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我的第一次“全盘西化”——先母辛亥百年祭 作者:方励之   这是我三岁前后的故事。我虽是故事主角之一,但只有极少的内容来自我的 记忆。大部分是听母亲讲述的。   我父母都是杭州人。1934年春夏举家迁到北平。一则因为祖父去世了。再则 父亲在北平的铁路部门找到工作。祖母也一起北上。二,三十年代,从江浙一带 北迁的家庭不少,尽管南方更富庶。因为北平是一个文化,教育和政治的中心, 但缺人。那时,我父母的家庭中已有我的两个哥哥:念之和复之。移民到北平后 的第二年,1936年,我出生,所以,我算是我家第一个PBH(北平出生的杭州 人)。被取名励之。后有解字爱好者云:厉,“犯政为恶曰厉”(康熙字典), 再外加一个力,一个之,加力犯政之谓也。   1934-1936年,中华民国的赝平安年代。   1937年,国有大难,七七事变,日军入侵,北平沦陷。   1938年,家有大难,念之得病不治,死了,时年六岁。   1939年,我有大难,重病。母亲说,“比念之还厉害,看样子不行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我的母亲,在幼儿看病问题上,全盘西化了。长大以后, 常常听到母亲痛数误诊误治念之的中医的劣迹。念之得的是肠胃系统病,不是不 可治的。从我以后,凡是母亲管得到幼儿有大一点的病,一定送到西医的儿童医 院,虽然大佛寺西街的中医院近在咫尺。母亲的儿科全盘西医化,受益者当是很 多,因她从事过十多年的幼儿教育。   我是第一个受益者。   三十年代的北平,西医和中医还极为对立。两造之间,水火不容。当时,大 部分人看病是请悬壶济世的郎中,或是找中药店里的坐堂郎中。不少社会名流则 已不断对中医说狠话。不仅鲁迅,许多受过西学熏染者都卷入了。他们似乎觉得, 不放狠话,民智不能开。如傅斯年,在1934年还说:“我是宁死不请教中医的, 因为我觉得,不如此,便对不住我受的教育”。为了与中医划清界限,北京协和 医院规定,凡到该院就诊者,不准同时再看中医,否则不负责预后。   另一方面,反西医群体,一样强硬。上海有“提倡中医中药运动”。其基本 口号是“提倡中医,以防文化侵略”。“中医符合三民主义”,而西医是“帝国 主义者辟一医药侵略之途径”。协和医院没有治好孙中山,接着又误治梁启超, 都是医药侵略的恶果。父母的朋友中,有业余中医,也支持文化侵略论。   然而,母亲偏偏就带我去了协和医院,没有去找符合三民主义的中医。   协和医学堂创建于1906年,有西太后的默许。辛亥革命后,美国洛克菲勒基 金会出资,买断前清的豫王府旧址(在东单三条),建起协和医院。它是北平的 第一所综合型的西医院。在此之前,虽也有传教士以西法行医,但不十分专业。 同样是美资的清华大学,创建于1909年。所以,协和医院是“西风东渐”在北京 的最早的大产物之一。豫亲王多铎,是1645年清军入关时,发动“扬州十日”屠 城的主帅。杀人王的王府换成了一座西方文化侵略的洋医院。这就是北京的一段 历史。   “扬州十日”是我最早知道的历史之一。因为明末扬州抗清守将是史可法, 母亲家族也姓史。常听母亲和在杭州的外公提到史可法,他们有同宗的自豪。 1939年也是战乱和屠城,“扬州十日”变成“南京四十日”。早在抗战刚一开始, 北大医学院就随着其它大学一起逃难,迁走了。北大医院彻底停摆。幸好,太平 洋战争尚未爆发,美日之间还不是正式宣战的敌国。所以,协和医院还能正常运 转。协和还有德籍医生,日军更不便轻易干涉。   我家当时住在西四礼路胡同。从西城去东城看病,前后一年多。开始是坐人 力车。后来,人力车不坐了,太贵,改乘有轨电车,便宜。北京的人力车夫们, 即“骆驼祥子”们,为了报复有轨电车抢了他们的生意,曾大打出手,毁坏有轨 电车,打伤电车场工人,迫其停驶。人力车传自日本,有(东)洋车之称,而有 轨电车大都是西洋造。所以,毁车运动也是“西风东渐”惹的祸。   北平的有轨电车路线,不到十条。我还依稀记得,母亲抱着我乘有轨电车, 去协和。从西四去东单的电车,要绕道前门,因天安门前没有有轨电车道。据说 是修铁轨会割断龙脉。尽管二,三十年代的天安门上下里外都没有龙,无论是活 的还是死的。   我的病在呼吸系统。百日咳、急性肺结核、胸积水等轮番出现。做抽液手术 不止一次。那时还没有抗生素,确实是不容易治的病。母亲说,我这个病例被协 和医院大夫选作教学示范用。医学院的学生观摩整个治疗过程。我上大学后,协 和医院的老大夫和老护士还向母亲问起过我,还记得我在协和的病历档案之厚, 是极少见的。1970年代,一位在协和医院病历部门工作的人转告说,还查得到我 童年时的厚病历。   还有一件小事。我的头顶左后侧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突出物,半球状,直径约 两厘米,高约一厘米,外层柔软内有硬核。母亲觉得不好看,要大夫切除它。当 时,北京猿人的头骨就藏在协和医院。我猜(没证据),母亲也许想,不能让我 的头骨比北京猿人的还差,要治。协和大夫认真诊断了,结论是,突出物虽为良 性,但不能割除,因它与脑内有连接。有人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头上长反 骨”。大夫则说,人体共有206块骨胳,块块有拉丁名,不知“反骨”的拉丁名。 看来,治反骨还得去找中医。   到1940年底,我的病情,大体稳定了,只是体质还弱,不时要去协和复查。 1941一开年,快到五岁了,还是冬天,母亲就不让我“养”在家里,硬是设法把 我送进了北平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插班念书,第一目的是加速康复。至于学业是 否能跟上班,是第二位的。师范附小在报子胡同,离家很近,但学校的气氛不同。 把上小学作为一种病后康复手段,大概也是受西医理念的影响。   母亲认识我的一年级老师,姓华。母亲请她多照顾体弱的我。我不记得华老 师上的课了。只记得她常帮我系裤子。那年冬天极冷。小学生的厕所是露天的。 上厕所的几分钟里,手指就冻僵了,系不上腰带,只有求老师帮忙。就这样,在 华老师和母亲的荫庇下,稀里糊涂地没有留级,升入二年级。小学一年级的课, 实质上没有认真地上过。一个后果是,我一直认不全“博破末佛”等拼音字母。 这算是至今仍在的大病后遗症。   到1941年暑期,肺中的病灶开始钙化,病好了。母亲带我回杭州,这是我的 “一进临安府”。见到外公外婆,和大量的亲戚。还没有认清谁是谁,就又匆匆 赶回北平上学。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小学生每周要在操场排队,听读昭和 天皇的(对英美)宣战诏书“仰承天佑、承践万世……”(不懂,但会背,就象 后来的学童背“语录”一样)。北京协和医院旋即被日本当局接管,关门停业。 北京猿人头骨也在混乱中丢失,至今下落不明。从此,我也再没有去过协和医院。   母亲常说,我是挑了一个“好”时候得病,不早也不晚,不早于念之事件, 不晚于美日大战爆发。长大后,母亲每次要对我施一点压力时,会说“我们家都 是给你看病看穷了”。母亲把我的病列为家道衰微的主因,不一定完全属实,这 可能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冤案”。   1989年5月下旬,北京当局开始抓人,北京天文台的同仁送我到太原避风。 因为母亲当时在太原。她又在看管一批幼儿。她对教养幼儿,一辈子有“瘾”。 就在这时,母亲还要在人前说,在她的子女中,她在我身上耗费的教养精力最多。 这不“冤”。   母亲以她及时地转向西医,给了我的健康一个良好的初始条件,至少整七十 年(1940-2009)了,我没有住过医院,没有请过病假。也还没有必要退休,仍 可以经受文化侵略至今。   母亲去世十年了。早在1983年,陪母亲再回江南时,就选定了她的墓地。母 亲的骨灰,一半葬在西湖和钱塘江之间的南山陵园中,一半供奉在Tucson我这里。 一东一西,亦东亦西,她永远能同时看到世界的黑暗面和光明面。母亲生于辛亥, 公元1911年。按传统,2010年春节一过,她就一百岁了。我想念着她,无论是黑 暗中或光明里,也是永远。   2010年清明前,Tucson (XYS20100313)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