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兄弟,就让我们分离 李多钰   处在这样平淡的升平之日里,终日读一些不痛不痒的“娱乐圈扩大化” 式的炒派杂文,有时真有点羡慕二三十年代的北平、上海,羡慕二三十年代 的北平人、上海人,羡慕他们有一个鲁迅来调动所有感觉迟钝者或感觉过敏 者的神经,羡慕他们“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却能物超所值,终日与当时 最有灵性的“文化战士”们为伍,读他们底气十足个性也十足的文字或论战 。   然而在那时那处,所有的感觉迟钝者或者感觉过敏者却并不感谢鲁迅, 那些曾经被鲁迅骂得体无完肤的人们至死也不会宽恕鲁迅,即便在鲁迅逝后 ,即便是那些终生靠着批评鲁迅为生的人。   在1936年10月19日————鲁迅被盖棺定论为“民族魂”—— ——之前,鲁迅生前的岁月里并没有多少鲜花与织锦,他在生命的后十年中 ,日常主要工作就是对不断飞来的明枪暗箭还以匕首和投枪。鲁迅研究者称 之为“十年围剿”,既是围剿,则包括了文化界的方方面面。可以说,“五 四”以后,中国重要的文化人差不多都与鲁迅有过关联,而冲突者颇多,鲁 迅的生存之艰可见一斑。   最初与鲁迅发生冲突的是章士钊及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等人。1924 年底开始的女师大风潮使得含泪纪念刘和珍君的鲁迅结束了十多年教育部佥 事的平淡生涯,从1926年起辗转厦门、广州、上海。在这期间,他不断 卷入各种文化风潮和个人争辩中。从他早期的追随者如高长虹,到创造社的 新一辈郭沫若、成仿吾、阿英,到后期左联的领导人周扬等人,以及著名的 梁实秋、胡适、顾颉刚等等,甚至莫名其妙不知何时得罪的女子苏雪林,都 对他发出了从思想、艺术到人身的猛烈攻击,其中有些人的故意曲解、谩骂 在今天读来尚觉不可思议。   鲁迅在近似孤立的环境中生存,他早已决然说过,对这些人“一个都不 宽恕”,在那时那处,这种不宽恕中似乎也含有某种可敬可爱的东西,那种 东西的名字应该叫“认真”吧。处在这个时代的人,连争论时也带点游戏心 态,算是活得从容了,然而我们的从容似乎也带了点游戏的心态,这就不能 不让人怀念那种“一个都不宽恕”的认真年月和认真人物了。   鲁迅是那个认真年月的最认真的人,并且,他是一直认真到生命的终结 的。我要说,新文化运动的发轫者们并不是个个都像鲁迅那样始终清楚自己 在从事什么样的事业。在中国新文化运动发轫之初,活跃在文坛上的每个人 都在据理力争生活的原则,做人的底蕴,学问的根基,他们活的认真劲,骂 的认真劲真不亚于鲁迅;然而在新文化运动渐渐深入之时,从前新文化运动 的先驱们的前程也渐入佳境,他们像历朝历代的士大夫一样,开始追求自己 的道德文章,不免对鲁迅始终战斗在第一线的精神状态难以理解。况且,鲁 迅的棒喝时时使他们衣冠不整地从舒适的暖床上跳起来,由不得愤怒地叫嚷 出来,谩骂出来,对于惯爱沉溺生活玩物丧志的国人来说,鲁迅就是一杆时 刻不停的鞭子,催逼着人们挑战和应战。   在鲁迅这杆有力的鞭子之下,甚至,连他的同胞兄弟周作人也与之不可 调和地“分”了。鲁迅兄弟的失和,表面看来是周作人之妻羽太信子作祟, 其实是两人道不同的必然结果。自称“半是儒家半释家”的周作人,鼓吹“ 性灵小品”的“论语派”的真正灵魂,是决难与希望青年不读中国书的鲁迅 相调和的。   周家兄弟的“分”似乎隐瞒了超乎周氏家族的许多意味,昨天还在墙角 一起捉蟋蟀、放风筝的两个小兄弟,转眼间长身玉立,修身齐家,道德文章 了,他们除了在寂寞的时候偶然想起一起捉蟋蟀、放风筝的手足之情外,只 能义无反顾地各自向前了吧,就好像二三十年代的文坛,“五四”的号角已 经远了,统一在新文化旗帜下的兄弟们各自的主张越来越鲜明,他们必须为 各自的主张而战,为各自的主张而逃,为各自的主张而分了吧。他们的分, 对于家族、事业或许是坏事,对于中国文化未尝不是好事呢。   今天,曾经被“神化”的鲁迅已降为凡人,他的论敌们也一个个被解冻 ,从故纸堆里被挖出来,个个恢复大师之名,时代宽容得不容人置疑了。报 章杂志上充斥着闲适的小品,它们个个像极了“雅舍”,甚或就是“雅舍” 的翻版吧。闲适是中产阶级的喜好,中国并没有什么中产阶级,却全民休闲 ,所以我想“雅舍”大约就是中国文化人最想要的那间“陋室”。不过,在 “陋室”之外,也有一群有“鲁迅情结”的耕耘者,马不停蹄地观察与鞭挞 ,马不停蹄地愤怒与忧伤。在“雅舍”之内爱自己与在“雅舍”之外爱别人 都是爱,但是它们所发展出来的两种文化态度确实在60多年前认真地较量 了一回。不管较量的结果如何,激烈、挚情如鲁迅,能出现在民众的声音基 本处于弱势的时候,能出现在好中庸的中国社会,真是一个大奇迹。   值得玩味的是,鲁迅在临终前最常翻看的是周作人的文章,而周作人临 终前,也在阅读鲁迅的书籍。可以想见,这两个分道扬镳的兄弟其实一直在 沉默中触摸着对方的行程。 南方都市报1999年03月17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