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7/07 (第四十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七月份增刊“爱情文学”已于七月一日出版。    ※ ※   本刊另有多媒体版本,存在新语丝家页。            ※ ※                                 ※ ※※※※※※※※※※※※※※※※※※※※※※※※※※※※※※※※※※※                  § 鲁 鸣:卷首诗          §     秘密陷阱                  § 【中文网讯】           §     ·鲁 鸣·                  § 【国际网讯】           §  我所能听到的领域越来越古旧了                  §  我的灵肉是轮流不断的瘟疫 【牛肆】             §  在遗传空气中,我怀着另一种憧憬                  §  渴望另一个季节。在接近天堂的地方   蓓 蒂:香港,香港,为什么那么香 §  天使翩翩舞动手臂。我惧怕 屋 檐:午夜的声音        §  有着十分清晰的爱情                  §  朝着生命的迹象安排好的方向前进 【丝露集】            §                  §  外面是奔驰的日月星辰 风 子:HOMEPAGE     §  我忧郁的心使我得到一种戒律 丁 丁:小镇故事(上)      §  成为纯粹的梦游者                  §  什么样的文字可以藏住一个词的发音 【网里乾坤】           §  昭示守候我的常青树                  § 阿 瑟:读《两当轩集》      §  我盼望和坚持爱的福音 黄仁宇:如何确定新时代的历史观─ §  和偶像的手握在一起     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三) §  面对苍穹盘桓的简单启示                  §  我开始有了一种衰老的感觉 【网萃】             §  我的身上长满了箭                  §  射向遥远的故土和自己的心脏 金 冈:故国神游         §  让我看见生命本身是秘密的陷阱                  §  左右我的命运                  §                  §  〔97.6.14.寄自美国〕 ∽∽∽∽∽∽∽∽∽∽∽∽∽∽∽∽∽∽∽∽∽∽∽∽∽∽∽∽∽∽∽∽∽∽∽ ◆             中 文 网 讯 一、《新语丝》编辑部和投稿地址改为 xys-editor@superprism.net,欢迎大家 踊跃投稿。 二、7月1日,《新语丝》出版了“爱情文学”增刊,这是《新语丝》本年度的 第三期增刊。“爱情文学”增刊和一月份增刊“文明小史”,四月份增刊“校园 文学”等均可在《新语丝》家页里找到。 三、《人民日报》(http://www.peopledaily.com.cn)为纪念香港回归中国, 将邓小平的著作放到信息网络,以便读者快速方便地阅读。 四、香港电讯IMS(http://www.netvigator.com/)与博学堂网上书店公司合作 推出网上书店服务(http://www.chinesebooks.net/genhome.asp),使用者可 通过网页得到最新书本介绍,并检索十万本中港台三地出版的中文书籍书目与资 料。 ◆             国 际 网 讯                一、“探路者号”(Pathfinder)登陆火星的报道和照片上网后,NASA的网站上 网的前五天内被访问达一亿五千万次。该网站可在以下的名单中找到: http://www.cnn.com/TECH/9707/04/pathfinder.lands/pathfinder.mirrors.html 二、在微软IE的三个安全漏洞被发现和改正三个月以后,丹麦一家公司发现网 景(Netscape)的一个漏洞,网页设计者利用这个漏洞可以读到任何用网景来访 问其网家页者的硬盘。 三、黑客六月二十六日曾将电影“Face/Off”的网页(http://www.face-off.com )的首页换掉。微软的家页(http://www.microsoft.com/)两周内两次被黑客 打入以至于用户在一段时间里无法访问该家页。 四、日本邮政电信部宣布下月将放宽对以互联网络(Internet)为基础的电话服 务的限制,此举可使从日本打往美国的电话费用降低90%。 【牛肆】∽∽∽∽∽∽∽∽∽∽∽∽∽∽∽∽∽∽∽∽∽∽∽∽∽∽∽∽∽∽∽ ◆           香港,香港,为什么那么香?                 ·蓓蒂·   一直想找一个词来形容香港,贴切得像度身量作的旗袍那样,却总也找不出 来,最后把原因归结为我的粤语语汇的贫乏。普通话里是没有这个词的,英语里 也没有。香港是个奇异的综合,无论对东方人,西方人,这个弹丸之地都是闪闪 烁烁的。它的迷人之处让人说不清,道不明,它那么现实,那么势利,那么物质 至上,这些都是不加掩饰的。在这种裸露的坚硬的基础上,它的温情就显得特别 令人爱怜。它的残酷和自私是一个坚实的托子,因为有了这个作底,它动情的时 候就有了让人落泪的凄美。一桩诚实的交易,一段疯狂的恋情,或者一部那么努 力让你放松一下的搞笑片,都让人透过表面上的浅薄,香艳,看到人心里的惶恐 和软弱。   在香港,人们会问你从哪里来,然后他们说他们是从广东,福建,上海,山 东,英国,法国……等等地方来。的确,没有人和香港有那种祖祖辈辈的忠诚, 那种带了血缘的亲近。所谓“港人”,真是一个模糊的定义,决不像台湾的本土 人那样有着鲜明的色彩和主张。但是你到世界各地的唐人街,都能发现他们说着 发音繁杂的飞快的粤语,精心搭配的衣着显示着港式的时尚,他们都说:我从香 港来(甚至具体到中环或太古)。这句话其实没有包含太多信息,因为香港是一 个集散地,是许多人都经历过的一程,一站,一个跳板。这样说是比较省事的。 有了这一站,许多本来拢不到一块的经历就有了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建立 在精致的早茶,煲了三四个钟的靓汤,花样翻新的手袋,化妆品,衣饰……之上 ,这些东西有种凝合力,又像一个筛子,筛去了历史,政治,清谈……留下不变 的利益原则。这样的香港繁华得有些无赖,可又有点接近本质的意思。   香港在亚洲算是最有移民精神的了。这体现在语言的混杂,建筑风格的交错 ,和价值观念的矛盾冲突。这也奠定了它的物质至上的基础,在谁也说服不了谁 ,谁也懒得去说服谁的时候,以贸易为先河的地区经济就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 商人的准则成为香港天经地义的游戏规则。它对黑帮大佬,商贾巨头,和新涌现 出的红顶大款都表现出尊敬。说它圆滑也好,说它无原则也好,在这里钱和权, 钱和地位,有着和外汇牌价一样明确的交换比价,单从这一点来讲,香港又诚实 得可爱,好像女孩子接过钻戒时发自内心的璀璨笑容,生活变得简单无比。   在一个明朗的夜里,从香港的山顶坐缆车降到写字楼大厦的丛林中,或者偶 尔在耀眼闪烁的 shopping mall后面看到一些平实的住宅区,心里会不由得一动 。香港的繁华,艳丽,喧哗,热闹,自由之下是一种没着没落的软弱,仿佛气势 汹汹的骂街下其实掩藏的是“不行就跑”的底牌。那些平实的楼宇里也是一个个 平实的小格子,住着一个个平实的男人女人,他们都有关于明天的小小愿望,他 们相信“手停口停”,他们敬重“龙马精神”,间或有中六合彩或赌马的侥幸。 这些背景不同但都要“温(提手旁)食”的人们,连同这块狭小昂贵的空间,处 处给人夹缝里求生存的顽强。而就是这种顽强,支持起香港的节奏和效率,创造 了“东方之珠”的经济奇迹。   香港是个不讲过去式和将来式的城市,九七只是把这点放大了显现出来而已 。过去的九十九年,现在的五十年,香港总是在人为规定的时间里象个没头没尾 的故事。在香港,每天睡三四个小时也罢,不睡也罢,时间都飞快地转瞬即逝。 这里白天有白天的热闹,夜晚有夜晚的热闹。坐 Star Ferry 从九龙到香港岛, 像看慢慢拉近的 zoom 镜头,这是海天之间自己与自己开的大 Party,只在这个 时间,这个地点上演。每一个场景——从一见钟情到一拍两散,都是喧闹的,夸 张的,急匆匆的。和有限的时间相比,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它放纵自己 ,颠倒作息时间,混乱一日三餐,崇尚立即兑现的快乐。   香港,香港,为什么那么香?艾敬代表大陆人问了这么一句。我想香港毕竟 还是与众不同,意识到这种不同,是时代的进步;意识到我们有选择不同的权利 ,可能是我们可以继续进步的基础。 〔寄自美国〕 ◆           午 夜 的 声 音                ·屋檐·   我来自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真正的农民。   我一向认为自己很聪明,因此我自傲;我的家庭背景却又时常让我感到自卑 。当我徘徊在都市五颜六色的人群中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一种无法掩 饰的农民气息。   我希望有所改变,可我没有能够……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可至今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而母亲的那句:“儿啊 ,是娘让你觉得丢脸了吗”,更是让我至今难以释怀。是的,那一次我是真的让 母亲伤心了。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二点钟刚过,我正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被一 阵声音吵醒了。那时是九月中旬,秋老虎正在肆虐,晚上好不容易才睡着,无缘 无故地却被吵醒,我不由得心中一片烦恶。   我听出来那是一个妇女的声音,操着方言很重的普通话,正在与门卫大爷交 涉。门卫大声道:“这么晚了,打什么电话,别在这里吵了!”我听到那个女人 在辩解,似乎是在说门卫误解她的意思了。但门卫似乎又听不懂她的辩解。两个 人的声音于是都大了起来。   听了没有一会儿,我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我显然还不能肯定自己为 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就在这时,我听到有学生骂了起来。我的室友们也都醒了, 其中一位脾气稍微大一些的室友忍不住骂道:“你说她,深更半夜的,吵什么吵 ,是不是吃呛药了!”   有几个室友附和起他的话来。而窗户外面,骂声也变得难听起来。我此时已 不能思考,因为刚才还只是隐隐约约的异样感觉,此刻却突然变得异常强烈。我 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两边的脸庞都在发烧。我下了床,一边下床一边对室 友们说:“嗯,老夫得去放水。”他们笑了起来。只有我知道,我当时其实并没 有那种需要,我只是自我解嘲罢了。   我向水房的方向走去。刚走几步,我又听到了那位妇女的说话声。我心中“ 咯噔”了一下,稍微迟疑了一下,又接着向前走去。没走两步,那声音又出现了 ,我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向宿舍楼外走去。   距离大铁门还有四十米的样子,我看到了站在铁门外边的那个人:一个瘦弱 的女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操着谁也听不懂的方言,正在焦急地辩解和争执着。 我的头脑突然有了一种晕眩的感觉,几乎已不能思考。   我快步向门口走去,她看见了我,立刻露出欣慰的神色,对我叫道:“成儿 !”我没有应声,只是淡淡地对门卫道:“这是我妈妈,请您让她进来。”   门卫颇诧异地看了看我们,之后把门打开了。我接过母亲的包,一言不发, 向着宿舍的方向走去。我没有在意母亲一脸高兴的神情,我只是低着头,在心里 生着闷气,感受着一种莫名的屈辱和委屈。我走得很快,而瘦小的母亲,为了跟 上我的步伐,则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跟在我的身后。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腔调中 带着一种激动。我却连一点听的情绪也没有,耳边嗡嗡直响的只有刚才听到的来 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发出的辱骂和抱怨。我的心中似乎有一股无名之火:一方 面,我为自己的母亲受到屈辱而感到愤怒,另一方面,我却又急于要把这股无名 之火发在母亲的头上。   母亲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我对她的故意的冷落。她只是不停地说着她要对我说 的话。这些话,当她在家里的时候,当她在火车上的时候,在她没有见到我之前 ,她一定已经在心里面说过无数遍了吧。她似乎想将积蓄在心中多天的话一下子 全都倒出来。她说道,因为要到大姐那里照顾她生小孩,没能够送我来上大学, 因此一直都很担心,怕我乍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现在大 姐的孩子已经满月了,因此急急忙忙地就坐了火车来看我,却不料那么不巧,火 车竟然晚点了四个多小时,直到现在才到。   我没有心思听她絮絮叨叨,只是责问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你来之前,难道就不能先通知我一声吗!现在 才来,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你让我怎么办!”说着,我的眼眶竟然有些湿热的 感觉。   母亲显然不会想到我会对她是这样的态度。她诧异地看着我,突然变得沉默 起来,象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我。   我得理不饶人,继续对她发泄着我的无名怒火:   “这个时候来,看你睡哪儿!”   这时,母亲脸色大变。她对这样的窘境显然毫无准备,因此被攻个措手不及 。她的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晃动。   事隔多年,我仍然难以忘记那一刻的情景:瘦弱的母亲,穿着一身显然与这 个富足而市侩的城市不相谐的衣服,用颤抖的声音说:“儿啊,是娘让你觉得丢 脸了吗?”而我,则一边作着苍白无力的反驳,一边在心里不断地恨她伤了我的 面子。   我不知道那个尴尬的夜晚是怎么过来的。我只记得那个夜晚很漫长。我还记 得当我和母亲一起走进宿舍的时候,室友们有的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也有的则 将头转向里面,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就是这些人,他们刚才还骂过我的母亲;也 正是这些人,善良的农民母亲千里迢迢地给他们带来了她认为也许他们会喜欢的 土产食品。而此刻的我,却无缘无故地觉得无颜以对这些善良或平平的朋友。他 们的骂声让我感觉很没面子,可是我却对他们无从恨起。因为我知道,换一种情 形,我也会和他们一样的:我们都不是无嗔无怒的圣人,我们都是凡夫俗子。   一位好心的室友稍稍解除了我的一点尴尬:他主动和别人挤到了一个床上, 让我睡他的床,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的床留给我的母亲。这位好心的室友,只为这 一件事,他就将值得我一辈子的感激。   (我不知道母亲那天晚上有没有睡着……)   事隔四年,很多事都已淡忘了,唯有这一件,却时刻在脑海中出现,让我体 会那种至醇的后悔的感觉。我的母亲,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语言不通的,瘦弱 的女人,她千里迢迢地,到午夜才来到这里,这中间有着多少风险;而十多分钟 之中一直被大铁门拒之门外,这中间又有多少委屈!可我,当她欢天喜地地终于 见到我时,我却……我曾以为是她让我难堪了,可实际上,是我真的让她伤心了。   现在,我就要毕业了。我的同学们,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每个人都 有自己的打算。当年让床给我的那位值得我一辈子感激的朋友将留在科大读研。 有一次,他对我谈起他的打算,他说等他读研时,一定要把父母接到合肥来玩一 趟。“他们,只知道干着农活,呆在家乡一辈子了呀!”   也许有的学生会一年四季的报怨合肥的“小”和“土”,他们会不以为然地 说:“合肥,有什么可玩的!”   如果有人在我们面前这样说的话,虽然我不会因此就对他产生鄙夷的感觉, 但我至少会对他说,你不能理解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学生的想法和感情,是因为 你还缺乏阅历,你还需要继续磨炼。这世界上,特别值得忌讳的事并不多,不相 信一见倾心的爱情是一种,嘲笑他人的梦想是另一种。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呀。   有很多人,他们总是热衷于去追随一些与己关系不大的人(如歌星),却一 再忽略甚至伤害那些真正关心自己的人,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呀!而为了前者而 伤害后者,则可以称得上是让人痛心疾首了。   如果再有那样的情形出现的话,我最在乎的将不会再是或真或假的朋友,也 不会是庸俗的所谓“面子”,而只能是我的母亲。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集】∽∽∽∽∽∽∽∽∽∽∽∽∽∽∽∽∽∽∽∽∽∽∽∽∽∽∽∽∽∽ ◆            HOMEPAGE              ·风子·         用这些句子,把人们带入         我的世界,虽然并不美丽甚至         简陋         人们从远方来         稍作停留,然后         去另一个地方         我很少过问,也无从知晓他们         喜欢,还是不喜欢         因此也无法挽留,甚至建议他们         下次再来         我甚至很怀疑         除我以外是否真的有人         愿意留下来         陪我         我站在门口         向进进出出的人一一致谢,然后         目送他们远去         一些天气太坏或者太好的日子         这里总是很冷清         数日也没有一个人         我依旧日日早起         浇水扫地,开门         增换一些新的东西         人们依旧从远方来         然后,回远方去         留下,或不留下些什么         回来,或不再回来 〔寄自美国〕 ◆            小 镇 故 事                ·丁丁· 【幕启】   有一次听北京同学说:“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她极是震撼,原来人与 人之间的际遇可以如此不同的。   对于自己性格里面的那一抹忧郁她清清楚楚。在路上遇到认识的人,知道该 笑了,然而嘴角往两边一牵,露出的竟是一丝苦笑。有时这笑太微弱,别人没有 看见,她又觉得受伤,“我对她笑她都不理我,我那么不招人喜欢么。”在聚会 上,她总是谁说话就看谁,在合适的时候反应敏捷地笑,眼里却满是绝望,因为 两个小时里一句适合讲的话都想不出来。众人看她笑得辛苦,也免不了跟着难受 ,于是热烈的兴致被她拿濡湿的厚毯一蒙,场面就不可救药地冷了下去。她何尝 不懂,再有人招呼要聚聚的时候,她就总是有要紧事要办,别人也不怎么来勉强 她。于是就落寞地坐两个小时,带些后悔地想像别人正在如何地笑谈,有时就想 想自己,“如果没见过那些事情,现在也许会是个明朗些的人吧。”然而早岁的 经历已成胎记,纵然不美,自己也要以为美的。 【场景】   那时的家是小山脚一排平房里的一间。门前是学校的操场,再远些是庄稼, 左边一大片,右边一大片,中间一条不甚长的林荫道,尽头是石桥,桥那边就是 小镇了。庄稼随着季节变颜色,翠绿的时候在地里,金黄的时候就被农人们堆在 操场上。白天,农妇们忙碌地将鼓风机搅得嗡嗡响,谷壳被吹出来散成金黄的一 片雾。傍晚,操场就成了儿童乐园,在如山的庄稼堆间追逐,甚或一脚深一脚浅 地爬到顶上去摸路灯,蚊虫在朦胧的白光里成群地飞。最偏爱的是从庄稼堆里抽 出几大把,就有了一个黑黑的洞,进去后再将洞口用稻谷堵上。身下坐得柔软, 鼻中闻着芳香,在黑暗中小小的人儿呆好久竟也不会睡去。出得洞来,恍如隔世 ,天是暗暗的灰白,雁群是黑黑的一线在云边稳稳地飞,她的小花衣襟在秋风里 上下地翻。   在那些无忧无虑、一去不返的日子里,她最怕两件事:死人和打架。 【死人】   屋后那座小山浑圆,当地人谓为“圆包山”。真是小,脚力好的人十分钟能 上到山顶,再下到山的另一面。地上青草连连,托出桃树梨树在春天的暖阳里飘 成一片粉云。大树上骑满了兴奋的小孩在摘酸酸的嫩芽尝鲜,树下的自留地里蕃 茄比着涨红了脸,紫茄子一个胖似一个。然而她从来都只敢上到半山腰。因为半 山往上,一座座的坟头如斯芬克斯,睁着大眼没有表情地日夜望着小镇。   一望到那些坟堆,一种最深层的厌恶与恐惧就浮现在小小的心里。放学路上 ,白云一团挂在低低的天空,满目青山,然而一看到那一座座的坟头,就觉得险 象环生,拉紧书包带低了头急急地走,生怕一抬头又看到那些不规则的青石头垒 起来的坟。那是谁的家?谁住在里面?心头隐隐觉得不妙,如同一切还未开场, 就先已望见了终点。   然而最可怕的还是看见死人!   汽车在公路上跑,远处是一条滔滔的大河,河水起伏地翻,带着鲜红的一团 在波涛里出没。“看!”旁边的一个大人说,“那是张老三,游泳淹死的。”死 亡的知识铺天盖地不期而至。什么?那是一个死人?一个躯体就这样一动不动在 浊涛里翻滚远去?活着的人说起来意味平淡,四平八稳,却把才听到的她吓得睁 大眼睛,缩在妈妈怀里一声不响。   原来这个如此美丽,看似完整的世界仅仅只是生命的一半。原来这一切嘻笑 怒骂的人最终就是被波涛裹着远去,或是躺进那一堆石头,从此静默地凝望这曾 经属于过自己的世界。她想得手脚冰凉。怎么可能?那一张张温厚的笑颜,那一 具具不安分的躯体就这样变作一动不动,任人摆布?   当时有一个学生游泳时淹死了。打捞上来后就放在那林荫道上,垫了一张草 席。她捧了饭碗,好奇地跟了人去看。原来只是如睡着了似的一个大男孩,壮健 的躯体,睡得正香,脸上似有一层笑意。大家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却怎么也吵 他不醒。再怎么吵他也只微微地笑。看了几分钟,她往回走,惶惶不可终日。这 就是第一次看到死人的经历。那恐怖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然而以后就每年都有,热烈的夏季,清凉的河水总温柔而固执地要将一个鲜 活的生命从世界的这一面卷到另一面。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团支 部书记,家在农村,男孩子甚为勤奋,学习拔尖,工作出色,老师对他非常器重 ,指望将来能有大出息的。然而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对同学们宣讲完学校禁止下 河游泳的规定后,自己就游泳去了。那些河里总是有很多水草,他也未能幸免于 它们的挽留,将魂魄永远留在了河中。夏季水急,四天以后才有农民用渔网将他 打捞上来,已浮肿如气球,用草席裹了,暂放在一座楼前,好多学生都好奇地去 看。她到现在都后悔跟去看了,不过在当时那可是一个爆炸新闻,丰富了大家的 生活。看的人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她只看到了一双滴着水的脚,苍白,安静, 整个世界也随之死寂无声。而草席下的身躯却似乎随时都会一跃而起,苍白的脸 对大家羞涩地笑,再走回班上去接着当团支部书记。她不再记得那一天是如何结 束的,只记得后来看见小婕举着一只苍白的冰棍舔得兴高采烈。   “别舔了!”她咬牙切齿地嚷,“象死人的脚一样白。”   几天以后,班主任向大家宣布:“那个本来很优秀的男孩子据说在回家的路 上已腐烂发臭了。他的父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子死了也没跟学校找什么麻烦 。”边说边有意无意地盯着班上几个比较有性格的。她也有些为他们几个担心, 因为她已隐隐地感觉到:生命其实不堪一击,一次小小的放纵就足以让一切灰飞 烟灭。   死亡有条不紊地继续。不久班上转来一个男生,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据说 是孤儿,由他还未结婚的哥哥养着。个子很矮流着鼻涕的他人却极活跃,与男生 们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得火热,整日里舞枪弄棒,上窜下跳,且自封为“牛魔王” 。一开始她总觉得有点同情他,主动找他说话,与他交换过一些关于机器人的科 普小说看,后来却有点恨他。说起来倒也有趣。有一次她突然“叛逆”起来,中 午的时候将班主任的名字倒过来写在黑板上,班主任看到以后脸色铁青,下午便 开了三个小时的班会,一定要揪出这个胆敢对他如此不敬的“罪犯”。大家找证 据,凑线索,班会开得沸沸扬扬,她则饱尝了罪行败露前的恐惧。由于她平时隐 藏较深,属老实听话一类,班主任倒也未曾怀疑到她。在此事将要不了了之的时 候,“牛魔王”却站起来,在正义感的燃烧下又激动又口吃地把她揭发了。证据 确凿:中午他只看到她一个人在教室里,而且,他提出了一个非常聪明的破案手 段,那就是让她在黑板上把那三个字再写一遍。还没等写她就全都招了,于是被 罚单独打扫教室一周。她最怕的就是扫教室,那种难以描摹,不能用香臭来定义 的尘土钻进鼻孔里的滋味实在恐怖。而且得扫一周!   她再见到他的时候就狠狠地拿眼睛“剜”他,且生怕他没有看到,他却只傻 傻地笑着。“丑人多作怪!”她在心里恨恨地想。转眼间一年又过,又一个暑假 结束了,她带着满腹用功读书的决心上学去。第一个遇到她的男生急急忙忙地说 :“吴驾篷昨天下午淹死了。他跟朋友在河边道完再见,说要游过河去找哥哥, 就再也没起来。我得报告班主任去。”她忽然后悔起来,后悔不该恨他,给他脸 色看,如今他已不知在什么地方默默地随波逐流。然而更让她吃惊的是活人的态 度。迎面遇到她的一帮女同学,豆蔻年华,笑靥如花,欢呼雀跃,莺声燕语,“ 太好喽!太好喽!我们班又少一个人了。”   在各种惊讶与迷惑中她逐渐成长起来。   去别人家里作客。那家人年方十七的小儿子发着牢骚:“现在的中国嘛,死 个人就跟死条猪差不多。”他的知识分子老爹忙着教训他:“你一个年轻人,不 多想想为国家作贡献,就知道发牢骚。”她却在旁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人怎 么会跟一条猪差不多。她觉得自己和猪的差别显而易见,万难忽略。   大三的时候,外教突然被诊断出有乳腺癌,撂下上了一半的课回美国去接受 紧急治疗。她听了有点伤感,那样敬业、温和的一个教徒,离家万里到这一切都 很陌生的地方来施教,竟如此终了。楼道里遇到家在北京、气质高雅、淑女兼才 女的同班同学正举起水壶大叫:“太好啦。这门课没有考试啦!”   英俊潇洒的男老师侃侃而谈:“我每天进宿舍门之前都要对自己连说三遍‘ 我是一头猪’,因为只有猪才能忍受那种地方,那种气味。我要认为自己是人的 话就呆不下去了。”   曾经让她无处可逃的对死亡与死人的恐惧随着漠然的获得逐渐烟消云散。 【打架】   上小学的时候,她所在的教室门外就是老师的菜地,如果哪个学生午睡的时 候调皮,就被罚到菜地里去捉虫子。   有一天下着大雨,课间的时候突然有人嚷了起来:“陈二娃的妈跟人打起来 了!”七八个男生飞身闪出门外,她跟出去的时候已有三十几个人默然肃立,对 着菜地里的一座坟头。两个女人满身泥浆,淋着大雨,在坟头上翻上滚下。陈二 娃的妈即陈师母,陈老师教五个年级的美术课,教大家如何画粉笔盒或者文具盒 ,偶尔给大家展览一下他画的风景,众人就都仰着头,张着嘴,“妈呀,画得这 么好。”陈老师便淡淡地笑,艺术家的风采在脸上闪闪烁烁。她未曾想到艺术家 的妻子是如此健硕的一位农妇,蓝布裤卷到膝盖以上,与另一位农妇紧紧相拥, 揪着对方的头发,喉咙里嘶哑地发出一些声音,像是混乱的咒骂,又像是热烈的 表白。脖子里冰凉的雨水,雨中碧绿的菜地,菜地里青石垒就的坟头,坟头上两 个仇恨的女人热烈地起伏不停,陈二娃惭愧的啜泣时断时续。厌恶牢牢地缚住四 肢,她觉得要昏过去。   后来明白了那是“打架”。害怕会再看到,那样鲜明赤裸的仇恨超过了她能 承担的感受强度。两个“人”怎能瞬间变作了两只“兽”?   然而十来年也就一路看了过来。   除了她和陈科是“单位”上的孩子,班上其余的孩子一律是农村户口。有的 孩子父亲在单位工作,母亲是农村户口,于是孩子也是农村户口。父亲费几十年 的辛苦或能将母子一一转为城市户口,在那之前对他们有一特定称谓——“黑人 ”。然而他们的肤色并不黑,她想。难道是指没有城市之光的照耀,他们的生活 是一团漆黑?虽然黑,他们还能看到一丝光明。父母都是农民的小孩,寻找光明 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读书。书海的波涛能托起他们跳过“龙门”,去大江大海 里遨游。但是,他们却不好好读书。细细想来,当年那帮男孩子没有一个升到了 高中。   虽然曾从家里偷过洋葱给他,她还是不喜欢陈科。他长得像小一休,有白白 胖胖的脸蛋和水汪汪的大眼睛,但他穿了坚硬的大头皮鞋,在班上踢人。她也曾 挨过一脚,知道有多痛。她也不太喜欢那些比较油头滑脑的男生。她喜欢那些家 在农村的孩子。他们憨厚单纯,虽然也狡猾,却是农家孩子那种让人只想笑的狡 猾,狡猾得可爱,狡猾得厚道,狡猾得身不由己。比如他们会收下她的香橡皮, 却又不从家里给她带葫芦,也许是没得可带,又舍不得还香橡皮。她也不甚恼, 只喜欢看他们笑。“嘻嘻”的不好意思的笑,用手挠挠脑袋;或者是微笑,温和 极了,黑眼睛亮亮的,眼神友好而温柔,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羞涩。她常揪住同 桌男生的耳朵,用手剁一阵,团成“肉丸子”,然后一口咬住。她百玩不厌,他 也憨厚地微笑着听任她玩。   他们却逐渐拉帮结派打起架来。或两三个人一帮,或五六个甚至十来个一帮 ,拜在那些她不喜欢的男孩子手下,她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放学路上,帮头们 对手下宣讲帮规,“你们都要听我的话,让你们干啥就干啥。”“是,是,”他 们讨好地连声答应。“我不听你的话,”她笑眯眯地说。帮头看了她一眼,“给 我打!”。手一指,两个孩子就窜上来用棍子捅她的肚子,她吓得大哭起来。她 不明白曾经那样友好的男孩子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他们喜欢有人带领?他们觉得 打架比读书有趣?他们喜欢那种行走于江湖的感觉?她想不清楚。   开始的一切还只具有幼童打闹的性质,渐渐地他们越打越认真。在课间的时 候兴奋地谈今日战事的盛况,对大哥们推崇备至,并期待着明日的决战。她听得 好为他们担心,却无能为力。她觉得他们在一点点地堕落下去,并终将会成长为 不良青年。“陈老师,您救救他们吧。”她在心里默默地喊。陈老师是班主任, 印象中是温柔美丽的女人,发怒时却极厉害,会狠狠地打手心,并让请家长。她 把希望都寄托在陈老师身上,希望她挽救他们。然而他们只一步步地滑下去,期 末比期初坏,这学期比上学期坏。他们曾割破小男孩的鼻子,在山上推石头玩砸 死了山下路过的一位品学兼优的男孩,并且在路上拦截调戏女生。出了大事的时 候陈老师也会大打出手,并让请家长,然而效果甚微。她认为他们的堕落都是因 为陈老师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如果她真地爱他们,关心他们,他们就不会变成 这样。   带着对陈老师的满心失望,她小学毕业了。   那些男孩大多没有考上初中,不知流落到社会上后又都走了什么样的路。由 于她只知道读书这唯一的出路,于是与人说起这些男生时她总一再急切忧虑地问 :“那他怎么办呢?他们都怎么办呢?”多问几次别人就奇怪地看着她:“真有 意思,老问别人怎么办,有什么怎么办的。”她也就闭口不再问了。   上初中以后,同学都不一样了,只有打架还是一样。听说的多,目睹的少, 比较有印象的一次是两个男生扭在一起,把对方的头拼命往水泥地上撞,并用拳 头打对方的脸,其中一个的鼻血就开始流了出来,满地都是,他们就在血里滚来 滚去。后来看英国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两个意大利人斗殴,其中一个满 脸是血,倒在女主角面前,她就不禁想起了那两个男生。另一次是一个小个子男 生捡起一块砖头死命地砸在一个高个子男生的小腿上,高个子男生顿时滚倒在地 ,抱着腿滚来滚去,脸上的痛苦表情让人恐怖。再有一次是一个相貌清秀的男生 胸口插着一把刀被人抬进了医务室。如今想来,当时的人是那样喜欢自相残害。   除了打架之外,男生们开始抽烟喝酒追女生,并和社会青年混到了一起,说 话越来越下流。痛心之余她又寄希望于班主任。班主任教语文,说话文彩飞扬, 构思巧妙,从他说话时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欣赏。然而这些话由于过于流 畅华美,落在那些男生身上就只轻轻滑去,不起半点作用。某个周末她看到他挑 着水桶走过,头发蓬乱,叼着一根烟,踢拉着拖鞋,一幅浪荡颓唐的样子,惊讶 之余,她忽然就不再抱什么希望。   斗殴的场面依然惊心动魄,对班主任们却是早已原谅了。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读 《 两 当 轩 集 》                ·阿瑟·   黄仲则的身世比他的诗更有名气。他有志向有抱负,而仕途困顿,一生落拓 潦倒,正是一代文人的写照。瞿秋白、郁达夫都就很推崇他,甚至有意学他。《 两当轩集》中相当一部份是抒发穷愁愤慨之情,并不那么有深度,特别是他的律 诗和词,平淡无奇。较好的句子有“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汝 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许 多人已经评论过这其实是仲则先生在故作豪语。   为什么仲则先生的仕途这样不顺畅呢?是他不屑与官场中人同流合污吗?不 是的。他跟许多官场中人是好朋友,与洪亮吉,蒋士铨等人来往甚密,还曾成立 「都门诗社」。先生临终时还将家小托付洪亮吉以照顾。是他不屑为官吗?也不 是的。乾隆四十一年,朝廷平定今川,乾隆东巡回京,在天津举行甄别试,各省 士子赴天津献诗庆功贺捷,优者授官。仲则先生也曾赴试,还考取二等,授武英 殿书签官。   我相信他的仕途多桀是与他家太穷而他又太顾家有关系。他本来很有机会在 仕途上发展的,就是因为太顾家而错过大好机会。二十三岁时他在安徽学政朱均 处做幕僚,颇受器重。朱均任满回京,他因母亲老迈不能同行,回到乡下,从此 几经周折,也未能在官场上有所建树。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别老母》)。从未见过哪个诗人别母别得这般凄惨的。这样可怜兮兮的,没 点大度,怎么可能在官场上吃得开?他也做过一阵子的小京官,那是他和其他士 子到天津献诗所授的武英殿书签官。但官卑俸薄,而京都居大不易,养不起家, 加上债主逼迫,只好离京。   尽管如此,仲则先生年轻时曾游历各地名山大川,洪亮吉说他“揽九华,涉 匡庐,泛彭蠡,历洞庭”。他写下了许多气势磅礴的山水诗篇。他写天门山,峥 嵘突兀:“熊蹲狮伏势绝陡,急【氵伏】盘涡此间走。初疑鳌窟忽掀翻,倒插双 螺碍星斗”(《天门山》)。他写洞庭湖,蔚为壮观:“洞庭一泻八百里,浮云 贴天天浸水。君山一点碍眼青,却似今日酒酣别君之块垒”(《洞庭行赠别王大 归包山》)。他写钱塘江观潮,汹涌澎湃:“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 。砰岩【石追】岳万穴号,雌【口去】雄吟六节摇”(《观潮行》)。他写衡山 日出,奇景突现:“人言此时日将出,仿佛水底离珠宫。须臾一线吐复落,砉然 万丈车轮红”(《登衡山看日出用韩韵》)。   仲则先生的古体诗很受李白的影响。他很推崇李白,写了许多诗表示对李白 的倾慕。他在《太白墓》诗中写道:“我所师者非公谁”,还表示死后要埋在太 白墓附近。评家都说他的古体有太白遗风,洪亮吉甚至说:“自湖南归,诗益奇 肆,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也。”他的古体诗是非常值得一读的。下面是仲则先生 比较著名的一首七言古风,写景抒情,是唐以后不可多得的好诗。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     安在哉!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风流仿佛楼中人,     千一百年来此客。是日江上同云开,天门淡扫双娥眉。江从慈母     矶边转,潮到然犀亭下回。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扌不】     土。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     作主山作宾。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身后苍凉尽如     此,俯仰悲歌亦徒尔。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高会     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     流。( 《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   正是仲则先生的这种太白遗风,使后世的人对他更有认识。我也是因此而读 《两当轩集》的。我喜欢李白的诗,李白的诗潇洒大度,飘逸而有仙气,正是我 所认为的古诗的灵魂和境界。我没有那种灵魂和境界,退而求其次,我读了《两 当轩集》。此后,我就渐渐能够感觉到甚至可以捉摸到那种潇洒,那种飘逸,我 渐渐能够进入古诗的境界。现在我觉得我和李白非常的近,近到可以追随他潇洒 的身影,游览名山大川;近到可以聆听他的长啸低吟,千古悲欢同挥斥。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李白是领过风骚的,仲则先生也领 过风骚;我们这一代,似乎没有谁能够领风骚的了,领略一下风骚总可以吧! 〔寄自美国〕 ◆     如何确定新时代的历史观--西学为体·中学为用(3)               ·黄仁宇·             四、中国现代史之轮廓   二十世纪初期中国尚在满清末季,其上层组织为君主专制,以昊天诰命的名 义执行,带有宗教性格。基层原以小自耕农为骨干,近数十百年来佃农问题亦逐 渐引人注意。但是除了一九二九年金陵大学农学院作过一次实地抽查外,其情形 不得其详。一般印象则与传统观念相反:农村问题最大关键在于「贫」而不在「 不均」。耕作地既分割至细,则每一单位无从获得有意义之剩余,总之即不能存 积资本,租佃问题只使个人间关系更为紧张,却不能再更变整个局面。农村内之 劳动力亦为此种小块耕地所拘束,大部系低度就业under-employe d,剩余之劳力亦无法输出或另谋生计。土地税之收入为数亦至为有限,只能供 应传统式之衙门而无从用作任何突破,中国之被称为「一穷二白」,不可能未具 备基层之原因。   至于上下间之联系,前在阐述财政税收情形时业已提及。在满清末年主持此 联系者仍为由科举制度及其附属机构所培养之士大夫阶级。他们入朝为官僚,退 职为乡宦,考试之前各省派有名额(传统习惯即称此为「选举」)。诚然他们可 以在国家与社会间具有衽带式之功能,只是他们之通知特长无非「诗云子曰」的 文墨及意识形态,只能用作维持「尊卑、男女、长幼」之社会秩序,即间或有能 臣,其所设施具有军事经济价值,亦因其为非常状态,缺乏上下侧面之支持,无 法造成体系,不能持久。   这是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状态。传统体制上的弱点既在十九世纪彻底暴露, 二十世纪之清算旧体制有如摧腐拆朽。昊天明命的专制皇权既已于一九一一年被 推翻,维持上下联系之文官组织尚因一九零五年之废除科举而地位动摇。基层之 情形更早已失去掌握。如果历史真能纳入试管,民国肇造以来的事迹可以重演的 话,则前段所列西方政治经济思想家应能对重演的事迹提出若干预测。   这也就是说,历史观点无非就今日立场将过去事迹回溯倒看回去。我们既已 身历百年来大变动之后果,理应能推究其前因。只是如黑格尔所说,逻辑性之现 实可能超过人身经验。亦即百年来发生之情事经纶万端,内外前后互为因果。看 法亦可千变万化。我们极易将偶然细节视作千钧重点;或将切身感受,视为全般 状态。所以亲身只眼体会之不足,尚待引用思想家之分析补助。而以上诸人所著 书,正符合刻下之需要。我们再度体念中国近代史及于一九一二年民国肇造至一 九二六年北伐开始,可以从前向后看去,感受到以下的倾向及徵兆:   ●这国家正酝酿着一个划时代的大变动。主因为传统体系无法改造利用。凡 上层机构下层组织及上下联系均须重建。   ●民国初年所修宪法约法以及召开的议会注定无实效。他们非历史产物,而 系仓促制造。他们本身尚为社会之外界体,不可能与基层接触。   ●行宪失败军阀割据不能避免。在「所有人与所有人作战」的阶段内,只有 私人军事力量,以人身关系联系,用不正规的财源支持(如鸦片专卖)才能差可 维持秩序。军阀之弱点不在违法(此时已无有效之法律可守),而系不能保国卫 民。以中国幅员之大,军队-指挥全赖私人关系,其经费来源又不规则,即至难 在一两个省区外收效。是以军阀连年火并未已,遑论及创造新体系,是居「巨灵 」之位而不能提供巨灵之功用。   ●次阶段才为革命政权之兴起,可是纵如是,革命政权最初亦只能在军阀体 系之根基内产生。不过人身关系可以逐渐代以革命意识。鸦片专利式之筹款,逐 渐代以较正规方式,如收回关税、向外借款等。在技术上讲其衍变仍为渐进。   ●革命政权首先重建中国之高层机构,使国家能独立自主,但终亦必改造其 基层。整个体制改组有以下诸特点:   ·商业法律代替农业式之管制。   ·为赋予各个人公平而自由交换之能力,「劳力价值论」将被引用。   ·干预私人财产权限于军事行动及尚未复员期间。   ·改组成功之后国家社会具有竞争性之经济性格,也能用数目字管理。   ●此种广大的群众运动有军民广泛而不计牺牲的参加,无疑的背景上必有「 公众之志愿」在。但是在过程中即领导人亦无从全部了解其行动之真意义。况且 利用群众心理,又为任何革命行动中不可或缺。所以在行动的过程中,有意与无 意之间必将产生歪曲事实之意识形态。凡此均待编修历史时订正。使事势确定而 不可逆转时使全民能接受历史之仲裁而赋予含默之认可。   有了以上的了解,我们可以明白地看出:北伐开始蒋介石与当日之国民党之 所作为实系替新中国创造一个高层机构,包括形式上具有全能性之政府,统一军 令下的国军,全国通行之币制,数百年来未及施行之征兵法等,从兹获得外强承 认。此工作之一部在一九三七年以前借北伐及中原大战时推行,当时仍接受笼络 收买军阀部队,如是继续至抗战时完成。   此项工作不能得到好评,而且受「贪污无能」之指摘者,实因高层机构仅具 轮廓,并无基层组织在侧后支持。纵即国家具现代型貌,社会则依然故我。有如 新型军备器械经行内地,民间无适当之交通工具策应。兵役实施不如理想,则因 健全之司法体制尚付阙如。国民之识字率亦不及百分之十。甚至军中不能以阶级 服从,权利义务重重节制,而系倚靠人身关系以「有面子」及「无面子」之落后 的社会价值维持。此情形亦等于骨骼具在,其筋肉血脉及神经系统则疏松残缺, 仍不能作正常之运转。   责备蒋之不能整饬内部,批评者须先看清中共企图翻转改造中国低层组织之 困难情形后方能作定论。   及至国军撤退至台湾后,乃因此地无大陆一片赤贫情形,日据时代亦在社会 改组略具根基,乃可以陈诚主持之一九五三年「耕者有其田」之法案强迫地主以 低价让出限额以外之田土,由佃农接收(仿麦克阿瑟在日本之土地改革)。并接 收美援(至一九六五年美援停止时共得十四亿美援),才避免社会冲突,收到改 组基层之实效。又在一九六七年颁行新税制,全面增税,打破传统经济在低范围 内保持平衡之局面。增税收入则将国民义务教育由六年延长至九年。台湾今日之 推行民主不能不归功于数十年之预备工作。   改造中国之基层,其最艰巨一部分工作仍在大陆,由毛泽东及中共执行完成。   中共与国民党联合之后交兵,役使一九三七年放弃内争而共同抗日,抗战中 途又再度反目,终于对日胜利后展开全面之内战,此中头绪纷纭。可是今日局势 澄清,我们可以看出:创立新中国之高层机构及重新再造基层同属艰巨工作,虽 则事势上须要连系,技术上却至难并容,蒋之创建高层,旨在救亡图存,凡参加 者来者不拒,不仅兼并异己,尚且招揽军阀残余及社会上之旧势力,以期用现有 力量突破难关。毛及中共之改组基层有如更换地毯,必须掀动全局,无可妥协。 只因此间之分岐,两方之对外政策,动员程序,宣传组织始终南辕北辙。   两党之分裂背离固然始自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之「清党」,可是清党运动前中 共亦已暴露其背离态度。此时争辩谁是谁非无益,总之中国之长期革命受内外煎 逼,时间短促。群众运动亦有如个人,有自卫而图生存之必要,此为内战之核心 原因。   此间尚值得注意者则最初多数共产党人,亦如其他国际共党,旨在遵循马克 思及恩格斯之信条,活动于大都市,集中于经济前进部门,不意中国新兴工业范 围狭小,劳动阶级力量脆弱,一经国民党摧毁,只有接受毛之领导,从兹中国之 共产运动主体上只是一个农民运动,专注于社会之最低层,迄至一九四九年毛亦 无意另自构筑国家之高层组织,大部队只用无线电联络,整个摒弃都市文化,亦 不沾染金融经济,以干部开会讨论方式代替职业性之官僚机构。如此虽与蒋及国 民党成为生死对头,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上讲却又有分工合作的功效,也有如接力 运动。   这长时间和大规模的群众运动,无人能全部掌握,构成整体的腹案,处处按 计划施行。而是各尽人事。只因为问题之庞大,超过任何人事前预计之眼光。只 到社会里的各种因素全部投入历史与战争的大熔炉内,这些因素的消长变化,凝 聚而为「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long-term rationality of history,才符合黑格尔所谓「逻辑性之现实多时超逾人身经验」 的说法。他和卢梭所说「公众之志愿」的内容,至此才全部揭晓。   以「贪污无能」四字指责蒋介石的人,大都尚未了解他手下问题之大。国军 在大陆的失败,实际由于在城市中构成的金融体系,缺乏农村全面的支持,在入 不敷出的情形下终至破产。中共发展至今日之情况,大都亦系摸索而来。总之当 初发觉与国军作战,不得不以土地改革为饵,诱导农民参加。以后一步逼一步, 明知地主、佃农、富农、贫农当中区别有限,只是不彻底杜绝「剥削」,无法突 过难关。及至没收地主土地按口均分之后发觉此非长久之计,乃决定由合作生产 至集中生产,才有大规模之人民公社。   可是纵如此,数亿人民失去支配本身命运之权利,虽「解放」而全部农村仍 只被搓捏而为一个庞大的扁平体。既无法制也缺机缘使农村内剩余的劳动力向其 他方面另寻出路,而毛自身也发觉解放已到尽头不能再解放的彷徨。据他私人医 生所说,他晚年刚愎自用,一心与天地同高,去长江大河巨海中游泳,与多数年 轻女子发生关系,经常数日数夜不得成眠,从一个革命的理论家和实践者转变而 为一个脱离现实的诗人与艺术家。固然他的私生活不足以毁灭他的群众运动;只 是他已冒险犯难解决中国几百年留下的大问题却又使今后的局面停滞,他自己也 应知道此非历史的决策。所以他最后与尼克森修好,已表示有打破局面的趋向。   其实在「文化大革命」前后中国社会并未完全停滞。此时政府用「剪刀差形 式」以低价向农民购买粮食,也以低价配给市民,借此压低两方工资。据北京国 务院一个研究机构的估计,中共统治的前三十年,全民吃大锅饭穿蓝布袄,节存 得一段资本。内中农民之贡献即值六千亿人民币(一九八五年之价格),为邓小 平改革开放之本钱。   「只有改革才是大道理」,这句话笼括着中国今后动向,也宣扬着继蒋介石 毛泽东后中国长期革命中第三阶段的主题。在重商主义的气氛下,经济不仅要提 高人民生活,并且尚要在交往进出之间厘定国家的新法律。近年大陆草拟并公布 的法律,如公司法、劳动法、保险法、对外贸易法、和国家赔偿法等即是重订上 下间法制性联系的表现,借此构成永久体制。   难道过去全无类似的条文与例规?当然具有。可是能否行得通,其能通行的 范围则成疑问。原来一项法律能否执行生效,全靠社会之强迫性social  compulsion在后做主。过去中国之立法表面上现代化,实际与人民生 活习惯相违或互不衔接,其词句读来似外国文,宜其无法通行。再向其侧后看去 则是民间的经济因素无从公平而自由的交换,政府的财政税收开支也不能在数目 字上管理,所以外强才要开设租界,制立领事裁判权,从事内河航行,进而划分 势力范围圈。这也就是说,民族、民权与民生都有彼此关注,互相牵引的作用。 除非有体制上的改革,无从局部的现代化。   今日之中国决非所有的问题均已解决。但是经过五十年的彻底破坏和以后的 重新部署,规模已具。即大陆方面的经济发展也可以自乡镇工业着手,即是上下 左右可以交流贯通之明证。此中情景已逐渐与西方习惯衔接,也与世界潮流融合 ,此与传统的尊卑、男女、长幼之社会有了至长至远至大的距离。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网萃】∽∽∽∽∽∽∽∽∽∽∽∽∽∽∽∽∽∽∽∽∽∽∽∽∽∽∽∽∽∽∽ ◆             故 国 神 游                 ·金冈·   离国十载,乡愁愈添。故土河山,只在梦影,唯可“神游”而已。写下的这 几篇文字,算不得游记,只不过是对当时情景、感觉的追忆。不及神州秀色之万 一。若能借此聊慰网上游子思乡之情,也算不违初衷了。              ∽ 忆 千 山 游 ∽   我算是正宗的东北人了。虽然家谱上写着祖先是山东莱州人,屈指算来“移 民”到关外也有八代了。舅家祖上是满洲正黄旗人,根在东北更是无疑的。看到 网上最近贴出匈奴写的《东北游》,不免勾起一缕思乡之情。   千山为关外第一名山,就先谈谈千山。   匈奴兄说千山原名千华山,共有九百九十九座山峰,因此得名。恐怕不十分 确切。据我所知,千山山脉为辽东半岛之脊,远古时因火山喷发而形成。登高望 去,如朵朵莲花盛开,故名“千朵莲花山”,简称千山。古时“华”、“花”同 义,所以又称千华山。   千山虽近在鞍山,可我只同两个朋友,L君与W君,结伴去过一次。说来也 好笑,我们去千山既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烧香拜佛,而是寻访尼姑。   起因是一篇小说。   我们有一位要好的朋友,娶了一个作家太太。她的小说,我们几个朋友总是 第一批读者。那年五一她夫妻去千山玩,回来就写了一个伴随晨钟暮鼓,虚度青 春年华的小尼姑。作家就有这本事。一枝生花妙笔,把个小尼姑写得如《笑傲江 湖》里的仪琳小师太。说是当时那小尼姑从殿后一出来,一下子便把满院子的游 客震得鸦雀无声。接着就是一片赞叹声:“好漂亮的小尼姑!”可那尼姑只是脸 上微微一红,对满院的人瞧也不瞧,转身向佛爷那么盈盈一拜,真个是仪态万方 ,宛若天仙下凡,全无一点人间烟火气。L君听了后发誓一定要去亲眼看看这位 小尼姑。   L君是正宗满族人,生得英俊魁梧。他的女朋友(如今早已是夫人了)是位 蒙古格格。其祖父是蒙古王爷,其父放着王位不继承,跟乌兰夫当共产党去了。 当初L君追她的时候,老福晋(她的祖母)不赞成,说蒙古格格不嫁外族人。可 L君去拜见过一次后,这位王爷福晋乐得合不拢嘴,当场拍板招此驸马!据说一 是因为满蒙通婚不违祖制,二是由于L君比草原上的蒙古族小伙子还英武几分。   W君同我一样,舅家是满族人。所以我们几个忒铁。L君要去千山访尼姑, 自然找我们同行。W君算是鞍山人,其父早年在做过鞍山父母官,熟人多。前述 那对朋友夫妇游千山就是请他当向导。所以这次更没得推。我那时正想出去散散 心。一拍即合。趁国庆假日,我们就上路了。   夜宿钢城。次日清晨,我们便起身拜山寻尼。   进了山门,先到无量观。   如匈奴兄所说,千山是佛道共存的名胜之一。但佛教显然占了统治地位。五 大禅林之中,只有无量观“半座”道观。说它是“半道”之观,并不委屈。无量 观的主要殿阁中,不仅有供奉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老君殿、玉皇阁等,还有观 音阁、罗汉洞这些不伦不类的佛堂。但比起成都文殊院的大雄宝殿里佛像两侧供 着关公和土地爷,则是小巫见大巫了。在罗汉洞口有四个石刻大字:“释道同源 ”,道尽了佛教的兴盛与道家的衰落。   道教属“国粹”,源于春秋,历史两千余年。但一旦佛教传入中土,道教便 开始势微。究其原因,当然一是由于道教的组织严密,易为用作煽动造反的工具 而遭历代统治者镇压。但主要原因恐怕是由于道家思想本身的缺陷。道家修今世 ,如吕洞宾之流皆肉身成仙。但有谁亲眼见到凡人修成正果,变成神仙?佛教修 来世,转世轮回一事本就虚无缥缈,所以来世的因果报应虽无法证实,却也无法 证伪。正因为如此,善男信女们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于是人们更易接受来 世报应的佛教,而渐渐放弃了今世成仙的道教。佛教兴盛的另一原因是其包容性 。佛家主张普渡众生。甚至杀人魔王,也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其它两大世 界性宗教,基督教(包括天主教)与伊斯兰教,则连异教徒都容不得。所以同是 “进口货”,只有佛教一家得以最终取代中华“国粹”道教的地位。   过了无量观,便有山路直通“天外天”。“天外天”算是千山一大名胜。借 铁索攀援登上“三重天”之后,沿崎岖山路蜿蜒而上,可经五、七、九重诸天, 到最险要的“一线天”。在两片巨石的缝隙之间“挤”过“一线天”,前路豁然 开阔,便是“天外天”了。但“天外天”并非“一览群山小”的顶峰。山涧对面 奇峰突起,才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真正意境所在。   行前W君曾告诉我们,“天外天”对面山峰上刻了五个大字,让我们猜猜是 什么。来到“天外天”,只见对山向阳一面峭壁耸立,如天上垂下来的一轴画卷 。其上果然顶天立地刻着红光闪闪五个大字。不看便罢,一看方知何为“煞风景 ”。过去有一朝鲜电影,讲一个普通工人在北朝鲜旅游名胜妙香峰上刻了“忠诚 ”二字,感动得一位女工程师冲破世俗观念的重重阻拦,一定要嫁给他。当时觉 得好笑。游过千山“天外天”,方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游过“天外天”,我们便去祖越寺。   据W君讲,上次他们就是在祖越寺见到那位小尼姑。可是我们去到一看,是 个和尚庙,哪里有什么尼姑庵。L君连说上当。W君辩解道,祖越寺乃千山第一 大寺。那天准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什么的,千山大小庙宇的和尚尼姑都聚集到祖越 寺做法事。只要我们踏遍千山,总能找得到那小尼姑。看看天色将晚,我们决定 在祖越寺先住一夜,第二天再上路寻访。   祖越寺依山而建,气势雄伟。寺东有弥勒佛堂,堂前对联写道:“大肚能容 ,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寥寥几字,画出弥勒佛祖之 诙谐可爱。堂前有一圆石,其上可容十余人。入夜后我们便到石上席地而坐,听 秋赏月。时当晚秋,山中雾气很重,月亮模模糊糊的,看着没劲。倒是山林之中 ,松涛起伏,秋声阵阵。时如万马奔腾,又似金鼓齐鸣;时而寂静无声,只见月 光如水。不由得使人想起前人的《秋声赋》。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我们便踏着朝露出发了。   沿山溪一路南去,又经过几座寺庙,都已残破。不仅没见到尼姑,连和尚也 没有。此时五大禅林中,只剩下南边最远的中会寺还没有访到。L君早泄了气。 连W君也觉得希望很渺茫,只是嘴上还念念叨叨地说,“我们上次真看到了!奇 怪,藏哪儿去了?”但又一想,反正来了一趟,回头又不甘心。我们决定不管怎 样,去中会寺看看。   中会寺建在千山第一高峰仙人台(又称仙人峰)的山脚下。从地图上看,从 北边过去,若绕山而行,要多走十几里路。我们年轻力壮,自然攀山而过,顺便 还可以登高眺远。来到山下,方知为什么俗话说,“宁兜十里圈,不翻一架山” 。仙人台的北坡十分陡峭。只见悬崖峭壁拔地而起,直入云霄。悬崖一侧有一条 小路,于石缝之中依山势蜿蜒而上。沿此路上山,必须手脚并用,可以说是真正 的“爬山”。L君人高马大,踩脱石子滑下去好几次。有一次在一陡坡滑下丈余 ,差一点滚崖。多亏他抓住了一棵小树才化险为夷。待到登上山顶,我们只剩下 喘气的份儿。歇息了半个钟点,才有心欣赏一下周围的景色。   仙人峰矗立于千山群峰之中。绝顶之处,有一天然石洞,人称“仙人洞”。 传说是当年吕洞宾与铁拐李对弈之所。洞前有一平台,即为“仙人台”。宽约丈 余,长数丈,于峭壁之顶悬空探出,极其险峻。凭台放眼看去,近处是四十里钢 城高楼纷起,烟囱如林;远处云雾茫茫中若有千朵莲花盛开,连绵直接渤海辽东 湾。险峰之上,果然风光无限。我们“有事在身”,无暇留连。照了几张相,便 匆匆下山了。   仙人峰南坡山势很缓。盘桓而下,便是中会寺。   来到山下,才知道我们这一趟是白费劲了。中会寺是千山五大禅林中破坏得 最厉害的一座。大殿已经倒塌,只剩下断壁残垣,破砖碎瓦。仅存的东偏殿也已 年久失修,残破不堪。不要说和尚尼姑,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偶尔远处村落传来 几声狗叫,更显得寺庙的凄凉冷清。   日影已斜。我们还要当晚赶到鞍山乘火车。查查地图,沿山脚下中会寺前的 公路到山门大约要两个多小时。可刚刚转过一个弯,便有一排横栏将公路拦住。 旁边电线杆上赫然贴着鞍山市政府的告示:关于重修千山中会寺的封路通知。我 们一下傻眼了。若此路不通,我们只好重翻仙人台,从原路回去。这样一来,别 说当晚赶到鞍山,能不能到祖越寺住宿都成了问题。正在发愁,突然远远看见中 会寺偏殿出来一个人倒水。我们象见了救星一样,大叫大嚷地跑过去。原来这座 偏殿已被附近村子做了仓库。这人是打更的。听说我们无路可走,便告诉我们顺 来路走到庙后,便有一条岔路通中会寺后山小庙。过了那座小庙,便有山路绕过 封锁的路段。我们谢了他转身要走,打更人又加了一句:“小庙里住着尼姑,你 们到那再跟她们打听。”   真是“踏遍千山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打更人一句话说得L君两眼发 亮。我们两个也登时来了精神。沿路寻去,果然有座小庙。玲珑精致,象是当年 僧人静修之所。周围苍松翠柏,遮天蔽日。若无人指点,很难找到。我们刚才从 仙人台下来,在其旁边经过,竟没有看见!进院一看,共两进庭院,并无佛殿宝 像。一边厢房里燕语莺啼,娇笑连珠,如同大观园里起诗社一样热闹。我们上前 叩门,屋里笑声嘎然而止。门开处只见一位老尼,身着青衣,双掌合什,问道: “施主,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房里如同一般东北农家一样,沿后墙盘了一通大炕,想来是尼姑们的宿舍了 。上面摆了一张炕桌。炕上地下坐着站着七八位妙龄女尼,一个个也都是青帽青 衣。看样子正在包饺子。那老尼手上也沾着一层干面,没有来得及擦去。我们说 明了来意。那位老尼走出屋来,为我们指点路径。正说着,通后进的院门开了, 两个俗家打扮的小姑娘抱着柴火走了进来。看到我们几个生人,那个扎小辫女孩 的将柴火放下,朝我们璨然一笑。另一个留短发的却脸上微微一红,蹲下埋头垛 柴火。W君眼睛一亮,拉了L君一下,悄悄说,“就是她!”L君的目光便一下 子投过去。扎小辫的笑着在留短发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短发女孩悄悄抬眼瞟了L 君一下,脸上忽地绯红。那老尼转头看看她们,对我们说,“她们来的时间不长 ,正在学习,还没有剃度。不懂规矩。施主们见笑了。”   我们问明白了路,便要告辞。可L君还在耵着那短发女孩看。我们催了一句 ,他才转身上路。走了好一阵,不见他开口。我问他,“怎么,叫见习小尼姑迷 住了?”半天,L君才蹦出一句话:“也没说的那么漂亮呀!”             ∽ 峨 嵋 揽 胜 ∽   峨嵋天下秀,为川中第一名山。传说是普贤菩萨的道场,与文殊五台、观音 普陀、地藏九华齐名,合称佛教四大名山。   第一次去四川,正值残冬。阴雨绵绵,云遮雾罩,不见峨嵋真面目。到峨嵋 县城(现为峨嵋山市),天气突变,不一会儿便大雨倾盆。待车到报国寺,开往 桂花场的头班车刚走。只好进寺避雨。   报国寺刚刚修过,大雄宝殿金碧辉煌,显得很有气派。转到殿后,却不是藏 经阁。只见雨中香烟缭绕,显出四个镏金大字:“宝像庄严”。赫然正殿之上, 供奉的竟是普贤菩萨。比前殿的三世佛祖,更具威势。且与众不同的是,那普贤 像似乎不是泥雕彩塑,却如花冈岩石刻。又不似一般佛像脸阔腰圆,一派福像。 倒有敦煌壁画之风格。轻盈灵动,若飞若扬。塑像比真人略大,给人栩栩如生之 感。就是那坐下白象,亦不像别处所见那么粗壮。斜卧在佛坛之上,一副天真可 爱的模样。额上嵌着一块棱形小镜,在烛影摇红下闪闪放光。仔细看去,普贤的 双眼似镶着两块黑宝石。看得久了,竟觉得那眼波流转,动人心魄。走遍大半个 中国,去过多少名山宝刹,见过多少佛像金身,似乎只有这尊普贤像,在庄严里 透着祥和,在神圣中透着活力。使你感到一种动人的平静,一种夺人的圣洁,和 一种感人的威严……   出得殿来,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只剩下一片雾蒙蒙。看看时间尚早,就安步 当车,穿过西南交大校园,沿着公路溯峨嵋河而上。途中只见高树低藤,山泉飞 瀑。远村炊烟渺渺,路边河水湍急。   残冬雨后,寒气袭人。一路独行,不遇车马行人。路左隔河隐约可见峨嵋山 拔地而起,淡入云雾之中。不由得想起白香山“峨嵋山下少人行”一句,更添悲 凉肃杀之感。走了约多半个时辰,方到桂花场。由此登山,第一站便是万年寺。   万年寺号称峨嵋第一寺。乃供奉普贤金身之所在。寺中普贤殿为圆顶建筑, 远看像座天文台,在中国寺庙中极为罕见。殿中一头巨大的白象上骑着普贤菩萨 ,比报国寺的雕像显得高大威武,却多了些威风,少些了活力。据说这位菩萨很 灵。只要心里默默地许下一个愿,然后闭上眼睛朝白象走过去,若能摸到象尾巴 ,许的愿就会准。上前试了试,竟给我摸到了。后来果然如愿。大概真是很灵验 的。   在万年寺用过午餐,雨又下了起来。再往上走,路就变得陡起来。到了息心 所,雨变成雪,两边树木都披上了银装。在路边茶房坐下,要了一杯酒暖暖身子 。邻桌两个游客说,她们刚从洗象池下来,上边雪下得很大,到金顶的路都封住 了。同行的人们就动摇了,要回万年寺。我便一人独行。待过了初殿,才知道雪 下得的确太大,连钻天坡都很难爬。洗象池的人都下来了,怕粮、米、用水运不 上去。往华严顶、遇仙寺到九十九道拐的路也被封锁了。正李太白所谓“将登太 行雪满山”。只有回头。   待再到息心所,才莫然想起,这“息心所”不正是让人“息”了登山之“心 ”的“所在”吗?若刚刚就在这里“息心”,岂不是少走不少冤枉路?   游兴未尽。便不歇万年寺,转走白龙洞,去清音阁。   清音阁在万年寺与洪春坪之间,白龙江与黑龙江交汇之处。阁分双水,凌虚 飞桥;瀑泄清音,空谷回声。堪称山中第一胜境。   细雨之中,游人无几。凭栏而歇,要得一盏清茶,观景聆音,正是一个绝好 的去处。但见那“白龙”翻滚,穿涧而下,“黑龙”蜿蜒,潜流而行。又听得汇 龙潭中水声鸣响,如击编钟。比起杭州的九溪十八涧,少了一点清丽,但多了些 许粗犷。山谷之中,隐约又似有丁东音响,如拂琴之声。由远及近,再自近而远 ,渐不可闻。   问过一边烧茶的老者,才知道“双龙”汇合之后,弯曲北去,于两河口注入 峨嵋河。一路多急流飞瀑,河谷传音,若隐若闻。时当冬尽,万籁俱寂,听来便 更清晰得多。   谢过老者,会了茶钱,便离阁东行。   不数里,便是经黑龙江栈道往洪椿坪的山路。洪椿坪为佛教寺院,却以坪为 名,实在是少有。洪椿晓雨一景,与双桥清音、象池夜月、九老仙府等,同为峨 嵋十景之一。据说抗战时期,老蒋、林森都曾驻跸于洪椿坪。故宫国宝,亦曾藏 于该处。原想到那里过夜。可惜大雪封山,道路不通。看看天色向晚,只好转向 神水阁、慧灯寺,到纯阳殿歇脚。   纯阳殿闻其名似是道观。   赫然存在于佛教名山之中的一座道家名殿,当然不可错过,一定要去瞧瞧。 可到了之后方知,纯阳殿不仅不是什么供奉纯阳真人吕洞宾的道观,甚至也不是 一座普通的佛教寺院。这座以“纯阳”为名的庙殿,竟是一座“纯阴”的尼姑庵 。   传说纯阳真人吕洞宾确实曾在此处修身传道。后来佛教兴盛,道家势微,亦 是气数。但何时“鹊巢鸠占”,又为何袭用纯阳殿之名,则非我辈所能知了。   到得纯阳殿时日已西沉。院中有一饭堂,对外营业。进去一看,只有一青衣 老尼照应一切。由于游客极少,斋饭要现做。只好先要了碗热茶,边喝边等。那 老尼看上去已过花甲之年,不但耳聋眼花,而且手脚不便。到橱里拿作料,险些 摔倒。刚走了数十里山路,肚中饥肠辘辘。看她实在太慢,等不得,只好过去帮 她。尼庵之中,不见腥荤,只煮得一碗红油面条。川中饭桌之上,红油当家。在 成都唯一可吃到的“北方风味”便是红油水饺。红油者,辣椒油也。加上面条刚 熟,热气腾腾。一碗下去,辣得大汗淋漓。确有驱寒去潮之效。川中冬季潮湿阴 冷,大概便是川人多喜辣好酒的原因。庵堂之中,自无酒卖。但有这碗红油面条 ,也足以当得冬夜山中寒气。   问过老尼,得知庵中备有客栈。过去一看,十室九空。号得一间,推门进去 ,一股潮霉气味扑面。从经管客栈的小尼处要来一柱香点上,方觉得略为气畅。 歇息下来,见室中香烟缭绕,油灯如豆,屋旷人静,卧榻似冰。又听窗外梧桐细 雨,点点滴滴。正是“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便推门出去,看看山寺夜景 。   佛殿之上,青灯摇摇、木鱼梆梆,隐隐似有诵经之声。定是尼姑们在做晚课 。信步而东,转过一道回廊,又见一进庭院。院中悄然无人,只东首厢房,尚有 灯火。房门未掩,走近一看,中间地上,拢着一盆炭火,周围七八男女蹲成一圈 。边上两张八仙桌对在一起,一位中年人正在挥毫作画。只见床上地下,到处摊 满画稿,大者七尺见方,小的也有一托来长。无非飞禽走兽、山水寺庙。但亦有 佛教人物,或释伽牟尼、或达摩祖师。仔细看去,竟觉得颇有些面熟,象在哪里 见过。再瞧桌上中年人正在画的东海观音,莫然记起,来纯阳殿时,路过慧灯寺 ,寺后正在大修新殿,佛坛上摆着观音、普贤、文殊、地藏、大至势等五座雕像 ,似刚刚完工,尚未着彩。其风格神采,颇似这些画稿。向火盆周围众人一问, 果然均出自此中年画家手笔。   那位中年画家停下笔来,抬头看我一眼,问道:“这位也懂些绘画雕塑?” 我赶忙说:“冒昧了。在下并非此道中人。只是见几处雕塑均与先生大作神似。 方有此一问。”他听了一笑,拉我在炭火边席地而坐,攀谈起来。   原来这几位是四川美院、嘉州画院的。趁旅游淡季,来峨嵋山中写生绘画。 借住庵中。久闻川美雕塑称誉海内,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特别是这几位, 为着艺术上的追求,一枝毛笔、几张宣纸,一盆炭火、几件冬衣,在这深山古寺 之中,数九隆冬之际,一住便是二、三月。不禁使人生出几分敬慕之心。   谈笑之中,暮鼓响过。道别回房,已香尽灯残。   次日醒来,雨过天晴。走出寺外,又遇那位画家。我们便一道散步。山中雾 气虽重,东方霞光已现。迎着朝阳而去,遇见一位尼姑在前面打扫寺前道路上的 落叶。见我们走近,那尼姑便持帚立于道旁让我们先过。其时旭日方升,她背东 而立,如蹈莲台之观音,身被万道金光。我不由得驻目而视。但见她眼波一动, 竟似报国寺的那尊普贤像。待那尼姑的背影渐远,我禁不住问那画家,“是她吗 ?”他一楞。“报国寺普贤定是您的杰作吧?”我又加了一句。他恍然。点点头 ,欲言又止。   或许会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吧。但也可能只是淡淡的朦胧,如这山中雾气一般。   离开纯阳殿,沿山路向南,不远便是华严寺。再折向东,便到雷音寺。   初闻雷音寺,疑是仿西天胜境大雷音寺而建。或是当年唐僧取经所过之小雷 音寺也未可知。到庙上问过,才知此雷音非彼雷音也:寺庙临水,河名瑜珈,凭 山得势,龙腾而下,水声如雷,故而得名。并非“另立中央”。待进寺观之,也 有楼台殿阁,亦闻钟磬悠扬。只是远不及万年寺之壮观,报国寺之堂皇。甚至不 如纯阳、华严诸寺。空有雷音其名。   雷音寺旁,河水湍急。激流之上,有铁索凌空,一桥飞架。此等铁索桥川中 常见。如嘉州凌云、乌尤两山之间,就有索桥相连。大渡河上,更有海内闻名的 泸定桥。   过得桥去,地势渐平。远近可见村郭,路旁偶有茶棚。天将正午,晨雾早散 。已是“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之时。于是在道边一处茶馆略息, 打听好去伏虎寺的路,再向前行。   伏虎寺为峨嵋三大寺之一,与报国寺、万年寺齐名。寺庙建筑依山面水,居 高临下,十分雄伟。拾级而上,便是山门。周围苍松古楠,拔地参天,掩映红墙 绿瓦,经台梵塔。比报国、万年两寺更显得气象庄严。据愚人兄讲,伏虎寺明清 之际曾有金殿二十重。可以想象得出当年庙宇之巍峨富丽,香火之盛于一时。   拜过大雄宝殿,参过如来佛祖,穿罗汉堂,到藏经阁。见后进院内,阁依山 起,楼分两层,围院而成,为僧人起居之所。院中来往和尚,有配佛学院校徽者 ,亦为进山后所仅见。西北角落,是众僧就餐之处,门上大书“职工食堂”四字 ,令人喷饭。看来此寺居峨嵋山脚,红尘路近。不比山中诸寺之清幽。   别过伏虎寺,便踏上归途。回首望去,峨山渐远。唯金顶之上,仍是云遮雾 罩。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游?              ∽ 饮 在 杭 州 ∽   千年以来,文人学士早将苏杭美景写尽。后人很难再出新意。羽箭兄的“茶 绿”是个好题目。在下这里借羽箭兄之“题”发挥,聊聊“饮”在杭州。   那年去杭州,早晨刚起床,姑妈端来一碗“酒酿”。大概就是我们北方人说 的“米酒”。半碗稻米上漂着一层淡淡的琥珀色的水酒,醇香扑鼻。细品一下, 绝无北国烧酒的辛辣,也无川贵窖、曲的烈性。喝起来甜润可口。正如江南水乡 女儿的清秀婉逸。一碗下去,竟薰薰然微有些醉意。   早饭后,表弟便带我去游湖。   “曾经沧海难为水”。海边长大的人,当然不在意西湖的一汪碧潭。但从湖 光山色的小巧精致,不由得想到:杭州姑娘的灵秀和海上渔人的豪放,原来都是 来自他们生长之处的那一片水。   走马观花地看了西湖,表弟建议上玉皇山品茶。   玉皇山在西湖南侧,山顶有茶楼一座。四下窗子打开,八面来风,吹去一身 热气。朝北的窗口正对苏堤。凭窗看去,西湖景色尽收眼底。时未过午,湖上烟 波飘渺,如笼于碧纱罩中。方知国人之山水乃是最适合画江南美景的。我们捡靠 窗的茶座歇下,各要了一杯龙井绿茶,看着窗外的精致,慢慢品来。表弟生长杭 州,于品茶一道,颇有心得。言道是:绿茶性凉,定要乘热品之,解暑消躁。而 红茶性热,非到瑞雪飘飘,湖山裹素,或是梅雨绵绵,江天失色,是少有人喝的 。若平日饮用,一定要凉下来再喝才好。我只不过是“解渴的蠢物”,也管不了 那么许多。只是喝着用山泉水泡的龙井茶,别有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   一道茶过,我们叫了两碗桂花冰糖藕粉,又要了一盘点心。西湖藕粉,驰名 天下。开水冲好后,呈半透明的淡淡藕色,不像别处出产的藕粉颜色那么重。拌 以白糖,再洒上几瓣桂花(最好是金桂。银桂的色香都略逊一畴)。喝起来香甜 可口,胜过皇上老儿宫中的美味佳肴。传说当年乾隆游江南,吃了玉皇山的桂花 冰糖藕粉粥,竟有归隐之意。于是叫人在玉皇山南面开了一片“八卦田”,做将 来躬耕之处。传说自然当不得真。但“八卦田”今日尚在。从玉皇山顶遥遥看去 ,中间一块水田呈圆形,周围八块呈八卦形,各种不同的庄稼。可能成熟季节有 早有晚,所以颜色也各不相同。瞧着有些象北京中山公园社稷坛的五色土。   下了玉皇山,我们便去虎跑、龙井。   人称“虎跑水,龙井茶”,可见虎跑的泉水是天下闻名的。尝了一尝,确是 清冽甘甜。听人说虎跑泉水表面张力很大。水面上可以放住一枚硬币。且杯中之 水即使满过杯口也不会溢出。既然到了虎跑,不由得试起来。表弟看着在一边笑 我:不要听书上瞎吹,杭州的水都是这样,不是非虎跑泉水不可。后来试了几处 ,果然不错。连家中的自来水也如此。看来道听途说往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离了虎跑,在车站等车时,表弟指着附近一处井台说,此水不能不饮。过去 一瞧,井上有一扇青玉井盖,上边凿了四个圆。原来这就是有名的四眼井。关于 此井的传说似已不可考。网上杭州朋友有知道的,请给大家说说。正好一位姑娘 来打水,表弟讨了些给我喝。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四眼井虽然离虎跑泉 不远,但井水似乎另成一脉。好像比虎跑水更甜。可惜没有试着用它来泡茶。   第二天去九溪,变了天气,雨雾蒙蒙。到了九溪,只见桂花一片,在细雨中 不时飘来阵阵幽香。桂园深处,有一方茶室坐落溪畔。落座之后,照例是要了两 杯绿茶。这次是山涧溪水冲泡,比起山中泉水,似少了清逸之气。但别有一番婉 约风味。饮后余香满口。加之园中金桂正盛,娇蕊沐雨,微风吹来,满室暗香。 竟分不出哪是茶香、哪是花香。              ∽ 绍 兴 故 园 ∽   东南形胜之处、江吴都会诸城中,绍兴堪称人杰地灵。   不比南京的虎踞龙盘、杭州的西湖美景,绍兴以其人物风华,名动天下。从 远古的禹陵、舜庙,至近代的鲁迅、秋瑾,小小绍兴城,包容了中华古国数千年 的文明史。   绍兴离杭州很近,可是两地的文化却有根本的不同。杭州“挤满了历史”( 余秋雨语),却只有两位宦游的文人和一位客死的将军闻名天下。而绍兴历史的 “年表”,“刻度”每以千百年记。但除了远古的禹王、舜帝之外,著名人物皆 为会稽原籍。不说越王勾践和他的子孙臣民——大凡古都总会有帝王将相的遗迹 。亦不须谈当代政治人物中祖居绍兴的周恩来。仅就中国文化史来讲,绍兴的书 法家王羲之、诗人陆游、文学家鲁迅,无不为时之翘楚,千古一人。   我们是由杭州乘火车到绍兴的。出了车站,沿着城中唯一的一条贯通南北的 大路南去,就如走进中华文史的展馆。两侧的窄街陋巷、参差院落,不知是唐宋 的诗礼人家,还是明清的官宦府第?沿街的高墙矮房、秦砖汉瓦,亦不晓曾几识 干戈,几历兴亡。路的尽头,乃文化的极至,历史的源起:兰亭书碑、大禹陵寝 ,无声地诉说着五千年古老的文明。   然而,历史却在中间“断代”。大路近市中心处,横着一条东西的斜街,如 同历史长河中抽刀断水的拦腰一剑。空间上不过只是路标一转:“鲁迅路”三字 ,跨越千年的时间,将人们带到近代的展廊。   沿路西去,便可见咸亨酒店、百草故园、三味书屋……破落的酒客孔已己, 滑滑的井台和高大的皂荚树,沿墙一带的蟋蟀和何首乌,书屋中堂上挂着的那幅 仙鹿,章运水子孙带着浓重的绍兴口音的述说,故居对面门开处似有圆规一样豆 腐西施的腿影……先生当年夕拾的朝花,便这样带着岁月的风霜,一片一片地呈 现在我们面前。   走过这位一代文豪的童年记忆,再向西行,我们遇到的是另一位文学大师的 爱情悲剧。   除了那首“但悲不见九州同”,念念不忘“北定中原”的《示儿》,陆游最 知名的作品当数“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钗头凤》了。传说当年陆游之妻唐 琬,不为婆母所容,被迫离异。后放翁偶游沈园,二人不期而遇。唐琬置酒相待 ,一诉别情。然其时陆游已奉慈命另娶,唐琬亦改适他人。因有“满城春色宫墙 柳”一句。唐琬告辞后,放翁醉书《钗头凤》一首于沈园照壁。唐琬辗转得之, 曾和一首,有“晓风寒,泪痕残。怕人寻问,咽泪妆欢”之句。不久便泪尽而逝 。“魂断香消四十年”后,陆游已是“行作稽山土”的七十老翁。仍再访沈园, 凭吊遗踪,留有悼亡诗二首传世。   今之沈园,仅存一角,且早已荒芜。下鲁迅路,走都昌坊,便可见沈园围墙 于一片菜畦之中。墙头瓦碎,墙身粉落。门匾之上,墨漆早剥。唯“沈园”二字 尚存,为千载风雨,百年兴衰之见证。轻叩之后,有老翁应门。乍见之下,恍惚 疑是昔日曾为陆、唐温酒的老仆。走进园内,只见荒草丛生,当年放翁先生题词 的影壁早已不存,唯西南角有一座破败的楼阁。屋前杂草遮没之处,隐隐可见一 塘碧水。上有石板折桥。据看园老人说,此塘名“葫芦池”。桥下池水如镜,大 概便是当年“惊鸿照影”处吧?如今斜阳依照,画角不闻。“伤心桥”下,清波 仍绿,葫芦池边,芳踪难寻。环顾荒园,隐隐可感到陆游吟咏“沈园非复旧池台 ”的惆怅。这或许便是人们至今没有重修沈园的原因?   转瞬之间,又是十五年过去。不知今日沈园,是否依然荒凉如昔? 〔寄自美国〕 ∽∽∽∽∽∽∽∽∽∽∽∽∽∽∽∽∽∽∽∽∽∽∽∽∽∽∽∽∽∽∽∽∽∽∽               投 稿 须 知               一、本刊欢迎诗歌、散文、小说、随笔、评论、文史小品、科普小品、翻译作品 等方面的稿件,注重文学性、思想性和知识性,谢绝政治、宗教宣传和政治讨论 。 二、本刊欢迎世界各地汉语使用者的来稿。来稿请用电子邮件寄来,汉字码、国 标、大五码均可。若邮寄有困难,请与编辑部联系。 三、本刊一般不公布作者的地址。如果作者愿意公布自己的地址,请在文后注明 地址。 四、来稿请使用合适的中文名字,笔名或真名均可。 五、若来稿三个月后未见录用,作者可自行处理。 六、本刊设有多媒体版,欢迎来稿时附送与文章内容相关的数字化图像。如果作 者有合适的照片但扫描有困难,请与编辑部联系。 七、本刊反对在电子刊物中一稿多投。一般也不刊登已在 Usenet 新闻组登出的 作品。 八、来稿请寄xys-editor@superprism.net。中国大陆的来稿也可寄 Shimin_Fang@bbs.ustc.edu.cn ※※※※※※※※※※※※※※※※※※※※※※※※※※※※※※※※※※※ ※本期编辑:杏儿                          ※ ※本期校对:唐郎                          ※ ※审稿:  阿飞、阿毅、方舟子、古平、虎子、唐郎、赋格       ※ ※联系人: 方舟子(sfang@aim.salk.edu)              ※ ※联系邮址:xys-editor@superprism.net                ※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FTP: uwalpha.uwinnipeg.ca/pub/xys/           ※ ※     Gop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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