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最后的熊猫:第四章 猎杀历史纪事   The Last Panda   By George B. Schaller   [美]夏 勒 著   张定绮 译   ISBN 7-80145-054-X   光明日报出版社 1998.11 柯南 扫校 ----------------------------------------------------- ***************** 第四章 猎杀历史纪事 ***************** -----------------------------------------------------   我们再次开枪,   它应声而倒,   但又爬起身,   跑进浓密的竹林   我们知道   它逃不出   我们的手掌心…… ----------------------------------------------------- 我一直为熊猫深深着迷。高中时,我到圣路易动物园,隔着壕沟 看熊猫在令人窒息的酷热下蹒跚走动。我读过罗斯福兄弟所著“追踪 大熊猫”(Trailing the Giant Panda)一书,他们在一九二九年四 月十三日,成为第一批射杀熊猫的西方人。虽然他们的追寻让我读得 津津有味,但即使在青少年时代,我已经对他们的成就感到不敢恭维: 我们的追寻显然可以从容不迫,他先沿着岩石密布的河床前进, 然后攀上一个陡峭的斜坡,在倒下的树木中间曲折前进。木头上满是 积雪和冰,滑溜难行。我们一会儿要从横木下钻过去,一会儿又得辛 苦的从上面爬过去。竹林的障碍特别难以穿越,很多轻飘飘的竹枝被 雪压弯,很快又在地面上结冻成冰。我们浑身被雨雪打得透湿,只要 一停脚步,就一边发抖,一边喘气……。 有一个儸儸 猎人跟我和穆克塔·龙根接近。他悄无声息的一跃向 前,冲了大约四十码,才回头拼命示意我们赶快跟上。 我跑到他身旁,他指向三十码外一株赤松树。树干是空心的,探 出一头白熊(熊猫)的头部和上半身。它睡眼惺松的左右张望一番, 便悠哉游哉的走出来。它的块头很大,像从梦境里走出来的,因为我 们已经不敢奢望真的看到它了。 泰德赶上以后,我们同时对渐行渐远的熊猫背影开枪。两枪都命 中。它不知敌人来自何方,转身面向我们,跌跌撞撞跑过我们左方积 雪的洼地。它距龙只有五、六英尺时,我们再次开枪。它应声而倒, 但又爬起身,跑进浓密的竹林。我们知道它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我也熟读露丝·哈肯丝(Ruth Harkness)著的“淑女与熊猫” (The Lady and the Panda),讲的是一九三六年,第一头活着到达 西方的熊猫宝宝书琳,造成大轰动的故事。我在地图上找到成都位置 ,因为一九四○年代以前,所有猎捕熊猫的探险队都从这儿出发。 过了很多年,我完成了威斯康辛大学生物学的研究后,还记得一 九六三年从报上读到,北京动物园出现第一头人工饲养环境下诞生的 熊猫。身为动物学家,我对这种动物的矛盾与不合逻辑之处更加着迷。 凡事讲究分门别类,条理分明的科学,碰到熊猫却没了辙。它既像熊 又像浣熊。研究它的行为是否有助于解开谜团?熊猫与众不同的生活 习惯,进一步刺激捉摸不定的科学热情。这种外貌像熊的动物竟然只 爱吃竹子,简直就像爱吃肉的牛一般匪夷所思。它是如何适应这么特 殊的伙食呢? 我的兴趣主要不在解答生物学之谜,但能成为第一个研究熊猫生 活的西方人,机会难得,当然有其吸引力。然而身为一个满怀使命感 的科学旅人,我一直希望能为熊猫的生存尽一份力量。一种动物若不 能带来知性上的启发,使我喜欢与它们为伍,研究工作就没什么魅力 或乐趣可言。根据我过去研究过高山大猩猩、老虎、狮子及其他物种 的经验,动物必须能提供感情的经验,才能使我经年累月沉浸在它们 的世界里;在陌生文化中作一个永远的移民,对恶劣的天气,日以继 夜的田野工作流连忘返。我会渐进而审慎的,对动物尽可能不只研究 而已,还要了解它们,像折纸一样把它们展开。熊猫的真正内涵隐藏 在讨人喜欢的外表之下,因而使人们低估了它。简单地说,我认为熊 猫是一种值得了解的动物。 受邀加人熊猫计划 一九四九年之前,政局动荡、内战、日本侵华,战祸连连,熊猫 之乡对外人封闭,似乎不可能再开放。但一九七一年四月,中华人民 共和国当局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问大陆,隐约暗示政策改变在即。我 认为那是个推动熊猫计划的好时机。一九七一年七月开始,纽约动物 协会主任康威就为我写信到北京动物园、中国科学院、加拿大驻中华 人民共和国大使馆(当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国还没有外交关系), 提议合作研究。他还联络史考特爵士,把我们的意愿告诉世界自然基 金会。我在巴基斯坦接到康威的信说:“彼得(史考特爵土)表示, 世界自然基金会很乐意支持你研究熊猫的努力。彼得告诉我,目前世 界自然基金会和国际自然及自然资源保护联盟(IUCN)都没有专门研 究熊猫的计划。” 可想而知,中国人从来没有回过我们的信,因为文化大革命正在 进行,消息全面对外封锁。这可能是本世纪西方媒体报道最贫乏的一 件大事,尤其跟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所得到的广泛报道相比而言。 我在喜马拉雅,卡拉克兰及其他山区工作,熊猫在我心头逐渐淡去。 完成那个计划,我接着又到巴西马托格罗索(Mato Grosso)研究美 洲虎和它们的猎物。一九七九年秋季,对保育问题极为关注的佛罗里 达州立博物馆馆长金思(Wayne King)打电话给凯依,十万火急要我 尽快回电。几天后,我回了电话。 “乔治,世界自然基金会刚跟中华人民共和国协议合作熊猫研究。 你有兴极去做田野工作吗?” 我当然有兴趣。但另一个计划还没有结束,我必须先确定如何能 两者兼顾。我需要几天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我于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二日写信给基金会的保育主管塔帕特,作 了答复:“我十分盼望能参加这项计划,而且深感兴奋。” 十四个月后,我加入五一棚的中国同事中,开始田野工作。除了 研究,我很自然也急于到熊猫野外的家中拜访它,已数十年没有外国 人做到这一点了。经过两个月的艰苦奋斗,才等到见那极为来电的第 一面,熊猫似乎有规避我的超感应力。不过,至少我的失败并非史无 前例。 植物学家魏尔森在熊猫之乡花了好几个月,还在一九○八年到过 卧龙,可是除了熊猫粪便,什么也没有看到。 熊猫是一种离群索居的动物,在森林中有惯行的小径,会长期在 同一个地带出没,我们在竹林里经常看见的大堆粪便可以为证。 其他访客的运气不见得比魏尔森好,虽然有人见过被捕获或死亡 的熊猫。 一九○八年,布鲁克(J.W. Brooke)在卧龙附近的汶 儿地区行 猎。一九○九年的“地理杂志”(Geographical Journal),有篇文 章引用他的田野笔记说:“我们射杀牛角羊、长鬃山羊、山羚以及杂 色熊。”后者是熊猫的另一种名称。这番陈述以漫不经心的态度,看 待很难得的猎获物,令人怀疑射杀熊猫的是当地的猎户,而非布鲁克 本人。布鲁克同一年被彝人杀死,无法亲口把详细经过告诉我们。 德国动物学家魏果德(Hugo Weigold)在一九一六年看过一头被 擒获的熊猫,他向本地人买了这头小熊猫,但它不久就死了。 活捉熊猫第一人 公认第一个真正在野外看见熊猫的西方人是艾德嘉(J.H. Edger),他扬言在一九一六年观察过熊猫。但这项记录颇有可疑之 处,杜兰(Brooke Dolan)一九四一年二月十三日致哈佛大学哺乳动 物学家雅伦(Glover Allen)的信中说: “艾德嘉牧师叙述在巴塘和德钦之间,在树上看见一头白熊,如 果属实,恐怕在那条路上也看得到印度犀牛。艾德嘉基本上是个爱开 玩笑的人,他的自然史知识尚不足以分辨鼷鼠(mouse)与耗子 (rat)。 距巴塘最近的竹林,至少也有好几天路程,在东方数百英 里外,北方和西方的竹林更是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有多远。巴塘到德钦 的公路,沿边都是白杨树、刺橡、伏牛花、柳树等。听信这个故事的 苏尔比,自己根本没到过四川。” 第一个可以确信见过森林里活生生熊猫的西方人,是亲手射杀它 们的探险队员,亦即一九二九年的罗斯福兄弟、一九三一年的杜兰探 险队、一九三四年的萨吉(Sage)探险队以及一九三五年孤身深入的 英国猎人柏洛克赫斯特(C.H. Brocklehurst)上尉。要不是德国博 物学家谢弗(EmstSchaler)太过冲动,把一头六个月大的熊猫从树 上打下来,未能将它活捉,否则杜兰探险队就有希望创下第一个把活 熊猫带回西方的纪录,也可任熊猫横死名单上少一条冤魂,结果轮到 一九三六年,哈肯丝在野外发现一头幼年熊猫,带回去向全世界展示 而名声大噪。 露丝·哈肯丝原住纽约市,从来没有野外探险的经验,她能活捉 熊猫,不但靠运气,也靠决心。她的丈夫威廉家境富裕,性喜冒险。 一九三四年,他把第一头捕获的科摩多龙(Komodo dragon,译注:产 于科摩多岛的一种型巨蜥蜴)送给纽约动物学会。那年年底,他离开 结婚才两个月的妻子露丝,出发到中国去捕捉熊猫。威廉在上海跟做 过银行职员的奇禽异兽搜集家史密斯(Floyd Tangier Smith)组队。 红军和各种繁琐的手续,使他们迟迟不能赴熊猫之乡。一九三六年 二月,威康罹患癌症死亡。两个月后,露丝到上海去收丈夫的骨灰, 并且用她自己的话说:“继承了他的探险。” 淑女与熊猫 她在上海碰到杨氏两兄弟,洋名分别是杰克和昆丁,他们的父亲 在美国出生,是美国公民。同样出生在美国的杰克,曾以博物学家和 博物馆采集员的身分,参加过一九二九年的罗斯福探险队。一九三二 年,他又与摩尔(Terris Moore)、波萨尔(Richard Burdsall)、 爱蒙斯(Arthur Emmons)等人,结伴攀登海拔二万四千八百英尺的 四贡嘎山,创下世界第一的纪录。杨氏兄弟也自组探险队,替博物馆 搜集雉鸡、金丝猴、牛角羊及其他稀有动物。虽然他们年纪轻轻(露 丝初抵上海时,昆丁才二十二岁)却已经是中国境内工作、最有成就 的博物学家。昆丁同意陪露丝去四川,一方面也为南京的中国科学院 猎熊猫皮。基佛(Michael Kiefer)在一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 圣地牙哥周刊(San Diego Weekly),有一篇精采故事记述这次探险, 他说;“昆丁希望杀死一头熊猫,为中国人争光,证明中国人跟西方 人一样强。” 到了接近今日卧龙的熊猫之乡,露丝与昆丁在很短的时间里,就 发现一头小熊猫。露丝在“淑女与熊猫”一书中描写当时的情形说: 昆丁突然停住脚步,我差一点撞上他跌倒。他专注聆听了一阵, 就快步往前冲,我简直跟不上。透过拂动的潮湿枝叶,我隐约看见他 接近一株枯死的大树。我盲目的蹒跚前行,不断擦拭脸上和眼里的水 滴。然后我也停住了,不能动弹。枯树干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我一定有短暂的失神,因为等我清醒过来,昆丁已经伸出双臂, 向我走来。他手掌中捧着一头正在挣扎的熊猫宝宝。 我不由自立的伸手接过速个小东西。手中毛茸茸的触感,使片刻 前的梦想成为真实。 露丝试图带珍贵的小熊猫离开中国时,遭到海关阻挠。她终于以 一纸“小狗一只,价值二十元”的证明书,搭船离开上海。她与这头 名叫书琳的小熊猫,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抵达旧金山,国际间对 熊猫的迷恋于焉开始。昆丁则留在山区,最后他为科学院猎杀了两头 熊猫。 书琳原定前往纽约动物学会;但动物园拒绝出钱买它。主管官员 认为它与生俱来的弓形腿和内翻的脚趾,是佝偻病造成。因此,书琳 的旅程终点在一九三七年一月,变成芝加哥布克菲(Brookfield)动 物园,一九三八年四月一日,它死于肺炎。 但小熊猫真的是露丝发现的吗?有人公开指控这头熊猫是她向当 地猎户或传教士买的。史密斯还说她抢了他的猎物,原本是他雇的猎 人发现,要留给他的。我向胡锦矗打听这件事,他说他曾见过露丝的 向导黄大新(译音),谈过这问题,黄大新说,熊猫是她向村民买的。 撒谎有什么好处? 有关这次意外发现的猜测流传了好多年。主要关系人史密斯死于 一九三九年,露丝也在一九四七年去世,但昆丁还在世,他一直保持 缄默,直到一九八○年代晚期,基佛在加州详细采访他为止。昆丁告 诉基佛的故事版本,跟露丝很接近: 十一月十九日,他们在海拔一万二千英尺、积雪掩映的竹林里, 往上攀爬,忽然听见“白熊”的叫声。昆丁曾命令猎户,看见大熊猫 时,不许开枪。他急忙向前冲,紧跟着他们跑上山,但当他发现露丝 远远落在后面,就在一片空地上停步,回头叫她。这时他听见空心树 千里传出婴儿的哭声。雾丝赶到空地上,就看见他从三角形的熊猫窝 里,捧出一个黑白相同的小毛球。小熊猫体重大约1.7公斤,还没有 睁开眼睛……猎户看到的是大熊猫,应该是小熊猫的母亲,他们说大 熊猫逃脱了,但是昆丁认为他们杀了它,把肉吃掉,把皮卖了。 昆丁会不会在回忆中加油漆醋? 他对这个问题答道:“我撒谎有什么好处?” 杰克在一九三七年射杀一头熊猫,这可能是外国人最后一次在野 外看到熊猫。我但愿接下来就轮到我。 五一棚的熊猫实在难得一见,我从一九八○年底到一九八一年初, 这么多个星期以来,在雪封的林手里,连一头都没有见到。有一天傍 晚,一头熊猫从我们的帐棚区通过,却没有任何人看见,它那天夜里 又经过一次,好像故意戏耍我们似的。 一九八一年三月一日,我在黎明出发去白崖。昨天傍晚,小王察 看过陷讲,回五一棚途中,遇见一头熊猫在小径上漫步。夜间下了一 层薄雪,离营他才几分钟,我就看见新鲜的脚印拉山上走。我慢慢跟 踪,脚步尽量放轻,以免踩到积雪下的树枝,所有感官都发挥最大功 能,不放过任何动静或声息。三堆粪便,摸起来犹有余温。前方有根 树枝断裂,接着是一片寂静。我走了几步。竹丛婆裟几声,又是寂静。 熊猫显然也在试着找我。我们互不看见的对峙,空气里紧张的情绪几 乎摸得到。但有危险预感的熊猫遁走了,我失望的走回原路。 附近还有一道新鲜的脚印,是一头较小的动物,可能是一头半成 年的熊猫,跟我追踪的那头一起行动。奎格利决定去察看小的那头是 哪儿来的,我负责调查大的那头的来处。黎明时分,大熊猫接近到距 帐棚不到一百英尺的地方,看到什么令它不安的东西,退开一点,解 过大使,然后上山。我向山下走,在浓密的伞竹林里,找到它的足迹, 纠缠的竹枝,被积雪压弯,形成一道无法穿延的阻碍。我无法分开结 实的枝干,只好从下面爬过去,面朝山下,不时要用冻僵的赤手拨开 枯枝。快到山脚时,我看到了大枫树底下的熊猫巢。 我在回营途中遇见奎格利,他的衣服跟我一样湿透,枯干的竹叶 挂在头发上和胡子上。他的熊猫也是谷底来的。这两头熊猫同行是巧 合吗?我想追踪它们上山,但臭水沟的上半截已掩蔽在浓雾中,可能 很快就会再下雪,盖过所有的足迹。因为熊猫折向山顶,它们很可能 在白崖跟我们的路线交错,我要试着在那儿拦截它们。不过,我先回 到帐棚,凯依正在我们顽固的火炉前面,伺候那股火苗。我偎在火旁, 直到衣服开始冒水蒸气,喝了一杯她一进来就端给我的热茶。 双喜临门 白崖上的小径沿着山谷的边缘而辟。我攀上崖顶,就听见一声哀 吟逐走了寂静,声音虽低,却回音袅袅。我看见胡锦矗动也不动的站 在前面,他见到我,就指向前面下坡处一株高大孤立的云杉。接近树 梢的一根枝干上,瑟缩着一头小熊猫。我心里暗自道;“终于。”它 在五点十五分,又呻吟了一声,悲伤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谷。几分钟 后,它又叫了一声,声音消散后,我们看见另一头熊猫,一头粗壮的 成年熊猫,在同一棵树下方较浓密的枝叶里。它笨重的爬下来,后脚 先着地,最后一条腿滑下来,扯下一大片树皮屑,然后消失在竹林里。 我们猜测它是一头公熊猫,因为某种只有它自己明白的理由,对另一 头熊猫有强烈的反感。小熊猫摆脱欺负它的大家伙后,就不再颤巍巍 的缩在树梢,转而紧靠着树干,一副决心无视寒冷和渐浓的夜幕的模 样,静静留在原处。灿烂的一小点生命,是理想的化身,却又千真万 确。雾填满山谷,把山坡连成一片,来得如此悄无声息,若非熊猫渐 渐看不见了,我们简直不觉得它来。胡锦矗和我相顾微笑。这一天双 喜临门。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