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没有离我们远去──兼谈鲁迅与赛义德 杨曾宪 在鲁迅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我们纪念鲁迅,目的主要是为了学习和继承鲁迅 精神。对此,应该是没有异议的,特别是今天,在我们迫切需要打造我们民族刚毅 自信理性精神的时候。但令人遗憾的是,透过许多表面热闹的纪念活动,我却感到, 鲁迅正越来越被学术化、商业化,我们已偏离鲁迅精神越来越远了。 关于鲁迅的商业化,不久前笔者在《劝君莫饮“鲁迅酒”》(《中华读书报》20 01、8、29)小文中已做了批评,并提出了对策。只要有良知的学者身体力行, 自己不糟蹋鲁迅,也不给糟蹋鲁迅的人以支持,市场法则本身就会将这股风刹住: 演的所谓“鲁迅戏”没人看,那就只能草草收场;酿的所谓“鲁迅酒”没人喝,那 就只能换个牌子,如此等等,简单得很。但如何使鲁迅精神从学术围城中突显出来, 却是个复杂问题。我绝不是笼统地反对鲁迅研究的学术化。鲁迅是中华民族一笔巨 大的精神与文化财富,鲁迅又是丰富的,立体的。对鲁迅的专业化研究,是继承这 笔财富的重要途径。其中,对作为学者的鲁迅,理当进行学术研究;对作为作家的 鲁迅,理当进行文学研究。但是,鲁迅对当代中国的意义,更在他的精神、思想和 人格,而这些却是一个人文学者乃至整个民族的价值体认与品格修养课题。当我们将 鲁迅的精神、思想和人格也统统变成学术、学问和知识体系时,鲁迅的精神价值便 被作为过去时的存在而消解在文本中。这样,尽管我们拥有丰富的鲁研成果,却依 然掩饰不住当代中国学界灵魂的空虚和精神的苍白;尽管我们将鲁迅的社会文化地 位不断抬高,但当代许多学人所真正顶礼膜拜的却是西方各路大师时髦的“新学” “后学”,真正属于我们民族的鲁迅的思想与精神,却被人们淡忘了。 诚然,学习西方也是鲁迅精神所在。鲁迅曾将引进西方先进思想的行为视为“盗火”, 或曰“拿来主义”。“盗火”的目的自然是用来烛亮民族精神,指引民族的振兴与 进步,而不是让我们的思想徘徊步入歧途;“拿来主义”则更要“运用脑髓,放出 眼光”,“有辨别,不自私”,获取有价值的东西,而不是追赶洋时髦。眼下的问 题是,学界所一拨拨引进的西方当代思想家的思想、哲学家的哲学中,有许多东西 是与提升民族精神无关,与推动中国进步无益的。相比之下,反倒是鲁迅先生的思 想更为先进与周全。令人遗憾的是,或由于缺少辨别的眼光,或基于某种夹带私货 的动机,一些著名学者或作家竟颠倒是非、混淆玉石,以这类时髦理论贬抑鲁迅为 时髦,令人可悲复可叹! 鲁迅自不是轻易可贬倒的。也不必夸大这二三时髦学者或一些时髦理论的影响。但 这些为趋时崇洋而弃鲁迅如蔽履的事实本身说明,一些学人,离鲁迅先生期望的健 全精神与人格,依然相去甚远。而青年知识界新近所暴露出的狭隘民族主义倾向, 又从另一面证实了这一点。本文不拟就此全面展开讨论,只想由民族主义破题,从 一个侧面,将鲁迅的民族主义思想与后殖民学者赛义德的理论做些比较,以阐明并 支持我的关于重视鲁迅精神当代性的观点。 鲁迅的爱国主义和“骂国主义” 对于近代的东方民族来说,如何对待或张扬民族主义,始终是一个极重要又极难处 理的课题。不唤醒民族主义,落后的民族便无法摆脱殖民桎梏,独立自强。但民 族主义又是一种带有浓烈情感、渗透着群体无意识的社会意识,本身便带有非理性 特征,爱屋及乌,恨屋亦及乌。民族主义一旦高扬起来,难免趋向狭隘,因循守旧、 盲目排外、残芳自赏。而对这种狭隘民族主义的否定,则又极易滑向民族虚无主义: 数典忘祖、盲目崇外、唯洋是尊。但要对民族主义做理性控制,使其避免趋向狭隘, 又谈何容易!特别是对爱面子讲虚荣的东方民族来说,更是如此。曾有一个很有影 响的观点,即“救亡压倒启蒙”。作为一个描述性论断,它所揭露的正是近代国人 在对待西方霸权政治与先进文化时所出现的失衡现象。拿毛泽东的比喻来说就是, 当“学生”面对打自己的“老师”时,是难以向“老师”学习先进知识的。但当有 学者将这一结论视为规律,认为“救亡”与“启蒙”是现代中国之“悖论”时,却大 谬了。“救亡”与“启蒙”虽有矛盾,却绝不是不能克服的。在鲁迅先生那里,便 不存在这种矛盾。 今天,尽管中国的国力已空前强盛、西方的政治也在进步、新的国际秩序正在建立, 但西方霸权依然存在,中华民族仍相对落后,围绕民族主义的冲突依旧存在,有时 甚至会激烈地突显出来。正是由于感受到今天这一冲突之激烈,我才更深深地感佩 鲁迅,感佩鲁迅能在他那个黑暗时代里,在民族危亡之际,能一面捍卫民族尊严, 揭露抨击帝国主义的侵华阴谋及“假洋鬼子”的洋奴嘴脸,一面坚持启智“立人”, 不懈地借助西方先进思想推动个性解放与民族进步。在这方面,鲁迅虽有偏激言论 (如“不读古书”之类),却没有片面思想。如此,才使鲁迅往往被各对立派系皆 视为异己,腹背受敌、左右挨批。但鲁迅坚持其理性价值立场终生不悔,为民族进 取现代文明死而后已。我坚信,鲁迅先生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因为他持有 什么高深时髦理论,而是由于他能将现代科学精神、人道立场以及对我们民族刻骨 认知与炽爱情感融为一体,自省自察自知,构成其近似本能的理性分析和价值判断力, 也形成其韧性奋进的精神和毫不妥协的文风。 一位鲁学家朋友曾告我,鲁迅的爱国主义,是以“骂国主义”表现出来的。我听后 甚以为然。其实,鲁迅何止骂国,而且骂暴君、骂愚民,更骂制造暴君、吃掉愚民 的国粹文化、阿Q主义。鲁迅冷风热嘲,几乎是骂倒一片。但鲁迅的“骂”,却不 同于当代某些学者,为获盛名而毫无立场的乱骂。鲁迅是因对我们民族爱之深,才 骂之狠,且放言无忌的。要知道,当时他已有关于“球藉”的忧患意识了:“许多 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 出”。而中国人要“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 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这事极须劳力费心。而‘国粹’多 的国民,尤为劳力费心,因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大特别,便难与种 种人协同生长,争的地位”。《热风.三十六》正因如此,鲁迅的民族主义不同于 当代某些著名学者,动辄又要“送出”儒家老祖来拯救西方文明,而是搬用西方现 代文明来改造咱们的国民性。为此,他不仅接受西方的先进思想、观念、知识,也 倡导学习西方人的文明素质与道德品格;同时,又毫不留情地揭露长在我们民族头 上或身上的“癞疮疤”或“无名红肿”;甚至还真诚地欢迎来自西方“殖民者”的 批判。其典型例子,就是鲁迅对美国传教士史密斯(中文名明恩浦)的《中国人的 素质》态度。在这本描述19世纪末国人生活习俗性格特征的书中,对国民劣根性 多有暴露。所谓国人爱“面子”,就是该书“发现”并传遍世界的。鲁迅先生很重 视这部书,1936年10月5日,在他逝世前14天,还这样说道:“我至今还 希望有人译出史密斯的《支那人的气质》来。看了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那几 点说得对,变革,挣扎,自做功夫,却不求得别人的原谅和称赞,来证明究竟怎样 的是中国人”。(《中国人的素质》学林出版社1999年1月版297页。)这 也是鲁迅终生所期望打造的国民精神:自省自知自励自强。但令人料想不到的是, 半个多世纪后,这部书刚翻译出版,便遭到了中国的后殖民学者的激烈抨击, 并殃及到鲁迅。从这近乎悲剧性的逆变中,我们不难看出,鲁迅在中国文化中几乎 是另类形象。扩展开去,恐怕在近代东方文化中,他也是另类存在。我们只需将鲁 迅民族主义思想与后殖民学者赛义德的《东方学》加以比照,便可看得十分清楚。 我们庆幸,我们拥有的是鲁迅 刘禾等新锐学者引进的《东方学》,由于既是源自西方话语中心的时髦货色,又是 反西方话语霸权的“东方主义”,这便使它具有双重的理论震慑力。但解读《东方 学》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困难并非来自赛义德思想的深刻性,而在于他的 “后”学体系自身的矛盾。 在《东方学》中,赛义德是以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和福柯的知识话语理论为基础,来 解构西方“东方学”中的话语霸权的。凡站在民族主义立场上的东方读者,都不难 从中听到他对西方殖民霸权的怨詈声:东方民族被“东方学”者,用“东方/西方 =落后/先进=野蛮/文明”的固有模式给丑化或野蛮化了。应当说,这确属于反 映了某种客观真实的本质主义认识。某种妖魔化东方的西方“东方学”与妖魔化西 方的东方“西方学”都曾是或继续是客观存在。但这却不是赛义德所要表述的题旨。 当他得知自己被称为“阿拉伯文化的支持者,受蹂躏、受摧残民族的辩护人”时, 十分之沮丧。他说:“对他们来说,我的书的价值在于向人们指出了东方学家的险 恶用心,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将伊斯兰从他们的魔爪下解脱了出来。这几乎与我自己 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东方学》第428页)这是因为,萨伊德自称所操作是 一种非本质主义方法,即话语无法传递本质,任何知识的对象都是认知主体的建构, 所以,他只是要揭示“东方学的意义更多地来源于西方而不是东方,这一意义直接 来源于西方的表述技巧”,(《东方学》29页)并非是在为东方说话。这正如陶 东风先生揭示的:“一方面,他经常表示东方学的文本或传统扭曲、主宰或忽视了 客观的东方或东方的真正特征;可是换一个地方,他又否认存在任何‘真正的东方’ 或对东方的真实再现。”(中华读书报1999年日9月15日)。这便是《东方 学》几乎永远都要被“误读”的缘由。 其实,赛义德理论的这种内在的矛盾,也是许多“后”学自身的普遍矛盾:当他们 解构各种价值的同时,也将自己预设的价值立场解构了。无立场写作,无价值批评, 对于后殖民学者来说,是高级的智学游戏,而对于前现代民族来说,则未必是福音, 甚至是灾难性的。这是不以赛义德的义愤或解释为转移的。按他主观表述的非本质 主义观点,即“东方学”描述的东方并不真实存在,东、西方原没有本质的差异, 那么,东方民族何必学习西方搞什么现代化呢?按他客观传递的本质主义信息,即 东方落后愚昧等现象,都是西方“东方学”歪曲丑化的结果,既如此,又怎能不激 起狭隘民族主义情绪呢?如同刘禾们认定中国愚昧落后之国民性、以及鲁迅的国民 性理论,都是源自史密斯臆造的“神话”而大愤其慨一样。总之,无论是那一种理 解,《东方学》一旦回到现实的东方落后民族文化语境中,其所作用都必然是负面 的,因为它所激起的民族自大或排外情绪,恰恰使落后民族失去清醒的价值判断力和 励志图新的进取精神。 《东方学》中曾记录了几段西方人对阿拉伯人的描述,其中包括对阿拉伯人缺少清 晰性;容易沦为“阿谀逢迎”、阴谋和狡诈的奴隶;对谎言有顽固的癖好、“浑浑 噩噩、满腹狐疑”等等人格缺陷描述。(《东方学》第48页)这些内容与史密斯 对中国人的描述颇多相似。“东方学”者以此为据,得出西方人高于阿拉伯人的结 论,那是一种价值评价。赛义德当然可以否定这种评价,但同时,也得考证一下这 些事实,那些属于被歪曲的部分,那些属于客观存在。如同咱们阿Q一样,在讨论 别人是否凭借话语霸权丑化自己之前,先得照照镜子,了解自己头部的真实状况。 如果不是这样,而是将癞疮疤归于人家霸权话语的虚构,那非但自己的丑陋事实不 会改变,反而只能失去提升自我形象的可能。当然,咱阿Q就认为这疤美轮美奂, “粹”而特别,吉尼斯水平,那也无妨,只是与人家的话语无关。但赛义德既没否定 这些事实的存在,也没对其进行反省或反思或价值评估,而只是反复强调这种“阿拉 伯世界”是殖民话语霸权的产物,是不真实的。这样的《东方学》,被“误读”被 拥赞的结果,对于东方民族有什么意义,似乎无需多说了。 不仿再看看鲁迅。当一位教会医生在一篇序言中,称中国人为“土人”,意即“野 蛮人”时,鲁迅“当初颇不舒服,仔细再想,现在也只好忍受了”因为“我们现在, 却除承受这个称号以外,实是别无方法。因为这类是非,都凭事实,并非单用口舌 可以争得的。试看中国的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买卖,生殖器崇拜,灵 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热风. 四十二》)这就是鲁迅区别并远远高出赛义德的地方。鲁迅不考虑口舌之争,而是 承认并励志改造落后的事实。赛义德则停留于话语文本层面上,无视当然更不想改 造事实。而深究下去,则鲁迅是彻底站在民族立场上为民族写作的思想家革命者, 赛义德只是处于西方话语中心为学术而学术的学者;鲁迅是在用他的生命为抵押, 来换取民族命运的更新,赛义德则是用他的民族命运为筹码,换回他自己的学术声望。 假如赛义德有鲁迅般的觉悟,如果他在《东方学》中能对自己民族文化进行价值分析, 即便不如鲁迅那样对传统彻底决裂,只要能做出些许理性反思,那么,在《东方学》 问世20年后,阿拉伯世界可能会生出新局面的罢。 鲁迅先生是当代的。在《热风.不满》他早给我们写下了这样的箴言: “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 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 我们真的应该庆幸,我们民族拥有的是鲁迅而不是赛义德。但我们更应该反思,我 们怎样继承体认鲁迅先生的精神,自省不已自强不息,用行动来证明:鲁迅先生, 没有离我们远去! 文章原载在《文艺报》2001年10月16日“纪念鲁迅诞生120周年”专栏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