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6/12 (第三十五期)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等方 ※ ※ 面稿件,目前设四个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露集】(诗 ※ ※ 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小品)和【网萃】(中文网 ※ ※ 佳作选)。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版专题增刊。      ※ ※                                 ※ ※※※※※※※※※※※※※※※※※※※※※※※※※※※※※※※※※※※                  §    雪 中 之 旅       § 方舟子: 卷首诗                  §     ·方舟子·        §【牛肆】                  § 一个人看一片雪缓缓飘来      § 寄北:  明明白白我的心 一个人看一个人擦肩而过      § 苏:   飞扬的长发 这是一个无法回头的冬天      § 回去的路更加迷离         §【丝露集】 每一个脚印都暗藏着一个陷井    § 每一步都指向无可挽救的沉沦    § 董鸣空: 小磨油 起点是错终点也必错        §      连环套 一点迟疑毁灭了一次奇迹      § LJ:  无题二首(诗) 从此我的旅程只是惯性的持续    § 五月:  人在江湖 等待多年的同行者悄然来过     §  然后消逝成一个掩埋不去的影子   § 冷冷地拒绝一切后来者       §【网里乾坤】                  § 一片片雪花一起凋零        § 唐郎:  棋枰十九道 一个人孤独地走失         § 赋格:  时间的灰烬 没有故事的旅行向谁诉说      § 一封封书信向何处投递       §【网萃】 家园永远在前方的路上       § 而道路已经消失          § 洁冰:  朝花夕拾                  § 【牛肆】∽∽∽∽∽∽∽∽∽∽∽∽∽∽∽∽∽∽∽∽∽∽∽∽∽∽∽∽∽∽∽ ◆          明 明 白 白 我 的 心                           ·寄 北·                  朋友偶然问起我的大学生活,一时竟无言以对。因为脑海里对那段日子的记 忆,几乎是一片空白。除了医学院无穷无尽的背书考试外,连一个爱情故事都没 有,我还能说什么呢?   上大学时才十五岁,长得更是小。虽然女同学喜欢帮我梳头发,叠被子,却 很少把我当朋友看;男生更是恶劣,说什么“大人不跟小孩玩”,尽管他们常叫 我小天使。所以那时虽然别人都说我比校长还有名,我的日子却实在孤独得很。   不过,说没人爱我也不公平。至少有两个男生多次给过我暗示,一个是我的 同班同学,一个是邻校的。我却一直懵懵懂懂,多年以后才被告知。那位同学有 意无意地总是出现在我的身旁,在我需要的时候每次都有他来帮忙。但我丝毫未 做他想,因为他老是叫我小妹并要我叫他大哥。后来他过了许多年才找了一个跟 我长得很象的女孩子结婚。而邻校的男生,比我大八岁,是我给他做的阑尾切除 术。我们很聊得来。有一天他问我对年纪比我大的人怎么看,我想起一个同学, 她总是喜欢把人往坏处想,于是就说:“不怎么样啊。”我做梦也没意识到他的 意思是问我觉得他如何,喜不喜欢他。   小时便特别呆,无论什么事,父母旁敲侧击一概没用,非得说得一清二楚我 才明白。而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从不做他想。有一次家里吃南瓜,是我亲 手种的,我说南瓜很好吃,很结沙。父亲开玩笑说,不是结沙,是结泥,我从此 便只提结泥。长大后朋友也很难跟我开得起玩笑,因为我总理解不了话里面暗藏 的玄机。   所以当有一天,那时我已临近毕业,我第一次逛到上海某公园的英语角,我 那未来的丈夫对我说“我相信我爱上你了,能不能再见到你?”时,我一下子就 被他的简单明了所折服。然后他又对我说:“无论你分配到哪里,我都跟你去。 ”我于是知道自己不会嫁给别人了。后来我时常叫他“马路求爱者”,他也毫不 示弱,说我是“马路示爱者”。就算是吧。明明白白把自己的爱表示出来是对自 己、对别人信任的表现,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不知道中国人为什么要信奉隐忍的哲学。周围许多人都羞于表达自己的感 情,就连我伟大的丈夫也不例外。每次有朋友来请我参加聚会,他宁愿找遍理由 不让我去,也不愿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就是怕别的男人把我拐走。   我曾经有过一位老师,他爱上了一个女学生,但怎么也不敢表白。岁月老去 ,他遇到过无数的好女子,却再没有人能让他动心。而那女子,一直倾慕他的翩 翩风度和渊博学识。苦等无着,以为他并无情义,草草与人结了婚,终于忧郁早 死。他在她死后读到她的日记,嚎啕大哭,直喊:“我怎么这么笨啊!”   我绝不会这样爱我的男人。我会清楚地让他知道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 是怎样地让我心动;他为我做的每一件小事大事,是怎样地温暖我的心;不在他 身边时,我对他是怎样地朝思暮想;我又是怎样地感激他把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 日益成熟的小妇人;做了他儿子的母亲是怎样地完美了我的生命。而我为他做的 一切,虽然有时做得委屈,做得心不甘情不愿,都因了他的爱而变得甜蜜,变得 有意义。他的固执,他的吹毛求疵,他的永远有理,也因而微不足道。我还会跟 他说外面的野花绝对不能乱采,因为我要拥有他永久的爱。但如有一天他真的不 再爱我,我也要他明明白白告诉我。假若缘分已尽,我不会强求。   最近看到一个故事,是讲一个太太,她结婚时,丈夫送她一个小钻戒。她一 直想要一个大的。结婚二十五周年时,她却收到二十五朵玫瑰,后来她的小钻石 丢了,她以为这一下丈夫一定会送一个大的。一直等到结婚三十周年,丈夫送她 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她想这下肯定无疑了,打开来一看,还是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她气得要命,因为她的手比原来胖了,现在甚至戴都不能戴了。   假如我是她,我一定会告诉丈夫我要的到底是什么,并跟他一起去选。从不 觉得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人生而孤独,爱其实是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我 绝不会自作聪明地以为男人个个都细心体贴,不用明说便知道我的心思。我会清 楚地告诉他该如何爱我,怎么做最讨我喜欢。结婚后的第一个情人节,他只是轻 描淡写地说一声爱我。第二年,我一上班就打电话跟他说,这个同事的丈夫让她 在床上用早餐,那个同事的丈夫临走时给她口袋里塞一张Valentine 卡,告诉她 有多爱她。我问丈夫给我准备的礼物是什么。他埋怨我坏了他给我的意外之喜, 我不后悔。我不问可能有一个惊喜,也很可能什么也没有。这样第三、第四个情 人节,他已不用我提醒。一年一年地过去,他也渐渐懂得女人除了柴米油盐之外 ,还需要哄,需要骗,需要一点罗曼蒂克;一年四季里,除了做太太,做保姆, 做管家,做朋友,还需要至少做一天的公主;即使年华老去,成了一个不折不扣 的黄脸婆,还是愿意听丈夫说:天下的女人里,数你最美丽。   是的,即使来世我不再愚笨,还是要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让我的心清清 澈澈,让我的爱明明白白。 〔寄自加拿大〕 ◆            飞 扬 的 长 发                              ·苏·                   我到美国来已经有五年多了,一次也没有去过美容院。除了刚来时是肉痛那 一点点剪发钱和小费,之后就是习惯成自然地再也没有去过,一任这头发,长了 再长。                 (一)                   有时候想想,我现在这长发情结,倒也很有可能是在孩童的时候就积郁下来 的。那个时代,我父亲被贬在一家坏区的中学教书,学生们上课从来是骂声吵声 不间断,偶而还有跳上书桌,你逃我追地猴狲出把戏的。我父亲自然除了教他们 “long live”以外,也尝试过编教材活学活用的。最可笑的是有一次 又有学生打架,我父亲夹在当中劝架:“stop fighting!”同时 还对着全班看热闹的学生喊叫:“注意我这里用的语法啊!我说的是“stop  fighting,”而不是叫他们“stop to fight。”不过 久而久之,我父亲对教猴狲终于丧失了信心,外加上染上了一次急性肝炎,就从 此借机告长假在家做家庭妇男了。   现在想来,我父亲那时也不过比我们现在才大几岁,也是一样地好学且贪玩 。弄学问那个时候是不吃香了,我父亲就随大流地去养过金鱼,又学了裁缝,倒 是替我用他自己的旧西装改过一件呢子大衣,或许我母亲至今还存在她的樟木箱 里呢。   我父亲玩了很多手艺之后,偏偏迷上了理发。自那以后,我和我妹妹的头发 便开始遭殃了。每隔几个礼拜,我们两个就会轮翻如赴断头台似地给我父亲押到 红木方凳上支好的小凳子上,眼泪水扑落落往下掉,又不敢动弹身体,心里就指 望着母亲早点下班回家,或者是祖父祖母叔叔婶婶即使是邻居隔壁会有人心疼不 过,站出来劝父亲停下剃刀。最要命的是后来我上了小学,每天一大清早是要升 旗敬礼脱帽的,那样我就无论如何都得褪下绒线帽遮阳帽的,过后又一律要受到 那帮子拖鼻涕男生嘲笑一番我的男生头。那段日子大概是平生最痛恨父亲的日子 。平日里和邻家小姑娘在一起,也别出心裁地玩起甩辫子的游戏。无非是把绒线 风雪帽用来围脖子的部分解下来垂在胸前,然后在把头一扭一扭地摆来摆去,那 风雪帽的带子也就好象人家留的长辫子那样飞来舞去地漂亮了。两个小姑娘为了 这项画饼充饥的发明兴奋不已,整日的手挽手前弄堂窜到后弄堂地扭头甩“辫子 ”。   几年后国家踏上了正轨,父亲也回到了大学里教他的书了。玩物丧志、游手 好闲的日子过去以后,父母那一代人都一下激动不已地“要把文革的损失夺回来 ”。我的头发虽然父亲再没心思来做试验了,可也不见得就可以留了长了梳辫子 。双职工家庭,每天一早就象是打仗,我母亲又是教着重点中学做着班主任带着 一班年年都是区先进的理科班。每天早上我母亲匆匆忙忙帮我们穿了衣服洗了脸 ,塞给我们一碗热泡饭,自己就骑上脚踏车赶去学校陪那帮子学生早操了。我母 亲后来看《人到中年》百看不厌,而且次次都是哭湿了手帕,次次都要说一句, “我家女儿也象那个儿子一样乖的”。想想那个时候我总是一心要讨父母老师的 表扬,每天牵着妹妹的手上学放学,回了家就边做功课边烧饭,而且必定也把青 菜洗干净。有时候父母回家晚了,我会带着妹妹到弄堂口去等,常常会等到天黑 路灯都出来了,常常会心慌肚饿直想哭。                (二)                    后来到底还是长大了,初中里看《青春万岁》看昏了头,高中如愿以偿地考 到了住宿的上中。上中的校规是出乎意料的不尽人情,曾经发生过高三男女生在 校院里拉手谈心给低年纪男生碰见打小报告,被校方无情开除的事件。上中三年 ,女生宿舍离大操场小跑也是五分钟的路,可校方规定从起床铃响到早操集合向 来都是一刻钟时间。可怜上中的宿舍房子外观是古色古香的漂亮,内底里年久失 修,水管子还是二三十年代排的。到了我们八十年代里,每天一早供水房里人头 挤挤时,那水就端起架子,滴滴如金地落起眼泪珠来。有的女生气不过,心想我 把脸盆候着,不会先去出恭,其时厕所间也一样人声鼎沸,无论“大珠小珠”, 要“落玉盘”,统统一样排队,戏称“轮蹲”。试想一塌括之不过十五分钟而已 ,又不能早起早抢水龙头,有宿监在走廊里游荡,号称保证学生睡眠时间,难得 早个五分钟醒来都不大敢在帐子里先穿衣叠被穷折腾的,怕吵醒了下铺的同学。 总之校方是存心要你在一刻钟里上窜下跳轧扁头。所以那三年里,就算是暑假里 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到了开学,也只好自动去剪了齐耳的短发回校。                (三)                    好不容易读了大学,人一下自由得想飞。大学读了不到大半年,却爱上了建 筑系英俊潇洒的舞王。于是每日上课心神恍惚,下了课终日泡在建筑系里,画图 谈吉它唱歌跳舞,心情总是明朗得如无云的蓝天,一心以为我的爱情是最真诚, 最浪漫,最最最伟大的。然而初恋不久,便有危机,一次小争执过后,我便以为 乌云密布蓝天不复,心里酸痛地哼着: 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you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it ended when you said goodbye   那一个暴雨倾盆的周末,我记得我是撑着一支被台风刮断了伞筋的花伞,沿 着复兴路一径往东顶着风猛跑。原本是想去老西门祖母家的,可就不记得怎么会 推开顺昌路一家才一个铺面的小理发店的玻璃门。直到坐到那张皮椅上,给利利 落落地围上一层洗得惨白的围兜,直到那个老师傅开口发问,我才如梦初醒,大 声地关照:“剪短,最短的那种男式头!”闭上眼睛听着刀起刀落,闻着理发店 里特有的那种洗发香波和染发氨水混合的气味,心中却莫名其妙地解恨和舒畅。   其实我这头型实在是不适合短发,祖母说那是因为小时候抱得少,睡的多, 久而久之地仰天长睡,睡成了前圆后方的大扁头。我现在有时候翻看大学里的照 片,那几张男生头的照片,天地良心,实在是丑陋不堪,说起来真是丑人多作怪 ,剃了头削了发,更加挽不回渐已离去的人心。那一场有始无终的初恋,开始在 五月的梅雨里,又被另一年的梅雨淋湿冲走。                (四)                    四年的大学以后,分到设计院里趴图板。那个时候忽然意识到向往已久的所 谓事业,不过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喝茶看报度日。于是乎随大流趟大潮地 办出国,等到院里局里小头头大头头脸色看了遍,图章证明一大串地办出来,咖 啡色煤球卡似的护照拿到手,人心已经至少苍老了十年。   那一日胆战心惊地跑到美领馆去签证,排了整夜的队淋了整夜的雨,那一年 夏天正是华东地区罕见的暴雨成灾。给武警放进领馆里面坐在长椅上还要绕几圈 ,那个看门的暴眼的胖老头恶声恶气地查对着护照证明,除此以外,签证室里悄 然无声。   忽然小窗口前正在回答签证官问话的女人一下昏了过去,坐在前排的好几个 女生站起来奔过去扶起她来,恶声恶气的暴眼老头不情不愿地挪出一条板凳给那 瘦极无力的女人,众人手忙脚乱地帮那女人躺下涂清凉油按人中,那女人才一呛 回过神来,嘴里还不住地在叫着:sir,sir。众人见她一醒都纷纷坐还到 自己位子上,就剩下一个面目长得非常娇好的女孩握着那女人的手陪着。   那女人嘤嘤地哭起来,说她前日刚做了手术,是从苏州赶过来的,单位里只 给了两天的假啊!暴眼老头冷笑:你们这些人呐,祖国哪里对不起你们了?美国 难道满地黄金?就冲你这身体,就是捡黄金你也拣不动啊!那暴眼老头凶神恶煞 地唾沫横飞,那女人一下哭出声来:“可是,我们夫妻分居了十年了,怎么都调 不到一起,我们只有这个机会了呀。”我的手藏到了雨衣的口袋里,却在口袋里 紧紧地握成了拳。那个暴眼老头只是不停嘴地说,众人都别过头去不理他。黄毛 签证官从窗口后的小屋里走出来拿着一大叠文件蹲到那女人的板凳边继续谈话, 后来那女人又喜极而泣,连连谢黄毛。   我从领事馆里出来,路边又照例是一大群的人围上来问究竟。我的护照上给 黄毛敲了一个“1y”,那就意味着我所有的人情礼品都白送,所有的脸色都白 看,更意味着明天我还必须去求那个人脸比马脸更长的头头让我回院里上班。我 真地不敢去想那些,只觉得自己这个人从头到脚湿漉漉的,触霉头触得好象每个 毛孔都生了霉点。就这么双脚无力地回家,洗了热水澡躺着想心思,最要好的在 建行做事的简打来电话。她向来对出国签证不感兴趣,倒是对精品屋发廊了如指 掌。   “这样啦,”她鼓动着我,“我正要溜出去到红玫瑰做头发,那里的沈师傅 和我熟,你一个人闷出病来,不如出来陪我聊天?”特特地地绕过触目惊心的美 领馆,跑到离家不远的红玫瑰。她却姗姗来迟,来了也不去买票洗头发,敷衍了 沈师傅后就舒舒服服地坐在软皮沙发上来和我一同翻看店里的发型书了。   那一年,整个上海城疯了似地时兴爆炸式,是用钢丝卷一缕一缕地把头发卷 起来的,做功极其复杂,连带洗头吹发一套得花两三个钟头。简自己因为三天两 头换发式,头发总留不长。可她和沈师傅两个一搭一档地,却说我的脸型身材气 质甚至发质是如何如何地适宜那爆炸式。那一日我对自己正很怀疑,一点点主张 也不做,就坐上了沈师傅的皮椅。   那是我一生中至今为止唯一一次烫头发,烫得满头飞卷,满脸妖冶。那断命 马脸头头老早就嫌我穿戴过份时髦,讲话过份新潮,现在再看我这陡然爆炸的头 发,自然鼻子哼得更响,马脸拉得更长了。家里父母亲也左右想不通自家老老实 实的女儿怎会一夜变了个触了电似的蓬头鬼回来。倒是周末去舞厅跳舞很方便, 坐着想歇一下都会有男士伸过手来问“小姐,可以么。”然而麻烦终究还是多, 最吓人的是马路上小流氓盯梢多起来,有时夜半三更回家碰到缠绕不清的小流氓 ,会把人吓得飞跑起来。唉,风流不是我,我也不敢风流,要做的事情太多,还 不敢就此吃喝玩乐呢。那时大上海又引进了什么平板烫,据说是别家的都是凑数 ,沪江的才正宗,能把满头的卷毛烫平整齐。如逢救星一般赶去沪江,价钱贵得 是我一月工资外加奖金外快。买好单子坐着等叫号,却左等右等没人理我,身边 好几个穿金戴银的女人倒是一个个给请到楼上去了。气不过跑到买票台去理论, 开票的小姐头也不抬地回答:“人家是日本回来的,付的是外币,你有么?”人 真是不能一步走错,现在要出钱买个清纯形象都如此受气。过后对简诉苦,倒给 她笑死:“这沪江是出名的势利啊,只有巴子才去那里受气呢。”   一年半以后拿了签证,最后一次坐到沈师傅的皮椅上,沈师傅体贴地问我是 不是要烫一个好梳理的式样,我却只是摇头,说,“烫都不用,只是把现在的齐 肩直发再剪剪齐就好了。”   到美国五年多了,常常有人跑过来说:你真是个懂得自然美的人,不肯随波 逐流,任那头发软软地披在肩上,又朴素又优雅真正女性得很。听了那样的赞赏 ,我更加飘飘然不愿轻易剪头发了,有时头发末梢开了叉有些焦黄,也定规要找 信得过的女友来左叮嘱右关照地才让她剪个一寸。   我现在的头发已经长过腰际,油亮光滑,它已经成了我的时装,成了我的首 饰,成了我能够炫耀的美了。 〔寄自WSS1257@utarlg.uta.edu〕 【丝露集】∽∽∽∽∽∽∽∽∽∽∽∽∽∽∽∽∽∽∽∽∽∽∽∽∽∽∽∽∽∽ ◆            小 磨 油                               ·董鸣空·                    小磨油是外号,无人知其真名。   当年,造反司令部为各路英雄豪杰云集之地,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彼此无 深交,也不认为有深知的必要,有外号就凑合。然而,大凡外号总有来历的。李 逵性格粗犷,人称黑旋风;宋江仗义疏财,因号及时雨。那么,小磨油典出何处 呢?我初到时曾借问“造司”诸君,大伙见我问得认真,都笑了起来。原来此人 嗜食油腻,条子肉,大肠头,全羊汤为家常食物,平日内火极旺,嘴唇常干裂。 这家伙自有土办法:衣袋里总揣着一个盘尼西林小瓶子,装了小磨香油,不时往 嘴唇上抹来抹去。有人劝说,此法治标不治本,吃牛黄片更好些。可他并不理会 ,依然我行我素。久而久之,他和小磨油的联系似乎已不可分割,遂得此雅号。   文革那年,小磨油三十开外,铁匠出身,八磅锤抡出了浑身腱子,体格已被 岁月铸成粗壮格局。大嘴叉,络腮胡,透着几分彪悍。形象与外号的反差,叫人 觉得滑稽。按说,小磨油年富力强,乱世英雄之年,理当出人头地。可他始终是 个打手角色,如果不是我垫底,他在司令部排行榜上肯定身居末位。当时我才十 二岁,学校停课,无所事事,觉得革命好玩,就混进这座大楼,撒传单,贴标语 ,端茶送水,活托儿一个小跑腿。别人没把我当盘菜,原在情理之中,而小磨油 始终不能脱颖而出,大抵要归咎个人素质了。   八·一八那天,“造司”首次组织全城大游行,总部大楼里外忙得团团转, 单单不见了小磨油。直到整队出发时,他才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一亮相,队伍立 马炸了锅,大伙笑得前仰后合,闪腰岔气。只见此君头戴一顶破钢盔,鼻梁架着 石头圆墨镜,身穿大红运动衫,前胸罩着25毫米铁皮打制的骑士铠甲,黄军 裤脚上,小脚女人似地绑着黑腿带;左手怀抱鬼头刀,右手擎着茶桶盖;脸上呲 咪带笑,自我感觉良好。因这“包装”不同凡响,连平素不苟言笑的头头此刻也 忍俊不禁了。为维护革命的严肃性,只得喝令他把“行头”卸掉,骂一声“没文 化”,带队出发,把小磨油独自“晒”在大院里。   后来,七里营军械库被抢,形势急转直下,城里气氛紧张起来,四处不时传 来疏疏落落的枪声,仿佛年三十儿深夜的零星爆竹。眼下,司令部已是“全民皆 兵”,几乎人人装备了武器,只剩下我和小磨油还没有领到枪支。于是,头头派 我俩到西城一个基层战斗队去取枪。   那天下午,我们来到西城时,得知那里刚刚发生一场武斗。那基层组织已作 鸟兽散,只好无功而返。此刻,天色已近黄昏,落日正挂在城楼风铃处。一街两 巷,关门闭户,也没了公共汽车,只好步行。走了一阵,我已饥肠辘辘,便追着 小磨油喊饿。他头也不回,只说:“别急,我给你造。”我不懂“造”是什么意 思,只好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指望遇上一个未打烊的饭铺。   真是天随人愿,走到十字街口,电线杆下站着一个卖花生的女子,身前地摊 上的花生米叫人垂涎。小磨油看到花生摊扭头冲我做了个鬼脸,便跨步到摊前随 手抓一把,扔几颗到嘴里,边嚼边说:“来两斤。”那姑娘忙掂了称约斤两。这 会儿,我打量那女孩,约十七八岁,秀气,水灵,俊眉俊眼,很顺看。见她用纸 包好花生,我赶忙掏钱。不料小磨油瞪我一眼一手按住我的胳膊,一手抓过纸包 ,转身就走。现在,我明白那“造”的含义了。   “喂!两斤一块二。”姑娘喊住他。   小磨油回转身,没言语,好象在盯着他端详,目光却又散乱。经过了漫长的 十秒钟,他终于把手伸进口袋里。我松了一口气,以为他在掏钱。可他又是掏出 了盘尼西林瓶子往嘴唇上抹油。   “你还没给钱。”女孩再次提醒。   那女孩话音没落地,小磨油就发作起来,很有爆发力地把瓶子摔了个粉碎, “嚓”地撩开衣襟,从红布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伸到她胸前,一边晃荡一边吼 道:“老子吃花生从来没有给过钱!”   面对匕首,姑娘先是一个愣怔,继而瞬了眼,绷紧了嘴唇。小磨油撩我一眼 ,说声“走”,二次上了马路。我没动,伸手掏出钱。不料这次我的手被那姑娘 按住了。只见她“嗖”地从腰间拽出一把五四手枪,对着小磨油的后背叫道:“ 不许动!”“哗啦”子弹顶上膛。“这里头还有一粒花生米,要不要一块带走? ”小磨油立马呆了,熊了,蔫了:“别别,我给钱,给钱,给钱……”忙不迭摸 出一张十元大票,小心翼翼递到摊子上。“这是十块,找八块八。”姑娘哼了一 声:“老娘卖花生也从来没有找过钱,滚!”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那样的年代,这是小磨油最能理解的摆 平方式了。 ◆             连 环 套                               ·董鸣空·                   我终于给请进了派出所。   这实在是很丢面子的事。我那帮赌友倒是没有资格嘲笑我--他们早就都来 过了,有的还是回头客。唯有我没跟警察亲近过。我的蔚然独存赢得圈内同声钦 佩,大伙便尊奉我为赌坛新星。虽是戏言,倒也足以使我欣欣然,陶陶然,飘飘 然,牌桌上总有吹牛的资本。谁料乐极生悲,魏警长不期而至,打破了我的神话 ,把我带到派出所来认门。   和我共赴赌难的五位弟兄,说起来都是赌场精英,可一到这地方,牌桌上的 英风豪气便荡然无存,全都小猫似的温顺,一字排开,规规矩矩地蹲在地上听候 发落。   说实在,我并不恨老魏。抓赌警察份内的事,我能理解。我恨的是团仔,没 这小子当眼线,老魏他们绝不可能准确无误地堵住房门,置我于全军覆没!论辈 份,团仔是我的堂弟,原本亲一窝,我哪能想,他会为八百块钱赌债冲我背后下 家伙呢?想到此,我恨得七窍生烟。   在审讯室里,老魏给我们开的方子是两剂常用药:写检查、交罚款。弟兄们 都觉得药量适度,没有小病大治。于是积极配合,个个麻利,没到黄昏,已轻车 熟路地告别了这是非之地。只有我蒙老魏厚爱,给留了下来。我要申明,那帮哥 儿们先我出难,并不是他们写检查比我得心应手。主要是“硬件”比我强:三千 块罚款交得利索。而我,牌桌上雅称赌资的那点钱没收后,已是囊中如洗了。困 顿中,我只能寄希望于“软件开发”:琢磨怎么用痛苦的表情,悲壮的语调打动 老魏,求他心慈面软,放我过这华容道。可这位警官恰是那种风霜血雨搏激流的 硬派小生,不像关老爷那样不知轻重。没等我诉完衷肠,便微微一笑,抛出六字 真言:“不交款就拘留。”让我看着办。我立感震聋发聩,把刚刚调整出的苦脸 迅速恢复,长叹一声,答应马上去借钱以舍财免灾。   跟谁借呢?九叔最佳。九叔就是团仔他爸。这里我得说清楚,我找九叔借钱 绝没有子债父偿的意思。一则九叔经营木器厂,趁钱;二则看我从小机灵,爱如 己出,没少给我帮衬。只是这老木匠性子倔,脾气暴,一但知道我因赌博犯事, 肯定一顿臭骂!不过眼下路绝山前,那容再想许多,只要能走出险境,我宁可低 眉顺眼,让他骂个狗血喷头。偏斗摩托车停在月季园小区八号楼前的时候,已是 华灯初上。九叔住一楼,我上前敲门时,老魏和开车的警官小刘跟班似的站在我 身后。此时,我们能隐约听见房中人声嘈杂,估计家里有客人。真他妈的背时! 这种尴尬事,当着一群客人怎么开口?我正在犹豫,老魏拍我肩膀,提醒我兵无 退路。现在只能是蛤蟆爬到鏊子上--硬撑啦!嘭嘭!我敲门。房内静下来。   “谁?”里面问道。   “九叔,是我。”   听到我的声音,卡嗒一声门开了。逆光中,浓浓的烟雾流云般地随着九叔那 胖敦敦的身影从门里扑出来。倾刻间客厅的情景清晰了,我眼前的世界却凝固了 。只见牌桌四周,赌客们一个个呆若木鸡。老木匠嘴里叼着烟卷,瞠目结舌。俩 警官见又一桩好买卖到手,微笑不语;我呢,哭不出,笑不出,觉得扇自己一个 耳光似乎比较合适。 一九九六年于中国郑州 〔寄自dong@tensornet.com〕 ◆       无  题         ·LJ·       (一)    当北风吹起的时侯    便有一些记忆的残片    一两句模糊的笑声言语    飘入这万里之外的荒原    飘进这长长的山洞里孤独冰冷的梦中    有时我也出去打狼    脚下的草分开合上    黑色的原野淡淡的云    秋天又快来了       (二)    青色的砖墙很高    我提气一跃而上    一跃而下    四周无人    可    我的心    有些紧    我跑得很快    却没有一点声音    夜色掩不住    我的    泪水    当我看到了    窗上    她的影子    这时    我身子一沉    有人号呼:       “皇上有赏!”    我是身穿黑衣的大侠    怀里揣了飞镖在午夜狂奔 1996.11. 〔寄自美国〕 ◆            人 在 江 湖                             ·五 月·                  冬夜,风急雨劲。   有人拍门的时候我正在煮泡面。墙角漏水,炉头的火种熄了,我费了老半 天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火重新点了起来。   门拍得重且急。听见门声我先是一惊,匆忙着把货锁起来收好;打开门一 看原来是阿呆,我没好气:“蒲波啊,我收工了,没货。走走走。”我顺手就 想关门。阿呆气急败坏,他一手推开我就冲了进来,我也只好由着他。   “细虎出事了,”他说,“今天下午被抓的,后天过堂。你有没有钱?有 多少要多少。”   “怎么被抓的?”我进房间去拿钱,“多少钱交保?找律师没有?”   阿呆跟进来,一屁股坐在我床上。“丢,那个仆街阿杰原来是二五仔;一 早说过了,细虎就是太容易信人。”   “到底被抓到多少货?案子有多大?”细虎一向只做大单生意,平常是省 事,可一出事麻烦就大了。   “单保金就十万,你说案子有多大。”阿呆抹了把脸,“现在凑的不过是 律师钱。细虎的钱都被他女人攥着,他一出事,那贱货也失踪了。死仆街!”   我从鞋盒里取出我的所有财产,本来是该明天交房租的,不过这明天再说 吧。   “一千五,就这么多了。”我给他看我的空盒子,“你还差多少?”   阿呆接过钱,苦笑:“那个律师开价第一期五千,trial另计。明天 天黑之前就要见到现金,否则后天细虎就得自己辩护喽。”   我听了“哇”地一声。首期就五千,他不如去抢。“太贵了。干嘛一定得 请他呢?”   “打刑事案这人在城里算是数一数二,”阿呆站起来准备走人,“破财挡 灾了。现在只能希望这官司打得掉,细虎能早点出来。”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送阿呆出去。临关门我又突然想起来,叫住阿呆: “喂,等一下,”我把护身符解下来交给他,“链子有七两重,拿去卖了吧。 这观音像先押下,我过两天去赎,千万别当死了。这可是家传的宝贝。”   阿呆把东西都收在他口袋里,拍拍我肩膀,走了。   过了年之后我人气急升,不需要多久就赎回了我的家传宝贝还新打了一条 八两足金的链子。接着我又从那漏水的地下室里搬了出来,换住所换车换女人 换得七七八八了,我去庙里还神。   看相的见到我就拉住不放,说我印堂发黑主流年不利,眼带桃花切忌红颜 祸水。大年里的他居然触我霉头,本来想扁他一顿的,不过看在我近来春风得 意的份上想想还是算了。   真后悔当初没真的扁他一餐。都是那看相的咒的,他语音未落,我就应了 他说的桃花劫。   Party上我遇见一个女人,给她抽了两根特制的烟草她当晚就跟我回 了家。第二天一早警察就来了。天知道这女人才十六岁半,我总不能每次泡马 子之前都要人家出示身份证明吧?也真倒霉,女人那么多我怎么就偏偏撞中个 teenage runaway呢?当差的本来就对我感兴趣,这回算是逮 着了个机会,好不容易进了我家的大门,这还不仔仔细细地好好搜上几遍?我 不是不明白,看着他们跟狗似地在我屋子里嗅来嗅去,我由不得抱着手冷笑。 你说这些当差的也真他妈的蠢,我带得女人回来的地方怎么还可能存货做生意?   总而言之是我被带回去差馆录口供,晾了几个钟头后他们说可以找人来保 我了,并给了我一张纸说所有要告我的罪都列了出来在上头。我接过纸研究了 半天,看不出来个所以然就把它给丢了。   来保我的是西西利雅。这女人板着一张脸同我公事公办,告诉我替我请了 查尔斯马兰尼做辩护律师,下星期一首次出庭。我很不以为然。请律师干嘛呢 ?这丁点儿的小事儿,不就是睡了个未成年少女吗?这可是你情我愿的勾当, 他告我能告得出什么鸟来。   “你他妈是只猪啊?”西西利雅骂,“控罪表上列了十一条罪,从强奸未 成年少女到贩卖非法药物每一条都够你坐上一年到十年不等。人家等着钉死你 等了不止一天两天了,你丫的倒轻松——不就是睡了个未成年少女吗——你那 个你情我愿的小情人已经同意跟警方合作,现在等的就是看你卷铺盖进去放长 假了。还问我请律师干嘛!”   这不听不要紧,一听之下是实实在在地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这才明白 过来这回给人砌生猪肉是砌定了。要在交易的时候被抓个人赃并获我并没有半 句怨言——俗话说吃得咸鱼顶得了渴——可这么摆明了地陷我,他奶奶的,我 不漂漂亮亮地赢了这场官司我是龟孙子。   当天下午西西利雅陪着我去见律师。查尔斯·马兰尼说他自己是意大利人 ,喋喋地笑着欢迎我们,大动作地把我们迎进他的办公室。这家伙不算高,五 尺七八的样子;瘦得像竹竿,两颊深陷眼眶发红,头发稀疏却留得颇长,油光 澄亮地拢到脑后。明眼人一眼看过去就心里有数,他奶奶的这家伙毒瘾深陷, 十之八九还是靠白面儿维生。我狠狠地瞪了西西利雅一眼,这女人妒火中烧分 明是想置我于死地。马兰尼穿了一件紫色绸子衬衫,配一条墨绿色丝质领带, 这不是皮条客的打扮是什么?   西西利雅不理我。趁马兰尼出去的当儿,她闲闲地告诉我:“记得细虎的 案子?查尔斯替他打的。”   哇,这倒是真人不露像露像不真人。细虎提着两公斤白粉当场被抓住,钱 赃并获;本来都以为他死定了,谁知道案子审了没三个月就不了了之,现在细 虎没事儿人似的满街乱逛。   马兰尼回来了,捧着一大叠文件,接着叫我把事情始末详详细细地说一遍 。听完了之后他把文件都收起来,告诉我应该没什么大事,他保我最多罚点钱 守守行为,两三年很快过去到时候再活动活动把案底给清了就等于什么事都没 发生过。   他怎么说我怎么信,不然怎么办呢?我说好,那就看你的了。马兰尼哈哈 大笑,说:“爽快!真是聪明人,聪明人有出息。”接着他在纸上写了个数字 给我看,说这钱得在开庭前交给他,他也需要钱去打通关节。我看了数目字就 笑了,说你丫的叫价真狠,这价钱我请得到三个律师了。马兰尼也笑,坐在他 的皮椅子里的溜溜地转了个圈儿,翘起二郎腿说那你到底付不付呢?   付,我怎么不付。刚出道的时候有人教过我:凡是钱能摆平的事情就通通 是好事。我掏出四千块现金拍在他桌子上,说暂时就这么多了,剩下的过两天 再找给你。另外一边西西利雅摊开了支票本,问说还差多少。我再熊也不能用 女人的钱不是?我粗声粗气地告诉她不关她事叫她把支票收起来。西西利雅脸 涨得通红,两眼发亮地瞪着我看。马兰尼出来打圆场:“my friend ,”他说,“我只收现金。现金,你明白了?”   案子进行得比我希望的还好。本来就是我同那女孩儿对质这么回事儿,谁 知道第一次一过完堂,那女孩儿就失踪了。官司不了了之,警方那哥儿几个自 然是恨得牙痒痒的,不过也没半点法子。我也觉得奇怪,隐隐约约地问过查尔 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脸的迷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装模作样地跟 我兜圈子。大家心里多多少少也都有个底,我也就没再问下去。   事隔五年,查尔斯才告诉我这故事。那女孩儿的妈是按摩院老板,女儿养 得老大不小,与其由着她同小瘪三混还不如教她出来赚钱自力更生这叫做肥水 不流外人田。女孩自然不肯这才逃家没想到就遇上了我;查尔斯找到这女孩儿 ,给了她点钱跟她说你留在这儿帮警察打完官司之后就别想出来混了,之后怎 么办呢?难不成你再回去你妈那儿赚这皮肉钱?这里有五千块你拿去,条件是 马上离开加州;五千块不多可也够你过两个月了,你这么个聪明人,三个月内 在哪儿不能立稳了脚跟?   查尔斯的口才自是不容置疑,话说得在情在理,那女孩一想也是,收了钱 当晚就上了飞机。听到这儿由不得我不服查尔斯,本来这事儿如此了结最好, 可他也真敢——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可不是玩的。   这上下我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底下的人多了,不免也偶尔需要找找律 师打打官司。一回生两回熟,查尔斯现在跟我是铁打的交情。   西西利雅现在跟我也是铁打的交情。上次折腾过之后,我就没兴趣再出去 找女人,身边只剩下西西利雅跟着我。我们也算是患难之交吧?大凡有什么事 儿我多多少少让着她点儿,谁知道这女人越来越麻烦,最近一年来三天两头地 跟我闹别扭。我不跟她计较罢了,哪知道就有了怕老婆的传闻。不过算了,这 都是小事。   我回家的时候西西利雅已经睡了,我摸着黑换衣服。床头的台灯突然啪地 打开了,吓我一跳。西西利雅坐起来,板着脸问我:“现在几点了?”   “宝贝,男人有时候是要去赚钱的,”我不跟她计较,坐到床边伸手拍她 的脸,“怎么还不睡?”   “你不回来也应该打个电话啊,”她拨开我的手,“一天到晚让人提心吊 胆的。”   “Okay,okay,”我哄她,“这不是回来了吗?乖,笑一个。”   “你做贼要做到什么时候啊?”她一转身缩回了被子里,又啪地一声关了 灯。   这女人今天是吃错药了,我不做贼她哪来这么好吃好住的?把她养得白白 胖胖了,她倒怪起我来。我在黑暗里坐着,考虑是否应该顶回去,好好地吵上 一架;她又掀起了被子,转过头来告诉我:“我有了。”   就这个问题我好好地考虑了一个月,终于一狠心决定退下来,硬是把生意 交了出去。钱是赚不完的,我安慰自己,见好就该收了。   我告诉查尔斯的时候他张大了嘴巴,脑袋摇得像波浪鼓。   “不不不不不不,”他说,“你开什么玩笑?打生打死这么多年,好不容 易……”   我握着啤酒杯子听他说话,他看到我眼睛里去,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到底 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今天的查尔斯比我最初见到的那个查尔斯老了许多。外表 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眼见着他一天甚过一天地不能控制自己的言语表情, 最近更是时不时地露出疲态。不过他依然还是一个精明的律师,最好的。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又想劝我回心转意:“你是聪明人,”他说,“你不 应该同普通人一样庸庸碌碌地过日子。是吧?”话说到后来,他自己都开始怀 疑,声音又低了下去。   我想转个话题,可又想到我从今以后同查尔斯就不再有公事可谈了。我应 该是觉得轻松的,可怎么就他妈的堵得慌呢?我干笑两声,说说你自己吧,我 给查尔斯的杯子里加满啤酒,当初怎么就决定当律师呢?   查尔斯低着头喝酒,半晌才说:“我也累了。最近我很想结婚,”他又停 了停,“我两个月没用过白粉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陈仔跟我说的。”我点点烟灰,“能戒掉最好了,那东西是要 命的。”   “你当初又怎么做了这行的?”查尔斯开始有点醉意。   我笑,“我哪儿有选择?不外是走到哪里是哪里。”我拍拍他肩膀,“你 就不同喽。”   “不公平是吧?”查尔斯也笑,“社会就是不公平。”   我倒不会这么想。没错我是阴沟里爬出来的,可只要肯博一博还是有机会 上岸,我今天不就算是站在干地里了吗?我不明白的是像查尔斯这种本来就在 岸上的,有家势有背景还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怎么却硬是往这混水里跳。不过 我不明白的事儿多了,也不争在这一件。   再坐一会儿我们就散了。我从没见过查尔斯醉酒,他总是喝到七分上下的 时候就停了,这次也不例外。可这回我有点怀疑,虽然他走出门时看来没什么 不妥,但他临走时丢下来一句话,让我思量了半天。他说:理想啊,年轻的时 候是有理想的。   之后我就带着西西利雅退隐了。看着西西利雅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还没 什么感觉,等真生出来的时候我才清楚地知道我做对了。我愿意亲眼看着我儿 子长大成人。   故事说到这儿本来就该完了;以后嘛,以后我们一家子就是普普通通的正 当人家,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儿子新近学会了走路,走得还不算稳,我得一天到晚跟在他后头。这天 我正在给儿子洗澡,突然听到西西利雅在楼下见鬼似地叫了起来。我一只手抱 起儿子就冲了下去。西西利雅站在厨房,手指着电视嘴里说不出话来。我转头 过去,只见到屏幕上正放着一张大头像;我开始还以为眼花,看真些才确定真 是查尔斯。   播音员说名律师查尔斯·马兰尼今晨三时在回家路上被枪手射中,9毫米 的子弹从肩膀进入身体,穿过肺部再由背部穿出。一枪致命,受击后马兰尼的 车子撞到消防栓,警方需要将车门橇开才能将马兰尼尸体取出。有消息道马兰 尼被杀案与越南黑帮有关,因在同一时间马兰尼的一当事人亦即是越南帮龙头 大哥亦在越南城遇害……   我只想起查尔斯最后同我说的一句话,他说:理想啊,年轻的时候是有理 想的。 〔寄自mayhuang@uclink2.berkeley.edu〕 【网里乾坤】∽∽∽∽∽∽∽∽∽∽∽∽∽∽∽∽∽∽∽∽∽∽∽∽∽∽∽∽∽ ◆             棋 枰 十 九 道                               ·唐 郎·                 “输了两子。”年青人轻轻地把一把黑子放在棋盘上。   老者抬起头,详和的脸上露出笑容,“下午复盘吧。”   年青人灵活地把棋子拾入盒内,突然问道:“为什么棋盘是十九道,十七道 二十一道不行吗?”   “嗯?”   “我是说,规则当然是定好了的,为什么棋盘的纵横道数必须是十九呢?即 便是约定俗成也要有些道理吧。”   老人微微笑着,反问:“你看这是为什么?”   “在二十一、二十三道的棋盘上下棋,变化不是更多吗?也许下起来更有味 。古人初创棋时,棋盘兴许是十五道、十三道,甚至九道,然后一步步发展而来 ,可以文传时恰好是十九道,今人也就跟着传了下来。如果真是这样,棋还应发 展,如同社会进步,二十一道,二十三道,一直下去,不妨三十年或五十年增两 道,只要智慧和文明在前进。”   年青人一下子说了许多,言犹未尽,端起桌上的茶猛灌一口。   老人混浊的眼此时竟闪出亮光,眉间的倦色也消去了许多。他从盒中拿出一 枚黑子,问道:“一人一着,被围着几眼才能活。”   “至少两眼。一着提不尽当然就是活棋。”   “因而四线以内为地,是活棋的根本;四线以外为天,是扩势的首要。”   年青人嘀咕了一声:“棋书上写的有。”   “棋书上是写过了,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些道理是由棋最基本的规则——一人 一着所决定的。”   老人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他抓了一把棋子在棋盘上快速地摆开来。终于有 人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了,实际上十几年前他就在摸索答案了。   年青人惊奇地望着老人,那张几乎永远是详和平稳的脸此时竟现着孩童般的 灿然和固执。   “围住三线以内所有的地需56子,所围地空192,平均每子约有34 2空的价值;四线以外围空需48子,围空169,每子约352空。两者相 差仅十分之一弱。”   老人沉沉地靠在椅背上,微笑着看着张着大嘴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小伙子。   “我已算过,若用17道棋盘,围地子效高于作势子效,两者相差约半空, 15道棋盘则在1空以上;反过来,21道棋盘子效势比地大,也在半空以上, 23道棋盘则在1空以上。”   “天地合一,势实相衡,真正能在有限的棋盘内纵横天下,虚实有致,只有 在十九道棋盘上进行。”   “少于十九则令人贪地,不思进取;多于十九则令人滥势,少有根基!”   老人此时的脸色红如晚霞,他似乎看到天元处有日月同时升起,九个星位则 飞腾起无数的星斗,旋转漫布于整个棋盘。   年青人被老人感染了,连叫“高见”。   老人陷入凝思,倦色渐渐出现在老人的脸上,“你也难得,这么年青就会问 这个问题。我象你这么大时还从未想过这些。那时只晓得攻杀,能提到对方的子 就觉得快乐。”   年青人又把目光投向棋盘,他又嚷了起来:“如果每次下两子又会怎样,活 棋至少要三眼,地线在几道呢,棋盘要多大才合适呢?”   老人哈哈笑了起来,“这个我可没研究,你好好算算吧。”   老人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这世上的棋还没有每次连走两步的。 ” 〔寄自WANGHE@hkucc.hku.hk〕 ◆             时 间 的 灰 烬                             ·赋 格·                 王家卫形容他的四部电影:《阿飞正传》象酒,《东邪西毒》象鸦片,《重 庆森林》象可口可乐,《堕落天使》象冰淇淋。如此比喻,颇有嬉皮味道。        〔一〕阿飞正传(Days of Being Wild 1990)      “一九六○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跟我在一起。我会记得 这一分钟。这是一个事实,我们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这句惊心动魄 的台词,阐明了时间和记忆之间的矛盾:记忆企图挽留时间,但时间的本质是不 可挽留。   与一维、单向、绝对的时间相对照,空间表现为离散、虚幻、无定:浅蓝色 的梦境里,无脚的鸟飞越森林。因为没有脚,它必须不停地飞,一辈子只能着落 一次,那就是死的时候。   何去何从,这是一个问题。张国荣是上海移民,为寻找生母流落南洋;张的 养母决计移居美国;刘德华憧憬跑船的流浪生活;张曼玉几度往返港澳之间。留 在香港的刘嘉玲、张学友,因亲友离去而惶惶不安。这种心态,与其说是六十年 代的,不如说是九十年代的。   现在时态的语境下,记忆联系着过去时,期望联系着将来时。“无脚鸟”的 悲剧在于,它不能同时拥有记忆和期望,总是顾此失彼:要么遗忘要么绝望。张 国荣早已忘记了一分钟的爱情,但寻母的欲念不死;当他被生母再度抛弃而终于 绝望时,一分钟的记忆才死灰复燃,却已经面临一辈子唯一的那次着陆。死亡使 时间与空间的轨迹交汇,只有死亡才能终止漂泊(空间的遗失),也只有死亡才 能医治忘却(时间的遗失)。   表面上是怀旧:夜景、雨景,偏蓝的冷色调、浅平的景深,探戈、恰恰舞曲 的切分节奏和慵懒情绪……一旦触及人物的漂移失根、无归宿感,就不仅是简单 的怀旧了。回首成了前瞻的比喻,无脚鸟的故事几乎是城市的寓言。   尽管叙述方式不很花哨,王家卫惯用的画外音内心独白的手法已经出现,他 通常关注的问题也都被涉及:无根的命运、情感疏离、孤独感、忘记、拒绝以及 对被拒绝的恐惧。杜可风的摄影风格还比较单一,但也初具特色:多室内景、夜 景,用冷、暗的照明。尤其是完全采用手提式摄影机在运动中观照、永远没有固 定方位的特点使他与油画式构图、戏剧性用光的“第五代”拉开了距离。   尾声部分,张曼玉、刘嘉玲、梁朝伟的那个片断究竟预示了什么?也许只有 从《东邪西毒》一窥端倪。《阿飞正传》的续篇中途夭折,是很可惜的事。        〔二〕东邪西毒( Ashes of Time 1993─94)     英文题为“时间的灰烬”,说明这是彻头彻尾的关于时间的故事。名义上它 是东邪西毒北丐的“史前史”,但既不从《射雕英雄前传》改编,更不象常规的 武侠电影。这出纯粹杜撰的“射雕英雄前传之前传”,是正史的二重回溯。   开篇第一句台词(张国荣即西毒欧阳锋的内心独白)用了《百年孤独》式的 魔幻现实主义口吻:“很多年之后……”时间在这里已没有绝对的意义,不能象 《阿飞正传》那样标记精确的刻度(“一九六○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之前的一 分钟”),只有相对坐标(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剥去了年代背景,人物 身穿不属于任何具体朝代(抽象的中世纪?)的服装,说着现代(后现代?)的 语言。相应地,空间的安排也呈现抽象的特征:现在时态的所有事件都发生在地 理位置没有定义的沙漠;具体的地点(“白驼山”、“姑苏城外”)只属于遥远 的过去时态,象在另一个星球上。   能够标定时态的尺度,是人物的感情变化。过去时发生的感情纠葛,深刻地 影响了现在时的思想与行为。这感情纠葛可谓千头万绪、错综复杂:A爱B,B 无法爱A;暗恋着B的C爱上了D,致使E失恋;F因得不到C的爱而自爱自恋 、自怨自恨;G使A看到B的影子,使E看到D的影子;F把A幻想成C,A把 F幻想成B……网状结构的关系决定了非线性的叙述方式:西毒作为中心人物、 众侠客的共同“经纪人”,代表了现在时。由他出发,不断离心出去,牵出过去 时的盘根错节的网络。刺激时态跃迁所需要的能量,总是来自画外音的内心独白 。这种简单而有效的办法,填补了闪回造成的时间沟壑,是王家卫的绝招。   在过去时,旷男怨女们生活在得不到满足的情欲世界:背叛、妒忌、遗弃、 忘却……在现在时,生活简化为仪式化的等待:盼望杀人,期待进账,乃至等死 。且看他们如何摆脱历史的阴影,克服情欲的魔障:流放(张国荣,弃白驼山, 奔赴沙漠)、遗忘(梁家辉,喝下“醉生梦死”酒)、死亡(梁朝伟,与《阿飞 正传》里张国荣的结局相同)。林青霞更复杂,由人格分裂(慕容燕和慕容嫣两 种身份的自我)升华到阴阳合二为一(独孤求败)。张学友之所以逃脱了悲剧性 的命运,一方面因为头脑简单,另一方面因为吃了杨采妮的鸡蛋──其他人只在 她身上看见过去(爱人),而没能领悟未来(鸡蛋)的意义。   时间是最大的赢家。张曼玉之死,象征着爱和美的彻底流逝,也是将来时终 于来临的契机。死亡又一次成为时空的交汇点。由色悟空、练成正果的侠客们, 重返故里,进入无爱无恨、无情无义的游戏境界。   对杜可风来说,《东邪西毒》是一个例外:基本上没有室内景和灯光。他多 用广角镜头拍外景,角度往往十分倾斜险峭。节奏时而滞重、时而飞快,使空间 倍增不稳定感。在自然光下运用风烟云影、水的倒影、转动的竹篓形成的动态投 影,产生了通常情况下灯光才能有的效果。最具独创性的手法,是MTV式的动 画跳跃剪辑──不连贯的画面,再恰当不过地表现了时间的流失。        〔三〕重庆森林( Chungking Express 1994)      《东邪西毒》叙述了N个互相纠缠的故事,《重庆森林》由两个基本不相干 的故事构成。两个故事之间的关系就象擦身而过的金城武和王靖雯,无限趋近, 却无缘相交,“只有0.01公分的距离”。   时间又有了精确的定义,“一九九四年五月一日零点”是令金城武(警察代 号223)心悸的时刻,因为他迷信地认为,那一天(他的生日)将是爱情失效 的“过期日”。从愚人节开始的整整一个月里,他陷入仪式化的等待:每天买一 个五月一日过期的水果罐头。   林青霞也在等待这个日子,但她不是消极地等待,而是象野兽一样在迷宫似 的重庆大厦里苦苦搜寻目标。她是都市森林的强者,没有情欲、只求生存的现代 动物。都市丛林的生存秘诀不是心智简单,而是重重伪装:假发、墨镜、雨衣, 这身永远不变的行头足以用来对付白天黑夜、雨天晴天。孤独到了深处,孤独就 成了盔甲。   一方面,时间的必然性令人敬畏(膜拜倒计时的“有效期”);另一方面, 时间的偶然性总是毫无理由地随机伏击世人:“56小时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7小时后她爱上了另一个人”。都市星系的芸芸众生,难免有轨道相交、撞 出火花的时候。《重庆森林》就是两幅午夜孤独者的星云图,时间坐标是午夜, 空间坐标是英文题目“重庆特快”──尖沙咀的重庆大厦和中环兰桂坊的快餐店 “午夜特快”。   生日来临之际,也是爱情失效之时。两颗孤星相遇在午夜,天明之后各奔东 西。“重庆大厦”这一节,笔调冷峻。相形之下,“午夜特快”的故事简直是一 出轻喜剧。“California Dreamin' ”的歌声震耳欲聋,王靖雯在加州的梦里舞 蹈。她象《阿飞正传》的人物一样憧憬着流浪,但态度是嬉皮式的无所谓:“去 也行,不去也行。”她和梁朝伟(警察663)的约会结果是南辕北辙:梁如约 去了兰桂坊的“California”酒吧,她在香港的凄风苦雨中不禁想象“另一个加 州是否阳光明媚”,终于跟随梦的翅膀飞去了大洋彼岸的加利福尼亚。梁得到王 的承诺──空头支票似的“登机证”,时间是一年之后,目的地不清楚。   一年之后,王靖雯倦鸟飞还。用她的话来说,“加州,也没什么特别。”其 时,梁朝伟已进驻“午夜特快”。那是他们偶然相遇的地点,他却在这里等到了 必然的结局。1994年的香港已不同于1990年的香港,“过期日”是更近 了,但人们也逐渐学会适应,学会照顾自己,就象失恋的梁朝伟,和毛巾肥皂谈 话也不失为消解孤独的方法。与其一味诅咒现代社会的物化,不如在物化的社会 里发掘人性。   《重庆森林》是嬉皮式的随意而机智的幽默小品,在各方面与巴洛克式繁复 的悲剧巨制《东邪西毒》形成了对比。一言以蔽之,王家卫与杜可风的风格是典 型的“万花筒、MTV、后现代”。        〔四〕堕落天使( Fallen Angels 1995)        如果说《堕落天使》是冰淇淋,它一定是多花色的冰淇淋,是汇萃了各色王 家卫式主题和风格的小百科。   《重庆森林》与《堕落天使》的连续性首先体现在金城武身上:他也有一个 代号叫223(坐牢时的囚号),因小时候吃了过期的水果罐头而变哑(隐喻过 去时的创伤)。失语症并未能阻止他的内心活动(表现在不停的画外音独白), 也阻止不了与人沟通的愿望。虽不被理解,他还是执着地寻找与人摩擦碰撞的机 会,“即使碰到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在人人画地为牢的都市里,这个喜剧人 物是夜空的亮色。   人心隔绝的程度在李嘉欣对黎明的单恋故事里有深刻的表现。如同《重庆森 林》中王靖雯对梁朝伟的单恋,方式是畸形的恋物癖(fetish):不可能爱一个 人,只好爱与他有关的东西。这段感情的悲剧性在于时间和空间的永恒错位:作 为“杀人拍档”,他俩不能在任一时间坐标占有同一空间坐标。一旦相见,即是 永诀。李嘉欣因此只能和物件(黎明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做爱,依赖物的媒 介(黎明扔掉的垃圾、听过的一首歌)与爱人沟通。   黎明的生活和工作方式是现代城市的缩影:无情、无动机、无上下文、无道 德准则、仪式化的谋杀。他撕碎昔日同学的请帖,意味着与过去毫不留情地决裂 。企图摆脱受制于人的命运、换一种活法,没能成功就自身先死:“谁该死,时 间、地点,别人早就决定好了。”在死亡来临之时,他领悟到“人不应该做自己 不擅长的事。”这又是一个城市的寓言。   杨采妮和莫文蔚的故事,异曲同工地再现了忘却与背叛、记忆与失忆的老话 题。杨采妮从受害者到施害者的转变,颇具讽刺效果。莫文蔚金发旗袍的刺眼装 束、几近颠狂的夸张姿势,浓墨写出对遭到遗弃的恐惧。她的渴望,正是每个现 代的孤独灵魂的渴望:雨夜里有人陪伴同行。   王家卫惯常借鉴MTV的手法,在《堕落天使》里更进一步把家庭录像、卡 拉OK请来扮演了重要角色。金城武为父亲录影一节,格外感人。录像是物化的 记忆,可以反复重演过去,从而克服了人的健忘症和时间的不可回复性。父亲死 后,金城武一遍又一遍地rewind, play,重温父亲的音容笑貌。录影似乎能 使时光倒转。这一段故事里的人性,超越了王家卫以往关于时间、记忆、遗忘和 死亡的宿命哲学。   杜可风的摄影探索不惜走极端。整个片子几乎完全用短焦广角镜头拍成,违 反了常理。香港是向上空延伸的拥挤城市,广角镜头势必造成变形的效果:近景 扭曲失真,稍远的景象变得过分遥远。他的镜头语言总是惊人地新颖,尤为可贵 的是,既无意回避或美化现代都市大众文化的俗气和零乱,又具备把俗气的环境 点化出诗意的功力。   本质上,王家卫的电影是“作家电影”。这类导演往往喜欢使用内心独白的 方法,因为这能使作家的功能从编剧的草创阶段一直延展到后期制作阶段。这个 白天写本子、夜间拍片子的才子,和肩负三十公斤重的摄影机、从来不用支架的 杜可风,两人的因缘似乎应当比八十年代的陈凯歌和张艺谋长寿;只不过,《阿 飞正传》开始时那只占据整个银幕的世纪末警钟正在预告“失效日期”的步步逼 近。这股“香港新浪潮”还能演出什么花样,是个未知数。《堕落天使》结尾处 ,碰得头破血流的一男一女在飞速穿越九龙──香港海底隧道的摩托车上紧紧偎 依。此时此刻,伤痕累累的两人因为拥有“一分钟的温暖”而感到满足。虽是一 晌贪欢,谁又能责怪这种偏安心态? 〔寄自美国〕 【网萃】∽∽∽∽∽∽∽∽∽∽∽∽∽∽∽∽∽∽∽∽∽∽∽∽∽∽∽∽∽∽∽         ◇ 朝 ◇ 花 ◇ 夕 ◇ 拾 ◇                         ·洁 冰·                 ◆             五 瓣 丁 香                 给导师搬家,看到一本杂志,台湾出版的,名已忘。那一期全是登的老校友 对北大的回忆,还有几幅北大的照片。顺手一翻,正好是那幅湖光塔影。赶紧合 上,不忍卒读。   当年,不知在同样的地点,捕捉过多少次午后的未名湖。爱用16和22的 光圈,把一体和湖边的垂柳照得有如水墨画。最难忘的是一天傍晚,在未名湖东 岸试用纱窗格拍十字波光时,旁边椅子上的一对老人正起身离去,先生右手拄着 拐杖,左手牵着夫人。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等想到应该把这温馨的 场面留下来时,他们已走远。回到宿舍跟室友说起那份陶醉,倒被她们好好地戏 谑了一通:某,你不是独身主义者吗?   大三时,有人读了小说《五瓣丁香》。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女生们一窝蜂 地围着丁香树转悠,都希望找到一朵五瓣丁香,因为书上说,谁找到了五瓣丁香 ,谁就能得到幸福。丁香花大多是四瓣的。后来几乎每个人都找到了五瓣丁香, 有人还找到六瓣的,而我却得到不止一朵三瓣丁香。直到几周后到二百号植树造 林,在大门口的一株紫丁香树上如愿以偿。那棵树上从两瓣到八瓣应有尽有!瓣 数最多的一朵有十二瓣。接着,我们宿舍六个女孩每人揪了几朵白丁香散在头发 上,唱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字排开向纵深处走去。我有意落后半步,忘 情地注视着她们天使般的美丽。以后无论再遇到什么人物,都不觉得可以和她们 那一瞬的灿烂相比。   毕业后才想起来拾一片银杏叶,年华暗度,那片银杏叶已不知在哪一本书中 失落。   北大就象擦身而过的佳人,当我募然回首,瞥见了她那最后一眼顾盼时,她 即化作一缕轻烟飘散在云间…… ◆       野 枇 杷,扁 粑 及 糍 粑               在见到枇杷之前,一直把野枇杷当枇杷来着。也难怪,大家都懒,野枇杷的 野字总是被省略的。   野枇杷比枇杷的身形小多了,大约枇杷核大小,也是黄黄的皮上一脸雀斑。 大了以后从书中读到了对枇杷的描述,发现与所吃的不符,才想起来发问,姨外 婆告我,我吃过的都是野枇杷。家里倒是有过枇杷树,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给砍了 。后来重植的果树中,就只有野枇杷和沙枣活了下来。   野枇杷象干果,无汁。新鲜时,核上要带走很多肉被吐掉,好可惜。吃完了 一嘴黑,洗不掉。野枇杷的花托是五角形的,那时对五角星有偏爱,每吃完一颗 ,都要把玩一会花托。   最爱吃阴干后的野枇杷,味道有点象黑枣。野枇杷干也是黑色的,这时核和 肉脱离了,没有浪费。有一年年景好,姨外婆带来好几斤野枇杷干,让我过足了 馋瘾。只觉得那一年过得好幸福。   扁粑是衡阳县西部乡下的土产,据说是把大米磨粉,做成小圆饼,然后放在 稻草中发两次酵。酵好了的扁粑要放在石灰坛里保存,吃之前先用水泡软,再用 饴糖炒熟。   扁粑本身并没有特殊味道,无法描述。当初是因为妈妈爱吃而附和的。每次 父亲回老家看奶奶,妈妈都叮嘱,除了扁粑,别的土产都不必带。如今奶奶已是 百岁老人,恐怕不会再做扁粑了,年轻一代的媳妇们根本就不学做这种费力不讨 好食品。   糍粑一般指的是糯米做的,不过姨外婆带来的糍粑是高梁或大米做的。这种 糍粑只有巴掌大小,吃之前也是要先用水泡着。我通常都是把糍粑放在火钳上, 架在炉子上烤,烤软了即可食。糍粑的一面压印了花纹,偏爱花草的,不喜欢五 谷丰登的。后来姨外婆就只用花草的模子。   七八年春节期间,姨外婆带来的糍粑就全是大米做的了,说粮食够吃了,没 人爱吃高梁的。我虽说也更喜欢大米糍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对高梁糍粑生出点 怀念之情来。   如今身在异乡为异客,那些土产别说尝,连见一眼都成了奢望。即使回国, 也不一定还有扁粑和糍粑,城市的糖果饼干早已占领了农村市场。只有野枇杷还 会自生自长……   走南闯北经年,也算尝过一些美味,却总是难以忘怀野枇杷、扁粑和糍粑, 也许,这就是故乡情吧。 ◆                猫                    半夜醒来,忽闻几声猫叫,竟让我记起那只曾在我家住过的灰猫来。   不知此猫是哪年住进来的。我家二楼与屋顶所交的斜角很低矮,只放些杂物 ,象冬天铺的稻草垫子啥的。猫儿就着稻草垫子的一角做了个猫床。   白天猫儿在家里打盹,我时常上楼玩耍,它一见我上来,赶紧溜走,我会对 着它的背影叫一声:哎,我不是来吵你的,别怕。当然它从没听懂过。   猫儿认得厨房,经常趁无人时去那转悠,所以家中的残羹剩饭都得放碗橱里 关好,尤其做了鱼时。有一次碗橱没关严实,猫儿将我的一碗酱油炒饭吃出个二 阶可导的坑来。   每年春天,猫叫得跟孩儿哭似的,我几乎年年都对爷爷奶奶说:哪家打小孩 打得这么狠,我们去求情吧。他们总是回答:这是猫叫,睡吧。我疑疑惑惑地睡 去,总也没开窍,只是大些时不再问了。   后来,有几次上楼,看见两只猫从屋檐溜出去。   再后来,有水从二楼滴下来,以为是漏雨,可又不象。终于有一天,家里来 了几位亲戚,便叫他们上楼察看,原来猫床上多了四只小猫,那漏的是小猫的尿 。   大人们把小猫抱了下来,决定送给要养猫抓耗子的人家。四只小灰猫中,有 一个披着很好看的黑条纹,我想收养它,可大人不让,于是一天之内,四只小猫 都送掉了。   夜里大灰猫回来,我听得出它在楼上来回走动,吵到天快亮时走了,从此再 没回来。   家中的老鼠渐渐猖狂起来。   不知猫寿几何,如今大灰猫和它的孩儿们都已作古了吧,我却在这个离家天 远地远的角落,记起它们来。   唉……,母爱可有人兽之分么? ◆             三     哥                 奶妈有四个孩子。我记事时,大女儿已远嫁,下面仨是儿子,老二参加工作 ,住厂里去了,老四小名擂锤,比我大十个月,三哥就是老三了。   除了至亲的,我们那不习惯叫表的、堂的或其他的同辈哥啊姐的,都是直呼 其名。可我一直管三哥叫哥来着。三哥生得文质彬彬,不象家里其他人。三哥的 聪敏好学及和顺脾性在学校和邻里都很有名,我小时候总想着将来能象三哥那样 出色就好了,当然这一直没有成为事实。   奶妈经常念叨:难怪你跟三哥亲,你在这的时候,你三哥可是每天放学回来 第一件事就是抱你,然后才做作业,还帮着洗尿布呢。倒也是,每次去奶妈家玩 ,三哥总要抱我逛街去,奶妈家在市中心。直到我上了小学,怕同学看见了笑话 ,才改为自己走。   上学以后几乎每星期天都去奶妈家串门,三哥那总会有好书看的。而我也时 不常地揣上几本新小人书跟三哥交换。三哥的书经常是我先看,看不完可以带走 。当然我很少把书带走,因为三哥的圈子里一定有不少书友排队等着呢。   有一次正赶上三哥用竹子学做存钱筒,三哥见我来了,就把刚做好的送给了 我,教我把零钱存进去,攒学费。我那时已经当家了,觉得把零钱放哪都是我的 ,再加上家里从未拮据过,第二天就把三哥的礼物送了朋友。   三哥十七岁高中毕业,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去了。过了半年三哥就回来了 ,三哥得了肝癌。唯一见到三哥发火,是那次去看望病中的三哥时,三哥正在训 擂锤:书包还没放下,脚就已经出了房门,都快上中学了,还不晓得读书。三哥 还没说完,就疼得支持不住了。   三哥十八岁时走了。一个月后伯伯到我家来,语不成声地说:我就这么一个 好儿子,却偏偏短命。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两茫茫,只当三哥又下乡 去了。   又一个十八年过去了。妹妹如今是说话斩钉截铁,行路大步流星,那份当妹 时的温柔早已随着带走三哥的祥云,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不知哪一位名人说过,众神所妒之人必早夭。三哥啊,那就是说的你吗? ◆               奶 奶                   从生下到十四岁那年奶奶过世,一直是跟着爷爷奶奶过的。如今二老均已作 古十多年了,每回思想起他们,还总是难以入眠,泪洒枕巾。这里的爷爷奶奶均 是指我母亲的父母。   奶奶出生在大户人家,其祖父是盐官。不过奶奶十二岁那年当了童养媳,因 为爷爷的父亲替奶奶的父亲打官司输了,奶奶就被送过来还人情。五四以后很多 有钱人家也让女孩读书识字,奶奶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童养媳的日子很艰苦,白天主厨一大家子的三餐,还得等全家都吃完了才能 上桌,这时如果白菜汤里还能捞着菜叶的话,就好比过节了。晚饭过后,得和其 他媳妇一块做女红,直到午夜,第二天一早五点又得起床。   爷爷在四兄弟中行二,奶奶是这家第一个过门的媳妇,不知为何先给了老二 。虽说不是长房,整个家族的担子却是奶奶一人挑下。爷爷的母亲和祖母都因脑 溢血瘫痪在床,她们没住长子那,全靠奶奶服侍。后来长辈们相继去世,等到分 遗产时,奶奶叮嘱爷爷,一个子儿也别要,由他们争去。我小时候,奶奶也是这 样叮嘱我的。后来爷爷去世时,我都没去那间屋把我童年的物品取出来,为的是 怕舅舅们疑心我拿走什么值钱的东西。   解放后,奶奶当了市里福利工厂的厂长,又收养了几个父母被政府镇压了的 孤儿。等到那些孤儿可以自立时,我出世了。也许是几十年操劳过度,奶奶那时 已经要靠止痛片来控制类风湿关节炎的疼痛。我有印象时,奶奶的关节均已变形 。奶奶为了带我,辞去了厂长的工作,也没要退休金。   奶奶并不是脾气很好的人。在家里奶奶是唱红脸的,爷爷唱白脸。有一次我 又在外玩得忘了午饭,溜回家时,奶奶已睡着。我想这回不会挨打了,自己蹑手 蹑脚地吃完饭后,心中有种别样的感觉,便拿起洗衣板,搁在板凳上,跪在厨房 里。奶奶醒来后,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忘了吃饭的时间,让奶奶生气了。从那以 后,奶奶再也没打过我了。那大概是上小学前吧。   大约二三年级时,奶奶就已半瘫痪了,起床需要我扶才行。有时舅妈们来, 想尽孝道,奶奶不愿让她们扶,说她们用力不对。尽管这样艰难,每天我放学回 来,饭菜都已准备好。奶奶的药量也由最初一天一片止痛片,到两片,再到四片 。后来遇到一个专治风湿关节炎的老中医时,奶奶因为已对止痛片上瘾而无救了 。   初一的夏天,我照例去父母那度假,不知奶奶那一个月是如何度过的。爷爷 在江那边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中午谁会扶她起来用餐呢?而我在父母那也过得 极不愉快。一回来,就和奶奶抱头痛哭,我说:奶奶,我今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再也不去父母那了。然而,第二年三月,奶奶就过世了。我从此离开了老家。   以后,每换一个地方,奶奶都会入梦来,爷爷过世后也是这样。今天才意识 到,原来他们一直在惦记着孙儿。这份情,冰儿今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才是。一 直想打听加州附近有没有佛堂寺庙甚么的,好去烧几柱香。 【后记】                                  阿飞要编一集我的act旧贴,顿觉额上贴了金钿,半桶水不由自主地晃了 出来。   屈指一算,落网三年了。当初和另两位同学在计算机室苦战三天安装中文软 件的动机,只是为了读到久违的汉字。转眼间表现欲就开始膨胀,陆续写了这些 曾经自我感觉良好,重温令我汗颜的文字来。   如今国事家事繁忙,偶而又忘乎所以,却发现没有时间强说愁了。于是悟道 :寂寞源自吃饱了撑的。   又是年关,又是呼朋唤友,大吃大喝的时节。如果这些文字的组合可供饭后 磨牙,我会倍感欣慰的。捧与损正是act常盛不衰的动力。   过个好年! 〔寄自 jiang@cs.unr.edu〕 ※※※※※※※※※※※※※※※※※※※※※※※※※※※※※※※※※※※ ※本期编辑:阿飞                          ※ ※审稿:  阿毅、方舟子、古平、灰人、浪人、散宜生、啸尘、竹人   ※ ※校对:  方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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