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上集|                         |男| ·—————·  ≡≡≡ 新 ≡ 语 ≡ 丝 ≡≡≡      |作| ※          (NEW THREADS)        |者| ※                               |专| ※           1996/03  增刊         |辑|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等方 ※ ※ 面稿件,目前设四个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露集】(诗 ※ ※ 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小品)和【网萃】(中文网 ※ ※ 佳作选)。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版专题增刊。本期男作者 ※ ※ (小说)专辑上集已于三月七日出版;中、下集亦将于近日出版。   ※ ※                                 ※ ※※※※※※※※※※※※※※※※※※※※※※※※※※※※※※※※※※※                  § ·—·              §◆卷首诗 | |祥子: 恋爱的过程〔小小说〕§ | |              §   雨夜无题 | |祥子: 南方的孩子〔小小说〕§  | |              §   ·刘擎· | |石非: 聊斋还魂记〔短篇〕 §  |上|              § 在雨夜 | |沈谊三:娇柔的误车〔小小说〕§ 这眼泪的故乡 | |              § 记忆的手指正秘密触抚 | |涂鸦: 落角〔短篇〕    § 尘封已久的日子 | |              § 那条温柔的锁链 | |若原: 凉秋〔中篇〕    § 又一次以故事的形式 ·—·              § 渐渐作响 |中|星波: 悬壶〔中篇〕    § 使你放弃挣脱的决心 ·—·              § 它的名字叫 |下|星波: 济世〔中篇〕    § 怀旧 ·—·              § ∽∽∽∽∽∽∽∽∽∽∽∽∽∽∽∽∽∽∽∽∽∽∽∽∽∽∽∽∽∽∽∽∽∽∽ ◆〔小小说两篇〕       恋爱的过程                ·祥 子·   房间虽小,已有一种空空的感觉。“这是女人出没的征兆啊!”阿二这样告 诫自己。这话本来是冲锋或撤退的信号,但一直也没下文。就这样,房间和冰箱 ,随着女人的出没而周期性地拥挤空旷。阿二一直坚信他早已进入了下世纪,并 麻木地过了好几年。这事,就是明证。   对门房先生,是个好人。他和房太太,养了一堆小房。他们一家人剃了头上 街的画面,使阿二很感动。但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其它的时候,阿二基本上是 在无头无尾地找事做。“事情!我要做事情!”他往脑子里塞满了这样的句子和 它们的感叹号。   阿二想要做事,或者,竟然找到一件事做的时候,他的女人们就很寂寞,找 不到他的人,不知所措。“阿二属于那种懒得可爱的人。”她们这样想,并以此 为借口,原谅了他做事时的可恶。阿二当然不熟悉这样的思维方式,他只晓得自 己是个坏人。自然,这只是对他的女人们而言。阿二发现自己进入初恋阶段的主 要苗头,就是开始对某个女人怀有一种歉意,这自然使事情不必要地复杂起来。   谈恋爱的阿二,和平日判若两人。阿二的不怵,小有名气,黑白两道,刀枪 不入,几和城里公认的恶徒齐名。甚至有流言说已经超过了的。但那些流言,稍 稍考证下来,都是阿二的一群朋友的捧场。阿二的朋友,对阿二经常性地捧场, 所以有关阿二的故事,是不能全信的。但一“谈”上,阿二就完蛋,不仅不能再 和大恶人比美,就是和小混混比也有高攀的嫌疑,这是个事实。阿二因此而心烦 意乱,这是阿二热恋的标志。他的房间,开始忽大忽小。聪明的女人,一般在此 时,知难而退。但也有人想:“他明天也许会又懒起来?他是沉静过的,我亲眼 看见,也许明天……”这想法,她们也不去对他说,阿二也不知道。   但有个明天,阿二忽然想知道。他就去问对过的房太太:“房太,你看我是 什么人?”房太太开口就说:“你很男人。”这使阿二大吃一惊:很男人?!阿 二对男人深恶痛绝,蔑视程度之深几乎等同于他对正人君子的观感。这个发现, 使阿二对前途心灰意懒,开始对他的女人无恶不作。这样一来,连一些不是阿二 的朋友的人,也开始承认他是个恶棍。在街头遇见时,表示了应有的敬意。有些 西装皮鞋,还递上了精美的名片。   大概就是这时候,阿二听见一种声音,是那个一直希望他明天就会又好起来 的女人,怯怯地问:“你好吗?”问了一句,便不敢再开口。那声音远远的,散 在房间里有些抖。阿二听着,只是茫茫的,不知如何说。一种沉默,寂静,冷, 如腊梅,渐渐落下。忽然,他很想抱她。   这时,已经很晚。巨大的危险和幸福,随时会铺天盖地而至。 ◇           南方的孩子   南方的孩子,是早就说过要来的--人们传诵着他的故事,好像童话。那年 耍猴子的人说:南方的孩子已经在路上,老死了。讲得有鼻子有眼,但人们不信 他。他们说:南方的孩子,是一定要来的!   他们说他其貌不扬,他进城的时候,会赤膊,身上晒得黑黑的。然后,他会 大唱山歌。尽管对这一举动的意义,历来众说纷纭,但人们一致认为:那山歌是 好的!听见它的人就要有福。而这个城市,这个倒霉可怜的城市,是早该有人来 唱唱山歌了!田七婆说:“南方的孩子,怎么还不来呢?”田七婆在这城里受了 八十三年的罪,官兵匪盗洋枪洋炮,大刀砍头的日子也见过,临了,丢下这话, 走了。她走得不捂心。   南方的孩子是好的!他唱的山歌是好的!但他为什么还不来呢?在大学卖报 纸的李大眼说:“这就是现代中国的根本问题!”李大眼总是讲“中国的问题” ,好像他家的问题还不够多。他的老婆不是已经打离婚了吗?那天他老婆带着两 个孩子,从马市口走到新瓦楼子,上了楼就半天没出来,这是大家都看见的。   但没人看见南方的孩子。只有在四乡混饭的流亡诗人,不时有口信传来,说 是在某时某地发现了南方的孩子的踪迹,正在追根究底云云。开头大家很兴奋, 为终于得到南方的孩子的消息而欢天喜地。一群不知天广地阔的年青人,马上背 井离乡,顺着南路就走下去了。“见到南方的孩子,千万请他来唱山歌啊!”不 能脱身的人们,一直送到城门口,泪水长流地叮嘱。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大家 对南方的孩子和年青人的命好,坚信不疑。   但南方的孩子还是没来。大家对诗人们有关南方的孩子的传言开始疑心。先 是窃窃私语,后来报纸上也这样说:诗人嘛,想像力丰富。更有些没胡子的,对 南方的孩子也彻底地否定了:“迷信!”他们一边对城里失望的人们这样断言, 一边对自己的英明伟大洋洋自得,留起了大奔头。但,他们不敢去见李大爹!虽 然即使见了也不会怎么样。   李大爹住在城南石岗子上,如果南方的孩子来,他就第一个看见了。李大爹 住在城南石岗子上等南方的孩子,一辈子了。这是个祖业,但大概传不下去-- 李大爹的独子前两年也顺着南路走下去了。天好的时候,李大爹坐在岗子上等南 方的孩子,架个老花镜看儿子的信。开头,每月都有些消息来,岗子下的闲人便 一起来抢着读信。后来,基本上是李大爹一个人在慢慢读旧信。闲人都去城里看 李大眼老婆的新动作了。闲人,总是怕闲着的。   李大爹一人在岗子上捏着张皱巴巴的信,等南方的孩子的情景,真是史无前 例,英勇悲壮。只可惜一直没什么功德,否则就可以大书特书。很久以后,我在 对一位当事人采访时提到这点,他说:嗯!有点那个意思!   事情本来就这样平息下去了,就象龙的传说。但忽然又有了转机,一切变得 大有作为。李大爹的儿子在南方学山歌了!   这转机的由来,至今尚未定案。一种说法是李大眼于某夜和李大爹串联,密 谋至凌晨三、四点,并去新瓦楼子和香港人吃了一碗面。另一种说法是说那面是 先吃的,据餐厅录像分析,是用山珍海味做的汤底,这是大奔头们的一致意见。 他们讲这话的时候,形容猥亵,仿佛有个见不得小孩的意象,暂且不提,且观前 说的后效如何。但据石岗子的闲人说,小李子学山歌的意思是从来就有的,只不 过识得一位南方姑娘后变得积极起来。而李大眼自从老婆闹离婚后,周末就常来 李大爹这里喝酒,至于后来有没有肚子又饿了,再去吃面,就不知道了。   石岗子上面又热闹起来。大家等南方的孩子,也等李大爹的儿子学成回来。 李大眼还是逢周末就来喝酒,与一些闲人大侃“中国的问题”。他的老婆,也来 站脚。两口子不知怎么一来二去旧情复燃,回去时一起走了去吃茶。有人说这是 李大爹就中撮合的,但也没录像可以指证,各位姑且信之吧。   讲到这里,李大爹儿子返乡探亲的那天是如何地轰轰烈烈,就不必说了。那 天一早大雾,天王庙的大红柱子都出了密密的虚汗,但也没有病倒。等到日上三 竿,石岗上就已挤满了人。都传说小李子今晚就要扯嗓子,都想站个好地方,不 要漏了一个字。但也有不少城里的人呆在家里看电视台二十四小时的现场直播, 市长头天已再三声明石岗子不安全,并用个人的人格和名声保证了电视台的供电 。可尽管这样,快到中午的时候,去石岗子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实在是没有办法 ,市长只有宣布市区无限期戒严,并在石岗子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准出不许进。 这样一来,随地大小便的现象就相当严重了。到下午,体弱的开始受不了这气势 ,休克过去,各种救护车,大呼小叫,在石岗子周围神出鬼没,场面渐渐不可控 制。一位叫麦子的当地诗人,就这样死了。   “那天啊,不该!”当事的人事后都这样说。小李子在学山歌的事,是大家 一两年前早都知道的嘛!怎么就会闹到非戒严死人不行的地步?政府没能人啊!   黑暗终于来了。但小李子还没有出来唱山歌!这其中的缘故,是我根据好几 个和李大爹有交情的人的话综合出来的,但和后来的正史对照,可信性相当高。 原来,小李子并没有把山歌学成!离家太久了,他八成也不知道城里的人已经把 他业余学山歌当成了一件绝大的历史事件。李大爹年纪大了,那年身体也不大好 ,小李子想回家来看看,就回来了。“这个小李娃子,太毛糙了!”个别的甚至 说,“大爹也是的,怎么能让他回来呢?”但想想,也觉得这些话讲得太不近人 情。李大爹在年前已过世了。   到下半夜,市政府开始用大喇叭叫大家:“回去吧!没什么好等的!”小李 子实在躲不过,也终于出来了,也是劝大家:“各位回家去吧。请别等了。”但 人们不依。人们说:“小李子,你给我们唱一句吧!唱一句你在南方学的山歌。 ”   有女人哭起来了。有男人哭起来了。等了几代的人哪。小李子就唱了。小李 子流着泪,就唱了。   “那歌声,”当事人说,“带着哭,真难听啊。可感人!”   “后来,那听歌的人是不是就有福了呢?这城可就好起来啦?”   “也没有啊。”   都说:那南方的山歌,是不该哭着唱的!但几个知情的说:小李子没学成。 但他现在又去学去了。这次,他上了心了。这次,大爹也过世了,不学成是不会 回来见人的了!   现在,城里的人,对南方的孩子,半信半疑。 〔1996·2,寄自CHEN@SHY.NEURO.UPENN.EDU〕 ◆〔短篇小说〕     聊斋还魂记             ·石 非· 蒲松龄,字留仙,又字剑臣,号柳泉,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人,生于一 六四零年。一七一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正依窗危坐,检点旧文,见有白衣鬼使二 ,执阎君传票为凭,一把链子兜头锁了,牵了就走。一路上阴风飒飒,野鬼哭号 。先生虽然半生与狐精树怪耳鬓厮磨,这时也不免骨觫起来…… 不一时来到阎罗殿上,只听得一声娇咤:“大胆狂生,还不跪下!” 蒲松龄不暇思索,双膝发软,已经矮了半截。勉力抬头向上看去,但见那座 上阎君不老不少,不高不低,不肥不瘦, 头上,高不成低不就挽了一拢乌丝, 身上,青不青白不白穿了一袭锦袍, 脸上,朱不朱紫不紫施了一些胭脂, 头上,当不当正不正别了一支金钗, 却是个徐娘半老的佳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道:我信口胡扯,写了许多责怪悍 妇的文字,原也不过是捡个热闹话题说来换几壶酒钱,阴间却当真是妇人柄政, 提我到此,必是为了惩我的胡说。罢了罢了,这一番只怕活罪能免,死罪难饶, 一把老骨头要交代在此了。正在心中捣鬼,那阎王一拍惊堂木,喝道: “蒲松龄!你身为生员,不思潜心圣贤治平之术,专一舞文弄墨,浸淫说部 ,是何道理?” 蒲老战战兢兢,打了一阵牙帮鼓,终于回道:“生员科场困顿,教授生徒为 生,束修无几,穷极无聊,只好写些故事,换些低钱使使,也是个娱人自娱的意 思。圣人亦有‘学必先于治生’之说。不知有违冥教,还望娘娘恕不知之过。” “好个巧言令色之徒!”阎王见他以言语支吾,粉脸气得紫涨起来:“读书 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那颜渊是连夫子都自叹不如的人,居于陋巷, 粗茶淡饭,也没有去写小说俚曲赚钱。况且自古以来文如其人,你文中与狐精花 怪屡屡苟且,以淫乐为风流,以侥幸为天理,日常行止,必然荒唐悖伦。想那施 耐庵作了本《水浒》,并未大伤风化,子孙三代尚且罚做了哑巴。你自甘堕落如 此,如何能饶?油锅伺候!” 便有四个夯大女鬼抬了油锅架起,砰一声点上了火。 俗话说:“门洞的风,霸王的弓,……老山东。”蒲松龄原是山东好汉,见 这阎王来势不好,心说反正你是看上我了,我和你对了吧!一横心豁出去,人便 高了半尺,叫道:“若说圣人教训,自古有‘牝鸡无晨’之说。我再不济也读过 《三坟》、《五典》,从来不知道阎王是个团脐。我看你必是哪方鬼蜮,在这里 虚张声势。鬼怪我也见得多了,如何惧你?快快收了你的傀儡把戏,送我回去, 我便不怪你。不然……” 那女阎王却是真的。本姓崔,名莺莺。当初与元稹相好,却被那厮始乱之, 终弃之。一怒之下,寻了无常。玉帝见她姿色,想要纳她为才人,将来好升个昭 仪之类,先收为内宫彤史,专掌记录官家巡幸之事。她是有心志的人,借机把个 王母娘娘巴结得屁滚尿流,一力举荐,终于得外放,做了个阎王,存心要惩治天 下薄悻之人。蒲松龄原不在重罚名单之内,只因见他写了小说《醒世姻缘传》, 但许男人到处去养婊子,却不许女人出门上庙烧香,稍微有些争执的意思,便说 是悍妻,仿佛尽是女子坑了男子一般。心中不忿,又恼他鼓吹“大怨大仇,势不 能报,今世皆配为夫妻”,把个举案齐眉的伴当,说作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弄得 于归之思没有了一点情致,便要拿他来折辱一番。说来心中却也爱他风流,喜他 才调。蒲松龄哪里知道这许多关节,还在那里起劲儿,早被女鬼们努起四肢,抛 到锅中。初还道外焦里嫩就要出锅,谁知竟炸到稀酥崩脆方才捞起,放在一只大 漏勺上,一边等控出身上油花回收再用,一边听那崔莺莺判道: “照得蒲松龄者,山东劣生。不习圣贤之书,专为摇唇鼓舌之事。郑卫之声 得狐怪而再闻,河东之事借悍妻而若真。意淫秽乱鬼怪,谣言惑扰人神。法当打 入十八层地狱。俺阎婆有好生之德,念其薄有文才,权且发配奈何桥头摆摊卖茶 。待人间二百八十年后,发往西牛贺洲加拿大国受风尘之劫。” 宣罢噗嗤一笑,袍袖一挥,遮了那两排碎玉。 蒲松龄惨淡经营,在那桥边卖茶,并无怨天尤人之事。日月如梭,这一日, 果然有两个白鬼一前一后带了蒲松龄迤逦往西而来。看看将到,一鬼将蒲老一掀 ,一头栽将下来。 昏沉中似觉有一大黄蜂尾追不舍,看看逃不过,被那厮将偌大一秆尾针刺到 腚上。急忙举手挥去,听得oops一声尖叫。蒲松龄睁眼一看,却在一个洁白 净室之中,一个金发碧眼女子正将一个樱桃小口张做寿星手中蟠桃般大,痴痴地 瞪着他的下体,一堆琉璃状物事连汤带水狼藉在地上。蒲松龄向下一看,白花花 半边屁股一无遮拦,摆在那女子眼下,不由大窘,急急拉被角盖上,半天喘息方 才宁定。那女子见他醒来,由惊转喜,启绛唇,吐莺声,问道: "How are you? I'm glad to see you awake." 蒲松龄做人做鬼,于诸般古怪司空见惯,这时也不害怕,见那女子妩媚,刚 才似乎还曾窥测他的尊臀,不由心中一荡,有物蠢然。忽又一凛:“我自花甲以 来,年衰力竭,于女色绝不动心,如今何以竟然意马心猿,收拢不住?况且我那 鄙臀,久已枯若树皮,怎会忽然华丽如此?”寻思开被验看,终觉不雅。不由得 以手抚面,但觉光滑无须,丰润如玉。稍一思索,已经明白是托魂于他人之身。 毕竟关切,便向那护士说道: “敢问仙娥,可否借菱花一用?” "Pardon?" “吾亦不甚怕疼。区区一黄蜂也不在话下。只是略觉面上异样,人贵有自知 之明,所以要借仙娥镜鉴一用。” "I'm sorry. Can you speak English at all?" 那蒲松龄何等阅历见识?这时早已知道此身不在中土。眼前这个胡姬或者是 胡狐所化,怎能通的言语?言语尚且不通,琴瑟之好必然不谐。一时意兴萧索, 五体贴然,不复说话。那护士看他无聊,扭身出去了。 原来那崔莺莺怪他笔下风流,为人却实拘谨,又专好把老婆整治丈夫看作天 塌地陷般大事,遥知西方将有男女风从不禁一块宝地,特意发他到这里长长见识 。蒲松龄所附之身亦非别人,乃是他本人嫡派子孙,单名一个腾字。此人年方四 八,从交通大学派来,在卑诗省大学专治比较文学。一日驱车往 Banff游玩 回来,一阵眩晕,将车翻在路边。待有人救起送往医院,半日后便即苏醒,亦无 大伤,别人只当他幸运,谁知鬼使神差之下,已经另是一人了。 这蒲松龄正在床上纳闷,门开处,蒲腾的朋友胡禅,已是在加拿大移了民的 ,闻讯赶来: “老蒲,怎么搞的?” 乍闻人语,蒲松龄精神为之一振,“兄台见笑了,原是阎婆见怪,把我发遣 到此,正不知如何生理。” 那胡禅原是和那蒲腾七荤八素饶舌惯了的,也不在意他出语迂腐。走近掀起 被子,见浑身上下并无伤损,便问:“头晕不晕?” “还好。只是臀上刚才被个胡女不知如何刻薄了一番,略有些麻痒。” 那胡禅便出去,一会儿,引了一个胖大医婆进来。那医婆将蒲腾浑身上下推 敲了一番,又与胡禅胡缠了几句。胡禅便领了蒲松龄出了医院,驾车婉转而行, 不一时来到一家餐馆。 一个女带位引入座位,放下菜单去了。蒲松龄看那带位走势,心中暗暗称奇 。拱手向胡禅问道: “萍水相逢,就要叨扰。兄台上下如何称呼,仙乡何处?日后也好图报。” “玩儿蛋去!”胡禅却不回答,把一个皮夹子推过来,“点一点你的家伙, 看看是不是丢了什么。” 蒲松龄打开看了,却不认识。胡禅当他车祸之后还有些懵懂,便将驾驶证、 信用卡、钞票等等一一说给他听。那蒲松龄本是大有根基的人物,一一记住了。 女带位过来,胡禅要了一道牛排,又给蒲松龄点了一个caesar salad加 toast,原是蒲腾喜欢吃的。蒲松龄心中嘀咕:“这人如此小气!请人吃饭只一 道也还罢了,如何自己吃肉,却要我吃素,莫非当我是兔爷不成?”不好说出, 勉强入乡随俗,耐了酸气,填入腹中。夫子云“食色,性也”,两个原是分不开 的。蒲松龄既得食而思色,便向胡禅道: “刚才那个妓人虽然粗大,也还有几分姿色,何不沽上一壶,唤那人来弹唱 一曲,以尽清兴如何?” 胡禅将他定睛看了,见无一毫取笑之意,不由大是懊恼,心道:“这哥们真 的丢了魂了,还真难伺候。”只得耐心解释,说那带位只是打工挣钱,既不卖艺 ,也不卖身。 蒲松龄大是不解,“古怪!你看那妇人年纪约略二八,但奶大臀高,必非处 子。良家内眷如何肯放出来伺候男子吃饭,必是娼家无疑,如何不肯?”转念一 想,已然明白,道:“是了,是了。必是哪个官宦之家破落,无奈使出收用过的 丫头当垆卖酒。可怜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富贵浮云,也是常事。见笑 了。” 胡禅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你要来花的,咱们换个地方。” 二人饭罢,又到了一个所在。重门再进,见有一密室,颇大。室中有巨案三 ,覆以绿毡,有男女混杂,执木棍敲击案上彩球,使之碰撞,似以落于边角孔中 多者为胜。又有大台一,华灯闪烁,照耀一名胡女,仅着短裙,摇摆进退,左右 扭动。唱喝之声如醉汉骂街,由一黝黑大匣中发出,胡女摇摆若中音节,却也不 见如何婀娜。 坐定,一女着极短皮裙者上前,胡禅要了两听啤酒。那蒲松龄不甚正经,涎 了脸,往那胡女腿上捏了一把。那女子不轻不重,望蒲松龄手上拍了一掌,道: "Don't do it!" 却是颇为严厉。蒲松龄连忙打住,悄声向胡禅道:“这里婊子也打得孤老么?” “你有命就嫌长!惹出事来,我弄个长锅把你呼了吃!” 蒲松龄还待问,见那台上胡女早已将身上脱得一丝不挂,犹然做盘旋伸展状 。看得蒲松龄肉跳心惊,不知是哪家章法。转念一想,勃然大怒,不由自主,拍 案而起,叫道: “各位客人请了!生员寄寓贵地,本不当多嘴。但这妖姬当众宣露如此,显 是要一起接了这座中几十个嫖客。虽然大丈夫吃喝嫖赌不禁,但卧榻之旁,岂容 他人安枕?似这等公同混杂,岂不是把吾等通通做了王八?这等可恶!看我打她 孤拐。”说着,一听啤酒摔上台去。那舞女出其不意,一跤跌翻。蒲松龄还待发 作,两只臂膀早叫人努住,两脚旋即离地,硬帮帮一拳头打来,腮边只一麻,吐 出一颗大牙来。 那几人还要再打,胡禅做刚做柔,又掏出一打票子来台上台下抛了,方得拖 了蒲松龄出来。见他打得可怜,也不好怨他,塞进车中,急忙送回住处。 蒲松龄昏沉睡去,胡禅叫醒他时,已是红日东升时候。洗漱之后,二人往系 中去旁听明清文学。 那女教授本是华裔,中西兼修的,正说到清初小说,因座中访问学者英语不 佳,洋学生又都学了中文,索性不讲英语。蒲松龄又是纳闷:我也做了半生的西 宾,还从来没有听说女师授男徒之事。俗语所谓三姑六婆,原有师婆一款,却是 指的巫婆,不关授徒之事。这里莫非真的是西天路上女儿国么?听那女教授说话 ,也还明白,依希是有个胡适,学问做得不好,硬说是蒲松龄写了《醒世姻缘传 》(该书作者仍待考,这里指称蒲松龄所作实为一家之说而已——校注)。依她 所见,作这书的西周生必然另是一人云云。蒲松龄暗说,那西周生本是我的化名 ,取梦见周公之意,如何倒说另有其人?那教授又讲,看蒲松龄《聊斋》,可知 他是个情种,某人书中的唐宛儿也那么说。西周生却是个浑人,毫无怜香惜玉之 心,一味刻薄女子等等。蒲松龄骨鲠在喉,终于发作道: “兀那妇人,不得胡说。二书本我一人所作。食色性也,大丈夫何能无情? 然君子刑于寡妻,然后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悍妻岂可不伐?那唐宛儿本是宋朝 人氏,如何知道就里。《聊斋》书以文言,原为读书君子消闲之用。《醒世姻缘 传》成于俚语,专为劝诫愚夫愚妇。如何能够尽同?我看你胸中文字未必两卷, 腹里墨水不足三滴,做个童生也还有待开蒙,五年之内青衿毫无指望。岂可在此 公然设课授徒,误人子弟?不如拖了你那半朝銮驾两只大脚,收拾回家,孝敬公 婆,相夫教子是正经,还待怎地?” 教授诧异莫名。半晌说道:"Are you ok?" 胡禅连忙解释,说他昨日车祸,头脑还不大灵光。教授释然,并极关切,叫 胡禅领了蒲松龄回去休息。 到了宿舍,胡禅辞了出去。一会有人敲门。门开处走进一个西洋女子,也是 刚才座中之人,本是与那蒲腾素来相好的个 lover。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搂 住,亲了一口,“ My poor darling! 你好些了吗?” 蒲松龄见她来得爽快,心想这回若不是那黄土丘陇之下屈死的情种,必是一 方狐精无疑了。终是因为吃过几次亏,要想谨慎,便板了面孔,正了衣服,略揖 一揖,道: “小生的病倒不妨事。小姐垂怜,感佩腹心。只是男女授受不亲,似你刚才 跟我做嘴,一旦有人看见,坏了你的名节,日后如何嫁人?还是快快请回吧。” 这两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原是他的故技。 那洋妞把手试试他的额头,不耐烦起来: "Forget it! You just need a little bit comfort. Come on." 说着便宽衣解带起来。蒲松龄还略略支吾一下,便即上前。他原也是在行的,怎 奈那洋妞凶猛。到他精精致致誊清了一篇八股,收拾笔墨出场,那洋妞还刚刚拟 了个破题。看看无戏,只得重整衣衫,再坐了,问道:“你太太有信来吗?” “太太”原是子女下人提起家主夫人时的说话,尤其要入了仕宦之籍才行得 。蒲松龄一生止于一个贡生,便不知洋妞所云为何,一时怔住了。洋妞一急:“ 你老婆来信没有?!” “噢!是了,小生发妻刘氏故去多年,幽冥茫茫,一向无信。” “ Really?”洋妞一惊,“你上次说她很快就来探亲,怎么就死了?” “都是小生无能,馆仪微薄。又加在外教书无聊,不合结识了几个女鬼。荆 人一怒成疾,就忿然而去了。我想人言可畏,便为她写了冠冕堂皇一篇行状,好 让人称颂。也是个负荆请罪的意思。” 洋妞看他说得古怪,就不再问。对坐无言,便去了。行时仍到蒲松龄额上印 了一口。 此后,蒲松龄也屡屡见到那女子,殷勤搭话,却只是不能入港。再后便见她 与一黑大汉子出入成双。见了蒲松龄时,也不过把那项子略颠一颠就过去。恼得 个蒲松龄七窍生烟:我也写过许多女子,花前月下私定终身的,毕竟后来有男人 薄悻的典故,哪里有女子负心的道理。就是风尘之中,狐妖队里,也还不乏那杜 十娘般人物!这一方水土如何养得这等薄情寡义的女子?罢了,罢了!想是世道 浇漓,人心不古,那西周的风景是断然恢复不了的了。这书又读它何用! 自那次回来,就渐渐萎靡起来。身上偏又生出许多古怪斑痕。胡禅带他到医 院看了,查得是爱滋之病。医嘱不得泡妞儿。蒲松龄这时空明返照,前因后果洞 悉无遗。遂不饮不食。一日恍惚间又见那两个白鬼过来,拉了就走。 那阎婆崔莺莺见他到来,问道:“聊斋先生此番何所为而去,何所见而来? ” 蒲松龄答道:“无所为而去,无所见而来。”言罢二人大笑。 是日,阎婆亲点蒲松龄为西牛道幽冥巡情御史,专司西方华人情场纠纷之事 ,因其有前一番阅历,行事并不拘泥成法,倒也不曾过分辱了官箴。 〔1996年3月,寄自yizhao@gpu.srv.ualberta.ca〕 ◆〔小小说〕       娇柔的误车              ·沈谊三·   这还是俺到加州不久的事。   一天下午,近晚饭时分,照例坐公车回家,照例读英文版的《查泰莱夫人的 情人》读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有生硬而羞怯的女声在向司机询问进城的路线。   我抬头向前排望去,是两个女孩。要进城的,却坐了去研究生宿舍区的车。 学校就在海滩边,几乎就是旅游区的一部分,校园里常常见到看上去象是来旅游 的人。她们显然也是从城里来玩的。   司机告诉她们,她们不但坐错了线路,而且错过了最后一班进城的车。车里 立马想起一片叹息声。好心的老美,纷纷表情生动地予以安慰劝解。“亲不亲, 同种人”,俺可不能输给老美。匆匆忙忙在肚里组织英文句子,等到觉得词性、 时态大致都对了,正要开口,却发觉车中似乎有点静了下来。四侧一看,老美在 座位上挺背的挺背,搁腿的搁腿,原来他们已经说完好话,几位女士的眼光又回 到手中捧着的通俗小说上去了。   既然好话已经被说完,那就只能做点什么了。俺站起来,走到她们身边。“ 我是个有家的男人……”   一听这话,她们原本失望的眼神,顿时弹射出兴奋的光彩。幽黑的瞳仁,象 俺家乡元宵节的灯,在夜幕降临的一刹那被香火点亮——心中的灯亮了。不管怎 样,今天晚上至少有住的地方了。   “你们可以先去我家。要是俺那破车还顶事,我送你们进城吧。”   两个女孩一迭声地说谢谢。她们坐在近前门的长椅处,往里挤了挤,给我让 出个坐位。俺有点好笑,山里人说话说了算,俺还能逃走?坐下就和她们聊了起 来。   原来她俩在国内都是英语教师,在城里的 State U. 分校短期进修,三 月底放了春假就要回国。今天抽空来我们UC分校和海滩玩,却在学校总站稀里 糊涂地上错了车。在当地又不认识什么人,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接着又是一连 串的“谢谢”。   下车到了宿舍,我请她们进去坐坐。 Roommate 还没有回来,屋里乱七 八糟。我倒了两杯可乐,有点难为情地说:“太乱了。”女孩抿嘴一笑:“那里 一点也不乱,收拾得很整齐啊。”她们指向俺的书桌——指尖正对着太座的照片 。“能看看吗?”〔为避自我吹嘘之嫌,此处略去对太座的赞美三百一十字。〕   我从冰箱里取出一包冻菠菜叶,扔在厨桌上,等它软点以后,回来了撕一半 下面条。再拿了根香肠作荤的浇头。两个女孩笑了:“这就是你的晚饭?”俺学 着美国人耸耸肩,算是回答。俩人中年长的那个,与另一个低声地说了几句,从 包里掏出在海滩边旅游商店买的一盒巧克力,放在桌上。“你留着晚上吃吧,你 一定睡得很晚。”她的手指在眼圈下比划了一下。   心里一热,又有点慌。再坐下去,莫不要下厨帮俺煮饭?咱们可是连个围裙 都没有,清洁液也是最便宜的碱性重的那种,既不含护肤脂、又没有塑胶手套。 脏了人衣服,伤了人纤纤玉指,俺可担当不起。还是走吧。我把巧克力递还给她 们:“走吧,我们进城去。”   “你不收,我们就不坐你的车。”年长的那位,偏着头,调皮地说。明知是 撒赖,但那微微下陷的嘴角露着一丝坚决,俺也只能算了。   到门外停车场,阳光还是很灿烂。加州的车,只喝清水,从来不吃那种调了 盐的雪,俺的旧车,依然漆光铮亮。拉开车门,请小姐们上车。她们倒不象刚出 国的大陆女孩子,蹶着屁股上身先钻进去,两手前伸,抓到什么撑什么,摸摸爬 爬滚进座位。只见她们侧过身子,先稳稳坐下,手似乎不经意地把裙边向膝下一 掩,再把脚轻轻提入车内。整个过程是和美国女孩一样的,但是洋妞的动作毛里 毛燥,她们则做得娴淑大方。我为坐在前排的那位拉下安全带,她扬起脸对俺甜 甜一笑。   半小时后,我们停在一家廉价旅馆的门外。我跳下车,还没来得及走过去开 门,她们也下来了。两人请我也上去坐坐。知道她们房间里还有别人,俺想想还 是算了。这里白天热,夜里凉,屋子都不装空调。曾经被老美女生带去她们的公 寓,开门进去,她们的 roommate 正穿着丝质内裤练哑铃。腐儒的脸刷地红 了,那女孩嘴里叫一声Oops,脸上却没有丝毫害羞的表情。进里屋套了条深 色弹力三角裤出来,俺都看不出有多大的区别。不过这两位不是老美,没有预先 说好,不上去为妙。   见到请不动,她们脸上颇有一些惶恐。又叽哩瓜呱啦讲了一大通,“真不好 意思”,“太感谢您了”……连珠炮似地轰来,轰得俺不知如何招架。如果是骂 人话,她们有一句俺能还两句,这客气话就没辙了。虽说现在学着做芸芸众博士 生,毕竟是山盗林寇的出身,别人帮了天大的忙,一声“大恩不言谢”,也就撂 下了。想想自己大概下一辈子也做不出芭蕾舞的优雅的谢幕姿势,还是早点溜吧。   我拉开车门,最后一次地回望,向她们挥手道别。   西斜的太阳,带一点慵软的红光,从海滩方向射来,侧照着她们特有的嫩白 的脸,半边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另半边是大理石般的乳白。如果是高鼻子、 深眼窝的洋人,会成为很难看的“阴阳脸”。但是她们小巧的鼻翼和嘴唇,却使 光影形成柔和的过渡。这是一种无意中的谐调——在这一刻显得特别动人:晴朗 的下午固然艳丽,凉爽的傍晚却也有它的风味;而兼了艳丽和凉爽的这一刻,此 时就写在她们的融会了热情和温柔的脸上。   “我们会寄圣诞卡给你的!”   车子起动了,反光镜里,见到她们竟然对着离去的车子鞠了一躬!   迎面射来的阳光,热得有点撩人。俺拉下遮光板,心里叹了一口气。多想问 问你们,当你们这样谦卑地道谢和鞠躬时,男人应该怎样应对?别了,娇柔的女 郎,让我们相忘于世界。俺并没想到圣诞卡的事。现在才三月份,这点事,还可 能留下九个月后的余波?   下面的我不说你也猜得到。圣诞节前夕,俺收到两张贺卡,来自日本的两个 不同的城市,再次对九个月前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帮助”表示感谢。   手拈着薄薄的两张圣诞卡,心中的感慨非言语所能形容。哪个大陆女孩会做 这样的事?要是车中坐的是国内文化素质最高的上海姑娘,心里还会暗笑:今朝 碰到个“寿头”(傻瓜之意),还好不是我老公,否则窝里都要拆扒光了。   这圣诞卡而且来自两个不同的城市,未必是互相约定的。如果三个日本女孩 里有一个会这么做,俺收到两张卡的概率只有九分之一,已经是很不容易碰到了 。给个统计上合理的下限:每两个日本女孩,至少有一个是这般地可人。   觉得身上好软。幸好分手时是在旅馆外,有汽油代工、车轮代步。要是上了 她们的房间,进一步见识了大和女子的娇柔,不知是否还能靠着自己的腿走下来?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更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娜拉!   我把徐志摩的诗(《沙扬娜拉》十八首之十三)工工整整地抄在圣诞卡的反 面,竖在办公桌上。从此以后,俺就开始学日文了。 〔1996年2月25日完稿。本文全属虚构,凡与生活雷同处,纯为巧合。〕 ◆〔短篇小说〕       落  角               ·涂鸦·   赵麻子不是一个俗人。他平常一领铁布衫。上课看不见他。有时来了,鞋倒 拖着,视察一圈又走了,回去接着睡。一个白天,他就像神仙一样。   过了晚上六点,不是他了。瞧吧,满世界乱窜。进门他抢作业,口中说:做 什么作业,早干吗去了?把牌拿出来!我说:老赵,你丫就不兴看点书,学学? 他一边发牌,一边说:学?人过三十不学艺--对儿四,走!围棋,象棋,四国 大战,桥牌,他什么都玩,实在不行“一条龙”他也跟你画。   别说,到考试他门门都是头三名,为此班上气得想打他的人不少。   老赵三十了,可班上同学大多不到二十,最小的才十四。他看我们的眼神有 点--怎么说呢,抚爱--看儿子似的。他问大家:哥儿几个一天到晚嘴里操操 操的,知道怎么操吗?大家都哑了。这事实践性强,他结过婚了。   晚上打牌累了,都是老赵做面条。他做的面条是淡菜煨汤,琥铂色,漂着碧 绿的香菜,面条一根根线索甚是分明,最上层则是两片红红的叉烧肉。大伙儿热 腾腾吃了,同声说不好吃:肉太薄,这牌不能打了。说着就走。老赵急了,两手 张开,老母鸡似地拦在门口,保证明天一定改进。大家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回到 牌桌。   老赵长相不好,前额缩,一个耳朵比另一个大。婚姻也有些不幸。他太太是 话剧演员,美丽得令人不信。俩人老疙疙瘩瘩地吵架。有一回来了,说了半天, 好像是她要他去北航,可是他不去。她老婆先是默默地流泪,最后不知怎样一弄 ,忽然“啪”,抽了他一个十分漂亮的耳光,那身法,那手劲儿,都跟玛丽奥。 斯缀普一样。班上的女人为此兴高采烈,路上遇见我们,很丑的都会做出刚抽了 谁一个嘴巴的表情。   信不信由你,美国人连月球都去过了,可老赵这婚姻还是爹娘包办的呢。他 那地方有多土就可想而知了。老婆满意他,他却不满意老婆。你说吧。人家要长 相有长相,要本事有本事,早在老赵在县银行数钞票的时候,就考上了戏剧学院 ,而且经常从城里回来看他。可他呢,不理。他恋着本村的小学教师。那女的我 们在西单碰上一回,活脱儿一个温迪·巫婆。   “她就爱吃我做的叉烧!”老赵骄傲地宣布,被自己感动了。可这已经不是 秘密。他每次假期,都做大量的叉烧,说带回去探家,可大家都知道他是探谁去 了。有人说老赵放弃了北航来上烹调专业,是为了逃避附近话剧团驻地的玛丽奥 ,另一些人主张温蒂私下吩咐过他,不许上北航。看问题最深刻的人士则认为他 是为了取悦温蒂而学厨艺。   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毕业老赵分到国务院服务局,别说北航那帮傻二,比 我们在小饭馆里拿笊篱捞馄饨的都强。那时我正写一本烹调书,跑去找他要材料 ,进门时走了三道岗,最后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正搓脸呢。   “您这是那什么……用护肤霜哪?”这地方,说话得文雅。   “可不,地位不同了,要保护皮肤吗。”   “用霜也得人站岗么?”   “那是,上茅房他们也得给我站着。”   唉,没辙。要搁满清他就得算御膳房太监了,跟韦小宝似的弄个一等通吃伯 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扔给我一摞菜谱,一翻,全是熬白菜,醋溜土豆什么的。 幸好主食有一味“黄金塔”,可仔细一看,却是窝头。这也太令我失望了:   “操,就吃这个?隔壁老太太还知道烙张白面饼呢。”   “人外国现在都讲究吃粗粮了。吃好的火大,政治局吵架可不是玩的。”    “做点什么能让他们吃了之后给俺们长工资就好了。”   他也乐了。   “这倒没听说过--回头下点巴豆试试。”   开过了玩笑又聊了一会儿,老赵说他挺喜欢这个工作,起码有一样好:这地 方戒备森严,“那骚货”没法来“干扰”他。我知道他指的是被抽嘴巴。便问他 温迪·巫婆怎么样了,还那么黑吗?他陡地来了精神,说经过长达五年的追求, 巫婆终于允了。     “那,玛丽奥怎么办?”   “散!人生得把握机会,”他坚决地说,“你等着吃喜糖吧。”   我看着他一脸的踌躇满志,心下颇替“那骚货”抱不平,想说。他却已经看 出不对,端茶送客了。   下一段时间我忙着出书,等忙过了打电话过去,那边一个冰冷的声音:你找 他干吗?我说:我是他同学,找他出去溜溜。那边沉默半天,说:赵希平出事了 ,你以后别找他了。   这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他能出什么事。汤里少放了把盐,首长说不 够咸?不过这可也难说,到了那个地方,什么都是政治。陆定一为什么完蛋,不 就因为严慰冰说叶群不处女吗?胡耀邦被罢官没准就因为开会忘了给邓小平摆烟 灰缸。可想想也够狂的,同班同学,出了个国家级的要犯。眼前马上出现秦城监 狱的图象,左边关着黄永胜,右边关着魏京生,“炮4平五!”“马2进三!” --杀气腾腾地喊着棋步,可有一样,谁都不许见谁的面,以防串供。   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却想到了巴豆,老赵会不会把这事捅出去?再好的同 志也有熬不住打的时候,何况当时各单位都在清污,政治气候特寒冷。想到这我 也有点肝儿颤了,赶紧堵漏吧。我给淮扬酒家的黎民打电话。“黎民吗?啊是我 ,鸦。你看我这人政治上还够坚定吧?……什么,扯蛋?你他妈才扯蛋呢,告诉 你,咱们是一条绳穿的鱼,谁也别滋扭。在校你没少恶攻,那次喝酒你……什么 ?是我?……操你妈!”   互相揭发一阵之后,局势明朗了:俩人的罪行都足以灭族。最后他沮丧地问 了一句,“这么说你已经把我给卖了?”我才想起还没把老赵的事告诉他呢。   “看我急的,告你一绝密消息:老赵进秦城了!”我压低了声音。   “谁说?”   “政治局同志电话上亲口对我说的。”   “啊!那么说二秋昨儿说的是假了?”   “丫怎么说?”   “说老赵为了巫婆自杀了,有鼻子有眼的。”   “啊?原来是这样吗……不不不不……按情理推算……”   “老赵和玛瑞奥离了婚,亲手做了十斤叉烧肉带回去结婚。谁知巫婆突然看 上了县上放电影的,俩人旋风恋爱,老赵回去时,他们已经私奔了!老赵听了这 事,闷头吃了两天叉烧肉,第三天就跳崖了。”   跳崖!我简直不能相信!我想问一句:他那地方没电,绳子总有吧?干吗非 采用狼牙山方式?   细想一遍也明白了。老赵闻讯后,必定如遭了雷击。在极度的痛苦中,他决 定把他手酿的苦果,一点点吃下去。他用这样残酷的方法惩罚自己,把过去的每 一点温馨,每一片月光,每一次曾经,都最后地咀嚼一遍。他的心如同一个大水 囊,里头注如了很多痛苦。吃到最后,满到了要爆炸的程度,不是跳崖这样的大 写意,根本就没法解脱了!   因为是在清污时期,老赵死得又不怎么光彩。所以追悼会没怎么声张,可全 班基本上都来了。最没良心的人都记得老赵的叉烧面。最瞩目的是他的前妻玛丽 奥。我看到她穿着浅色的风衣,站在后排。她侧影凄清,目光穿透所有的人,投 射在老赵那些寥若晨星的麻子上。   葬礼才过三天,蓦地传来一个消息:玛丽奥回到了老家。请人带她看一看老 赵跳崖的地方。她在那出神地凝视了一会,微微一笑,便跳下去了。   消息实在太惊心动魄,我仿佛看到她站在断崖之上,象美丽和忧伤这两个字 本身。她的目光超过云水苍茫的狼牙山,然后,随着一声轻轻地叹息,温柔地一 跳--义无反顾,落英缤纷地飘下去,追随着他的坠落。   爱情究竟是什么?没跳崖的我倒仿佛比跳了崖的他们更失落。谁知道,没准 这还就是爱情:完全地,纵情地失落,沿着选定的落角。 〔1996年2月,寄自Tuya@CCMAIL.UOREGON.EDU〕 ◆〔中篇小说〕    凉  秋 ·若原· To Y. 星期六上午,田晓琳被闹钟惊醒。她揉揉眼,条件反射似地翻身起床,脑子 一面搜寻着当天的安排:会议,是学校的?还是中心的?约谈,是同校长?还是 同教务长? 当她终于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时,人已经完全清醒了。显然昨晚睡觉前忘了 关掉闹铃。才七点半,床头柜上闹钟“嘀嘀哒哒”恶作剧般地唱着。田晓琳气不 打一处来,伸手抓过小闹钟朝地上摔去。小闹钟在厚厚的地毯上打了几个滚,竟 又立了起来,仍对着她咧着嘴“嘀哒、嘀哒”地笑。 田晓琳不由地也笑了。窗外是一个极其明媚的秋日。 三周前,田晓琳作为宾大科研中心主任,来到这座名叫宾厄尔顿的小城。三 周了,田晓琳仍觉得她能得到这个职位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宾大是该州三所公立 大学之一,科研中心主任相当于学院院长级的领导。当初她申请时并不知道这一 切。 五年前她在哈佛拿到物理博士学位,在导师手下干了一年以后,便去了伊州 的阿岗实验室。一干就是四年。博士后不能无休止地做下去。她已经破了阿岗的 记录——据说在她之前有人呆过三年半。虽然老板——那好心的莱瑞——毫无要 赶她走的意思,从第三年开始田晓琳就最怵新来的哥们问她呆了几年,尤其是中 国同胞。那眼神就像见到了怪物。无奈物理这几年不景气,想觅理想的教职几近 揽星摘月。大多数人转行了,计算机,商,法,图书馆,餐馆,旅店,洗衣房, 可以说行行出“物理”。唉,想当年,这批人可是最受人注目的出类拔粹之辈呀 。那时候“卡斯比”(中美物理联合培养项目)简直是“天才”的同义词。真可 谓此一时,彼一时。 田晓琳从《科学》杂志看到宾大这个广告,没有多想就投了一份申请。不久 便接到宾大西蒙教务长的电话。 “请找田博士。”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找自己。毕业以来一直给别人打下手,从来没有人 称呼过她为田博士,久而久之,似乎都忘了自己还在哈佛干到过一个博士。 “我,我就是。” “我叫保罗·西蒙,是宾大教务长。我们想请你来校面谈。” “……” “你是否申请过我校科研中心主任一职?” “是,是。什么时候面谈?” “下周在你方便的时候。” 宾厄尔顿城位于纽约上州的五指湖地区,两边临河,四面环山,夏秋两季风 景极其优美。宾大是六十年代在一所人文学院的底子上建立起来的。七十年代国 际商用机器公司因总部在此地,对该校有不少直接,间接的支持,近年来,因学 生大多来自纽约市郊的亚裔,和犹太裔家庭,学习风气较浓。再加上是公立学校 ,学费低廉。于是乎被《金钱》,《商业周刊》,《世界新闻》等报刊“炒”成 物美价廉第一校。竟然还有什么“公立哈佛”之说!田晓琳是同西蒙教务长共进 午餐时听到这个说法的,当时“套装革履”的她差点乐得喷饭。 “那么说,我是走亲戚来了。” 一周后,西蒙教务长又打来电话。 “天(老美发田这个音就这味),这是保罗,我代表史密特校长请你就任科 研中心主任。”自从西蒙在面谈时和她认了校友以后——西蒙六零年从哈佛拿到 博士——便要求和田晓琳免姓相称。不过他常常把田晓琳的姓名搞反。 田晓琳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天,年薪八万三。你满意吗?” 八万三!四五年来,她的薪水一直徘徊在两万上下。八万三!作梦都没想过 。田晓琳只觉有些晕旋。 “天,我在等你的回话。” “谢谢你,谢谢宾大。” 到职那天,秘书南希故意一张通知放在一大叠文件最上面。田晓琳一看是西 蒙教务长关于她任命的通知。 …… 教务长办公室文件教字九五零一七七号 经招聘委员会推荐,史密特校长认可,校董事会通过。本办公室正式通知各 系,田晓琳博士已接受我校的聘用,将出任科研中心主任。她将于八月二十三日 到任。 田晓琳女士于九零年从哈佛大学获物理博士学位,曾先后在北京大学,哈佛 大学任职。目前,田博士受聘于阿岗国家物理实验室,并任尤里工作室主任。 田博士是我校第一位女性少数民族院级领导。 …… 也许是她的“黄皮肤”“长头发”在起作用?当然,还有哈佛,还有所谓尤 里试验室主任。到阿岗的第二年,续合同时,老板莱瑞坚持要在聘书上写上她是 室主任,虽然全室的员工加起来就他们俩儿。莱瑞说,没准这样对今后找工作有 好处。想到这儿,田晓琳就觉得心里暖暖的。眼前浮现起那位只会埋头干活,不 苟言笑,不善言辞的莱瑞。 莱瑞师从诺贝尔得主贝尔曼·尤里。年青时也曾雄心勃勃一心想要问鼎诺贝 尔,无奈时运不济,搞的几个项目都走进了死胡同。近几年基础科学基金频遭刀 斧之灾,基础物理更是首当其冲的牺牲品。三年前,正当师徒二人面临失业之时 ,莱瑞以前的一个博士后从国家地质观测局匀出一个项目给他们。这个项目要求 用计算机模拟方法揭示地幔及地心的状态和其主要物质。接到项目以后莱瑞带着 田晓琳玩命地查阅各种有关文献,编程序,并用一个动态理论为基础进行大规模 的模拟演算。一年下来,结果是神奇的,甚至是震惊的。当莱瑞和田晓琳从计算 机屏幕上看到在地心的温度和压力下分子的运动轨迹和其他状态,意识到整个常 规概念都在受到挑战,两个人仿佛窥探到大自然的一椿“阴谋”,八月的酷暑天 ,却冷得瑟瑟发抖。 不久《自然》以通信形式报导了他们的工作,编者按称之为“具有划时代意 义的的重大突破。”由莱瑞执笔的一篇论文已经接近尾声,一待田晓琳分析出各 种数据附上便可送出。这一次,他们决定给《物理评论》,要知道那是刊登爱因 斯坦“关于相对论的假说”的期刊呀。在物理界,《物理评论》以其近乎苛刻的 编审方针而著称,每篇稿件都要被由专家组成的审稿委员会“大卸八块”,并常 常被贬得一钱不值。即使少数稿件伤痕累累地得以过关,编辑仍然可以凭自己的 好恶大动杀伐。可是这一次《物理评论》那位迫害狂编辑哈里斯竟屈尊向他们约 稿!记得定题目那天,莱瑞说就叫《地心的水分子》。田晓琳想了想,提议道, 既然地心温度为六千度,何不叫《炼狱里的水源》呢?莱瑞听了以后,乐了。 “令(他总是称田晓琳为琳以示亲热,但听起来却像令),真想不到,你还 如此富有诗意呢。” 一句平平常常调侃的话却在田晓琳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十七年前在大洋的 彼岸另一个男人也说了类似这么一句话。而这个人,她曾向上苍祈祷过,再也不 要让她遇上,甚至不要让她想起。 他叫瞿正源。 瞿正源是物理七七三的班长,十六岁的田晓琳注意到他,并不是因为他在班 上年纪最大(他当时已三十一岁),下过乡又当过兵,也不是因为他功课好—— 进校后方大教授给全班下马威,第一次测试使七七三几乎“全军覆没,”全班及 格的只有两个人,她和瞿正源,她得六十,瞿得九十一。也不是由于听说他是老 系主任、学部委员瞿念逊的少公子。田晓淋注意到他,是由于他主办的那份墙报 《现代人》。这份由他这个理科生办的墙报以文史哲政为主题,介绍新诗,新作 ,评说时事朝政,似一阵清风吹进校园,连那些文科学生都跑来又读又抄,一时 间物理系走廊颇有日后“三角地”的景致。 田晓琳最喜欢瞿正源以三原为笔名主持的新诗苑。在这里田晓琳认识了舒婷 ,顾城,北岛。尽管她对他的某些观点并不以为然。比如他认为舒婷的最大特点 是对立意象的运用——夜……象坟墓,也象摇篮,风……象送丧,也象吹号…… 。而她却觉得舒婷“帅”就“帅”在写得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我扯着你的袖 口,在堤坝上胡逛!” 第一个中秋晚会前,瞿正源要求全班每人都要用一首诗来给自己画个像,诗 可以自己写,也可以用现成的。然后交给他在中秋晚会上宣读让大家猜,再评议 画得象不象。田晓琳那些天特别想家,想试着写几句,眼前却不断浮现出家门前 那条长长弯弯的小巷。她写到: 一条弯弯的小巷, 童年的梦是巷尾摇摇摆摆的烛光。 一条弯弯的小巷, 星星落下来了, 落在路边的牵牛花上,狗尾巴草上,也落在妈妈的脸上。 一条弯弯的小巷, 脚步轻轻, 小巷的心在跳。 那次晚会开得很不理想,全班四十五人用诗画像,却没有一个人能画得让别 人猜出姓什名谁。连他用的诗也让她有些失望。他用了鲁迅的那首“运交华盖欲 何求?”是借自嘲以示自傲?还是想说明他其实是貌合神离,内心和表面是两码 事?但晚会散场时,他朝她走过来,对她说:“小田,真想不到,你还如此富有 诗意。”那天回宿舍,她失眠了。 一见秘书南希的样儿,田晓琳就有点说不上的感觉。美国人称那些颇为难缠 的人为“坏新闻”,南希这样的该算个“坏新闻”吧。田晓琳想起头一次见到南 希的情形。 “田女士,我是这个办公室的秘书。在这儿工作已二十七年。比一些人年龄 都大。”南希说话,眼帘总是垂着。 田晓琳没有作声。 “我的主要任务是处理这个办公室的出进文件,安排主任,副主任召集的各 种会议,起草各种公文等等。” “谢谢你,我新来乍到,还要请你多帮助。”田晓琳由衷地说。 “这儿有个惯例……”南希话留半句。 “什么惯例?”田晓琳和善地问。 “秘书不加班,不做招待之类的工作。” “放心,不会让你端茶倒水,也不用你加班。” 中心领导除田晓琳以外还有两个副主任,一个在物理系,一个在化学系兼职 执教,都是正教授,而且都竞争过这个职位。中心底下分十一个实验室,也有正 副主任的设置。田晓琳上任的头一件事就是成立了主任顾问委员会,成员有自己 ,两个副主任,以及各室主任。结果第一次开会两位中心副主任都没有到。 事后,田晓琳打电话询问,化学教授辛普森还挺客气,说是接到通知晚,与 别的事冲突了,表示歉意。而物理教授派利却表现出一种极不合作的态度。 “你成立这么个委员会,跟我和辛普森教授商量过吗?”派利一出口,便咄 咄逼人。 “这是帮助我工作的委员会……”田晓琳耐心地向他解释。 “你是说,你的工作要大家来做?那我们要你这个主任干什么?” “派利教授,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好好地提出来。为什么老用这种 指控的口气?” “你为公事打电话到我的私宅就是缺乏基本礼貌的表现。以后请自重一些。 ” 不等田晓琳再说什么,那边已经挂断了。 中秋晚会以后,田晓琳再见到瞿正源便不大自然。而瞿正源却常常主动跟她 接触,给她介绍书和音乐。她喜欢他的坦荡。从小到大,母亲和外婆的在她耳边 唠叨的做人“规范”有千箩筐万箩筐。可她就记住一句,做人要磊落,要坦坦荡 荡,可杀人放火,但不能偷鸡摸狗。只因有了这个信条,她眼界里的男人们,便 显得黯然失色。一个个象小公鸡似的,得志时,轻狂得便忘乎所以,失意时,便 夹起尾巴,惶惶如丧家之犬,直到遇上他。他行为处事洽如其分,待人接物不卑 不亢,让人看着舒服。当然他的阅历和功课也给他添了不少光彩。然而使他们成 为会意文友(他们绝不会用知音这类字眼)的是她发现的一篇平平常常的散文。 那正是伤痕文学的年代。她总觉得那些控诉性的文字,缺点儿什么。一天在图书 馆她无意中读到一篇也写文革,但没有哀怨,没有直露控诉的散文。散文记述了 文革中一段经历:一位女教育工作者被下放到边远的乡村,在唯一邻居——一位 单身男教师的帮助下,克服了很多生活上的困难,得以坚持下来。文中充满了对 生活对大自然的热爱,对人的善良的肯定。也写得很美。文中记述道,年初一, 大雪封门,邻居两人即景挥毫作对。 女教师写到: 虎落雪原梅花五 男教师应到: 鹤立霜天竹叶三 女教师非常喜欢邻居的下联,从此便称其为“竹叶三君。” 她把这篇散文介绍给他,他读了以后,非常兴奋,立即在《现代人》上写了 一篇书评《无声胜有声》,开头这样写道: “日前经文友田君推荐,拜读了散文《竹叶三君》……” 不知怎么的,她觉着他就像那谦谦洒洒的“竹叶三君。” 教务长西蒙酷肖好莱坞矮笑星丹尼德维多。田晓琳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对面 ,几次都忍不住想问他是否知道他像德维多。 “天,都安顿好了吗?一切还习惯吧?”他夸张地蹙着眉,一脸父辈般的关 切。 “谢谢,都还好。” “唉,”他叹了口气。 “怎么了教务长?” “叫我保罗!”他板起脸,一副生气的样子。 “这个家不好当呀,”他继续道,“伯塔基当州长以后,州里教育经费一减 再减,现在才九月份,就让我退五百万,这已经花出去的钱,叫我从哪里找回来 ?”他脸胀得通红,挥舞着粗短的胳膊。田晓琳突然觉得这种戏剧性的夸张动作 有些滑稽。 一边说着,西蒙站起来(他这个头真不知道是坐着还是站着),按了一个电 纽。随着室内光线变暗,他的身后落下一块屏幕,上面显示着宾大的财政预算。 “我的恶梦是明年。明年预计经费将削减百分之十五,也就是说我得拿出四 千五百万。你看我们今年的预算是三个亿。其中一亿五为工资福利基金,是不能 动的。还有五千万为紧急流动基金,也要保。能动的就这一亿。” 西蒙又按了一下电纽,屏幕上换上了个各学院、单位经费分配一览表: 医学院 二千万 法学院 二千万 商学院 一千万 科研中心 一千万 图书馆 八百万 教育学院 五百万 人文学院 五百万 护士学院 五百万 工学院 五百万 农学院 五百万 艺术学院 五百万 体育部 二百万 “在这整个图画里,科研中心占很大一块呀!所以我指望中心能多做贡献。 ” 田晓琳的心提了起来。她知道对于中心来说这是一个极其片面的一览表。中 心的一千万中一半来自校外科研资金,完全是浮动的,明年落实的只有二百万。 学校一般只拨五百万,其中五分之四用来支付年合同制技术人员。中心其实是图 画中最小的一块! “我想从本质上改变科研中心,使其适应新的环境,不再靠学校,只靠争取 校外资金来运转。” 田晓琳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中心共有职工三百零三名。其中由校外资金资 助的博士后有一百七十八人,中心长期聘用的一百二十五人(合同性逐年延聘) 。按西蒙的设想,就意味着所有合同制技术人员,一半以上的博士后要失去工作 ,中心实际上便不复存在。想到这儿,她不觉闭上了双眼。 “你们中国有一句俗话,说什么:砸掉炊具,毁掉船只。意思是这样才能不 优柔寡断。美国是个竞争社会,作为一个呈上升状态的高校,没有特点是混不下 去的。我们的特点就是能去臃化肿。听说过又瘦又凶这个说法么?对!我们就要 又瘦又凶。” “教务长,” “叫我保罗!” “教务长,也就是说可以置几百人的生计于不顾!” 西蒙怔了一下,面部表情严厉起来: “天主任,你的职责是体会并坚决执行校领导的意图,在目前财政危机的情 况下,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我校在全国的地位和声誉!” 田晓琳嘴张了张,却没说什么。起身道别时,西蒙已完全恢复了常态,他一 直将田晓琳送到门口,双手紧紧同她握别。 “天,你是就任于危难之时呀。我们选得很苦。真高兴最终能选到一位有头 脑,有能力的女将!我的大门对你敞开,你可要常来啊!” 田晓琳心中一阵苦涩。她想,西蒙选她也许恰恰看她资浅历薄,在他的刀斧 之下,不会有几下招架之术。 瞿正源考上卡斯比,下学期就要去美国科罗拉多读书了。消息传来,瞿正源 头上仿佛戴上一顶光环,班上许多人看他眼神都变了。田晓琳真心为他高兴,但 心里也有几分惆怅。 期终最后一门考完,宿舍楼里都走空了。晚饭回来,她回到漆黑的寝室,躺 在铺上,也不想开灯,呆呆地想心事。昨天她收到瞿正源的一封信,里面只有他 手抄的的一篇台湾作者的小小说。 《家信》 天上飘着蒙蒙雨丝,樱子和我手挽着手在小街上漫步。红红绿绿的 霓虹在樱子孩子般的脸上嬉戏着。我想起有一封家信要发。 “让我去!”樱子从我手中抢过信,像一只白色的蝴蝶朝马路对面 的邮筒翩翩飞去。 我被过身,从橱窗里欣赏着夜。 一阵凄厉的煞车声把夜撕成碎片,橱窗里一只白蝴蝶轻盈地升起, 又缓缓落下。世界不动了,从此定格。 樱子不知道我在那封信里写道:“妈:我和樱子准备下月结婚。” 田晓琳打开灯,想整理一下上路的行装,半天也打不起精神。一阵轻轻的敲 门声传来。 是他。 “整个楼就亮着这一盏灯,直觉是你,果然不错。” “真想不到你会来。” 然后便是难捱的沉默。 “几时走?”她问。 “一月十号。” “你几时动身回家?”他问。 “明天。” 又是沉默。 “再见就不容易了。”她说。 “明年你一定会考取,我们会在那边见的。”他望着她,目光灼热。 突然,他的手握住她的手。她的心狂跳起来,她只觉口舌发干,她臊得不敢 抬眼。他把她的头轻轻的揽进怀里,将脸埋进她如绢的长发间,浓郁的发香呛得 他如痴如醉。两人都不觉收紧了胳膊,紧紧相拥,似要溶为一体。 一阵急切的拍门声传来,“开门,开门。” “谁?”她站了起来。他朝她示意不要去开门。 “谁?”她又问。 “护校队查房。” 她再次要去开门,被他拉住了。他还“啪”一下关了灯。 “你这是干什么?” “不能让这帮流氓认出我!” “好啊,把灯都关了,准不干好事,砸!”外面开始砸门了。 就在门被撞开的一瞬间,他迅速打开窗户,纵身跳了下去,这是三楼啊! 她和冲进来的护校队的一起冲到窗前,在黑夜里搜寻着他。他重重地摔下, 几个等在楼下的护校队一拥而上。突然,他竟奇迹般的爬了起来,并一瘸一拐地 想跑。楼上楼下的护校队们狂笑起来。 她的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恨。她简直难以相信他就是他。你的风度呢?你的 磊落呢?七尺之身,你甘愿为贼做狗! 一开学,她就被系总支书记张礼贞“请”了去。 “晓琳,发生这样的事情,系里和年级都很震惊。” “我们怎么了?”田晓琳对这种危言怂听般的开场白恨透了。 “你们干了什么,自己知道。据校卫队揭发……” 热血忽一下涌上了头,田晓琳打断了书记的话:“既使我们在一起亲热也是 合情合法的。” 听到这儿,书记“嗬嗬”一阵冷笑,笑得人毛骨耸然:“遗憾得很呀,晓琳 同学,瞿正源七年前就在乡下结婚,孩子都上小学了。所以很难说你们在一起亲 热是合法,对吧?” 整整三十天假期,她每时每刻都在想那个屈辱的夜晚。心里残存的唯一可接 受的解释是他也许是为她的“名节”而不惜自残自尽。此刻肆虐的事实把她最后 一丝幻想剥得精光。她羞辱难当,一阵阵晕旋,几乎难以站立。脑海里第一次冒 出一种由衷的希望——能离开这个世界该多么好! 合同制技术人员的名单和简历田晓琳要来好几天了,一直却鼓不起勇气打开 。此刻,她强迫自己打开了那厚厚的一叠材料。她发现他们中百分之九十都有博 士学位,许多人都获得过国际和国家科研奖,并拥有众多的专利。她有心无心地 翻着,突然一个名字撞入眼帘。 第十一室副主任正源瞿 她知道肯定是他,多少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是否会碰上这个人。在机场,在 车站,在客栈,在学术场所,但从没想到过会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之下。 一张纸片从卷宗里落下,她伏身捡了起来,是瞿正源写给副主任派利的一封 短信。 派利教授: 我请求你考虑给我加薪。我来中心工作五年有余,可是工资两万四 没有动过。我的家庭情况很困难,太太患有严重类风湿,孩子交学费上 大学(哥大)。我也有残疾。希望你能增加我的薪水以补家用。 …… 派利批示:我们这里不是救济中心! 田晓琳合上大卷宗,陷入了沉思。 南希今天一到办公室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田主任站在秘书台前,一边拿 着电话说话,一边在抽屉里翻着。 “早安,田女士。” 田女士头都没抬。听她打电话的口气对方似乎是史密特校长。 南希挂好外套,换好鞋子,刚要去楼下信箱取邮件,她听到田女士说:“南 希,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拿了邮件就来。” “我说现在!” 南希随田女士走进主任办公室。 “南希,我到宾大一个多月,我对你的工作极不满意!” “能讲具体一点吗?” “比如说你迟到,早退,比如说你毫无礼貌。我决定不留你了,你今天就可 以走。” “你不能,你,我干了二十七年,田女士。我是拿到终身合同的。” “我已经联系好,学校泊车场需要一个看车场的,你去正好。” 南希“呜呜”地哭了起来。 “田,田博士,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那好,我再给你一周时间,若无改观,休怪我无情。” “知道了,田博士。” “好,现在你给派利先生打个电话,通知他我已撤掉他的副主任职务,请他 立即来整理他的办公室,搬出中心。” “是!”南希挺拔地一跃起身。 十分钟后,南希说,派利请求通话。 “告诉他,我没空。”说完眼睛又回到电脑屏幕上继续写她给西蒙教务长的 信。 西蒙教务长: …… 所以对于你要彻底改变科研中心性质的做法我实在难以苟同。 宾大的声誉在很大意义上取决于科研中心的成果。正是为了宾大的 利益,我们应当加强中心的工作,而不应变相关闭。当然,加强并非要 加资。中心顾委为此目的几经讨论已订出详实的财政紧缩计划,随信附 上,请您过目。 如教务长一意孤行,我将辞去中心主任一职,并保留向舆论界说明 的权力。 …… 秋日从宽大的落地窗外泼洒进来,把整个办公室染成桔红色,中心值夜班的 员工正纷纷走向泊车场,有人已经在刮车窗上厚厚的霜花,才十月初。田晓琳想 ,这儿的秋天好凉啊,十月就已是霜地冰天。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断了她的思绪。 “田博士,一个叫莱瑞的人一定要你通话。” “快接过来!” “令,这是莱瑞!” “莱瑞,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 “哈,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告诉你,我们那篇文章发了,《物理评论》 还要发专辑讨论呢!” “莱瑞祝贺你!” “令,祝贺你!” “令,你还好吗?” “莱瑞,我好想好想咱们的实验室。我……”她不知从何说起。 “令,听着,你是个一流的科学家,也能成为一流的管理家,相信你的判断 ,尽力去做,剩下就是天意。”莱瑞仿佛知道她的心思。 “嘿,别忘了,”末了莱瑞又说。 “什么?”田晓琳问。 “咱们尤里实验室还缺个主任来主持工作呢!” 不善动情的她,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九日凌晨一时十分一稿,一九九六年二月二十五日晚十时四 十二分二稿,寄自美国Binghamton〕 ※※※※※※※※※※※※※※※※※※※※※※※※※※※※※※※※※※※ ※                                 ※ ※ 本期编辑:嚎                          ※ ※ 审稿:  阿飞、阿毅、方舟子、古平、散宜生、灰人、浪人、竹人  ※ ※ 校对:  嚎                          ※ ※ 联系邮址:shif@uhura.cc.rochester.edu or xys@uiuc.edu      ※ ※ 发行:  ACT(USENET News Group alt.chinese.text)     ※ ※ 存档:  Please anonymous ftp the following sites for     ※ ※      GB,HZ,Big5,PS ver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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