎代庖呢?”(意译)。朱元璋听后觉得有理,稍稍消了点气。沈万山因 而得以免死,改为流放云南,后来客死他乡。一代理财大师,虽然为人谨慎小心 ,最终竟落了个家破人亡。他恐怕至死都没弄明白怎么朱元璋就会生那么大气。 今天我们回顾历史,便不难发现他的惨败其实和朱元璋从小的经历有极深关联。   历史上,象朱元璋那样货真价实的赤贫农民后来当开国之君的还真不多见。 尽管人们常把他和汉高祖相比,但高祖做过亭长的小官,又有萧何等人的接济, 好歹也是个中农的成份。可朱元璋小时候却是真正地穷得叮当响,家无隔夜粮, 不得不背井离乡。有一年灾后疾疫横行,父亲,长兄和母亲相继在一个月内染疾 而亡。那年朱元璋才十七岁,和仲兄两人面对着亲人的尸体又悲又愁。朱家一无 所有,亲人死无葬身之地。而乡里的有钱地主竟无动于衷。后来还是本村的一个 稍富裕的地主刘继祖发了善心,拿出一块地皮供朱家作了墓地。刘也为此后福无 穷,被朱元璋追赐为义惠侯,此是后话。   经历了这样赤贫的生活后,我们很难想象朱元璋对富豪们能有什么好感。路 过朱门时,私下里怕是要偷偷朝大门“呸”上一口。此后几年里,老朱为了能混 口饭吃,不得已剃度当了和尚,可是不久又因岁荒,庙里主持将众僧遣散。老朱 已无家可归,出得庙门,环顾四野,想天下之大,竟无自己的容身之处,当时的 眼圈是肯定红了一会儿的。要解决肚子问题,总不能坐着等死吧,只得挟起一只 破钵外出乞讨去了,明史上将其美化成“云游”,一去几年。史书对洪武帝那几 年的记载含含糊糊。在那种民不聊生的年月,乞讨谈何容易。可以断定,朱元璋 一路上偷鸡摸狗的事肯定干过不少,路边的萝卜也肯定拔过几个,以致后来当了 皇帝,对奏章中的“僧”和“贼”字极为敏感,正如秃子忌讳“光”和“亮”一 样,有很多腐儒仅仅因为讼词中写了类似“天生圣(僧)人,与世作则(贼)” 之类的词句而糊里糊涂掉了脑袋。   早年的底层生活导致了老朱后来嫉富如仇,因而一当上皇帝就颁布了一系列 有关政令,明史记载洪武帝多“惩元末豪强侮贫弱,立法多佑贫抑富”。洪武三 年,朱元璋把一批鱼肉乡里的富豪叫来南京训斥一番,要他们做到“四毋一周” ,也就是毋凌弱,毋吞贫,毋虐小,毋欺老。第二年又下谕中书省严厉处罚那些 兼并贫民土地的富豪。洪武五年特制铁榜申诫公侯们不得欺压平民。甚至在大明 律中都明确规定司科在征收税粮时不得放富差贫。凡事种种,与其说朱元璋是在 体贴劳苦大众,还不如说是宣泄那口憋在心中已有多年的恶气。就好比多年的苦 娃翻了身,该是地主老财遭殃的时候了。朱元璋始终认为商人的社会功能是以通 有无,在交易中赚些小利是应该的,但暴富如沈万山,那钱财定是来路不正。这 种人在朱元璋的眼里本来就是该杀头的料。   由于朱元璋是个铁杆农民出身,他的“家天下”的观念特别严重。在朱元璋 看来,这个国家是他家的,他是一家之主,谁赏谁罚,由他说了算,旁人不得干 预。这种绝对的家长制权威丝毫不容侵犯。功高如徐达,当年和朱元璋一起打江 山,出生入死,一等朱元璋做了天子,就立刻和徐达摆出一付高高在上的样子。 这种刻意追求的严格的君臣关系和朱元璋早年低贱的身世有极深的关联。沈万山 在修完城墙后本该就乖乖地一声不吭回吴兴去,可偏乐巅巅地又想犒天子军,想 那朱元璋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从此富有天下,还能容忍沈万山在他面前摆阔么 ?沈万山显富摆阔,罪一也,犒军犯上,罪二也。虽说朱元璋口头强调“明刑慎 罚”,一旦被人触及痛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来,那沈万山哪里还有活命?   其实,沈万山的惨剧有一定的偶然性。假如他碰上的是唐太宗,沈万山恐怕 会从此官运亨通。和朱元璋不一样,唐太宗本人来自陇右望族,从小吃穿不愁, 对富豪和其钱财没有仇视的态度,也没有朱元璋那种农民狭隘的家天下的意识。 臣民偶尔冒犯一下天子的尊严也可以接受的,如太宗悉心临摹名家碑贴,写得一 手苍劲的枯墨飞白,大臣们往往以能得到御笔飞白而荣。有一次,太宗大宴群臣 ,席间兴笔草书赐臣,众大臣纷纷上前抢要。一位叫刘洎的庭臣落在众人身后一 时情急,竟抢步登上太宗的御榻夺到一份,群臣顿时目瞪口呆,要知道下臣的臭 脚竟敢登上天子的御榻,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刘洎意识到后,顿时大汗淋漓 ,下榻跪拜请求恕罪。换了朱元璋,十个刘洎也砍了,但太宗却宽宏大量地赦免 了他,事后还特地手书一张赐于刘洎。毫无疑问,这种气度上的差别和两人迥然 不同的早年生活有极深的关联。   可见,沈万山的惨剧并非起源于他那种超前的商业心态,也非他独特的经济 人格,而是生不逢时,不巧碰上了朱元璋这么一个穷光蛋出身的克星。文革期间 曾流行一句口号:“知识越多越反动”!对朱元璋来说,恐怕是钱财越多越该死 。沈万山的亿万家产如同悬挂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的, 可沈万山偏偏不知趣,又能怪谁?还是荀子说得好:“庆者在堂,吊者在闾,祸 与福邻,莫知其门!” 〔寄自美国〕 ◆        对两岸三地文化交流的建议四个共识(一)                ·黄仁宇·   根据朋友们提供的资料,知道两岸文化交流,可谓已达到成熟的阶段。在数 字上说,至去年之底为止,从大陆地区来台湾的文教工作者,已经超过二万五千 人次。来访的有个人,也有团体,分别代表着学术、出版界、宗教、演艺和体育 各种行业。大陆方面的书籍装运来台的,超过六百六十万册,出版品在台湾发行 的又近一千五百种,台北的期刊,像《历史》和《传记文学》都不时见及大陆作 者的署名,输入电视电影的胶片也以万计。我所知道的北京《读书》月刊,三联 书店及上海《文汇报》都有领导人来访。   虽然我还没有见到大陆方面所提供的类似数字,但可以想见应当有过之无不 及。从出版界的广告即可看到。我个人所知与台湾有缘的作家之作品,包括余英 时、龙应台、李欧梵、郑培凯等,都可以在内地偏僻省份里买到。金庸的小说为 两岸三地读者欢迎,也用洋洋三十六册的篇幅在北京应市。很多台湾流行歌手, 更是大陆年轻人崇慕的对象。不久之前行政院大陆委员会已经决定每年资助二十 位台湾学者去大陆讲学。还有一个可能发生重要影响的因素,则是由台湾去大陆 上大专的学生,即在京、沪、闽、广四处,已逾一千人。他们的经验不乏有趣的 层面:比如说学校方面对本地学生的政治训练,要求严格,对台湾的留学生则不 勉强;只是这批留学生对简体字仍感到相当的麻烦。在经济方面台湾学生一般生 活甚为优裕。还有些在就学期间所用甚至及于牙刷面巾都由台湾过海带去补充, 不少留学生每月生活费,超过当地教授与校长的月薪。两岸生活程度的差异,仍 是当前不可忽视的特殊现象。   讲到两岸三地,我还没有提及透过香港的接触。不过作此文时据纽约华文报 纸的纪载,今年双十若果有港人庆祝不称国庆而谓纪念辛亥革命,当局也不打算 取缔。即此一端也可看出文化交流不会因收复香港而受阻碍,但望这种善意能继 续维持,也不被滥用。   提到文化交流我们不能忽略电脑网路的影响。电讯传递图文,已日渐普遍, 既广泛又神速。况且不受两岸三地的限制,已及于全球,目下摆在我面前的一纸 名单,即列入网路上中文期刊一百三十二种,并且说明,「你是第八十五万八千 九百二十六位的询查者。」所列既有《人民日报》和《中国时报》的电子报,也 有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加拿大、北欧和日本发行的月刊、周刊、季刊。内容包括 一般读物、学校通讯、时事论坛、纯文艺作品、科技、杂耍、宗教信仰、经济投 资。有些刊物涉及当前政治,也免不了引起用者的争辩,比如说,前些日子有人 提出清廷在甲午中日战争战败,割台湾与日本,此举是否表示大陆辜负了台湾? 也有人质问当前如中国大陆鼓吹民族主义,是否应当反对?或否或臧,这些意见 也可以反映两岸三地某些独特的意见,既在网路上公开讨论,也仍属文化交流性 质。   因为电讯网路无人可以全部操纵,甚至极难局部地操纵,可以说是最民主的 传媒。据北京邮电部的披露,去年大陆方面就有用户逾十万。以今日电脑的高速 增加,每几个月即新添百万台的态势计,网路用户的扩充也可能同样以几何级数 计了。看来文化交流的窗户业已洞开。   这样的情形,符合西方人解释中文「危机」两字的说法。既有无穷尽的机会 ,也可能潜伏着预想不到的危险。针对这样一个局面,我建议两岸三地迅速地在 以下四点立场达成共识: 第一、在历史上达成共识   尤其对中国近百年史树立积极性的认同。   我自信我的历史观已经尽其客观,因为重要的结论,都曾几次三番从不同的 角度引证,也曾先后在纽约、台北、上海、北京、香港出版。不过现在本文既称 建议,让我先退归本位,回复到主观的立场,简述我自己蕴育着这段历史观的由 来。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后不久沿海各处相继失陷,我即立意去从军。当时我未 满二十岁,符合传统所谓「弱冠」,只凭着一股稚气,满以为前方战事失利大抵 都由于旧式将领以下军官畏死塞责。他们不断地后撤,嘴里只说转进,若有如我 辈者一下决心,口至身随,有进无退,必能挽回颓势。这时决不止我如是想,与 我一同应考的军校同学,很少例外,都有此愚志。   也料不到以后编入军校十六期一总队派往成都受训,入学时间即是两年,内 地交通不便来往又各半年。及至毕业分发到部队里当排长,已入抗战后期。这时 候我们一个师通常只有六千人左右,并且行军时埋锅造饭煮水挑柴全系农村习惯 。日军的一个师团经常有一万二千人至一万四干人,配属特种兵后可能多至两万 人。双方火力尤其无可比拟。最近我才看到湖口、马当要塞失陷的纪录,当时过 早失陷,据说咎由支援的步兵。可是事前检阅该部队的德籍顾问即有报告,「机 轮迫炮全系废铁,步轮堪用者不及半数。」   李宗仁所写《回忆录》述及他在徐州时,由他指挥的四川部队所用兵器「半 系土造」,由他自已请发新兵器,也只有每师步枪二百五十支。同时史迪威任美 国驻华武官,他发现一个步兵团应有机枪百余,实际只有四挺,每挺配子弹两百 发,可在十分钟内射罄。这团激战两昼夜后,死六百人伤五百人,剩余四百余人 奉命撤退。战后,我看及的日方文件,一般在列举他们自己的死伤数外,动称国 军「遗弃死体」在他们阵亡数二十倍以上,使阅及的人至今目击心伤。   原来中国是一个中世纪的国家全靠上下蒙哄对外掩饰才胆敢以苦肉计和空城 计的姿态对日全面作战。战前蒋委员长所掌握的三十个德式装备步兵师不及一年 即损害殆尽,据日本大本营一个大佐的估计,国军总数曾一度低至九十万人。以 后全赖吸收各地保安队及征调农民,素质也每下愈况。即后期仍维持兵员三百万 也只有步轮一百万支,即最基本的轻兵器弹药每月用原料三百吨也全赖美援空运 。制成的步枪子弹平均每兵每月分得四发,机枪所用在内。   当日国军所掌握的省区全年产钢,最高量不过一万三干吨,最近大陆方面所 产粗钢早已超过每年亿吨。这也就是说,一九四四年的全年产量约五十年后可以 在一小时三十分钟内制就。   其所以如此乃是蒋介石及当日之国民党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高层机构,使中 国独立自主。毛泽东及中共则翻转了农村基层。经过这样的惨痛牺牲,历史不能 令人平白地浪费。即在辗转反覆期间,亦仍有全民含默的共同意志在(卢梭及黑 格尔称之为「公众之志愿」(general will或volonte  generale))。即有如文革期间,虽一方盲目地破坏,另一方全民吃大 锅饭穿蓝布袄,政府以低价向农民购取粮食,又以低价配与市民,于是两端压低 工资,全部节衣缩食存积得一段国家资本,为钢铁增产的原动力,也是以后邓小 平改革开放的本钱。   历史家告诉我们,大凡经过长时期大规模,而又带激剧性的改变,即当时的 领导人也难能洞悉当中的实际意义。还待几十年后,有了多余的历史之纵深,才 能使人了解各事的因果关系。又有如托尔斯泰所提示,观测各星球运转的规律, 才能领悟到地动。   蒋介石所组织的高层机构主要的有三个项目,一是统一的军令和征兵法,一 是法币与中央银行,还有一项是新型教育制度,包括各种军事及专业学校。除此 之外,大都有名无实。即是以上三者也因为缺乏社会因素在侧后支持,效能脆弱 ,被人斥为贪污无能,其实问题的症结不在外表现象,而是一个中世纪的农村社 会缺乏支持上述高层机构的功能。   我之有此省悟,还是一九五零及一九六零年间在美国以悠闲的姿态,披阅有 关明清社会资料所得成果。这样一个中世纪的农村社会以小自耕农作基干,土地 分割至细,无大规模存积资本之可能,政府也只注重管教,无意于提高人民生活 程度,对内不设防,更无应付国际战争的财政税收能力。至此掩卷长思,忆及我 年轻时做下级军官在农村里看到各处宗祠,「文魁」及「进士及第」的牌匾,大 人物墓前的「神道碑」,和节妇的贞节牌坊。这样看来,我在一九四一年所眼见 的社会仍是明清社会,因为当中并未经过体制上的改革,尤其日后听及费正清教 授说及,他的教师蒋廷黻告诉他,中国学人对西洋情事非常熟悉,对自己内部情 形反又茫然。至此更增加我的信心,我更要不拘形式,将以前不见诸经传的情形 ,以口语道出。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网萃】∽∽∽∽∽∽∽∽∽∽∽∽∽∽∽∽∽∽∽∽∽∽∽∽∽∽∽∽∽∽∽ ◆            一 心 一 意          舒伊,荆楚雁字中一点,落在孤星洲。 ◇            垂 青 汤 团   一位朋友提起从前在杭州延安路上宁波汤团店里吃过的汤团,我的心顿时痒 痒起来。恨不得面前也落下一碗白莹莹滑润润的久违了的汤团,还蕴着暖气,纵 起螺烟了。   南京也有宁波汤团店。我知道的一家是在山西路上。山西路还算热闹,集中 了好几家影院、娱乐所和商场,百步开外便是高校,药大和南建。宁波汤团店便 是拥挤在这段闹市的中间。   有一段时间我常跑南建,为一个我认为是美丽的腼腆的微笑。往返在暮霭里 ,顾盼公车窗外,总跳不过汤团店的招牌。其实那个招牌并不显眼,粘住我心思 的应该是那店里的汤团,玲珑的、爽口的汤团。   吃过宁波汤团的人,再听说汤团的时候,不知不觉嘴里会流满甜润。如果要 去宁波店吃汤团,最好不打单。三五成群,刚从饿牢里出来,每人都叫上两钵, 在各自的碗里攻打碾石战,言笑晏晏,手指纤长时这大珠小珠便入了肠,浑吞完 了,再看露出的鱼鲮似的碗白,面面相嘘。或者,不为果腹,在角落里和美丽的 这个“微笑”面对,含情脉脉,搅一搅清汁里小小白玉团,盛起一勺来,吹拂过 热气,然后爬云梯似的,递到“微笑”的唇边,微笑:“甜不甜?”这时“小二 哥”会用好听的低声唱:“卖汤圆,卖汤圆,小二哥的汤圆是圆又圆。”这两种 经验下的宁波汤团,都道地美味。   浮在澄汁里的玲珑圆丸总让我想起某个秦女,她一定美丽,婀娜,而且无瑕 ,被装在徐市的楼船里,入海,去向蓬莱。她衣着洁白的衫,远离尘岸。丸子里 都有馅的,而秦女有心,她张望时心中思想什么?丸子被咽下。秦女有去无回。 ◇            再 见,女 朋 友   大学最后一年,有个晚上我被朋友送回学校。路过鼓楼广场时,我们看见一 群人围着一个外国人。老外指手划脚,满嘴嘟哝着什么,而四周的人表情迟钝, 显然听不懂他。我朋友在一家大企业做对外经济贸易,见此情形他便上前去解援 。原来是个丹麦水手,买了一辆崭新的单车,与包车分散,迷路一直转到现在, 要打听去南京港的路。我朋友好心地指点了他。   离南京港是相当遥远的一段里程,而当时夜色渐深,丹麦人却全无着急的迹 象。他笑盈盈地打量过我朋友,又笑盈盈地打量我,问我朋友:“她是谁?”   朋友回答:“她是我同一所大学的同学。”   丹麦人似乎没听懂,又问了遍:“她是谁?”   朋友改口说:“我的朋友。”   丹麦人不满意他的答案:“她是你妻子吗?”   我朋友坏坏地笑起来,他停顿了一下,响亮地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闻言一惊,立刻瞪圆眼睛责问他,被他故作不见,给了我一个后背。我听 见他继续来劲与丹麦人谈笑风生:“我女朋友今年夏天毕业,我现在东奔西跑忙 乎得厉害,想将她留在南京,这样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他边说边打哈哈,显 见是开心得厉害。   我听得目瞪口呆。   丹麦人似乎喜欢他刚才听到的话,他竖起一只大拇指,满脸堆笑,连声叫好 。最后他握握我朋友的手,又握握我的手,说:“祝你们如愿。”   接下来从鼓楼到四牌楼,我朋友和我都沉静,不吭一声。我不去正眼看他, 他也绝不瞅我。就这样走完树影斑驳的这段路。   终于到了我宿舍楼下。我快快地说:“谢谢你送我,再见!”便顾自走进楼 门。   忽然有一个高声在我背后用英语一字一顿地说:“再-见-女-朋-友!” 那声音如此地响,所有在楼厅和过道的人都抬头看。   我循声回过头去,看见我的朋友,脸上恢复在鼓楼时那种坏小孩的皮笑,正 得意地冲我挥手。看见我回头,他笑意更重,挥着手慢慢地退开,再说了一遍: “再见,女朋友!” ◇            萧 墙 往 事   我小时候念书要填表,每次填到家庭出身一栏便犯愁。我想写下我父母的职 业,可是我老师说不成,得写下你父母的出身。我只好回家去问。我父亲出身于 富农之家,我听了连连摇头。富农就差那么一点点便是地主了。地主们都万恶不 赦,瞧瞧我语文课上刚学的收租院,还有被铁链吊起来遭笞的吴清华,野人一样 躲进深山的白毛女,都是叫地主坏良心给整的。富农绝对强不了多少。我转身去 问母亲。母亲说是小商。我追问什么商,母亲敷衍我说小商呗,小本生意而已。 这在我听来可比富农顺耳得多,心中马上拿定主意自己的出身是小商了,尽管这 样,我还是羡慕那些非常骄傲在出身栏里不加思索写“贫农”的我的同学。   我外公便是从前作小商的人。外公在我还在念高中时便去世了。我关于对我 的外公的记忆不多,大约是相处不深的缘故。因为我父母不断被调动,我五年小 学便辗转换了三、四个学校。其中有一个正好座落在我外公家的后面。那段时间 ,每天清早我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总能在路上迎面碰见我外公,拄着一根 便杖,清闲踱着慢步,上我家去喝我母亲为他专做的蛋花汤。   在我印象里外公永远是同一副形像:又高又瘦,颌下一束灰白的山羊胡子。 有一次我看见他鼻梁上架了副眼镜,在天井边的凉台上煞有介事地读报纸,不敢 惊动他,看见一封信从报纸中滑落下来,马上拾起来交给他,被他拍了拍头。那 封信是我小舅从外地寄来的,我瞄了一眼信封心中还偷偷暗笑我的舅舅腐迂,会 用端正的隶体正儿八经地写外公的大名,随后附注“父亲大人”的字样。那次也 是我第一次得知我外公的名讳,我父母从未告诉过我。   我喜欢我外公的家。我喜欢我外公家的众多的门槛。门槛一物在现代中国已 不再多见,因而让我更生偏爱和怀念。我最喜欢分腿骑坐在过大门后再进天井的 那道槛,高及幼年的我的膝,也不知是什么石头做成,坐在上面觉得一片清凉。 有一次我的小表哥星星恶作剧拿了一条栩栩如生的竹蛇递在我面前,我惊恐着要 跑开,一双小腿偏偏又跨不过那道高槛,重重地跌了一跤,吃了个嘴啃泥。   槛边这个四方的天井总带给我童年的幻想。我脑海里至今有瘦条瘦条的这个 小姑娘坐在石槛上撑着下巴望着听着天上泄落进天井的雨滴的图画。晴天的日子 赶上了暮昏,天黑将下来但尚不至不见五指,我便是怀着一种又憧憬又害怕的心 情,盯紧天井上那小块天,小心倾听瓦上是否有声响,渴望有个和白侠一样又俊 美又侠义的英雄跳下来。那时的我正生吞活剥啃着一本大人们的厚书“七侠五义 ”。   过了天井必须经过四扇黑黝黝的木门,才是中堂。因为中堂屋顶奇高,那四 扇上接屋顶的黑门相应而颀长。在我的记忆里那四扇门从未被同时打开过。总是 最右首的那一扇常开。我外公的家是筑在一个坡上,从大门经过天井中堂等等, 最终到后园。幼年的我必须卖劲提高膝盖,进到中堂,听黑门吱呀开阖,仰脸瞅 它的高度。中堂里最引我注目的是大桌旁两把古色古香阔大结实的椅子,带着雕 花的把手,线条浑然美丽。当然那是我外公外婆的专座,我们小孩儿是不可以沾 边的。我外公面南朝北坐在其中一把椅上,双手扶定拐杖,不怒而威。另外的时 候我见他在他的卧室,拥被坐在床上,让整个房间黑暗,嘴上叼着一支烟管,吞 吐烟雾。   我外公绝对是个料理园子的能手。他的这座后园总是欣欣向荣。我在外公家 呆的时间十有八九是在他的后园里捱过。外公的园子里有一半种植着蔬菜。我在 蔬菜田畦间踩过一次高跷后,便不再感兴趣。园子的另一半是招引我想来外公家 的原因。至少有一百多平方米,半空中累累坠满了大粒饱满的葡萄!葡萄藤蔓延 爬满了四方的木架,象个绿色的屋顶,我在下面走拣不起一片阳光。而绿色屋顶 下分畦种着花草。其中胭脂,鸡冠,还有菊花居多。小女孩子爱折腾胭脂,坐在 胭脂花丛边揪出一把把指甲大小的殷红的花儿,揉成一团抹在脸和指甲上,傻笑 。其它漂亮颜色的菊花不要采,偏偏拣最素最白的一朵,摘下来别在头上,让外 公皱眉毛,说,你这小鬼在给谁戴孝。   后园里还种有梨树和桃树。有一次我爬在梨树上摘果子,居高临下时不意瞥 见后园的侧屋里停着一口棺材,心里一悚,差点掉了下来。从此死活不靠边侧屋。   后园只差那么一点便与前面的屋顶平齐。而我欢喜的一个游戏便是张开小手 站定在后园临空的边沿上,叫唤正为外婆从井中摇水的我的大舅或小舅,要他站 过来我滑坐在他的肩上。当城里的妇人们必须走半里地到清凉的惠水去浣衣,我 外婆因这口井而幸省脚力。从井中摇水也有技术,我记得小小年纪的我一开始猴 急猴急的,却看不见一滴水从管子里出来。后来我舅舅教会了我,我便将自己小 小的身躯吊在摇柄上,摇了一桶又一桶,冲着外婆笑。我记得井中出来的水特凉 ,几十多年前冰箱还不曾出来,我外公便是在吊篮里盛了酒,葡萄,凉面等等, 吊进井里,合上井盖,清凉,很是见效。   我工作后发现公司里原来有许多道地的老西城人。我出差前到财务部去办手 续,财务部长满脸和笑跟我拉家常,说:“你知道吗?我就是在你外公家的厨房 里出生的。”看我错愕,她解释说:“那时还没解放呢。我父母穷,歇脚的地方 都没有,我姆妈偏偏就要生我了,痛得在街头打滚,被你外公看见了,把自家厨 房腾了出来。那间厨房是在后园里,挨着那口井,你见过吗?”我点点头,不胜 遗憾对她说:“我外公的家,早几年前就被我舅给卖掉了。”   销售部郭部长对我总是另眼相看。有一次他眯着眼睛打量我,咬紧牙关好像 要从我身上看出另外一个女子来。这种发毛的感觉到后来我听他的一句问话后才 释然。环顾无人后,他清清嗓子,低声温和地说:“你小姨现在可好?”   印象中我的小姨非常美貌。我记得我小姨的闺房朝向后园,是外公家最明亮 的一个房间。她那时大约是十八、九岁吧,很少下着来跟小孩说话。而她的闺房 总是紧阖着,寻常不让我们进去。有次趁她不在,我掀开珠帘,推开了那扇门, 嗅到一股淡淡的浮香。我站定在那个房间里打量,心中层出不穷,渴望有一天长 大了能象小姨一样引人注目。   和天井并排有个房间,一度成为我大舅的花烛洞房。我记得每次去外公家, 鲜然能遇见大舅,大约是忙于造反去了。据说他曾是一个红卫兵组织的头头。偶 尔有过几次,碰上他在,总是被他象逮小鸡一样,挟起来,举在半空摇晃,然后 凑过他刚刚剃过的硬梆梆的脸来蹭我,我受不了,叫“痒痒死了”。   我更鲜在外公家见到我三姨。她出嫁比行二的我母亲还要早,又一口气生下 了娥表姐和林表哥,这俩人就这样在我们孙儿辈里拔了头筹。三姨高俏,嗓子很 尖很亮,圆润劲儿让我想起幼时看楚剧“九滴血”,里面有个受了拶刑的罗衣女 子,十指连心,好生疼痛了,口中却还娇滴滴,唱着歌词,依然是甜媚婉转。   我见过一张我母亲十八岁生日时的黑白照片,乌亮的长辫子神气地曲在胸前 ,大眼睛水灵水灵,绝对好看。   我个人以为我母亲和她的这些兄弟姐妹的清爽容貌,都是我外婆的功劳。我 外婆给她亲生的五个子女清一色的和她自己一样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不用嘴去说 话。我外婆身材短小,总是穿着灰黯的对襟衫,很小心地看我外公的脸色说话。 从我省事的时候起,我听见我的母亲和舅姨们有事没事都唤她“婶娘”,现在还 是这样称呼。我曾经好奇问我母亲,为什么将好好的亲娘唤作婶娘。我母亲回答 说从小便这么叫的,也就不改口了。   我后来才知道,外婆是我外公的二老婆。兵荒马乱的时候被人贩子从乡下绑 架,卖给了我外公。我外婆被抢时年纪还很轻,说不出自己是哪乡哪村人,只记 得周围有什么山和堰的。她想家,想父母,心中的这个黑洞让她每一探首,泪水 就象断线的珠。这种情形一直继续,到她的二女婿我父亲有次带队下乡,碰巧经 过某个村庄,看到所见景物与外婆的描述无不吻和,才找到了外婆的娘家。那时 我外婆的双亲已逝,只剩下外婆的兄长,闻讯惊喜交集进到城里来见遗失多年的 妹妹,吃了我外公一个冷淡的闭门羹。我外公固执不让我外婆见她兄长,而我外 婆便泪涟涟地听从了他。 ◇            雨 中 莲 心   有个落雨天,我赴一个约会,擎着一把素花的小伞穿行过鸡鸣寺街心公园。 我看见前面小径旁的长椅上露天里独自坐着一位年轻女子。   雨正汹涌瓢泼。园中的大小植物都不胜沉重,亮闪着翠色,顿下叶楣。这女 子也像是一株草,湿漉漉地垂着她的眉和发。她透湿了衣衫。她纹丝不动。仿佛 是前面那口小塘边的太湖石,镂空了任凭风雨穿过。   我一路向她走近。我感兴趣地注视她。我在想她在想什么。   我慢慢走近她。为什么她不到旁边这塔里避一避,偏偏要坐在雨中呢?狼狈 像一只湿鸟,倒是自然得可爱。   离她有三五步。我是否应该将我的雨具伸过去?陪她聊一聊?她似乎很孤独 的样子。或者送她回家?这样她可以换下受潮的衣裳,免得害病。   我离她只剩一步。我看见了被成绺的湿发坠柳一样横过的她的眼睛,那眼神 ,在飞雨里,凝滞,幻然看定前面一个地方。那地方是晴天吗?晴天下有花放吗 ?花放是什么颜色?可能是某个成熟男子的魅力的笑吧?   我心中一动。我走过了她。   她目不斜视。   我的脚步渐渐缓下来。隐笑如一尾鱼,在我的不露声色下呼吸,纤细展开波 纹。她或许也是在赴一个约会,情人尚未来,天不巧落了雨,她便在约好的这地 方等,一直要等到他终于来。   我不回头,步出了公园门。   落雨成塘。不遮,不掩,在其中亭亭,流利如一朵夏莲,任珠圆玉润串串滴 滴滚坠。我是无须去探究这莲的心事的,但知我自己有心事如莲。若我有一个刻 骨铭心爱我同时我爱的男人,他向我的魅力的笑魇有如晴天下花放的颜色种种, 凝滞我眼,幻在我心,那么我也会等,在约好的时间和地方,等他来。即便天落 雨,泛作洪,洪漫过地,方舟来过我身边,向我洞开了窗口,我仍会不动声色, 不减温柔,直等到他来。 ◇            看 见 一 只 鹤   七月四日独立节,德州泛滥的炎热让我和家人驱车到离家不远的一座岛屿, 撑起一把遮阳的伞,在海边消受清凉。   一提海我这心中就仿佛听见志摩在喊:“海!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或 者,他“海韵”中的对话:“女郎,单身的女郎,你为什么留恋,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啊不,回家我不回,我爱这晚风吹。”我这下午的 海是让我散发徘徊不愿归家的一个乖乖。我看见万里无云的天,从深蓝渐渐化作 浅淡,最后连接无垠的海。我看见尽处的海面黄绿融成斑驳,层层白浪汹涌而来 ,好像视死如归的士兵奔赴一个战场。我看见长滩柔白,沙丘蜿延,那柔和的曲 线让人想起某个姣好女子的天姿。我看见滩上的人群和车辆,不少也不多,冰淇 凌车唱着招睐的音乐,缓缓驶过。   我下了几趟海,“骑”在浪头上,每次胸口被撞得生痛,后来躺在伞下小憩 。海风真爽。海啸真亮。海鸥咕叫。我循声望过去,看见右滩不远处歇一大群海 鸥,而鸥群之中,卓然站着一只鹤!   那鹤高大,黑白参半。不由让我想起中国的传说,鹤千年而苍,再千年而玄 。它有流线一样顺眼的盈巧的身躯。修长纤细的腿直挺在浅水滩里,仿佛霓虹灯 下老练歌手摆着丁步。它细长高举的脖子让我想起长颈鹿,伸展在高处,怀着怎 样的视角观世界。海浪挟着海啸,不断来漫过它的脚趾,而它凝望着这海,纹丝 不动,保持着惊人的美丽。   鹤立鸥群。它不是鸥,鸥群将它烘云托月。   我实在想知道它这时怀有的心事。我不由自主向它踱近。我慢慢走,纱衣轻 拂。那尊铁铸似的形像在我走动的某个霎那忽然苏醒,它美丽的脚趾立刻痉挛, 它的翅膀立刻有牵动,然后生风展开好大一对凌空的羽翼。   我惊叹地追视掠走的这优美的大鸟,看它拣了个无人的沙丘栖下来。   好一个人莫予毒!好一个不与分享!   我不由微笑,就地坐下来,隔着一段距离看这鹤,心中涌起温和圆润。   不屑于高寒,不辱于卑湿。那份形影相吊的孤独,那份轻描淡写的骄傲,好 像厌倦了红尘世嚣的市中大隐,在一个月色清明的夜里,缒城而出,投奔到凝云 颓不流的空山上,享受安慰。 〔寄自Inkeye@aol.com〕 ※※※※※※※※※※※※※※※※※※※※※※※※※※※※※※※※※※※ 本期编辑:杏儿 本期校对:亦歌 审稿:  阿飞、阿毅、古平、方舟子、赋格、虎子、唐郎、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sfang@aim.salk.edu)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FTP: xys.org/pub/xys/ (ftp://207.151.77.151/pub/xys/)      Gopher: sunrise.cc.mcgill.ca      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1.77.151/) 订阅GB(HZ版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请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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