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 ※         1994/12 (第十一期)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等方 ※ ※ 面稿件,目前设四个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露集】(诗 ※ ※ 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小品)和【网萃】(中文网 ※ ※ 佳作选)。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版专题增刊       ※ ※                                 ※ ※※※※※※※※※※※※※※※※※※※※※※※※※※※※※※※※※※※                  § 亦布: 卷首诗          §     奢 望                  §                  §    ·亦 布· 【牛肆】             §                  §   飞快地旋转起来 皇甫茹: 江山风雨苦彷徨     §   在这不算太黑的夜里                  §   在我的面前                  § 【丝露集】            §   把生命疯狂地展开                  §   展开 [ ]: 美洲豹三号 (I)   §   如同你剖析世界一般 不寒:  新<琵琶行>并序    §   剖开你自己 翼风:  邂逅(诗)       §                  §   也许因此我能发现                  §   生命内在的荒谬 【网上乾坤】           §   悲哀,和                  §   狂喜 方舟子: 进化是什么       §                  §                  § 顾城的结局,也许可以用可悲二字形 【网萃】             §容,但是,对于生命意义的本身,我们                  §倒底知道多少呢? 散宜生: 毛诗中的女人      §                  §(寄自cheny6@rpi.edu)                  § 【牛肆】∽∽∽∽∽∽∽∽∽∽∽∽∽∽∽∽∽∽∽∽∽∽∽∽∽∽∽∽∽∽∽            江 山 风 雨 苦 彷 徨                ·皇甫茹·   有人打算写汪精卫,不晓得要怎么个写法。兄弟今天来凑个热闹,先了一步 ,算是抛砖引玉。不过基本谈点史料而已。若有人硬能从平白的历史叙述中看出 点什么阴险的或血淋淋的恶毒来,必欲除之,那兄弟我就只好闭眼闭嘴甚至作鸵 鸟状,静候发落。   汪精卫者,原名兆铭,广东番禺人,祖籍浙江绍兴。兆铭为父亲小妾所生, 从小聪明好学,且清秀俊雅、面如冠玉,颇得宠爱。然后呢,按一般史书的说法 为:早年投身革命,追随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中年叛变革命,背弃三大政 策,发动“七·一五”,以至“宁汉合流”;晚年则变本加厉,卖身求荣,投靠 日帝,遗臭万年。   兄弟这里不想对史实进行多少宏观的俯瞰远眺,先只就兆铭兄迷离生涯的某 些片段来点微观的考察。   从某种意义上说,汪精卫之遗臭万年,也是历史对他小小的捉弄。这位仁兄 本有三次必死无疑的机会,这三次机会若是落到别人头上,断无生还之可能。偏 就他撑竿跳或擦边球似地逃过,终至臭不可闻。他如能在这三次机会中的任何一 次老老实实地死去,将是芳香扑鼻或不香不臭没啥滋味。   先说第一次,清末汪兄英俊少年时,埋土炸弹图谋炸死摄政王载沣。偏这末 代皇爹也是个命大的,不但没崩了,反而把汪精卫等一干人马逮了起来。照说犯 上弑主,罪该凌迟处死。但此时刁钻的命运第一次照顾他,他轻轻巧巧地逃过了 这一劫。   如果这一次汪兄牺牲了,他将成为另一个喻培伦或林觉民。我们的历史课本 将不咸不淡地加上小小一段;我们的小学生将奶声奶气地背诵“慷慨歌燕市,从 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一如背诵《梅岭三章》。如果碰巧事发 前还给陈璧君写过一封情书,几十年之后中学生也许得在语文课上摇头晃脑、苦 不堪言地背《与未婚妻书》:璧君卿卿如晤……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汪之不死,责任可往几个方面推:一怪袁大头,眼 光太过远大,重权在手还不好好效忠主子,为了日后在革命党(或“柿油党”) 面前给自己留条后路,不但不杀汪,反而好酒好菜殷勤相待;二怪他那做小老婆 的妈,把他生得也太那个了,让被爱情遗忘了的隆裕太后一见之下又惊又喜,古 井生波,不知不觉中了弗洛伊德的奸计;三呢,怪醇王载沣,这个末代摄政太末 代,既不懂开发自身资源,又不善效法列宗列祖,他与隆裕若有多尔衮与大玉儿 、鬼子六和小兰儿的一半交情,老寡妇早就芳心大碎、失去理智,杀杀杀杀杀杀 杀了。   好,不管怪谁,汪精卫这次没死。命运按着它自个儿的性子,忽溜溜地继续 往下走。   接着便是第二次了。民国二十四年南京召开国大,小报记者孙凤鸣伺机混入 ,于衮衮诸公排排坐拍集体照时对汪连发三枪。终因四周阻力太大,使得汪虽遭 重狙却魂不离窍。   得,这又要来追究一下责任了。我们看看是哪些个不知趣的人阻挠了汪副总 裁在党国江河日下的当儿磊磊落落地辞世。   第一怪戴笠,手下带去了一帮半吊子,居然糊涂到让刺客混入会场的地步。 但好事又不做到家,事到临头手脚还是利索了些,三下两下将孙凤鸣逮捕归案。 第二怪张学良,这位又少又帅的大爷,抽了鸦片又泡妞,居然还是身强力壮,一 个饿虎扑羊拦腰抱住孙凤鸣,死挣不放,以至枪口失准。第三怪张静江,这个老 不死的,翘了脚花了眼,也该退居二线了,偏偏为显其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混 乱之中倒在地上还不忘扔出文明棍,这打狗棒下去,孙刺客手臂一时吃紧,功夫 不过硬准星自又差一环,许海峰若早生几十年就好了。   这样鸡飞狗跳了一场,孙壮士走了祖师爷荆轲的老路,一去兮不复返。汪副 总裁在医院里吃了些剪刀针线,算是又过一劫。蒋总裁倒吃了汪夫人劈头盖脑的 一阵臭熏鱼,脸上好生发灰。幸亏还有个戴雨农,充当了砂袋气包,被蒋公传去 严加斥责,“娘希匹”满天飞;雨农先生回到军统边擦鼻子边挥巴掌,打大小喽 罗的耳光就当打屁板。如此这般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倒也渐渐风平浪静。   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机会转眼便飞扑而来。汪精卫出走重庆潜入河内后, 不日便有数挺机关枪将河内别墅四下包围,火力大开。此时“艳电”尚未发出, 汪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了,蹊跷是蹊跷了些,倒也没什么大麻烦。偏安的 国民政府可对其死亡作出各种纯生理的正常死亡诠释,譬如脑溢血、中风、心肌 梗塞等等。自然,要骗过西南联大的精英们是比较困难的,但家事国事天下事, 关我屁事?哄哄百姓们,这是足足有余了。毕竟百姓比精英要多得太多,日子一 长,这事也就会像一粒盐掉进水缸里,淡而又淡了。   可是汪兄把最后这次蛮不错的机会又放过了。怪来怪去怪不到别人。也许是 性情温厚,也许是假仁假义,他比较体谅照顾下属。适值狐朋兼狗腿曾仲鸣之妻 方君璧千里来寻夫,曾氏久别重逢,烈火干柴。汪便很有人情味地把自己那间温 暖舒适的大卧房暂时出让。结果机枪无眼,这人情味导至的恶劣后果便是曾氏伉 俪身如蜂窝般地生同衾死同穴了。而汪却又大难不死。   老祖宗有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汪精卫之三度大难不死,是福是祸, 却很难评价了。对他自己,当然是吃亏至极,不但身价从此跌停板,还步了秦桧 后尘,连累老婆一起被塑成功能接近痰盂或夜壶的艺术品。但往深里想想,汪之 降临,于沦陷区的小老百姓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目前似乎还不到允许作出 客观评判的时候。   呜乎,把一个反帝反封建的热血青年变成一个卖国求荣的无耻小人,历史多 么冷酷无情,丝毫不如隆裕太后那般懂得怜香惜玉。然而细想之下,汪之毅然担 当伪政府重任,与他当年之毅然行刺摄政王之间,有没有什么潜在的相似性呢? 鄙人以为二者均体现了臭文人的臭脾气,热血上涌,头脑发热,终于奋而不顾。 这两者之间,只是由于历史的抑扬顿挫,才造成了天上地下的差别。当年刺载沣 ,清不日即亡,是为志士;后来投靠日本,裕仁消化不了原子弹,束手投降,即 为国贼。试想如若历史都倒一倒,换种情况,清不但不亡,反而中兴,你我皆拖 小辫子,汪早晚难逃凌迟,且被编入孽贼史志;日本肠胃功能健旺,捱过了原子 弹,你我皆如李总统登辉先生之状说“哈依”,汪先主席兆铭先生就是我们的凯 墨尔,我们的彭定康,我们的精神,我们的灵魂。   历史这小白脸太不够意思,对汪氏采取了始乱终弃的卑鄙伎俩。身为弃妇, 葬于荒冢,这滋味是十分不好受的。就看猴年马月会不会跑出一个娘家人来收拾 遗骨了。如果娘家人也嫌其伤风败俗,那就没指望了。象何智丽父母那样开通的 人太少了,就是庄则栋这样的人也不多。   这里顺便提一下另外一位弃妇型的人物——瞿秋白。从遭遇上说,瞿也许更 惨些。汪之被弃是被无形的历史与命运所弃,冤也无头债也无主;而瞿之被弃乃 是被现实的党派与个人所弃,怨气难吞。还好秋白文弱,不然枪毙之后化作了厉 鬼,是要索命的。试想,当年秋白确实肺病三期,走是走不动了,但可以用担架 抬嘛!我们的小战士是英勇顽强的、任劳任怨的。有人还能在担架之上“万水千 山只等闲”呢。连徐特立这样可有可无的中等规模的胖子都抬过了两万五千里, 怎么就抬不动我们骨瘦如柴的前总书记呢?   还好,秋白有幸,总算有娘家人出来声张正义,规规矩矩地埋进了祖坟,免 了尸骨遭野狗啃嚼的厄运。   好了,额外的话题就不多说了。今日兄弟喝了两口,满嘴废话恁多,看官原 谅则个。   借着还有几分迷糊劲,生编《浪淘沙》一首,算是冬至近了,本着优待俘虏 的政策,给兆铭兄烧个纸钱吧。     壮气本疏狂     死亦何妨     少年头可付衷肠     岂料千秋身后事     一地清霜     辞庙自神伤     血热心凉     江山风雨苦彷徨     三万六千故国梦     骨立残阳 〔寄自芮祁孟三家村〕 【丝露集】∽∽∽∽∽∽∽∽∽∽∽∽∽∽∽∽∽∽∽∽∽∽∽∽∽∽∽∽∽∽ 《新语丝》编辑部xx先生台鉴:   某独居乡间,闲暇之中,静思往昔,拈得故事若干。日前偶得先生传真机号 码,试送拙作片段。如蒙匿名发表,当有续篇送上。                               即颂   编安                乡野之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1994年10月23日                美洲豹三号 (I)               ·[   ]·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谨以此文纪念一位失踪多年的童年伙伴。   漫长的五年终于过来了。今天的天空好象比平时更蓝,空气也格外清新,连 纽约街头的行人都显得个个面带笑容——整儿一个新世界!   我随着刚刚宣誓入籍的一群新公民从法庭里出来,马上就去找公用电话。大 厅里的几部电话都有人在用着,我就站在旁边等了几分钟,听着人们激动地向远 方的亲友报告特大喜讯。在我前面打电话的一位妇女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抓着话 筒,大声地讲着西班牙话。她忽然松开孩子,急切地在钱包里翻找什么。我看她 只捏出两个大子儿来,就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硬币递了过去。她接过钱便匆匆忙 忙地往电话机里塞,并连声道谢:“Gracias!”——没改口,还是西班 牙语——我微笑着回了句“No problema”,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 西班牙语,然后转身走出大厅。   我来到路边一个电话亭前,摘下话筒,微微颤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着,拨 通了一个已经默诵数年的号码:0-703-482-1100。我告诉电话公 司的接线生“找杰克·路易斯204,对方付费”。   “您贵姓?”   “没有名字。”   接线生没再问什么就接通了对方的总机。   “你好!这是中央情报局。”   “你好!我是美国电话电报公司话务员。有一位无名先生要找杰克·路易斯 204,你们同意付长途电话费吗?”   “可以,请稍候。”   我低头看着手表,在沉默中等了三十秒钟,然后对着话筒说:“对不起,我 不想等了。请你转告杰克·路易斯,明天中午十二点整等我的电话。我的名字是 美洲豹,美洲豹三号。”   “别挂,路易斯先生马上……”总机话务员的话音未落,一个男人的声音就 插了进来:“什么?美洲豹?哪个美洲豹?”   我很不客气地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对不起,我叫布莱恩,是路易斯先生的助手。”   “我是俄勒冈的美洲豹,美洲豹三号。你告诉杰克挪动一下他那臭腚,马上 过来接电话,否则他再也别指望听到我的音信了。”   “好,我这就给你转过去。”   “我是杰克·路易斯”,话筒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你说你是美洲豹三 号?”   “是的。我正在申请加入联邦证人保护计划。在我向联邦调查局自首之前, 我觉得应该跟中央情报局打个招呼——职业礼貌嘛。既然你还在,也算看在旧日 交情的面子上吧。”   “旧日交情?”   我改口讲起汉语,“还记得当年的京城三杰吗?”   “京城三杰?”对方犹豫地用汉语重复着,忽然脱口用英语骂了一声:“臭 大粪!我早该猜到了,你是李杰!你可不能去找联邦调查局。你是我们的。你现 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改回英语,“我在联邦调查局的纽约分局大门前。”   “这事不归他们管:国际间谍案是在我们中央情报局的管辖范围内。”   “胡说八道。我已经跟联邦调查局达成交易了。顺便提一下,你正在跟一个 美国公民讲话。我的律师是迈克·罗森伯格,纽约总教区的红衣主教亲自帮我找 的。”   “迈克·罗森伯格,全国有色人种促进协会的前任首席律师?李杰你小子还 是这么狡猾,二十年了……咱们应该好好谈谈,我派人接你来华盛顿吧?”杰克 急切地问道。   我顺口撒了个谎,“联邦调查局现在给我派了特护,后天下午你来纽约吧。 在联邦调查局纽约分局面谈。我的律师迈克·罗森伯格、联邦调查局地方分局的 特工汤姆·施莱辛格、联邦调查局总部的一名官员,再加上你。你可以带个人来 。”   “别打算糊弄我,”杰克冷笑一声,“你要是已经有了特护,就没时间在大 街上打这个电话了。你我心里都明白,那联邦证人重新安置计划对你来讲就是无 期徒刑:改名换姓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镇里,跟所有的亲友永远失去联系。李杰啊 ,还是到我这里来寻找真正的出路吧。你也许不知道,我现在是副局长了。”   正所谓“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杰克居然变得这么出息了。   第一次见到杰克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我刚从张家口调回北京,在公安部一局 做内勤,“兼任美国驻华联络处人事科科长”。上至特命全权大使衔的联络处主 任、下至牵着狼狗看大门的海军陆战队士兵,每人都在我们这里有份档案。不但 有历史记录,而且有现实表现——他们只要一出门,我们三处“影子队”的那帮 小伙子就开车跟在后面,盯得紧紧的。   我刚上班没两个星期,处长就派我去机场“接”联络处的新主任乔治·布什 。我从档案夹里只找到一张布什的照片,是三年前他出任美国驻联合国大使时照 的:一手托着腮帮子,垂头丧气的,正是刚刚听到大会表决结果(中国进入联合 国)时的那副惨相。   本以为布什是个老头儿,在机场见到的却是一位高大英俊的中年男子,腰板 挺得直直的,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我用长焦距镜头瞄准了他,连按几下快门,自 言自语道:“这年过半百的老干部身子骨还挺硬朗。”忽然听到一个陌生人插嘴 ,“布什大使从前是我们大学垒球队队长呢。”我回头一看,是个外国人,居然 能讲这么顺溜的汉语。他冲我点点头,接着说:“而且他也不到五十岁,只是‘ 四十九,打一宿’”。   我们处的小卢忽然从那人身后闪出来,“小杰克你跟这儿敲三家呢?学那么 两句北京话就到处瞎套!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李杰是新华社的摄影记者;杰 克·路易斯是美国驻华联络处的,公开身分是新闻组的二秘。”我会意地微笑一 下,脑子里飞快地把联络处那几个特殊人物的档案扫了一遍,然后边向杰克鞠躬 、边用日语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杰克往前探了探脖子,用日语答道: “也请您……”,话刚出口,忽然噎住了。   小卢幸灾乐祸地笑道:“早就说过你是从中央情报局东京站转来的,非不承 认,啊?”杰克涨红了脸分辩道:“我是从华盛顿美国新闻总署借调过来的。” 小卢拍了拍杰克的肩膀,“何必呢?你们北京站的李杰明站长早就跟我们打过招 呼,让我们照顾你。同行之间要互相帮助嘛。”杰克这时已经镇静下来,很友好 地解释道:“误会了吧?杰明和我是校友,自然要关照我。仅此而已。”   我摇了摇头,“不是中央情报局的就算了。不然我们可以帮助你通过合法途 径搜集正确情报,免得你犯错误。”杰克困惑地问道:“犯错误?什么错误?” 小卢咧嘴一笑,“你知道苏联大使馆的索科洛夫为什么卷铺盖回国了吗?他找不 到东西汇报,急得上大街偷邮箱。没想到李杰悄悄跟在后面,把他拆邮箱的全过 程都拍照下来了……”   杰克耸了耸肩膀,摊开双手,“让我说什么好呢?索科洛夫那家伙太蠢:斗 篷与匕首的年代已经是历史了。即使要干,也应该找个本地人干这种脏活儿。” 我板起脸来跟他打官腔:“这里可不是你们那金钱万能的资本主义社会,你怎么 能找到本地人帮着偷情报呢?咱们打个赌吧,谁输了就请一顿全聚德烤鸭。”   杰克苦笑着摇摇头,“卢每天盯着我,让我上哪儿找中国人去?反正我是输 定了,干脆今天晚上请你们俩吧。六点半,前门还是王府井?”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出了声,“对了,你还欠我一顿烤鸭呢,都二十年了 ,罚你明天来纽约补请。别跟我这儿摆官架子:不准带人来。咱们俩随便聊聊, 不上记录,你可不要偷着录音。后天的正式会谈你可以派人参加,但是我用不着 中央情报局帮我什么忙。”   杰克用汉语答道,“你丫还硬充好汉。好吧,我明天上午去纽约,咱们到唐 人街去吃烤鸭。不过晚上你应该跟我一起到华盛顿来。”还是那一口流利的“江 南普通话”!这时我才消除了陌生感,真正觉得是在听老熟人杰克讲话。我忍不 住夸了一句,“小杰克你够可以的呀!明天咱们都讲汉语吧。”   要不是事先约好了时间地点,我一定认不出杰克来。刚刚四十五、六岁的人 ,已经是满头灰白,背也有些驼了。只有那眉目之间还让人依稀认出当年的小杰 克。握过手,寒喧几句之後,我告诉他午餐地点改在法拉盛了。他摇了摇头,“ 小动作,没有用处。”我对他解释说在唐人街没找到北京烤鸭,而且法拉盛那家 是我的一个朋友开的。他没再说什么,挥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法 拉盛。”   出租车在曼哈顿闹市的车流中缓缓移动着。杰克说,“这个巴基斯坦司机大 概听不懂中国话,咱们谈正事吧。我已经问过联邦调查局了,你还没有证明你确 实是那传说中的美洲豹三号呢。不过你可以先告诉我,你有什么困难吗,或者是 有什么阴谋?”   我摇了摇头,“都没有。我跟国家安全部脱钩已经好几年了,倒也相安无事 。这次我要洗手不干,跟联邦调查局公开结账,安全部的老爷们如果听说了,恐 怕不会高兴,但也是鞭长莫及。现在找你就是想聊聊天,解开历史上的一些疑案 ,算是咱们俩私人之间核对笔记,以後没准儿谁要写回忆录呢。”   “我可没法区别私人和官方:我还要受国家安全条例的约束,不能泄露机密 。不象你,金盆洗手,当然自由多了……”   “嘿,杰克,从哪儿学来的‘金盆洗手’?”   “金庸的《笑傲江湖》,当年在香港时查先生签名送给我一套。”杰克笑着 补上一句:“别忘了我跟他是新闻界同行啊。”   想起衡山派刘三爷金盆洗手的下场,我心头一颤,赶快扯开话题,“什么泄 密不泄密的,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我们一进饭馆门,经理就过来和我们打招呼。我对杰克介绍说,“这位陆先 生从前是中国大使馆的一秘,八九年六月中旬离职。来纽约开了几年出租车,有 了点儿积蓄,就盘下了这家饭馆。看见墙上这张照片了吗?前排中央是赵紫阳, 站在赵紫阳右後方的就是陆先生。”我又对经理说,“这位也是‘陆’先生:杰 克·路易斯,北大中文系的校友,普通话比你讲得好。杰克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务 头子,你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   经理笑着说:“他要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务头子,我就是地下党的支部书记。 二位里请,雅座。”   杰克进到里面,感慨地说:“单间雅座,真象又回到北京了。”经理陪笑着 ,“大家都这么说呢。纽约城里这么多中国大陆来开的进出口公司,很多人都喜 欢来我这里吃饭谈生意。路易斯先生想做中国生意的话,我可以帮着找主顾。”   经理出去後,杰克愤愤地说,“这些中国公司都是来套购限制出口的高技术 产品的。几年前洛杉矶的一家华人公司买了价值六百多万美元的高速集成电路块 ,全都非法出口到中国去了。不然中国的高速通讯根本不可能发展到今天这样。 ”   “得了吧,当时中国已经绕道西德买了很多,无非多花点儿钱而已。说是禁 运,可後来日本人想卖给中国一条高速集成电路块生产线,美国就赶快取消了那 项禁令。计算机工业也是一样:克雷巨型机死活不卖给中国的气象部门,等中国 人一造出银河机,又赶快取消禁令。中国不能造的就禁运,能造的就不禁:其实 就是不想让中国形成自己的生产能力。直到现在还卡着大规模并行处理计算机系 统,非不让往中国卖。”   杰克坦然地说,“那当然啦。如果你可以证明中国人已经有了制造能力,我 们可以考虑撤销这项出口限制。就怕你们现在还没偷到这门技术。”   “什么‘你们’?我早就洗手不干了,而且我现在是美国人。”我纠正着他 ,“我希望你帮着解除对大型计算机出口中国的禁令,这对美中两国都有好处。 我知道白宫不归你管,至少现在还不是,但你可以向总统提供正确情报。我相信 ,对中国计算机工业的准确了解会帮助总统做出明智的决定。”   杰克傲慢地问道:“中国的计算机工业?有什么东西我们还不知道吗?或者 有什么东西我们需要知道吗?”   听到他那狂妄的口气,我一下子忘记我是美国人了,挑战似地反问他:“你 们知道多少?你们知道现在中国人在研制什么样的计算机吗?”   “当然知道。你们偷了克雷巨型机的技术,造了台银河;后来又从克雷偷了 多处理器技术,弄了个双处理器的银河二型。谢天谢地,我们把陈吾泰这家伙抓 住了,因此你们至今还生产不出大规模并行处理的计算系统。”   “陈吾泰根本没沾克雷的边儿。等会儿我再告诉你为什么中国人现在不生产 大规模并行处理计算机。先说被这禁令卡住的项目吧。其中有十四台IBM公司 的大型计算机,是中国国务院人口中心出面订的货。现在国家安全部手里有IB M公司二十九种主要大、中机型的生产图纸和其他重要技术资料,比当年造银河 机时的资料齐全多了。你们不卖,我们可以自己造。”   “就算你们把图纸资料偷齐了,还是造不出来那些计算机来。巧妇难为无米 之粥——中国的微电子工业目前只能批量制造三微米级的集成块,今后几年内顶 多达到一点五微米级。”   我迎着他的目光,试探地问道:“你可知道DEC今年刚正式投产的那条零 点五微米级集成块生产线?参加建造那条生产线的工程师里有好几位去年回中国 工作,据说已经在上海微电子基地干了一年了。”我微笑着补了一句,“当然我 不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chip,电子集成块还是炸土豆片?”   杰克面色未改,却用英语冒出一句“听着跟真的似的,可你只是在诈我”。   “不动声色,哈?怎么急出英语来了?”   杰克一笑,“噢,都是让你那个chip给影响的。”   这家伙是比二十年前成熟多了。   我知道他被触动了,又接着问:“你听说过银河三型吗?”   他犹豫了一下,“好象没有什么印象。我对中国的计算机工业不很熟悉。”   “太谦虚了吧?当年你好象对长沙很感兴趣嘛,去过不少次呢。”   杰克咧嘴一笑,“我还要重复多少遍那个老故事?我从来没去过长沙工学院 ,我只是受雅礼协会的委托,去长沙看看雅礼中学和湘雅医学院,那都是几十年 前雅礼协会兴办的学校。”   “旧账不必翻了。长沙工学院后来改称国防科技大学,那里的银河三型研究 项目是一九八九年底下马的,与美国MultiFlow计算机公司倒闭正是前 后脚,其中的奥妙你自然明白。”   杰克迟疑地点点头。   我又接着说:“去年夏天,有几个年轻的技术骨干离开长沙,到某地参加了 一个新的开发项目:天光。”望着杰克茫然的目光,我缓缓地补了一句:“天光 ,Heavenly Light。”   杰克的脸色骤变。   我假装没看见,“感谢美国惠普公司的宽宏大量,或者说是疏忽大意,中国 人已经仿造出光子计算机的主板了。也许不该算仿造:这项技术好象还没有人申 请过专利。”   杰克松了一口气,用英语咒骂着,“他妈的,我还以为是空间激光武器呢。 前几年曾经有中国人想混进Sandia参加激光等离子束的研究,被我们及时 制止了。”   “杰克,你真变老了,老得落伍了”,我毫不客气地说道,“光子计算机比 空间激光武器重要得多!你知道在固体介质中光子的传播速度比电子快几千倍吗 ?一台光子计算机的计算速度要超过电子计算机上万个处理器的并行处理速度。 而且在取消了光电转换环节後,光盘的直接读写就真是快如闪电了。” (待 续) (寄自美国) *********************************** 新《琵琶行》并序 ·不 寒· 序 我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去年夏末的河湾。 那是一个清凉如水的长夜。因为一季以来的燠热和郁闷,老友三四人相携至 郊外,租了一条无蓬的小舟,摆上花生、凤爪、酸菜及清酒若干,一任船儿和心 情都在此处宁静的河湾中无主宰地漂流。 酒过数巡,耳热面酣,只觉心中真气冲撞,几欲长歌当哭。此时另一小舟自 舷边缓缓擦过,舟上几个已不太年轻的女子向我们投以款款微笑,原来均是座中 老友某人的红颜知己。 不偶遇于街头而偶遇于河湾,本就是一种脱离尘嚣的清朗的缘份。遂将两船 人马合并上岸,残菜剩酒权充宴客,颇羞涩。 她是几位佳人之中最无语的一个,其面目也不如另外数女般亮丽生辉或风情 万种。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再三忸怩推辞不过,已开始低声吟唱那些我们过去的 歌谣。 歌声如水,人如月。 这些曲子,也许对别人而言只是一些过时的音符和碎片的历史吧。而于我们 ,却是挥之不去、弃之不离的无可辩驳的曾经生命。 远在天涯,近在心头。 我仿佛听过她的歌唱已有许多次。陌生而又稔熟的声音在我体中荡气回肠。 也许因为太熟悉,我真忘记是在何处听过这些歌了。也许是前生的浔阳江口,也 许是来世的青青湾头。也许确确实实的,只是今生曾经的村边小河。 她让一段生命,在我面前重现。我的眼里一片汪洋。 我看她,她也看我;我不看她,她也不看我。 也许彼此的躲闪比起彼此的凝望来,更能令人心醉神伤。 真的呀,相思的年龄早已过去了,抵死的缠绵是曾经的盛唐传奇。我生命的 戏台上早匆匆排满了若干次开场与谢幕,是否还有一些空白可再喧嚣一场锣鼓? 问起来,她与我,本是相似仿佛的一代人,都曾在夜的漆黑里睁着黑色眼睛 ,寻找路边的几束干柴。 是的,少年的情怀已在那些时间里非常肯定地一去不复返了,而中年的无奈 谁也不会比谁更多或更少一些。等我送出我给她的诗后,我们就可以别过。与其 让日后更加沉重,还不如让从前在今夜这惊鸿一现的相遇中愈显空灵。 今夜,不是浔阳,青衫不湿,琵琶无语,而我却想起了那首千古泣泪的吟唱 。 新《琵琶行》 浔阳江头的你太倦了 连你的琵琶都醉了酒 浔阳江畔的我太老了 连我的青衫都白了头 今夜 今年 一轮明月 两个人 你是枫叶荻花里 晚来的一点渔火 纵然昼夜更改 还总是一星一星 无定闪烁 而我是海市蜃楼里 唯一一头失眠的骆驼 虽然风沙散尽 却还是一步一步 无尽蹉跎 我知道今夜的相遇 必定潜藏了若干悲欢 你能拈来 三百六十五里明月婵娟 补我的青衫 我能卷起 三百六十五日光阴缠绵 慰你的心酸 如果我们的相遇 不是在今夜今年 而是在二十年前 当你的明镜 还映着如花笑颜 当我的洞箫 还诉着寂寞情关 是的 二十年前的故事 不必多说 当年的你我 总是很迷惑 而二十年转眼过了 如今的你我 依然困惑 嘈嘈切切如珠洒落的 是你的倾心你的忧柔 淅淅沥沥似雨潸然的 是我的悲患我的风流 而当你歌声顿止时 我便明白这一切不可容留 也许我们的故事 在那部泛了黄的毛边书里 千年之前就有了结果 你是秋月春风里 红裙上犹豫的酒痕 而我是黄芦苦竹下 空船边迟疑的清波 一曲终了 不必再说 你成了你的那条船 而我仍是我的那片帆 在潮声棹声里 呜呜咽咽地 相错而过 (作者寄自美国,本文由古平代为输入。) ********************************* 邂  逅 翼风 这样的笑容 这样的眼波 开放着怎样的娇羞 一时的沉默 无声的问候 永留着怎样的时刻 匆匆的相遇 迷乱的心跳 何曾有这样的无措 眼波的交会 停滞的瞬间 流动着 千个世纪的传说 问候的欲说 还休的语句 编织着 无须言语的故事 心跳的驿动 不变的思绪 演绎着 亘古长存的传奇 如此的邂逅 如此的匆匆 (作于1994.9.29凌晨) (寄自 美 国) 【网里乾坤】∽∽∽∽∽∽∽∽∽∽∽∽∽∽∽∽∽∽∽∽∽∽∽∽∽∽∽∽∽            进 化 是 什 么               方舟子          一、进化没有方向没有终点   进化论被许多学者誉为人类有史以来最重大的科学发现之一。不管你承不承 认这个发现,当你与别人就进化论争得脸红耳赤时,有没有首先想一想,我们所 说的进化,究竟是什么?   那就先去查查辞书吧,1989年版的《辞海》给“进化”下了这么一条定 义:“生物逐渐演变,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种类由少到多的发展过程 。”很不幸,这样的定义并不准确。如果这样的进化才算进化,进化论可真地要 成为“虚妄”的了。   不错,生物是演变的,小到物种内基因频率的改变,大到物种的改变,这是 生物进化的最根本含义。除此之外,给进化的定义加上种种的修饰,不仅多余, 而且可能是错误的。比如,生物的演变是逐渐的吗?在有些时期,对有些物种是 这样的;而在另一些时期,对另一些物种,这种演变则可能是突发、跳跃的。现 代进化论越来越倾向于认为,生物的进化在总体上是由一系列不断被打断的平衡 状态组成的:生物物种经过很长时间的缓慢变化或基本不变后,在较短的时间内 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生物的进化过程不是一个缓慢上升的斜坡,而是一连串或高 或低的台阶。生物的进化归根结蒂是基因突变引起的,而一个基因的微小突变就 有可能引起表型的重大改变,要在鱼鳍中生出骨头(进而变成脚,进化成两栖类 ),只要一个或几个基因发生突变就可以一步到位,并不需要十分之一骨头,十 分之二骨头等等一系列的过渡型。必须指出,现代的突变论与传统的渐变论之争 ,是进化新理论与旧理论之争,而不是非进化论与进化论之争。当你欢呼“进化 论已被最新科学发现所推翻”之前,最好要知道这么点常识。   进化是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吗?也未必。所谓高级、低级本来就是模棱 两可的概念,不同的标准可以有不同的结果,我们最好避免使用它们。或许我们 可以认为,一个种类对环境的适应越成功,它就越高级。根据适者生存的原则, 一个新物种能生存下来而取代灭绝的旧物种,不正说明新物种比旧物种更能适应 环境,因而更高级?但是不要忘了环境已改变这一个前提。在不同的环境下比较 物种的适应性可以说没什么意义。新物种在旧环境下未必就比旧物种强。在六千 五百万年前,一个直径十公理的巨大的陨石撞击地球,带来了长达数年的没有阳 光的寒冷的“核冬天”,许多生物学家相信,所有大型的植物因此枯萎、死亡( 可能靠种子、根等留下了后代),恐龙以及大型的动物断了食物,灭绝了,而哺 乳动物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其中的一个因素是当时的哺乳动物都只有老鼠那么 大小甚至更小,靠吃种子、啃树根熬过了这场全球性大饥荒。但是在此之前,体 形小显然不是什么高级的特征,哺乳动物实际上已被体形庞大的恐龙压抑了一亿 年才等到了这个幸运的一击,从此代替恐龙成为地球的主宰,而且也进化出了象 、鲸这样的庞然大物!在同时存在的生物种类之间作低级、高级的比较也是没有 意义的,因为进化大树有无数的分枝,很难说哪个枝头更高一些。生物学上有所 谓低等生物与高等生物的划分,不过是说低等生物比高等生物出现的时间更早, 保留共同祖先的特征更多,因而在进化上更“原始”。这也许是一种省事的分类 法,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认为在进化上越“原始”对环境的适应就越不成功。事实 可能正好相反。原核生物(细菌)要比真核生物更原始,但它们的种类之多、数 目之巨、对环境适应之强却是真核生物所望尘莫及的。在哺乳类大家庭中,人类 所属的灵长类是相当原始的一个分支,但是人类无疑是哺乳类中最成功的物种。   进化是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的发展过程吗?总体上似乎如此,晚出的真核生物 要比早出的原核生物复杂,多细胞生物要比单细胞生物复杂,脊椎动物要比无脊 椎动物复杂。但是在我们作出这个判断时,不要忘了原核生物、单细胞生物、无 脊椎动物并没有被真核生物、多细胞生物、脊椎动物所取代,它们同时也在不同 的途径上进化。这些途径,当然可能是由简单到复杂,但也可能就是由简单到简 单在复杂性上保持不变,甚至可能是由复杂到简单!比如对于寄生生物,它们的 细胞、组织、器官逐步退化,形态结构就是越来越简单,病毒甚至于退化到只剩 下最少量的遗传物质和一个外壳。   进化是种类由少到多的过程吗?如果拿今天的几百万个物种与生命起源之初 只有一个或几个物种相比,似乎可以下这个结论。但是这个结论忽视了这么一个 事实:从生命起源到今天的三十亿年内,不断地有新物种产生,同时也不断地有 旧物种灭绝;在各个时期,种类时多时少,并非累积递增。比如在五亿三千万年 前著名的“寒武纪物种大爆发”中,在短短的五百万年内产生的动物类群就要比 今天的多。寒武纪之后的各动物类群不过是这次大爆发后的幸存者的进一步进化 而已。而最近的研究表明,即使是在特定的某一类群内,其种类也不是不断扩增 的,比如哺乳类,在两亿年的进化史中,其种类时增时减,始终保持在大约90 个属。可见生物进化既是种类由少到多的过程,也是种类由多到少的过程。在发 生物种大灭绝时,后一过程表现得更为明显,而物种大灭绝平均两千六百万年发 生一次。同时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今天我们人类正以平均每天两个物种的速度消 灭野生动植物,而新的物种并没有产生。   所有生存过的物种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已灭绝了。这个悲惨的事实说明了 一点:进化是一个随机的过程,试验,失败,再试验,在失败。它不是由低级到 高级,也不是由简单到复杂,更不是种类由少到多。进化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 。人们往往把进化树画成存在着一个从单细胞生物进化到人类的主干,把人类作 为进化的最终产物置于进化树的最顶端,这实际上不过是人类的主观上的自慰而 已。客观地说,人类的产生是无数偶然事件的结果。如果在寒武纪的物种大爆发 中,最初的弱小的脊椎动物没能幸存下来,则今天或许根本不会有脊椎动物;如 果一种不起眼的鱼类不是偶然在鱼鳍中长出了骨头,则脊椎动物或许根本不可能 登上陆地;如果不是一个偶然事件导致恐龙的灭绝,则小小的哺乳动物可能根本 没有机会主宰地球;而如果在大约四百万年前非洲大草原的气候不变干燥,迫使 南方古猿的祖先放弃丛林生活下地直立行走,则所谓的人类也许不过是另一类猩 猩。当我们回顾这一连串的偶然事件,有什么理由认为人类在地球上的产生是必 然的呢?   弗洛依德曾经说过,科学上的重大发现往往带来对人类尊严的重大打击。哥 白尼的日心说让我们的家园从宇宙的中心“迁”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达尔 文的进化论让我们知道我们的祖先并不高贵,不过是一种猿,而弗洛依德的精神 分析说--他毫不谦逊地说--使我们人类再也无法认为自己是理性的动物。而 现在我们可以说:地球上产生生命也许是必然的,但进化出人类却是十分偶然的 。我们人类不过是进化偶然的产物。 二、进化首先是一个科学事实 反进化论者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进化不过是一种假说,客气点的说 ,不过是一种理论,总之不是科学事实。他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一般人看 来,理论的可信度不如事实,而假说又不如理论。对于一些科学家来说,反而会 认为理论高于事实,只有事实而没有理论算不上科学。达尔文之所以伟大,正在 于他把生物学由只是收集标本、观察行为的博物学变成了有理论基础的科学。但 是,不管理论和事实哪一个更高级,我们想要指出的是:生物进化首先是一个被 无数科学证据证明了的科学事实,其次才是科学理论。   有关生物进化的科学证据来自生物学各个学科,举不胜举。最直观的证据来 自古生物学、、生物地理学、比较解剖学和比较胚胎学,这是一般生物教科书都 会介绍的,本文不加赘述。在此我只想指出,有关进化的最重要的证据来自现代 生物学,特别是分子生物学和生物化学。分子生物学告诉我们,尽管地球上的生 物形形色色,千变万化,在分子水平上它们却极为一致:都有相同的遗传物质- -核酸,都用同一套遗传密码转译蛋白质,都用相同的20种氨基酸组成蛋白质 ,而且尽管氨基酸有左手和右手两种构型,所有的生物都只用左手构型的氨基酸 ;一种蛋白质对生命过程越重要,越基本,就越可能在所有的生物中都存在,并 且其氨基酸序列在不同的物种中根据亲缘关系的亲疏而有不同程度的相似性。对 此我们只能得出结论:所有的生物都有共同的祖先,因此它们才能如此一致;它 们是由共同的祖先经过不同的途径进化来的,因此在相似中又有差异。神创论者 辩解说,生物是上帝按同一蓝图设计出来的,所以它们有一致性;上帝在设计时 考虑到了它们的不同的生活环境,所以又让它们表现出多样性。总之,在他们看 来,一致性证明不了亲缘关系,多样性证明不了进化。进化论并不否认在同一环 境下,有时候一致性证明不了亲缘关系,比如海豚与鲨鱼有着相似的外形,这被 称为进化的趋同现象,但是在器官和分子水平上,海豚与生存环境和外形都大不 一样的人的相似性,要比生存环境和外形都很相似的鲨鱼强得多,请问上帝为什 么要做出这种自相矛盾的设计?   而且,尽管神创论者不愿承认,万能的上帝的“设计”并非十全十美,往往 有着无用的甚至有害的特征。比如我们人,在胚胎的早期会出现鳃裂,但是鳃却 对胎儿毫无用处,请问上帝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设计?又比如我们的脊柱,实际上 只是由四足动物的脊柱略作加工而来,并非很适宜于直立行走,如果我们是四足 着地的猩猩,就可以免去了象椎盘突出之类的由直立行走造成的苦痛。如果人真 是由上帝设计制造的,他何至于如此低能,又何苦如此折磨我们?而我们认为, 正是这种不完美,提供了进化的信息,因为这些无用或有害的特征正是我们的祖 先遗留给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的负担。   在今天,现代生物学已能够下这个结论:   一、所有的生物都有共同的祖先;   二、每一种生物都是由先前另一物种演变而来的。   因此生物是进化的。达尔文把这个结论称之为“有修改的传代”(the 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这是一个科学事实,怀疑或否认这个事实就跟 怀疑或否认地球围绕太阳公转和物质由原子组成一样。同时我们还必须指出,也 正如不能因为至今我们无法直接看到地球围绕太阳公转、无法在显微镜下看到原 子就怀疑它们是科学事实一样,我们也不能因为无法直接观察到生物的进化而否 定它是一个科学事实,因为科学事实并不只是依赖直接的观察,它更多地依靠间 接的观察和合理的推论。对于生物进化这种基本上是属于历史范畴的课题,由间 接的证据获得直接的结论是唯一的方法,那种“你说生物是进化的,能让我们看 看猿是怎样变成人的吗?”的责难不过是对科学研究法的无知。 总之,对于现代生物学来说,进化首先是一个科学事实:生物是进化的,这 是现代生物科学的大前提;其次才是理论和假说:生物是怎样进化的,它的过程 和机理是什么,这是一切进化理论--用进废退说、自然选择说、综合学说、中 性学说等等--试图解决的问题。我们必须承认,进化论还很不完善,有关进化 的各种理论都有或多或少的漏洞;但是,某种进化理论不完善甚至是错误的并不 能作为生物进化不成立的理由,因为“生物是怎样进化的”和“生物是否进化” 并不是一回事。   达尔文清楚地知道这种差别。在《人类的进化与性选择》一书中,他写道:   “我有两个不同的目的:第一,表明物种不是被分别创造的,第二,自然选 择是变化的主宰。……因此如果我出了差错……夸大了它(自然选择)的威力… …我希望我至少对推翻分别创造的教条作了好的服务。”   可见,在达尔文看来,即使自然选择学说不成立,也无法改变生物是进化的 而非神创的这一事实。 很遗憾,神创论者一直在做这种徒劳的努力:利用各种进化理论在进化机理 上的不同意见来否认生物进化这个事实。值得一提的是,神创论者对进化论责难 ,只要是有点道理的,无一不是从进化论者之间从前或现在的争辩中剽窃来的。 对于进化论的发展,神创论者的攻击没有任何的作用,连反作用都没有。             三、进化论是科学   判断一个事实或理论是否科学,有一些标准,其中最著名而且已被普遍接受 的一条,就是是否能被否证。也就是说,一个科学的事实或理论,必须有能够被 否证(当然也能被证实)的预测,如果它的预测在一切条件下都不可能被推翻, 那是玄学或同义反复的文字游戏,不是科学。非常遗憾的是,这条标准的提出人 波普尔曾经认为进化论不符他的标准,不是科学而对科学研究有指导作用的玄学 ,在他看来,进化这个事实不具有能被否证的预测,“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学 说不过是同义反复,因而也不可能被否证。即使是波普尔这样的大哲学家,也曾 经误解了进化论。   进化论是否能够有可被验证的预测呢?完全有可能。在许多条件下,进化论 能被否证,这里只举一例。根据进化论,每一种生物都是由先前的生物进化来的 ,而所有的生物都有共同的祖先;那么,整个生物界就相当于一个大家庭,象人 类的大家庭一样,我们也可以描绘出一株亲缘关系树,确定各个家庭成员的血缘 关系。如果这种血缘关系是真正存在,用不同的标准绘出的亲缘关系树应该大致 相符(由于材料不同、实验误差等因素,不能强求完全一致),否则的话,如果 不同的标准绘出不同亲缘关系树,这种亲缘关系就很值得怀疑,也就是说,若出 现这种结果,进化论即被否证。事实却是,不管用什么样的标准,根据化石纪录 、器官比较、抗体反应比较、同源蛋白质的氨基酸序列的比较或基因序列比较, 所绘出的亲缘关系树都相符得非常好,也就是说,进化论虽然可能被否证,结果 却是被证实了。特别是同源蛋白质的氨基酸序列以及基因序列的比较使我们对亲 缘树的绘制达到了定量的程度,更加准确了。而且,同源蛋白质和基因有很多很 多种,它们的序列比较--只要愿意--可以没完没了地作下去,进化论也就一 直在接受检验。幸运的是,至今为止用不同的同源蛋白质和基因绘出的亲缘树在 误差范围内都互相吻合,也就是说进化论不断地在被证实。这种现象,如第二节 所述,神创论是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的。   “所有的生物都有共同的祖先”这个说法早在达尔文时代就被提出了,它完 全可能被分子生物学所否证:如果生物存在着许多种遗传物种,许多套遗传密码 ,则“共同祖先”的命题被否证。但是我们已知道事实上恰好相反。   波普尔的攻击对象主要是达尔文主义。达尔文虽然没听说过什么“否证论” ,但以一个大科学家的直觉,知道一个科学理论不应该无条件成立。实际上,他 自己清楚地告诉我们他的理论在什么情况下可以被推翻:   “如果能够证明在任一物种的结构的任一部份,它的形成纯粹只是为另一物 种提供好处,那么我的理论即失效,因为这种结构不可能通过自然选择产生。”   今天的进化论者,不管他们对自然选择的重要性的看法是多么的不同,有一 点是共同的:自然选择不是进化的唯一动力(虽然是重要的,也许是最重要的动 力)。也就是说,自然选择在局部已被否证。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波普尔对进化论的责难实际上出于对进化论的浅解 。令人欣慰地是,他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在他的晚年,当神创论者利用他的责 难攻击进化论时,他勇敢地站出来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依然相信自然选择是一个研究程序。然而,我已经改变了我对自然选择 理论的可检验性和逻辑特点的看法;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宣布放弃我的主张。”   与进化论相反,神创论则不是科学理论,无法被否证,因为“上帝创造了万 物,万物的存在证明了上帝的存在”是逻辑上永远正确的同义重复。进化的种种 证据,神创论者即使不得不承认它们的真实性,也完全可以认为那只是一连串的 巧合,正如你可以不承认万有引力,而把所有的苹果都往下掉当成一种巧合。到 最后他们还可以说这一切是上帝的有意按排:所有的生物都是上帝创造的,只不 过他故意把它们造成这个样子,好让科学家们误以为生物是进化来的。这种狡辩 ,也永远无法被推翻。不过,按波普尔的看法,在面对科学与玄学(包括狡辩等 等)的选择时,一个有理性的人应该选择前者。   而且,把上帝设想成了一个爱恶作剧的老顽童,对上帝未免太不恭敬了吧? (注:本文为作者正在著写的《进化论虚妄吗?》一书的第一章的前三节。第四 节“进化不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第五节“进化论与宗教信仰无关”限于篇幅 ,省略。) 〔94-12-5〕 (寄自fangshim@student.msu.edu) 【网萃】∽∽∽∽∽∽∽∽∽∽∽∽∽∽∽∽∽∽∽∽∽∽∽∽∽∽∽∽∽∽∽      ◇ 毛 ◇ 诗 ◇ 中 ◇ 的 ◇ 女 ◇ 人 ◇                ·散宜生·   散宜生,本西周人氏。闻海外有民主自由乐境,遂欣然东渡,择土枫叶   之国,结庐夜雨之都,并改号世界公民。碌碌谋食之馀,恒读中文古典   以明德,通览洋码新潮而益智。有客问志,笑而不语,惟指楹上长联:     I would have written of me on my stone     I had a lover's quarrel with the world ===================================                新 婚 别   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据擦鞋仔们说,体现了老毛对杨开慧的深 厚感情。其实,如果作情词读,这首词里只见革命豪情不见个人私情,甚至连霞 姑〔杨开慧的小名〕的面目都看不出来,未免令人不敢恭维。倒是作为游仙词, 用来纪念中共的革命烈士,比起郭沫若在北雁荡胡诌的什么「煌煌烈士墓,风光 第一流」,则高得不可以道里计。也真难为了郭老,居然能在前人吟诵殆遍的龙 湫飞瀑、灵峰月色之旁,发掘出一个新风景点烈士墓。   不过,在公开发表的毛泽东诗词中,确实有一首写给杨开慧的情词:     毛泽东  贺新郎 1923     挥手从兹去。     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     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     知误会前翻书语。     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与汝。     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     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凭割断愁思恨缕。     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环宇。     重比翼,和云翥。   毛泽东题的日期是1923年,但是另有一种传说,却说这首词是老毛去上 海参加建党会议(1921年)时写的。杨开慧反对他去上海。当时老毛有一位 老朋友在上海教书,就是和他在1920年共办“文化书社”,介绍西方书籍的 校友、湖南第一师范的女才子陶斯咏。毛泽东执意要去上海干革命,杨开慧赌气 未去火车站送他。结婚未满一年的毛泽东,既丢不下家中的丽人,又思慕着上海 的天涯知己,他徘徊在站台上,吟下了这首《贺新郎》。   说的人言之凿凿,甚至写进了大陆出版的历史小说。站台上的夜风孤影,倒 是符合词中的意境;但是作家也可以反过来从艺术到生活、根据这首词而想象情 节。真正有疑问的是,23年时老毛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在一首诀别词里,为什 么一点都没有提到?而更难以解释的则是,对照史实,这首词的上阕,似与常情 不合。   1923年4月,湖南省长赵恒惕下令通缉“过激派”毛泽东。老毛被迫离 开长沙,先去武汉,再转上海,然后赴广州参加六月的中共三大,直至25年秋 才回湖南搞农运。如果这首词确是写于23年,说的就应该是这一次的避难。按 理讲,在这轻则有牢狱之灾、重则有性命之忧的关头,杨开慧应该赶紧打点行装 ,催老毛离家才是,哪来的时间让她「苦情重诉」?当时是一个在赵政府工作的 同志,漏夜通知了老毛,老毛从屋后穿过菜园小路逃走,然后在城里游击了半个 月,才找到机会离开长沙①。何况,细审上阕的词意,杨开慧似乎是反对这次远 行的!   「挥手从兹去」。李白《送友人》云「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改了一 字,变「自兹去」的潇洒为「从兹去」的无奈,新婚不久的毛泽东,尚有其细腻 之处。「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翻书语。」老毛以私人情事 入词,我们不知道他和杨开慧的“误会”是怎么回事,无法透彻理解这两韵,但 是有了后韵,就知道前韵的“恨”,并不是对专制军阀的恨,而是植根于爱、因 误会而生的对毛同志之恨。这一韵也生动地描写了霞姑的眉眼。“零”的原义为 小雨,引伸为落的意思。「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与汝。」这一句是面 对爱妻之“恨”的自我剖解。相对于「知己吾与汝」,「过眼滔滔」可以有两种 解释,一是指小俩口之间的小小摩擦,二是老毛说与别人的来往都只是泛泛之交 。第二种解释在文义上更顺畅一些。“与”在古诗中是多音字,可平亦可仄。「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②」中的“与”是仄声。这里“吾与”是平声音节,“ 与”在“吾”后连读,读如阴平,属上平声六鱼,老毛平仄没搞错。“吾与”两 个平声要读得长,自可体会出小毛以诗请罪的语气。   「人有病,天知否?」人都不是完美的,吁天呼地感叹一声,将上阕的自我 剖解转入下阕的自我哀叹。「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 “横塘”在古诗中常作女子居住之处。唐代崔颢的《长干行》云:「君家何处住 ,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以后就成了典故。横塘大概又实指 长沙东门小吴门外清水塘。当时老毛租了清水塘边的一所茅屋家住,也曾作为中 共湘区委员会的会址,旧址现为纪念馆。长沙火车站在东门外,从长沙去上海, 当时走的路是坐京广线上武汉,再从武汉坐长江轮,所以老毛有「霜重东门路」 之叹。火车来时,汽笛一声,愁肠寸断。但是毛泽东毕竟是革命家,「凭割断愁 思恨缕。」“凭”在这里相当于请,因此这一韵用句号而不用问号。23年时的 毛泽东,写词还是文绉绉的,这一“凭”字用得很古。下面的「崩绝壁」、「扫 环宇」之类就是败笔了。革命豪情突然而来,一个大俗字“扫”,在这首古典味 很浓的词中,显得十分触目。最后一韵,又回到杨开慧。寰宇澄清之日,我和你 比翼双飞,直上云天!“翥”是奋飞之意。   78年在人民日报上见到这首词,读至「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环 宇」,一阵反胃,吃龙虾咬到一口烂蛰皮。这一韵,从词汇到语气,都像是毛泽 东做了皇帝后的诗风。二十年代的探索救国救民之道的志士仁人,能救中国,已 经心满意足。当时列宁还活着,并认为在俄国这样无产阶级不占人口多数的国家 不可能首先建成社会主义,无产阶级革命的最后胜利有待于欧洲的工人阶级在发 达资本主义国家夺取政权。连俄国的革命党都不认为自己能「扫环宇」时,毛泽 东哪来的这么高的兴致?六十年代前,老毛诗词中唯一的“冲出中国”的大话, 也不过是把昆仑山「一截遗欧,一截赠美②」而已,那只是说要做点国际主义贡 献。而且,别处都写得中规中矩,「又恰像台风扫环宇」,却如老毛后期的诗词 般平仄不协。这一韵,看来是到晚年才改的。于是设法去找原文。原文是什么? 「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昵昵儿女语。」上下阕的结尾也都是改动过的,原文 分别是「重感慨,泪如雨」和「山欲堕,云横翥」。这就对了,「人有病,天知 否?」有点费解,不像是年青时离别情人,倒更像是老毛晚年恹卧病榻;「山欲 堕,云横翥」,则为全词的婉约风格划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毛泽东不喜欢多谈私人感情。写完《蝶恋花·答李淑一》,他还特地声明, 这是一首“作者自己不在内”的游仙词。由此也不奇怪,为什么这首《贺新郎》 ,在毛泽东生前始终没有发表。但是,这又毕竟是老毛所写的极个别的情意深长 的真正情词,心里自然还是很珍惜的。要不,37年丁玲组织西北战地服务团上 前线时向老毛辞行,毛泽东怎么会大笔一挥,在她的采访本上,抄下了这首词? ① 李锐,《毛泽东的早期革命活动》,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 ② 毛泽东,《念奴娇·昆仑》。 〔93-12-01〕               七 年 之 痒   今年(1993)六·四,《世界周刊》刊登的一篇纪念文章,“人民日报 :38小时的挣扎”中有如下的回忆:“这时(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有读者 来电话,告知木樨地二十二号楼上,一位老太太在十几层楼的厨房里被子弹击中 身亡。”说起这栋二十二号楼,可是大有来历。这里住着或住过不少名人,丁玲 就是其中的一位。现在四十岁以下的人,大概对丁玲没什么印像,但是,你只要 读一读下面这首毛泽东献给丁玲的词,就可以明白,这女人决不是等闲之辈。     毛泽东  临江仙 1936.12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     保安人物一时新。     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     阵图开向陇山东。     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当时,丁玲在“抗蒋”(不是抗日)前线,毛泽东是通过军用电报把这首词 拍给她的。丁玲原名蒋伟,字冰之,1904年生于湖南常德。大概因为同是湖 南人,毛泽东在这首词里是以湖南方言押的韵。临江仙原为唐朝教坊曲名,曲子 多用以咏水仙,填这个词牌送女人,真是再合适也不过。鄙人当年有恋爱自由的 时候,也喜欢用这个词牌为女朋友写诗,算是有情人所见略同。临江仙有两种形 式,这里用的是每阙首句为七个字的一种,另一种为六个字。这词的手迹后来也 给了丁玲,丁玲又托胡风保存。胡风平反后,他的夫人梅志在整理旧书时偶然翻 到,终于使这首词大白于天下。   1920年,丁玲在省城长沙的周南女中读书,和杨开慧是同学。21年秋 ,两人和另外五名女同学转入男女合校的岳云中学。那时在湖南,敢和男生坐一 个课堂,就是路人侧目的新女性。在长沙,丁玲还参加过毛泽东发起的街头游行。   丁玲自1927年开始发表作品,是三十年代著名左翼作家。七十年代末她 复出后,我读过她的写一个北大荒养鸡模范的《杜晚香》,从此以后,在杂志上 见到她的名字,就把纸翻过去。不过,她的入党实在叫人佩服。32年3月,离 她的同居人、也是左翼作家的胡也频被国民党枪决才一个月,丁玲抱着不满三个 月的女儿,擦干眼泪,满怀仇恨,在上海加入了共产党。中国现在还有不少人相 信杀人是治国的不二法门,他们不妨看看丁玲的例子。   33年5月丁玲被秘密绑架,后被软禁在南京。36年九月,她化装逃离南 京,于11月12日到达保安。保安在陕西省西北部,当时是陕北苏区首府,现 改名志丹县。丁玲到保安后只有几天,即发起组织中国文艺协会,并担任主席之 职。毛泽东在成立大会上讲了话,称赞“这是近十年来苏维埃运动的创举”。黄 土沟来了位上海小姐,把贺子珍那样的土包子统统比下去了,真真是「人物一时 新」。37年2月,毛泽东亲自下令任命丁玲为中央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使她 真地做了「武将军」。   丁玲似乎急于提高自己的革命资历,她主动要求到前线去看看。37年7月 抗日战争爆发,她又组织了西北战地服务团,去山西活动,直到38年7月底才 回到延安并住下来。丁玲带服务团出延安时,江青正向延安奔来。丁玲回来时, 毛泽东和江青已经打得火热。江青结婚请客,作为延安头号二号的名女人,丁玲 当然也派到了帖子。宾客咸集,独缺这位大作家。据丁玲自已讲,碰巧她女儿生 病,好不容易借到一匹马,她连夜赶到安塞的保育院去了。当时对毛江联姻议论 甚多,别人自然认为她不出席是因为对江青有看法。从此丁玲结怨于江青。   江青的大媒康生,在40年时到处散布丁玲是叛徒的流言。幸好那时丁玲还 能闯进毛泽东的窑洞,当面申诉一番。毛要她去找管组织的陈云,陈云为她作了 历史清白的结论,让丁玲逃过了这一劫。   当时投奔中共的城市女性,一到边区,不管愿意不愿意,早早晚晚都成了老 革命的床上肉。丁玲在42年写了一篇杂文《三八节有感》,为她们鸣冤叫屈, 并顺便刺了江青一笔:“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一星期可以有一天最卫生的交 际舞。”这下惹怒了那些“毛主席的好学生”们,4月里整风时,要拿丁玲祭刀 。到底还是老毛有幽默感,认为她的文章“虽然有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总 算没遭到写《野百合花》的王实味的命运:先是关押,军情紧急时干脆喂颗枪子。   中共建国后,天恩渐远,阃情难通。1955年,丁玲莫名其妙地成了“丁 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一员。57年,又进了“丁玲、冯雪峰右派反党集团” 。毛泽东亲自批了这两个案子,丁玲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当年毛泽东语 带双关地开丁玲玩笑,说她才出“牢”就进“洞”,革命的道路真不平坦,没想 到这竟成了她后半生的谶言。她的笔,老毛誉为抵得上三千名配备着毛瑟(Mauser )枪的士兵,也就此被封了二十年。丁玲的丈夫陈明也做了“右派”,被送往北 大荒监督劳动。丁玲要求随行,这或许救了她的命。文革时丁玲被斗被打,70 年又被抓进秦城监狱关了五年,但是至少没死。66年“红色恐怖”最疯狂时她 要在北京,那可就难说了。   “四人帮”一倒,丁玲就开始写申诉信。因为是老皇帝御笔亲批的案子,一 直拖到80年1月,连刘少奇都要翻案时,中共中央才批了给丁玲恢复党籍的报 告。彻底平反,恢复政治名誉,则是84年8月的事。一年半后,86年3月4 日,丁玲在北京逝世。   在历经磨难的老知识分子中,丁玲可以说是个异数,她至死对共产党忠心耿 耿。82年访问美国,演讲时,她的开场白是:“我是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 ”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79年重印前言里,她还写到:我写书时像“火线 上的战士,喊着他〔毛泽东〕的名字冲锋前进那样……”   人说“湘女多情”,不知丁玲能否算一个例子?如果她能活着见到木樨地下 的血流成河,这湘女又该为谁一泣? 〔93-07-14〕              难 言 的 思 念   11月24日是毛泽东的前妻杨开慧的殉难日。1930年,毛泽东认为新 的革命高潮已经来临,于九月率军进攻敌军坚固设防的大城市长沙(中共党史称 为“李立三左倾冒险主义”时期)。老毛有一首《蝶恋花·从汀洲向长沙》记述 此事。杨开慧从1927年就与老毛分手,留在长沙城外的老家。虽然毛泽东围 长沙近一个月,两人却咫尺千里,缘悭一面。红军久攻长沙未下,被迫撤退。当 时家人都劝杨开慧跟红军走,她却恪守党的原则,坚定地说,润之〔毛泽东的字 〕没叫我走,我就要坚持在这里工作。由此避免了与贺子珍见面时的尴尬场景。 不久杨开慧即被地方军阀何键逮捕。各界(包括许多国民党人)营救无效,年方 二十九岁的她,于六十三年前的今天,血洒长沙浏阳门外识字岭。   杨开慧死后二十七年,她的一位老朋友李淑一,写了一封信给毛泽东,信里 附了一首李于1933年听到丈夫柳直荀战死在洪湖的传闻时填的词①,并向老 毛索要写给杨开慧的一首词②。同年5月11日,毛泽东回信说,“大作读毕, 感慨系之。开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写了吧。有《游仙》一首为赠。这种游仙 ,作者自己不在内,别于古之游仙诗。但词里有之,如咏七夕之类。”这里说的 《游仙》词,就是后来改题为“答李淑一”的一首《蝶恋花》。     毛泽东  蝶恋花·答李淑一 1957.05.11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顿作倾盆雨。   李淑一在词里问「征人何处觅」?故此老毛上来就回答了他们的去处:杨、 柳两人到天上去了。天上的神仙,敬重他们是英雄,殷勤款待,倒也不用我们多 虑。忽然,传来了人间降伏猛虎(指打败国民党)的喜讯,两人喜极而泣。李淑 一梦醒时「满衫清泪滋」,在今天,这该是为革命胜利而流的泪水了。   据李淑一回忆,59年6月17日,她在长沙见到了毛泽东,老毛向旁人介 绍说,:“她就是李淑一,是开慧的好朋友。她前年把悼念直荀的词寄给我看, 我就和了她这首《蝶恋花》,完全是按她的意思和的。”老毛大概觉得李要的那 首词过于缠绵悱恻,自己又确实是另娶了夫人,因此特意另写了一首;他又明白 地说了,这是一首游仙词,去“游仙”的也不是杨开慧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老 毛还在信中强调,“作者自己不在内”;又当着众人的面声明,完全是按李淑一 的意思和的。如此这般之后,我们总得理解主席的苦衷,承认这是一首像秦观的 《鹊桥仙》(咏七夕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那样的游仙词了吧?却是不行 ,众口一词说这首《蝶恋花》是思念杨开慧的情词。敝人何功何德,敢冒天下之 大不韪?虽然私意以为作游仙词为好,今天却要作情词来谈。   古典诗歌中,情诗如海。写的人多,读的人更多,读懂的却未必多。为什么 ?因为写情诗时,作者往往要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放在内,自己一在内,就难免要 以私人情事入诗。后世、甚至同世的读者,如果对作者的私生活一无所知,常常 要读得一头雾水。毛泽东写于1923年的另一首情词《贺新郎》有句云:「眼 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翻书语。」这两韵,我们今天就读不懂 ,因为老毛以私人情事入诗,别人不知道他和杨开慧的“误会”是怎么回事。毛 泽东的词要属豪放派,豪放派的始祖称苏辛,我们不妨拿这两位的情词来比照一 下。   苏轼的《西江月·梅花》③,表面上句句写梅,以「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 梨花同梦」作结。这是在感慨梅花不屑与桃李争春而过早谢世吗?绍圣元年(1 094)东坡南贬惠州(今属广东),几个侍妾中,只有在杭州时收的朝云自愿 随行,她终因水土不服,病逝于绍圣三年七月。幸好东坡写有《朝云墓志铭》一 文,说出这一段情事,于是我们知道,这首写于同年十月的词,里面的「晓云」 是隐喻朝云,而「梨花」影射的又是谁。辛弃疾极少谈论自己的私人情事,他的 《念奴娇·书东流村壁》④,细玩词意,应该是重访往年邂逅的情人而不遇。但 是谁又确实知道「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指的到底是什么?是 说那女子长坐在窗后帘下,宜颦宜嗔,蹙起如月秀眉,痴痴地等他吗?   但是情诗的美,也就在这一层朦胧上。对于作者,以私人情事入诗,既从感 情的宣泻中得到暂时的解脱,又维持了两人世界的那一份亲密。对于读者,私人 情事的神秘性,划开了欣赏的距离,更使人感到其情深不可测、其意高不可仰。 尽管不知道稼轩与佳人有何约定,「此地曾轻别」的旧恨,「楼空人去」的新恨 ,令这首《念奴娇》的读者,与词人共唱「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 而我每次读东坡的《西江月》,总是要想,等到中国人民真正当家作主之后,我 们应该为那些毅然随着被迫害的丈夫去北大荒开垦、去新疆戈壁滩流放、去青海 盐湖劳改的女性们竖一座记念碑。不用像共产党人喜欢做的那样,刻什么豪言壮 语,碑面上,写上「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就够了。   读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对伟大领袖最佩服的,就是能把一首情 词,写得如此通俗易懂。有人喜欢到毛诗中找什么“对人民群众的关心”,却总 是找错地方。例如,文革时有位写毛诗讲解的人,在批驳对《沁园春·雪》的非 议(指毛有帝王思想)时说:“这些家伙,不仅在政治上是混蛋,在艺术上也是 一窍不通!我们伟大领袖是世界上最谦虚的人。他从不表现自己,他总是把功劳 归于群众。毛主席写的根本不是他自己。‘数〔风流人物〕’就不是一个人,如 果是一个人还用‘数’吗?‘数’就是一群人,是一个阶级——工人阶级和革命 者。”这位奶声奶气的好汉,显然在文字上也是一窍不通,不明白这里的“数” ,应该是从历史上数列下来之意。真要说毛泽东在诗中“从不表现自己”,还要 数这首《蝶恋花》,不但是“作者自己不在内”,而且把一首情词,弄得只有革 命豪情没有个人私情,写成了革命歌曲大家唱。   于是歌声首先从上海响起。由赵开生谱曲、余红仙演唱的弹词开篇《蝶恋花 》,在六十年代时传遍江南。这首歌,还被编进音乐教材。本人上这堂课时,见 那音乐老师好省心,一个班的孩子,不会唱也会哼。唯一要特别指点的,就是唱 到「直上重宵九」的“上”字时的那一串颤音,少男少女到底还理解不了曲中的 感情。吴侬软语的弹词,把老毛未能写出的离别人间的那一份依恋,曼扬中带着 悲怆,袅袅唱出。   当年何键要杨开慧与毛泽东断绝关系,她回答道:“死不足惜,但愿润之革 命早日成功。”诀别三十年后,革命成功了的毛润之,还报以一首革命歌曲。毛 泽东的卫士长李银桥说,为了这首《蝶恋花》,江青一星期没跟老毛讲话。毛夫 人纵有千般恶,这一次的醋劲,却不能不为她感到不值。 ① 李淑一《菩萨蛮·惊梦》:「兰闺索莫翻身早,夜来触动离愁了。底事太难 堪,惊侬晓梦残。 征人何处觅,六载无消息。醒忆别伊时,满衫清泪滋。」 ② 据说是这首写于1920年的《虞美人》:「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总难明,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 晓来百念皆灰烬,倦极身无凭。一 勾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③ 苏轼《西江月·梅花》:「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 ,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宛加水旁〕,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 空,不与梨花同梦。」 ④ 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左面两个戈,右面侧刀〕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 ,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 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 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93-11-24〕 ***********************************   尊重作者的意愿,本期中有些作者的地址没有登出。若读者愿与这些作者联 系,我们可代为转达。                       本期责编 ※※※※※※※※※※※※※※※※※※※※※※※※※※※※※※※※※※※ ※                                 ※ ※ 本期编辑:古平                         ※ ※ 审稿:  阿飞、方舟子、古平、嚎、灰人、浪人、竹人       ※ ※ 校对:  嚎                          ※ ※ 联系邮址:方舟子〔fangshim@student.msu.edu or xys@uiuc.edu〕  ※ ※ 发行:  ACT(USENET News Group alt.chinese.text)     ※ ※ 存档: Please anonymous ftp the following sites for      ※ ※ GB Version: ftp.msi.umn.edu, pub/hchen/XYS       ※ ※ HZ Version: ifcss.org, act/archive/magazine/xyusi.hz  ※ ※ PostScript: csrd.uiuc.edu, pub/zzhang/xys        ※ ※ 订阅:  订阅(停订)uuencodeGB版,请寄一单行电子邮件至   ※ ※     cx3575@coewl.cen.uiuc.edu,写明SIGN-ON(SIGN-OFF)    ※ ※ 版权:  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作者联系。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