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liruqi.info)(xys2.dropin.org)◇◇ 路遥兄弟的病和中医迷信 作者:纯翔 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 ——《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里,专门写到了他的 病和他对中医的赞美和信仰:“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完全结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体状况不是一 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   其实在最后阶段,我已经力不从心,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 上,斜着身子勉强用笔在写,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是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的 苟延残喘。   稿子完成的当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没一点劲了,只有腿膝盖还稍微有点力量, 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   终于完全倒下了。   身体软弱的像一团泥。最痛苦的是吸进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 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一坐下,就睡着了。有时去门房取报或在院子晒 太阳就鼾声如雷地睡着了过去。坐在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打盹,脸被水杯碰开一 道道血口子。   我不知自己患了什么病。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一个人三天不吃饭一直 在火车站扛麻袋,谁都可能得这种病。这是无节制的拼命工作所导致的自然结果。   开始求医看病。中医认为是:“虚。”听起来很有道理。虚症要补。于是, 人参、蛤蚧、黄芪等等名贵补药都用上了。   三伏天的西安,气温常常在三十五度以上,天热得像火炉一样,但我还要在 工作间插起电炉子熬中药,身上的汗水像流水一样。   工作间立刻变成了病房。几天前,这里还是一片紧张的工作气氛,现在,一 个人汗流浃背默守在电炉旁为自己熬中药。病、热,时不时有失去知觉的症侯。   几十副药吃下去,不但不顶事,结果喉咙还肿得连水也咽不下去,胸腔里憋 了无数的痰却连一丝也吐不出来。一天24小时痛苦得无法入睡,既吸不进去气, 又吐不出来痰,有时折磨得在地下滚来滚去而无一点办法。   内心产生了某种惊慌,根据过去的经验,我对极度的身体疲劳总是掉以轻心 的。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每写完一个较长的作品,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不过, 彻底休息一段时间也就恢复了。原想这次也一样,一两个月以后,我就可以投入 第三部的工作。 现在看来,情况相当不妙。   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医生的身上。过去很少去医院看病,即使重感冒也不 常吃药,主要靠自身的力量抵抗。现在不敢再耍二杆子,全神贯注地熬药、吃药, 就像全神贯注地写作一样。   过去不重视医药,现在却对医药产生了一种迷信,不管顶事不顶事,喝下去 一碗汤药,心理上就得到一种安慰;然后闭目想象吃进去的药在体内怎样开始和 疾病搏斗。   但是,药越吃病越重。   一个更大的疑惑占据了心间:是否得了不治之症?   我第一次严肃地想到了死亡。我看见,死亡的阴影正从天边铺过来。我怀着 无限的惊讶凝视着这一片阴影。我从未意识到生命在这种时候就可能结束。   迄今为止,我已经有过几次死亡的体验,但那却是在十分早远的年间,基本 像一个恍惚的梦境一般被蓬勃成长的生命抹去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最早的两次都在童年。第一次好像在三岁左右,我发高烧现在看来肯定到了 四十度。我年轻而无知的父母不可能去请医生,而叫邻村一个“著名”的巫婆。 在那个年龄,我不可能对整个事件留下完整的记忆。我只记得曾有一只由光线构 成的五颜六色的大公鸡,在我们家土窑洞的墙壁上跑来跑去;后来便什么也没有 看见,没有听见,只感到向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跌落。令人惊讶的是,当时就 想到这是去死……我肯定当时这样想过,并且理解了什么是死。但是,后来我又 奇迹般活了,不久就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唯一的后果就是那个巫婆更加 “著名”了,并且成了我的“保锁”人---类似西方的“教母”。   第二次是五岁或六岁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开始了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 劳动。我们那地方最缺柴烧,因此我的主要作业就是上山砍柴,并且小小年纪就 出手不凡(后来我成为伯父村上砍柴的第一把好手),为母亲在院子里积垒下小 小一垛柴禾。母亲舍不得烧掉这些柴,将它像工艺品一样细心码在院畔的显眼处, 逢人总要指着柴垛夸耀半天,当然也会得到观赏者的称赞。我在虚荣心的驱使下, 竟然跟一群大孩子到离村5里路的大山里去逞了一回能。结果,由于这种年龄还 不能在复杂陡峭的地形中完满地平衡身体的中心,就从山顶的一个悬崖上滑脱, 向深沟里跌了下去。我记得跌落的过程相当漫长,说明很有一些高度;并且感到 身体翻滚时像飞动的车轮般急速。这期间,我唯一来得及想到的就是死。结果, 又奇迹般地活下来了。我恰好跌落在一个草窝里,而两面就是两个深不可测的山 窖。   后来的一次“死亡”其实不过是青春期的一次游戏罢了。那时,我曾因生活 前途的一时茫然再加上失恋,就准备在家乡的一个水潭中去跳水自杀。结果在月 光下走到水边的时候,不仅没有跳下去,反而在内心中唤起了一种对生活更加深 沉的爱恋。最后轻松地折转身,索性摸到一个老光棍的瓜地里,偷着吃了好几个 甜瓜。 想不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却真正地面对这件事了。   死亡!当它真正莅临人头顶的时候,人才会非常逼近地思考这个问题。这时 候,所有的人都可能变成哲学家和诗人---诗人在伤感地吟唱生命的恋歌,哲学 家却理智地说,这是自然法则的胜利。   但是,我对命运的无情只有悲伤和感叹。   是的,这是命运。   在那苟延残喘的日子里,我坐在门房老头的那把破椅子里,为吸进去每一口 气而拼命挣扎,动不动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样吊着肮脏的涎水。 有的熟人用好笑的目光打量着我,并且正确地指出,写作是决不能拼命的。而生 人听说这就是路遥,不免为这副不雅相大惑不解:作家就是这个样子?   作家往往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一种并不潇洒的职业。它熬费人的心血,使人 累得东倒西歪,甚至像个白痴。   痛苦,不仅是肉体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   产生了一种宿命的感觉---我说过,我决非圣人。   这种宿命的感觉也不是凭空而生---这是有一定“依据”的。   曾悲哀地想过,在中国,企图完成长卷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死不瞑目。伟大 的曹雪芹不用说,我的前辈和导师柳青也是如此。记得临终之前,这位坚强的人 曾央求医生延缓他的生命,让他完成《创业史》。   造成中国作家的这种不幸的命运,有属于自身的,更多的是由种种环境和社 会的原因所致。试想,如果没有十年文化革命的耽搁,柳青肯定能完成《创业史》 的全部创作。在一个没有成熟和稳定的社会环境中,无论是文学艺术家还是科学 家,在最富创造力的黄金年华必须争分夺秒地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因 为随时都可能风云骤起,把你冲击得连自己也找不见自己。等这阵风云平息,你 已丧失了人生良机,只能抱恨终生或饮恨九泉了。此话难道是危言耸听?我们的 历史可以无数次作证。老实说,我之所以如此急切而紧迫地投身于这个工作,心 理正是担心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异,常常有一种不可预测的惊恐,生怕重蹈先辈们 的覆辙。   因此,在奔向目标的途中不敢有任何懈怠,整个心态似乎是要赶在某种风暴 到来之前将船驶向彼岸。   没有想到,因为身体的原因却不得不停止前进。本来,我对自己身体一直是 很自信的,好像身体并不存在。现在,它却向大山一样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心越急,病越重。心想这的确是命运。人是强大的,也是脆弱的。说行,什 么都行;说不行,立刻就不行了。人是无法抗拒命运裁决的---也可以解释为无 法抗拒自然规律的制约。   但是,多么不甘心!我甚至已经望见了我要到达的那个目的地。   出于使命感,也出于本能,在内心升腾起一种与之抗争的渴望。一生中,我 曾有过多少危机,从未想到要束手就擒,为什么现在坐在这把破椅子里毫无反抗 就准备缴械投降?   不能迷信大城市的医院。据说故乡榆林地区的中医很有名,为什么不去那里? 这里三伏天能把人热死。到陕北最起码要凉爽一些。到那里病治好了,万幸;治 不好,也可就地埋在故乡的黄土高坡---这是最好的归宿。 带着绝望的心情离开 西安,向故乡沙漠里的榆林城走去。 几年来,第一次赤手空拳旅行。那些材料、资料、稿件、书籍和各种写作用具都从身上 卸掉了。 但是,心理上的负担却无比沉重。 故乡,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每次走近你,就是走近母亲。你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亲切和踏 实,内心不由泛起一缕希望的光芒。踏上故乡的土地,就不会感到走投无路。故乡,多么 好,对一个人来说,没有故乡是不可思议的;即是流浪的吉普赛人,也总是把他们的营地视 为故乡。在这个创造了你生命的地方,会包容你的一切不幸与苦难。就是生命消失,能和故 乡的土地溶为一体,也是人最后一个夙愿。 黄沙包围的榆林城令人温暖地接纳了奄奄一息的我。无数关怀的乡音围拢过来,无数据 热心肠的人在为我的病而四处奔跑。当时的地委书记霍世仁和行署专员李焕政亲自出面为我 作了周到安排。我立刻被带到著名老中医张鹏举先生面前。 张老当时已七十高龄,是省政协委员,在本省中医界很有名气。老人开始细心地询问我 的感觉和先前的治疗情况,然后号脉,观舌。他笑了笑,指着对面的镜子说:“你去看看你 的舌头。” 我面对镜子张开嘴巴,不由大惊失色,我看见自己的舌头像焦炭一般成了黑的。“这是 亚热所致。”张老说,“先解决这问题,然后再调理整个身体。你身体体质很好,不宜大 补,再说,天又这么热,不能迷信补药。俗话说,人参吃死人无罪,黄连治好病无功。” 学问精深,佩服至极。又一次体会,任何行业都有水平线以上的大师。眼前这位老人历 经一生磨练,在他的行道无疑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我从张老的神态上判断他有能力诊治我的病。于是,希望大增。张老很自信地开了药方 子。我拿过来一看,又是一惊。药方上只有两味药:生地五十克,硼砂零点五克,总共才两 毛几分钱药费。但是,光这个不同凡响的药方就使我相信终于找到了高手。果然,第一副药 下肚,带绿的黑痰就一堆又一堆吐出来了。我兴奋地不知如何是好,甚至非常粗俗不堪地将 一口痰吐在马路边一根水泥电杆上,三天以后还专门去视察了那堆脏物,后来,我竟然把这 个如此不雅观的细节用在了小说中原西县倒霉的县委书记张有智的身上,实在有点对不起 他。 第一个病解决后,张老开始调理我的整个身体,我像牲口吃草料一般吞咽了他的一百多 副汤药和一百多副丸药,身体开始渐渐有所复元。《平凡的世界》完稿前后,我突然听说张 鹏举先生世了。我在工作室里停下笔久久为他默哀。我要用我的不懈的工作来感谢他在关键 的时刻挽救了我。 现在,我再次祝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从路遥文中的描述来看,呼吸和痰的问题应该是肺部感染,其它的一些症状 应该和他的肝病有关。不幸的是,1992年路遥还是因为慢性乙肝导致肝硬化腹水 逝世,我知道他的在天之灵不会安息。因为病魔并没有到他而止,反而呈蔓延趋 势,他的大家庭里先后8人因为乙肝导致肝硬化,他的两个弟弟王卫军、王天乐 已经去世,弟弟王天笑病重,路遥的母亲,弟弟王天云、妹妹王英、王萍肝硬化 并出现轻度肝腹水。(路遥的母亲马芝兰因患突发性脑溢血救治无效,于2011年 3月26日20时18分在榆林市清涧县石咀驿乡王家堡去世,享年80岁) 死者已矣,怎样挽救生者,怎样把乙肝这个恶魔从这个大家庭驱逐出去,才 是当务之急。显然,一个有科学头脑的人会认为,只有依靠现代医学才有可能把 生命损失降低到最小的范围。但是在自己的生死关头,受过较好教育的路遥居然 认为:“不能迷信大城市的医院。据说故乡榆林地区的中医有名,为什么不去那 里?”选择迷信中医去了。不难想象其他教育程度较差的路遥亲人大概也会做出 类似的选择。我希望他们至少有给没有感染的人注射乙肝疫苗。 我想“相信中医”耽搁和加重了路遥和他亲人的病情,有肝病的人还胡乱 吃中药,会加重肝区的负担。我们应该牢记,现代医学现在还不能够完全治疗乙 肝,但可以预防、减缓和控制病情。中医中药,对乙肝毫无认识,说可以治疗乙 肝的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完全不能够相信!千万不要相信啊! (XYS20120109) ◇◇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liruq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